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尘暴》 1 沙尘暴来了,远远的,一个黑茬头就从天地间卷了来。 沙尘暴来得非常突兀。在来临前的那一刻,天气变得十分怪异,白晃晃的太阳突然红了,红得像只充了血的猪尿泡,渐渐地,猪尿泡被撑破了,血光就四溅开来,染红了大地,染红了村舍,也染红了沙漠,地上便荡起了一波一波的红浪,气温骤然炎如夏日。 这时候,村里男女老少都到了黑风口去治沙,人们看到那黑茬头就大呼了起来,的一阵惊呼,老天就变脸了。都说这是咋啦,这老天是咋啦?每年的春天,是风沙的季节,也是治沙造林的季节。全大队的男女老少,凡是能动弹的,都上了沙窝去治沙。生活在沙窝窝的人,没办法,不治沙,沙就会把庄稼吃了,把村子吃了。庄稼人没啥指望的,也就是指望能有一个好收成,指望多打点粮食。听到治沙的人们说天咋啦,全村老老少少就纷纷出了家门,都抬了头去望天;望着望着,一群乌鸦便铺天盖地由西向东飞了过来。红沙窝村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乌鸦群,密密麻麻的乌鸦几乎是一个紧挨着一个,飞过头顶的时候,能感觉到翅膀煽动下来的凉风。血红的太阳已被乌鸦覆盖住了,地上的红浪便也消失了。乌鸦的翅膀,乌鸦的身子,都被太阳染成了红色,乌鸦就不像了乌鸦,竟成了红鸟。乌鸦从天空掠过时,同时还发出“呱——呱——”的叫声,竟是那般的起落有序,像齐声合唱,没有一声杂音。那音律,那节奏,仿佛有一种超乎它们之外的神力在指挥着,控制着。当你屏气凝神,再仔细听来,“呱——呱——”的叫声,竟变成了“走哇——走哇——”的呼唤。一声一声地,分明隐含了某种喻意。听来却是凄凄的,惨惨的。事过多年,当人们谈论起当时的情景时,都说乌鸦通人性,它们向人报信,黑风暴来了,让我们赶快躲开。庞大的乌鸦群飞了好长时间,待鸟群飞过之后,那热温也似乎被它们煽动的翅膀带走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看不见的气流从地面上袭了来,很硬,很急,先是身子感到彻骨的凉,旋即,地面上的沙子便跟着跑了起来,沙坡上就浮起了一层浪,不高,却急,伴随着一声声“啾——啾”的鸣叫,迅速漫过一座沙包,又漫过一座沙包。 这种奇异的变化没有持续多久,西边的半边天就突然地塌了,一个黑茬头,翻着滔天巨浪,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这时候,天仿佛被什么东西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晴天白日,一半是黑浪滔天。那黑浪像卷集的乌云,又像山洪暴发似的,一个浪头卷了过来,还没落下,又一个浪头覆盖了过来,翻滚的黑浪像一只硕大无朋的怪兽,仿佛要把蓝天白云一口吞没,要把整个世界一口吞没。随着“啾——啾——”的声音传来,天色突然暗了,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呛人的沙尘味,看不见的冷气嗖嗖地向人袭来。“老黑风来了。”村人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这句话。红沙窝村经历过的沙尘暴太多了,多得数不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多半的时间就是风,他们已经习惯了。风来了,照样该干啥就干啥,从不误工。红沙窝村的人管沙尘暴不叫沙尘暴,叫风。风又从级别上、色彩上细化为大风、老风、黑风、黄风、白风。他们一看这阵势,知道这是一场老黑风,应该避一避了。男人们急忙收拾着工具,女人们却扯着嗓子在喊自家的娃。于是,沙坡坡上就荡起了长长短短地叫喊声:“三狗子哎——”、“六五旦哎——”那喊声,仿佛一支迎风而响的唢呐,拖着一条长长的尾音,在沙窝窝上空飘荡着。等男人们收拾好了工具,女人们喊来了自家的娃,风就铺天盖地卷了来,顿时,什么都看不见了。女人们一个个像老母鸡,将娃们的头紧紧揽在自己的怀里,有的扯下头巾裹在了娃的头上,有的甚至解开衣襟,将娃裹了进来。那沙子,就劈头盖脸扬了来,打在脸上,打在身上,就像鞭子在抽,火辣辣地疼。疼了一阵,疼木了,就不再疼了。用手一摸,头发中髹了一层厚厚的沙子,就像带了顶沙帽,护住了头,反而没有了感觉。脚下的沙子,却像波浪一样滚动着,身子怎么也站不正,仿佛漂在水上。于是,就顺着风,摸索到沙坡坡下,圪蹴了下来。眼睛是无法睁开看的,即使睁开了,也看不到什么。只听到狂风挟持着飞沙,从头上掠过时,带着尖厉的呼啸,像万马奔腾。听得久了,就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怪声,在空中发出鬼哭狼嚎的吼叫,惊天动地,响彻云霄。地上的每一个物体,每一种生命,都在肆虐的沙尘暴的袭击下,别无选择地面临了一种生死攸关的磨难与考验。风沙中的人,都不敢再动了,只有相偎在沙坡坡下,才能躲过这可怕的风头儿。黑风口的沙子,却迫不及待地汇进铺天盖地的沙尘暴中,向红沙窝村呼啸而去……村子遭殃了。 一棵百年的老白杨树,被拦腰折断,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绝响……一只老母鸡,迅如闪电般飞逝而去,一头撞死在了饲养院的西墙上……一只小花狗箭一样随风射去,不知射向何方…… 后来,《镇番县》志做了这样的记载:沙尘暴来势异常,凶猛如虎,飞沙蔽日,力撼天地,持续半天一夜,毁坏良田四十八万亩,摧毁老树三千余棵,卷失牛羊驴马两千四百二十头,伤亡人员十二名,此乃我县历史上最大的一场沙暴……沙尘暴过后的红沙窝村,满目狼藉,一片凄凉。新栽的防护林带,压在沙窝上的麦草棱子,搭在房檐上的柳棵,几乎都被狂风乱沙卷走了。凡是能够被它掳走的,都被它掳走了,房顶上裸露出了光秃秃的黄泥巴,一下子显得丑陋无比。最致命的是,刚刚出土的田苗,还没来得及抽叶,就被沙压了。有的被压得趴了下去,有的干脆被埋到了沙子下面,再也直不起了腰。唯一能展示村史的几棵钻天杨,有的被拦腰折断了,有的被连根拔了。红沙窝村失去往日的灵光,仿佛得了一场重病,没有了精气神。人们的脸上挂满了死灰一样的惨白,相互见了,不说别的,只是骂天:“日他贼先人,这杂种老天爷,活混了!活苕了!把田苗给我们压了,让我们吃球哩?”“活不成了,老天不让咱活了。”人的心从此凉透了,于是,揪心的悲痛便化作一首凄婉的长歌,在红沙窝村的上空飘荡了起来……爹死了,娘嫁了 哥哥嫂嫂没搭了 房屋田产让沙压了 背上褡裢逃荒吧 …… 那悲伤凄凉的唱腔,声声似咽,句句如泣,仿佛满载了人生的无奈和辛酸,备感前途的不可预测和无限渺茫。让人听了,难受得要死。一些上了数岁的老年人,一听这曲儿,就唏溜唏溜地抹起了眼泪。 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死守在这里,活活的等死!树挪死,人挪活。挪不了窝儿,就去讨口饭,先把命保住了再说。于是,村口结集了一群又一群的男女。汉子们打点好了行装,打算到外面去谋条养家糊口的生路,老人、婆娘们则背起了褡裢,拖着半大娃们,想到外面去讨吃。人们三个一伙,五个一堆,诉说着别离,叮咛着嘱咐着,有的抱头痛哭,有的挥泪作别。大家都知道,背井离乡的日子不好过,当讨吃的日子更不好过,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田苗让沙埋了,就等于埋了一年的口粮,也埋了村人的希望。要不是这样,谁愿意去当讨吃,谁愿意餐风宿露,遭别人的白眼?没办法,老天不长眼,有啥说的呢?没说头,走吧!走吧!就这样,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地上了路。那路上,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沙尘,渐旋渐高,留在了半空里,久久不肯落下。 但是,谁也没想到,人们刚刚走出村口,就被前面迎了来的大队支书老奎挡住了。 老奎不老,才二十来岁,因名叫张多奎,大家为了省事,就叫他老奎。刚才,老奎还在地上刨着沙子。他不是用耙子刨,而是用手刨。他本来是带了铁齿耙来的,怕耙齿伤了麦苗,就把它放到一边,用手刨了起来。刨着刨着,沙土就在他的手指间荡起了一层又一层细尘,如灰色的烟雾,漂浮在了他的周围,渐渐地,便将他笼罩了起来。他的手指粗而硬,一根根的指头,像老树的根。叉开时,就有了铁齿耙的坚硬,又有了铁齿耙儿没有的弹性。当他手指揽过沙子,触到纤细柔软的田苗时,心就由不得咯噔了一下,他怕用力过猛损伤了田苗,就轻轻地滑过苗根,将沙子揽到了一边。揽过了沙子,就看到了田苗一根根地从指缝中站直了身子,他便越发来了精神。不一会儿,便刨开了一小方绿田,心就随着绿田亮了开来,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看到了一片摇曳在晚霞中的麦田,翻着一浪一浪的金黄。他甚至还嗅到了一股麦香,从田野里飘来,浓得像一层雾,稠密地笼罩在田野的上空。 老奎就是在这个时候,听到了那种声音。那是脚步声,先是凌乱的、拖沓的,渐渐地,便变得沉重和瓷实起来,然后便汇聚到一起,像一层浪,贴着地面由远而近地滚了来。滚过了村头,滚过了田野,滚到了他的心上,就停住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了上面,让他透不过气来。他再也刨不下去了,便抬起头,循声向村口看了去。他先是看到了弥漫在空中的一团沙尘,打着旋儿,像铅云一样压了过来。待站起身子,再看时,却看到了还有一群黑压压的人,顶着那云一样的浮尘,从村口涌了过来。他知道,这一步,他们迈得是多么的不容易,既然迈出了,就已经做出了最后的选择,也下了最后的决心,如果让他们再踅回去,将是十分困难的事。然而,再困难,也要把他们挡回去。如果在之前,他还在左右为难的话,现在,当他看到了黄沙中站起来的一根根田苗,他就有了足够的信心,也有了足够的理由,要把他们挡回去,坚决要把他们挡回去!他几乎不再犹豫,扛起耙儿,就向人群迎了去。 人群潮水般地涌了来,弥漫在空中的浮尘渐旋渐高,旧的浮尘还没有落下,新的浮尘又从他们的脚下荡了起来,一团一团地,汇聚到了半空里,打着旋儿,漫了过来。漫过了他的头顶,太阳一下变得稀薄了,漫过了头顶很远的地方,人群也就逼了过来,逼到了他的跟前。他便停住了脚,横堵在了路上,堵截住了滚滚而来的人群。 人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木木地看着这位新当家的。去年老支书病故了,老奎就接了班,成了红沙窝大队的支书。眼下,村人们早已横了心,不管你是老当家的,还是新当家的,为了活命,谁也挡不住!那一个个的目光,很瓷实,像是已经铁了心。老奎也盯着了他们,那目光硬硬的,同样也是铁了心。他从肩上取下了那个铁齿耙儿。那耙儿,杆子很长,要比猪八戒的那个耙儿还长。此刻,正拿在他的手里,堵在人群前头,那样子就显得很凶,就像猛张飞站在当阳桥上那么凶。张飞手握丈八长矛,横挡着曹操的百万大军。老奎手握铁耙,要挡住逃荒的人群。 默默地相持着,那是一种心与心的较量,是一个人与一群人的较量。是坚守与退让的较量。相持片刻,老奎突然大吼一声:“一个都不能走!”老奎的声音像一声滚雷,从人们的头顶上滚了过去,一下打破了僵局。 人群中开始有了骚动,有了议论,声音嗡嗡的,像蜜蜂在叫,叫了一阵,最后汇到了一起:“我们要活命!” 听到这样的呼声,老奎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他知道大家是铁了心,要走这条路。可是,他也铁了心,一定要挡住他们。他又朝人群吼了一声:“要活命,就得回去!” 一阵静寂之后,人群中站出一个瘦高的汉子,盯住老奎说:“田让沙埋了,我们的命根子都断了,你总不能让我们在这里等死吧!” 汉子的话立刻得到了人群的呼应:“我们得活命,不能等死!” 汉子有了人支持,就走了来,后面有人群也跟了来。 这个汉子,叫杨二宝。杨二宝是红沙窝村出了名的能人,他会劁猪,会擀毡,会木工,会剃头,会盘火炕,还会打毛袜。别人不会的他会,别人会的,只要他看一眼,就会。他脑瓜子活,心灵手巧,他的能干出了名的,他的自私也同样出了名的。每到春天,村人们捉来了小猪娃,就得请他来劁,他就带着工具来。他很利索地将小猪的后腿一拎,倒吊在树杈上,不一会儿就劁完了。他只吃一顿饭,嘴一抹,就走了,也不收费。可被他劁过的小猪,就等于定给了让他宰。到冬天,快过春节了,小猪长成了大猪,让他来宰,他就带着家伙来了。再大的猪,只要一见他,就怕。捆起猪,只一刀,就准确地捅向猪的喉咙。等他把猪烫洗得白白净净,扒了肚肠,主人就明白他该下刀了,他果然就下了刀。从猪的肋条一刀下去,又一刀下去,就拿出四指宽的一条肉,扔到了他带来的小筐中,然后,将刀尖插进猪屁股,哧溜地一转,一团肥肉连着猪尾巴便被他拎在了手中,再扔,又扔进了他的筐中。这两样,就是他的劳动报酬。等他一走,主人就悄悄地骂:太狠了,心太狠了,杀一头猪,竟拿走那么多的肉!如果几家人凑在一起,就骂得更凶了。骂过了,有人就说:明年不让他劁猪了,听说沙沟的占猪匠心轻,干脆找他算了。也有人说:占猪匠心是轻,但是手艺不行,去年给新庄子的王二劁了猪,没劁好,留下了后遗症,长了一年,猪娃长成了猫娃儿大,可把王二害苦了。大家说归说,骂归骂,见了杨二宝的面,还是很客气,等春天捉了小猪娃,还是找他劁。对他,村人真是恨不得,又离不得。现在,村人都跟了他,一步步地走了来,还要一步步地向村外走了去。 老奎知道,杨二宝和其他人的目的不一样,其他人出去是当讨吃,他出去是想靠他的手艺搞私字。 老奎还知道,挡不住杨二宝,就挡不住众人。挡不住众人,就等于荒了整个红沙窝村。此刻,他已经横了心,一定要堵住逃亡的人流。宁可让众人踩着他的身体走过,也绝不让出半条路来。看着杨二宝向他这边走了来,血就忽地一下涌上了他的头脸。他几乎没多想,拿起铁耙,“忽”地在地上划了一道杠。然后黑脸一沉,几乎用牙咬着字说:“今日个,要么,你们就冲过这条线,从我的身上踩过去,把我踩成肉泥,我他妈的心甘情愿;要么,就给我站住!听我把话说完,去留任你选。谁要是带头越过这条线,别怪我手中的铁耙无情,要是不敲断他的腿,我就不是张多奎,我就不是我妈养的!”老奎紧紧地握着长齿铁耙,那双小眼,像两只子弹头,随时要射出去。 杨二宝惊住了。这新当家的,看样子,果真要打人? 大家都知道,这新当家的,是个混世魔王,说到就能做到。 老奎的那双小眼睛,像冒着火,盯住谁,谁就感到不自在。众人都回避着他的目光,不敢碰。 杨二宝也怯怯地站住了脚。众人都停下了脚。现场一下静了下来。 老奎这才厉声问道:“你们到哪里去?要到哪里去?” 话音落下去后,空空的,像是在山谷中回荡。那声音,就更加有了震慑力。 大家都不好回答,就是好回答,也不敢回答。 见无人答,老奎这才放缓口气说:“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咱们的根!打仗还得要个根据地,根据地丢了,一切都完了。难道你们都不明白这个理儿?人退沙进,人进沙退。你们都走了,还打算在这里活不活了?还要不要你们的家了?等你们再次回来,房屋田产让沙压了,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你们能对得起你们的良心吗?能对得起你们的子孙后代吗?” 空气一下凝固了。那些高昂的头颅渐渐低垂了下去,瓷实的目光变得有些游离。老奎这才长透了一口气,将铁耙一收,让开了一条路说:“你们真的要走,我一个人也挡不住,今天挡了,还有明天,明天挡了,还有后天,我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挡不住。道理给你们讲了,你们谁要走,现在就可以走!我给你留出了路,你可以走!但是,我必须把话说清楚,谁要走了,你就别想再回来,永远……也别想再回来,因为,这里已经不是你的家了。你就是回来,只要我老奎还在红沙窝大队主事,也要把你撵出去,让你永远流浪在外头,去闯你的天下,去当你的孤魂野鬼!” 现场气氛终被老奎扭转了过来。 人群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一只乌鸦“呱呱”地叫了两声,从人们的头顶上缓缓飞过,有人抬头看看了天,禁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 老奎说到了激动处,忍不住了,就继续说:“其实,我跟大家的心情一样,看到庄稼被沙压了,谁不难受?谁都难受呀!不能看,一看就心疼死了。不怨天,不怨地,要怨谁呢?要怨,还得怨我们的老先人,他们在哪里扎根不行,非要走到这沙窝窝里安家?一代一代地繁衍到了现在,根已经扎牢了,户口也定死了,现在就是想挪个窝窝,也挪不成了。谁要我们?没地方要呀!我们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还是黑人黑户,还是个叫街要饭的,死了也是一个讨吃鬼。我也知道,不把大家逼到这一步,谁愿意去当讨吃,谁愿意低三下四遭别人的白眼?我相信,谁都不会去。”说到这里,人群里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叹。有人说话了:“支书,你把我们挡下,让我们怎么渡过难关呀?” 老奎顿了一下说:“刚才我到地里清了一阵沙,觉得行,田苗还有救。趁着田苗还没有拔节,身子骨柔着哩,把地里的沙子清出来,再淘几眼井,及时浇些水,准能缓过秧来。只要田苗能缓过秧,我们就有希望,我们就能渡过难关。从明天开始,老人婆娘半大娃们,上地清沙,男人上地掏井,一个都不能少。我今天把话说清楚,谁要是逃避劳动不出工,缺一天罚三天的工,缺三天缺十天的工,缺十天罚一月的粮。谁要是胆子大外流出去,他可以走,走了就别再回来,回了红沙窝村也不要他。只要我老奎还当着大队支书,就要说到做到!” 老奎说完,大家这才出了一口气,觉得这当家的说得对哩,就按他说的办吧。这么大的一个红沙窝村,也得这样一个硬气的人来管,才能管好。他们就这样想着,说着,都拿起地上的行李卷儿,提起了驼毛褡裢儿,“啪啪啪”地打了打上面的土,又背到了身上。那土,就变成了灰,一下子周旋了起来,弥漫出了一股呛人的味道,就渐渐旋到了天上……就在老奎把红沙窝村的人挡回去的同时,县长李得胜正用一辆大卡车拉着*包和一口还没有来得及上油漆的白皮松木棺材,行驶在通往凉都西营水库的路上。那*包是用来炸上游西营水库的,那棺材是用来装他自己的。李得胜已经豁出去了,只要炸了西营水库,放水救了镇番县,头掉了算个啥?不是就碗大的一个疤疤儿吗? 凉都西营水库在镇番县红崖山水库的上游,这几年由于水的问题,两县的矛盾频频不断,凉州行署虽也做过多次调解,但是,凉都还是凭借着上游的优势,动不动就卡了下游的水。卡了下游的水,也就等于卡了下游人的脖子。今年开春,镇番县红崖山水库干涸了,而上游凉都县的西营水库却贮满了水,县长李得胜多次上到凉都县要水,都没有要来,又跑了几次行署,直到苗浇头水了,问题还没有得到解决。如果事情仅仅这样倒也罢了,李得胜也不会冒这个险,问题是,这次沙尘暴的袭击给镇番县带来灭顶之灾,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没有水补救,损失不可想象。