义母在西边新砌的灶台边忙碌做饭,阿织踮脚帮忙擦桌抹凳。
义母手里忙活着不停,瞄一眼门边站着发愣、不知在想什么心事的女儿,招阿织过去,“幺儿,替我问你阿姐一句话。”
阿织蹦蹦跳跳跑去门边,字正腔圆地复述义母的问题。“婶娘问你:人在家里,心飞哪处去了?”
“……”应小满立刻乖巧转身,拿起抹布,和阿织一起擦干净了桂花树下的木桌,挨个摆放碗筷,准备全家吃用晚饭。
一家人围拢吃饭到中途,义母提起隔壁沈家的情况。
“沈家娘子家里有个独子,小名叫做阿奴的。你见过没有?”
阿奴这个名字听过,人没见过。
应小满吃惊道,“阿奴原来是个男娃娃?我还以为是沈家娘子养的猫儿。”
“沈家哪来的猫儿?阿奴也早不是男娃娃了。今年十七,人在太学读书,不常回家,我也是今早出去撞见他从家里去太学。说起来年岁和你倒是登对。”
义母吃饭时提起沈家,当然别有一番深意。
“沈娘子见过你几面。今早送她家阿奴出门时,特意问了你在不在家,说要当面道谢。你个小丫头有什么当面好道谢的,我心里寻思着,觉得沈家娘子有点撮合你和她家阿奴的意思。”
应小满听着满耳的“阿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只姓沈的狸猫……
义母还在边吃饭边念叨:
“沈家人丁虽不兴旺,但独子也有独子的好处。我看沈家娘子是个性子好的,以后定不会做那等磋磨媳妇的恶婆婆。”
“今早我瞧见她家阿奴,穿一身太学生的白长衫子,好生白净端正一个娃儿,看着就像有学问的,听说年纪轻轻刻苦攻读,靠自己的本事从州学考进太学……”
应小满听了满耳朵的“白”,沈家狸猫的形象逐渐披上一层白皮,在她眼前化身成一只白毛狸猫。
说起“有学问”,谁能比得过七郎?
七郎这个当之无愧的京城地头蛇,问他什么他都知道。
心里轮廓鲜明、笑意温柔的七郎,和沈家面目模糊的白毛狸猫放在一处对比,高下立见。
应小满心不在焉地扒着饭碗,随便义母絮絮叨叨念了半晌,只答一句,“不见沈家狸猫。”
义母:“……”
“你这伢儿……”义母摇摇头,捂着嘴放下筷子,低低地咳嗽几声。
应小满起先没留意,但沉闷的咳嗽声开始便停不住,渐渐带出些痰喘。
她越听越不对,急忙去灶上盛一碗热汤给母亲服下。
“最近娘没休息好?怎么越咳越急。要不要去药铺子里抓几副咳喘药?”
义母连连摆手,“费什么钱抓药。到我这把年纪,换季免不了头疼脑热的,咳嗽不少时日了。上个月在铜锣巷不是淹了一回水?”
自打淹水那回意外,屋子里潮湿生虫,隔日邻居徐寡妇又出了事。那些日子义母总睡不好,身上渐渐地起了痰喘咳嗽。
起先不严重,但最近春夏换季,咳得频繁起来。
“还是请个郎中上门看看的好。”应小满忧心说。
义母坚决不让,“远没有眩晕发作得严重。春夏换季,谁家不咳嗽几天?”
四下里无外人,关门说话不必顾忌,义母抬筷子敲了下女儿白玉似的额头。
“别把话头往我身上扯。小伢儿老实说,心里莫不是瞧上七郎了?你可别动歪心思。我看七郎不简单,不适合你,还是隔壁沈家的后生实在。”
阿织刚吃饱,捧着圆滚滚的肚皮,满眼惊奇地听婶娘和阿姐说话。
应小满低头不吭声地扒饭。
扒了两口,放下碗问:“为什么七郎不适合?”
义母:“人家精明,又认识贵人朋友。几句话把你个傻伢儿哄得团团转,一不留神能把你卖了,我都没处哭去。”
阿织憋不住,在旁边插嘴说,“七哥才不是坏人。七哥给我带风筝,还说以后会教我写名字。”
义母拿筷子又敲一下小脑袋。“叫谁七哥呢?叫七叔。”
阿织委委屈屈叫,“七叔……”
应小满怜爱地揉揉阿织的小脑袋,对义母说,“七郎心眼没那么坏,年纪也没那么大。哪至于叫叔。”
义母哼道,“他今年多大?告诉你了没有。”
应小满一噎,低头默默扒饭。
七郎没说过,她也没想起问……
“还是隔壁的沈家后生好。家世清白,人丁简单,娘子和善。你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年纪也般配……”
义母和沈娘子融洽,倒不忌讳沈家的官人门第了。
夹杂着咳喘的念叨声里,应小满几下扒完饭,收拾干净桌子,叫上阿织,把飞爪的机关根根掰开,两个人一起擦起飞爪。
阿织满脸困惑,心不在焉地擦爪子。擦完一根,纠结地念叨一次。
“七哥,七叔?”
