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疮[骨科]》 冷冬 该怎么描述那一天呢? 苍白而无力,犹如末日一般灰蒙蒙的,她吓得脸色惨白,嘴唇毫无血色,几欲昏厥。 大脑昏昏沉沉,徐因盯着那个人的眼睛,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她紧咬着牙关,身体不自觉颤抖。 身旁的母亲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只是重复和她说:“因因,喊哥哥。” 徐因嘴角抽动了一下,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站在她面前的青年如霜雪砌成,冷白的皮肤在殡仪馆的白炽灯下像雪一般,他的视线落在徐因惊恐的脸上,轻声道:“我们走吧。” 她下意识倒退了一步。 母亲这时才发现她的不对劲之处,回头皱起眉看向她,“因因?” 徐因身体在发抖,她小口小口地抽着气,嗓音沙哑,“我没事。” 她慌张地朝前走着,脚步很快,像是有鬼在后面追她。 谢津走在她后面,如每一个来参加葬礼的人一样穿着黑色的衣服,他静默地跟在徐因身后,一言不发地注视她的背影。 他听到了细微的抽气声,不确定是不是她在哭。 她应该是吓坏了,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分手三年的男友其实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都会吓到,更何况知道的地点还是母亲前夫的葬礼上。 徐因的步伐停在走廊尽头,她终于发现自己在闷头胡走,母亲急急小跑过来拉她的袖子,压低声音问:“你今天是怎么了?不要惹事!” 喉咙中似有什么梗塞着,气息胡乱地堵在那里出不去,徐因只好点头,她挣开母亲的手,将发抖的手指藏进口袋。 徐因用余光望向谢津,他没看她,刻意避着她的身影,领着母亲往灵堂去。 谢津的父亲谢铭生前是一名高中历史教师,教龄近三十年,因而来与他送别的人很多,有老有少,大多是他过去的学生。 徐因听到谢津在向来客介绍他们的身份,这位是他的母亲,还有他的妹妹。 于是来客们也纷纷对徐因说:“节哀。” 徐因大脑生锈般地木讷,半晌过去,她意识到这些人大概把她当成谢铭的亲生女儿了。 她僵直地站在那里,看母亲见到遗体后泪如雨下,身旁谢津微微欠身,搀扶着母亲的手臂,低声劝慰。 葬礼结束了。 母亲早早回了酒店休息,她身体不好,前两年动了一场开颅手术,不能太过劳神。 徐因和谢津送别前来的宾客,母亲回酒店前让她留下来帮忙,她心乱如麻,没听清母亲说什么就应下了,等母亲离开后才意识到自己答应了什么,木愣愣地杵在灵堂门口,脸色煞白地像是死人。 谢津站在她身侧一步的位置,衣袖上扎着黑色的孝布。 徐因听到他在和一位年纪有些大的宾客讲话,宾客问徐因是谁,谢津说:这是我妹妹,我妈后来改嫁生的女儿,亲妹妹。 妹妹。 亲妹妹。 摄魂的魔咒被解开,徐因恢复意识,几乎是逃一样地踉跄着出了殡仪馆的大门。 大雪整整下了一日,漫天漫地都是无尽的白,徐因手撑在行道树上,弯下腰想吐。 空荡荡的胃袋一天没有进食,无论怎么恶心却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身后传来鞋子踩进雪中的“吱呀”声,徐因猛地转回身,她看向朝她走来的谢津,身体抖得不像样子。 “别过来!” 徐因呼吸急促起来,她跌坐在雪地中,雪落在她的头发和脸上,没有融化。 谢津的脚步停了,他垂下眼睛看她,嗓音平静,“地上冷,起来吧。” 徐因问:“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了?” 谢津当然明白她在问什么,他沉默了一会儿,答道:“是,之前帮你办签证的时候,你家里寄来了户口本。” 徐因记起来了,那年寒假她临近毕业,一如既往不想回家过年,燕城也待得生腻,就提议说出国玩。 而后,她拜托爷爷去一趟自己家里,将户口本寄到燕城。 徐因头晕目眩,莫大的恐慌与惊惧几乎吞没她的理智,太阳穴一抽抽地发痛,耳旁一阵嗡鸣。 北方的冬日总是如刀般凌冽,刮在裸露的皮肤上是要把人分皮剖骨的痛,在这种环境中眼泪落下似乎都会被凝结成冰凌。 “别害怕,”谢津安抚地开口道:“没有旁的人知道。” 徐因面上的神色全然空白,她盯着谢津乌黑的眼睛,不知道要摆出怎样的表情。 没入积雪的手指泛着尖锐的刺痛,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徐因,她此时经历的一切并非幻觉与梦魇——她情愿这个是个噩梦。 徐因认识谢津九年,她用两年时间走到了这个人面前,四年时间和他恋爱,然后又花了三年时间折腾自己,想要忘了他。 可她没能做到,就像她现在完全接受不了谢津与她有血缘关系一样。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了……你为什么不瞒着我一辈子,为什么今天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明明已经要开始新的生活了,你为什么非要这个时候出现,这个时候说你是我的……哥哥?”徐因分不清自己在说什么,最后两个字抖得快辨不出来字音。 谢津低头看着她,和她解释,“我不知道妈妈会让你陪她过来,我只知道她今天要来——父亲去世的消息也不是我告诉她的,是舅舅打电话跟她讲的。” 徐因的母亲是长吉人,二婚才嫁到外省生下徐因,前夫和老家都在长吉。 这些事徐因很早就知道了,她儿时也跟着父母去过几趟长吉,有时候大人们讲话忘了旁边看电视的小孩儿,就会不可避免地提到几句。 不过在新女婿面前提旧女婿到底不太好,徐因零零散散听了几句,只记得舅舅说母亲的前夫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而她那个素未谋面的哥哥,似乎是有什么先天残缺,不被妈妈喜欢。 只是当徐因遇到谢津时,她已经好些年没去过长吉,幼时听到的几句闲言碎语也早早溶在时间长河深处,更无法和面前的人联系在一起。 谢津的视线落在徐因背后的雪地里,并不看她的脸,重复着开口,“起来吧,你身体不好,这样下去容易生病。” 他的语气平静得要命,好像徐因真的只是他同母异父的亲妹妹,而不是与他朝夕共处数年的恋人。 徐因缓慢抬起头,问道:“你是怎么接受的?” 谢津吝惜地将目光挪在徐因身上,语气若白水般的寡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时间久了就接受了……你会习惯的,因因。” 熟悉的称呼和声线让徐因呼吸陡然一滞,她嗓间酸痛得厉害,哭不出来,也说不出话。 “我开车送你回酒店。”谢津轻声道:“妈还在等你。” 徐因勉强将注意力从谢津身上偏移开来,她浑浑噩噩地起身,身上沾着大片的白。 雪天路滑,道路上的车总开得很慢,灰白的天空渐渐变得暗沉,直至华灯初上,酒店的灯牌才映入眼帘。 车里暖气开得很足,徐因衣服上沾的雪化成水,洇透布料,又被暖气烘干。 徐因抬起手挡住眼睛,她自小到了冬天就手脚冰凉,夜晚一个人入睡半个晚上都暖不热被子,暖气开着都没用,年年双手都会红肿生疮。 直到后来和谢津在一起,他总是比她多在意她的身体,仔仔细细养了两个冬日,方才将她这双手养好。 遮挡在眼前的手发痒生热,骨关节处是异样的红,隐约能看到皮肤皲裂后出现的血丝。 外面又下起了雪,路灯下落雪于狂风中飞舞,徐因倏地想,今年该是个冷冬。 折 徐因认识谢津其实是在一个夏天,那年她十六岁,性格敏感,自卑且自傲。 那是徐因生命中最糟糕的一段时光,糟糕到她时刻想冲出房门,在一个天台或者水库旁,一跃而下。 徐因曾玩笑似地对谢津说,她的生命是从遇到他的那一天开始,发生改变的。 这句话是真的。 自从父亲意外去世开始,徐因就和母亲罗廷芸相依为命。 母亲的脾气原本还算平和,丈夫去世后却变得格外易怒刻薄,稍有不顺意就暴跳如雷,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徐因。 徐因那两年最常听罗廷芸说的话就是“都是因为你才会这样”和“你要是再不听话就从我家滚出去,爱认谁当妈就认谁当妈”。 失去了爱人的母亲,将生活中全部的不顺意全部倾泻在女儿身上,否定着徐因的一切,包括她的理想。 如果不是徐因最开始学习绘画时父亲还没去世,家中对她的爱好鼎力支持,徐因想她可能这辈子都走不上这条路。 徐因记得自己小时候并不算是一个乖孩子,她顽劣,爬上爬下,和欺负女生的男同学打架,闹到被罚在升旗仪式上作检讨,把母亲气得抄起扫把打她。 然而扫把棍子都打折了,徐因仍是个猢狲成精。 可这样一个愁坏了老师和家长的孩子,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逐渐变得温顺、沉静。她不再反驳母亲的任何一句话,只求她不要像丢下她上一个孩子那样,也丢下她。 她已经没了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那是她最后的家人。 对于绘画的坚持,大概是徐因自父亲去世后,第一次违背罗廷芸的意愿。 然而孩童的反抗是微弱且无力的,任凭怎么呐喊发出声音,传在大人的耳边时细若蚊蚋。 罗廷芸并不理会徐因的言语和想法,她焦头烂额地周转在家庭和工作之间,对女儿的一切都暴力镇压,命令她“懂事”“听话”。 13岁的徐因,在日记本中将母亲比作怪物,分明一样长着耳朵和嘴巴,却无法沟通。 后来日记本被罗廷芸发现撕碎,劈头盖脸扔了徐因满身。 纸屑纷乱地落在衣领和头发上,脸上也火辣辣的疼,徐因站在那里,身前是面容模糊极度愤怒的母亲。 徐因莫名其妙地想,日记本上带的密码锁好没用处,卡子一撬就开了,浪费她的钱,本子她才写了十页不到,早知道去买炭笔了。 邻居过来敲门,问是怎么了。 母亲就捡起递上的纸屑,怒目圆瞪,和邻居痛斥徐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孝子,骂自己亲妈是吃人的野兽和怪物,说恨不得死的人是妈妈。 一字一句,言之凿凿,讲得徐因自己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这么写了。 邻居看徐因的目光逐渐变得古怪,徐因摸了摸脸颊,又擦掉唇角的血迹——她刚刚不小心把嘴唇咬破了。 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但基本半栋楼的人都知道,602那家的小姑娘,是个诅咒自己亲妈去死的白眼狼。 从那之后,母亲彻底断了徐因画室的学费,逼着徐因向她低头。 徐因也是个倔的,你不给我钱我就自己赚,给同学代写代画作业,周末则拎着画具去附近广场给人画像画鞋子,扣扣搜搜地攒画室的学费。 画室老师对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允许她学费一周一交、半月一交。 有时候实在没钱,徐因就克扣自己的伙食费,一学期过去,她成功把自己饿瘦了两圈。 于是在那年春节,当罗廷芸领着徐因去给她爷爷奶奶拜年时,两个老人家被徐因的样子吓了一跳,问她是不是临近中考,学习压力太大。 徐因如实回答后,奶奶脸色铁青,她和罗廷芸道:“当初就和你说过,你要是想改嫁我们不拦你,是你自己不走。云林的赔偿金和保险你说要留给因因上学嫁人,我们索性一分不拿想着全留给因因。现在倒好,学也不让上了,知道的你是亲妈,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后娘!” 被公婆拿着死去丈夫的事故赔偿金说事,简直是在戳罗廷芸的脊梁骨,她脸色难堪和地公婆解释,答应会恢复徐因画室的学费。 只是在爷爷奶奶离开后,徐因罚跪了一个晚上。 她跪在客厅父亲的牌位前,黑白照片里的中年男人咧开嘴朝她笑,徐因眼眶一酸,想要是爸爸还在就好了。 徐云林是这个家里的粘合剂,他是个海员,一年365天里有300天不在家。他不在家时,徐因和罗廷芸时常吵架冷战,能一连耗三四个月,期间一句话不说。等他回家后,就一手搂着妻子,一手抱着女儿,笑着说咱们有两个一大一小两个倔种,哎呀怎么回事啊,原来是小的遗传大的。 罗廷芸瞪他,说你生的好闺女,学校里跟人打架头都给人砸破了,你再纵着她,迟早有一天进少管所! “我知道这事的,因因跟我说了,那个男生手贱嘴贱,欺负他同桌,咱们因因这是见义勇为,值得嘉奖。不过因因啊,解决事情的方法有很多,咱们不能一味暴力行事对不对?爸爸教你啊,咱们跟人打架呢,不能朝着头、眼睛这些地方打,要找肉多的地方,打着疼还不容易留伤。” 罗廷芸大吼,“徐云林!你在教你闺女什么乱七八糟的?!” 徐云林强行转变了语句,“——但是,妈妈也是担心你,你想想看,你把同学砸进医院,最后是谁替你跟对方父母道歉?谁掏钱出的医药费?因因乖,跟妈妈道歉。” 徐因憋着笑低头,跟罗廷芸说:“妈妈我错了,以后不跟人打架了。” 罗廷芸勉强消了气,问徐因晚上想吃什么。 徐云林在旁边笑呵呵地,凑到女儿耳朵旁,给她出主意,“说你想吃笋,你妈妈喜欢吃这个。” 罗廷芸斜了他一眼,“你还能再大声点吗?” 徐云林从沙发上起身,搂着妻子的腰往厨房去,“今天晚上我下厨,做你喜欢的笋炒肉片,还有因因喜欢的干锅鱿鱼,怎么样?” 罗廷芸伸手在他背后用力按了一下,话里说的是“就你会哄人”,嘴角却扬了起来。 徐云林的话没说错,他家两个倔种,无人在其中调和时,会闹得天翻地覆。 徐因恢复在画室的正常学习后,和罗廷芸的关系愈发僵硬,尽管她已经很努力地修复自己和罗廷芸的关系,百般讨好。但在罗廷芸眼中,这个女儿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不孝女。 很长一段时间里,和母亲糟糕的关系让徐因一度变得无法和人沟通,她恐惧自己发出的声音,害怕随之而来的言语讥讽和打压,变得格外沉默寡言。 当生活变成一滩毫无生机的死水,绘画就成了徐因唯一能看到、拨弄的色彩。 她在属于她的王国里肆意创作挥洒颜料,最常做的是就是抱着素描本在白纸上勾勒眼中看到的一切。 一张白纸,几根铅笔,成了徐因最后的寄托。 只是偶尔——很少很少的时候,徐因会想起父亲还在的时候,她们一家三口去游乐场时的画面,欢快热闹地恍若隔世。 命运残酷地将她来到这世上的短暂岁月一刀劈成两半,从此人生和际遇都与过去截然不同。 而就当徐因自以为到了死胡同,再转不出去的时候,劈断命运的第二刀来了。 升高二那年的暑假,画室组织了出省的色彩写生,徐因也一并跟了过去,她实在无法继续忍受罗廷芸尖锐的言语,只好躲出去。 然后,她遇到了谢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徐因回想起那天,都能精准地想起那一日温暖熨帖的阳光、随风微拂的柳枝、连绵起伏的远山与缭绕的云雾。那是她一辈子都忘却不了的事,和少女的情愫并无多大关系,唯有她仿佛拨云见雾般的、看到了一条可以离开家的路。 目标 尽管不喜欢也不希望女儿走上一条大概率会饿死的艺术道路,罗廷芸还是努力为徐因规划了一下。在她看来,徐因最好是去师范院校美术专业上学,毕业后到公立艺术类中学教美术,既安稳又体面。 因而从小到大徐因填写的理想大学,都是母亲口中的永川师范学院,她顺从着母亲的安排,希望她可以高兴。 这个目标如同钢印刻在了徐因脑海中,直至那年夏天。 徐因第一次遇到谢津那天她在给画室同学当代笔赚些纸笔费,在画第三幅时她察觉身后有人在看她,差些以为是被老师发现了,扭过头才发现是个坐在她身后不远处画架后面的青年。看着也就比她大一两岁的样子,皮肤苍白缺乏血色,眉与眼却黑压压的,瞳色很深,这样鲜明的黑白对比总容易显得轮廓的深邃,配合过分标致的五官,乍一看看过去很难移开目光。 徐因怔了一下,猛地扭回头,她的心跳怦怦跳得很快,满脑子都是他怎么在看我,抓着画笔僵硬地坐在那里,笔直地像个木头玩偶。 身后的人原本看她回身看过来怔愣了一下,但见她又迅速转回去被逗笑了,徐因听到对方的笑声,脑子更乱了。 她面红耳赤,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从包里摸出来湿巾擦干净手,拿着一个苹果递过去问:“要吃吗?” 说完徐因人就麻了,她感觉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会问一个陌生人要不要吃她的苹果。 青年弯了下眉眼,身上那种不好接近的疏离感冲散了许多,他对徐因说“分我一半,我不告诉你同学你刚刚挖了他一半钛白。” 徐因的脸瞬时发热,她低头把苹果掰开,分了一半过去,解释说:“和他说过的,我把额外带的两罐颜料忘在民宿了。” 对方说:“是我误会你了。” 徐因低着头,咬了一口苹果,摇摇头,“没事。” 停了一会儿,徐因又抬起脸,她有些疑惑地仔细看了看对方的脸,开口问:“我们之前见过吗?看你有点脸熟。” “应该没有。” 对面的视线上下在徐因面上打量了一圈,开口道:“如果以前见过你,我现在应该还有印象。” 徐因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脸红了,她试图揭过自己拙劣的搭讪行径,问说:“我可以看你的画吗?” 面前人欣然道:“当然可以。” 徐因走了过去,下一秒,她就怔住了。 与眼前江碧鸟逾白,山青花欲燃的景色大相径庭的是,画布上的景色堪称阴森诡谲,凄厉的远山下黑水环绕,草木的枝干却白得透明,整幅画怪异得像是在描绘地狱。 ……这人是色盲吗? 徐因下意识地想,但很快她意识到单纯的色盲应该不会把整幅画的色调都起得这么阴暗,她仔细打量着画布上的“远山”,又看了看面前流水尽头连绵的云,恍然大悟,“你在用反色画画?” “嗯,”青年用笔端点了点画架,“画了两天,还没画完。” 徐因肃然起敬,问他,“你是学造型的吗?” “不,我报的设计,今年刚高考完,暑假出来画着玩。”对方说完,又看了一下徐因,“你应该学造型,你的色彩和抓型都很好。” 徐因后来想,好像就是从这句话开始,命运的蝴蝶翅膀轻轻扇动了一下。 分明已经习惯了不向任何人表露出真实所想,但那天徐因在尝试帮对方完善画时,还是鬼使神差地向这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倾诉了她的烦恼,诸如文化课分数不够,纯艺的就业前景不好。 对方默默听完了她罗里吧嗦的絮语,最后说:“那也没关系,以你的水平,无论学什么都会很出彩。” 徐因抿着嘴唇浅笑了一下,“谢谢。” 其实一开始徐因也没想怎么着,这些年的经历让她习惯了缄默与收敛,她不再主动去追寻什么,仓促间递过去的一个苹果、坐在对方的位置上替他补足一幅画,就是她能流露出的最大偏向。 但第二天,徐因又遇到了这个人。 写生的古村落里到处都是商家在卖自酿果酒,联排的塑料酒桶中是用色素和香精勾兑的劣质果酒,价格低廉,色彩明丽。 画室的同学跃跃欲试,撺掇着人都去买,徐因为了合群,选了一杯桃子味儿生啤。 七月底的天气酷热难耐,冰镇的生啤喝起来降温又解暑,不知不觉地,徐因喝完一整杯500ml的生啤。 而就是那杯尝起来和水果茶差不多、后劲却颇大的桃子味生啤,让她一头撞上了谢津。 其实也没有晕得连站都站不稳,但鬼使神差地,徐因放纵了酒精对她脚步的控制,跌跌撞撞着走了过去。 炙热的太阳下,她晃荡着脚步走在磨得发亮的青砖石路上,摔在对方的面前。 谢津还记得她,见她喝得脸颊发红走不了路,就扶着她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明明古镇里别的地方游客那么多,可那条小巷子里却没有几个人走。 挑着扁担的嬢嬢路过他们身旁,谢津买了几个莲蓬和几支荷花,将荷花给徐因后,两个人并肩坐在他撕下的素描纸上,分食莲子。 “我、”嗓子干涩地不像话,徐因紧张地咬了下嘴唇,介绍了自己的名字,“双人徐,因为的因、哦,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的名字,你——” “谢津。” 很清晰的咬字,徐因呆呆地看着对方,看他拿起随身携的铅笔,在素描纸上写下两个字。 写完自己的名字后,谢津就没再开口说话,他坐在一旁默默地剥着莲子,空气中属于莲子的清甜味道逸散出来,汁水沾染在谢津的指尖,也浸染到了徐因的掌心。 徐因捧着白生生的莲子,更呆了。 谢津陪着她在那里坐了两个小时,等徐因的酒劲散去才走,临走时他将画的速写交给她,纸页上的少女抱着荷花,像个刚化形的小荷花妖。 徐因拿着素描,说自己明天在荷花池旁画画,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她明天不帮人画作业。 谢津答应了,并叮嘱她不要再喝景区里的酒了,不安全。 第三天一早徐因拎着画具直奔荷花池占位置,她不知道谢津会不会来,可她想他来。 少女的感情犹如干燥秋季时一团随风卷起的秸秆,只待遇到一捧烈火,就烧得漫山遍野。 徐因其实是有些稀里糊涂地,她实在木讷,喜欢也不会表达,含含糊糊地和人画了几天的画,也没了下文。听到谢津说他要出发到下一个地方继续采风时,半天就冒出来一句“有缘再见”。 谢津也没说什么,只是等徐因收拾东西去找画室老师集合的时候,他忽地开口,“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想回去后把那幅画扫描出来,你应该看看它的效果。” 徐因愣了一下,连忙留了自己的手机号和邮箱。 于是,每隔几天出现在邮箱、发件人为“xiejin”的邮件,成了徐因打开电脑最期待收到的信息。 再后来,他们开始互相寄送自己画的明信片,徐因这才知道谢津在燕城美院读书,一时间羡慕的无以复加。 燕城美院是国内最优秀的美术类院校,徐因想自己要是能考上,那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谢津说他是从燕美附中保送上去的,难度相较于高考过去的会低很多,停顿片刻,他又说:“我觉得以为你的能力,进燕美没有问题。” 徐因愣了一下。 大抵习惯了将目标定在永川师范,周围的人也都默认她会上这所学校,导致徐因几乎没听过旁人说你可以去别的学校,更何况永川师范已经是省内排行前列的院校了。 她有些困惑地开口,“我不行的。” 谢津很坚持,“你确实可以,你们画室老师没说过吗?” 徐因刚要否认,倏地想起来她的画室老师的确说过类似的话,还是对罗廷芸说的。 原话说得委婉,大意是家长可以鼓励孩子目标订的高一些,奈何罗廷芸一张口就是“不考虑让她去太远的学校念书”,直接把老师堵了回去。而徐因也怕惹妈妈生气,就站在罗廷芸后面对老师摇头示意,老师看着她们叹了口气,没再多说。 所以,她是真的可以去燕美吗? 徐因其实知道自己在绘画一道上有些天赋,她的色感极佳,对颜色的运用手到擒来,也清楚自己去永川师范艺术系有些耽误,可从小到大她已经习惯了将目标定在永川师范,现在谢津跟她说她拥有其他的选择,让她很茫然。 谢津不了解徐因家里的弯弯绕绕,他的想法纯粹地要命,言语也直白地要命,“你可以来试试,以你的水平去永川师范太过……挥霍。” 徐因只觉得手里的电话烫手,她选择结束这个话题,也结束这通电话,“嗯,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去趟邮政,真搞不懂他们怎么寄的东西,我先挂了。” 只是自从这通“为了解决明信片损坏”而拨打通的电话过后,谢津开始持之以恒地“劝学”,徐因本来就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他说多了也不免心动,总之当她回过神时,她已经跟谢津许下了去燕美的宏愿。 徐因:“……”美色误我。 一开始徐因对自己上燕美这事不抱希望,就跟问班里同学想上哪个大学时,十有八九都会说top1top2的院校一样,纯粹属于“白日梦还不能让我做一下吗”的范畴。 可随着时间过去,罗廷芸愈发嘲弄讥讽徐因的选择和成绩,让她忽地生出了一股叛逆劲来。 你让我留在本地,让我学师范美术,让我毕业之后考教资进学校教课——我偏不听你的。 徐因想,她一定要走,走得远远的。 画室老师自然是很支持徐因的,甚至给她免了一部分校考提升班的课时费,就为来年招生时能多拿出个实例。 