他可以不当这个县长,可以牺牲自己,但是,他绝不能对不起全县十八万人民。于是,他便准备好了*,又为自己准备了一口棺材,做好破釜沉舟的打算,就去炸西营水库。 县委王书记得知情况后,立即前来阻止说:“老李,你怎么连一点党性原则都不懂?简直是个草莽英雄,哪里像个共产党的领导干部?你知道不知道,这是犯错误!” 李得胜说:“正因为我是共产党的干部,就得想人民所想,急人民所急。如果没有水,所有的地都得撂荒,全县十八万人都得喝西北风。我身为镇番县的县长,就得为镇番县着想,只要能够为镇番县争来水,管他什么错误不错误,头掉了,不就是碗大的一个疤疤儿,有啥了不起?” 王书记说:“你要相信上级,问题会解决的。” 李得胜说:“你们这些外来的干部,根本不了解这里的实情,只会站着说话腰不疼。等到上面研究好了,苗都干到地里了,能顶个屁用?” 王书记一下火了,切着手说:“老李,我警告你,这是严重的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你还有没有组织原则?” 李得胜也火了,挥着手说:“自由主义就自由主义,我一人做事一个当!你放心,我绝不牵扯你的。”说完,打开卡车门子,上去就让司机开车走。车开出了机关大院,开到县城的街上,周围的群众听到了,纷纷来送行,有的人甚至主动要随李县长一块儿去炸水库。李得胜一挥手说,别跟我凑热闹了,就一口棺材,装不下你们。 车出了县城,开上了沙路,李得胜的心里充满了视死如归的浩气。他仿佛觉得自己成了舍身炸敌人碉堡的董存瑞,成了勇敢地堵敌人枪眼的黄继光。他想,只要能为全县的生存换来生机,他就是牺牲自己也值。他还想,我叫你们行署不解决,你们不解决,我就炸,我要让你们知道镇番人也不是好欺负的。他还想,炸了狗日的西营水库,冲堤而下的水就能淌进红崖山水库,然后再流到干涸的庄稼地里,这样才能让镇番县的人民过上好日子。但是,他并没有想到,他上路不久,王书记就给凉州行署打了电话,汇报了他的无政府主义行为。他当然更没有想到,车还没到西营水库,半道上就被行署派来的治安部队堵截住了,并把他请到行署,关了一天禁闭,第二天,就被地委免了职,从此结束了他的官场生涯。 大家都记得,这一年,是一九五九年,是人民公社成立后第二年。这一年,就像一道历史的烙印,永远地烙在了红沙窝村人的记忆深处。(未完待续) 2 一切复归平静后,村子又活了。青壮劳力轮了班子挖井,老弱妇孺上地清沙。田苗地里,清沙的,黑压压的一片,有的用手刨着沙,有的用簸箕拦着沙。运沙的,一个个背着驼毛口袋,在地埂上来来往往的跑着趟子。公社书记苏大相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咯吱咯吱地来了,来视察灾情。苏书记支起自行车,大队支书老奎就陪了他,来到了田埂上。被清过沙的地方,田苗已经站起了身子,没有清完的田地,还是黄澄澄的一片。苏书记见此情景,无不感慨地说:“好端端的庄稼,让这狗日的沙尘暴糟蹋坏了。不能看,看了就心痛。”正说间,见两个年轻媳妇在比赛背沙,走在前面的脚下一滑,滑了个马趴,一下引来了别人的一片笑声,就在这笑声中,后面就窜了上来,走在了她的前面。跌倒的并不示弱,一骨碌爬起身,又撵了上去,在人们的一片“加油加油”叫喊声中,最终又赶上并超过了最前面的。 正带着大伙儿清沙的妇女主任金秀看到了苏书记,就过来打招呼说:“苏书记好!”金秀生性泼辣大胆,见了生人不胆怯,开会说话也不怕,仗着她是个高小毕业生,有文化,长相俊美,又是职工家属,就特别喜欢抛头露面。大家正是认准了这一点,才选她当了妇女主任。 苏书记向金秀点点了头说:“干得好,就这样干。”完了苏书记又问:“刚才跌了马趴的那个媳妇是谁?”老奎说:“是胡老大的女人,叫于秀娥。那女人挣得很,干活从来不服输。” 金秀又接了说:“她们在比赛,背着一样多的沙子,看谁走得快。于秀娥跌了个马趴,爬起来还是争了上游。” 苏书记说:“干得好,就这样干。要多快好省,力争上游。”苏书记说过这些话后,这才注意到了金秀,就问:“你是不是金秀?” 金秀就笑了说:“我是金秀。” 一提起金秀,苏书记就想起了有关金秀的一个笑话。金秀的男人在凉州当工人,一年很少回家。一次,她男人请了三天假回来看她,恰巧她来了例假,做不成那事儿,金秀就气恼地说:“彼不来彼也不来,彼来了彼也来了,你说倒霉不倒霉?”在红沙窝村的口语中,至今还保留着古汉语的成分,把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与物,称之为“彼”。金秀那话的意思就是说,他不来,月经也不来,他来了,月经也来了。事实本是这样,但是经不起人们的琢磨,一琢磨问题就出来了,好像她男人与月经在一起,他不来,它也不来,他来了,它也来了。 这时候苏书记便想起了这个笑话,就玩笑地说:“金秀,彼来了没有?” 一说“彼来了没有,”金秀马上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就以手捂面,格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笑完了,才说:“没想到这话很快就传开了,让苏书记都听到了,丢人死了。”苏书记和老奎都笑了,苏书记说:“有什么丢人的?又不犯法。” 金秀说:“我知道不犯法,可是传出去还是觉得丢人。” 玩笑了几句,苏书记又来到挖井的地方。挖井是男人们的事,男人们个个赤膊上阵,干得十分欢实,苏书记一看,就激动了起来,站到井台上鼓励大家说:“父老乡亲们,面对困难怎么办?我们绝不能屈服!他狗日的风沙厉害,能厉害过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大炮?能厉害过蒋介石的八百万军队?我们能打败美帝国主义,打败蒋介石,难道就打不败他狗日的风沙?人退沙进,人进沙退。我们要坚守着阵地,半步都不能退,人心齐,泰山移!男女老少齐参战,大打一场人民战争,人定胜天,虎口夺粮,要把风沙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夺回来!”苏大相是军人出身,说起话来斩钉截铁,响如洪钟。经他这么一鼓励,大家的劳动热情越发地高涨了。 苏大相看过了田间地头,要到别的大队去看,老奎想留他吃饭,他大手一挥说:“别麻烦了,我自己带着。”说着,拍了拍挂在身上的黄帆布挎包。苏书记一直保持着革命军人本色,那挎包就是他当兵时部队上发的,已经伴随了他许多年,他还舍不得丢。挎包本是黄色的,历经风霜雪雨,早就变了色,上面印着的“抗美援朝”四个红字,也被岁月洗得有些斑驳了。他走过田埂,用脚拨开自行车的支子,一抬腿就跨上自行车,车子在土路上一摇一晃的,险些把他摇倒,随着车子咯吱咯吱地响,那黄帆布挎包就一前一后的荡,一直荡到车子走到平路上,挎包才紧贴到了他的身上。 送走苏书记,老奎又来掏井。老奎是大队书记,又是四队的社员,虽是负责全大队的事,可干活、分粮又都在四队。掏井分了组的,每口井四个人。老奎陪了苏书记一会儿,回来一看,大家干得很欢。井掏到一丈来深,井底下只能容一人了,大家就换着掏,你掏一阵,累了,上来休息一会儿,他再下去,轮流换班。老奎为公事影响了干活,别人能理解,他却有点不好意思,便让井下的人上来,自己跳了下去。老奎一直掏了好长时间,井上的催他上来,他说过会儿。 大家知道,老奎是在补工,心里过意不去。过会儿,又催,他又说再过会儿。在干活上,没有一个不服帖老奎的。前几年,他当青年突击队队长,领着大家上红沙窝去治沙,连着三天三夜没合眼,没想到蹲在一个沙坑坑里抽条烟时,却睡着了。 大家知道,此时再催也没用,他想干,就让他多干会儿。 又干了好久,井台上的人听到旁边的井塌了。说给了老奎,老奎这才像只泥猴一样爬了出来,朝出事地点跑了去。 东边的井果然塌了。井掏到快见水时,要下木桩,然后再用柳条弥起来,塞上麦草,否则,泥沙一瘀,井就被慢慢地合到了一起。井下的胡六儿还没上来,沙流就开始瘀了下来,一直瘀到了他的膝盖。胡六儿吓得脸色苍白,拔出左脚,右脚动不了,拔出右脚,左脚又无法动。胡六儿看到井上的人,就直着嗓子求救。等老奎赶到时,井上的人已乱了方寸,有的找绳子,有的找木棍。老奎看到旁边有一截沙枣木树身,就斜斜地将一头子插进井中,另一头担在井沿上,就要下去救胡六儿。有人说:“支书,太危险了,不能下,田富去找长绳去了,等他回来再说。” 老奎没好气地说:“等个球!等把长绳找来了,井都瘀了。快,给我把木头扶稳,救人要紧。”说着就顺了树身下去。 井不深,只有一丈来深,老奎顺着木头忽溜了三两下,就下到了底。然后,一手抓着树,一手接住了胡六儿的手。 老奎说:“你抓牢。” 胡六儿说:“嗯,我抓牢。” 老奎说:“我要用劲了。” 胡六儿说:“你用。” 老奎使劲一拉,胡六儿就朝上冒出了一截儿,再一拉,就从淤泥中拉了出来。 胡六儿出来了,老奎却下去了。老奎不是故意下去的,而是用力过猛,抓着树的那只手不堪重负,就慢慢地滑脱了。胡六儿抱着树身,战战兢兢地说:“支书,你咋办呢?”胡六儿想反过来救老奎,又有点力不从心。 老奎说:“你上吧,,我能上去。” 胡六儿说:“那我上咧。”说着就像只泥猴,一下一下地爬了上去。 老奎虽然掉进淤泥中了,但他的手始终抱着那棵干树,等胡六儿上去了,他才顺着树身爬了上来。 周围的人闻讯赶来了,生产队长保德也赶来了,大家看他二人都上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淤泥中被救出来的胡六儿,脸色苍白如纸,就越发像一只泥猴儿了。一场惊险过后,还没有来得及喘一口气,就听到井下哧哧地响,感到井台也在动,老奎大喊说:“赶快向后撤!” 大家刚撤出三四丈远,只听得轰隆一声,井就合上了。随之,从井中飘起了一缕白气,丝丝缕缕的,一直飘到房顶高。 胡六儿禁不住哆嗦了一下,又哆嗦了一下。才结结巴巴地说:“好悬呀,要是迟上一会儿,我就完了。支书,我这辈子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老奎说:“谢个球,你能活下来算老天有眼,你娃的命大。”说完,老奎的黑脸一拉,就骂了起来:“你们怎么搞的,掏到见水了,就得下桩,这是最起码的常识。胡六儿小,不懂,难道你们也不懂?这不是拿着你们的狗命开玩笑吗?你们死了算个球,留下老婆娃娃一大堆让谁管?” 被骂的人面面相觑,都不敢正眼看老奎。老奎骂了几句,心里的火泄了,便问生产队长保德,这口井由谁负责?保德说是杨二宝。老奎一听是杨二宝,刚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了起来,就说:“你怎么安排那种不负责任的人负责?” 保德怯怯地说:“我想给他一点约束,谁想他这么不负责。” 老奎说:“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有人悄悄地说:“他屙屎去了。” 一说杨二宝去屙屎,大家都知道,他肯定是上了他家的自留地。杨二宝从来不会把他的肥料放到集体的地里,即便是关键时候,憋得他眼泪花儿打转转,也要咬紧牙关硬忍住,宁死走三步,把肥送到他的自留地。当然,也有放空炮的时候。空就空了,他没啥,反正花的是上工的时间。有些空炮是他故意放的,干活累了,他想去逃避逃避,就说去屙屎,这样的情况下多半就是空炮。从这里到他家的自留地,少说也有三四里路,磨磨蹭蹭一个来回,就得老半天。他老奎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就说:“真是猾人的尿屎多。就是一泡屎,屙到集体的地里能把你亏死?真是羞死他先人哩!” 老奎一生气就想抽烟,抽上两锅子老条烟,才能把气儿顺了。老奎在身上摸了起来,摸了半天,原来没有带烟锅。保德眼尖,知道老奎在找烟锅,就对新疆三爷说:“你把鹰棒子拿出来。” 新疆三爷就掏出鹰棒子条烟锅,递给老奎说:“抽两锅子顺顺气吧,气大伤身,莫气头,莫气头。”老奎接过烟锅,就咝儿咝儿地抽了起来。新疆三爷那时只有三十来岁,因他的辈分大,人们都管他叫三爷。新疆三爷原是红沙窝村的人,前几年闯过新疆,后来听说红沙窝村好转了,因恋故土,又回到了红沙窝村。新疆三爷从新疆回来带了两件宝,一身黑条绒制服,一个鹰棒子条烟锅。那时候,能穿得起黑条绒衣服的人不多,公社领导都穿不上,他不但穿上了,而且还是一身,惹得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很羡慕。红沙窝村抽烟的男人都有一个条烟锅,那种条烟锅是用羊骨头棒子做的。一头钻个眼,镶一个废弹壳用来装烟,另一头按个打通的弹尖当烟嘴。新疆三爷的这个鹰棒子,是由鹰骨来做的,细且长,再经烟一熏,看去黄黄的,亮亮的,就像一件工艺品,抽起烟来也分外香。此刻,老奎就拿着这个烟锅抽着烟,觉得用这个烟锅抽烟果真香。抽了几锅,有人就说,杨二宝来了。老奎便拿眼瞅去,果然是他。待杨二宝走到近处,老奎从地上忽地站了起来,唬着脸问:“你做啥去了?” 杨二宝被问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便回答说:“没做啥去,屙了泡屎。” 老奎一下火了:“屙屎屙多长时间?你怕是等着晾干吃了才来?” 杨二宝被这么一数落,脸上有点挂不住了,就反驳说:“谁不屙屎尿尿,这也是你支书管的?” 老奎一听就明白,他嫌他管得太多了。在红沙窝村,还没有人敢这么顶撞他。显然,这是对他的一次挑战,他要是治不住他,往后谁还听他的?他黑脸一沉说:“看是怎么屙法。像你这样偷懒耍滑肯定要管。全村人都像你这个球样子,一上工就跑到自留地去屙屎,活儿还干不干了?庄稼还种不种了?说你几句,你还不高兴,有什么不高兴的?你知道么?你这一走,井塌了,差点儿把胡六儿的命都搭上。要是真的出了问题,谁承担?你杨二宝能承担得起吗?” 杨二宝一听井塌了,这才知道问题严重了,便马上换了一副笑脸说:“我以后改,以后改。” 老奎说:“你以后改也得改,不改也得改。如果再发现上工往自留地里跑,扣除当天的工。”说完,气乎乎地走了。老奎生性刚直,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没想到就是他的这种个性,才决定了他与杨二宝结下了一生难以解开的疙瘩。 沙清完了,井打好了,青壮劳力就排了班,像驴推磨一样推起了水车。人在井台上一圈一圈地转,水便从出水槽中哗啦啦地流,流进了麦地,也流进了农人的心里。田苗渐渐地由黄变绿了,人们的脸上便也有了喜色,相互见了,就高兴地说,行哩,田苗终于缓过秧来了。听的人就说,好哩,只要田苗缓过秧来,就有指望了。水车一直转到了夏天,田苗也就一直绿到了夏天,绿到了夏天,麦穗渐渐成熟了,就不绿了,开始变黄了,微风一吹,满地便摇曳出了一片金黄的麦浪。村人就高兴地磨亮了镰刀,盼望着夏收,盼望着早一天分到新粮食。好多家庭早就没粮了,就等着这一天的到来。这一天终于来了,麦场上扬出一堆麦子,还没来得及过秤,分粮的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过秤后,会计一核算,报出了一个数字。亩产二百八十斤,扣去公购粮任务,人均只有二百多斤夏粮。秋粮种得少,每人最多也就只能分到七八十斤。大家听了,脸上还是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都说不错了,不错了,灾荒年,每人每天还能保住一斤粗粮,就不错了。大家嘴里说着,心里却都在暗暗的感激着老奎,要不是这狗日的像恶鬼一样拦住大家,哪有这么个收成?哪能度过这灾年?红沙窝村怕早就让黄沙给掩埋了。(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4 “龙眼”挖过了,平伙也打过了,但是,“龙”还是没有哭,雨也没有来。一直到了夏收,不需要雨了,却下了一场子小雨,农人们就气得骂,这倒灶天,专门跟人做对,需要雨的时候,一滴都不下,不需要的时候,尿水就来了。夏收时,最怕的是风,风一吹,麦穗一摇,就把粮食摇到地里了。夏打时,最怕的是雨,雨一来,麦穗被雨水一泡,就会生出芽来。尤其是麦子打碾过,还没扬出来,被雨一淋,可就完了。所以,这个时候,是农人最忙的时候,早上天还麻乎乎的,就到地上去收割麦子,晚上直到黑洞洞的时候,才收工。每到三夏,是抢收抢打的季节,每天上下工,都是两头子不见日,一直忙上一个来月,等粮食入库了,才能松一口气。还好,这场小雨,是刚开镰下的,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盼星星,盼月亮,人们最盼望的就是早一天分到新粮食。这一天终于来了,麦场上扬出一堆麦子,还没来得及过秤,分粮的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了。分完粮,天已黑了。有的人家早就断粮了,回到家,来不及磨面,就搭起铁锅,炒麦子吃。很快的,一股香喷喷的熟麦子味飘了出来,飘到村中,又与别的家中的熟麦子味混合在一起,就四溢开来,愈来愈浓,愈来愈香。有的小孩已经用小木碗端了炒粮食在街门前吃,吃得咯嘣咯嘣地脆响,见了来人,炫耀说,我吃的新粮食。来人就玩笑说,给我点吃。小孩立马缩回身子往家里跑。来人就哈哈哈地笑出了声。 村里没有电,家里很闷,为了省油,透风,一到晚上,人都到了村口,到村口的弯脖子沙枣树下去骚风。随着天越来越黑,人也就越聚越多,有的在搓捆禾杆的草腰子,有的在哗哗磨镰刀,有的端个碗来,坐到一边吃炒粮食。村口透风,小风儿一吹,分外凉,人们都已习惯了在这里乘凉、喧谎。等人到齐了,挂一盏马灯,出纳把当天的工分记了,队长把明天的活儿安排了,也就该到了睡觉的时候,人就渐渐地走了,最后一个人都没有了。分粮的这天,人还没有到齐,村中便传出了有人吵架的声音,起初,有点隐隐约约,吵着吵着,声音越来越大,继而,便听到了打架的声音。有人耳尖,听出了是杨二宝与他的婆姨田大脚在吵,在打。就叹一声说,又是这两口子。村人都知道,他们两口子,三天两头不吵嘴就打架,很难安生。听的人就说,真是一对冤家。过去分开过得好好的,合啥哩?合到一搭里就吵,还不如再分开算球了。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杨二宝和田大脚也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们的一切矛盾,都来源于一个“食”字。田大脚饭量大,吃得多,而且,不会做长远计划,有了,控制不住,就想吃,不管明天的死活。杨二宝却恰恰相反,精细吝啬,有粮的日子当作无粮的日子过,长流水,不断线。这样两种性格的人,生活在一个家庭中,冲突在所难免。过去生活紧张时,一直是杨二宝当家,掌握着面柜子的钥匙。但是,锁子能锁住面柜柜,却锁不住田大脚的肚子,田大脚肚子一饿,就管不住自己了。趁杨二宝不在之机,撬开面柜上的锁子,偷着烙饼子吃。被杨二宝发现后,就是一顿毒打。打过了,记下了,等下一次肚子饿了,想控制又控制不住了,又偷着吃。如此再三,杨二宝就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找老奎来处理。老奎来到杨二宝的家,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儿,就转出了一个点子。