“七哥,七叔?”
应小满悄悄教她:“我娘在时喊七叔,我娘不在喊七哥。等七郎来了,当面喊七哥。”
阿织恍然,“嗯!”
——
当天晚上,应小满跟母亲打过招呼,换一身新买的深黛色对襟窄袖衫,颜色更深的鸦青色布裙,腰间挂起飞爪出门去。
门外两名护卫瞠目注视她黑夜里独自出门。
应小满也被盯得不大自在,改走巷子另一头出去,绕了好大一圈,在二更天的夜色里静悄悄来到长乐巷口。
老天都助她。
长乐巷口驻扎的禁卫不知何时已经散去,她顺着空荡荡的巷口走近晏家围墙,抬手试探摸了摸墙砖。
浮云笼罩的浅淡月色下,晏家墙头出现一只擦得晶亮的飞爪。
瞬间消失。
从七郎上次来她家那晚算起,今天已经是第六天了。
她做好了充足准备。换上暗色衣裳,背着老家带来的二十斤包铁门栓,牛皮袋里搁着晏八郎给的鸡血石印章信物。
无论今晚打算报仇还是探路,总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应小满静悄悄蹲在晏家院墙下,视线紧盯着人来人往、却安静无声的庭院……
良久,困惑地皱起秀气的眉头。
说起来,晏安多大年岁,长什么模样?
晏家大宅里无人交谈,晏家家仆又穿同样式样的衣裳,谁知道哪个是“晏安”。
头顶月色在云中时隐时现,从树梢移上头顶。
耳边传来报时的梆子响。
两更末了。
院墙下蹲点的应小满,对着各处提灯来去的晏家家仆们发愁。她还是没找到晏安……
安静无声的庭院突然出现了隐约声响。终于有人说话了!
她精神大振。
晏八郎早晨教过她。
只要有人说话,互相称呼,便能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大抵何等来历。听来的越多,知晓的信息越多,就更获取对方信任,更容易寻找晏安。
她蹲守的这处,是一个连接前后院的中庭。垂花拱门处走进来几个人影,行走并不快,前方两人边走边交谈,声音逐渐放大。
应小满敏锐地动了下耳朵。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年轻郎君的声线舒缓如山间清泉击石,泠泠动听。
假山石后的暗处,静悄悄露出一只圆亮清澈的眼睛。
几个人影沿着抄手游廊转过院墙方向,游廊高处的纱灯笼映亮为首那人的眉眼。
来人听声音是七郎无疑,但细看其人,却和之前在应家时不大一样。
兴许是衣裳换了的缘故。他此刻穿一身孔雀蓝广袖交领锦袍,两指宽的玄色滚边,灯下隐约绣出松竹图案的银线绣纹。
人当先缓行,分明带着笑说话,气势却压得周围几人不敢抬头。
换了身陌生矜贵衣裳,周身气质也变了,乍看不大像西屋出入的布衣风流的七郎。但随着人影走近,应小满仔细去瞧,灯下逐渐显露出的,果然还是熟悉的轮廓样貌。
眉眼清俊、丰神雅澹的郎君,说话间正好侧了下身,笑睨向身后,灯笼光下映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漂亮桃花眼。
应小满登时笑了。绷紧的心弦放松三分。
她的运气当真不错,头次来仇家地界踩点,瞎猫碰死耗子,居然就被她碰着了最想见的人。
应小满从假山石后探出半个身子,小声喊,“七郎,七郎。”
三四个人寸步不离地跟随在七郎周围,走在最边上的精壮男子最先听到动静,敏锐转头。
居然是见过一面的隋淼。
看清靠近院墙的假山石后蹲着的小娘子,隋淼瞬间露出被雷劈了的表情。
隋淼闪电般抢上半步,附耳跟七郎快速说了两句。
七郎也一怔,停步转头。
围墙边的大片浓重阴影里,探出一只纤长秀气的手,冲他晃了晃。
七郎盯着那只眼熟的小娘子的手,眼里瞬间溢满笑意,抬步就要过去。
下一刻,他骤然反应过来什么似地,轻轻吸了口气,视线往附近高墙上晃了一圈。
并无发现任何飞爪痕迹。
七郎低声吩咐跟随几人:“守住前后小门”。
“清场。”
七郎走近假山石边时,应小满依旧抱膝蹲在原处,明澈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四处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