而这一切,罗廷芸是不知情的,她从不了解她的任何一个孩子。 盛夏与酸梅子汤 徐因不知道自己选择是对是错,只好加倍努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集训不允许带手机,不过老师总是会对成绩好且肯努力的孩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看到徐因偷偷用手机也当没看见,最多在她旁边用力咳嗽一声。 徐因也有自觉,其实她那段时间和谢津的交流减少了太多——没什么好说的,参加集训后她的生活太过枯燥乏味,日复日一的起床吃饭练习评改,忙得抽不出空。 一年前初遇时的悸动似乎已经尽数消磨,徐因也清楚认知到她是个多么无趣的人,而就在她做好准备悼念这段还没展开就落下帷幕的感情时,令她意想不到的发展出现了,就像当初分开时,谢津向她要联系方式一样。 那天徐因照常在画室上课,但或许是长久以来的焦虑致使她失眠严重,进而导致白天精神不振,她那张素描明暗画的可谓是乱七八糟。在徐因拿着美工刀把画纸全部割烂后,她腾地从画室出去,一口气跑到了楼梯间。 徐因急剧的呼吸着,半晌又懊恼地蹲在楼梯上,久久无法平复心情。 手机上有收发室的短信,提醒她有新的邮件待收,徐因看了眼时间,距离中午下课不到三分钟。 她收起手机,慢吞吞地走下楼梯,去收发室取件。 盛夏骄阳如火,晒得人头脑发昏,徐因忍耐着聒噪的蝉鸣,穿过空落无人的院子。 推开收发室的木门,空调的阵阵凉气扑面而来,徐因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尖。 收发室的阿姨端着一碗凉面,正在看韩剧,她瞥见徐因进来,朝桌子一角努努嘴,“你的包裹,燕城来的。” 熟悉的寄件人,熟悉的地址,不寻常的是这次谢津寄的不是信而是一个包裹严实的纸箱,徐因纳闷的拿着纸箱子晃了晃,看见上面谢津写的快递信息是饮品。 喝的?可重量才750g。 徐因歪在收发室的桌子上,拿刀片划开三联寄件单,意外地看到几个中药包,闻着有股梅子味儿。 她在盒子里找了找,摸到一封没贴的邮票的信,徐因打开信封,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手绘水彩明信片。明信片正面面画着两只翻着肚皮躺在石阶上的猫,背景是复古的椒墙琉璃瓦,徐因垂下眼睛,看到明信片背面写了一段话。 “天越来越热了,给你寄了一些酸梅汤包消暑,1茶包建议用500ml热水冲泡。以及,你已经有26天没有给我寄信了,如果太忙没有空,可以给我写电子邮件或短信,我很担心你。” 徐因手抖了一下,莫名产生了几分心虚。 她这个人一向擅长掩耳盗铃,遇到问题就装聋作哑搁置一旁,因为单方面认为这段关系已经走到了尽头,就“明哲保身”地先一步抽离了出来,让这段不清不楚的感情归于沉寂,但—— “下课了吗?” 当谢津的声音透过听筒传到徐因耳中时,她差点把电话挂了。 除了遇事逃避外,徐因还有个鲜明的缺点,优柔寡断耳根子软,就像迷迷糊糊应承谢津要去燕城上学一样,徐因在看了那封明信片后,没过脑子地给谢津打了一个电话,而对方几乎算得上秒接。 “嗯,才下课。”徐因小声地说了一句。 谢津问她,“酸梅汤收到了?” 徐因这时候才感到几分尴尬,她含糊道:“嗯,早上到的。” 电话那边的人哼笑了一声,气音听得徐因耳根发麻,她大脑飞速运转,脱口而出,“我、刚刚把画撕了。” 谢津的嗓音正经了许多,“没画好?” “糟糕透顶。”徐因点评说。 “寄给我看看,反正你现在也没心情画明信片。” 徐因没说话,她在想那幅被她割得面目全非的素描。 谢津转了话题,“吃饭了吗?” 徐因这下能回答了,“还没,不知道吃什么,你中午吃的什么?我参考一下。” “刚吃完,食堂的煲仔饭。” 徐因下了决定,“那我中午也吃这个好了。” 她所在画室周围全是艺考教培机构,因而附近就开了美食一条街,方便广大学子觅食。 “你集训的时候有焦虑过吗?”徐因问着。 “哪种程度的焦虑?” “坐在画板前面半天撕了三张纸这种,”徐因停顿了一下,又开口说:“还有失眠。” “撕画有过,但除了考试前几天好像没怎么失眠过,我睡眠质量一直还不错。” 徐因面无表情,“哦。” 她的睡眠质量从几年前开始就不太好了,多梦,易醒,有声音有光都容易惊醒。因为这个她一直没法住宿舍。然而集训开始后课业压力太大,她家离画室并不算太近,十几站地铁往返加起来要两个小时,她不得不搬进画室宿舍,从此之后没睡过一天好觉。 徐因对宿舍生活的抱怨结束在煲仔饭服务员上餐,她对谢津说:“上饭了,我挂电话了。” “不用,”沉默许久的谢津忽地开口,“你考虑搬出来吗?我记得你们画室附近有很多居民小区,你的同学里应该还有其他住不惯集体宿舍的人吧?你可以考虑一下找同学在外面合租。” 徐因抓着筷子一时没有动作,她之前从没想过租房子搬出来这种事,听到谢津的话后不由得开始思考可行性。 距离——这堆培训机构就是开在小区门面房的,周围全是居民楼,安全性——同学合租,人选——很巧她确实认识几个也住不惯宿舍的女同学,那唯一的问题就剩下租金了。 父亲去世后家里的经济来源断了一大截,尽管他生前积蓄丰富、死后也获得一大笔赔偿金,但由于徐因和母亲不合,她妈连画室学费都掏得勉强,更不可能让她单独出去住。 徐因攥紧了筷子,罗廷芸给她的生活费总是拖拖拉拉,永远不准时,时常会说“手头紧,先给你一些,等花完了再来找我”一类的话,导致徐因需要不停地去找她要钱。但到那个时候,罗廷芸又会说“一张口就是要钱,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吗?本来供你学画画就花钱,那个颜料纸笔就那么贵?”。 这种话不管听多少遍,徐因依旧会觉得刺耳,不然她也不会在出去写生的时候接代笔赚颜料费。 “你在听吗?” 徐因回神,“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 谢津叹了口气,“我说,你需要钱吗?” 徐因感到狼狈,贫穷和喷嚏一样无法掩盖,在此之前她一直坦然地面对这些,直到谢津开始问她需不需要钱。 她有些握不住手机,急忙说:“信号不好,我先” “徐因。”谢津打断了徐因的话,他耐心问她,“你觉得你现在的状态能够顺利参加考试吗?” 徐因没吭声。 “你还有多余的精力时间去代笔接稿吗?虽然你确实听厌了,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所有的一切都要为了高考让步。” 谢津说的很慢,嗓音里有种小心翼翼的意味在里面,像是很怕刺激到徐因。 “就当是助学贷款好吗?我没什么能帮你的。” 徐因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自己的衣服,她不断调整着呼吸,没有挂电话,但也没有开口。 “没问题的话银行卡号发给我,你有银行卡吗?” 徐因说不出来话,她莫名感到羞耻,只是说:“我家不算贫困。” “我知道,说出来可能有些自大,可是我总觉得你会把第一志愿押在燕美,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 “不,”徐因否认了谢津的话,“如果没有你,我第一志愿是南” 她闭上了嘴。 谢津在电话那边笑了出来,“总之,没有我的话,你的第一志愿一定是离家最远的那所美院,对吗?” 徐因抓了抓脸颊,默了。 “好了,”谢津的嗓音轻快了一些,“天大地大高考最大,我们等你拿到录取通知书后再说好吗?” 徐因冷不丁说:“要是没拿到呢?” 谢津毫不犹豫的说:“复读,求你了。” 徐因“噗嗤”笑了,“求我复读?” “对,如果你考不上燕美我会良心不安。” 徐因的视线落在认真地和谢津说:“我不会复读的,我明年一定要离开永川。” 周围的空气变得安静下来,徐因清晰地听到谢津的声音,他讲话的语调总是轻而柔和的,隔着话筒与电流,让徐因想到春天和樱花,他说,“那也一样。” 逢春 当收到银行入账短信时,徐因有一瞬怔愣,这个数额比她想象中的大的多,她下意识给谢津拨打过去电话,问他是不是输错数字了。 “没有,”谢津回复说:“你不用担心我的经济问题,我目前做兼职的收入还可以。” 徐因知道谢津在做商业设计,但这方面她跟谢津聊的不是特别多,只知道他商单不少,收入不菲。 不过就算聊天大多跟绘画相关,徐因约莫也能猜出来一些东西,例如谢津大概率和她一样跟家里关系不好,否则很多事就思维惯性来说,他应该会对她说你可以找父母寻求帮助。 “谢津。”徐因在画材店的架子前停了脚步,她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店内的装饰性油画上,冷不丁地开口,“你集训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租房子住吗?” “我是不是忘了和你说?我不是燕城本地人,我是外地考进去的,上高中的时候一直在外面租房子住。” 徐因又问他,“和同学一起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答道:“不,我一个人,在上大学之前我没有朋友,你是我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徐因完全愣住了,她终于意识到谢津身上那些矛盾之处在哪了,正常哪个人会给现实里就见过一两面,网上沟通一年多、对方还一直半搭不理的人送钱送关怀呢? 与其说谢津在资助她读书,不如说他在以一种含蓄的手段挽留他们的“友谊”。 ——徐因暂且将这段关系定义成友谊。 握着手机在画材店发了会儿呆,徐因忽地回神,忙拿着颜料到前台结账,她匆匆对电话说:“不和你说了,我要去画室了,晚上我去看房子,到时候再聊。”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徐因找到的合租室友是她的画室同学,为人很是沉默寡言,安静地像一颗没什么存在感的蘑菇,两个人同住大半个月,基本没说过什么话,连去画室都是分开去的。 对此徐因感到安心,但这也让她明白了一件事,她确实没有和人交往的能力了,她的情感世界贫瘠匮乏,掏不出一分一厘赠予旁人,只能被动地接受。 假期开始后谢津惯例外出写生,他每到一个新的地方就会给徐因寄明信片,两个人的通话也越来越频繁,不过电话打通也不怎么交流,过程往往是徐因戴着蓝牙耳机在画室画画,听电话那边谢津问路、坐车、徒步、写生。 旷野的风声与草木声穿过了耳机,安抚下焦躁不安的情绪。 偶尔,谢津会和她讲话,又或者说自言自语,徐因不确定那些话是不是对她说的,也不确定他哼的歌是不是给她听的,她无法在画室开口询问,也不敢询问。 可还是有什么东西在地底深处生根发芽了,和越来越频繁的语音电话一起,构成道不明的情愫。 这种感情属实微妙,像风像雾,飘渺不切实际,却又确切存在着。徐因无法形容,所以她干脆画了出来,并把画寄给了谢津。 半个月后,谢津把画寄了过来,徐因拆开纸筒把画拿了出来,看到她寄过去的画上多了两个奔跑着放风筝的小人,好似世界纷纷扰扰,有人兀自逍遥。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徐因爱上了这种交流方式,往往从画室回到出租屋内,仍要撑开画板画画,室友被她的刻苦激励到了,下课回去后也埋头苦画。 时间就在一幅又一幅画纸的传递中消磨,从炎夏,再到寒冬。 这段时间里,徐因的情绪和心态诡异地变得格外平静,她想,这可能是因为她现在拥有的不仅仅是画笔与纸。 自从父亲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徐因看到窗户就想往下跳,但大概是怕死得太难看,她始终没有执行这个想法的勇气。 她曾经有一次都坐在窗框上了,可那天突然停电,家里的灯“啪”一下灭了,她回头看到桌子上的照片,相框的玻璃反衬着窗户外的光,里面父亲神情严肃,表情里满是不赞同。 徐因记得这张照片,她年少时经常被爸爸妈妈带去滑雪场玩,她在初级滑道上玩腻了,吵着要去中级滑道试试身手,父亲被她的胆大包天气到无语,拎着她换雪道,母亲则在一旁笑得前仰后合,拍下了这张照片。 于是徐因哭着从窗户上爬了下来,抱着照片嚎啕大哭。 她一度以为,属于她的世界已经腐朽,而现在,槁木上有绿芽萌发。 联考结束的顺利,徐因拎着画具从考场出来后,她惊讶地仰头看向灰色的天空,片片飞雪轻盈旋转着落地,在地上积起一层单薄的白。手机上有两条新的信息,一条是邮递员发来的,提醒她有新的包裹待签收,另一条来自谢津,预祝她联考顺利。 新的邮递包裹是个四四方方的扁盒子,徐因把东西拿回了家,趴在燥热的暖气片上,拆开盒子。 十分明显的首饰礼盒,通体黑色带有亮银的暗纹,质感不错。徐因坐直了身体,将礼盒打开。 丝绒质地的礼盒中,一条银白的项链映入眼帘,吊坠是雪花的造型,上面镶嵌了一些彩色蓝宝石做点缀。 徐因飞速在快递盒中找了找,翻到谢津写的卡片。 “最近在和同学研究珠宝设计,所以自己动手做了一条项链,以你上次寄来的画为灵感,冬天已经到了,春天很快就会到来。” Upshegoes 随着春天的到来,各大美院的校考资格证纷纷出炉,徐因亦成功拿到了燕美的校考资格。 “不能想象,”她在报喜的电话中说:“竟然真的拿到了燕美的校考资格。” 谢津在电话另一边笑了一下,“怎么会呢?你本来就可以的。” 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为她感到骄傲,徐因趴在书桌上说:“你说这话真的好像我的家人。” 电话那边的人默了一秒,重复徐因的用词,“家人?” 徐因笑眯眯地,“嗯呐,你看,我室友的妈妈经常过来给她给开小灶炖汤做饭,你经常给我点周围饭店的外送,寄各种补品;她爸爸私下里给她塞零花钱,你知道我多买了颜料后也要给我零花钱;还有” “停。”谢津打断了她,“你不要再说了,再说我会真的觉得自己在养女儿。” 徐因笑得格外放肆,“那要我喊你妈妈吗?” “喊名字就好,谢谢。” 徐因缓住了笑,随后说:“但谢津确实就像是家人一样啊,会关心孩子的衣食住行,会帮忙搜集考试的资料,和别的同学家长一样。” 尽管徐因对自己的家庭从来是闭口不谈,看起来像已经习惯了家不是家的生活,可她到底曾经拥有过。当看到室友的父母拎着保温桶上门对女儿嘘寒问暖的时候,徐因仍旧感到不公,凭什么别的人可以拥有温暖的父母和家庭,凭什么她不能够拥有这一切? 电话那边的人好久没说出来话,过了许久才问她,“这是变相的好人卡吗?” 徐因小声开口:“当然不是啊。” 话说完,她就把电话挂了,几秒钟后,谢津把电话回拨了过来。徐因故意磨叽了一会儿,才把按下接听键,若无其事问:“怎么了?我打算去睡了。” 谢津听到她的声音,既无奈又好笑,“晚上七点就睡觉?” “不行吗?” 谢津拖长了语调,“当然可以,那我不打扰你了?” 徐因咕哝:“好啊,你挂电话吧。” 手机屏幕上的通话时长一秒一秒地增长,过了会儿,对面的人带笑喊了一声,“因因。” 徐因耳根发麻,她趴在桌子上捂住嘴不发出声音,心跳声震耳欲聋。 完蛋了。 模糊的理智在这一刻清晰地告知徐因,她彻底没救了。 实木的桌面坚硬地抵着额头,徐因趴在桌子上冒烟,她努力恢复冷静,问道:“嗯,喊我做什么?” 她的声音如惊醒梦的水滴,谢津忽地回神,“我给你订了蛋糕。庆祝一下吧,祝贺我们……因因,取得这么好的成绩,也祝愿接下来,能更进一步。” 谢津不太自然地又一次将她的名字念了出来,这种叫法太过亲昵,是他在信中都不敢用的称谓,刚刚却没由来地脱口而出。 徐因揉了揉自己的耳垂,“你能不能不要用这种方式跟我说话,太像我长辈了。” 谢津闷笑着,“不是你先说的吗?” 徐因搬起石了自己的脚,悻悻地,“我不说了,拜托你恢复正常。” 谢津从善如流,问她除了蛋糕外,还想吃什么。 徐因起坏心眼,模仿台湾腔,嗲嗲地开口:“我想让小谢哥哥亲手给我做饭吃。” “小谢哥哥”沉默几秒,不自在道:“等你来燕城。” 徐因没想到他回答的这么正经,愣了一下,“哦、好的。” 空气一时安静下来,徐因绞着自己的手指,缓了会儿她讲:“我想喝汤,前两天我室友的爸妈过来看她,给她送了板栗鸡汤,她给我倒了一碗,味道还不错。” “春笋老鸭汤怎么样?你们画室旁边有个饭店做鸭子评价很高,我看有不少人推荐。” 徐因知道那家店,很早之前罗廷芸带她去过,那时候父亲还在世,只是不在家。徐因还记得母亲坐在饭店二楼靠窗户的位置,语气怀念地说:“我刚到这边的第一天,你爸爸就领我来这里吃饭,我当时还在心里埋怨他,想人家都是带约会对象去西餐厅吃牛排,他倒好,带我来吃烤鸭。” 那都是好些年的事了。 “好啊,”徐因听到自己讲:“那家店确实很好吃,以后有机会你来我这边,我请你去。” 于是谢津又下单了一只鸭子,鸭肉片烤,鸭皮蘸糖,鸭架炖汤,一鸭三吃。 “可以给你室友分一些。” 谢津说着。 徐因坐在椅子上,仰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她回家了,今天出资格嘛……她也过,所以就回家庆祝了。” “好可怜啊因因。” 徐因抬手挡住眼睛,满不在乎地讲:“还好吧。” 谢津笑了一下,没拆穿她,只是说:“那我陪着你,反正我也是没人陪的可怜虫。” 徐因不满意地说:“什么意思?我很可怜吗?你可怜我?” 谢津忽然觉得她像只虚张声势的流浪猫,明明瘦骨嶙峋皮毛也灰扑扑的,但还是要张开爪子,恶狠狠地盯着想要喂养她的人。 “不可怜吗?别的学生都坐在一起联画,只有你在旁边一个人坐着,偶尔还要往那边眼巴巴地看一眼。” 徐因炸了毛,“你才眼巴巴的!” 谢津承认说:“嗯,我在眼巴巴看你。” 徐因:“……” 徐因:“神经病!” 谢津把人逗恼了又开始哄,“可能因为我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吧,我爸妈都不管我,也不想管我,小时候看别人一家三口就觉得羡慕。只好自己可怜自己……因因不可怜我吗?我在认识你之前连朋友都没有。” 徐因算明白谢津为什么说她可怜了,当她喜欢他的时候,她是当真觉得他可怜,需要她怜悯。 “因因?” 迭在一起的字音黏糊地像玻璃罐中的蜂蜜,甜得人牙疼,徐因不用照镜子就知道现在自己是什么表情,她掐了下自己的脸,迫使自己收住笑,回复说:“可怜。” 谢津的声音听起来很满足,“嗯,有因因可怜我就够了。” 徐因拿起桌子上的书扇风,给自己降热。 书页“哗啦”发出声响,晃动的影子映衬在白墙上,徐因含糊地想,网上都说可怜心疼一个人是心动的开始,那谢津对她呢? 他可怜她,但他喜欢她吗? 最好不要。 大脑下意识地回答着自己,迅速清晰地连徐因都被自己吓了一跳,她讶然地意识到,她不想谢津喜欢她。 又或者说,她希望谢津继续对她好,但最好不要真切地走到恋人那一步,而是就这样,维系着一种似是而非的暧昧,她害怕他离她太近,那样……很不安全。 徐因扇风的动作更猛烈了一些,她心不在焉地和谢津搭话,直到饭店的店员把晚饭送到她手中。 室友不在,徐因独自占据餐厅,她拆开外送的餐盒,摆了一桌子后说:“今天晚上吃不完了。” 电话一直没挂,谢津听到她的话,叹了口气,“我是依照你和你室友两个人的量点的。” 徐因提醒他说:“你还点了蛋糕。” 谢津只好提议:“分一些给邻居怎么样?” 徐因觉得这个主意不怎么样。 她不想把她的东西分出去,她好久没有收到过礼物了,送给她的东西本来就不多,更何况这是谢津给她的。 于是她权当自己没听到谢津的建议,若无其事地跳过这句话,和谢津说刚刚不小心烫到舌头了。 谢津瞬时忘了自己刚刚的提议,问她烫得严重不严重,冰箱里有没有冰镇的饮料。 蛋糕下单的时候稍有些晚了,送到时徐因饭已经吃过了,她切了一小块儿蛋糕下来,打算今晚只吃这些,剩下的放到冰箱明天再吃。 谢津听她在那边窸窸窣窣地收拾,不再开口打扰她,只是慢慢哼着歌。 “……Come Josephine in my flying machine,Going up she goes,Up she goes。” 徐因咬着蛋糕,含含糊糊说:“好老的歌。” 谢津笑起来,继续哼唱着,“Come Josephine in my flying machine。” 徐因坐在椅子上,拿着叉子在半空中晃动比划歌词,“Up she goes……she goes,后面怎么唱来着?” 谢津说:“我也忘了,好像是月亮什么的?” 徐因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哈、你演电影呢?学小李子的台词?” “真的忘了,换首歌吧,我会一些粤语歌。我想想……临行辞别你,欣赏未够,分一碟相思豆,冬至送轻舟……” 徐因也跟着他唱,可她完全不懂粤语,更别提她五音不通,很快就把调子带偏到银河系外,跑调跑得惨不忍睹,谢津被迫终止,听着她在那里瞎唱。 谢津一停,徐因也不好意思再唱,她义正言辞说:“大晚上不能扰民。” 谢津说:“我已经录下来了。” 徐因:“?” 徐因:“你录这个干什么?” 谢津“唔”了一声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拿出来听听,缓解压力。” 徐因抓狂,“喂!” 她隔着电话命令说:“删了快点删了!” 谢津语调里满是笑意,“不删。” 徐因现在恨不得顺着电话线钻过去把他手机抢了,可她又不是贞子,没那穿屏幕的能力。见谢津硬的不吃,只好撒娇,嗓音顿时软了八度,能屈能伸,“删了嘛小谢哥哥,我刚刚胡乱唱的……” 电话那边忽地没了声音,徐因心想谢津该不是把这段话也录进去了吧?她兀自琢磨了一会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没脸没皮地张口,“求你了,删了吧,只要把它删了,你让我干什么都好。” 谢津终于有了反应,不过也就“嗯”了一声,没说话。 徐因问他,“删不删?” “我在想要你做什么事好。” 徐因不怕谢津提什么她完不成、不乐意的事,就叉着蛋糕等他开口,等她磨磨唧唧地把那一小块儿蛋糕吃完,又去给自己倒了杯热水,谢津总算想好了他的条件。 “我想到了,因因,等你来线下复考的时候,我去接你吧。” 谢津想了想,又补充说:“你可以自己动手删。” 徐因手里的水杯抖了些热水出来,洒在她裤子上,好在初春的衣服还是有些份量的,没被烫着。 手忙脚乱演默剧似地一通忙活把身上和桌子上的水擦干净,徐因勉强回了神,她忙回复说:“不用,就去几天,没必要。” 谢津的声音低了下去,“不可以吗?你参加这些大规模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想过要有人在考场外迎接吗?我之前校考联考的时候都没人去接我……” 徐因心想,要命。 她那点撒娇手段在谢津这里完全不够看,他两句话就能杀得她丢盔弃甲,就这段位她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徐因应了下来,”好吧,如果你不嫌弃麻烦的话。” 谢津开始问她想要什么花,徐因这回真受不了了,她扫了眼时间,晚上十点四十五,定睛再一看通话时长,三个小时半。 “嗯、到时候再说,我真的该睡觉了,明天还要去画室!” 匆匆讲完,徐因连忙挂断了电话,长呼一口气。 手机快没电的屏幕闪了一下,弹出来一条消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晚安,做个好梦。 徐因捂着自己的胸口想要尖叫,她摸了摸燥热的脸颊,溜去卫生间,掬了一捧凉水泼在脸上。 心不在焉地洗漱完,徐因躺倒床上,想如果是谢津的话,就算知道她是个不怎么样的人,应该……也不会怎么样吧? 一百六十八小时 校考复试来得很快,徐因又报了不止一个学校的校考,一忙起来连轴转地飞起。 只是越临到燕美复试那天,徐因越焦虑。 ——“怕考不上。” 她在电话里悲怆地讲:“就算进了小圈,文化课不够还是要完蛋。” 谢津安慰她,“没事,我看你做模拟卷成绩还可以。” 徐因“呜呜呜”哭,“都是蒙的。” 谢津:“……那我再去给你请个符?保佑你考试蒙的都对?” 徐因注意到他的用词,“再去?” 谢津搞封建迷信暴露,不太好意思地开口:“之前在寺里供了盏灯。” 徐因犹犹豫豫,“请符是去夫子庙还是去拜文曲星君啊,不对,我们学画画的是不是要拜一下呃、张择端?达芬奇?” 谢津对这方面了解不多,也很茫然,“那都拜一下?美院有很多雕塑和画像。” 