老奎说:“我看你们俩口子三天两头的又吵又打也不是个办法。” 两人都说不是办法。 老奎又说:“依我看,你们两人不如分开过算球了。两个娃一人带一个,谁也不占便宜不吃亏,等以后日子好转了,再合到一起住。你们看,咋个样?” 杨二宝说:“分就分开,我没有意见。” 田大脚也说:“分就分,谁怕谁,离了张瞎子还连毛吃鸭子?” 两人都同意,老奎就来了个快刀斩乱麻,当即,把剩余的一点粮食分成两股,二人各自归箱上锁,另立了户头,各起炉灶。田大脚带女娃秀旦,杨二宝带男娃天旺。 他俩虽然分了家,但没有分房。本来就是一间屋,想分也无法分,睡觉还得挤在一个炕头上。起初,二人不免有些尴尬,睡觉故意背个身子,各搂一个娃。日子久了,杨二宝就有点忍不住了,等两个娃睡着了,就悄悄去掀田大脚的被角。田大脚就装作睡着了,不理不睬。杨二宝再掀,田大脚就忽地转过身来,气呼呼地说:“你做啥呀?” 杨二宝就说:“做啥?就想做个事儿。” 田大脚说:“我又没有多吃你的一两粮,凭啥让你做?” 杨二宝被呛得无趣,过了半天,才又说:“凭你是我的老婆,我们分了家并没有分炕,睡到一个炕上,就得往一搭里睡。”说着,又去掀被子。 田大脚说:“你少骚情。我还饿着肚子,哪有那个兴趣?”田大脚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显然缓和了许多,也没有再阻止他。 杨二宝就嘿嘿笑着说:“明个吃菜糊糊粥,你和秀旦都过来吃。”田大脚这才主动掀开被子,让杨二宝钻了进来。 杨二宝和田大脚分了家,秀旦儿和天旺姐弟俩也跟着分了家。分了家,就成了两家人,姐弟之间,也就有了划分。一次天旺端着半碗黑炒面吃,被秀旦儿看见了,八岁的小姑娘盯着看,看了一阵,就咽起了口水。秀旦儿实在忍不住,就对比她小四岁的弟弟说,天旺,给我吃一口。天旺说,我爹说了,不能给人吃。你咋不向你妈要去?秀旦儿说,我家没粮了。天旺说,我家也没了。秀旦儿说,你让我舔一口,就一口。等我家有了,我给你还。天旺说,那天你吃油渣,一见我你就跑远了,撵都撵不上。秀旦儿说,往后,我有好吃的保证给你吃。天旺这才让秀旦吃了一口。 分了一年,杨二宝每次与田大脚睡觉还要出粮,觉得划算不着,又与田大脚合到了一起。按说,杨二宝凭借他的劁猪杀猪手艺,给家里补贴不少,应该说日子会过得比别人家好,但是,田大脚不会过日月,有了就想吃个饱肚子,想控制,却控制不了。每年到了困月,照样断粮。为这事,两人总是隔三差五的不是吵仗,就是打架。杨二宝骂她是饿死鬼转世的,叫花子放不住隔夜的食。 这次,他们打架还是为了一个“食”字。分了粮,杨二宝上自留地屙屎去了,回来后,看到田大脚正在炒粮食。吃点炒粮食本也没有啥,问题是田大脚一炒就炒了一升多。杨二宝进门一看就火了,就骂她炒的太多了,是一个破吃浪费的懒女人。田大脚一听,也火了,觉得骂她别的什么她都可以接受,骂她是破吃浪费的懒女人,她就接受不了。自己哪一点懒?哪一点浪费了?一升粮食还不够一家四口人吃一顿,这就是破吃浪费?好多天都没有吃过一个饱肚子了,刚分了粮,吃一回饱肚子算个啥?会精打细算的杨二宝当然不这么理解,他有他的道理:一是,有了粮,也当没有粮的日子来过,不能有了就可以放开肚子吃。二是,吃炒粮食要比吃面浪费大,应该少炒一点,吃个新鲜就行了,等把粮食磨成面,这样就可以省一点。两个人话不投机,就骂了起来,骂着骂着,杨二宝就动了气,一伸手,就给了田大脚一个嘴巴。田大脚虽然力气大,曾把胡六儿摔到在地下,但是,她不是杨二宝的对手,每次打架,她总是吃亏。这次也不例外,她挨了三个嘴巴,才还了一拳。 后来,当杨二宝出了事,田大脚才明白过来,这一切似乎与她也有很大的关系,要不是她那么贪吃,杨二宝也会省心些,杨二宝一省心,也不会走上那条道的。可是,一切都晚了,她只有怨自己命苦。(未完待续) 5 又到了春天。 终于到了春天。 多少个饥肠辘辘的夜晚,娃们饿得睡不着觉,大人们就哄孩子说,到了开春就好了,有野菜吃了。人们等呀盼呀,终于等来了大地复苏,终于盼来了野菜吐芽。于是,河滩上,荒坡上,挖野菜的人就黑压压地盖了一地,远远看去,就像一个个捕食的乌鸦。有了野菜,日子好过多了,但是,野菜吃得久了,胃难受,老吐酸水。娃们还是喊着肚子饿。大人又哄他们说,再等一等,等到新粮食下来就好了。于是,大人娃娃们都在等,等待着新粮食下来。生的希望,永远在前方,它就像一个高悬在空中的金苹果,让你充满了向往。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杨二宝出事了。 这年的春天和任何一个春天没有什么严格的区别。一到春天,风就一场一场的刮,刮得天昏地暗,刮得人的心里直发毛。春天是风的季节。在沙窝窝里,不刮风,就不叫春天了。人们已经习惯了沙漠中的春天,也习惯了春天中的风。就在这个春天里,刮来了一场老黄风,迷住了杨二宝的眼,也迷住了他的心,这场老黄风,也就成了他生命中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阴影。 那场老黄风,是在春种快结束的时候刮起来的。黄风与黑风刮来的架势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从西北边来的,所不同的是,一个黑色的,一个是黄色的。黄风没有黑风那么可怕,但风头儿也很猛,吼吼地叫着,来势像要把天地吞没了似的。在地上干活的人被风一搅骚,就干不成了,大家便蹲到沟坡坡下避风。女人们用头巾裹紧了头,像个蒙面女侠,男人没有蒙面的习惯,就缩着脖子,眯缝着眼儿,承受着风沙肆虐。风头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到一顿饭的时辰,风头走远了,风力突然弱了下来。可天上,却黄澄澄的,像下着土。人可以睁大眼睛看,但看不清对面,也看不远处。队长保德就开始吼:动弹吧,开始动弹!避风的人就从坡坡下站起身来,抖掉了满身的黄沙,一个一个地向地里走去,该干啥的又干起了啥。 杨二宝就是在黄风到来的时候迷失了方向。这个方向不是现实中说的方向,而是象征意义上的方向。杨二宝干的是撒种子的活。撒种子得技术,技术好的,长出的苗就匀称,技术不好的,苗就稠的稠,稀的稀。杨二宝是撒种子的行家,他的手艺先在他的自留地里得到了充分的验证,然后才被集体接纳的。他撒完了第一遍种子,正好黄风来了,撒不成了,就躲在了种子口袋旁避起了风。躲在种子口袋旁避避风没有啥,问题是,从口袋中散发出来醇香的粮食味让他产生了一些不好的想法。他先是想,能有一袋子粮食就好了,他就不愁这困月度不过去。如果这个想法仅仅这样闪一下倒也没啥,可这个想法一经在他的脑子里产生后,就像磁铁一样将他的魂魄勾住了,想摆脱都无法摆脱了。这样就不好了,好多事儿就是这样,不怕人偷,就怕人念。人一旦念上了它,就会想着法儿得到它。此刻的杨二宝已经鬼迷心窍了,他想趁着狂风大作,趁着周围没有一个人,把种子藏起来一些,然后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再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扛回家。当把问题想到这一层面上后,杨二宝已经无法控制他自己了,那种想法冲昏了他的头脑,也使他失去了理智。他几乎没有细想,就将他套在棉裤上的一条黑单裤脱了下来,然后再把两个裤脚扎起来,便打开种子口袋,将粮食折到裤子中,折满了,将裤腰一扎,那裤子就不再像条裤子,倒成了两条人腿。杨二宝迅速在地角边刨了一个坑,就把这两条不是人腿的人腿埋在了地下,再用虚土把上面铺平。 干完这些后,杨二宝的心吓得差点从壳囊里跳了出来。口袋中的粮食明显少了半截,这就是说,将要撒到这块西大田的种子要减少到一半。将来等出苗了,怎么给集体交代?这是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不想好,将来就会出乱子。想了想,他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就说是种子撒到地里后,正好来了老黄风,被风吹走了,所以苗就稀。这是一个硬邦邦的理由,有了这个理由,杨二宝的心里才踏实了许多。他再眯眼看看风,就觉得这场黄风刮得太好了,真是刮到了他的心坎坎上。 这一夜,杨二宝没眨一眼,兴奋、紧张、恐惧,一股脑儿地涌入他脑海,想平静都平静不下来。直挨到下半夜,他才出了门。出门的时候他拿了一条新口袋,他怕那条破裤子经不住折腾,裂开一道口子,把粮食撒了。事无巨细,该想的,他都想到了,不想到,就有可能出问题。出了门来,天地灰蒙蒙的一片,沙尘还在天上飘,像云一样飘,月亮就像一个探头探脑的贼,有时探出半张脸,就缩了回去。就在这样一个夜晚,他来到了事发地点,他先挖开坑,刨出粮食,装到口袋中,再把地上弄平,然后,看看周围没有人,才背着口袋,急匆匆地向村中走来。 一切都按他设计好的发展着。如果事情仅有这么简单,倒也罢了,可好多事儿,都是处在一个变数中,在事情刚一发生时,这个变数就一直伴随着它的始终。杨二宝的这件事就是如此,他压根也没有料想到,他背着粮食口袋刚进了村子,就被人盯上了,那个人就若隐若现地跟着他,一直跟到了他的家门口。 那个人,就是村里的劳模、羊倌胡老大。胡老大本来住在沙窝里,住上半月二十天,回家取一次口粮,再回去。他白天里放羊,腾不了身,只有到了晚上,羊入了圈,才抽空回家来取口粮。这天晚上,要是胡老大直接取了口粮就走,也不会有啥,主要是他又陪女人睡了一会觉,这样一来,本是前半夜要走的,就拖到了后半夜。胡老大出门不久,就看到了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儿,而且,这人的脚步很重,走路的声音腾腾腾的。胡老大一听就知道,只有背着很重的东西,脚步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这不能不引起胡老大的警觉:他是谁?半夜三更的,背什么东西?胡老大想看个究竟,就尾随其后,一直跟了那人拐过墙角时,他从那人的轮廓上看出像是杨二宝。又跟了一阵,待那人进了杨二宝家的街门后,他才断定了那人就是杨二宝,同时也看清了他身上背着个口袋。胡老大虽然不知道口袋中装的什么,但是凭他的判断,那口袋中装的肯定是粮食。这就引起了胡老大的猜想:这半夜三更的,他从哪里弄来的?也许换个别人,胡老大也不会想这么多,可是,这偏偏是杨二宝,谁不知道杨二宝是一个自私自利、爱占小便宜的人?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候,肯定不会干好事的。胡老大越想越觉得有点不对劲,就觉得有必要给组织上反映反映。共产党员就是要光明磊落,大公无私,襟怀坦白,不能有什么事藏着掖着。 组织是谁呢?在胡老大的概念中,组织就是支部书记,就是老奎。于是,他便敲开了老奎家的门。 胡老大和老奎都是刚解放入党的老党员,那时候上面提倡要搞互助组,他就跟着老奎率先在村里搞了起来。在他们的带领下,村里的其他家庭也纷纷搞了起来,后来越搞越大,越搞越红火,由互助组发展到高级社,一直发展到了现在的人民公社。在红沙窝村,胡老大最佩服的人就是老奎,觉得跟上他干,就是跟上党干,再苦再累也值得。 老奎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后,问是谁?外面就回答说是胡老大。一听是胡老大,老奎首先想到的就是羊出了问题。羊被偷了,还是羊得了什么病?老奎知道,胡老大是一个爱社如爱家的人,如果不是羊出了问题,胡老大不会半夜三更的来找他。他把胡老大让进屋里,当胡老大讲清了事情的经过后,他才知道不是羊出了问题,而是人出了问题。胡老大在讲这些问题的时候,老奎一直在抽烟,抽的是老条烟,胡老大讲完了,他也抽完了,就将条烟锅装好烟,用手在烟嘴上擦了一下,递给了胡老大,然后才说:“老大,你看清了没有,他从哪个方向来的?” 胡老大说:“好像从西大田那个方向过来的。” 老奎就思谋着说:“西大田?是不是上石家庄捣腾粮食去了?” 胡老大说:“这我就不知道了。” 老奎就自觉不自觉地将眉头拧了起来,拧了一会儿,才说:“我思谋的是这样——现在是困月,家家户户都缺粮,虽然上面不允许投机倒把,倒买粮食,但是,为了度荒,有人偷偷摸摸地捣腾点,就当没看着,让他捣腾点吧,只要他不是损坏集体的利益,不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也就不追究他了。”胡老大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吐完才说:“我只是觉得不对劲,才来给你汇报,我也不是要追究他什么。” 老奎说:“你汇报得没错,现在讲阶级斗争,我们必须牢牢掌握阶级斗争的大方向,不追究是不追究,新动向还得掌握,革命的警惕性不能丢呀。”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老奎不打算去追究谁的什么,但是,老奎不追究,地里的苗却要追究。苗出土了,渐渐地,田野里呈现出了一片水汪汪的绿,西大田,却稀稀拉拉绿得不整齐。西大田为什么这样子?这可是个问题,老奎就问生产队长保德是咋搞的?保德也说不出是咋搞的。 老奎又问:“那块地是谁下种子的?” 保德说:“是杨二宝。” 老奎的脑子里一闪,就闪出了胡老大给他说的那一幕。“难道是他……”老奎盯着保德说:“你能保证是他下的种?” 保德说:“没问题,就是他下的种。” 渐渐地,老奎的黑脸就拉了下来,老奎的黑脸一拉,保德就有点怕,怕老奎向他发火。老奎没有向保德发火,却冷冷地说:“去敲钟,召集全村人开会。” 不一会儿,村口的大钟就响了。 “当当当,当当当……” 这是红沙窝村的信号中枢,凡调工分粮开会,都以敲钟召集人。谁都知道,凡是调工,分粮,召开一般性的会议,钟声平缓,节奏也很慢,只有发生了重大事情,才会发出这种急如暴雨般的节奏。人们在这种时候不敢怠慢,谁要是来迟了,必然会遭到老奎的训斥。红沙窝村的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奎黑脸一变发脾气。老奎平日不发,一旦发起来,亲娘老子都不认,谁对上谁倒霉。 此刻,老奎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两只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却冒着火。这位红沙窝村的头号人物,跺一跺脚就会使红沙窝村的屋檐上落土的汉子,越是沉默,人们就越觉得今天的气候有点不对劲儿。几个纳鞋底的婆娘,也不敢像往日那样大声说笑了,那几个最爱挤在小媳妇中间瞎骚情的老光棍,也变得异常规矩,默不作声地坐着,等待着暴风骤雨的来临。 人来齐了。 老奎先咳了一声。 人们知道这是老奎发话的先兆。大家都屏气凝神,等待着他发话。老奎并没有发话,而是先学起了毛主席语录,他从贴身衣兜中掏出了一个红本本,打开后,清了清嗓子,锐声念了起来:“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停了一下,又翻开一页说:“伟大领袖毛主席还教导我们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会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大家从老奎念的这两段毛主席语录中,可以感觉到,今天的会议不同寻常,一定与批斗什么人有关。学完了毛主席语录,老奎黑脸果然拉了下来。他说:“社员同志们,我们红沙窝村出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什么新动向呢?如果你们到西大田去看看,就会知道,那里的田苗稀里八啦的,像个癞痢头。不能看,看了让人痛心呀。好端端的一块地,就这样让人给荒了。这是谁干的缺德事?是谁挖了社会主义的墙角?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的队伍中。他要是知趣一点,就应该站出来,主动向人民群众坦白交代!” 人们一听,这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这是谁干的?太缺德了。”“胆子也真够大,是不是不想活了?”会场里,顿时嗡嗡嗡地响成一片。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有人站出来主动交代,老奎火了,厉声问道:“是谁?你给我站出来!你以为你不吭声别人就不知道?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老奎说着,那束如鹰隼般的目光向全场扫去,凡是碰到那束光的人,都很坦然,唯独杨二宝,如一只被鹰鹞追击的小兔,目光惊慌,神态恐惧。当他的目光与老奎相撞时,仿佛触电般的收回了。老奎便也越发断定了这缺德事就是他干的。“地是咋荒的?是谁下的种子?种子下到哪能里去了?说小了,是自私自利,上纲上线,这就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破坏农业学大寨!”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保德站起来振臂呼起了口号,顿时,村口的乡场上铁拳林立,呼声雷动。 那人似乎被谁推了一把,又似乎谁也没有推,是自己的错觉,倏地一惊,就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杨二宝?杨二宝! 人们的目光一下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倘若是别人,也许能博得众人对他的些许同情,然而,这个在庄稼人眼里不是个地地道道农民的杨二宝,这个能干而自私、多诈而巧辩的杨二宝,这个会劁猪会骟驴、会木工会剃头会擀毡会拉二胡的杨二宝,不管给集体干活还是为村人做事,能占的便宜他就占,能拿回家的他就拿,人们恨他又离不开他的杨二宝,今日犯在了老奎的手下,大家非但不同情,反而幸灾乐祸。 杨二宝很快从惊恐中恢复了平静,故意高声说:“那块地的种子是我下的。” 老奎几乎有点怒不可遏地吼道:“你给大家说清楚,种子下到哪里去了?”声若洪钟,在老沙枣树下嗡嗡作响。 这如雷般的声音,震得杨二宝禁不住战栗了一下,旋即,他又稳住情绪,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千万不能承认那件事。他给自己壮了一下胆儿,假装一本正经地说:“能下到哪里去?不都下到地里了。” 老奎问:“既然下到地里了,那么苗呢?为什么没有几棵苗?” 杨二宝听老奎这么一问,知道老奎只咋呼,并没有抓住他的把柄,便越发镇静自若了。他故意呵呵地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苍白得没有一点底气,却给他壮了不少胆。笑完便说:“那天刚刚撒完种子,就刮起了老黄风,那样大的风,谁能保证不吹走种子?” 大家听杨二宝这么一说,都有点失望,本希望这一次让老奎把杨二宝整得服服帖帖的,没想到又让他滑过去了。