徐因说这个对着画室走廊的挂画拜一下就可以了,不过等下周她跟着画室去燕城时,可以跟谢津一起去寺庙拜拜。 下周。 谢津被这两个字晃了一下神,想最多也就一百六十八小时。 “不说了,我要去睡了,明天还有考试。” 谢津回过神,语句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好,早点休息,晚安。” “晚安。” 徐因挂了电话,许愿今晚能睡个好觉,以及明天的考试顺利,如果不顺利的话,那就下周去燕美的考试可以顺利。 时间在一场接一场考试中过得飞快,当徐因踏上开往燕城的列车时,才恍然发现时间过得之快。 她所在的画室因为开设的有校考提升班,每年都会特意包车送有资格证的学生去几所大热的美院参加线下考试,燕美恰好在此类院校名单之内,徐因便顺理成章蹭了画室的包车。 不过就算如此,等千里迢迢感到考场附近的酒店,全车学生还是累的够呛。 带队老师疲倦地站在车门处吆喝,“明天早上八点在酒店门口集合去考场,记得早点起来去餐厅吃饭,听到了吗?” 车厢内响起几声有气无力的回应,“听到了老师,让我们去休息吧,坐一下午车快累死了。” “行行行,快下车吧,到酒店前台报名字拿房卡,别拿错了啊。” ——酒店房型有双人间和大床房两种可选,但都需要额外支付,徐因毫不犹豫地加价选了单人间。 领了房卡后徐因找到自己的房间倒头就睡,连晚饭都没顾得上吃。 不过就算累成这样,徐因还是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第二天一早猛然惊醒后,她坐在床上发了好一会儿呆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 困倦地从床上爬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徐因换了身衣服,打算先去觅食。 酒店包早,不用到外面额外买早饭,徐因揣着手机顺着指引牌去往餐厅。只是她起来的太早,酒店餐厅里没有一个认识的老师学生,唯有零星几个工作人员在吃工作餐。 徐因打了早饭挑了张在角落里的空桌坐下,看到手机上有谢津发来的新消息,他说今天燕城空气不太好,让徐因最好戴个口罩出门。 不过没等徐因回复,他又兀自发了一条说燕城的空气只是偶尔这么糟,大部分情况还是很不错的。 徐因问他说这个干什么,谢津停了好一会儿,才回复说:希望你不会想空气这么差的城市居然要待四年,就不想来了。 于是餐厅的工作人员莫名其妙地看见一个坐在角落的女孩儿笑趴在桌子上。 提前吃完早餐回房间,徐因鬼鬼祟祟地从包里翻出来遮瑕和口红,修饰了一下自己因没睡好显得颇为糟糕的脸色。 简单打理完外貌,徐因踩着集合时间点上车,带队老师看学生上齐了,一声令下,司机就直奔考场而去。 看考场不外乎拿着准考证进校门,熟悉一下到考试地点的路线再返航,徐因速战速决,打算记完路线就回去。 同学喊她,“欸,你这就回去了??” 徐因摆摆手,“有急事,先走了。” 她手机上已经收到了谢津“我到了”的消息,不想多浪费一分钟的时间。 从进来的校门出去后徐因一眼就在不远处看到了等待着她的谢津,不得不说,谢津这个身高和气质搁在人群里确实显眼的要命。 徐因不确定谢津有没有看到她,她朝着画室的车跑过去,三两步上车到了老师跟前,她的老师抬了下鼻子上挂着的墨镜,意外道:“这么快就看完了?不多看看?” “明天不是迷路就行了。” 徐因把自己的准考证递给老师,老师接过收回包里,摊开手,“身份证呢?” “下午出去要用。” 老师否决说:“你下去出去干什么?要是给家里带伴手礼什么的明天考完试再说。” 徐因迟疑开口:“我想去庙里烧个香,再求个符。” 未满18岁持身份证可以免费进,不用额外购票。 老师大抵没想到现代学生还能如此封建迷信,瞬间沉默了。 徐因双手合十,“之前请假去其他美院校考都是我一个人去的,我发誓绝对不会弄丢身份证。” 老师干巴巴道:“注意安全,有事给我打电话,身份证随身携带。七点前回来,晚饭我要在餐厅见到你。” 徐因尝试讨价还价,“八点怎么样?我可以在外面吃饭。” 老师把墨镜架回原位,“六点。” 徐因拎着包飞速溜了,“我七点一定回来!” 才从车上下来没跑两步,徐因就险些一头撞到别人身上,她急急刹住脚步,没抬头一句“抱歉”就脱口而出,并顺带往旁边偏了下脚步。 谁知道被她没看路差些撞着的人不依不饶,看她往左让就到左边挡她的路,往右走又斜斜往右边跨步不让她走,徐因这才恼怒地抬起脸,对上对方一双含笑的眼睛。 她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之前排练一路的问候通通忘了一干二净,“好久不见”好像太过于书面,“你好”又太过于陌生…大脑为一个合适的开场白几经思索,谢津却自然地接过徐因的挎包,对她说:“不认得我了?” 徐因还是懵的,她呐呐地开口:“认得。” 谢津仔细打量着她,他的视线细致地落在徐因的眉目口鼻上,末了一笑,“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网上伶牙俐嘴,怎么现实里这么呆。” 徐因一片空白的大脑终于恢复了过来,她从谢津身侧走开往前走,熟练地把锅甩给他,“还不是因为你突然蹦出来吓我一跳。” 谢津走在她后面,仗着腿长两步抵徐因三步,顷刻间就跟了上去,他放慢步伐,“说得我像是孙悟空从石头里蹦出来一样。你从学校出来我就看到你了,刚想喊你就看你跑远了。” “我也看到你了,但是我要给老师打报告,先斩后奏会被老师骂死的。以及,我晚上七点前要回来。” 谢津若有所思,问:“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叫长发公主的童话故事?” 徐因一开始见到他还有些不自在,但谢津实在太擅长调动她的情绪,几句话的工夫徐因就放松了下来,玩笑道:“我是被你骗出去的莴苣姑娘?” 谢津纠正她的用词,“不是拐骗,是邀请。” 徐因想起来了,她朝谢津伸出手,“手机交出来。” 谢津还在尝试争取,“一定要删吗?真的很可爱。” 徐因薛定谔的脸皮此刻稳定发挥,她直接摸向谢津的口袋,不解风情地讲道:“只有你觉得可爱。” 谢津反抗无果——准确来说他根本没反抗,就顺从地把手机上交了,并贴心地告知了徐因密码,“你的生日。” 手里四四方方的机器忽地像刚出锅的栗子般烫手,徐因险些没拿稳,她手忙脚乱地碰住这个烫手山芋,一时不知道要不要打开看看。 她身边的人垂下眼睫,视线从徐因面孔上滑过,语调上扬,“不打开了吗?” 徐因选择后退两步绕到谢津身后。 谢津失笑,“你呀。” 徐因飞速打开谢津的手机,找到录音功能,果真看到了那条录音记录,不可置信真有人这么无聊,录她那能被原唱告上法庭的唱腔,她木着脸删掉录音记录,把手机还给了谢津。 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后,徐因从谢津身后绕出来,若无其事,“我们怎么过去?” 谢津扯了一下徐因的袖子,“往我这边走一些,小心车。地铁可以直达。” 徐因顺着袖子上传来的力道走到了谢津里侧,往不远处的地铁口走去。 遥遥望去,日光落在地铁入口的不锈钢棚顶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徐因眯了一下眼睛,抬头看向天空,不知道具体几时几分,太阳终于挤破了层层迭迭的霾,把燕城早上还pm2.5超标的天空照得澄澈无比。 太阳出来了。 飞鸽与鱼 徐因和谢津坐地铁到了寺院门口,小时候徐因对这类神佛妖鬼嗤之以鼻,一心认为这是骗小孩儿玩的,直到父亲去世后,她才逐渐明白人为什么需要这些触碰不到的神明做寄托。 古刹香火旺盛,庭院中陈旧的铜炉上遍布香火留下的烧痕,徐因围观着拜佛的众生,忽地想这些人又都是为什么而来呢? 细长的线香在眼前晃了几晃,谢津将在请香处请来的香递到徐因手旁,问道:“不接着吗?” 徐因回神,接过三炷香到了蒲垫跟前拜下,她在高大的佛像下垂首,心里想让我考上燕美吧,这几年我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都说否极泰来,否了这么久,泰该来了吧? 谢津和她一起求神拜佛,跪在她身旁的蒲垫上一样求得虔诚。在往香炉里插上香后,徐因好奇地问谢津许了什么愿,谢津沉吟片刻说:“希望你校考顺利,高考超常发挥,身体健康,不要失眠,幸福快乐。” 徐因点评:“贪得无厌。” “所以总要实现一个吧,我都许了这么多愿了。” 徐因一时无言,没想到还能这么跟佛祖讨价还价。 谢津看她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你呢?只许了一个愿望?” 徐因伸手在眼前挡了一下,中午阳光太好,明媚的日光落在寺院金灿灿的琉璃砖瓦上,亮得有些刺目。 她扭过脸闷声说:“当然,我不贪心。” ……其实也没有不贪心,她分明是把“燕美校考顺利”“高考顺利”“和谢津在一起”杂糅在一起许了,但这些徐因是嘴硬不会承认的。 谢津问她许了什么愿,徐因走在树荫下面,踢着石砖上的碎石粒,若无其事地开口,“当然是考试顺利喽,明天就要上考场了。” 高考相关的一切话题都显得沉重,徐因说完就后悔了,懊恼自己太败坏气氛。然而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题缓解气氛,只好盯着寺庙里养的鸽子看。 谢津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庙宇中被游客们喂得膘肥体壮的鸽子,打破了寂静的空气,“你想喂鸽子吗?” 徐因看着扑棱着羽翅落在院中佛像上的鸽子,摇了下头,表情很奇怪,“我在想,鸟类都是泄殖腔动物,所以会不会在——” 寺院中的僧人路过,徐因的话戛然而止,她看向谢津,眼睛里充满求知欲。 谢津:“……” 谢津推着她的肩膀往贩卖鸽粮的小贩身旁走,“我们去喂鸽子,拜托你积点口德。” 徐因发表不同意见,“欸?可是我不想喂鸽子。” “我想喂。”谢津把徐因推到了小贩身旁,买了一包鸽饲料。 小贩热情地指导他如何吸引鸽子到自己的手上,谢津没听,他随手把饲料拆开,洒在徐因面前的地上。 鸽群敏锐地发现了新的食物,扑棱着翅膀飞了过来,在即将撞到徐因身上时,又迅速地俯冲在地,精准地叨走了她鞋前的玉米粒。 徐因口是心非的毛病在此刻暴露无遗,她蹲下身体,试图对面前的鸽子动手动脚。 肥硕但灵活的鸽子蹦跳着避开她的手指,一连几次都没让徐因碰到它一根羽毛。 “这么小气。”徐因悻悻收回手指,转而对谢津说:“你可不可以去问一下卖鸽粮的如何让鸽子乖乖被摸?” 谢津在她身旁蹲下,把剩下的饲料放在徐因手中,“我觉得可以贿赂了一下。” 徐因沉思片刻,用手中剩下所有的鸽粮贿赂了旁边另一只鸽子。 青灰色羽翅的鸽子晃了下脑袋,迷惑地看着眼前突然倾洒下的一座粮山,随即一头扎了进去。徐因趁机上手,把鸽子从头摸到翅膀尖。 谢津侧过脸看她,默默想这姑娘记仇又小心眼,以后可不能惹她生气。 天上的云飘来又飘走,明媚的日光倾洒而下,在人的周遭落下一层朦胧的金边。谢津走了神,他注视着徐因的眼睛,深棕色的眼瞳在光的折射下呈现出剔透的质感。 像镶嵌着烟晶的首饰在光下转动时那一瞬的惊艳。 谢津忽地想,他大概知道徐因生日时自己要送什么礼物了。 “这只鸽子好肥,”徐因轻飘飘地抚着鸽子的羽翅,自言自语般地说话,“会不会是因为吃太胖了所以才飞不走?” 谢津说:“也可能是它们不想飞走。” 徐因的神色看起来有些忧郁,她安静地打量这些“咕咕”叫着在地上寻食的鸽子,看它们一个两个因为自己手中的饲料告罄飞走,慢慢讲道:“可能对它们来说,食物充足的地方就是天堂吧。” 谢津语调轻快,“不止如此,寺院禁止杀生,在这里还没有生存危机和天敌。” 徐因顺着他的话思考了一下,“它们最大的危机就是吃太多体脂率不达标吧?求下辈子转生成寺院鸽子的技巧。” 谢津回答:“或者是水池中的锦鲤,它们吃的也很胖。” 胖到寺院要在水池旁立牌子禁止投喂锦鲤。 徐因发散思维,“如果变成一条鱼的话,我想做海鱼,这样哪里的海域都能去。” “那干脆做一缕云,一阵风,彻底无拘无束。”谢津站起来,朝徐因伸出手,“走吧,我们到后面去求签。” 徐因摆摆手示意不用,她站起身随口说着:“六道轮回里有非碳基生物的选项吗?如果有我想干脆当一滴水,混进大海里。” 或许是蹲得时间太久腿麻,也或许是猛地起身脑供血不足,徐因在站起来后猛地踉跄了一步。 不过得益于她本身还不错的平衡力,徐因在天旋地转中迅速抓住谢津的手臂,几秒钟的工夫就恢复了平衡,并没有发生偶像剧那种女主摔倒必摔到男主怀里还要打个啵的尴尬情节。只是……佛祖在上,这个人完全不怕冷的,初春竟然只穿了件单衣,手臂肌肉的触感隔着一层单薄的布料清晰明了。 谢津吓了一跳,他扶着徐因的小臂,“没事吧?” 徐因指腹发麻,强装镇定,“有时候蹲久了突然起来脑供血不足,很正常。” 谢津说她,“以后记得让我把你拉起来。” 徐因咕哝着应下,换了话题,“你穿的好薄啊,不冷吗?” “不冷,我的手是热的,不信你可以摸摸看。” 摸摸看——摸他——摸谢津—— 不同的字词排比在徐因的大脑飞速切换,她不合时宜地想起在画室间传阅某岛国漫画,耳朵一时涨得通红。 徐因为自己满脑子的废料向佛祖道歉,忏悔自己在如此清修之地六根不净,她抬手握了一下谢津的指尖,迅速放开,“嗯,很热。” 谢津的眼睫快速眨动了一下,他想手心里的温度好凉,徐因体温好像一直都处于偏低的状态。 他蜷缩起手指,修剪齐整的指甲用力掐在指节单薄的皮肉中,谢津调整了一下呼吸,温声说:“我们去后面拜拜吧?” “好的。”徐因理了一下挡住眼睛的头发,她想谢津应该是喜欢她的,可他为什么要喜欢她呢? 因为她这张还算漂亮的脸?总不能是她堪称乏味的灵魂吧。 偏偏 从寺庙出来后徐因有些心不在焉,谢津问了她两次饿不饿、要不要去吃饭她都没听到,直到第三遍徐因才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快一点了。 “不是很饿,”徐因苦恼地看着时间,“可能是早上吃的有点多,但也该吃饭了。” 谢津说那干脆去远一点的商场吃饭,他知道一家味道不错的粤菜馆。 徐因提起了一些兴趣,“为什么是粤菜?” “你明天要考试,辛辣刺激类的东西最好不要吃,免得影响状态。”谢津的语气格外认真,“水也不要喝凉的,现在天气还冷。” 这段话说完后他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徐因露出袖管一截的手,她的手指因长期握笔留有很重的茧子,不小心磨蹭过皮肤时会有明显的痒意。 徐因很想说些什么来,但她实在不擅言辞,最后只闷出来两个干巴巴的字来,“谢谢。” “没事。” 谢津这两个字快得像念经,他看向马路的方向,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我们打车过去,快一些。” 徐因觉得他有问题,刚刚还说不饿的话可以去远一点的地方吃饭,现在又成了打车快一些。她悄悄抬起眼睛打量谢津的表情,他站在路旁很刻意地不看她,抿着嘴唇,看起来颇为紧张。 他和她一样,徐因蓦地明白了,谢津在面对她时同样会笨嘴拙舌,会想入非非,会心慌意乱。 徐因的心情微妙地好了起来。 好心情间接促使了好胃口,总之等徐因下车后,她冒出来的第一句话是“肚子要饿瘪了”。 “这个点商场人不多,上菜应该不会等太久。”谢津略有些促狭地开口,“刚才是谁说不饿的?” 徐因从后面推他,“快点带路,不好吃拿你是问!” 谢津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拎到人行道上,“小心有车。不过要是真的不符合你胃口,你要怎么拿我?” 徐因对比了一下自己和谢津的体型差,眼观鼻鼻观口,装没听见。 诚如谢津所讲,过了饭点后商场的餐饮层人少得可怜,上菜也上得迅速,不多会儿工夫就上齐了菜。 徐因伸出筷子,脖颈上佩戴的项链随着她的动作滑出领口,她低头瞥了一眼,又塞了回去。 这个是个根据她生肖“请”的本命佛项链,简单来说,跟她包里卷着身份证一起的金榜题名符,都属于封建迷信那一挂,谢津那里也有个配套的。 “尝尝这个。”谢津舀了一份椰子鸡汤,“我记得你喜欢喝椰奶,应该会合你的口味。” 徐因不太喜欢甜食,她是个点奶茶要无糖的人,这点来自于她幼时嗜糖给自己搞了一口蛀牙留下的心理阴影,换牙后再不敢碰甜食和碳酸饮料,因此口味不知不觉养成习惯,再吃甜食反而不适应。 好在她只是不喜欢甜食,并不是接受不了甜口。 下一秒,徐因沉默了。 作为一个口味颇为传统的北方人,徐因一时无以形容喝到的汤是什么味道。在她固有的观念中,掺肉的汤都应该是咸汤,甜汤必须是粥米煮出来的,这种夹杂着清甜椰香的鸡汤实在是……无法评价。 “怎么样?”谢津问道。 徐因捧着碗,斟酌着词句,半晌她把碗放下了,敬而远之,“味道不错,但不符合我的口味。” 这就是徐因对这碗椰子鸡汤的评价,好喝,但她绝不会喝第二碗。 谢津想了想问她,“你是不是只吃甜粽子、甜汤圆、咸豆腐脑和甜月饼?” 徐因摸不着头脑,“咸月饼也不是不行,问这个做什么?” “我之前跟社团的同学一起过来这边吃饭,凡是喜欢这道汤的,一定要吃咸粽和肉汤圆和甜豆花,觉得不合口的大部分和你一样,要甜粽子甜汤圆和咸豆腐脑。” 徐因随口问道:“这是地域之争吧,你呢?你喜欢吃什么味道?” 谢津微妙地沉默了几秒,“我可以两种一起吃,除了豆腐脑,我只吃甜的。” 徐因露出了深恶痛绝的表情,“异端!叉出去!你背叛了北方人!” 谢津改口,“不过我也不怎么吃豆腐脑。” 话说完,他顺手端起了徐因手旁的那只汤碗,放到了自己面前。 “不习惯这个味道就不要吃了,吃些别的,这里的烧鹅和蜜汁叉烧都很不错,用料讲究,吃多了也不会腻。” 徐因拿筷子的手顿了下,在她过往的记忆中,即便是厌恶的食物,也会被罗廷芸勒令全部吃完,因为她没有在妈妈做饭前就说不吃。可如果她在饭前说,则会被指责“嫌弃我做的饭就直说”,好像无论她做什么都是错的。 “……都是甜口的,我吃不太惯。”徐因的语调很轻,说话的时候她快速看了一眼谢津又低下头,双手放在自己腿上。 热腾腾的汤锅冒着白色的雾,那雾掺杂着食物的味道扑面而来,徐因感到时间变得极为漫长——她刚刚看到了,谢津的表情似乎有些僵硬。 我搞砸了。 她在心里想着。 徐因无意识地抓着裤子的面料,她想如果有时光机的话她一定不会说刚刚那句话,但她——好像又没那么后悔。 “服务员——” “您好先生,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不好意思,我们忽然有急事,剩下的菜先不用上了,还没有做得帮我退掉,做好的话帮我打包,桌子上的这些也全都打包。” 徐因猛地抬起头,看到服务员正对谢津微笑点头,“好的,请您稍等,我去问一下后厨,这边火先帮您关掉好吗?” 谢津说:“没问题。” 服务员关掉加热炉的火,留下一句很快回来就急匆匆往后厨走去。 “对不起。” “对不起。” 两道声音迭在一起,谢津算得上迫切地解释,“没有考虑你的喜好自顾自下了决定,是我考虑的不周到,只想你明天要考试最好吃清淡一些的,加上以前社团聚会和工作室同学来这边评价都很高,我想……让你试一下我喜欢的食物。”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语气也愈发低落,奈何徐因生就五感敏锐,听完这话深觉自己简直作天作地,羞赧成了一块红温的木头。 于是,当服务员拿着一摞打包盒和袋子过来时,就见这餐桌上的两号顾客就这么面对面低头坐着,模样跟参禅似的,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开口,“那个,还打包吗?” “不用了……”徐因细若蚊呐。 “打包。”谢津回答的果断。 服务员嘴角抽动了一下,心想他就多余问这句,直接上手装算了。 “打包。”谢津又重复了一遍。 徐因抓着桌角想说话,但又觉得自己说多了更显得作精有病,她抓心挠肝地扣着桌子侧沿,看谢津低下头拿手机不看她后,愈发心如死灰。 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搞砸了。 就像罗廷芸说的那样,她情绪不稳定,不会来事,任性胡闹废物,一定会把事情搞砸。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了一下。 徐因魂不守舍地看服务员收着桌子上还冒着烟的饭菜,想彻底完蛋了。 “嗡嗡。” 服务员再受不了这餐桌上的小姑娘一直盯着他看,那目光空落落地叫人背后发毛,他委婉地开口,“您手机响很久了,要不要看一下?万一是有急事呢?” 徐因连忙说了句“不好意思”,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屏幕上赫然列了一排的未读消息,徐因愣了一下,看了眼谢津。 [Acubens]我们去吃青花鱼怎么样? [Acubens]或者西餐? [Acubens]我其实很少出来吃饭,偶尔才会跟同学老师一起出来吃,对燕城有哪些好吃的饭店解不多 [Acubens]看起来是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在一个城市生活四五年连哪里的饭好吃都不知道 [Acubens]很抱歉 [Acubens]以后不会这样了 屏幕的最下面,是一只抱着耳朵沮丧到极点的灰色小兔子。 徐因的大脑乱作一团,如同过年的时候楼下那熊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在小区里放烟花,五颜六色的,在视野里璀璨得遮过了月色。 她攥着心口的衣服,抬起眼睛,对面的人也在看她,那张初见时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孔,在此刻竟有些小心翼翼的意味在里面。 徐因嗓间发酸,她吸了吸鼻尖,抿住嘴唇。 服务员收完了满桌子的菜,转眼一看这桌上的两位又开始参禅了,顿时一阵心累,不得不开口提醒,“桌子上的这些都打包好了,两道没上的蒸扇贝和牛腩煲都已经退了,两位直接去收银台报桌位号结账就好。” 谢津拎起打包好的袋子,和服务员道谢,“麻烦了。” 服务员刚要回一句“不麻烦,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就见谢津把目光挪到对面的少女身上,“我们走吧,包要不要给我拎着?” “不用,我自己拿,”徐因转而看向谢津手里的三个手提袋,“我帮你拿一个吧?” 服务员收回卡在喉咙了一半的培训用语,换了话术,“两位慢走。” 谢津到收银台结了帐,徐因走在他旁边出了餐厅,她深呼吸了一口气,一股脑地开口,“抱歉,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完——我确实不适应甜口的肉类,我以前没吃过这些,因为我妈妈也不喜欢吃、不对,我是想说一开始你提议来粤菜馆的时候我没有拒绝,而且也是我最先说味道不错……但刚刚、是我太扫兴了。” 这段话徐因说得语无伦次,她甚至自己都没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扫兴地来一句“我都吃不惯”,更不清楚她在期待什么。 谢津歪着头看着徐因,像是第一次看她一样,过了会儿,他忽地笑了,”我酸甜咸辣不忌,不过太辣太甜的吃不了,除此之外不吃香菜,喜欢甜豆花和无刺的海鱼,其他都可以。你呢?” 徐因不知所措地回复:“喜欢酸辣,不喜欢甜食,但是粽子汤圆要甜的,不过一年也就吃一顿。不喜欢饺子也不喜欢吃笋和莴苣,喜欢海鲜,对山药过敏,吃了之后嗓子会不舒服。” “我记下来了,”谢津说:“那我们去吃青椒鱼吧,这个喜欢吗?” 徐因茫然无措地点头,她跟上谢津的步伐,问他,“你不生气吗?” 谢津反问说:“这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你不喜欢吃这里的菜,我们换一家想吃的不就好了,为什么要生气?” 徐因还是想不通,“可是我出尔反尔浪费了你的时间和精力,让你白白点一桌菜。” 谢津停了下脚步,他面对徐因站定,“如果这也叫浪费时间,那我非要带你坐车到这边吃饭也是浪费你的时间。何况这些菜我打包了,可以带回去给我室友,并不会浪费。” 话说到这里的时候,谢津有些无奈地看着徐因,“……但你一直问我我反而有些奇怪,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生气?如果今天换作是我,告诉你我不喜欢这桌子上的菜,你是会觉得我麻烦,还是说我们换一家饭店吃?” 徐因说不出话,她想,应该是这样的吗?应该是的吧,如果换成谢津对她说,他不喜欢桌上的菜,她的第一想法绝对是自己搞砸了,没有让他高兴。 谢津抬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力气不轻不重的,徐因“哎呀”了声,捂住自己的脸颊,“你做什么?” “你觉得我麻烦?”谢津问道。 徐因冤枉极了,“我没有这么想,我只是觉得我自己太……作了。” “你对自己好一点吧,哪有觉得别人不麻烦自己麻烦的?” “从小到大我妈都是这么说的,”徐因小声说着,“再不喜欢吃的东西也要吃完,就算说千百遍她也不会听的,她只觉得我太挑剔、不心疼她。” 谢津想,这就不意外了。 他认识徐因快两年的时间,对她的性格算是有些了解,敏感,不自信,回避,悲观。遇到事第一反应往最坏的方面想,会因为周围人的情绪和言语想东想西,但偶尔又麻木地像鸵鸟,脑袋一埋就装什么事都没发生,他经常被她气得想笑,又怕和她说话重了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只好和她一起装无事发生。 一个十七八岁的学生,性格养成这个模样,可想而知是哪方面的原因,为此在和徐因的交流中,谢津会刻意地避开家庭父母相关的事情。 “以后都不要理她了,”谢津说:“不是说我像你的家人吗?那以后就把我当家人好了。” 徐因碎碎念着,“我才不要。” 谢津没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我知道了,谢谢小谢哥哥疼我。”徐因不要脸地贴着谢津的肩膀,“我最喜欢小谢哥哥了!” “小谢哥哥”被她闹得脸上发热,在心里补了一句对徐因的性格评价,间歇性地没脸没皮,活泼过了头。 但这才是她真正的性格底色,其余的那些自厌自弃、悲观主义、配得感低,几乎都是后来被家庭强行扭曲而成的。 偏偏人的经历不是一个时间片段,过去发生的事就是发生了,并牢固地镶嵌在其对世界的认知中,让她如此的矛盾又自洽。 谢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但那又怎么办呢?谁叫他喜欢她。 色彩 第二顿饭徐因吃得心满意足,虽然她到现在都没闹明白自己的刚刚在抽哪门子的风,但就结果下来,她应该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现在心情很好,吃完饭后还拉着谢津去拍了大头贴。 徐因把照片夹在手机壳里,看谢津如法炮制她的做法,刚打算讨个专利费,就听谢津说:“回去换个透明的手机壳。” 徐因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 谢津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怎么了?” 徐因在心里尖叫,想这跟谈了有什么区别,不过她还牢牢记着明天要考试,遂闭口不谈,一句话不说。 “走吧。”谢津说。 徐因问:”去哪?看电影吗?” 谢津晃了晃手里拎着的打包袋,“跟我去一趟燕美,我已经拎一个半小时了。” 徐因摸了摸鼻尖,自认理亏,跟谢津上了车。 燕美校区略有些偏,不过离徐因住的酒店倒是不远,也算是顺路。 谢津在车上提前给室友打了电话,让室友到学校门口等,并且问徐因要不要在燕美里逛逛,他们学校的校内景观建设还是很有名的。 徐因无所谓地点头,“我都可以。” 谢津又想要叹气了,以他对徐因的了解,此人定然是对燕美校内环境毫无兴趣,但她习惯性不会拒绝,就随口答应了。 所以谢津又改口了,“还是去看电影吧,你刚刚想去看哪一部?” 徐因其实也没有特别想看哪部电影,她自己看电影很挑剔,剧情画面哪一样都不能缺。但这些年外国的超级英雄电影太火太辉煌,她听同学们念叨多了,难免想去凑个热闹。 “不过第一二部我都没看过,唔,准确来说也不能说没看过,以前学校班会晚自习的老师放过,所以看过一些片段。” 谢津默默道:“我比你还不如,我片段都没看过。” 两个同样在青少年时期独来独往的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过去,徐因笑了,“算啦,本来就没兴趣。” “如果你再晚一点回去就好了,”谢津微垂着眼,对徐因说:“我带你去玩微缩模型和烧陶。” 谢津的爱好很丰富,他喜欢出门采风写生,偶尔也会做些3d模型设计和3d打印,但更多时间都耗费在一些手工制品上,诸如模型泥偶陶艺篆刻等等等。而这些手工做的值钱或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大多会寄送到另一个城市。例如徐因现在戴着的手链、背包上的挂饰、甚至是一只放在学校的钢笔。 贴在皮肤上的金属链条早已染上了体温,不刻意去想它几乎感触不到,徐因轻晃了一下手腕,呼吸也随着一滞。 “不过说好七点前送你回去的,”谢津继续说:“还是说到做到比较好,以后再带你去玩。” 徐因把手背在身后,嘀咕了一句。 谢津听清,她说“那完了,这回考不上真要复读了”。 “哈。” 徐因听到谢津又笑了,她悻悻地讲:“你笑什么,还不是花你的钱复读考试。” “我乐意。” 徐因:“……” 有病,花他钱他还高兴上了。 在校门口等了五分钟后,谢津的室友姗姗来迟,他哈欠连天地走到谢津面前,视线精准地落在徐因身上,惊诧道:”真的啊?” 谢津侧了半步,挡在徐因面前,把手里的打包袋塞过去,“你可以回去了。” 徐因从他身后绕出来,问:“什么真的假的?” 室友才发了个音,就被谢津盯了回去,他生生咽回那句“真有这么个人啊,我还以为是这小子网恋被骗钱骗色”,憋的脸都红了。 谢津微笑着说:“没事,我们走吧,这附近有电玩城,虽然没什么意思,但能发泄发泄压力。” 室友彻底闭嘴了,日,这小白脸爱好是去电玩城旁边的拳馆打沙袋。之前刚入学军训结束的时候班里团建出去吃饭遇到过商场搞活动,拳力达到一定数值有礼品,最高档是一套造型很别致的套娃,当班里不少人都去凑了个热闹,结果就谢津看着不显山不露水打了个最高档——那套套娃事后还有几个人去找他买,他没卖,因为这个还被人在暗地里阴阳小气不合群——也只敢在暗地里阴阳了。 徐因对这些自然是一概不知的,等跟谢津的室友告别,她才跟着谢津往电玩城走,问他说:“你怎么不和我介绍一下你的室友?” 谢津不想介绍,他室友嘴太碎,谁知道会叭叭些什么出来,索性学徐因装耳背,“你说什么?这里到电玩城1.2公里,打车还是走路去?” 徐因心情复杂,从来都只有她装聋作哑搪塞别人的份,头一次被人反将一军,一时间微妙地和谢津共情了,没第一时间回答。 “走路去?”谢津问着。 徐因心不在焉地点头,答应了。 大学城附近的游乐设施丰富多彩,各种招牌五花八门,徐因的视线轻飘飘掠过这些花样百出的大字灯牌,忽地停了下来。 谢津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她看的是一家室内滑冰场的宣传屏,“想去玩?” 徐因小时候经常跟着父母去滑冰场玩,那个时候罗廷芸还没有因丈夫的离世变得神经质,她是滑冰的高手,和丈夫在冰场上跳华尔兹,旁边是小笨鸭子一样跌跌撞撞的女儿,一曲结束,滑个尽兴的罗廷芸拉住女儿的手,教她舞步。 徐因扭过来看向谢津,“你会滑冰吗?” 谢津失笑,“我们那里体育课要学滑冰的。” 徐因当下拉着谢津就往滑冰场走去,谢津若有所思,想这才是徐因对一样东西有兴趣的反应。 冰场不算大,人也不多,徐因换好了冰刀,扶着栏杆站直。 她太久没上过冰场,学过的技巧忘得一干二净,只剩身体中残余的肌肉记忆帮她稳固身体。 谢津握住徐因的手腕,叮嘱说:“慢慢来,我扶着你。” 到底记得明天还有考试,徐因也不敢轻易妄为,她顺从谢津的力道,在冰面上缓慢滑行旋转。 面对面的滑行总像一支共舞,谢津握在徐因的手腕上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牵住她的指尖,脉搏的振动也从指尖传递上心头。 徐因一阵眩晕,她笃定了自己的感情,却不能笃定谢津的想法。 这段感情里她几乎是单方面地享受着谢津给予的一切,不曾回馈给他什么,所以,他是怎么想的? 徐因胡乱想着,对面的人却握紧了她的手,引导她在冰面旋转。 商场的音乐忽地停了,徐因的呼吸也随之一滞,她被谢津握起的手在轻微发颤,身体也愈发僵硬。 谢津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垂下眼睛,问道:“累了吗?” 言语堵塞在喉中,徐因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发现了什么,岔开话题说:“你的眼睛颜色和以前好像不太一样。” 她清楚记得第一次见谢津时的场景,那双漆黑不见光的眼眸,一眼便有摄人心魄的颤栗,但现在看,却是温和的深褐色,和寻常人的一样。 谢津抬手碰了一下自己的眼尾,不太自在地讲:“隐形眼镜,上次不小心买错颜色了。” 徐因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 “你喜欢黑色的眼睛吗?”谢津略俯了下身,极近距离地靠近徐因的脸,“讨厌棕色?” 徐因僵在那里看着谢津忽地靠近的脸孔,发怔想她刚刚还是想错了,谢津这张似浓墨白描的脸纵使他是个瞎子杀伤力不减丝毫。 “不讨厌。”徐因有些呼吸困难,她往后仰了下身体,拉开和谢津的距离。 真见鬼,就他这张脸,究竟是怎么做到上大学前没交到朋友的?女朋友不是朋友吗? 谢津拉开了和徐因的距离,“那是更喜欢黑色?” 徐因局促地点点头,不懂要怎么跟谢津解释,她是更喜欢锋利一些的感觉。 谢津弯了下眉眼,“那明天我会记得换那副美瞳,还好没扔。” 美术生对色彩大多敏感,譬如美瞳的颜色,也譬如口红的色号。 谢津的视线掠过徐因的嘴唇,暗地里想他或许应该增加以后送她的礼物品类,例如多几支口红。 初恋那一天 刚从考场出来,徐因就见到了谢津,他抱了一大束向日葵绣球花束,浓郁的蓝紫色与澄澈的黄交错在一起,恰如锦绣。 徐因不由自主笑了起来,她开心地拎着画具朝着谢津走过去,将那束花接到怀中。 谢津接手了徐因的颜料,端详她的神色,“超常发挥?” 徐因可惜地摇头,“那倒没有,不过我能确保自己没有发挥失常。” 谢津松了口气,他现在还是摸不准徐因校考失利的话会不会选择复读,她渴望出走如同大漠中渴望雨水的仙人掌,心心念念着通过大学离开家庭。他支持她的一切想法,但还是会为可能到来的异地感到不安。 徐因的神色很轻快,燕美的校考是各大美院中最晚的那一批,也就是说关于她连轴转的考试日程在今天完美结束,接下来只用等成绩出来就好。 “我们去吃饭吧?我过去找老师说一声,”徐因勾了一下谢津的袖子,语气不太高兴,“明天早上就要回去了。” 谢津想了想说:“五一假期我可以去找你。” “欸?但我到时候应该在突击文化课,没有空。” 谢津揉了一下她的发顶,“不要你陪我出门,我去给你做饭,不是说想吃我炒的菜吗?” 徐因觉得他完全不装了,以前还克制点说话不会太亲昵,现在直白热烈到她再不多想就成了根千年不开窍的朽木。 “我先把东西放车上。”徐因快速说完,拎着画具转身就跑。 谢津看着她趔趄了一下的脚步,没忍住笑了出来。 画室的包车上,老师耷拉着眼皮看徐因把画具拎上车,并且挥挥手说:“老师,我晚上回去酒店。” 老师瞥了眼她怀里的花束,淡淡地开口,“男朋友啊?” 徐因将花束举高了一些,遮住自己的半张脸,“还不是呢。” 老师揶揄着拉长声音,“是吗——刚刚你们还没出来的时候,我可是问了的,人家说自己是在等喜欢的人。” 徐因“呀”了一声,“您怎么会问这个?” 老师撇撇嘴角,“等你们等的心慌,下去找其他等人的家长老师们聊聊,就属他最年轻,不得多问两句?” 徐因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一开始还以为他是等妹妹,谁知道说不是,就问他是不是在等女朋友,他才说了句算是吧。”老师说完,又问徐因说:“真是燕美的学生?” 徐因点头,“嗯,以前出去写生的时候认识的。” 老师费劲地回想了一下,没想起来,“没什么印象。” 徐因说:“不是去年那次。” “想不起来,”老师八卦地看着她,“跟老师讲实话,你突然想清楚换目标,是不是因为他?” 徐因想了想,答道:“不完全是,有一部分原因吧。” 老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半晌心累地摆手,“……算了,你下去吧,回来给我发消息。” 徐因点头,“好,我早去早回。” 下车后徐因才反应过来她老师刚刚想说什么,差点笑趴在地上,谢津看她笑得前仰后合,问发生什么了。 徐因强忍着笑意,话都说不连贯,“哈哈哈哈哈你听说过那个笑话没?一个外国人跟女朋友分手后、说哈哈哈、你跟我谈恋爱根本不是喜欢我,你是为了学英语!我老师觉得我” 她忽地闭上了嘴。 天哪,她都在跟谢津说什么。 一股热意顷刻间从脸颊蔓延开来,徐因咬住嘴唇,心脏跳得格外快。 她悄悄抬起眼睛,往谢津的方向看去,视线交错的一瞬徐因清晰地看到谢津发红的耳垂,他避开她的视线,低垂下眼帘问:“那你是吗?” 徐因局促地揪着剑兰的一片叶子,含糊说:“肯定不是啊……等高考后、高考后我们再说。” 高考总归是个沉重的话题,一切粉红泡泡遇到它就像是遇到了针尖和麦芒,碎得干干净净。 谢津恢复了冷静,他问:“你回去后是返校吗?还是另外找冲刺班。” “冲刺班,”徐因叹了口气,“高考真是一个坎接一个坎,休息不了一点。” 谢津说:“不要紧,找最好的机构和老师,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 徐因现在是债多不压身,欠多了就麻木了,她应下说:“到时候估摸还是要租房住,不知道我室友怎么打算的,我回去问问她,如果她也要报班的话我们还可以一起。” “看来你们相处的不错。” 徐因随口说道:“很难有人和她相处不好,特别安静的一个人,我总觉得她像蘑菇。” 两个人沿着人行道在料峭春风中走了一会儿,忽地,谢津开口问:“你冷吗?” 徐因愣了一下,“还行吧,我穿得厚。” 谢津不说话,约莫一两分钟过后,他声音很轻地开口,“我可以牵你的手吗?” 徐因发现她可能才是那个瞎子,而谢津在抛媚眼给瞎子看。 她紧张得动了动手指,触碰住谢津的左手。他的手指很漂亮,骨骼瘦长,皮肉紧实,入手温凉若白玉。 谢津握住徐因的手,整个人僵成了个木头,两个人直直站在人行道中间对视,三秒钟过后,又一并转过脸一个看东一个看西。 徐因记起来谢津之前跟她说他没谈过恋爱,她那时候不太相信,就谢津这个脸和脾气还有能力,想找个条件不错的女生恋爱是轻而易举的事,全当他在哄她。但就这两天的谢津的表现来说——除非他上得不是美术学院而是戏剧学院,那他应该说的是真的,他确实没谈过恋爱。 这不太合理。 就徐因这个被她妈搞得焦头烂额,在学校独来独往孤僻到几乎没有朋友的人,也会因一张格外秀美的脸情书收了一桌子。 仔细回想着以前画画画到崩溃时撕完画后跟谢津在网络上的闲聊,徐因依稀记起来谢津曾经和她提过一次,他说他大学之前不太受同学欢迎,没有什么朋友。 “因因。” 谢津忽地喊徐因的名字,她扭过头看他,感到他拉着她的手晃了晃,眉目弯起,“去吃冰淇淋吗?” 徐因大脑空白了一瞬,她下意识地答道:“嗯、好啊。” 她现在明白为什么谈恋爱会影响学习了,太可怕了,谢津朝着她笑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灵魂都飞走了,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楚,满心满眼全是他的影子。 破障 回到家看到罗廷芸的第一眼,徐因下意识感到心虚。 “妈,我回来了。” 罗廷芸淡漠地扫了眼徐因的行李箱,问她,“被子呢?” 徐因低着头,“还在画室。” 罗廷芸皱起眉,”你知不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你快高考了啊徐因,你离高考就剩一百天的时间你还想着抽一天时间去画室宿舍拿东西?” 徐因用力咬着腮肉不说话,罗廷芸看她默不作声的样子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着脸道:“我不管你,你爱怎么着怎么着,明天你自己回学校吧。” “好。”徐因眼也不眨说:“明天我去学校办住校,正好把行李直接送学校去,也方便。” 罗廷芸尖声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徐因?!你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徐因没听,兀自拎着行李箱进了自己房间,只是才一进去她就被里面的落灰呛了一口,顿时身心俱疲,质问自己到底有多想不开才会回来? 她阴沉沉地坐在行李箱上,想真是流年不利。 ——非常遗憾,她的蘑菇室友虽然和她选中了同一家辅导机构,但人家就住在附近,用不着出去租房子。徐因被迫另寻出路,刚巧她之前租的房子后天就要到期了,她就想先回家住两天,正好跟罗廷芸谈一下辅导班的事。 徐因靠在门板上,琢磨既然如此也不用再跟她妈废话了,就让罗廷芸以为她是回学校好了,反正以她妈的脾气,也不会想着给老师打电话,问一问她的近况。 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Acubens]到家了吗? 徐因恹恹回复:才到家,房间里都是灰,后悔回来了。 [Acubens]明天就出去看房子怎么样?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也没关系,先住酒店里。 徐因眨了眨发酸的眼睛,说没问题,自己要去打扫房间了。 谢津给她发了一个卡通小兔子的表情包,模样很乖,上面配了两个字:等你。 徐因真不知道他从哪弄这么卖萌的小兔子表情包,她啼笑皆非地想着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谢津那张脸上,思维霎时卡了壳,顿了一下后徐因把手机扔到了床上,感慨此人真是乱她道心。 里里外外把落灰的房间打扫干净,徐因疲倦地躺了下去——今天周末罗廷芸休息在家,她要是出去准能撞见她。 还好回来的时候再包里装了点零食和水,不然徐因觉得自己能饿死在屋里。 坐在飘窗上撕着干面包,徐因的视线扫过她床头柜上的合照,忽地想起来很久之前父亲还在的时候,她其实经常跟母亲闹矛盾冷战,经常十天半月一句话不说,也不吃她做的东西,一日三餐都在外面解决。 “什么嘛,原来一直都是这样。” 徐因自嘲着笑了,她这些年脑子麻木的厉害,一直以为自己和罗廷芸的关系是父亲去世后才闹僵的,但刚刚她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就算父亲在世时,她跟罗廷芸亦是三天两头大小吵的。 反而是父亲去世后,她才收敛了脾气,不再跟母亲有争执。 可那也没用。 没滋没味的喝了口矿泉水,徐因伸直了双腿,可惜地想她当时跟谢津一块儿拜佛的时候就该找庙里的大师算算,她跟罗廷芸是不是八字不合。不然好好的亲母女,怎么会闹到今天的地步。 窗户外的老树发了新芽,嫩青色装饰了窗子,徐因依靠在窗几处,随手把空掉的矿泉水瓶扔进垃圾桶,倦怠地闭上眼睛。 血缘可真像个随机的诅咒。 徐因有时候觉得她的家像是个怪物的巢穴,只要靠近它一切积极明媚的心情都会被吞噬,效力强大到就算不在家时想起来也会让心情平白打个折扣。 但也有莫名其妙的好处,例如她去看房子的时候表情太阴沉,中介愣是没敢多说话,格外有效率地一上午带她跑了四套房子。 “租了一套离补习班最近的,唔,早上可以多睡五分钟。” 徐因闲靠在门框上,屋里是给她打扫卫生的家政阿姨,屋外是她请的搬家小哥,正费劲地搬着她那一箱箱书和画材往屋里走。 谢津的声音隔着电话略有些失真,听起来和现实中有细微的差距,“这不是很好吗?” 徐因怅然若失,“是啊……挺好的。” 但—— 艺考算不算就这样结束了?从她学画到现在七年时间,好像都在为考试那一天准备,七年里她用掉的纸摞满一屋子,用过的笔能当柴烧几个月,颜料更是能效仿王羲之染个墨池出来。 “因因,以后会更好的,”谢津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睡前讲一个已经有结局的童话故事,“你会考上全国最好的美院,学你喜欢的专业,进你想去的工作室,最大的烦恼是早八起不来床和今天去食堂吃什么好。” 徐因歪着头听完,问他,“那毕业后呢?据说现在美术生毕业即失业,最后的归途是马路牙子上给人削甘蔗。” 谢津思考了一下,“那到时候我聘你给我做助手,不过燕美的毕业生失业率没这么高吧?对了因因,你有没有想过考研?” 徐因:“……” 饶了她吧,她高考都没考完呢,谢津就给她安排到考研了! “谢谢,但不想。”徐因冷漠地拒绝了他。 谢津很遗憾,“那好吧,到时候你改主意了再说。” 徐因的指甲抵着手机屏幕,间歇性焦虑又犯了,问谢津说:“那……你说我要是没考上燕美,要怎么办?我真的不想留在家里复读。” 谢津叹了口气,“我去考研。” 徐因弯了下嘴角,“我会在力所能力的范围内挑个好学校的。” “我努力考。”谢津说:“原本想激励你考燕美,现在想想还不如我自己努力。” 徐因:“?” 徐因:“你这个保送上燕美的有什么资格说这话?” 谢津收了笑,讲:“所以你要好好加油,否则我就真的只能去报考研班了。” 徐因嘴贫了起来,“这不好事吗?活到老学到老。” “哈?你嫌弃我年纪大?” 徐因受不了他,“你不要擅自添油加醋好不好?我哪里说你年纪大了。” 谢津语气里收不住笑,硬和徐因在这里演,“分明就是,你们补习班里可都是同龄人,万一” 徐因打断他的话,幽幽讲:“没有万一,大家都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你还要庆幸比我大两岁,否则我只会觉得你抢了我的名额。” 谢津沉默良久,半晌后他说:“因因,有没有人说过,你心胸略没有那么丰盈?” 徐因:“……骂我心眼小请直说,不必这么拐弯抹角。” 目前谢津还没有这个胆子,否则他怕就徐因这个脾气,能暗地里记他十年。 “没有这回事,”谢津转移了话题,“你那边收拾的怎么样了?周末我有空,方便过去吗?” 徐因被他突然放雷炸得发懵,“啊?” 谢津理所当然道:“想见你,不可以吗?” 徐因挠墙,气若游丝,“你别闹了,我备考呢。” “绝不打扰你,就是帮你打理打理家务,做做饭。” 徐因犹豫几秒答应了,“也不是不行,你记得提前订酒店,这附近酒店少。” “我知道的,出门采风那么多次,不至于连酒店都……等等,因因,你在想什么?” 徐因嘴硬,“我想什么了?” 谢津的语气不太好,“你在想我过去见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徐因愣了一下,大抵是没想过他能说得这么直白,她靠在门框处,脸上的表情有些难堪。 电话那边沉默许久,通话记录却仍在一分一秒地拉长,过了许久,徐因才听到谢津说:“是该多警惕些的,但还是有些难过因因,我们认识这么久了。”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徐因下意识在脑中补了他想说的后半句话,她抬头望向走廊中的白炽灯,心里五味杂陈。 “我做错了吗?” 徐因轻问出声来。 站在她的角度其实没错,一个独居的高中女生,才和网恋的男友见面,对方就迫不及待过来找她,挂在网上多半能得一流地复制粘贴“妹妹快跑!”,所以只好委婉地提一句“我这里没房间,你出去住”。 错就错在谢津的性格和她一样敏感,他精准地察觉到她言语里的未尽之意,由此感到难过:我从没往这方面想过,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吗? 甚至徐因有种错觉,谢津其实是生她气的,却因为她要备考,怕影响她,生生咽了这口气。 好像都没错。 “没有。”