毫无疑问,杨二宝说的是有道理,种子撒到地上,大风一吹,真能吹走。此刻,大家反而担心起了老奎,如果镇不住杨二宝,让这狗日的占了上风,老奎怎么收场,怎么下台?大家不由得为老奎捏了一把汗。 没想到老奎啪地一拍烟锅子,指着杨二宝厉声说:“杨二宝,你给我听着,不要以为红沙窝村的人都是傻子,就你一个人聪明。我告诉你,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究竟是把种子撒到地里让风吹走了,还是半夜三更背到你家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今天,你要是当着大家伙儿,老老实实地交代清楚,我们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你要是背上牛头不认赃,一条道儿往黑里走,明天就让县公安局的人进村查。查他个水落石出,我就不相信白的能成为黑的,黑的能成为白的。” 杨二宝一听,心想完了,老奎什么都知道了,便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嗖地凉遍了全身,腿就不由自主的瑟缩了起来,身子也仿佛失去了支撑,豆大的汗珠一下从脸上淌了下来。那道让他坚持下去的防线顷刻土崩瓦解了,如果公安局一介入,后果不堪设想。他突然腿肚子一软,就跪倒在了地上,用手着自己的耳光说:“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啦,我偷了种子,荒了地,父老乡亲饶过我这一次吧,支书饶过我这一次吧,从今后,我杨二宝保证改邪归正,老老实实做人,再不干这伤天害理的事了。” 俗话说,砸寡妇的门,平绝户的坟,吃月娃的奶,偷儿媳妇的尿盆是四大缺德,偷种子更是缺德中的缺德。人哄地一时,地哄人是一年啦。你偷了地种,比偷了别人家面柜柜中的面,米箱箱中的米还要让人气愤。大家群情激愤,大家义愤填膺,有人竟然给了杨二宝两个耳光,几个婆娘围着杨二宝又骂又啐,指着他的鼻尖声讨了起来。 等大家出了一阵子气后,最终在老奎的主持下当场对杨二宝作出了处理决定:处以两倍的罚粮,到秋后分红时扣除。而对荒下的地,立即采取补救措施,改种秋粮。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时候抓坏典型如同抓好典型一样重要,一样分指标完任务。县上给公社下达了两个“破坏农业学大寨坏分子”的名额,公社正为完不成任务而发愁,没想到杨二宝的事传到了公社的头头们的耳朵,他们欣喜若狂,带着工作组下来调查了一天,落实了情况后,当天就让民兵小分队把杨二宝关押在了红沙窝村的大队部,等候处理。 杨二宝被关押,慌了田大脚。虽然他们经常吵嘴打架,但是他们毕竟是夫妻,杨二宝毕竟是一家之主,他走了这一步,也是为了这个家呀。现在出了事,田大脚仿佛觉得天塌了,地陷了,六神无主了。她不认识公社的头头脑脑,她只认识老奎,她当时已经怀了身孕,就腆着大肚子,带着秀旦和天旺来向老奎求情。一进老奎家的门,田大脚就让两个娃扑通地跪了下来,跪在了老奎的面前,她声泪俱下地求起了饶:“好我的支书哩,看在两个碎蛋的分上,看在我一个大肚子婆娘的分上,请你饶了他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 其实,老奎的心里也很难过,他原本想治治杨二宝的毛病,给他一个教训,也刹刹村中的歪风邪气,却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也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看到跪在他面前的婆姨娃娃,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就向两个娃招招手说:“你们起来,有话起来说嘛。” 老奎的女人罗秀莲就马上过去扶,两个碎娃就固着不起。老奎女人说:“田姐,让他们起来吧,别跪了,让人看着多不好呀。” 这一幕,恰巧被老奎的小丫头叶叶看到了,叶叶就去搀天旺,说:“旺子哥,你起来,起来吧!” 天旺不敢起,就看他妈。 田大脚说:“支书要是不答应,你们就不要起。”叶叶就过来摇着老奎说:“爹,求求你了,你就答应吧,让人家跪着多不好呀。”老奎说:“不是我不答应,现在是我说了也不算。我也搞不清楚公社是啥意思。起来吧,起来说。”说着就将秀旦一把拎了起来,又将天旺一把拎了起来,然后在两个娃的脑袋上摸了一下说:“大了,娃们也都大了。”顿了顿,老奎又说,“现在已经由不了大队了,是公社说了算,完了我可以找找苏主任,批评教育一下,就放了算了。” 田大脚说:“谢谢支书,你一定要找苏主任说说。” 老奎说:“我答应的,一定会说。但是,我说了能不能起作用,就说不准了。” 老奎果真找了苏主任,苏主任不但没有答应老奎的请求,还把老奎批评了一顿,说老奎思想觉悟不高,阶级斗争的弦儿绷得不紧,对这样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就是要严厉打击,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绝不能心慈手软。 老奎挨了一顿批评,回来后,一连几日,很少说话,沉默得像一座大山,络腮胡子将他那尖瘦的下颌团团围了起来,越发让人觉得冷峻威严。他知道杨二宝这次是闯到了风口口上了,想躲也躲不了了,非给他判几年刑期不可。这种结果,是他没有料想到的。他有时也责怪自己的火气太旺,倘若当时不开那次批斗会,也就没有杨二宝的牢狱之灾。可是,不开那样的会能行吗?偷了种子,开会批斗他一次也不过分呀,只怪杨二宝这杂种太缺德,谁让他干下了这没长*的事,也怪他偏偏对上了这个风口口。有啥办法呢?这是他的报应呀。 半月后,县上在这红沙窝村召开了万人公捕大会。开会这一天,村里第一次来了吉普车,还来了大卡车,大人娃娃都跑去看,看完了就说:这铁疙瘩凶哩,跑起来驴都撵不上。会场设在村口的乡场上,人山人海,高音喇叭一直响着,呜呜啦啦的,声音很大,能传几十里,讲的什么,谁也听不清。到处是攒动的人头,把尘土攘到了半空中,一直飘着,落不下来。红沙窝村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的人,从来没有经过这么大的阵势,事过多年,当红沙窝村的人谈论起这次公捕大会,还在津津乐道地说:哥哥!那阵势,大得很。红沙窝村的人说的“哥哥”,不是指的兄弟关系中的哥哥,而是一个惊叹句式,相当于现在的“哇!”“哇噻!”。 公社为了达到现场教育的目的,让红沙窝村的人坐到了会场的前面,红沙窝村的大人娃娃都来了,来看杨二宝。自从上次杨二宝被关押了后,他们再也没有见着。现在又见到了,杨二宝是被押到了主席台上之后,他们才见到的。杨二宝明显瘦多了,勾着头,不敢看台下。公安的领导宣布了杨二宝的罪行,刚说完立即逮捕,马上就上来了两个公安战士,随即一条绳子就搭在杨二宝的后背上,一缠,缠住了他的胳膊,然后再用膝盖顶着他的后腰,两人一使劲,一个兔子折腰,杨二宝哇地大叫了一声,人就被勒成了一个小蛋儿。红沙窝村的一些老年人不敢看了,就悄悄偏过头,抹起了眼泪。 杨二宝走了,被那辆大卡车拉走了。车一走,红沙窝村的人就跟在后面撵着看,车后面立即旋起了飞扬的沙尘,这个驴都撵不上的东西,人更撵不上,人们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就不撵了。大肚子婆娘田大脚撵不动,就一手撑了腰,一手在额头上打着日照,望着远去的爷们干嚎着,那声音就像一条母狼在叫。秀旦和天旺还在撵,直到绊倒了,爬不起来了,就被村人扶起来,搂在了怀里说:“娃,别撵了,你撵是撵不上的,你爹还会来的……”(未完待续) 6 地里忙完了,又该治沙种树了。 去年种的树,压的沙,都被那场沙尘暴毁了。毁了,就还得治。不治住黑风口上的沙,你就别想过上好日子。灾年的春日,人人都饿着肚子,一听要到黑风口去治沙,情绪并不高,老奎就在全大队的社员大会上斩钉截铁地说:“谁的肚子不饿?谁都在饿着肚子。饿着肚子也得干,不干风沙就要欺负我们,就没有好收成,还得饿肚子,饿得比现在还要难受。大寨是怎么出名的?是干出来的,苦出来的。懒汉学不了大寨,怕苦赶不上昔阳。苦不苦,想想红军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为了大干快干社会主义,为了过上好日子,为了咱红沙窝的光棍汉一个个能娶上老婆,就得勒紧裤带,咬着牙关干!只要大家一条心,老汉要学老黄忠,妇女要学穆桂英,娃娃要学小罗通,我就不信我们红沙窝大队的粮食产量上不去!” 大家经老奎这么一煽惑,都来了劲头。青年突击队,铁姑娘战斗班都纷纷表了态,要学*寨,大干快上,大战黑风口,粮食夺高产。于是,又一场治沙大战在黑风口打响了。 黑风口就在红沙窝村的西北角上,如果从很高很高的地方看下来,黑风口的沙漠小得很,红沙窝村也小得很,整个镇番县,也不大,就像一叶扁舟,停泊在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两大沙漠之间。有人把这片绿洲形容成一个楔子,说是楔在巴丹吉林和腾格里之间,阻挡了两大沙漠的合拢。如果没有这个楔子卡在那里,两大沙漠一合拢,河西走廊会被拦腰切断,周围的几座城池将被黄沙掩埋,整个镇番县就会变成一片荒漠,变成第二个罗布泊,变成楼兰古国。这是专家们说的。还是到了后来才说的。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不知道这么多,不知道什么是罗布泊,也不管它楼兰不楼兰,他们只知道耕耘、收获,只知道防风、治沙,多打粮食,争取好的收成,然后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道理在他们那里,就这么简单,简单得正如他们简单的生活。一代一代的人,就这么简单的过着,艰难地活着,活到了现在,还要继续活下去。为了不饿肚子,为了过好日子,为了子孙万代,他们就得治沙,就得种树。每到春季,种了庄稼,男女老少,能动弹的,都得动弹。学校放了假,家家锁了门,几百号人,背了水壶,带着干粮,扛着麦草捆,拉着树苗车,浩浩荡荡地聚集到了黑风口搞会战。 黑风口不黑,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大沙窝。在沙嘴处,有两个大沙丘,对峙着,中间便像张开了一个大口子,老黑风一来,就从那口子里呼呼地灌入村,人们就管它叫黑风口。黑风口的沙丘很大,也很高,除了那道口子,别的地方都是一座连着一座,一直连到天边边上。远看时,连绵起伏,像一条巨龙,上面泛着一层一层的青光。走近了,青光也不泛了,就成了满目的黄色。每座沙丘的形状各不相同,有的很圆润,缓缓地堆起,又缓缓地落下,给人以和善的感觉。有的则不一样,缓缓地上了沙窝,顶上却平空呈显出一条细细长长地沙棱子,像墙角一样齐整,沙棱子的另一边,却突然变得陡峭了,站在旁边朝下看,就像一个大沙谷。这里的沙子永远是清净的,多脏的鞋,只要走在沙上,沙就会给你磨擦得干干净净。无论是低的沙海还是高的沙丘,上面都有鱼鳞一样的波纹,脚踏在波纹上,有一种硬硬地感觉,一旦踏到无纹的软沙上,脚就会被陷进去,甚至能陷到半膝盖。生活在红沙窝村的人,自然熟悉沙漠,也深谙沙漠的秉性。沙漠有时温柔得像个女人,你可随意躺在她的怀抱里撒欢,玩耍,还可以躺到她温暖的臂弯里,晒着春日的暖阳,进入梦乡。待你玩够了,起身抖落了满身的黄沙,你会惊奇地发现,你的衣服竟然变得像刚洗过一样干净。有时,一旦暴躁起来,就像个恶魔,所有的沙子恨不得都参与到肆虐的狂风里,将整个世界毁灭。 村人就是被集中在这里治沙。治沙的方式大致有两种,一种是在沙窝上压麦草,来固定沙丘。另一种就是植树,栽一些梭梭、沙枣树来挡风沙。他们连着干了半个月,先在沙坡下栽了树,然后又在沙坡上面压了麦草。远远看去,白哗哗的草棱子呈田字状,像一张大网,网住了沙坡坡,网向了沙漠深处……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场治沙大战中,胡老大的女人于秀娥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她的离开,让红沙窝大队的人,在许多年之后谈起来,都忍不住嘘唏不已。都说那是一个好女人,就是死得太可惜了。 大战的第十六日,胡老大赶着羊群来村里剪毛,一听全村人要上黑风口去治沙,来不及喘一口气,就把羊*给饲养员驼背四爷来代管,回家准备拿了家伙去治沙。来到家里,看到两岁的小娃酸胖在朝着他笑,他抱起来亲了一口,放下就问他的婆姨于秀娥:“锁阳到哪去了?锁阳是他的大娃。 于秀娥说:“学校组织劳动,他压沙去了。”他就说:“把酸胖拴起来,我先走了。”说完,扛起铁锨就要出门。 于秀娥说:“我的肚子像抽筋一样的痛,去不了,你给我请个假吧。” 胡老大一听,就火了,骂她说:“你狗日的,装得还真像。不说治沙你咋不痛?一说受苦,你的病也来了。” 于秀娥说:“你这人咋这说话?谁装了?你看我哪一次干活装过病?我已有了八个月身孕了,说疼就疼,我有什么办法?” 胡老大说:“汰棒!痛就痛了,忍一忍就好了。宁死也要跨三步哩,一点骨气都没有。当年穆桂英征西,挣脱了血,跳下马来,拔了一个萝卜,塞进去照样打仗,完了好端端的,啥事都没有。你又不是皇帝的女儿,金枝玉叶——娇贵得很!” 胡老大这么说,自有胡老大的道理。胡老大是放羊的,他看惯了羊。羊生羊就很简单,人生人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人与牲口有许多地方是相同的。他的小娃酸胖生得就很简单,就像羊生羊那么简单。想当初,他的女人正倒蹶着尻子燎炕,燎着燎着,一声小孩的啼哭声就从裤裆里冒了出来,酸胖就这样出世了。女人怀了孩子很正常,怀了孩子想逃避劳动就不正常。胡老大是党员,党员就得严格要求自己,党员就得起模范带头作用。不仅党员要起,家属也要起。家属要不起,党员就得管好自己的家属,他没有理由不管好自己的家属。 于秀娥原本也是一个刚强人,哪能受得胡老大的这般言语?一气之下,便较劲说:“你少污蔑我,走就走,大不了就这一百来斤的身身儿,豁出去了!”说完夺过胡老大手中的铁锨,腾腾腾地就走了。 胡老大一看女人这样,反而高兴地说:“这才像我的女人。”又回头一看,酸胖一撇嘴就哭了起来。他就说:“哭球哩!你妈又没有死。”说着拿过一根驼毛绳子,一头拴在酸胖的腰上,另一头拴在炕柜上,然后,又在芨芨席巴上撒了一把炒粮食,让娃慢慢掏着去吃。在红沙窝村,都是这样,大人上工时,就把娃娃拴起来,锁在家里。娃娃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爱咋就咋的去。大人也不在乎。其实,就是想在乎,也没有精力去在乎。不在乎,他也照样能长大成人。一茬一茬的人,谁不是这么长大的? 胡老大来到治沙现场,沙坡坡上早就插起了“锁住黄龙,治沙造田”、“学*寨,大干快上”的标语牌。那一个个“田”字式的麦草棱子,像长在了沙坡坡上,白哗哗的一片,一直延伸到了很远地方。现场上干活的人们,个个你追我赶,汗流浃背,流动红旗在沙窝窝上猎猎地响着,就更增添了人的无数斗志。干到高兴时,“青年突击队”和“铁姑娘战斗班”拉起了山歌,于是,那山歌就满沙窝荡了起来: 男:天上的索罗罗树什么人栽 地上的黄河是什么人开 什么人把定三关口 什么人修行不想回来 女:天上的索罗罗树是王母娘娘栽 地上的黄河是老龙王开 杨六郎把定三关口 韩湘子修行不想回来 男:赵州桥是什么人修 玉石栏杆是什么人留 什么人骑驴在桥头上过 什么人推车碾下一道沟 女:赵州桥是鲁班爷修 玉石栏杆是古人留 张果老骑驴在桥头上过 韩世俊推车碾下一道沟 男:什么长得节节高 什么长得撇枝梢 什么黄了抱着摇 什么红了拿棒敲 女:白杨树长得节节高 杨柳树长得撇枝梢 杏子熟了抱着摇 枣儿红了拿棒敲 …… 山歌唱活了沙窝窝,也唱活了人们的心坎坎,年轻人则在这对唱中更加来了精神,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一些上了年纪的男男女女,也被山歌扯到了久远,心就颠儿颠儿的,如青春在复活,禁不住也随歌声哼哼了起来,也就觉得不乏了,不困了。 胡老大一到工地,很快就被那火热的场面感染了,也溶化了。到了这里,没有一个人不被溶化,就是块生铁也要被溶化。不仅他被融化了,他的老婆于秀娥也被融化了。于秀娥的肚子还在痛,是真痛,不是怕劳动装痛。于秀娥好像与肚子在赌气,它越疼,她就越使劲地干活。她先是气她的肚子:早不疼,迟不疼,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疼?气了一会儿,她就不气肚子了,开始生胡老大的气。想起胡老大的话,实在太气人,别人不知道我于秀娥是咋的一个人,难道你自家的爷们也不知道?你不知道也罢了,说上那些话太伤人了。我今天就豁出去,豁出自己这一百来斤重的身子,也要学一次穆桂英,让你胡老大看看我到底是咋的一个人!女人的身子不灵便,干起活来总是力不从心。来来去去背麦草,挑土的活儿就让别人干,她专挖沙槽,挖好了把麦草压进去,然后,埋起来,就形成了麦草棱子。女人干得很笨拙,很吃力,手脚好像也有点不听使唤,每挖一锨,都要付出常人几倍的力。每挖一锨,身子就往地下沉一大截子。女人从正午一直挖到了下午,渐渐实在有点支持不住了,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发丝紧贴在脸上,头上、身上冒着咝咝的白气,就像刚刚开了锅的蒸笼一样。周围的人看到了,劝她歇歇,干不动就别硬撑了。她说没事。她好像跟自己睹气似的,越发使出了劲,那张脸就惨白得像张纸。 这时候,支书老奎过来了。他已经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白天,他领着大伙干,夜里,他又去参加青年突击队加班干。困得实在不行了,就躺在沙坡坡下迷瞪一会儿。只要眼睛一睁,浑身又来了使不完的劲。一次,饭碗一放,就睡着了。他的女人实在不忍心,就没有叫醒他。等他忽然醒来,已到半夜,就冲女人发起火来。女人说,看你累成那样儿了,我就没有叫你。他一骨碌爬起来,就向黑风口上赶去。火车跑得快,全凭头来带。他是村支书,他不跑快,怎能带着全村人跑?老奎过来后,看到了这个大肚子女人身上罩着一层白气。她正一锨一锨地挖着沙子,挖得很笨拙,挖得也很吃力。来到近处,看她满身热气腾腾的,脸惨白惨白的,没一点血色。他早就知道于秀娥是个挣皮子的女人,生性好强、性格倔强,从不服输。但是,再倔强也不能腆着个大肚子倔强。这不是倔强的时候。老奎就说:“嫂子,别硬撑了,休息休息吧。” 女人一看是支书老奎,就住了手,用锨把撑着身子,腾出另一只手来,按着后腰说:“没啥,没啥。”女人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裤脚下头已流出了血。 女人并不知道,但是,老奎却看到了。老奎看到后,心里格登了一下,就向妇女主任金秀招了招手。等金秀过来,女人的血已经洇红了一大片沙子,还在流。 老奎对妇女队长说:“你赶快扶她歇会儿。”女人还说:“没啥,没啥。”老奎说:“沙子都被你染红一大片了,还没啥?你们先扶着她让她缓一会儿,我找胡老大去。”