谢津平静地开口,不过徐因怎么听都觉得他在阴阳怪气,“是我太着急了,上赶着给人当保姆。” 徐因心虚,不说话了。 “只是因因……如果感到不安或者担忧,直接拒绝我好吗?我到底是第一次谈恋爱,好多事情不知道分寸,我不会因为你拒绝我感到不舒服。”谢津放软了语气,他这段话说得很慢,像反复斟酌过用词才跟徐因开口。 徐因拿着手机发怔,她想起前几天的那顿饭,也是她先答应再反悔。她好像总是这样,遇到事一口应下,随后再表达出不满。这种习惯脱胎于她长期面对母亲时的阳奉阴违,然而她不该用这套逻辑去面对所有她认识的人。 关系远一些同学的还好,见她总阳奉阴违就慢慢和她疏远了,她自己也能松口气不必费心人际交往。 可她不能这样对谢津。 谢津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他是……她喜欢的人。 似乎是黑暗舞台蓦然照下的射灯,徐因微妙地感受到有什么堵塞她视听的屏障被打碎了,她在满地狼藉中起身环顾四周,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好像在黑暗里待了太久,久到忘了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她可以直接拒绝一个人,仅仅出自于她不想不愿,而非必须答应。 “我知道了。”徐因用鞋尖点着地,她嘴角轻轻扬起来一个笑,“那二模考试成绩出来的时候,你来找我吧,如果考好了,我们一起庆祝,如果没考好……就更需要安慰了。” 莲花 永川是个只有夏冬没有春秋的城市,春天悄无声息的来,也悄无声息的走。 燕美校考成绩出来那天,徐因在补习班写数学卷子。她目前所在的这个小突击班里大多是刚艺考完的学生,分进来前老师一人发了张卷子,根据知识掌握度分去不同的班级,这样每个班的学生水平都大差不差,方便老师统一进度。 不过大家艺考方向各不相同,占比较多的是编导和播音,其次才是体育美术音乐这些。 细数到整个班级,为燕美校考成绩浮躁的就徐因一个。 毫不冷静地上交空了两道大题的试卷,徐因一溜烟蹿出了教室,她轻车熟路地绕进楼梯间,打开手机。 不出意外,手机上有来自谢津的未接电话和新消息提示。 徐因深呼吸一口气,点进了消息页面。 楼梯间信号不好,模糊的一张成绩截图加载了好半天才显示出来,徐因不可思议地看着图片上她的名字和位次,猛地蹦了起来。 考试专业:造型艺术 姓名:徐因 *** 专业排名:3 结论:合格 [Acubens]恭喜 [Acubens]我们因因真的好厉害 徐因的视线逐渐模糊,慢慢地,她抱着膝盖靠着墙边蹲了下去。 泪水顺着脸颊垂落,徐因张了下口,发觉自己嘴唇都在颤抖。 绷紧的手指似乎因主人的剧烈起伏的情绪而痉挛,徐因无声笑着,半晌,又变成了低声的啜泣。 她过去在母亲的操控下浑浑噩噩数年,既不知道要去往何方,也不清楚脚下的路要怎么走。遇到谢津是一个意外,可这个意外让她稀里糊涂地找到了一条想走的路,不管是否正确,最起码她是朝着想要的目标奔跑,并成功翻越了第一道跨栏。 不过这件事罗廷芸完全不知情,画室老师在徐因三令五申下没有向罗廷芸打电话祝贺,徐因甚至把紧急联系人的电话号码都换了,改成了自己的副卡,生怕画室和补习班的老师越过她联系罗廷芸。 至于学校那边,老师早习惯了这群艺考生们集训开始后不见人影,只在有要紧消息时才会让班长通知不在校的学生,例如省市区的联合考试。 不过徐因依旧会严格按照学校的放假时间,每隔半个月回家一天,这个时候徐因会装成从学校刚回来的样子——也不用太装,袖口和指间无意留下的黑色水笔印记会证实她每天的日常。 而每次回家,徐因都会装上一书包的卷子,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埋头苦写,生怕罗廷芸和她多讲一句话。 似乎是忽然意识到这孩子正处于紧要关头,罗廷芸破天荒收敛了脾气,在周末徐因回家时给她炖莲藕排骨汤喝。排骨在高压锅中压到骨头酥烂,叼着嘬一口能吸出骨髓,在尚未完全入夏的末春时节,喝上这样一碗热腾腾的汤水,在额头发一层薄汗,可以说是繁忙备考生涯中相当舒适的时刻了。 “早上六点你妈我就起来去菜市场了,挑的排骨莲藕山药都是最新鲜的,你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在学校没好好吃饭吗?” 徐因站在餐厅里,神色僵硬而麻木,她牵扯了下嘴角,开口道:“都这样,没办法的事。” 罗廷芸背对着徐因在厨房盛汤,全然没看到身后徐因的表情,她絮絮叨叨的开口,“正是关键的时候才更要注意身体,现在不重视,真等高考那天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那才是一辈子都毁了。你可别不信,你爷爷那边,他堂哥吧,据说就是当年高考失利,想不开吊死了。” 徐因进厨房盛了两碗米饭出来,低低应了一声,“我知道了,会注意的。” 罗廷芸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指挥徐因把盛好的两碗排骨汤端出去。 陶瓷汤碗中,莲藕排骨与山药枸杞交错半露出汤面,徐因阴暗地盯着那几段山药,突发奇想她要是装失手把碗摔了是不是就不用吃了。 不过很快徐因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罗廷芸用小碗盛的排骨汤,锅里还剩了大半锅,她总不能连着把锅一起摔了。 “你们二模成绩是不是出来了?” 徐因试图偷偷把山药扔进桌下垃圾桶的手顿了一下,回道:“嗯,出来小个月了。考得还行,453,过本科线三十多分。” 十几天前二模成绩出来,徐因的成绩虽然离一本线还有不小的差距,但以她燕美校考造型艺术第三的成绩,几乎可以提前开庆功宴了。 徐因想,她还不如回到半个月前,吃那顿谢津信誓旦旦能做好、结果还是不小心烧糊了锅底的豆腐。 嗯,小谢哥哥嘴上说的好听,恨不得把自己讲成任劳任怨的田螺姑娘,实际烧菜做饭的水准连小学生都不如。徐因想起来谢津拎着锅皱眉的样子都想笑,想起来他说来之前特意找了个家常菜速成班上课就更想笑了。 不过徐因也没好到哪去,她看谢津在那里手忙脚乱地烧菜觉得有意思,就过去以帮忙的名义添乱,到最后那天晚上除了电饭锅里的蒸饭,没有一样食物可以入口。 谢津郁闷地讲之前上课时不是这样的,徐因说她要是去上课也能动手做一顿满汉全席。速成班里炒一个菜从切菜开始就有师傅在旁边指导,开多大火,倒多少油,下多少料,翻炒多长时间,但凡是个有耳朵有手的,都能做个大差不差。 听完徐因的这番话后,谢津更郁闷了,他从烧毁的几道菜中勉强挑出了些能吃的自己吃了,随后默默地对剩下的满盘狼藉双手合十。 徐因好奇问他在做什么,谢津说在对被他浪费的食材道歉,怪他手艺太差,白白浪费了食物。 “考得不错吗?笑这么开心。”罗廷芸不悦地看向徐因,“高考是择优录取,你不要志得意满,放松了警惕。” 徐因瞬时收敛了笑意,她低眉顺目看着碗里的山药,恨不得给它们上几柱香祝它们从此之后远离她的人生。 好像无论和罗廷芸提多少遍自己吃完山药后会舌头发麻嗓子干痒,她仍旧会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把山药端上餐桌。 罗廷芸看徐因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就想叹气,她恨铁不成钢道:“你这样下去高考可怎么办?就剩一个多月的时间了,你看看你出去集训一年成绩倒退成什么样了,以前还能凑凑合合上个五百分,现在考四百五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每年永川师范超一本线四十分都难上?” 徐因扒着碗里的饭应了一声,开口道:“那我一会儿吃完饭就回学校了。” 罗廷芸横眉竖眼,冷笑道:“你爱回不回,高考是给你自己考的,又不是给我考的。” 一口气横梗在喉咙中,让人怎么都呼吸不痛快,徐因忽地走了神,如果她依照妈妈的意思去报考永川师范,那高考还能不能算是她为自己考的?毕竟她对这所大学毫无意向。 “我知道了。” 徐因扯了下嘴角,语调里带着点让罗廷芸异常不适的尖酸,她恼怒地想这孩子怎么能这么不懂事,非要惹她生气?亏她一大早起来忙里忙外伺候她,全白瞎了。 筷子重重落在餐桌上,声响刺耳,罗廷芸面无表情指着门说:“你再和我这么讲话,不如干脆从我家滚出去,以后也不要回来!” 梗在喉咙中的那口气愈演愈烈,到了几乎能把心肺戳穿的地步,徐因困惑地想难道这里不也是她的家吗?为什么罗廷芸能这么堂而皇之地让她滚出去? 徐因看着罗廷芸的脸,她看到那双眼里有什么势在必得的东西,就像是在笃定她会看到、听到什么一样。 那是过去罗廷芸常会得到的答案,不安的表情、恐惧的神色、满面的懊恼与带着哭腔的“妈妈对不起我错了”。 年幼时电视上总循环播放一部名为哪吒闹海的动画,少时也无数次听过这个故事,剔骨还父,割肉还母,自此我们清清白白,再无瓜葛。 现代人要怎么做到这些呢?更何况纵使哪吒如此决绝,李靖见了那个已是莲花托身的哪吒,依旧斥其为“逆子”。 总不能真拿把刀横在脖子上歇斯底里地对母亲说“求你放过我”,而且就以罗廷芸的性格,徐因想就算她做到这么极端,她也只会在所有人面前骂她是狼心狗肺的不肖子。 “啪嗒。” 筷子从徐因手中落在陈旧的实木餐桌上,她低头最后看了一眼这张很早之前、由他们一家三口共同挑选的餐桌,笑着回答:“好啊。” 罗廷芸措不及防,她猛地咬紧牙关,抓起手旁的筷子劈头盖脸朝徐因砸了过去,怒骂道:“你有什么脸说这话?你身上的衣服、从小到大吃的饭,不都是花我的钱?!” 徐因面无表情听着——如果你不想得到这个答案,那为什么还要说“你从我家滚出去”这种话? 瓷器在地上摔得粉碎,湿漉漉的汤汁打湿了徐因的裤脚和衣衫,她冷不丁想,太好了,这样的话就不用吃山药了。 徐因不自觉笑了起来,她伸手进口袋,翻出家门钥匙,扔回到桌上。 “好的,妈妈。” 微弱的呼唤像极了孩童牙牙学语发出的第一声有模有样的话语,罗廷芸呆坐许久,再回神时,餐桌前的人影早消失不见,只余满地狼籍。 暴雨时分 永川的春末除却早晚凉一些外,其余时候的温度和夏日大差不差,徐因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脊背被太阳晒得发暖。 她咯吱咯吱咬着荔枝味儿的真知棒,看了眼时间。 估算着谢津下课的时间,徐因一口咽下口中的糖屑,懒洋洋拨去了电话,“下午好,今天永川的太阳很不错。” 谢津站在教学楼中的走廊上,手里是公共课的课本,“今天燕城的太阳也很好。” 徐因“唔”了一声,她把弄脏的外套迭了迭,放在长椅的尽头,枕了上去。 繁杂的树叶晃动着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徐因眯了下眼睛,抬手挡在自己眼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谢津配合地问:”什么好消息?” “我被我妈赶出家门了。” 谢津哭笑不得,“这叫什么好消息?” 徐因振振有词,“哪里不算好消息了?我高考的时候你可以过来陪考了啊。”不过还没等谢津开口,徐因叹了口气,“……好像太自作多情了,万一人家不乐意陪我去呢。” “因因。” “嗯?” “我非常乐意陪你去。” 阳光顺着张开的指缝照在脸颊上,徐因晃动着手指让那光亮落在她的指尖,翘起了嘴角。 步入夏季后,气温一天比一天炎热,天气预报每天都在预报雷雨,却没有一日真见过雨滴。 徐因的空间里全是她的同学在抱怨今年夏天怪异的天气,说往年湿度没有这么高,现在气温和湿度双高,闷的人喘不过气。有文科生冷幽默地回答:往好处想,起码现在卷子出完了,不会有人在高考问你为什么今年天气如此不同寻常。下面刷了一长串的“你是魔鬼吗?”。 学生们苦中作乐地看着黑板上的倒计时从两位数到一位数,并在最后一日,听每一科老师在讲台上祝所有学生“金榜题名”。 徐因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她指缝间夹着的水笔无意识晃着,半晌,她想终于要结束了。 只是不知那场堆积已经的大雨,要何时才能落下。 徐因的运气不太好,她分到的考场距离她住的地方打车四十分钟才能到,为了节约时间和精力,谢津索性在考场周围订了酒店,两间。 高考前一天晚上十二点半,谢津下了出租车到酒店办理入住,前台的工作人员打了个哈欠,给他登记身份证明,并叮嘱说:“现在这酒店里大多住的是明天要高考的学生,您也早些休息。” 谢津收好房卡,温声应下:“我知道了,谢谢。” 总之,第二天一早,谢津是拎着早餐敲开徐因房门的。 徐因嘴里叼着牙刷,她眨了眨眼睛,放谢津进了屋,含含糊糊地问他几点到的,怎么没和她讲。 谢津连蒙带猜地回她,“昨天晚上十二点多,想你应该睡着了就没有过来打扰。” 徐因到卫生间漱口,她吐掉牙膏沫,洗了把脸出来,指着自己的眼下说:“非常遗憾,但那个点我应该没睡。” “太紧张失眠了?” 徐因打了个呵欠,“很难不紧张吧,十年寒窗苦读就为了这两天,迷迷糊糊躺了好久才睡着,也不敢拿手机看,怕越看越睡不着。” 谢津朝徐因张开手,“那要抱一下吗?” 徐因一头埋进他怀里,闭上眼睛。 温热的暖意隔着单薄的面料传入末梢神经,是一种来自于人体的、富有弹性的热度,尽可能地抚慰着徐因焦灼的神经。 她闷声道:“你用酒店的沐浴露洗澡了。” 谢津抬起自己的袖口嗅了嗅,“闻起来好像是有些明显,不过你身上也是这个味道,茉莉白茶的。” 徐因喃喃自语,“闻着好像还不错,以后可以买同款的自己放家里用。” 谢津笑,“嗯,我回去就买。” 怀中抱着的人忽然沉默了下来,谢津搂着徐因晃了晃,问她,“犯困了吗?离考试还有一个半小时,要不要再睡二十分钟的回笼觉?” 徐因长叹一声,“你也太低估我们高三学生的熬夜能耐了,平常都是挑灯夜战到凌晨两点第二天六点半起床上早读的。” 谢津迟疑,“所以?” “所以你说回去……”徐因含含糊糊地说了个开头,松开谢津跳到旁边的餐桌旁,“所以我们先吃饭吧!” 谢津听明白了,他又好气又好笑,“你每天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高考呢,祖宗。” “祖宗”一如既往地装聋作哑,并顺带点评了谢津带来的早饭太清淡,吃着没味儿。 “酒店的高考特供餐,”谢津安慰说:“将就一下,高考完带你去吃海鲜大餐。” 徐因喝了口寡淡无味的小米南瓜粥,立刻开始提要求,“我想要吃帝王蟹,你亲手做的。” 谢津:“……” 就他那早上开张晚上饭店倒闭的厨艺水平,挑战做帝王蟹? 不过很快,谢津发现徐因说这话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吃他做的帝王蟹,她只是想拿他取笑找乐子。 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爱使坏?谢津在徐因面前坐下,找了个借口教育她,“吃饭的时候不要说话。” 早饭吃完后时间还充裕,远不到进考场的时间,徐因无心睡回笼觉,她翻出补习班老师发的必考知识点手册,称自己是“死到临头抱佛脚”。 谢津收拾着桌子上的垃圾,看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册,书脊被翻得开裂,露出发毛的纸张边沿,霎时失笑。 徐因从百忙之中抽出空看了他一眼,“不要发出意味不明的声音打扰考生复习。” 谢津配合地伸出手作投降状,“好的,长官。” 焦虑地看了半个小时的书后,谢津拿着徐因的身份证和准考证放进她的包里,送她到考场。在临进考场前,谢津拉住了徐因的手,“来之前我去了一趟庙里还愿,还愿你顺顺利利通过了燕美的校考。然后又重新许了一个愿望,许愿你高考顺利,寺庙里的师傅说,我抽到了上上签,所求必如愿。” 一股若有若无的檀香钻进徐因的袖管,她低头,看到手腕上多了一串菩提手串。 “一切顺利,因因,佛祖会庇佑你的。” 徐因并不清楚佛祖有没有庇佑她答题卡的正确率,但祂一定庇佑了永川所有学子在高考期间的身体健康,因为那场积压了近一个月的雨,在高考最后一场考试的尾声落下。 瓢泼大雨将考场的窗户砸得噼里啪啦作响,伴随着闪电雷鸣,将宣布考试结束的铃声也掩得模糊不清起来,监考老师只好扯着嗓子宣布考试结束,所有考生停笔起立,等待老师收卷。 徐因侧目看向窗外纷落的雨点,嗅到了那股雨天独有的土腥气。 “终于考完了。” “怎么下这么大,没拿伞哦。” “还好考完了。” “你听力都选的什么啊?我怎么觉得我听的不太对劲。” “日,天气预报不是说今天没雨吗?” “哪位道友渡劫啊,这么大的雷,跟世界末日一样。” “如果真世界末日我会气死的,就不能前两天末吗?” “好想回家睡觉,累死了。” 人潮汹涌,声响嘈杂,考生们抱怨着这场突如其来又预料之中的大雨,犹犹豫豫地站在檐下或直接冲入雨中。 徐因感慨着天气预报弄虚作假,认命一头扎进雨中,跑出考场。 好在接她的人拿了把大伞,在她被大雨淋得看不清晰谁是谁的时候,一手拉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到伞下。 沾染着体温和木质香的外套轻盈地罩在徐因头顶,她抬起湿漉漉的脸颊,笑着说:“快点祝我高考圆满结束,我感觉我发挥得超级棒。” 谢津刚要说的话蓦地咽了回去,转而给了她一个拥抱,“辛苦了,因因。” 潮湿的气息在两个人身体的缝隙间弥漫开来,徐因踮起脚尖,在谢津的耳旁笑着说:“我们去海边吧,我想看海。” 怎知春色如许 徐因从没有亲眼看过大海。 谁叫徐云林生前是一名海员,工作后一大半时光都在海上漂泊,看海看得和普通人看公司窗户外街景似的,那不就是个工作单位吗? 因而他每次放长假带妻女出行,大多是去名山大川,一次海边也没去过。徐因小时候也不喜欢海,在孩童单纯的概念中,大海是个坏家伙,会让爸爸一直不回家。 后来,那片海带走了爸爸,他彻底回不了家了。 徐因并不怨恨大海,她深知天灾下人类的孱弱与无能,她只想亲眼见一见,见一见父亲在遗言中讲的“挚爱的蔚蓝色”。 生命中最后的时刻,徐云林在提及父母妻女之后,用录音机录下的遗言中,说他在海上航行的这么些年间,终日与海洋为伍,能够葬身于他挚爱的蔚蓝之中,也算一种幸运。 谢津倒是去过海边,他采风走过的地方太多,听到徐因说想去看海,就立刻答应了。 不过还是要徐因再等一等,毕竟徐因是高考完放暑假了,谢津还没。 徐因裹着毛毯打了个喷嚏,哑着嗓子说:“我不着急,反正现在感冒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 谢津给她端来一杯热姜茶,看着她喝下去后才说:“先好好休息吧,我找辅导员续了两天假,等你好了再回去。” 徐因妒忌地看着他,明明昨天雨下那么大谢津同样不可避免地淋了雨,凭什么他回去洗个热水澡第二日照旧神清气爽,她第二天一早却发起了高热。 “病来如山倒,你之前绷太紧了,骤然一放松下来就容易生病。我以前升学考试的时候也这样,考完立刻就病倒了。” 谢津在床边蹲下,勾着徐因的尾指晃了晃,“中午想吃什么?我去买。” 徐因恹恹地,“没胃口。” 谢津握着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还是很热啊,一会儿吃完饭后再吃一颗退烧药吧,算算时间也该吃药了。” 徐因顺手捏了把谢津的脸,她用的力气不大,被她捏的人也很顺从地往她的方向靠近,并在她捏完后礼貌性地询问:“手感怎么样?” 品味了一下指腹残留的触感,徐因点点头,给出自己的评价,“手感细腻紧实,但肉有些少,不够软绵,勉强算上品。” 谢津沉思,片刻后他问:“你还捏过谁的脸?” “画室养的橘猫,很胖,身上肉很多,捏着特别软。” 谢津沦落到和猫比美的地步,一时无言。 徐因又摸摸他的头发和耳朵,她像是找到了个新奇的玩具,对着谢津的脸上下其手,很快就把他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脸颊也捏得发红。 谢津和她提条件,“捏够一分钟就吃饭。” 徐因下意识要松手,谢津拽着她的手腕按在自己侧脸,低头在她掌心亲了一下,“时间够了,不许反悔。” “你这是强买强卖。” 谢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起身轻飘飘道:“那你去市监局告我去。” 徐因:“……”没天理了。 “好了,我出去给你买饭,吃酸汤馄饨怎么样?正好开胃。” 徐因沉默良久,嗡声嗡气的开口,“路过超市再帮我买两包卫生巾,日用和夜用的都要。” 谢津的背影似乎僵了一下,五秒钟后,他逃似地出了家门。 徐因情不自禁地笑起来,但很快,她又打了个喷嚏。 吃过饭后,谢津倒了杯热水让徐因喝药,“吃完睡一觉就好了。” 感冒药里的成分容易让人嗜睡犯困,徐因咽下药不久,打了个呵欠,嗓音沙哑,“你现在回酒店吗?” 谢津给她掖了掖被角,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回,我在这儿陪你,等你睡醒了再回去。” 徐因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外面天已经彻底黑了,徐因睡得昼夜颠倒分不清时间,她撑着床沿坐起身,看谢津坐在她的书桌前,正用着电脑。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动作缓慢地掀开被子,然后悄无声息挪到谢津身后。 “啊!” 谢津攥住徐因作乱的手腕,反手拽着她拎到自己身前,“早就发现你了,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坏?” 徐因尝试狡辩,“开个玩笑嘛,你在做什么?” 谢津指着屏幕上打开的pfd,“期末复习,还有几科理论考试没考。” 徐因扫了一眼,眼疼。她从谢津手中脱身,绕到他背后,把自己手臂的重量压在谢津的肩上,顺势枕了上去,“你放假那天我刚好出成绩。” 谢津:“这次还是要我给你查成绩吗?” 徐因:“可以一起查吗?” 狭小的出租屋内,谢津对上徐因的视线,她大概刚退了烧,精神比上午好了不少,一双眼睛因刚从睡梦中苏醒,似雾似霭地蒙着一层氤氲水汽,他顿了一下,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了件事,“你还回家吗?” 眼下才六月初,就算一切顺利,等大学开学也要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 徐因垂下眼睛,她泄气说:“我打算去一趟我爷爷奶奶那里。” 然后通过告诉爷爷奶奶她高考考了多少分、报了哪所大学、被哪所学校录取的委婉方式,告诉罗廷芸她最起码找了个大学上,而不是离家出走后渺无音讯。 虽然徐因觉得她妈也不一定想知道。 “我妈说不定会气死,”徐因耸了下肩膀,“永川老一辈的观念中,永川师范就是全国最好的学校。我去报考燕美,在我爹妈眼里,那可真是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 谢津忍不住笑,“这么严重?” 徐因掐了个兰花指比在脸旁,捏着嗓子,细声细气地开口:“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咳咳咳” 谢津忙去拍她的背,哭笑不得,“你嗓子还没好全就不要硬唱牡丹亭了。” 本来嗓子就哑着,唱歌还跑调严重,汤显祖听了恐怕要连夜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书烧了,省得作品被她糟践。 徐因咳得脸发红,连喝两杯水才好受一些,她半死不活地趴在谢津怀里,蓦地回神,“等等,你看过全本牡丹亭?” 普通人谈起牡丹亭的不就只知道个“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吗?! 谢津随口道:“嗯,之前接过一个剧院的海报设计,特意去看过原文。怎么了?” 徐因神色微妙,吞吞吐吐地讲:“这章回名是……” 幽媾。 谢津的视线落在了徐因的脸上,他冷静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事不过三,徐因,你调戏我上瘾?” 