说着就走了。 于秀娥低头一看,就看到了一片血,看到裤管下面还在流,身子一软,就慢慢地跌坐到了地上。 金秀赶忙揽起了她的半边身子,将她揽在怀里。几个姐妹们听到后都赶来了,围成了一圈,将于秀娥围在了其中,前头的蹲着,后头的站着,有的牵着她的手,有的给她的下身铺沙。 于秀娥的血还在流,流得更凶了,整个下身,好像被血水浸透了。 姐妹们都乱了方寸,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能够止住她的血。金秀也没办法。就用自己的衣襟轻轻擦着于秀娥脸上的汗。 于秀娥的脸就像一张裱纸,蜡黄蜡黄的。蜡黄的脸上泛着豆大的汗珠。一阵疼来,身子就不断的抽搐,脸上的青筋蚯蚓一样爆了起来,像要把血管撑破。手就拼命地攥别人的手,把别人攥得眼泪花儿直打转。 金秀说:“你忍不住就喊吧,叫吧,喊几声,叫几声,会好受些。” 于是,于秀娥就叫了一声。那一声,像一把利剑,直刺晴空……胡老大被老奎找来了。 胡老大听到于秀娥的叫声,头皮子一麻,便预感到大事不好,赶快跑了来,分开众人,挤到了女人身边。 于秀娥看到胡老大,轻轻地抬了一下手,想招,却没有招动,就又落了下来。胡老大一下扑到了于秀娥身边,牵着于秀娥的手说:“你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我立马送你上公社医院……” 老奎已经拉来了架子车,隔着人群对胡老大说:“赶快!救人要紧,不要磨蹭了。” 胡老大应了一声,就将于秀娥抱起,放到了架子车中。然后从老奎手里抢过车辕,拉着跑了起来。 金秀撵上去扶着车子说:“慢点,胡大哥,慢点,太颠了。” 胡老大这才放慢了脚步。边走,边回过头来对车上的女人说:“你要坚持住,咬咬牙,要坚持住。” 于秀娥嚅动了几下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口。 金秀就在一旁推着车子说:“胡大哥,你别着急,于姐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金秀虽然这么宽慰着胡老大,但是,她的心里也没有个底,看于秀娥那样子,怕是大出血。要是一下止不住,这样流下去,到不了卫生院,怕就流干了。 这个时候的胡老大已经知道了问题的严重性,心里就一阵自责,怪自己昏了头,不问青红皂白,就把女人骂到了沙窝里来。埋怨过自己后,又开始埋怨女人:这女人也太好强了,我只是说说,你要真的疼,你就硬固着不要来,我能把你怎么样?来了也罢,不能干活了,就歇着,毕竟你是个大肚子女人,别人也不会拿你说闲话。这样埋怨来埋怨去,就禁不住放快脚步,疯癫了起来,差点把车上的女人颠了下来。 金秀说:“胡大哥,你疯啦,这样会颠坏于姐的。”经金秀一说,胡老大又不得不放慢了步子。 车子快出黑风口时,金秀看到于秀娥挣扎着抬了一下手臂。金秀心里一惊,就唤胡老大停了车子,两人一起围了过来。此刻的于秀娥,面色如纸,气若游丝。微微启动着双唇,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金秀便说:“胡大哥,你把耳朵凑上去,听听于姐在说什么?” 胡老大就将头凑了过去。没有听到什么,就握了女人的手说:“你要坚持住!一会儿就到了。” 于秀娥又轻轻启动双唇,细若游丝地说:“两个娃……就交……交给你了,你要好生……看管……” 胡老大突然大声地说:“你别,别这样说,你能活下来,你一定能活下来的!”胡老大说着,泪水就哗地一下涌了下来,就哭喊了起来,“秀娥,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逼着你来呀……” 于秀娥说:“我……我……不怨你……”女人还没说完,头一偏,就咽了气。 胡老大一下摇着于秀娥的身子,像野狼一样大吼了起来:“你不能走呀,你走了,我怎么办?娃娃们怎么办? 那声音,一下子在空旷的沙窝里飘荡了起来,又被远处的沙窝折了回来,像丢在空谷中一样,空洞地响着——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于秀娥走了。就这样默默地走了。 第三天,胡老大吆着一辆木轱辘牛车,缓缓地出了村子。牛车上卷着一个破芨芨席巴子,席巴里卷着他的女人。还是这头牛,还是这辆车,十年前,拉着一个水灵灵的新媳妇,从外村摇晃着进了村,她为胡老大生了两个娃蛋儿,一撒手,就这样走了。永远地走了。锁阳牵着酸胖的手,就跟在牛车后面干嚎着,嘴里呜呜啦啦,不知说了些什么。胡老大眼里没有泪,泪却都流在了心里。一个好端端的女人,就这样让他毁了。不怨天,不怨地,牙被打落了,只好自己悄悄咽到肚中。没啥可说的,啥也没啥说的。看着席巴中的女人,摇来摇去的,胡老大终于忍不住了,泪就被一颗一颗地摇到了心里。他也想让女人走得排场些,但是,他无法排场。家里穷得丁当响,想钉个棺材也钉不起,他只好扯下了平日铺的破席巴,将女人卷了。 支书老奎过来了,过来从胡老大手里接过了牛缰绳。妇女主任金秀过来了,过来抱起了酸胖。村人都过来了,过来跟在了牛车后面,为这个死在风沙线上的女人送行。他们一直向东沙湾走去,那里是红沙窝村的坟地。那里安息着他们的祖先,安息着祖先的祖先。它就像个驿站,等着你,等着我,也等着他,等着红沙窝村的每一个人,等着他们累了就来这里歇。 日子就像这老牛破车一样摇晃着,一直向前摇晃着。死了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只要还没死,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活着,就得向前奔。(未完待续) 7 长三月,寡四月。每年一到农历三四月,青黄不接,昼长夜短时,日子就难熬了。好多家庭没粮了,就靠野菜杂粮度日。会过日子,还在细水长流着。同是一块地,同是一样多的粮,日子能不能调剂好,关键还要看家里有没有一个会持家的女人。俗话说,男人是个耙耙儿,女人是个匣匣儿。耙耙儿,就是多挣工分,匣匣儿,就是会持家过日子。老奎的女人就是一个匣匣儿,是个过日子的能手。夏粮分到手,有的家庭就放开肚子吃了起来,老奎的女人不,她始终掌管着米面箱子上的钥匙,把有粮当作无粮的日子过,长流水,不断线,宁可天天挨饿,不叫一日断炊。老奎有三个娃,大娃叫开德,二的是个丫头,叫叶叶,小娃叫开顺。三个娃看到别人家的娃娃吃白面馍馍,就眼馋,回到家里就向他们的妈妈哭着要,老奎的女人说,给你爹说去,你爹让我给你们蒸我就蒸,你爹不说,我不敢蒸。三个娃一听给他爹说,都不吱声了,他们害怕老奎。不仅他们怕,村里的小孩都怕。有的小孩哭了,大人哄不乖,就吓唬说,你奎叔来了!小孩一听奎叔来了,比听到狼来了还怕。因为他们没有见过狼,不知道狼有多可怕,但是他们见过奎叔,奎叔黑脸一拉,他们就吓得直往娘的怀里躲。老奎的女人说,你咋成了黑煞星了,谁见谁怕。老奎说,当领导就像当家长,宁可给一个好心,不能给一个好脸。成天没大没小,嘻嘻哈哈,谁还怕你?没人怕你,又怎能管好一个大队? 麦子挂浆后,村里就出现了偷青的。他们将麦穗揪下,用手掌揉上几下,青粮食就与麦衣分了开,然后一吹,麦衣便从掌中飘走,剩在掌中的就是青色的粮食,添到口中一嚼,味道好极了。最好吃的还算豆角,打开豆夹,吃了豆子,还可以把豆夹上的皮褪下来吃,又脆又香,比麦子还香。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会剥,更会吃。村里为了遏制偷青,就派专人看守,还定了制度,抓住一次扣十斤麦子。 尽管制度很严,还是有人去偷。这个偷青的人就是田大脚。田大脚因腆着一个大肚子,猫不了腰,走进豆地正摘豆角时,被看青的远远地看见了,过来就抓住了她。田大脚开始求情,说饶了她吧,看看她们孤儿寡母的分上,看在她是个大肚子女人的分上,饶了她这一次,她保证不干下一次。见看青的不肯饶她后,她就破罐子破摔,耍起了懒:“你不饶也行,就把我送进高庄子算了,那两个娃你干脆帮我带上。” 看青的觉得田大脚太难缠了,打发走后,看到老奎正在地上,就来请示老奎,说:“田大脚情况特殊,咋办呢?” 老奎的脸一变,就发火说:“谁的情况不特殊?该咋的就咋的,这还需要问我?你要想为谁求情,就到社员大会上去求。”看青的被老奎说得一阵不好意思,就红着脸走了。 一说起田大脚,老奎的心里不是个滋味。上次为了杨二宝的事,让苏主任批评了一顿后,他不好直接给田大脚说,就让叶叶妈找了一趟田大脚,把大概意思给田大脚说了一下。没有办成事,田大脚就认为老奎没有办,就开始记恨老奎了,认为这都是老奎一手操纵的。再见了老奎,就装着没看见,故意躲开。有时对在路口,实在躲不开了,也不打招呼,头一拧,噔噔噔地走了。老奎一看田大脚对他这样,就知道她在记恨他。记恨就记恨去吧,只要走得正,行得端,对得起天地良心,谁爱记恨就记恨去。公判大会开完后,杨二宝被判刑了,判了十二年。偷了那么点粮食,被判十二年,真的划不着。杨二宝比他少两岁,三十二岁。十二年出来后,成了四十多岁的人了。一想起这些,他就后悔当初太冲动了。当时他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要是这样,那个批斗会他无论如何也不开。 老奎低着头,想着这些问题,就不知不觉来到了家。一进大门,看到院中的开德正捏着一把豆角剥着吃。开德见他来了,刚要躲,没有躲开,就被他一把撕过来问:“这是哪里来的?” 开德受此一吓,惊惶失措中不知该怎么回答。老奎的火腾地一下燃了起来,就骂道:“我就不信,老子能管住全大队所有的贼,难道管不住你这样一个家贼。”骂着,一伸手,啪啪!打了开德两个嘴巴。开德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嘴中的青豆就和血一起喷了出来。 听到开德的哭声,叶叶妈和叶叶的大姨一齐冲出家门,见是老奎打的,叶叶的姨就像一只母老虎一样冲上来,一头撞在老奎的胸膛上说,你打吧,要打就打我吧,这是我从我家的自留地摘来的,今天特意给娃送来尝个鲜,就让你打成这样了。要是我犯了法,我去做牢,也用不着这么打娃。”说着,就哭了起来。叶叶妈就拉过开德,一边擦着娃嘴上的血,一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老奎一下怔住了,就嗫嚅着说:“他为什么要躲我呢?他躲啥呀,不躲,我也不会朝那方面想了。” 叶叶姨说:“你那样子,凶得像恶鬼似的,莫说娃娃,大人见了也怕。你在外头凶,你凶去,到家里来,就不能对娃娃亲一些?好赖都是你生的,要不是你的亲骨肉,还不知咋的对娃。” 老奎被说得无趣,就向小姨子赔了个笑脸说:“好了好了,你来了就多呆两天,大队里还要开个会,我先忙去。”说着就溜出了家。人溜出了家,心还在开德的身上,一想起娃口中的血,就像蜂子蜇着他的心。 到了麦穗变黄时,有的家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实在熬不住了,再熬下去,不出人命也要饿坏人。村里没办法,就采取了措施,统一出工剪麦穗,把剪下的麦穗集中起来,再按人口分下去。很快的,村里就飘出了青麦子的香气。村人先把麦穗蒸熟,再放到笸箩中趁热搓了,然后用簸箕一簸,把杂头簸出,剩下的就是干干净净的青粮食了。这样可以吃,但吃多了不舒服,最好的吃法还是麦索。做麦索还需要一道工序,就是在青粮食中掺上盐和蒜苗,然后再从石磨中磨出来,就成了麦索,样子像钢丝面,但要比钢丝面要粗要软,吃时,再拌辣子和蒜,真是香死了。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黑沙窝的这块特殊的水土,造就了这里的人们独特的生存方式。 一转眼,到了秋天。秋天是一个令人向往的季节,农作物都熟了,树上沙枣也熟了,有了这么多熟的东西,人们就有了零食吃了,所以,红沙窝村的人都喜欢这个季节。当然,这并不是说你啥时候想吃就能吃上,平时有专人看管,随便是吃不上的,必须得等到收获的那天才行。收获的日子终于等来了,这几天全队的人到地上挖胡萝卜。队里早有规定,你可以放开肚子吃,吃多少也行,但,就是不能带回去,谁要是往家里带,发现一次,扣粮十斤。有了这样的规定,谁也不敢往家带了,就只能放开肚子吃。有人知道要挖胡萝卜,头一天就留了肚子,所以,一进胡萝卜地,就嗵嗵嗵地刨上几镢头,先挖了吃,吃好了再干。他们吃胡萝卜都有经验,不挑大的,只挑不大不小的,不吃太粗的,只吃不粗不细的,这种个头的胡萝卜有三大特点:甜、脆、水。看准了,先将胡萝卜缨子拧下,然后用缨子裹着胡萝卜,吱溜吱溜地转上几圈,泥土就被转干净了,胡萝卜立刻呈出黄亮黄亮的透明来,咬到口中,脆生生的香。大家先是站着吃,有人觉得站着吃起来没有坐下吃香,于是,就坐在地埂上吃,一个人先坐下,其他的人就跟了来,一会儿,地埂上就坐满了人,都喀嚓喀嚓地吃着,谁的精力都用在了吃上,没有一句话,于是,满世界只有一片喀嚓声。 胡萝卜吃多了,胃里就泛酸水。泛了就泛,吐上几口,该吃还得照样吃,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了,所以,就吃。吃得多,屙得也多,沟沟里,坡坡下,到处都是大便,那大便像是一个人屙的,都是一样的色,是胡萝卜的色。 秋天真好。秋天不仅有胡萝卜吃,还有沙枣子。挖完了胡萝卜,就开始打沙枣子。打沙枣子与挖胡萝卜一样,也放开让人吃,也照样有人吃得吐酸水,吐完了照样吃。沙枣只生于沙漠地带,初吃时感觉并不好,有点干涩,但多吃一会儿,就越吃越香。有的树专结甜沙枣,有人发现了,就喊一声,周围的人就蜂拥了来,手脚快的就上了树,用棍子一敲,红红的沙枣就哗啦啦地落满了地,大家就蹲在地上,边拾边吃。村里有一大片沙枣林,那片沙枣林叫长湖。每年沙枣快熟时,就有专人看护,直到成熟后,由集体统一打完为止。胡萝卜挖了,沙枣子下了,都要按人头分到每家每户。分下去后,每家都不会放开肚子吃了,就把它晒起来,晒干后,收箱入柜,把它锁起来,陆续搭配着当作晌午饭吃。 挖胡萝卜、打沙枣的这几天,好多家庭为了省粮,很少开锅做饭,就把胡萝卜、沙枣子当饭吃,尤其像新疆三爷、胡六儿这样的单身汉,更是如此。几天下来,胡六儿吃得脸色蜡黄,像是病了一场,动不动就蹲到一边吐酸水。胡六儿是胡老大的堂弟,排行为六,就叫胡六儿。胡六儿的爹妈死得早,原先吃五保,到了十八岁,村里就不养他了,让他挣工分,自食其力,一直自食其力到了二十八岁,被生活磨炼得很会过日子了。会过日子的胡六儿当然知道,集体的便宜不占白不占,占了也白占了。有人就开胡六儿的玩笑说:“胡六儿,该吃饭还得吃饭,媳妇也不是这样省出来的。” 胡六儿说:“谁省呢?我才不省。” 有人说:“胡六,省一顿饭相当于省出了媳妇的一个脚指头,你这才省出了媳妇的一只脚丫子,还早着哩!” 胡六儿就强辩说:“谁省呢?我是锅盔吃得胀着了,不想吃饭。” 对方笑道:“谁不知道你是一个掏*唆指头的人,锅盔还能把你胀着?” 胡六儿说:“你不信就算了,我吃锅盔也不会请你过来看。” 对方说:“省媳妇就省了,不要不好意思。” 胡六儿笑着说:“哪里呢,我的媳妇还不知丈母娘生下了没有!” 那人就笑了说:“谁说的没生下?你看,你的媳妇来了,还唱着歌哩。” 众人回头看,胡六儿也回头看,看见来了一头老母猪,哼儿哼儿的,像唱歌。众人就笑,胡六儿也跟着笑,笑着,就对那个开玩笑的人说:“你看错了,那是你妈呀。” 那人就撵着去打胡六儿,胡六儿边笑边跑,像兔子一样。众人都咧了嘴朝他们笑。(未完待续) 8 胡六儿的媳妇来了,真的来了,是在腊月的一场大雪中来的。胡六儿的媳妇生得很俊俏,人也很灵性,可就是个哑巴。要不是个哑巴,早就成了别人的媳妇,哪有他的份儿?和胡六儿的媳妇同来的还有一个老女人,那老女人是她妈。她们是从定西山区来的,是来讨饭的。胡六儿能有这样的好事,还要感谢老奎,要不是老奎收留了她们,要不是老奎从中撺掇,胡六儿屁都闻不上。 那几天,下了大雪,正好搞决算。决算搞完了,就要分粮,是全年的最后一次分粮。分完后,就得一直等到第二年的夏天。田大脚听到队里搞决算,想免去罚杨二宝的那些粮,就又带了秀旦和天旺来到老奎家。这次进门她没有跪,她怀里抱着一个,带着秀旦和天旺,站在老奎的对面说:“孩子他爹被抓走了,这罚粮我们孤儿寡母承担不起呀。说着就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的人被抓走了,再让我承担罚粮,我的日子就没办法过了,”说啥也过不下去了。这么多的罚粮,扣完了,我们还吃屁?我们只有等着活活饿死。” 老奎思谋了一下,觉得很矛盾,不罚吧,集体的利益受损失,偷了种子不罚,偷了青的就更不能罚了。这样就难以服众。罚吧,让田大脚承担,实在有点太狠,杨二宝已经被判了十二年的有期徒刑,损失够大了,再罚粮,让她们怎么过?老奎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就抽起了闷烟,还是条烟,嘘地深吸一口,憋着气,好像让烟从他的壳囊里穿透过去。憋了好半天,鳖不住了,再噗地一声,烟就从他的口中鼻中喷出。 叶叶妈赶紧打开柜子,从柜中挖出一碗干沙枣,给秀旦给一把,秀旦接着了。又给天旺给了一把,天旺有点不好意思,就抬头看田大脚,田大脚说,接着,你婶给你就接着。天旺就接着了。叶叶妈就把田大脚让到坑头上坐。田大脚说,不了,不了。叶叶妈说,你急啥,坐嘛,坐下来慢慢说。田大脚这才坐了下来。叶叶妈说着,接过她怀中的孩子问,名字起了没有?田大脚就说,起了,叫天盼,意思就是天天盼着让他爹早点回来。叶叶妈就说,好名字好名字,说着,一看老奎在嘘嘘地抽烟,知道在想事,就用手在天旺的头上扑簌了一下说,日子过得真快呀,绕了一下,两个娃也大了。秀旦与她的开德同岁,天旺子比她的叶叶大一岁。那年,她生下叶叶后缺奶,还让田大脚奶过几次叶叶哩。叶叶也知道这件事,所以见了田大脚分外亲切。此刻,叶叶就从碗中攥了一把沙枣,塞到田大脚的手说,婶婶,你也吃呀。田大脚接过沙枣说,好闺女,越长越俊了。叶叶妈说,就是泼皮胆大。田大脚说,还是泼皮一些好,像我天旺,就太腼腆了,像个丫头。天旺听了就笑,叶叶也跟了笑。叶叶一笑,天旺就不好意思了,就低下了头。到了八岁就知道害羞了,三年前,他们还不知道,不知道的时候,才有趣。那是端阳节,天旺穿了一双新鞋,叶叶带了一个新兜兜,在村口玩的时候碰到了,天旺想让叶叶看到他穿了新鞋,可叶叶总是看不到,就将脚踢了踢。叶叶穿了新花兜,想让天旺夸夸,可天旺也不夸,就故意将小胸脯挺了挺。天旺说,我踢你一脚!他说这样的话并不是真要踢,而是要引起叶叶的重视。叶叶却想着她的新兜兜,就说,你踢,就朝我的新兜兜上踢,看能不能踢着?这件事,不知天旺还记不记得,叶叶还记得,所以,叶叶一想起这件事就想笑。 老奎的烟抽好了,也想好了,就将烟锅一收说:“田姐,你看是这样,这罚粮是社员大会上定的,要免除,我一个人说了也不算,还得上会决定。” 田大脚就说:“支书,你就给免了吧,这还不是你的一句话。” 老奎就笑了,老奎难得向人笑,老奎一笑,说明老奎答应了。老奎说:“去年那件事,我到公社里去说情,没说成,让苏主任把我训了一顿不消说,也给我留下了一块心病——觉得对不起你们。这免除罚粮的事,也不是我的一句就能成的,还是上一次会吧,到时你把理由讲清楚,大家会同情的。” 田大脚一听,就听出了八九不离十,便带着娃高高兴兴地走了。 田大脚走了后,老奎想上灰圈,就踏着厚厚的雪,咯吱咯吱地出了门。灰圈就是厕所,在街门外,很简单,用土块垒了半人高,上面也不搭盖。