听到自己的全名,徐因下意识想跑,但她大病未愈,腿脚无力,刚从谢津身上下去就被拽了回来,并一转方位,从靠在谢津怀中成了被他束缚在椅子上。 蓦然拉近的距离让徐因一时有些不适,她双手握着椅子两侧的扶手,紧张地抬起眼睛看向谢津,抿住嘴唇。 太近了,近到能看清彼此眼睛中的倒影,感受到呼吸的热度。 忽地,谢津把身体低了下去,他单膝跪在徐因面前,将下颌搭在徐因的肩颈处。 徐因的姿势被迫成了她半弯着腰靠近谢津,她浑身僵硬,无法形容那落在她颈间、脸颊与耳垂的轻吻到底是何触感,只觉得自己心脏快跳出了胸腔。她飞速地眨着眼睛,很不合时宜地想,谢津这个样子还不如直接亲上来,现在这么慢条斯理地,总让她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谢津忍不住笑,“你怎么回事,还没有亲就不会呼吸了?” 徐因万万没想到她自诩阅本无数,自己却犯了一个言情文里傻白甜女主接吻不会换气的经典错误,哦不对,她还不如傻白甜女主,最起码人家是亲上了不会换气,她是还没亲就丢了三魂七魄。 她恼怒道:“你” 只是话才开了个头,谢津就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半搂着她的肩膀,注视她的眼睛。 徐因闭上眼睛,唇缝微启。 许久后她想,原来是甜的。 海屿 海边是避暑的好地方,去的第一日,徐因就感受到了海城夏日远低于永川的气温,她被风吹得躲在谢津身后,被他拉开包从里面翻出一件薄外套披上。 谢津半弯着腰给徐因拉上防风衣的拉链,“早和你说了,海边早晚温差很大,不信我。” 徐因感受着海城夹杂着潮气的风,满不在乎,“有你在嘛。” 谢津订的民宿就在海岸附近,早起赶海和晚上在沿海公路散步都很方便,不过徐因在放完行李下楼,听民宿老板说赶海需要凌晨叁点起床后,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她敬而远之地开口:“……还不如让我熬到凌晨叁点。” 民宿老板推了推老花镜,和善地给出建议,“那要不要租帐篷?晚上直接在海滩扎营就好了,可以免费借给你们赶海用的小铲子和水桶——不租也可以免费借。” 徐因瞬间屈服了,“谢谢阿姨。” 民宿老板捧着保温杯吹了口气,将自家闺女在沙滩开的海滩用品租借铺地址和电话写给他们,“你们从这儿出去过了马路就是了,在一家沙滩海鲜大排档旁边。对了,现在是禁渔期,海鲜全是从外地进的,贵还难吃,吃点家常菜就好。” 徐因继续点头,“好的,谢谢阿姨。” 老板一直看着她笑,“去吧,再晚点帐篷租完了,这几天好不容易预报连着晴天,都想着趁有好天气看日出。” 眼看徐因已经词穷,谢津终于收回了在徐因遮阳帽上粘卡通魔术贴的手,他竖起食指挡在唇前,示意老板保密,随后和老板道谢,并问了附近值得去的家常菜馆。 老板笑得更灿烂了,“这附近没有,全是宰游客的,你们要是想去老店吃,要坐车到别的区。” 徐因“……” 阿姨您这么拆本地旅游业的台真的合适吗? 谢津拉了下徐因的手,“我们走吧?” 徐因问他,“现在就去租帐篷吗?” 谢津的视线落在她扬起的帽沿上,点头笑道:“嗯,找个好位置。” 徐因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她刚才和老板说话的时候谢津貌似一直抬着手在她头顶瞎比划。 连忙把遮阳帽摘了拿到手中,徐因沉默了。 卡其色的渔夫帽上,此刻粘满各式各样的魔术贴装饰,其中最为瞩目的,莫过于一只表情嚣张的海鸥,嘴里叼着根薯条耀武扬威地站在她帽子中央。 徐因把手中花里胡哨的帽子扣在谢津头上,她面无表情,“你好无聊啊。” 谢津扶起遮住眼睛的帽檐,眼中含笑,“不可爱吗?” 徐因抬起眼睛,谢津在渔夫帽上贴的装饰贴大多是小动物造型的,红狐狸奶牛猫哈巴狗垂耳兔,欢欢喜喜地绕了一圈在帽檐上,像小时候读的绘本故事,森林里的小动物们和谐有爱地生活在大森林里,过着快乐的生活。 分明生就一幅不近人情似苍山负雪般冷淡的气质和眉目,偏戴了这样一顶幼稚园小朋友才会喜欢的帽子,还笑得这么……徐因破功,闭上眼承认自己的审美也无限趋向于幼稚园小孩儿,“可爱。” 谢津把自己的遮阳帽翻了出来,从徐因的帽子上撕下几个魔术贴粘在上面,语调愉悦,“我们一人一半。” 徐因:“你一开始就分开粘多好。” 谢津从身后搂住徐因的腰,顺势把脸埋在她的颈窝处,尾音上扬,“你刚刚一本正经和老板说话,也不看我,就想逗逗你,没想到你真的一直都没发现……因因,你都不在乎我。” 徐因万万没想到他还能倒打一耙,她靠在谢津身前,仰起脸问:“所以?” “所以你要补偿我。” 徐因想,又被他绕回来了。 好像自从确定她可以接受亲密一些的接触后,谢津就变得黏黏糊糊的,早先徐因觉得谢津性冷淡,现在她觉得他有皮肤饥渴症。 快速地在谢津嘴角亲了一下,徐因掰开他的手,“有人。” 暑假开始后全国各地的游客都空前地多,海边尤其如此,尽管现在还没出民宿所在的小巷,徐因却已经看到前面路口拖着行李箱的游客往这边走了。 谢津将手指探入徐因的指缝,十指相扣,讨价还价说:“太敷衍了,不够补偿。” 徐因压低声音,“你不要得寸进尺。” “这怎么算得寸进尺?真得寸进尺……”谢津的视线掠过徐因的脖颈,半晌他笑了一下,“那就跟你说的一样了。” 徐因诚挚地为自己过去满脑子废料道歉,她过去调戏得顺口,现在一句没落,全回旋到自己身上了。 因就海岸线朝向的缘故,黄昏时只有一抹橙红的余晖隐在城市的高楼中,徐因走在路缘石上,身高勉强和谢津持平,谢津牵着她的手,步伐为了迁就她走得很慢。 海边气温低,花开花谢都要比旁的地方晚一些,正如此刻的石墙上,依旧攀附满浅粉色的蔷薇,浓郁的花香钻进每一个过路人的衣领与袖口。 重重迭迭的花瓣被海风吹得不住颤抖,徐因把下巴缩进防风外套的领口中,声音模糊不清,“白天也会这么冷吗?” “出太阳后会很热,不过白天风也会很大,不小心的话帽子会被吹走。” 徐因感受到了海风的威力,随口问:“这就是要买系带款渔夫帽的原因吗?” 谢津避开她的视线,过了会儿后,平静的声音飘入徐因的耳中,他讲:“那倒不是,只是很想买情侣款的帽子。” 被衣领遮住的嘴角扬起,徐因忽地从路缘石上跳到谢津怀中,言笑晏晏地问:“我可以亲你吗?” 谢津呼吸一滞。 “不说话当你默认了?” 谢津彻底不说话了,徐因笑着亲吻上他的嘴唇,大概是想起谢津说之前那个吻太敷衍,所以她咬了下谢津的嘴唇,唇缝也就此张开。 潮热的气息在唇齿间蔓延,由浅渐深,谢津的气息急促起来,怀中抱着的少女轻盈地像枝头的蔷薇,可当她的手臂缠绕上他的脖颈时,又成了长满荆棘的枝条,耳鬓厮磨间,几乎要钻进他的皮肉,让浑身上下的血液一起灼烧。 时间在此刻变得不值一文,馥郁的蔷薇花香和海水的气息如奇幻故事中的迷情剂,勾得人忘乎所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分开,平复着呼吸。 远处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也完全堕入地平线,沿海公路上的路灯亮起,徐因抿了抿湿润的嘴唇,“怎么办,好像耽误太多时间了,会不会租不到帐篷?” 谢津抬手理了理徐因凌乱的头发,沉吟片刻给出方案,“那就后天再去看日出好了,或者我明天早上叁点喊你起床?” 徐因冷漠道:“你如果凌晨叁点喊我起床我立刻和你分手。” 谢津:“……” 他抬手在徐因头顶按了一下,好笑说:“知道了,不喊你起来。” 不过他们运气不错,准确来说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大概都喜欢相貌齐整有礼貌的孩子,民宿的老板特意给自己女儿打电话交待,让她留个双人帐篷。 海滩用品租借铺的老板是个约莫叁十来岁的女人,徐因他们赶到时她正准备关店,才一推门就听她头也不抬地在柜台算账说:“不好意思,打烊了。” 徐因小声说:“完蛋了,来晚了。” 谢津则看了看玻璃门上挂着的标识,“不是8点才停止营业吗?” 老板无意听了一耳朵他们的对话,眯了眼睛没看清,“啪”地开了租借铺门口的照明灯,不确定问:“你们在山海屿住?” “是的。” 老板瞬时掏出租借本放到桌面上,冲徐因莞尔一笑:“我妈说有对特别漂亮的小情侣要租帐篷明天赶海看日出,结果我左等等不到、右等也等不到,想着别是老太太年纪大了忘带老花镜,哪来的漂亮小情侣,现在一看果然漂亮。妹妹,会喝酒不?” 徐因刚拿起笔签字的手颤了一下,把数字3飘出日期那格一大截,她茫然地看着老板,不知道话题是怎么拐到这里的,“啊?” 老板笑眯眯地对他们说:“今天晚上有人结婚,办沙滩篝火晚会,你们要不要来?能免费喝啤酒。” 徐因一时没反应过来,她委实不知道该先震惊有人大晚上在沙滩办婚礼,还是震惊海城人民狂放不羁,办婚礼请路人免费喝啤酒。 “新娘和新郎都是外地人,不过在这儿待好几年了。一个在这边做帆船教练,另一个考到这边海洋馆养海獭。那种正儿八经的婚礼在老家也办过了,没意思的很,所以想在这边再办一个。其实就是沙滩篝火晚会,大家唱歌歌跳跳舞,吃点烧烤。” 老板很惋惜地开口,“可惜了,我们这边夏天禁渔,好多海味现在吃不到最好的。” 徐因捣了一下谢津的腰,“想去吗?” 谢津好笑地看着她,知道她想去凑热闹但不想成为热闹的一部分,遂婉拒说:“我们只是游客,贸然过去好像不太好。” 老板摆摆手,“哪有的事,他俩当初就是在篝火晚会上认识的,巴不得办个篝火晚会让全天下都来听他俩的爱情故事。放心好了,新娘后来跟人合伙做生意,投资了海鲜大排档,餐饮都是他们自己家店里的,花不了几个钱。实在过意不去,那边沙滩上你找找,捡几个贝壳往吃剩的水果罐头瓶里一装,就当是新婚礼物了。” 不过话说到这里,老板“啧”了一声,“都是邻居,我带两个人吃他们家的饭怎么了,我痛风又吃不成。” 徐因貌似知道真相了,老板应该是给了份子钱,但自己痛风要戒酒戒海鲜,所以随便找了两个人帮她吃回本。 “怎么样?”老板指了指她身后的帐篷,挑眉说:“正好帐篷先放这儿,一会儿回来我帮你们扎。” 徐因实在不擅长拒绝,她求救地看向谢津,却见他轻快地应下,“那就麻烦您了。” 老板顿时喜笑颜开,“好,那我现在关门,咱们一起过去。离这边不远,就在停车场那边,不过一般游客不知道那边怎么下去哈哈。放心,到地方随便玩就是了,你们两个还是学生吧?” 她话题跳跃到让徐因卡了一下壳,“啊?嗯对,刚高考完。” 说完徐因就后悔了,果不其然,老板下一句话就跟了上来,“考得怎么样?” “还行,正常发挥,能进想去的学校。” 老板翻找出U型锁,“那挺好的,我当初就没考好,不过我成绩本来就不好,也没什么遗憾的。” 徐因接不上话,被迫礼貌微笑,随后她拽住谢津的衣服,威胁地看着他,却看他做了个口型说:蹭个喜气。 诚然谢津对一切人多的活动都没什么兴趣,但他这个人略微有些……封建迷信。虽然不至于到把什么星座运势指南奉为圭臬的地步,但偶尔还是会去庙中请个护身吊坠、买个转运珠串,又或者给女朋友请一盏保佑她学历的灯。总之,在听到有情侣是在篝火晚会上认识并打算在篝火晚会上结婚时,他心动了。 “就当是陪我去了。”谢津习惯性地将下颌轻搭在徐因的肩上,贴近她的脸颊,语气低了下去,“求你了。” 徐因呼吸不畅,她困惑地想谢津到底从哪里学来的这种卖乖装可怜的套路,像被雨夜在单元楼下遇到的小狗,会温顺又可怜地蹭着她的小腿,而她恰好很吃这一套。 “我陪你去,”徐因试图推开谢津一些,她警告他说:“以及,不要在外面这么抱我。” 谢津捏了一下她的耳垂,语调拖长,“知道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老板锁好了租借铺的门,转头就看到小情侣在旁边亲亲我我,她露出一个牙疼的表情,打开手电筒照到两个人脚下,随后促狭地看着徐因飞速拉开和谢津的距离,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徐因条件反射完愣了一下,随即讪讪说:“我还以为教导主任巡察呢。” 谢津定定看着徐因,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哦?” “之前有个说法,说早恋在学校如果不小心被老师看到牵着手,其中有一方立刻松开的话,那回去之后八成就要分手。”老板打着手电筒,悠悠走在沙滩上,意味深长。 徐因头皮发麻,心说姐姐你就别添油加醋了,她讨好地拉着谢津的手晃了晃,“小谢哥哥?” 小谢哥哥不理人了。 沙滩路不太好走,出门时气温又略低了些,徐因出来就没换凉鞋。她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沙坑里,没走几步路运动鞋里便进了沙。 徐因立刻拉着谢津撒娇,“我的鞋子里进沙子了,走路磨得难受。” 谢津叹气,他问:“不让牵手不让抱,那让背吗?” 徐因利落地趴在谢津背上,贴着他的耳朵小声说:“给啊,然后还给亲、给抱……摸也行。” 肉眼可见的,谢津耳垂红了。 听着身后海潮声中夹杂的笑音,老板摇了摇头,“真没出息啊,这也太好哄了。” 沙滩婚礼 似乎在下了一个楼梯、又沿着海边的绕礁栈道走了一段路后,一大片开阔的沙滩映入眼帘。 为了不至于让客人们摸黑参加婚礼,婚礼策划师在帐篷和花艺拱门上缠满了灯串,暖黄的灯光在夜幕中连成错落的星子,隐约可以看到其中谈笑的身影。 这显然和老板口中的“篝火晚会”不太相符。 流淌着a thousand years的音响、和用粉白色蔷薇扎起的花艺拱门都充分说明这是精心布置的婚礼现场,徐因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就想打退堂鼓。 “快快快,现在过去还能赶上。” 老板催促着,自己也朝婚礼现场跑去。徐因被谢津拉着,听到他讲:“走吧,来都来了。” 四字真言强得过分,几分钟后,徐因跟谢津到了帐篷下。 刚刚距离太远没看太清楚,离近了才发现婚礼已经到了交换誓言这一步。 参加婚礼的人不少,但明显都是年轻人,甚至有人还穿着沙滩裤在烤炉旁取暖。 “周姐你怎么来这么晚?”有人靠过来压低声音问着,“婚礼都快结束了。” 海滩租借铺老板——周姐——周云阙女士,满不在乎道:“这不是还没结束吗?就这我已经比平常早关门半小时了。” “好吧好吧,来这个给你,一会儿上面交换戒指的时候就往那边洒。哦,还有两个人,你们也拿点。” 措不及防的,徐因和谢津手里都被塞了一包花瓣,塞给他们东西的人还小声补了一句,“真花花瓣,不污染环境,或者你们两个玩泡泡机吗?” 徐因和谢津默契地摇头。 夜晚海风中带着潮湿的气息,吹拂着新娘洁白的头纱与裙摆,朦胧的白纱在夜色下皎洁如月色,花艺拱门后绽放开烟火,新娘笑意盈盈地开口并伸出手,“是的,我愿意。” 漫天的玫瑰花瓣如雨如雪,纷纷扬扬洒落在新娘的婚纱上,夜风裹挟着花瓣与泡泡朝向那对新婚夫妻,他们相视一笑,在起哄声中亲吻爱侣。 下一秒,新娘的手捧花朝人群抛去,只是位置偏了些,砸中了烧烤架前的师傅,他措不及防地一手捧花一手烤鱼,抗议说:“老板你往哪扔呢?我已婚!” 新娘和新郎在台上忍俊不禁,“那大家都去吃饭吧,感谢在场所有人来参加我们的婚礼,酒水海鲜管够!” 于是欢声笑语间,婚礼落下帷幕。 徐因看着新郎脱下西装外套,披在新娘的肩上,两个人挽着手嘻嘻哈哈地走到人群中,举起一罐啤酒,干杯,再敬向四周。 这是徐因参加过最随意的婚礼,在有模有样的交换戒指抛手捧花后,所有参加婚礼的宾客包括新郎新娘自己,都开始胡闹起来。 有端了几盘烧烤就啤酒像吃路边摊的、点燃了篝火拉着人跳舞的,以及把音响关了自己抱个吉他唱情歌的,好像这里真的只是一个婚礼主题的篝火晚会。 谢津开了一罐啤酒递过来,“要喝吗?” 徐因刚端过来一盘烤扇贝,她顺手接过啤酒,抿了一口,“嗯?好像和以前喝的不太一样。” 恰巧新郎新娘敬酒绕到这边,顺口接话说:“是我们这里一个小啤酒厂的,比普通啤酒度数会高一些,只在本地销售,你们是来旅游的?” 徐因连忙拉着谢津站起来,“嗯,今天刚来。” 新郎笑着说:“那真是有缘,看你们年纪还都是学生吧,在周姐家的民宿住?不用站起来,你们怎么不多拿点吃的?如果口味不习惯的话那边餐桌上有蛋糕和热汤。” 新娘随手抽了一枝花递给徐因,她笑意盈盈说:“谢谢你们来参加我的婚礼,祝你们旅途愉快,玩得开心。” 她的丈夫小声抗议,“什么叫我的婚礼,是我们的婚礼。” “嗯嗯,我们的婚礼,那不是不顺口嘛。” 两个人拿着啤酒走远了,徐因看了看手中的蝴蝶洋牡丹,失笑,“怎么还给我了朵花。” 谢津指指她面前的餐盘,“你的茄子凉了。” 不好意思拿着放凉的食物找师傅重新烤,徐因默默把餐盘挪到谢津面前,心安理得地吃谢津新端回来皮皮虾和青口贝。 徐因吹散青口贝上的热气,小口咬下,汁水丰沛的贝肉在口腔中迸发出鲜辣的味道,“唔,味道还可以嘛。今天一直听阿姨说禁渔期,还以为这边的海鲜都吃不成。” “那不至于,夏季虽然禁渔但耐不住游客多,不琢磨琢磨味道怎么在这么多家海鲜大排档里打出名堂?” 海滩用品租借铺的老板手里拿着一杯柠檬水走了过来,她眼尾有淡淡的笑纹,在暖色调的灯光下更为明显。 徐因抿唇笑了一下,她在外人面前大多是这副模样,礼貌,但又有点生硬。分辨不出来这姑娘是内向不擅长交际,还是不喜欢交际。 “那边在唱歌跳舞,你们一会儿可以过去玩,”周云阙遗憾地喝着柠檬水,“我膝盖疼,凑不了这个热闹。” 徐因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她脱口而出问:“有考虑换到内陆生活吗?” “考虑过,”周云阙说:“但人如果在家乡生活得不错的话,很难会想换个城市生活吧?我大学在南方读的,读完之后还是回家了,不习惯就是不习惯。背井离乡都是有理由的,像我这种人,就离不开家。” 旁边一直闷头啃烤鱼的戴眼镜小哥插了句话,“不过对于有的人来说,人在哪家就在哪。” 周云阙看过去,是个陌生脸孔,问说:“旅游的?” 小哥点点头,伸手指着停车场的方向,利落道:“自驾游路过这边,看街边有人免费送啤酒,一问是有人结婚摆“流水席”,就过来凑个热闹。” 谢津凑过去和徐因咬耳朵,“停车场送啤酒,撺掇人酒驾吗?” 徐因小声回:“所以正好留下来参加婚礼。” “……然后过来听新郎声情并茂地讲了半个小时他们的爱情故事。” 小哥一脸麻木,“这顿饭应该是我的精神损失费,太腻歪了。” 周云阙深有感触,她恨恨道:“讲半个小时算好了,新娘子做帆船教练的地方就在我隔壁,我起码听他们的爱情故事听了两年,两年!你知道我这两年怎么过的吗?” 徐因继续和谢津咬耳朵,“那怪不得只提前半个小时闭店了,有经验。” 谢津顺手给她夹过来一块烤鳗鱼,“尝尝这个。我在学校一个同学也是,喜欢拉着人分享他的恋爱记录。” “嘶,这个好辣,啤酒给我。” 徐因喝着啤酒解辣,剩下的鳗鱼块不敢再碰,悉数推给谢津,敬谢不敏。 周云阙搬着椅子挪到了隔壁桌,摇头叹气,“跟情侣一桌吃饭就是个错误,他们能做到眼里只看得到彼此。” 小哥猛拍大腿,“可不是吗,姐我跟你说,我一个人出来旅游这么久,最大的教训就是别跟情侣拼团拼饭。两个人腻腻歪歪都算好得了,最怕他们半路吵架!” “我懂我懂,我做海滩用品租借生意,不少小情侣夫妻俩出来玩,那真是——一点破事吵到回去要离婚的地步。” 徐因听了半耳朵,一言难尽说:“怎么变成八卦大会了?” 谢津收回她手中的啤酒罐,“吃饱了吗?” “七分饱,要不要去吃点水果和甜品?那边桌子上有蛋糕。” 两个人从帐篷下走到餐桌旁,照旧是碰见人在餐桌那里天南海北地聊天,徐因拿了水果和蛋糕找了个避风的地方站着,“好别出心裁的婚礼。” 谢津:“很自由不是吗?我以前在老家参加过我表姐的婚礼,婚礼上她的公婆在念他们家的家训。” 徐因叹为观止,“这还是21世纪吗?” “很不幸,但是是真的。” 徐因咬了一口红丝绒蛋糕,摇头说:“所以比起常规的婚礼,我更喜欢这种。” 谢津接下她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但如果能够不办,那就最好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 徐因递了一颗草莓送到他的嘴唇前,眼里的笑意流淌若银河,“小谢哥哥懂我。” 她的世界狭隘封闭到容不下任何人进入,却破天荒放了一个人进来,不论过程中几番挣扎后悔,最终还是让谢津走进了最深处。 那是一片静海,沉寂到飓风也掀不起风浪,与死海无异。而此刻,明月牵引起潮汐,海面重新掀起波澜。 十七岁的夏天 徐因脱了鞋袜,赤裸着双脚踩在柔软的沙滩上,手中烟花棒在空中歪歪斜斜地比划出线条,谢津看了许久,发现她正试图比划出一幅“夜海灯塔图”。 不过烟花棒燃放的时间太短,能挥舞出痕迹的时间更短,徐因百试不成,气闷地把烟花棒扔进垃圾桶说:“不玩了。” 谢津举起借来的相机拍下最后一张照片,语气像哄小孩儿一样,“好,我们不玩了。” 徐因盯着他,语气不悦,“我才没有喝醉。” 谢津耐心道:“我没有说你喝醉了。” 醉鬼听完这话明显愣住了,兀自发了好一会儿呆后,对谢津道歉,“是这样吗?对不起。” 谢津有些想笑,他从来不知道徐因喝多了会是这么个反应,虽然有点较真认死理,但意外地说什么信什么,格外有趣。 沙滩婚礼进行到最后阶段,已经没多人记得这是在参加婚礼了,一群人围在篝火旁边跳舞,热闹得像在露天音乐节。 幸好新郎新娘要得就是这个效果,两个人率先开始情歌对唱,唱完又开始拉着人玩游戏,输的人就要唱歌。 徐因和谢津一开始还只是围观,后来围观着围观着就参与了进去,徐因运气不好,没玩几轮就输了,她五音不全,让她当众唱歌简直是要她的命。旁边人起哄说让你男朋友替你,谢津弯下眼睛,问徐因要不要听他唱歌。 篝火在夜幕中燃烧着“噼啪”作响,照亮她恋人的眉目,在温暖的火光中温柔得不可思议。 “初初一眼就如电击般击中胆颤也心惊,初初一秒就如石英表心跳足以叫人乱性,心仪人物也未看清……” 徐因的心跳不受控地加速,她握紧了手中的啤酒罐,掩饰地喝了一口又一口。于是,在谢津给她清唱完一首歌的时间里,徐因就那么毫无知觉地喝完了一听450ml的啤酒。 而这加上之前吃饭时喝下的另一听啤酒,差不多就是徐因的酒量上限了。 不过徐因坚持自己没有喝醉,她拉着谢津从篝火附近的人群中抽身,控诉他说:“你是故意的。” 谢津好无辜,“我怎么了?” 徐因扯着他的衣摆,踮起脚尖,努力直视着谢津,“现在是在外面。” “嗯?” “所以我没办法亲你。”徐因格外严肃,“你每次都在外面诱惑我。” 谢津意识到不对劲,他问:“你是不是喝多了?” 徐因摇头,坚持道:“我没有喝醉,我现在很清醒、很理智。” 通常只有醉鬼说自己没醉。 谢津没忍住笑了,“好好好,没醉。” 徐因伸出双手捏住他的脸颊,“你不信我,你还笑话我,太过分了。” 谢津实在是觉得她这副模样有意思,干脆找记录婚礼的摄影师借来相机,试图给徐因留下一段小小的黑历史。 只是他才借了相机回来,就看徐因脱掉了鞋袜,在潮水退去的沙滩上漫步。 近海的沙滩是深色的,沙砾与沙砾的缝隙间填满了海水,行人走过之后,会留下浅浅的凹痕,很快又被海潮淹没推平。 夜色深远,海风孤寂,徐因防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停在那里,转而望向远处的灯塔,任由浪花推着细碎的泡沫漫过脚背。 那身影太过寥落,谢津心中一紧,快步走过去握住徐因的手腕,“要去哪里?我陪你过去。” 徐因将脸埋在谢津怀中,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谢津没听清,他摸了摸徐因的头发,哄道:“我们去玩烟花棒怎么样?” 徐因迟缓地点头,眼睫轻颤,“嗯。” 婚礼策划师在现场放了许多烟花棒和泡泡机,徐因抓了一把烟花棒,让谢津帮她点燃。 夜风潮湿,徐因伸手挡在打火机两侧,双眼一眨不眨地看打火机颤颤巍巍的火舌卷上烟花棒的顶端,明亮的烟火在短短一瞬尽其可能地绽放,跃动的星火映衬在瞳孔中,绚丽如月牙。 烟花棒一根接一根的点燃,在空中留下痕迹,徐因冷不丁对谢津说:“像不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小女孩点燃第一根火柴,看到了温暖的房屋,点燃第二根火柴,出现了美味的圣诞大餐,点燃第叁根火柴,天上的祖母就来接她了。” 谢津举起相机,“那你呢?你点燃烟花棒看到了什么?” 摄像机的预览界面上,徐因慢悠悠地转过来看向他,像是很奇怪他为什么问答案这么浅显的问题,“当然是看到了你。” 谢津僵硬了一下,半晌,他无奈地笑了,“因因。” “嗯?” “你也在外面诱惑我。” 