老奎来到灰圈前,故意咳嗽了两声,听到没有人应声,就进去了。灰圈不分男女,进圈必须得咳嗽,如果里头有人,会应一声,没有人应声,只管进去。老奎在进灰圈的时候,看到雪原上有两个黑点儿,慢慢向村里摇晃了来,也没在意,等灰圈子蹲完,站起来时,那两人已到了跟前,像是外乡人,都是女的。他就主动迎上去,问她们从哪里来,来找谁?那女人说,好人,我们是定西来的,来讨口饭吃。老奎一听是要饭的,就沉了脸说,我看你身子骨也硬朗着里,这丫头又是正当年,不在家好好劳动,乱跑什么?女人说,好人,你不知道,我们是山区的,靠天吃饭的,老天不下雨,就荒了年,想吃苦也没地方去吃。老奎又问,这丫头有婆家没有?女人说,还没。别看丫头长得很机灵,可就是哑巴,不会说话。老奎听完,先是同情,随后就高兴了起来,心想要是这丫头没有婆家,还不如给胡六儿说合算了。这样一想,就热情地说,也不容易,进吧,进屋先暖和暖和。这母女俩就跟他进了门。 叶叶妈听说是要饭的,就拉个脸不乐意,老奎把她拉过去,悄悄叨咕了几句,脸上才有了笑容,便为她母女俩上了热茶,又端过一盘馍。那女人就说,好人,我们母女俩是不会忘记你们一家的。老奎就说,没啥,没啥,谁没有个难处?吃吧,一路上也辛苦了。母女俩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老奎一边抽烟,一边端详着那母女,女人不算老,四十左右的样子,人还算长得端庄。那女子,细皮嫩肉,明眸皓齿,谁见了都不会认为是哑巴,但她的确又是个哑巴。在寒暄中,老奎才知道,女人死了老头,又逢灾年,就带了哑女来讨饭。老奎一听女人是个寡妇,越发高兴,就想着把女人说给新疆三爷,把丫头说给胡六儿,这样就可以解决村里一老一少两个光棍的问题,真是太好了。想着,就出了门,向饲养院走去。 新疆三爷就在饲养院里,他和胡六儿正在草房里为牲口铡草,铡的是干麦草。新疆三爷在入草,胡六儿倒撅着个尻子在铡,新疆三爷一入,胡六儿就一铡,那声音咔嚓——咔嚓的听起来很有节奏。干麦草灰大,也呛人,细密的草灰在草房中弥漫了,就从草房中冒出来,冒到了外面,在雪光的映衬下,像烟雾。老奎就是循了这烟雾找到了他俩,他俩要是不动,就活脱脱是两个兵马俑。 老奎咳了一声说:“老三爷,好事来了!” 新疆三爷就从灰雾中直起身,一手顶着后腰,站了好一会儿,才看清是老奎,就说:“是支书呀,有啥好事?” 老奎说:“今天来了两个要饭的,是母女俩,我看人好哩。” 新疆三爷就咧嘴笑着说:“我还以为天上下粮食了,来了两个要饭的,有啥稀奇?” 老奎说:“你这老倒灶,送货上门来了,还不是好事?” 新疆三爷这才恍然大悟,大嘴一咧,笑得有点合不拢。 胡六儿一听,也乐了,就问:“支书,人咋个相,总不是瘸子拐子吧?” 老奎说:“你这个瞎松,我能把瘸子拐子引给你们?那女人也就是四十左右岁的样子,慈眉善目的,很端庄,见了生人,还知道害羞,耐看哩。那个丫头,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看去灵性得很,大眼睛,水灵灵的,眼睛会说话,可就是人不会说话。” 胡六儿一下失望地说:“原来是个哑巴……” 老奎说:“她不嫌你就算不错了,你还嫌人家?要是不哑巴,能按上你胡六儿?你想闻她的屁都闻不上。” 老奎说完,把新疆三爷和胡六儿都逗乐了,两个人就嘿嘿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新疆三爷说:“她们人在哪里呢?” 老奎说:“看把你这老倒灶急的,过会儿我给你们领过来。”接着便如此这般地给他们两人安顿了一番,两人听完,就高兴地说:“好,就按支书说的办。” 老奎走后,胡六儿说:“这老贼真是办法多。” 新疆三爷说:“是哩,他打瞌睡的时候都比别人醒着精。” 下午快收工的时候,老奎就把那母女俩领到了饲养院,见新疆三爷胡六儿都变了模样,胡六儿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新疆三爷修了胡子,穿上那套半新不旧的条绒咔叽装。老奎就狡黠地一笑说:“新疆三爷,这母女俩是个过路的客,今晚要借咱的草房住一宿,你给好好安顿一下,这冷天寒地的,别让她们冻坏了。” 新疆三爷说:“支书,你放心,不会让她俩冻着的。” 老奎又掉转话头对那母女说:“这两个,一个是新疆三爷,一个是胡六儿,心眼都好,为人诚实着哩,你们只管放心。”说着就背着个手走了。 老奎一走,新疆三爷就忍不住盯着女人看。果然如老奎说的一般,端庄顺眼,还知害羞,心里一阵热乎。 胡六儿当然要看哑女,可他只看了一眼,目光就直了。这哪是哑女?分明是个仙女。水汪汪的两个大眼,一闪一闪的,像会说话。眼睛都会说话,嘴还不会说话?胡六儿就忍不住问:“你们是啥时候来的?” 哑女目光有点慌乱,就投向了她妈,女人说:“我们来一会了。” 这时,新疆三爷也回过神来了,就按老奎吩咐的那般去说:“你们怕还没有吃饭吧?” 女人说:“刚在支书家吃过馍了,不饿。” 新疆三爷说:“听口音,你们好像是定西一带的?” 女人说:“是哩,我们是定西通渭来的。” 新疆三爷说:“定西离这里好远呀。” 女人说:“是哩。咱也是没有办法呀,要是生活能过得去,谁还做这丢人现眼的事?” 新疆三爷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这算什么丢人现眼?人活一辈子,谁能保证没有个坎坎坷坷?再说了,生活不到这一步,谁愿意向人低三下四?” 女人说:“是哩,是哩,一说话,就能听出来,老哥哥真是个大好人。” 新疆三爷就说:“出门人也难呀,这样吧,晚饭就到我家吃吧,胡六儿,你也去,一块儿去。” 胡六儿就假装推辞了一下,新疆三爷说:“走吧,一顿半顿饭能把我吃穷?” 胡六儿说:“也是的,现在生活好转了,不像过去那么困难了,走就走!” 母女俩一听非常感激,口口声声说着遇到好人了,就随新疆三爷和胡六儿来到了一个院落,又让着她们进了屋,屋内却冷得像冰窖。胡六儿说,柴在哪里?我来生火。新疆三爷说,在墙旮旯里。胡六儿就颠儿颠儿地去取柴,来到墙旮旯,把积着雪的麦草抱开,果然有柴,都是早已劈好的干沙枣木,胡六儿正待多抱一些,新疆三爷却赶来悄悄说,你这瞎松,少抱一些,都烧完了让我老汉咋过冬?胡六儿说,老婆说成了,你就把老婆搂上过冬。新疆三爷就咧嘴笑着说,你狗日的,不也跟我一样吗,还说我哩?过一会儿你和面去,咱可把话说到前头,今晚上吃的面,就按支书说的,两人分摊。胡六儿说,你放心好了,早就说好的事,我不会赖账的。新疆三爷说,这柴火,我就一个人承担上算球了。胡六儿说,将来我们都成了,你还是我爹哩,当爹的,就得多承担一些。新疆三爷一听,嘴就笑成了一个黑洞。 生了火,屋子里才慢慢有了生机。女人说,掌柜的,你屋里怕好久没有住过人了?新疆三爷说,是哩,自从我当了饲养员,就住在了那里。一个人嘛,好说。女人说,那你屋里人哩?新疆三爷说,走了,早就走了。女人又问,你有没有后人?新疆三爷说,有两个丫头,都是人家的人,早就嫁了,嫁到了新疆,现在就我一个老头子了。胡六儿就趁机吹了起来,我们三爷可是一个新疆客,别看他的屋子里不咋的,实际上家底子厚实着哩。新疆三爷不爱吹,就对胡六儿说,和面去吧。你和面,我拨蒜。和上四个人的拉条子,再炝上些油泼辣子油泼蒜。胡六儿就下了坑,去和面了,新疆三爷拿过两头青皮大蒜头剥了起来。女人也来剥。女人说,掌柜的,别麻烦了,我们一个要饭的,饥一顿,饱一顿,也惯了。胡六儿一边和面,一边说,也不麻烦,我们平日也是这么个吃法。没啥,你们先烤火,暖和好了,面就好了。女人觉得这个小伙子不错,对人挺热心的,便问,小哥哥今年多大了?新疆三爷就接了话说,他今年二十四岁了,爹妈死得早,就一个人。娃很懂事,也能吃苦。新疆三爷在说这些的时候,胡六儿就悄悄埋下头在笑,心想这老鬼也会编排,我明明二十九岁了,他说我二十四,分明是为了讨得女人的喜欢。他们就在你一言、我一语中寒暄着,胡六儿便与新疆三爷密切配合着,在不经意间,相互吹捧几句,又隐埋着对方的不足。闲谈中,新疆三爷得知女人死了丈夫,家里没了靠山,又逢荒年,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才带着哑女出来逃荒。新疆三爷暗想,老奎真是个好人,啥事都给我们踏摸得一清二楚了。 不一会,饭好了,先捞了两碗,胡六儿端来让她们母女吃。女人怎么也不肯,说是一块儿吃。胡六儿说,我们再下,马上就好了,你们先吃吧。新疆三爷也说,趁热吃吧,不吃就髹着了。母女二人走村串户,白眼受怪了,哪里曾受过如此待遇?心中自是感激。 吃过饭,刚收拾完了碗筷,老奎来了。老奎人末到,声自到了,还没进门,就说:“我闻得香喷喷的,做的啥好吃的?” 新疆三爷说:“也没啥好吃的,就做了一顿拉条子。” 胡六儿说:“咱农村人比不上城里人,这个菜呀,那个菜呀,花样很多,我们就是这滚水大煮面,见天这么吃,把人都吃烦了。” 女人一听,被惊得愣了神。这样的饭食,她们做梦都在想,没料他们却吃烦了。就越发觉得这个村子好,而这个村子的人更好,老奎自是明白,这两个光棍心里喜欢上了对方,才这么吹。就把笑强忍在肚里,心想你们一老一少吹吧,只要把这母女俩哄到手了,爱怎么吹就怎么吹。要将来露了馅儿,那是你们的事。这样想着,便对母女二人说:“你们吃好了没有?” 女人忙赔了笑脸说:“吃好了,吃得饱饱的了。” 老奎说:“我刚才打发娃们去饲养院找你们,本想让你们到我家来吃晚饭,听说来这里了,我也就放心了。咱红沙窝虽也不咋的好,但从来没有白过南来北往的客。” 女人动情地说:“是哩,你们这里真好,我们母女俩打心眼里感激你们。” 老奎一听,有了谱儿了,便坐下来,一边抽着烟,一边说:“大嫂,我看你们这孤女寡母的,东奔西颠也不是个办法,你若愿意,干脆留在咱村算了,我答应给你们上户口。” 女人说:“支书,你能开恩收下我们孤女寡母,我谢天谢地都来不及哩,咋能不愿意?”说着就来给老奎下跪。 老奎忙扶起说:“别这样,别这样,你坐下来,我还有话说哩,说完了,你再谢也不迟。” 女人一听还有话说,不免有些紧张,怕老奎变了卦。 老奎说:“收留倒也好收留,不过得找个理由,不然这黑人黑户的,上头查下来咱也不好交代。” 女人心里自是明白了几分,就红着脸儿说:“支书,你说吧,只要你收留了我们母女,咋价都行。” 老奎便收起烟锅,站起来说:“好说,好说,咱也没有含的骨头露的筋,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大嫂,你看我们这个小伙子咋样?” 女人说:“好哩,对人热情,又勤快,好哩,小伙子没说的。” 老奎说:“我看你这丫头生得也俊俏,虽然不会说话,人还灵性着哩。不如让他们成了一对算了,这样,你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了我们红沙窝的人了。你看咋个相?” 女人说:“好哩,事情是个好事情,就不知道这位小哥哥情愿不情愿?” 胡六儿早就忍不住了,急猴似地说:“情愿哩。” 老奎说:“胡六儿已经表了态,不知道丫头咋个相,情愿不情愿?”说着向哑女看去,见她藏了半张脸,抿着嘴儿直笑。老奎一看事情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女人很干脆地说:“成哩,丫头的主,我就做了。” 小的敲定了,就剩下老的了。老奎看新疆三爷的手脚都急得没有一个放处,便调了话头对女人说:“丫头的事就这么定了,你的事儿咋办呢?” 女人就红着脸说:“我还能咋办,老了,谁还要咱?” 老奎说:“老了就找个老伴儿吧,也互相有个关照。我们新疆三爷虽说快五十岁的人了,可身子骨还硬朗着哩,苦活儿重活儿都能干,挣的工分和壮劳力一样多,你们俩不如成了一家算了。活人的嘛,就是这么个活法。新疆三爷,你说说,你乐意不乐意。” 新疆三爷说:“我乐意哩,就看她咋的?” 女人就红着脸儿,以手掩面,哧哧地笑了说:“丫头嫁了就嫁了,我这么老了,多丢人?” 老奎一看她笑得那个样子,就知道她不但乐意,而且是很乐意,便说:“这有啥丢人的,这叫好事成双呀。没有意见,就这么定了吧。” 女人急忙说:“支书,意见我倒没有,只是……我还没有把话给你们讲透——我还有个男娃娃哩,今年十二岁,还上学哩。我们母女俩出来了,把他放在了他大舅家。这事儿,要成的话,还得把娃蛋带上,不带上,我就扯心死了,要带上,给这掌柜子又添负担了。要不,这事儿就算了吧,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经女人这一说,新疆三爷的脸就僵了,搓着两只大手,不知说什么好。老奎也没想到,这女人还留了一手,到了关键时刻半道里杀出了个程咬金。胡六儿却急了,新疆三爷的事儿一黄,他和哑女的事儿怕也跟着黄了,就说:“那也没有啥,到十四五岁就能挣个半劳的工分了,再过两三年就成了壮劳力了,还怕他养活不了自己?” 经胡六儿这么一忽悠,新疆三爷的心动了一下,就扯了一下老奎的衣角,使了个眼色,走出门去。老奎自然明白,随后也跟了出来,来到墙角处,站定了,老奎才说:“一听要带娃,是不是不想成了?” 新疆三爷说:“支书,我心里有点乱。这女人我是看上了,带个娃来,就怕往后的日子不好过,辛辛苦苦抓养大,还要给他娶媳妇,娶了媳妇,将来不认我这个后老子咋办?” 老奎笑着说:“你这老倒灶,也想得太多了,人家娃也有两只手,又不缺胳膊少腿,过上两年就成了壮劳力了,还要你来养活?我琢磨这好哩,带娃就让她带来,将来你老了,苦不动了,也有个靠头。” 经老奎这么一说,新疆三爷的脸上又有了喜色,便说:“我也是拿不定主意,想问问你。你这样一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就答应她吧。” 老奎说:“主意还得你自己拿,我的意见只供你参考。” 新疆三爷说:“这下我就拿定了。” 两人再回到屋里,老奎便对女人说:“老嫂子,刚才我与新疆三爷商量了一下,就一个娃嘛,没啥,带来就是了。”女人一下高兴地看着新疆三爷说:“掌柜的真的不嫌弃?” 新疆三爷说:“不嫌弃,将来成了一家人,就不说两家的话,你的娃就是我的娃,你带来就是了,我会好生对待的。” 老奎说:“现在已经到年把把上了,先把婚事办了,等过完年,去把娃蛋领回来就是了。”女人说:“成哩成哩,就听支书的。” 就这样,在老奎的一手操办下,促成了两对婚姻。(未完待续) 9 没过几天,他们就把事情办了。他们是两个人合在一起办的,办得十分简单,却很热闹。新疆三爷的院子大,待客、婚礼都放在了新疆三爷的大院里,大门上贴着村文书写的对联: 父子俩母女俩交叉成对 一对老一对小两对新人 横额:各争上游 新疆三爷的新房门上,却贴着一幅非常可笑的对联: 一对新夫妻两副旧家伙 家伙对家伙多来几家伙 横额:歇歇再来 村里的大人小孩都来看热闹,把个小院挤得满满当当。胡老大被几个后生绑在了一个木凳上,头上扣着一个破草帽,脸上抹了黑锅面,又用麻绳拴着一个长萝卜,捆在了腰上,那萝卜就吊在了他的裆间。大人小孩都围了来看,几个小媳妇咯咯地笑着,活像刚刚学会下蛋的小母鸡。金秀见了笑着说,老灰头,你这是干啥呢?胡老大也笑说,我这大伯哥,再能做啥,扒灰来了。老奎笑道,老大,你真不害臊,你看,那东西都露出来了。胡老大说,反正我脸上抹了锅面子了,已经不知臊了。说着也大笑起来,众人也大笑了起来。 婚礼开始了,胡老大就被后生们拥到了前台,坐在了哑女的身边,有人就扯过哑女,晃着胡老大裆间的萝卜让她看,哑女一看,就红了脸,拼命扭过身子不再看。几个小媳妇就悄悄说,你看,她懂,什么都懂,灵性着哩。哑女经过一番打扮,着实俊俏,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要是不说话,谁也看不出她是一个哑巴。村人说,她要不哑,什么都占全了,就能抵得上金秀了。这话被旁边的金秀听到了,金秀就高兴地说,我哪有人家俊?我看她比我俊。金秀一说,别人就接了她的话茬儿问,金秀,今年演的是什么戏?金秀说,就是《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那几个,还再能有啥?一到腊月,金秀就分外的忙。她要负责排戏,还要在戏中扮演角色,还要负责搭戏台,协调资金。忙得团团转,但金秀觉得很快乐,也很充实。有人要是问起戏的事,她就分外热情。那人又问,三十晚上演不演?金秀说,三十不,大家都要装仓,就不演了,到大年初一了。红沙窝的人管除夕不叫除夕,叫年三十日。按这里的风俗,三十晚上要装仓。装仓其实就是装肚子,要美美吃一顿白水煮大肉,把肚子添饱,意味着仓装满了,预示来年不挨饿。 村里没啥娱乐的,除了劳动,就是吃饭睡觉,生活很是单调。因而,只要碰上谁家娶媳妇,全村就像逢年过节一样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要跑去看。尤其是年轻后生,绝不会放过这种找乐的机会,生着法儿,也要在新郎新娘身上折腾出点新花样。他们从结婚典礼开始折腾,折腾到婚礼结束,吃过晚饭,就去闹新房。新郎新娘最怕的就是闹新房,不折腾到半夜,绝不饶生。 在西北偏北的河西走廊,闹新房已成了一种遗风,最初的愿望很单一,因结婚的男女比较陌生,又混沌末开,不知道床弟之事,闹新房便成了最初的性启蒙,从而打破男女之间的羞涩感,帮助新郎新娘尽快进入角色。可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这闹新房就越来越掺杂了别的因素,比如新郎官过去折腾过别人,现在轮到他了,别人也不放过他,要好好折腾折腾他,以此作为“回报”。当然,这其中也有人想借着闹新房之名,趁机摸一把新娘子的*,捏捏她的屁股,占占新娘子的便宜。因了这好几种成分的介入,闹新房就有了别样的含义。 胡六儿过去没少折腾过别人,别人早就许了愿,到他结婚时,非要折腾死他不可。恰巧又遇上了不会说话的哑女,长得又这么俊,那些年轻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等报复的机会。晚饭一吃,几个后生就相约去闹洞房。他们起初只做一些简单的游戏,在屋顶上插一束花,让新郎抱着新娘摘下来,在空中吊一个水果,让两个人啃完。新郎新娘谁如不好好做,他们就采取措施,逼你做。逼新郎的方式通常是揪耳朵,或者用两个豆子对在耳朵上,一挤,一阵钻心的痛,你不得不去做。逼新娘的方法主要是咯吱她,专门去碰新娘的痒痒肉,当然,碰痒痒肉的时候很难做到绝对的准确,更多的时候,手是不听使唤的,动不动就碰到了新娘的敏感区上了。诸如此类,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待看热闹的妇女和半大娃娃走了后,节目才能进入*。节目一进入*就有了难度,他们在新娘的脖颈里塞进去一块糖,要胡六儿从裤腿里掏出来,名曰掏麻雀。胡六儿不做,不做就用刑,胡六儿就在杀猪般的叫喊中点头应允了。胡六儿当然要去碰新娘,新娘不让碰,紧紧护着身上的每一处隙露。这当然是不行的,这便给了后生们一个协助的机会,后生中就有人从后腰抱住她,有人扯住她的手,有人就将自己的手伸进新娘的胸口,去藏“麻雀”。新娘不堪忍受,就叫,就哭。叫就叫吧,哭就哭去。哪个新娘不喊不叫,不哭鼻子?不哭鼻子能叫闹新房?他们才不管这些,要的是热闹,要的是刺激。一直折腾到后半夜,大家都累了,才打着哈欠说回吧回吧,新郎新娘已经厌烦了,他们要睡觉了。说着,一个个地走了。 闹新房的刚走,听窗根的又来了。听窗根的大部分是小媳妇们,她们的男人一来,就知道该她们出马了,一个个披了厚厚的衣裳,陆陆续续来到了窗根下,用手指抿了吐沫,将窗纸悄悄弄破,然后撅着个腚,凑到窗前偷窥了起来。结婚有讲究,新房是长夜灯,这便给偷窥者给了一个很好的视点。听窗根,其实重在一个听字。看是看不清的,大不了只看到被子一起一伏的动,别的看不到什么。听,却能听出很多名堂,甚至还能听出很经典的妙语。那年,她们听金秀的窗根,听到金秀在快乐的时候可以叫。这使她们大受启发,有文化的人与没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她们在行房事时从来没有叫过,再好也没有叫过,觉得那个时候不能叫。没想到金秀却叫,而且,叫得很悦耳,她们听了很刺激,她们也差点跟着金秀在窗外叫了起来。回去跟自家的男人再做时,就忍不住学了金秀那样的叫,这一叫,果然好,自己好,男人也好,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男人好像比过去更加男人了,女人也比过去更加女人了。那天,金秀叫完后,她男人问,好不好?金秀说好。她男人说,怎么个好法?金秀说,比吃肉还好。金秀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说出的话就是不一样,她们也觉得比吃肉好,但是,她们说不出来,说出来也没有这样贴切。后来,经过民间的加工,那句话就成了结婚要比吃肉好。如今,金秀的娃已经好几岁了,她在新婚之夜说下的这句妙语,却成了青年男女们的口头禅,流传至今。她们这次来听窗根,当然不期望听到金秀那样的妙语,他们的妙语也只有金秀那样的初中生才能说出来的,别人想说也说不出来。今天她们的兴趣点主要是想听听哑女知不知道做那种事,主要还担心,不会说话不要紧,不要傻了,更不能是个石女。但是,她们还没有听到什么,胡六儿却从屋里传出了话:“婶婶嫂嫂们,天太冷了,回去吧,别冻坏了身子。” 这一说,她们感到大煞风景,知道没什么指望了,又果然觉得天气十分的冷,便想家中的热被窝和男人的光身子,就对着窗子说:“胡六儿,有气的风箱慢慢扯,要注意身体,别搞垮了。” 又有人凑上去说:“第一次要悠着点,别把新娘弄疼了。”说完哈哈哈地笑着,四散而去。 到了年关,隔三差五就听到猪的尖叫声。猪一叫,人们就想起杨二宝来。往年杀猪,都是杨二宝,今年,他们还得到外村去请人,够麻烦的。人们只是这么想想,想过了就很少有人再提起他。猪一叫,最剜心的还是田大脚。往年,只要听到猪的尖叫声,田大脚有一种本能的快感,仿佛感觉到一把雪亮的长刀正刺向猪的咽喉,那个手持雪亮长刀的人就是她的爷们杨二宝,更使她得以高兴的是,很快的,她的男人就会拎着一个芨芨小筐,装着她可望的一条白生生的大猪肉,还有一根带着一大团膘肉的猪尾巴。往年一到这个时候,她们就开始荤腥不断,一直吃到正月十五之后。可是,今年却不同了,一切都没有了。人被押走了,猪肉也没有了,眼看到年把儿上了,家里还没有一块肉。她馋了,可以忍一忍,可就是太委屈了两个娃,大过年的,连个肉渣渣都尝不上了。一想到这些伤心的事,田大脚的泪就涌出了眼眶。她恨她自己,要是平日省着点过日月,不要让杨二宝烦心,杨二宝也许不会走上这一步。但是,她更恨的是老奎,要不是老奎那么狠心,要不是他跟杨二宝过不去,不开那个批斗会,杨二宝也不至于被抓起来判刑。上次,她让老奎免去了杨二宝的罚粮,她看得出来,虽然老奎口头上没有直接答应,但是他心里已经答应了,在后来的社员大会上,她一提起免罚粮的事,老奎就提议让大伙儿讨论讨论。从老奎说话的语气中,明显倾向着她,大家看支书有这个想法,也就做了顺水人情。当她幸免了那笔罚粮后,她也曾从内心里感激老奎,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但是,当她一想杨二宝,想起杨二宝要坐十二年的牢,她对老奎的怨恨又来了。免掉那点粮食算什么,与一个人的十二年相比,更算不了什么。况且,免的是队里的,又不是老奎个人的。尤其看到家家户户忙着过年的样子,她就越发记恨老奎,也记恨这年。这年,有啥过头?要是能绕过去,不过就好了。可是,年不是一块石头,想绕是绕不过去的,绕不过去还得过。 就在这天后晌,叶叶妈来了,叶叶妈带着叶叶,胳膊肘儿上挂着一个小篮儿,那篮儿内装着一条猪肉,来到了田大脚家。田大脚正坐在织布机前织布,看到叶叶妈来了,想起上次她到老奎家去,叶叶妈对她的热情来,也不好意思太冷淡,就说,哟,是罗姐呀,啥风儿把你给刮来了,进呀,快进屋子里来。说着,急忙从织布机上下了来。叶叶妈是个老实厚道人,不会曲里拐弯,就直截了当地说,田姐,过年了,知道你家没有养猪,就给你带点肉,多少是个心意,你不要嫌,收下吧。说着,从小篮中取出那条肉。田大脚赶紧接过肉说,罗姐,看你说的,我谢都谢不过来,哪能嫌少哩?要不是我家那死鬼出了那件丢人的事,也不会让罗姐这么费心。说着,就唏溜唏溜地抽泣了起来。叶叶妈说,你就想开些吧,恰巧赶上了那个风口口上,是不由人的事,等娃们渐渐大了,日子会慢慢好的。田大脚说,没办法,没了他,日子总得过,还得过呀。你坐,你坐嘛!说着,便拉着叶叶妈坐在炕头后,又从柜中拿出馍馍盘子,要招待叶叶妈。叶叶妈说,你别忙了,不吃,刚刚放下饭碗,饱饱哩。田大脚就剥开馍,硬给叶叶妈塞了一块说,你尝尝,味道咋样?就这么一块,撑不死。然后,将另一块拿过去塞给了叶叶。叶叶不要,田大脚就说,拿着,尝尝婶婶做的香不香?叶叶就拿着了。田大脚就来到炕头,斜挂着半边身子,那眼上的泪还挂着,又与叶叶妈妈聊了起来。说到伤心处,田大脚的泪又流了下来,泪一流,清鼻涕也跟着淌了下来,就习惯性的将鼻子一捏,哧溜一声擤到地上,然后用手在炕沿上抹一抹,又继续诉说起了没有男人的难肠。两个女人在炕头边喧着,叶叶便过去看天旺在做作业。叶叶问天旺做到哪儿了?天旺笑笑,就打开书指给叶叶看了,然后又问叶叶做到哪里了?叶叶说,我都贪玩了,还没有做,等年过完,慢慢做。两人正说间,老母鸡进了屋,进来后,老母鸡也不客气,就在放馍馍的盘子里叼了一口,待叼第二口时,被炕上飞过来的一个笤帚疙瘩打中了,老母鸡一惊,就在地上扇起了一层灰,咯咯地叫着逃走了。田大脚就对天旺说,你这贼杀剩下的,只顾写作业,就不知道长个眼睛看着点。叶叶妈说,现在还小哩,没有到长眼睛的时候。田大脚也就符合了说,是哩,是哩。啥时候到长了眼睛,我的日子也就好过了。叶叶妈说,快哩,绕一下,过上几年,就都大了。她们又说了一阵闲话,叶叶妈就说有事儿要回了,田大脚说,罗姐,你急啥?还没暄好哩,让娃们也玩玩。叶叶妈说,不了,不了,到年把把上了,谁家也忙,就各忙各的吧,田姐有空就过来暄来。田大脚说,来哩来哩。田大脚一直把叶叶妈送到门口,才突然省悟道,你看我这记性,一暄谎就忘了,我怎能让你空手走哩。说着就夺过叶叶妈手中的空篮子,回到屋里来。叶叶妈便跟了来说,田姐,瞧你,什么都别装了,我又不是到你这里来换东西的。田大脚不由分说,装了四个大花卷。才将篮子递给叶叶妈说,罗姐不要嫌,带回去让支书和娃娃们尝尝。说着,一直送出了街门,等叶叶妈走远了,才要踅身,见秀旦儿拎着一个小筐从很远的地方走了来,便驻足等着女儿。 秀旦儿是到商店里去的,去卖骨头,买年货。村里,家家都穷,没有个来钱的路,都把破鞋烂骨头收起来到商店里卖。秀旦是中饭后去了商店的,没想到这么快就回来了。秀旦儿走在冬日懒洋洋的阳光下,像个大姑娘。田大脚第一次感到女儿长大了,翻过年就十四了,大了。来到近处,田大脚就喊着问,卖掉了么?秀旦说,卖掉了,卖了二块四毛八。田大脚又问,油打了没?秀旦说,打了,打了一斤二两。田大脚说,火柴买了没有?秀旦说,买了,买了一墩墩。田大脚又说,忘记跟你说了,家里没有盐了。秀旦儿说,买了,买了一斤半。田大脚听着,心里一阵安慰,大了,女儿真是大了。秀旦儿说着就到了田大脚的跟前,田大脚说,买了就好,省得再跑第二趟了。秀旦儿却说,妈,你站到这里做啥?田大脚说,刚才叶叶妈给我们送肉来了,送了一条猪肉,我刚送她走了,看到你了,就等你。秀旦儿说,她怎么想起给我们送肉?田大脚说,看你这娃娃,人家也是好心,知道我们过年没有肉,就送来了。秀旦儿说,妈,开春我们也捉个小猪娃,反正我不上学了,我就养猪,赶明年这个时候,养得大大的,到时候好好过个年。田大脚一听就乐了,就说,好,只要你有这个志气,妈就给你捉个小猪让你喂。说着就接过秀旦儿手中的油瓶和小筐筐,进了院门。 秀旦儿不上学了,是今年不上的。其实秀旦儿也想上,是学校不让上了,她就不上了。事情是从一件很小的小事引起的。秀旦儿的同桌是一个男生,那男生平日就有些霸道,而秀旦儿又生性泼辣,胆大,这样两个人的交锋是迟早的事。一日,那男人在课桌上划了一道杠杠,不允许秀旦儿的胳膊过来,而那杠杠,显然给秀旦儿这边划少了,秀旦儿不服,故意将胳膊超越杠杠,一超越,那男生就一拳,一超越,就是一拳,秀旦儿恼了,男生给她一拳,她就给男生两拳,男生打不过她,就骂她是贼娃子,她爹是老贼,她是小贼。秀旦儿当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伸出手接连给那个男生几个嘴巴,直打得他口中流出了血。老师知道后,把秀旦儿狠狠批评了一顿,说像你这样野蛮的女生,我还没见过,你要不好好上学,就别再上了。秀旦儿回来给田大脚一说,田大脚不但没有责怪秀旦儿,反而说,我娃打得好,就要狠狠地打!人善了人欺哩,马善了人骑哩,鬼也怕恶人,你打他一顿,往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那个球头学校不让念算球了,女娃家识得两个字,能认得钱就行了,念那么高做甚?于是,秀旦儿就不上了,就在家里帮她妈做起了家务。 家家户户一忙,日子就飞了起来,一飞,就飞到了大年初一。过年好,能吃饱肚子,能穿上新衣裳,不用劳动,还能看戏。不仅娃娃喜欢,大人也喜欢。初一很早就吃过了饭,男人们陆陆续续到饲养院,架起火盆拢上火,凑够人数后就玩起牛九牌。女人们忙完了家务,也陆陆续续地出了门,来到村头的大墙根,一边晒着暖洋洋的太阳,一边相互比着自己的新衣裳,看谁的花色好,看谁的式样好。比着,夸着,都在互相说着对方的好,大家就在这相互夸奖中感到很满足。娃娃们就在旁边嬉戏打闹。人越聚越多了,突然听到了锣鼓家什的声音,娃娃们就循声而去。有人说,演戏了演戏了,快去抢个位子吧。有人答,我刚才碰到金秀了,听说白天不演,要到晚上演,白天要给烈军属去拜大年。大家一听不演戏,有些失望,就后悔出门来时没有带上针线活儿。正说笑间,看到胡六儿的媳妇哑女,穿着上次结婚的那身衣裳,向这边怯怯地望着。保德媳妇就喊,过来!过来!另一个人就说,你喊她又听不到,你给她挠手她就知道了。保德媳妇便挠起手。哑女看到了,就勾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向这边走来。有人问,她真的听不到吗?保德媳妇说,十个聋子九个哑,她肯定听不到。待哑女到了跟前,大家就亲热地围了去,有的用眼盯着她的红棉袄,看针线走得好不好,有的就扯过她的长辫子捏在手里夸。哑女就不好意思地笑。有人问,结婚好不好?哑女听不懂,就只管笑,其他人也就笑了起来。保德媳妇问,胡六儿睡你了么?女人们又咯咯咯笑了起来。哑女知道问的都不是好话,就有点羞。另一个女人就说,肯定睡了,不睡胡六儿能饶生她?保德媳妇为了进一步证实胡六儿睡了没有,她就抱着哑女,夸张的比划着。众人被她逗乐了,笑得前仰后合,哑女嗷嗷地叫着,脸一下涨红了。有人说,她啥都知道,聪明着哩。保德媳妇笑过后,就揽过哑女,友好地竖起大拇指说,你的,好样儿的。 好不容易等到了晚上,听到锣鼓一响,人们就早早地到大队的戏台下等着看戏。戏台是在大队里临时搭的,上头蒙了块大帆布,很简陋。油灯一亮,演员们就从化妆室出来了,有的披着大衣,有的头上裹块头巾,一个个向后台走去。台下娃娃们就喊,鸠山,那是鸠山。裹头巾的是铁梅,那个高个子是李玉和。人一多,秩序就乱。尤其台前的必须得蹲下,一站起来,后头的就看不到了。每年要看戏,就得有人维持秩序,这维持秩序的活儿是一个得罪人的营生,谁都不想干。大家让新疆三爷干,新疆三爷就干了。新疆三爷手握一根长长的红柳条子,蹲在舞台一角,专门维持台前的秩序,他让谁蹲下,谁就得蹲下,要是站起来,他就啪地给他一柳条,无论大人娃娃都怕他。往年,他早早地就来了,今天快开戏了还没有来。有人就说,这老汉现在有了女人,怕是守着热炕头不来了。大家正在寻思着,就看见一根红柳条子在前台的人头上晃了起来,口里说着蹲下蹲下,新疆三爷也就渐渐地从人丛中露了出来。后头的人就说,要想看好戏,还得新疆三爷的红柳条子。新疆三爷红柳条子果真厉害,在人头上一晃,人群就像麦浪一样,前头的哗地蹲了下来,一个茬头涌了过去,后头的就朝后退。随即,台前就飘起了一层浮土,在灯光中变成了浓浓的烟雾。 新疆三爷维护好了秩序,戏就开始了,是《红灯记》。大家早就熟悉了《红灯记》中的情节,甚至,该谁上台谁上得有点晚了,该谁下台谁下得有点早了,都能看得出来。但还是要看,不看白不看。新疆三爷仍蹲在了前台一角,他却不看戏,只看台下的人。看谁有冒头的迹象,他用红柳条子一指,那人就不敢了。新疆三爷还是穿着那套半新不旧的条绒制服,外头披着一件老羊皮皮袄,很威武。台下不时有人放了臭屁,有人就捏了鼻子大骂,是哪个驴日的放的?臭死了。一人一骂,其他人就咧了嘴笑,也有跟上骂的,日他贼先人了,谁再放剜了他的尻门子喂猫儿去。周围的人就笑成一片。声音盖过了戏台上的声音。新疆三爷就将红柳条子一挥说,别嚷嚷了,放了就放了,吃的毛主席的粮,谁不放屁是美国狼,吃的共产党的饭,谁不放屁是大坏蛋。人的头就在屎缸上安着哩,喊球个啥。有人说,三爷,不是屁,是谁吃伤了,打的饱嗝,比屁臭多了。新疆三爷刚要教训这小崽子,没料自己也打了个饱嗝,果然比屁臭,臭多了,不由得一笑,那嘴,就成了一个黑洞,身子也不由得被笑得颤了起来。 每年过年,吃伤的人很多,有大人,更多的是半大娃们。平时一直吃不饱,饿着肚子,到了年三十晚上装仓,大肥肉一出锅,一闻那味儿就能把人香死。一吃起来,想控制也控制不住,直到吃饱为止。吃饱了,也不觉得胀,没料到了第二天,胃里就实了,一打嗝,就打出了比屁还臭的味道。村人都管它叫伤食。轻者打打嗝,出出臭气,过两天就好了,重者则不思进食,三天年过完,反倒像病了一场,面黄肌瘦,气色难看。戏台下,常常弥漫着这种比屁还臭的味道。有时,戏台上,也有这种味道,那肯定是演员打的嗝。打嗝与放屁不一样,一个在下头,一个在上头,下头的好控制,上头的却不好控制。好在这是露天,好透气,要是在室内,不把人熏死才怪。 金秀仍然扮李铁梅。金秀生得俊,虽说过三十的人了,一经化妆,又接了长长的假辫子,远远地看去,还像个小姑娘。金秀人缘好,戏也唱得好,不仅男人喜欢看她的戏,女人和半大娃娃们也喜欢。一喜欢,就爱跟上她唱,唱一次唱不会,唱两次唱不会,唱得次数多了,就会了,就记住了李铁梅唱的好多词儿。到了金秀唱——我家的表叔——一句时,台下的娃娃们就抢先唱了起来——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金秀一听碎娃们抢了她的戏,十分恼火,柳眉一竖,杏眼一瞪,朝台下悄悄骂道,逼夹着!骂完又接着唱——没有大事不登门……台下就轰地一声笑开了,金秀也不管,只管唱自己的。 后来,村里的后生一见金秀就玩笑地说:“嫂子,夹着了没有?” 金秀就格格格地笑着说:“你们咋听到了?”后生说:“你声音那么大,谁没有听到?谁都听到了。” 金秀就笑得越发凶了,前仰后合地笑着说:“丢死人了,真的丢死人了……”(未完待续) 10 谁都听到了金秀说的那句话,就是胡老大没有听到。胡老大没有听到,是因为胡老大那天没有去看戏。就在金秀骂娃娃们“逼夹着”的那会儿,胡老大正拎着一只羊后腿,挟着冷飕飕的寒风,向杨二宝家走了去。自从杨二宝被公安局抓走后,胡老大心里一直不安,他知道,杨二宝的劫难与他有关,要是那天他不给老奎去反映,老奎也就不会开他的批斗会了,不开批斗会,公社里也就不知道红沙窝出过这档子事,杨二宝也就不会有这场劫难了。这都因了他的缘故,才使杨二宝吃了这场大亏。可是,话说回来,杨二宝也真不是个东西,你偷什么也不能偷种子呀,干什么缺德事也不能干这种缺德事,我看不见则罢,看到了,让我装着没看到,隐瞒过去,也难。无论怎样,看到田大脚拖儿带女的孽障样子,他还是有些同情。春节到了,听到田大脚家没有喂猪,也没有养羊,只有一只下蛋的老母鸡,还舍不得吃。听了,就感到有点寒心。没有肉,大人倒也罢,娃娃们闻不到个荤腥味,就太孽障了。于是,他便想着应该给田大脚送去一条羊后腿,也好补偿补偿他的歉意,让她们过个像样的年。但是,一想到怎么去送,胡老大便为难了。一个是光棍,一个是寡妇,光棍去上寡妇家的门,本来没有事非也会有事非,何况还要提一条羊腿,这就更让人说不清楚了。胡老大左思右想,直到大年初一了,还是没想出一个好主意来。恰好早上去挑水,在井台前意外碰到了田大脚,他这才有机会同田大脚搭上了话。胡老大说,知道你家过年没有肉,我想给娃娃们送点羊肉过去,又怕被人看见了说闲话,你晚上在不在?我给你送过去。田大脚听了,就感激地说,胡大哥,你的心意我领了,肉就别送了,留下让娃们吃去吧。胡老大说,有哩,他们吃的有哩。这是专门给你们留下的。田大脚这才说,我晚上在哩,你想喧就过来喧来。胡老大就说,行,到晚上我过去喧喧。 到了晚上,等大人孩子们都看戏去了,胡老大就拎了那只羊后腿,上了田大脚家喧去了。田大脚听到胡老大的脚步声,早早地开了门,满面春风地说,你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呀。胡老大说,再也没啥好带的,就带了一只羊腿腿子,让娃娃们尝尝。娃娃们在家,还是看戏去了?田大脚说,都去了,看戏去了,锣鼓一响,一个个就像尻子里撺了猪毛,早就走了。你坐,坐呀。胡老大就坐下了。田大脚便端过一盘油棵子说,胡大哥真是个有心人,我也没啥好招待的,你就尝尝我做的油棵子咋样?说着,递了一个过来。胡老大说,你别麻烦了,我吃过饭了。田大脚说,谁不知道你吃过饭了,你尝尝么。说着就硬塞到胡老大的手里。胡老大只好接过,吃了起来,边吃边想,男人与女人就是不一样,同样的面,女人做出来的就比男人做出来的香。这样想着的时候,几嘴就吃完了。吃完后,田大脚又让给他一个,他嘴一抹,死活再不吃了。就有点尴尬,突然想起前一个阶段白家嘴白毡匠托人向田大脚提过亲,就无话找话,说起了这件事。田大脚说,提过,我把媒人轰走了。我的爷们又没死掉,他提的什么亲?胡老大说,也是的,他不能向你提。田大脚说,再说哩,我的爷们也是为了这个家,才走上那条道的,他一进高庄子,我就改嫁,那还像个人吗?胡老大说,是哩,不能改嫁。田大脚又说,我不能昧了良心,死活也得等着他,等他回来。胡老大说,说得对哩,杨二宝也是为了你们,得讲良心等着他。田大脚这才长叹了一声说,得等他十二年呀,也不容易。一个妇道人家,肩上挑着三张嘴,这日子熬到哪天才是个头?惆怅得很,有时候想起来,愁得觉都睡不着,愁都能把人愁死。说着说着,眼泪花儿就打起了转转。胡老大嘴拙,不会安慰人,就闷闷地抽起了烟,抽了一阵,才说,愁也得过,日子就这么个过法,不过咋整哩。田大脚说,是哩,不这样过又能怎么过。喧了一阵,胡老大要走了。田大脚说,急啥哩,再喧喧。胡老大说,不喧了,还得伺候那些先人去,它们等着我给它们添草哩。田大脚当然听出那先人指的是大队里的羊,就说,胡大哥,我知道你过得也凄惶,有空就过来喧来。胡老大说,喧来哩,有时候也想来喧,怕人看到了不好,就没有来过。田大脚说,白日里怕人看到你就晚上来,迟一些也没关系,我睡觉轻,你只要咳嗽一声我就给你开门。