徐因不理他,她拿着烟花棒在空中无意义地比划着,过了许久,谢津才看出来她在试图给眼前的海岸与灯塔画一幅速写。不过烟火消失的速度太快,无论她临摹多少遍,灯塔还是不成形状。 “不画了。” 徐因扔掉了烟花棒,扑到谢津怀中,她委委屈屈道:“这个笔好难用,我画不出来。” 谢津忍着笑,“那就先不画了,我们明天再画好不好?” 徐因盯着他,再次重申,“我没醉。” “好好好,没醉没醉。” 徐因一本正经地拿起手中的烟花棒,“我知道这个是烟花不是笔,但、为什么……画不出来呜……” 谢津这回真没忍住,他搂着徐因笑得喘不过气,徐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在笑什么?” “没笑什么哈、”谢津努力收敛了表情,对徐因说:“我们回去吧,十二点了,明天不是还要看日出吗?” 徐因勉强点了下头,“好,朕批准了。” 谢津又想笑了,他配合地欠身弯下腰,“谢主隆恩,不知道臣有没有这个荣幸,可以背陛下回宫。” 徐因皱着眉想了想,决定赐予谢津这个恩惠——主要原因是她没穿鞋,沙滩上的碎贝壳有些硌脚。 谢津背上徐因,还了相机。随后他拎上徐因的鞋找到周姐,跟她打招呼说:“我们先回民宿了,帐篷今天晚上用不上了,不好意思。钱不用退。” 徐因在他背上呼吸平缓,明显是睡过去了。 周姐意外道:“不是说明天要看日出吗?” 谢津无奈笑了笑,“喝多了,明天她估计起不来,后天吧,给您添麻烦了。” 周姐膛目结舌,“……这才喝多少啊?” “她后来又喝了一听啤酒,我们酒量都不太好。不过能拜托您帐篷明天再预留一顶吗?明天我们早点过去。” 周姐摆了下手,满不在乎,“多大点事,订金就当是明天的了,反正你们住的民宿也是我家的。” 谢津没有再推辞,他礼貌地和周姐道谢,离开了沙滩。 沙滩婚礼的举办地点离海滩用品租借铺不远,海滩用品租借铺离民宿不远,但两段路加起来,就稍微有些远了。 远得路走到了一半,他背上的人动了动脑袋,换了个方向枕在他背上。 “醒了?” 徐因“唔”了一声,嗓音中留存着醉酒后的沙哑,“月亮出来了,金灿灿的。” 谢津看向海的方向,夜幕中海浪翻涌着扑打在礁石上,溅起的水花在月亮的照耀下泛起银色的冷光,他追寻徐因的话语找到了她口中“金灿灿”的月亮,轻轻叹了口气,“那是灯塔。” 徐因笑了起来,“不,是月亮。” 谢津这才反应过来徐因是故意这么说的,他说:“确定吗?你现在整个人可都在我手中。” “那你舍得把我怎么样吗?” 谢津舍不得,他认输说:“嗯,是月亮。” 徐因满足地把脸埋在他肩颈处,发出含糊的呓语,谢津留神听了听,发现她是在哼歌,但明显没记准歌词,所以就那么一句反反复复地唱。 “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今晚月亮,都比不起这宵美丽……来日纵使千千晚星……” 徐因模糊地想,来日纵使千千晚星,亮过海面的灯塔,也比不过她十七岁末尾的这个夏季。 美丽的 不出谢津所料,徐因第二日一觉睡到日上叁竿。 海城的阳光过分灿烂,即便隔着窗帘也能感受到窗外那明媚到不可思议的阳光。徐因在睡梦中被那恼人的阳光刺得皱眉,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愣了几秒,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在度假。 诚如昨晚她自己讲的那样,她并没有喝醉,只是喝多了酒精上头有些精神亢奋和思维混乱,这也导致徐因瞬间记起自己昨天晚上都干了什么—— “啊啊啊啊!” 徐因痛苦地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世界怎么会有这么尴尬的事情发生! 她失魂落魄地起床洗漱,拖着颓废的步伐出门,祈祷一会儿谢津不会拿她昨天晚上的行径开涮。 不过敲了一分钟的门也没人应后,徐因拨打出电话,“你出门了吗?” “在外面打印照片,要不要出来吃早饭?” 徐因一点都不想知道谢津在冲洗什么照片,她闭上眼睛,消极地应下,“好。” 和谢津约定好见面的饭店,徐因回房间拎过搭在门口的防晒衣和渔夫帽穿戴好,踩着人字拖就出门了。 相较于内陆城市,海城的昼夜温差极大,徐因昨天晚上还觉得冷,今天白天一出门快要被太阳晒化了。 她一路走在楼房的阴影中找到谢津说的“出民宿左转第一个路口右转第二家店铺”,推门进去。 “欢迎光临,请问您几位?” 上午十点,饭店刚开门不久,里面的位置也大多空着,徐因摘下遮阳帽望了一圈,挑了一个离空调不远不近的位置,“两个人。” 坐下后徐因点了几个招牌菜,等谢津洗完照片回来。 服务员倒来一杯凉茶,徐因尝了一口,发现茶壶里面泡的是蒲公英,一口下去清热解火,又苦又涩。 默默把凉茶放在一旁,徐因百无聊赖地等人。 她这些年上学上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无论在学校还是画室亦或是补习班,都沉默寡言地像个透明人。高考成绩出来这么久,除却当时在画室很看好她的老师过来问了一嘴成绩,再没人找过她。 “久等了。” 桌对面的椅子被拉开,谢津在徐因面前坐下,他自然地拿过徐因面前的杯子,喝掉大半杯凉茶。 徐因:“那个很苦。” 谢津看着她。 徐因端起杯子挡住脸,“不许亲我。” 谢津遗憾道:”好吧。” “……回去之后可以。” 徐因十分小声地改了口,说完就一本正经地看向窗户外,全当自己没说过刚才的话。 谢津忍不住笑意,他伸出手在牵住徐因的指尖,轻轻晃了几晃,“因因。” 徐因吝啬地将目光挪了回来,“喊我做什么?” “我爱你。” 空气在一瞬间变得安静,徐因茫然地想起来,这应该是第一次有人对她说“我爱你”,以至于她毫无应对经验,不知道要怎么回复。 但说这话的人貌似也不怎么期待她的回应,说完就松开了她的指尖,方便服务员上菜。 徐因:“……”这绝对是报复吧? 吃过一顿早不早午不午的饭后,徐因和谢津到了海边。沙滩上风很大,太阳虽然晒人却不会太过炎热,最起码当漫步在能被海浪冲刷过脚面的沙滩时,徐因只感到凉爽。 这片沙滩上的娱乐设施出奇得多,什么空中缆车、帆船冲浪、海边秋千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个废弃的火车站,被改成了创意邮局,很多人来这里寄旅行明信片。 徐因路过邮局,在它隔壁的甜品站买了两支冰淇淋,抹茶口味的,颜色和邮局前的邮筒很搭调。 她坐在树荫下的长椅上咬着冰淇淋的脆筒,咽下后说:“我上次像这么浪费时间,花大半天时间毫无目的地闲逛,还是两年前去写生的时候。” 那时候徐因才高一下学年结束,独自报考了画室的暑期写生提升班。 “那次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独自离开家一周以上——如果不算画室老师同学的话。” 潮湿的海风吹拂过头发,眼前的大海在天空的反射下呈现出美丽的蔚蓝色,海浪翻涌间,波光粼粼。 徐因咽下最后一口抹茶冰淇淋,接上自己的上一句话,“也是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 “我记得,”谢津抬手在徐因头顶比了一下,“比起两年前你长高了不少。” 徐因“唔”了一声,“好像是,我记得我高一的时候好像才168,高考体检前测的是172。” 谢津弯下眉目,“不过酒量没一点长进。” 徐因很无力,“这种事不要提了好吗?” 谢津从善如流,“好,没问题,现在休息好了吗?” 徐因很难回答这个问题。 自从开始集训后,她连体育课都没参加过,每天最大的运动量是从画室到宿舍的800米,这点路程依照体育会考的标准她应该在4分钟以内解决,现实是这800米她要走将近十分钟。 总之,她走不动了。 “走不动了,”徐因拉着谢津的一截衣袖,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腿疼。” “那再坐着休息一会儿?” 徐因对自己的体力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再休息一个小时有没用,今天的步数上限已经到了。” 谢津思考了一下,“我们直接去租借铺租帐篷好了,早一些去还能找个好地方。” 徐因立刻答应了。 因是在暑假,海滩用品租借铺的生意火爆异常,老板周姐百忙之中帮他们把帐篷搭好,就匆匆回去了。 徐因在池子里冲干净了脚上的沙砾,小心翼翼地回到帐篷中。 她在谢津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靠着,闭上眼睛说:“这是我第一次看海,和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大海的辽阔与孤寂超乎她的想象,那些航行在海面上的船只渺小地像是模型玩具,好像大海只要稍微掀起风浪,就能把它们吞没。 “比你想象中的好还是差?” “比我想象的恐怖,也比我想象的漂亮,它真的像泰坦尼克号里的那块海洋之心,蔚蓝色的。” 徐因说完,失笑道:“好俗气的比喻,大海就是蓝宝石。” 谢津搂紧了她的身体,把下颌搭在她的发顶,“日出的时候会是红宝石。” “……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徐因说:“这样我就可以在同一天内拥有一双既看过红宝石,也看过蓝宝石的眼睛了。” 天气是个混沌系统,难以准确预测,就算预报说明天晴空万里,实际上也有可能是大雨滂沱,反之亦然。 不过徐因的运气显然不错,这些天海城都是晴天。 夏天海边的日出很早,不到四点天就蒙蒙亮了起来,夺目的红日自海平线上升,将无尽的云层与大海都渲染成夺人心魄的红,水天一色,不似人间。 那样的红并不像宝石,它的颜色远比徐因知道的任何一种红色系的宝石都要绮丽,如果真的有似红日般的宝石,徐因笃定它能拍卖出比海洋之心还要疯狂的价格。 直至太阳完全离开海平面,在海浪尚未完全褪去的沙滩积水中映出金色,徐因才从方才的景色中收回心神,她换了一口气,蓦地,身旁的人问她,“你要看我的眼睛吗吗?” 认识这么久,徐因多少也察觉到谢津的眼睛有些问题,他常年放在包里的美瞳没有任何度数,视力完全正常。 清早的日光还未升至顶峰,不甚明亮,徐因只得离谢津近一些才能看清他的眼睛。 她屏住了呼吸。 谢津的真实瞳色是浅一些的茶褐色,并不算多罕见。他的眼睛真正异于常人的地方在于,温润的茶色虹膜中,一上一下两个瞳仁格外鲜明,说不出的妖冶诡谲。 徐因完全看呆了,她勉强控制自己把视线移开了一些,却看到因缺少她的遮挡,日光毫不留情地落在谢津的眼中,将四个瞳仁刺激得骤然缩小。 “先天性多瞳孔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明明家里长辈都没有这种情况,”谢津低声道:“据说我刚出生的时候,把接生的医生护士都吓了一跳。” 徐因想,确实很难有人不在看清他的眼睛时被吓一跳。 人很容易对似人但非人的东西感到恐惧,不然各种志怪小说中,妖怪怎么总是有个怪物的身子、人类的脑袋? “像妖怪一样。”徐因情不自禁地说。 谢津垂下眼睛,让长长的睫羽遮住自己的眼瞳,“小时候上学时同学们爱起外号,我在学校的外号一直是‘怪物’。” 徐因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里有歧意,她连忙补救说:“我的意思是,和妖怪一样漂亮。” “漂亮?” 徐因乖乖地回答他,“嗯,很锐利的漂亮。” 谢津抬起眼睛和她对视,不得不说,相貌优越的人就算长了一双会被人喊怪物的眼睛,也不会让人厌恶,徐因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的双眼,莫名想,要是能收藏起来就好了。 压抑住内心古怪的欲求,徐因蜷缩着手指,张口问:“对你的视力会有影响吗?有没有其他的问题?” 谢津摇头,“很小的时候就检查过,一切正常,嗯,夜视能力会好一些。” “那就很好。” “你不会觉得很丑陋、畸形吗?” “它很特殊,”徐因直起身体,她半跪在谢津的双腿之间,手指虚落在他脸颊两侧,和他对视,“但更多的是美丽,你的眼睛非常、非常美丽。” “你是第一个说它漂亮的人。” 现实生活中,很难有美而不自知的人,这些类人往往从小到大就见惯了身旁人惊艳的目光,长大后也十分坦然地接受旁人的注视与赞美。 而谢津,从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徐因就发现他似乎对自己的相貌毫无自觉,甚至说他对自己的长相很不满意。 徐因曾搞不明白他那种不合常理的自卑来自何处,以及他为什么说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交好的朋友,又为何在认识她后,像抓救命稻草一样紧抓不放。 “真的漂亮。”徐因在谢津的眼尾落下一吻,语气里带着不自然的生硬,“不过……最喜欢它是你的眼睛。” 原谅她一个面对“我爱你”这种告白会紧张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的人,徐因这辈子都没想过她这张嘴里还能吐出来一句像样的情话,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搂着谢津的脖颈,又亲了一下他的眼睛。 “我也爱你。” 夏 wnwenx ue.c om 旅游结束后,徐因短暂回了一趟家,主要目的是为了拿她寄到爷爷奶奶家的录取通知书。 对于徐因报考燕美的选择,她的爷爷奶奶并不是很在乎,在他们眼里徐因都去学艺术了,考不考永川师范无所谓。更何况徐因的成绩也够不到永川师范的分数线,她能上燕美属实是校考给力。 爷爷倒是提了一句你妈要跟你断绝关系,下半句话没说,就被奶奶打断了。 徐因夹了一筷子青花瓷碗中的凉面,一派平静,“意料之中。” 爷爷奶奶愁得要命,既不好意思当着孙女的面说她母亲的坏话,也不好意思劝徐因回去跟母亲认错。 徐因专心致志地吃着凉面,这是她爷爷的拿手好菜,后来也交给了她的父亲,可惜的是,她并没有继承这一项手艺。 “唉。” 又是一阵叹气声。 徐因吃好了饭,放下筷子,“好了,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你们不用担心我了,过了暑假我都十八了。” 奶奶瞪她,“十八岁还是个小娃娃呢,等你到我这把年纪再说但不担心的事,就你这个性格,比你妈都倔,真不愧是她亲闺女。” 徐因感觉她一段话骂了两个人。 “莫气莫气。因因,我先问你件事,你是不是暑假都不打算回去了?” 徐因犹豫了一下,点头,“我其实是想去燕城那边打暑假工,一是提前了解一下学校附近的环境,二是攒一些生活费。” “不行!”奶奶率先开口,“生活费和学费这事交给我跟爷爷,不用你去打工,小姑娘家年纪轻轻的,就是该好好玩的时候,什么年龄做什么年龄的事,以后有你打工的时间。” 爷爷持半反对意见,“其实去打工接触一下社会也是好事,但我觉得在永川就挺好,何必大老远跑燕城呢?你一个女孩子在那边,我们怎么能放心得下。” 徐因的表情微妙起来,她总不能告诉爷爷奶奶自己在燕城那边谈了个男朋友,这话一出她燕美都不用上了。 “我已经找好工作了,”徐因神态自如,“是画室老师介绍的,在燕城一个画室做助教,包吃住,工作内容也轻松,一周就上四天班。” 这世界上的家长对于“教师”这个职业多半是有些愚昧在的,面对徐因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谎言,两个六十来岁的老人将信将疑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被徐因出示的临时工合同说服了。 当然,合同的内容全部为真,唯一虚假的是这份工作并不是画室老师介绍的,而是谢津帮忙找的。 尽管知道谢津不会在乎这些,但徐因还是固执地认为她不能完全在经济上依赖谢津。谢津明白她的想法,在分开前揉了揉她的头发,语调轻快,“好我知道了,我帮你找个轻松些的工作。” 叁天后,徐因于燕城一家画室顺利入职,成了一名中学初级班的助教老师,月薪叁千,包吃包住,一天工作6小时,上四休叁。 画室的老板是燕美的毕业学长,一看到徐因就热情地和她打招呼,即便徐因还没正式入学,在他口中却已经变成了“我燕美的师妹,今年造型艺术的探花”。看更多好书就到:powenge1.com 下班后,徐因拉着挎包的链条从画室出门,她小声地对来接她的谢津说:“总觉得用探花这个词像是在给脸上贴金。” 谢津接过她的包,“我倒是挺喜欢这个说法的,听起来像是在夸你才貌双全,不过要是状元就更好了。” 说起这个徐因就难过,因为谢津回去帮她打听了一下,发现她和造型艺术的第一名只差两分,这件事让她耿耿于怀良久,现在还没缓过来。 探花听起来是不错,可如果能当状元,谁还要当探花? “是我技不如人。”徐因惆怅地开口,过了会儿她想起来一件事,“对了,等我休息的时候,我们一起去还愿吧?” “好,晚上要吃什么?” 徐因恹恹地,“天热没胃口。” 谢津牵住她的手晃了晃,“冰淇淋蛋糕吃吗?” “听起来不错,但晚上吃这个好像不太健康。”徐因犹豫着。 谢津认真思考了一下,“今天是小逸的生日,我们就当是为小逸庆祝生日好了。这样想会不会好一些?” 徐因不解,“小逸是谁?” “我一个学动画同学的原创角色,我参与了他那部短篇动画的角色设计。” “记这么清楚?” “那倒不是,他今天在空间发祝他的主角生日快乐,我看到了。怎么样?要为小逸庆祝生日吗?” 城市里连风都是滚烫的,高楼大厦在道路上投下嶙峋的影子,热浪一阵一阵扑在皮肤上,将五脏六腑都灼得不堪重负起来。 这是燕城一个寻常的夏日晚高峰,寻常的日落,寻常的闷热,寻常的拥堵。 唯一不太寻常的,大概是有两个人试图用给一个虚拟角色庆生的理由,来给自己买一个用于消解暑热的冰淇淋蛋糕,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好啊,不过一个蛋糕不太够,我们再去买一份麻小庆祝吧!” 谢津:“……因因,我觉得麻小才是不健康的那个。” 徐因搂着他的手臂,笑意盈盈,“没事啦,今天晚上放肆一顿,这周我陪你去健身房。” 谢津趁机提条件,“加一周夜跑。” 徐因讨价还价,“叁天。” 夕阳越落越深,逐渐淹没在地平线下,徐因和谢津谈拢了“价格”——如果他每天来接她下班,休息日陪她出门写生,徐因就每天晚上陪他出门夜跑。 后天去还愿的时候,再许一个新的愿望好了。徐因情不自禁地笑了,她要许一个年年岁岁有今朝的愿望,希望以后的每一年每一日都能如今天这样,有晚霞,有风,有喜欢的人在身边。 这是徐因大学开学前一个月的事,一年后,她进了燕美的壁画系。 这种纯艺术性的专业基本等于毕业即失业,天赋再好水平再高,世界上多得是怀才不遇的天才。 徐因不敢称自己为天才,她有时候也会想自己一个普通人家出身的孩子怎么就一头扎进了壁画里,每次看到同专业的学长们毕业纷纷转行,就不自觉感慨自己的前途黯淡地肉眼可见。 谢津在旁边听着,很积极地表示,“嗯,所以我需要负责。” 对旁人的人生负责这种事说出去难免沉重,徐因一开始以为这不过是男友的甜言蜜语,直到她大四的时候,她发现谢津是认真的。 谢津比徐因大两岁,徐因大四时谢津已经工作两年了,他那时候在一家奢侈品公司做设计,前景光明,也积累了一些人脉。 而他经营的这些人脉关系,几乎全被用作徐因身上,来帮她宣传卖画。 徐因记得她还没毕业的时候,就收到了不少画廊的邀请函,谢津依次看了,替她全部否决了。 “你是要当我的经纪人吗?”徐因玩笑着问。 谢津意外,“什么,我现在才是你的经纪人吗?我以为早就是了。” 那段时间里,他们几乎一直在参赛和参展之间循环打转,准确来说是谢津负责操持这些工作,徐因只需要专心捕捉灵感,再将它们落于眼前。 她曾经用四个月的时间打磨一套岩彩画,画的内容是一座海边小城的春夏秋冬,色调是她习惯的冷调配色,连人们印象中浓绿的夏日,在她的笔下也是极淡的色泽,偏一眼看过去,就能感受到画中闷热潮湿的气息。 后来那四幅画被人以二十万的价格被人收购,买画的人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儿,可能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出手却阔绰非凡。 展馆的负责人点头哈腰地引着买画的人来见徐因,那女孩儿对徐因说:“我想定制一幅画,钱不是问题,如果能让我满意的话,要考虑签我的画廊吗?名字叫Skuld。” 徐因还没反应过来,谢津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事后,徐因问他,“我没听错吗?Skuld?” Skuld,国内近两年新兴的一家知名画廊,之所以能在短短一两年内打出名声,是因为这家画廊的老板有钱到能收购莫奈的真迹,家底非常丰厚。也正因如此,被Skuld签下的画家格外幸福,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画卖不出去,并且由于Skuld本身自带热度,光是被Skuld签下,就能平白获得一大波流量。 徐因觉得自己要被馅饼砸晕了,忙不迭地看对方定制画品的要求,看完后,她沉默了。 倒不是说甲方有多刁难,要她画五彩斑斓的黑,而是甲方的要求……完全在她擅长的范围内。 矿物颜料风景画,内容还是冷调的冰海和雪山,简单到让徐因深思老板会不会另有深意。 “应该没有深意,她貌似是纯粹喜欢你的风格。”谢津伸手在屏幕上滑动了几下,“我查一下Skuld公开收藏的画,特征很明显,典型的印象派审美,真没想到现在印象派还能吃得开,我以为现在早就是当代艺术的天下了。” 徐因微妙地感到被攻击了。 她长叹一口气,“那我要努力抓紧这次机会了,遇到这么财大气粗能包养我一辈子的老板可不容易。” 谢津垂下眼睛没有看她,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半晌才嗓音干涩地说:“嗯,是个好机会。” 徐因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她被馅饼砸昏了头,趴在沙发的扶手上,言笑晏晏,“你看,我说到做到吧,卖画养你。” 谢津轻微勾了一下唇角,又迅速放下,“小心到嘴的鸭子飞了,甲方可只给你了叁个月的时间。” 叁个月后,Skuld的职业经理人带着长期合同放到徐因面前,于是一夜之间,徐因摇身一变,从名不见经传的燕美毕业生,成为业内陡然升起的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彼时对于徐因来讲,已经算得上功成名就了。 然后—— 谢津向她提了分手。 毫无理由的分手,没有移情别恋,不与家庭相关,甚至徐因问他是不是不再爱她,谢津也没有给出回答。 他就那样离开了她,无论她如何追问是否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什么,谢津都只是说“没有”。 徐因记得很清楚,她在电话中祈求谢津,说只要别和她分手,让她做什么都可以。 而谢津只是沉默,许久之后,他挂断了电话。 再后来,谢津注销电话卡,辞职并离开这座城市。 徐因试图通过他们的共同好友找寻谢津的下落,但每一个人都说:抱歉,我不清楚。 他就这样决绝地消失在她的世界,从此渺无音讯。 单方面的分手让徐因备受打击,她的精神状况一度糟糕到需要入院治疗。 时隔叁年回想起那段时光,徐因仍会痛苦到不能自已。谢津为什么和她分手已然成了纠缠徐因的噩梦,现在她终于知道了答案,却开始后悔。 经年 徐因打开酒店的房门时,差些以为罗廷芸没有回来。 房间没有开灯,黑漆漆地像没有人在。 “……是因因回来了吗?” 疲惫沙哑的声音从沙发上响起,徐因犹豫着,打开了灯。 这次陪罗廷芸回长吉前,徐因上次见到她还是去年春节,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母亲好像凭空老了十岁。 人的衰老似乎是一瞬间的事,不知何时滋生的白发、佝偻下的腰背,似乎都在告诉徐因,这个生你养你的女人,已经不再年轻。 “刚回来。” 徐因走到了沙发旁。罗廷芸似乎哭了很久,以至于眼睛变得不太好使,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问道:“你哥哥没送你过来吗?” 徐因抿下嘴唇,“他送我回来就走了。” 罗廷芸本就灰败的神色更添空落,她自言自语道:“回去了,是啊,他的家在这里。” “他应该还没走远,”徐因深呼吸着,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要我叫他回来吗?” ……忘了,她没有谢津现在的联系方式,就算罗廷芸让他回来,她又能去哪找他回来呢? 罗廷芸慢慢摇头,“不用了,十多年没见过,临了这时候再过去,怎么看都像是添堵。可是啊因因,我和他爸爸认识好些年,他不在了,我总要来见最后一面的……好端端的,怎么不在了呢?” 她低垂下苍老的面容,反反复复地说着“怎么不在了呢?”。 千百种滋味梗在心口,徐因反胃得厉害,她强撑着安慰母亲道:“再怎么伤心也要顾及自己身体,妈你吃过饭没?我去给你买些吃的回来。” 罗廷芸默默流着眼泪,她听到了徐因的话,拍了下她的手背,“我没胃口。你是不是还没吃过饭?去吃饭吧,一早上就赶过来也没喝几口水,脸色差成这个样子。” 徐因全然没力气再说几句推诿客套的话,她和母亲的关系好转全因去年年初罗廷芸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动开颅手术。 接到电话的那一刻徐因大脑全然空白,等她急匆匆赶回永川,才知道母亲的身体叁年前就不太好了,只得沉默地等待着母亲做完手术转进icu,再从icu转进普通病房。 而罗廷芸清醒后看到徐因的第一句话是:“回家了啊”。 那时徐因怔怔看着她,半晌想,妈妈怎么老得这样快。 她不过离开家几年,就已经有些不大认识了。 徐因很难说那一瞬她原谅了母亲,她只是无法跟一个羸弱的“老人”计较,于是在那年春节,罗廷芸主动给她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回家过年时,徐因回去了。 断断续续地,徐因和母亲恢复了联络,十天半个月打一次电话,逢年过节发个红包,谈不上多亲近,但走在大街上也不至于显得像仇人而非母女。 随后,就是前天的一通电话,罗廷芸吞吞吐吐地问徐因能不能陪她来一趟长吉,参加她前夫的葬礼。 徐因木讷地想,她不应该心软的。 仓促地对罗廷芸点了下头,徐因匆匆走出房间。她脚步虚浮地来到前台,接一杯热水,勉强压下胃部的痉挛。 外面的雪下大了,酒店前台的女孩儿看徐因的样子,又接了一杯热水递过去。 “谢谢。”徐因说。 前台礼貌性地答道:“不客气,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徐因问她,“你知道最近的药店在哪吗?” “出了酒店大门往东走两个路口就有一家药店,不到一公里,很近。” 徐因用导航搜了一下,确实不远,直线距离925m,打车起步距离都不够。 看了一眼酒店玻璃门外肆虐的风雪,徐因认命出门。 她没有拿伞,北方下雪也不需要带伞,徐因裹紧羽绒服,一头扎进寒风中。 似乎才从酒店走出去,身后就传来一声鸣笛。 徐因以为自己挡了路,往人行道里挪了挪。 在她斜侧方的车打亮了灯,正正好照在徐因身上,徐因转过身,看清车型时她思考这个人的车怎么跟谢津开的那辆一模一样。 叁秒钟后,徐因意识到眼前的车并不是和谢津的一模一样,它就是半小时前她坐过的那辆。 轿车停在徐因的身侧,打开车窗, 徐因抢先开口,她问:“你怎么还在?” 谢津晃了一下手机,“接了一个电话。” 徐因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谢津没有开车里的灯,以徐因颇为严重的夜盲来看,她只能看到仪表盘光晕周遭谢津模糊手指的轮廓。 “这么晚了,出来有什么要紧事吗?” 谢津问着,语气里听不出多少情绪。 他这样的态度让徐因格外不适,她半是尖酸地想,不是你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了,哄着抱着,语气软得跟什么一样。 “和你没关系。” 徐因冷淡地答着,语句生硬。 北方的冬日本就冷,更何况是在夜里下雪天,徐因只在户外站了一会儿就觉得体温飞速下降,充绒量再多的羽绒服也抵不过零下十几度的低温,她扯了一下帽子,闷声道:“没事我就走了。” 短靴里的双脚因寒冷而麻木,徐因费劲地转身,踩着地上新积起的一层雪往人行道走去。 谢津喊住她,“因因。” 徐因被迫停下脚步,她忽地恨极了谢津的称呼,他凭什么还在这样喊她的名字,凭什么不再干脆利落一点,装得全然陌生,就好像他们就是第一次见面。 轿车挪到了徐因身旁,谢津问她,“你要去哪?我送你,天太冷了。” 徐因几乎脱口而出,“那又怎么样?冷不冷死我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这话就是纯粹的气话了,谢津听完也没什么反应,不痛不痒耳旁风似的。 徐因冷笑了声,继续往前走着。 刀子似的寒风裹挟走身体的最后一点暖意,徐因却全然无觉,直至谢津下车,把她塞进副驾驶的位置。 几乎一整天水米未进,加之又犯了胃病,致使徐因挣扎也没挣扎起来,不到二十秒就被暴力镇压,束缚在安全带内。 徐因的脸色阴沉至极,她口不择言问:“你想做什么?” “我觉得我们需要谈谈。” 谢津打开了车内的灯,暖色调的灯光稍稍晃了眼睛,徐因闭上眼睛,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后她讲:“谈什么?” “……” 谢津一时没有说话。 合上的车窗将料峭寒风与飞雪都关在外面,逼仄的车厢内,兢兢业业的制暖系统烘烤着徐因的身体,她低垂着头,不去看身侧的人。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谢津略过了这句话,他问:“你打算去哪?” 徐因闭上眼睛靠在车窗上,漠然答道:“药店,买胃药。” 轿车启动了,在覆上一层新雪的道路上缓慢行驶。 时至此时,徐因仍有种不真切感,好比被罩进透明的玻璃鱼缸中,四面八方传来的声响都变得模糊迟钝,难以判断。 车内寂静的可怕,连呼吸声都听不明晰,徐因仰起头蜷缩在座椅中,恍惚自己在被海水中被淹没。 谢津真的在她身旁吗?现在开车的人是谁?他难道当真和她有血缘关系? 冗杂的思绪交错在脑海,身体已精疲力竭没有任何多余的力气,徐因知道自己应该停下思考,但她无法停下。 九年的时间太长太长,占据了她叁分之一的生命还要多。她生命的前十二年无忧无虑,在父母面前撒泼打混。十二岁后从父亲去世开始,整个人的世界完全被打碎扭曲,尽管徐因在口中说她和谢津的相遇是个命运转折的意外,但内心她想,这是个奇迹。 可命运一切馈赠都在暗中标好了价格,现在,命运的女神来向她收取代价了。 时间漫长又短暂,好像只是一愣神的功夫,谢津就在药店门口停下了车。 徐因没有动,准确来说她根本没发现车停了,眼睛没有聚焦,虚虚地看着前方。 谢津下了车,再回来时他拿着几盒常见的胃药和一杯从药店接的热水。 “你看你需要哪种?” 徐因这才回过神,她挑出自己家常备的那一款胶囊拧开盖子,但由于她的手一直在发抖,瓶盖拧了半天才开也就算了,倒胶囊时还不小心多倒了几颗出来,滚落在地上。 她下意识弯腰去捡,却听到谢津在旁边说:“先吃药吧,一会儿我来处理。” 徐因现在不仅仅是头痛和胃痛了,全身的每一处肌肉骨骼似乎都在泛着无法忍受的酸痛,她匆匆咽下胶囊,将一次性水杯中的热水喝净。 “我送你回去,还是你” 徐因打断了谢津的话,她语速很快,“送我去机场。” 谢津没有说话,他停顿了片刻后应下,“好。” 但当车辆开始行驶后,徐因后悔了,现在下雪飞机延误,她就算赶到机场也并不能立刻离开,还要再跟谢津待在同一个空间里半个多小时。 无法控制的恶心感翻涌上来,口腔两颊也泛着酸水,徐因急促地拍着车门。 五秒钟后,谢津沉默着注视她夺门而出,在雪地里躬着腰背,吐了一场。 徐因将满是酸水的纸巾扔到垃圾桶中,她拧着眉掬了一捧绿化带的雪擦手,谢津从车里出来,递过来一瓶拧开瓶盖矿泉水。 冻僵的手指几乎握不住水瓶,徐因手抖得吓人,谢津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对她说:“手伸出来。” 长期处于温暖车内的水自然地带着温度,更何况对于现在的徐因来说,任何比她手指温度高一些的东西都能让她感受到暖意。 温凉的水浇在徐因冻得发紫的手上,冲洗开她手上细微的裂口,徐因忍着痛,接过谢津给她剩的半瓶水,漱了口。 可能是看她的模样太过于凄惨,上车后谢津讲道:“我在机场附近的酒店订了房间,好好休息一晚,明天雪停了再回去。妈妈那边我会帮你解释。” 徐因一张脸苍白而麻木,她看着蒙着一层水雾的车窗玻璃,与外面模糊不清的道路树影,嗓音嘶哑,“用什么身份解释?我们今天第一次见面。” 谢津无奈道:“因因。” 如果手边能有一把刀,徐因一定会握着刀过去和谢津同归于尽,她暴怒道:“别这么喊我!” 从叁年前突糟分手开始,徐因很长一段时间完全陷入了情绪的泥潭,谢津提的分手太过突然,分明前一天还好好的,第二天就从同住的出租屋里搬走。没有任何预兆和缓冲,他就如此决绝地用一句话结束了他们五年的感情,带给她近乎地狱般的梦魇。 他怎么能在单方面断崖式分手过后,又毫无波澜地以同母异父兄长的身份重新出现在她面前?如此冷静,如此……绝情。 谢津没再开口讲话,徐因的思维乱成一团,压抑了太久的情绪随着眼泪倾泻而出,她抱着自己的肩膀泣不成声。 车厢内的压抑的泣声可悲可怜,谢津将车停在路旁,无声等待着。 雪簌簌落在车前的玻璃上,覆出一层柔软的浅白,徐因忽地想起她在燕城度过的第一个冬日。 那年冬天燕城下了好几场大雪,她和谢津一起待在租住的公寓中过年,窗外是漫天风雪,他们在窗内互相依偎。 轿车重新启动,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机场最近的一家星级酒店门口。 “我不送你,自己去可以吗?”谢津的手放在安全带上,问着。 徐因没有看他,她低着头解开安全带,手轻搭在车门把手上,她面无表情说着,“我自己去。我想……以后没有必要,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你应该也是这样想的吧?” 谢津说:“好。” 车门开了,风雪未停,满地堆白。 徐因头也不回的下车,她想,自己果然不该来长吉。 发病 徐因向母亲罗廷芸女士打了一个电话,电话里她说老板让她快些回去工作,她必须立刻回到燕城。 罗廷芸没有过多思考,只嘱咐她好好工作,不用担心她,哥哥会送她回去。 徐因在电话里愣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哥哥”是谁。 罗廷芸称呼家里人总是用缩句,例如“孩子的爸爸”就是“爸爸”,“孩子奶奶”就是“奶奶”,同样,徐因的哥哥,在她口中就只剩下一声简单的“哥哥”。 “好,我知道了。” 这当然是假话,徐因的老板是个纯玩咖的富叁代,根本不在乎画廊是否能够盈利,画多画少,全看个人自觉。 徐因也是幸运,她签Skuld那年刚巧是老板留学的前一年,这些年她老板在国外上学,Skuld一个新画师都没签,从画廊领导层到下面执行层和运营层,都躺平得十分明显。 徐因回燕城的目的是为了搬家,她现在住的房子是谢津还在燕城时租的,地方略有些偏,不过管理很好,安保措施严格,周围配套设施也算齐全,离地铁口很近,属于一个清净得刚刚好的范畴。 但徐因现在完全住不下去了。 她曾经无数次在这个公寓睹物思人,沙发,床榻,浴室,阳台,画室,每一处都有她和谢津生活过的痕迹。 徐因在马桶前吐了。 她麻木地起身,按下冲水,到洗手台前漱口。 镜子里似乎出现了谢津的影子,他弯下腰将下巴压在她的肩窝,嘴唇吻在她的耳根,亲昵地喊她,“因因乖,让我进去。” 胃里又泛起了酸痛,徐因狼狈不堪地跪在地上,又一次吐得昏天地暗。 为什么他会是妈妈的另一个儿子? 为什么她少儿时期会因为不愿意被分走母亲,极度抵触妈妈提起她的另一个孩子,连他的名字都没问过? 徐因慢慢蜷缩起身体,歪歪斜斜地躺在地上,屋中的暖气开得很足,瓷片并不冰冷,但不妨碍她头脑昏沉,全身发冷。 似乎是躺在地板上睡了一觉,徐因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可能是发烧了。 她从卫生间起来,在客厅翻找到温度计,但很快就因情绪失控把电子温度计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 见鬼的她为什么不早点搬走,早点搬走就不用面对这一屋子谢津置办的东西。 耳鸣越来越厉害,心脏拼命跳动却仍觉得缺氧无力,徐因跌坐在地上,再反应过来时她看到了满地散乱的药盒和飞到阳台的小药箱。 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指,关节处传来的刺痛让徐因勉强恢复了一些神智,她在地上找到了布洛芬的药盒,颤抖着手拆开把药咽了下去。 吃了药后徐因迷迷糊糊躺到沙发上,再有意识的时候,她正被人套上羽绒服,扶着往外走。 “薄荷?” 徐因嗓音沙哑,她的眼睛睁开又闭上,头脑发昏到腿上没有一点力气。 “你先别晕,我扛不动你。” 名为薄荷的女孩儿费劲地拎起鞋柜上的包,跨过门槛后她用脚勾上门,掺着徐因进了电梯。 十五分钟后,徐因被薄荷带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问诊验血输水。 见徐因扎上针,薄荷转头管护士要输液管加热器。 忙里忙外下楼买了早饭送回来,薄荷又跑去缴费窗口缴费拿药,回来时徐因已经吃过了早饭——她的胃口太差了,只喝了半杯粥。 因为来的时候几近昏迷,徐因被护士安排了床位,薄荷竖起枕头,让徐因躺得舒服些。 吃过药后徐因感觉自己好了不少,她嗓音嘶哑道:“你怎么来了?” 薄荷的本名叫“薄禾”,因为跟薄荷谐音,从小到大从同学到老师就都这么喊她,直接把外号叫成了大名。 她跟徐因是大学同学兼室友,毕业后在做插画师,爱好广泛。 “你说呢?发消息不回,电话也不接,我只好过来看看了。” 徐因脸色苍白,她摇了下头,什么都没说。 “真是吓人,”薄荷看着她犯愁,“年纪轻轻就栽家里了,不知道养老院接病人有没有年龄下限,二十五六的接不接。” 徐因身上没力气,勉强笑了一下。 薄荷在床边坐了下来,“原本打算问你晚上有没有空,去酒吧看美女跳舞,现在看也泡汤了,老老实实在家养着吧。不过因因,你不觉得你这几年身体素质下降得太厉害了吗?上学那时候还好好的……” “别说了!” 徐因猛地打断了薄荷的话,她们是大学室友,薄荷知道谢津也认识谢津,她见过他们在一起时的亲密无间,也见过她被分手后的绝望和失控。一想到这些徐因就想吐,她抑制不住恐惧和恶心,那种粘腻潮湿的情绪几乎要把她拉下地狱。 四周隐约传过来视线,徐因呼吸急促,她好像突然被人塞到了罩子里,所有感知都变得木讷迟钝。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冷静一些。” 薄荷在说什么? 大脑似乎失去了处理信息的能力,分辨不出听到的词句与字眼,徐因沉默地垂下头,攥紧手指。 薄荷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的表情变得很惊慌,徐因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背,输液的针头被她扯了一半出来,药液和血液顺着她的手背滑落,触目惊心。 徐因看到旁边病床的陪护起身,张口在说些什么,护士拿着托盘匆匆跑过来,拿出棉签给她止血。 如同注了胶的空气塞满肺泡,徐因努力让自己发出声音,“薄荷,带我去医院挂号,我好像复发了。” 曾相识 徐因最初意识到自己不对劲是从某一日开始,她发现自己经常记不清她刚才在做什么,好像一眨眼的工夫人就凭空穿越到了第二日。 并且频繁陷入一种“灵魂出窍”的状态中,彷佛意识和肉体分离,感触不到现实。 除此之外像什么味觉嗅觉失灵、手控制不住颤抖,食欲不振,简直让徐因觉得自己行将就木,快不行了。 维持着最后的理智,徐因去医院挂了号,在一系列检测过后,医生给出了确诊结果:解离症。 简单来说,因受到心理创伤大脑启动自我防御机制,让人的思维意识和身体体验产生分离感,从而模糊痛苦。 徐因听完医生的解释,很茫然地想,她到了这种地步,竟然还是“模糊痛苦”后的结果吗? “……他对我来说很重要,我遇到他的时候16岁,什么都不懂。那个时候其实我不知道要考什么学校,不想听家里的,又无处可去。我的精力大部分都放在了绘画上,专业课成绩并不太好,永川的高考难度全国闻名,考试压力很大,如果不是他我根本考不上燕美。我一直觉得,是他改变了我的人生。” 徐因低垂下眼睛,她抬手比划了一道上升的折线,嗓音疲惫茫然,“我的学业、生活、工作,全都离不开他的引导,我依赖他远比依赖父母更多,因此在他跟我说分手时,我感觉被背叛了,医生你有没有看过一个动画电影?叫头脑特工队,他的离开对我来说就是——我精神世界的岛屿,崩塌了。” 这是叁年前徐因出院不久对心理医生说的话,当时医生说,你对你男友的依赖,本质是家庭依赖的缺失。 徐因沉默良久,点点头,“我知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我妈也变得不太对劲,她……大概也是有焦虑症吧,总是心情不好,我很怕她把我丢了,不要我了。认识他之前,我就一直活在这种恐惧中,那时候觉得,我是没有家的。” 她颠叁倒四地说着,语句和人称代词混作一团乱麻,恍惚想原来她那时候是这么看待谢津的。 极度渴望着有人能如亲人一样包容保护她,想要有人能无条件地信赖她,想要被爱着。谢津出现的恰到好处,他完全弥补了她对感情的需求,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亦或是亲情,方方面面慰藉着她空洞的心灵。 “那几年应该是我除了童年外最快乐的时光,不高兴就说,高兴了就笑,不用担心自己哪一句话说错会触怒别人,朝我大吼让我滚出她的家。” 徐因短促地笑了一下,“我的青春期一塌糊涂,总是疑神疑鬼,觉得世界上根本没有人爱我,自己是没有家的孩子……快撑不下去了。” 人们总是把家比喻成避风港,但对于十六七岁的徐因来讲,她的避风港不是她的,里面的人随时有把她赶出去的风险。 谢津的出现一针超高浓度的精神镇定剂,徐因一度以为她慢慢脱离了那种“浮萍”般的状态,可没想到的是,谢津也会离开。 失去谢津后戒断反应让徐因痛不欲生,她住了叁个月的院,吃了半年的药才勉强恢复正常,而现在,病情复发了。 “我又一次遇到他了,”徐因闭着眼睛,她的灵魂漂浮在房间的角落,冷笑着看她麻木地张口,“我知道了当年他和我分手的理由,很合理。” 在葬礼上的骤然重逢让徐因的大脑乱成一锅浆糊,回家后她又发起高热几乎昏迷,如果不是刚才卫生院医生给她打的葡萄糖和消炎退烧药,徐因也不至于现在才想起来当时谢津对她说的话。 他说他是寒假前拿到她户口本才知道的真相,而徐因记忆中中,谢津是那年10月才和她提的分手,中间有大半年的差值。 徐因太清楚谢津这么做的原因了,叁年前年初的时候她还是个籍籍无名的美院毕业生,半年后,她签约Skuld成了业内勉强喊的出名字的新锐画家。 她已然功成名就,所以谢津可以放心地离她而去。 徐因无声地笑了出来。 心理医生将纸巾递给她,任由她浪费时间平复情绪。 “理智上我应该接受,但情感上我完全接受不了。” 徐因的话停了下来。 她慢慢吸气,又呼气,想要编一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匹敌她发现谢津是自己同母异父兄长的荒谬。然而任凭她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星半点。 徐因有点后悔找以前给她做心理治疗的心理医生了,这样她还能修饰一下她跟谢津的经历,把谢津彻底变成一个罹患白骑士综合症的精神病,不至于现在这么局促。 好在医生没有追问她理由是什么,只是点点头问:“那你想接受它吗?” 徐因呼吸停了,好半天后她才被肺部的憋闷提醒,她应该呼吸。 “我不知道。” 她说道。 徐因忽地想明白了,原来这才是她觉得恶心的原因,她在恶心就算她知道了谢津是她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却还是对他抱有男女情爱的幻想与爱意。 她又忍不住要吐了。 徐因狼狈地冲出诊疗室,薄荷在门口等她,看她出来后跌跌撞撞地往卫生间跑去,连忙跟上,“因因?” 又一次,徐因吐得昏天地暗。 她手脚无力地从卫生间走出,被薄荷和心理医生一起搀扶着回到诊疗室。 或许是因为在医院挂得那瓶葡萄糖,就算把吃进去的所有食物都吐出来,徐因也没有再感受到缺乏能量导致的眩晕,她清醒至极地坐在椅子上,想这次连医生也救不了她了。 “考虑住院吗?你现在的情况不是心理治疗可以调解的,最好还是住院。” 徐因坐在咨询室的椅子上,视线落在窗外。 燕城也下雪了。 白茫茫的一片,好像呼吸间都有股冷意凝进喉管。手上皲裂的皮肤泛起一阵绵密的刺痛和痒意,徐因缓慢地眨着眼睛,说:“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的。” 薄荷只好在取完药后陪着徐因从医院出来,她说道“你这段时间先住我那里吧,现在放你一个人住我不放心。” 徐因没有任何反应。 薄荷看了看手里的确诊单,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真的不考虑住院吗?” 徐因抬手遮住眼睛,“先延迟吧,看吃药会不会好转。” “那好吧,先回你家收拾东西。” 薄荷轻车熟路地将车开进徐因所住小区的地下车库,她解开安全带,“上楼,药和报告先放我车里好了。” 徐因拖沓着钻出车门,她脚步虚浮,缓慢往电梯的方向走动。 银灰色的电梯金属板映出她僵硬的脸,徐因木讷地和那张扭曲的脸孔对视,神色一点点变得惊恐。她急促地呼吸着,在电梯门打开的一瞬就冲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向家门。 薄荷吓了一跳,小跑跟在她后面到了入户门前,她关上房门,看徐因冲进卫生间,双手撑在洗手台前一阵干呕。 她撑在洗手台两侧的手臂不停发颤,过分缺乏血色的手背上因早上去输液跑针的缘故,鼓着青紫色的肿包。 薄荷忍不住问:“又是因为谢津吗?” 徐因什么都没吐出来,她无力地抬起肩膀,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凉水漱口,冰冷的水流打湿了她的面孔,让她看起来为狼狈。 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我跟你认识这么些年,只见过你为谢津的事不冷静过,其他的像是被造谣抄袭、被剽窃创意——” 薄荷耸了下肩膀,“搁我早心态崩了,但你处理这些都很冷静。” 从这个角度上来讲,薄荷觉得自己跟徐因是完全相反的两种人,她对前男友从不留恋,拜拜就拜拜,下一个更乖。可当她遇到被污蔑抄袭的时候,薄荷想自己快被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质疑声给杀了。 徐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最开始遇到作品被剽窃也很束手无策,处理方法是谢津教她的,怎么写声明,怎么取证去固定证据,怎么通过代价最低的方式起诉对方等等等,全是谢津手把手教她的。 她的人生谢津参与得太多太多,多到她无时无刻、身边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都能让她想到他。 “不是,”徐下意识因撒了谎,她躺到沙发上,“我想先休息一会儿。” 薄荷无奈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说:“好,我点个外卖,你是没胃口,我陪你跑了一天快饿死了。” 徐因倦怠地闭上眼睛,她现在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