胡老大就说,好的好的。说着,就出了院门,一下就溶进了黑夜中。 胡老大当时并没有在意田大脚的话,过后一想,觉得那话中好像还有话。待细细一琢磨,果然是话中有话,那话中的话,让人越想越觉得有意思。本来胡老大是不想再到田大脚那里去了,可是,有意思就得按有意思来,他还得去,还得喧去。人家一片好心,你再不喧去就是你的不是了。后来,胡老大又去喧了几次,都是很晚了,侍候完了那些先人们才去的。去的时候,还不忘给田大脚带着吃的,那吃的也不是什么正经吃的,都是些土特产,诸如沙米、锁阳、碱籽儿,这都是放羊时顺手捋下的,挖下的,搭配着充饥还是可以的。久而久之,田大脚觉得受之有愧,过意不去,就说,胡大哥,我知道你屋里人死了后,一个人也寂寥寥的,过得凄惶,咱也没啥来谢你,你要不嫌咱,今晚夕就睡到这里吧。胡老大本无这份心思,只想尽尽心意,帮他们度渡难关,以求良心的平衡,没料经田大脚这一说,不想也由不得他了,他的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来,声音也颤了起来,他说,大妹子,看你说到哪去了,咱想都不敢想,哪能嫌弃你?说着就抖抖索索地揽住了田大脚。田大脚倏地抽搐了一下,也抱住了胡老大,嘴里就发出了喃喃的细语,胡大哥,你真好,是个好人。胡老大说,我不好,不是好人。说着就将女人压到了身子底下。女人还说,你是个好人。胡老大说,我就做个好人。田大脚轻声呼一声好人,胡老大就重重地嗯一声,于是,一呼一应,就有了节奏,好人——嗯!好人——嗯!好人——嗯! 胡老大当过一次好人后,觉得当好人还是好,还想当。过些日子,他就来当一次,过些日子,再来当一次。当完了好人,心里分外快活,嗓子也就闲不住了,放羊时,那野调调就满沙窝飘了开来——阿哥阿妹哟并蒂莲 鸳鸯儿戏水在清泉 欢欢乐乐地过一天 哪能管他天塌地又陷 …… 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又翻了一个年,到了三四月间,骆驼草泛青了,星星点点的,在沙包上,戈壁滩上,甚至,到沙窝深处,,还有一片一片的芦苇草,摇曳在沙窝的臂弯里。有了草,一切都活了。戈壁活了,大漠也活了,戈壁上,大漠中,有了羊,也有了人。胡老大为了让他的“先人们”吃好,常把羊吆到沙漠深处去放。胡老大放了半辈子羊,与羊结了缘,也练就了两样好功夫,一是眼力超人,谁要是找哪只羊,他能从几十只,甚至上百只羊中一眼能挑出来。二是玩得一手好撩炮。撩炮很简单,在绳子的一端绾个扣子,套住手指,中间绾个网,可装石子或是土块,然后并齐另一头,一甩,就抡圆了,呜呜呜地一阵风,瞅准目标,松开绳子的另一头,石子就像箭一样嗖地飞了出去,远有几十米,想打哪里就是哪里。胡老大有了这一手,羊就很怕他,生怕身上挨石子,所以都听他的话。当然,更多的时候他不是用来打羊,而是给羊发信号,一发信号,羊就知道该走哪个方向,不该走哪个方向。村里一些年轻后生见胡老大这一手玩得很是老道,也想玩玩,但,那东西不像别的,玩不好就伤了自己。 胡老大正因为有这一手,才使他的羊群在后来的一场暴风雨中,幸免劫难。那是六月的一个下午,羊儿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沙包中找草吃,吃得如往常一样投入,几个小羊羔嬉戏追逐着,蹄下扬起一缕缕的沙尘。就在这个时候,气候发生了变化,天空突然响过一串惊雷,黑云便滚了过来,随之,揪面片大的雨点从天而下。胡老大一阵惊悸,知道情况不妙,甩起撩炮就吆起羊。等把羊吆到一个沙弯弯里,已经是大雨连天,瓢泼而下,天气也骤然变冷,被雨淋透了的羊,一个个瑟缩了起来,咩咩的哭喊声响成一片。胡老大见状,急忙脱下身上的汗褂披在了一只小羊羔身上,然后倒撅着尻子刨起了沙坑。雨水从他的脊背上浇下,再顺着他的头和脚流到地上,他一切都不顾了。为了他的先人,他像发了疯似的拼命刨,刨!每刨好一个坑,就抱过一只羊羔,放到沙坑内,再用沙子埋起它的身子,然后再刨,一直刨了十多个,把羊们一个个埋好了,便脱下裤子和汗衫,一起搭在羊羔们的头上,然后再刨一个坑,活埋了自己。等到雨歇,村人赶来解救,大小羊只,无一损伤,皆大欢喜。再看胡老大,沙壅着头,已迷迷瞪瞪的了。人们大惊,急忙从坑中刨出胡老大,看他如一具挺尸,精溜溜一丝不挂,想笑,又不敢笑。胡老大牙关磕得嗒嗒响,话不连句,但大家还是听清了,他在问,羊没事吧。老奎一听,感动地说,老大,羊好着哩,羊好着哩。说着就脱下自己的衣裤,让胡老大穿上,自己却穿了胡老大的那身被雨淋湿的衣裤。几个精壮小伙轮换着把他背到羊房,熬了一大碗辣椒面子汤,灌下,让他出了一身汗,才缓过神来。 后来,大家才知道,别的大队在这场暴风雨中折去了半数羊只,唯独红沙窝无一损伤。大家得知后,就越发感激胡老大,无一不夸他是大公无私的好党员。年底,公社给红沙窝大队分了一名农业学大寨先进个人,大家一口咬定让胡老大当。支书老奎说,我看这先进就得胡老大当,材料一定得弄好,要树,就要把老大树起来。这样,胡老大就成了公社的先进。公社开完表彰会,县上又要开,胡老大的事迹又被公社报到了县上,县上认为胡老大爱社如家的事迹很典型,又被树为县上农业学大寨的先进分子。奖是县上召开“三干”会发的,恰巧省报来了一位记者,要了解农业学大寨的情况,当记者了解到了胡老大的事迹后,觉得很感人,也很典型,就写了一篇大文章,题目是《爱社如家的好羊倌》,副标题为:《记农业学大寨先进分子胡老大》。不几日,省报的头版头条上登了出来,旁边还配了巴掌大的一块评论文章。没想紧接着,省上也把胡老大评成了先进。随后,县广播站的喇叭里见天播,播的就是胡老大,播得红沙窝的大人小孩硬硬生出几多自豪感,外人要问起你是哪个大队的,就锐声而答,红沙窝的。对方就尊敬地说,胡老大就是你们大队的?村人说,就是,他是省上的先进,还上过报纸上过广播哩。 胡老大出了名,他的儿子锁阳也跟他占了光。锁阳在上小学三年级,新年级开学后,要选班长,大家异口同声地提出要让锁阳当班长。锁阳没有客气,让他当,他就当。当上班长的第一天,要义务劳动,因为要盖新学校,学校停了课,学生搬土坯。学校原在一座旧庙里,破四旧,就要拆庙,将庙拆了盖学校。锁阳不爱学习,爱劳动。一听说搬土坯,就高兴。他人高力大,一个人能干两人的活。完成自己的任务,也不歇,就来帮叶叶。他和叶叶在一个班,本来他要比叶叶高一级,因为他学习不好,留了一级,就与后来上学的叶叶成了一个班。锁阳一家与叶叶一家走得很近,锁阳的妈死了后,叶叶妈就常帮他们补衣缝衣,久而久之,有了情感,他也就把叶叶当作妹妹一样看。可是,叶叶却不把他当哥哥看,叶叶有哥,她哥叫开德,开德比她大好几岁,已经上到了公社中学。因为她有哥,她就没有必要再把谁当作哥了。如果不是后来出现了一件事,叶叶将会这么一直以为下去。其实这件事不算什么大事,,在打扫卫生时,叶叶洒水,不小心洒到了一个男生的脚上。那男生名叫石蛋,依仗他爹在凉州当工人,生活比别人家优越,就欺软怕硬,泼皮胆大。叶叶洒湿了他的脚,他当然不依,。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你不就是支书的丫头吗,有啥了不起?别人怕你,我才不怕哩!说着便夺过叶叶手中的洒水盆子,泼了叶叶一身。幸好是秋天,要是冬天,不把叶叶冻成冰棍才怪哩。就是秋天也不行,叶叶还是受不了,不是冷得受不了,冷倒是不冷,是气,气得受不了。叶叶受不了这样的侮辱,一下子哭开了。这一幕,恰巧被锁阳看到了,锁阳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石蛋几个嘴巴。石蛋被锁阳打闷了。石蛋不怕别人,就怕锁阳,锁阳力大,他打不过,就怕。可是这个时候他就不怕了,他打不过就开始骂,骂锁阳管你屁事,她又不是你老婆,你凭啥护她?锁阳上去又给了他几个嘴巴,打得他不吱声了,才说,她是我妹妹,谁要是再敢欺负她,我就叫他吃不了兜着去。经过这一次,果然再没有人敢欺负叶叶了。从此以后,叶叶也才对锁阳充满了感激,觉得他虽然不是亲哥,却能像亲哥一样护着她。叶叶在锁阳的帮助下,很快完成了任务。完成后,叶叶就坐在旁边的一棵白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看着别的同学搬。在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她突然看到了一个纤弱的小身子,抱着一块大土块,正在吃力地走着,汗水已经将他的头发打湿了,紧紧地贴在脑门上,那张巴掌大的小脸儿,因为缺乏足够的营养,显得有点面黄肌瘦,他就是她的同桌天旺。她想过去帮帮天旺,又怕让人看到了取笑,天旺本来就性格内向,因他爹做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见了人,他就越发羞得抬不起头。抬不起头,就低头学习,所以他的学习成绩就比别人好。叶叶有时做作业,不会做,就向他。天旺总是有问必答,而且很耐心。课余时间,同学们都掏出自己随身带的干沙枣、胡萝卜来充饥。可是天旺却没有。别人吃的时候,天旺就低着头悄悄做作业,他不敢看别人吃,看到别人吃,自己没有,就觉得太丢人,太自卑。有时,叶叶趁人不注意,就悄悄给他送过去一把胡萝卜干,或者是干沙枣。天旺也不说,脸却一下子红了,红到了耳根。天旺虽说学习好,但常遭人欺。一次,石蛋的铅笔盒丢了,就挨个翻书包,翻到锁阳那里,他就不敢翻了,正要走过去,锁阳主动打开书包说,你看看,不看还以为我偷了你的东西。石蛋就笑呵呵地说,不会的,你不会的。我看看贼娃子的书包里有没有?说着过来就翻天旺的书包。他拿过天旺的书包朝下一抖,书包中的东西被哗啦啦地抖在地上,他还是没有找到他的铅笔盒,就冲天旺说,贼娃子,你说,你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天旺说,我没有拿,真的没有拿。你不信你搜嘛。石蛋说,贼的儿子就是贼,不是你偷的再是谁?他这样一说,全班的人都哈哈大笑了起来。天旺的脸就红得不能再红了,嘴里如蚊蝇般低声说,我哪里知道?我没拿就是没拿。在一旁的叶叶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站起来说,石蛋,你也太欺负人了,人家没拿就是没拿,你也搜过了,为什么还不放过人家?石蛋说,你急啥?你又不是他老婆。石蛋的话音一落,又是一阵笑声。叶叶说,你妈才是你爹的老婆。就在大家哄堂大笑中,有一个人没有笑,那个人就是锁阳,锁阳一听石蛋说叶叶是天旺的老婆就火了,走过来,也不说什么,只一拳,就把石蛋打翻在地了。石蛋说,咋啦,我又没有欺负你,你凭啥打我?锁阳说,你再欺软怕硬,我还要打你。从那以后,天旺便更加感激叶叶和锁阳。放学走在路上,三人都是顺路。天旺感激锁阳,又无以回报,就说,你以后不想做作业就交给我,我给你做。锁阳说,以后谁欺负你不用怕,有我哩。到后来,锁阳不想做作业了,就悄悄交给天旺,让他去做。而天旺有了锁阳这样的好朋友,谁也再不敢欺负他了。 其实,老师留给作业本上的作业很少,大部分作业都留在地上。作业本要花钱,地上写不花钱,所以留给地上的作业就多。地是土地,划一个道就能留下白印的地。天冷了,就在教室内的地下写,天热了,就到教室外头,再热了,就到树底下,到教室墙边的荫晾处。每个学生都有一个用来写字的木棒棒,有的是桦柴做的,有的是红柳做的,不长,只两指左右,在地上写磨得久了,色泽呈亮,光滑如玉。当然,也有比这更好的写字棒,那就是牛角。牛角只是取了牛角上的那个尖,两指长刚好,拿在手里稳,磨上一个阶段,那尖儿被磨平了,写起来非常顺手,写出来的字分外好。下午最后一节课,各个班都是自习,钟声一响,学生们就冲出教室来抢地,你圈一块,他圈一块,好地方基本上被男生圈了,女生就被挤到了旮旯拐角处。圈好了地,就开始写,一边写,一边嘴里呜里呜啦地念叨着。待到下课时,老师就背着个手到地上去检查作业,看谁写得认真,老师就点点头,夸奖一句,看谁写得少,老师就罚他再写一遍。验收通过的,就伸出一只脚,用它当擦子,将地上的字擦了,没有通过的,还得继续写。待到打扫卫生时,扫帚一扫,地上就飞起一层细灰,渐升渐高,不一会,就像雾一样弥漫了整个校园。 搬到新学校,正好是秋季。秋季好过,学生好过,老师也好过,到了冬季,就难熬了,谁也难熬。教室里生不起火,墙又没有干透,阴冷潮湿。那桌凳又都是泥沏的,没有水泥铺面,就用湿蓬棵擦了一遍,桌面和凳面呈一层绿亮,看去倒也光滑,只是人一坐,冰得透心。整个身上的热量,似乎都被桌凳榨干了,身子就冷得瑟瑟地抖。老师说,跺跺脚,跺跺脚就好了。于是,大家就跺起了脚,教室里一阵轰隆隆地响,仿佛天塌了。跺完了,大家就笑,老师也笑,笑完了就开始讲课。遇到太冷的那几天,大家都冻感冒了。一进教室,就咳。老师咳,学生也咳,咳咳咳!咳咳咳!教室里就响成一片。热气从口哈出,像是吐出的烟,飘飘袅袅的,将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冰花。 一下课,大家就在墙根底下去挤圪巴。自然分成两派,侧着身子对挤,强的一方,把弱的一方挤倒了,一倒就倒下一大片,大家就笑着,爬起来,打打身上的土,再挤。边挤边念着歌谣:“挤!挤!挤圪巴,挤出来血了告妈妈,妈妈不在家,跑去告舅舅,舅舅说,谁家的黄狗咬了娃……”挤上几个来回,身上就挤热了。取热的方法很多,还有一种是“斗鸡”,两个人为一对,抬起一条腿,抱入怀中,用单腿跳着相互顶撞,样子就像两只斗气的鸡。斗鸡最厉害的还属锁阳。锁阳用单腿也能跳起很高的蹦子,一跳,屁股一凹,那条抱在怀中的腿嗖地一伸,膝盖就顶在了对方的胸上,轻者被顶得跌跌撞撞,重则踉跄倒地,就惹来了周围的一片哈哈大笑。女生的拿手好戏是踢毽子。毽子都是手工自制的,上面插几根鸡毛,踢起来,那鸡毛总在上头跳,一飘一飘的,就飘出了无限的玄妙。女生中,毽子踢得最好的还是叶叶,叶叶能踢出好多花样来,那花样一出,就像在跳舞。叶叶常穿一件红底白花的棉袄,围一条蓝方格子头巾,踢毽子时,她就把头巾围在脖子上,两条小辫子一晃一晃的,像个拨榔鼓。那毽子好像会听话一样,叶叶让它飞多高,就能飞多高,让它落在什么地方,就能落在什么地方。叶叶一踢毽子,周围总能围了好多人来观看,有女生,也有男生,有时,老师们也围了来看,看得一直到上课的铃声响了,才四散开来。大家最爱上的还是体育课,体育课热闹。体育课先是跑操,一跑起操,好多人一瘸一拐的,整个队列就散了架。大家就嘻嘻哈哈的相互取笑,你说他是只瘸腿狼,他说你是只白屁股黄羊。瘸腿狼并不是真瘸,那是脚被冻坏了,一跑起来疼,就得瘸,不瘸子也没有办法。每年冬天,大部分人的手脚都被冻肿了,甚至,有的人脸上也起了冻疮。冬天被冻麻木了,倒也不觉得有多难忍,特别是到了开春,天气一暖和,痒痒得让人受不了,冻疮上先是一层一层的脱皮,等老皮脱完了,新肉慢慢长出来了,不痒痒了,也就到了换单衣的时候了。说白屁股黄羊,自然也是一种形容。那时,大人娃娃,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几乎都穿着清一色的手工纺织的粗布衣服,冬天,无一例外的都是黑色。一套棉衣棉裤,要穿好几年,穿烂了,就补块补丁,补丁烂了,再在上面补一块。学生最费的是屁股,聪明的家长就将穿破的羊毛袜子剪开,补在屁股上,袜子是白色的,补在黑裤子上看去有点扎眼,但结实,耐磨,称之为白屁股黄羊自有像相之处。队形不像样子就不像样子了,老师知道根由,也不责怪。跑上几圈儿,等手脚活动热了,老师就说停。停下来后,丢给一只篮球,老师当裁判,让大家玩。有时,老师也加入其中玩,老师一边吹着哨子,一边玩,玩得老师和学生都很高兴。 冬天虽然冻,但冬天也有冬天的妙处,夏天虽然热,但夏天也有夏天的难肠。暑假一开放,就到了夏收夏打时节,天麻麻亮,钟声一响,就得起来去上工,去到麦地里抱麦子。大人将麦子割下后,都铺在地上,还得有人捆,这就成了半大娃们的事。队里就分了组,在调工会上排好了名,一个大人带两个娃,娃抱麦子大人捆。这种分工很细,你想偷懒也偷不成。中饭一吃,打场的钟声又响了,饭碗一放,就赶紧去套牲口打场。夏天最难的事就是到麦场上牵磙子,这是一个不出大力,却能把人累得趴下的活儿。干这活儿的都是半大学生娃。牵磙子,也叫打场,就是将麦子摊在场上,套上牲口,拉着石头做的轱辘,在麦场上一圈儿一圈儿地碾,将麦秆碾成麦草,再把麦穗碾开,就已到了后晌,将麦草抱了,再碾,一直碾得粮食与麦衣皮毛相脱,就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候了。锁阳,天旺,开德,像这样的半大学生娃共有十多个,一个不落,都给他定好了牲口,定好了磙子,中饭一吃,听到钟声一响,一个个就顶着烈日来了。磙子一进场,碾到厚厚的麦铺上,热浪裹着麦子的细尘,就像烟雾一样,氲氤开来,又呛又烫,人就像到了蒸笼里,闷得难受。四周麦垛摞得很高,像城市里的高楼,仿佛都把阳光聚到了场上,那麦秆被毒日晒得噼啪噼啪地乱响,驴和牛热得嘴里拖着长长的黏水,从嘴笼里涎了下来。人也热,太阳晒到身上,就像蚊子咬着一样难受,汗水流到眼窝里,辣得睁不大,就都眯了眼。开德和天旺都有草帽,戴着还能遮遮阳,锁阳却没有戴。锁阳也想戴,可家里没有。八角棱形的磙子“嗵嗵嗵、嗵嗵嗵”地响着,人就随了牲口一圈一圈地转着,转得久了,转得累了,就来了瞌睡,发困。于是,就有人闭了眼睛,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转,有时被绊倒了,大家哈哈一笑,就把他笑醒了。拾掇场的大人就骂,好好牵,不能打瞌睡。头茬碾过,大家都把鞋脱了,光了脚,舒坦。这样走上一天,晒上一天,起了场,收了工,就到太阳落山了,累得一步都不想动了。吃过晚饭,躺下一闭眼,就睡着了。第二天天不亮,哨子一响,又得起来去干。一个夏天下来,身上都要脱几层皮,然后就变成黑亮黑亮的,像漆了一层桐油,一笑,牙齿就显得分外的白,白得耀眼。大人们看到自己的娃苦成了这样,也不怜惜,觉得很正常,庄稼人就应该这样,不苦就不是庄稼人。他们小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不这么过,将来怎么能成为庄稼人?所以,这群庄稼人的后代,也得像他们的上一代一样,从不懂事就开始接受强迫性的劳动教育,直到成了一名真正的农民。 最好过的日子还算是秋天。秋天不冷也不热,不受苦也饿不着。秋天洒脱,秋天是大人和娃娃们理想的季节。到了秋天,下午一放学,谁也闲不着,女娃们就提着个筐筐去铲草,铲草喂猪羊,男娃们就跟上驴群去放驴,放驴是为了拾粪。红沙窝不仅缺吃的,也缺烧的,牲口粪便就成了极好的燃料。牲口粪便中,最好烧的还属骆驼粪。骆驼粪在当地不叫骆驼粪,叫羔蛋儿。别看骆驼大,吃得多,屙下的粪却很精致,一个蛋儿一个蛋儿,有核桃那么大,呈黑黄色,表面上像上了一层桐油,很光亮。有人就把晒干了的骆驼粪拿到集市上去卖,正讨价还价间,两个逛集市的上海支边青年看到了,就过来拿了一个问,老乡,好次不好次?要是好次,贵一点也没关系。老乡听不懂上海话,又让他们说了一遍,才听懂。上海人把“吃”叫“次”。搞清楚了意思,几个老乡就哈哈大笑着说,这不是吃的,是骆驼羔蛋儿,是烧的。驴粪虽然没有骆驼粪和牛粪好烧,但要比麦草好烧多了,晾干蓄存下后,还要靠它来过冬。村里的骆驼都进了大沙漠,只有驴、牛、马。秋天正是驴抓膘的时候,每天都要赶到河滩上去放。放驴的是新疆三爷,驴一出饲养院,拾粪的半大娃们就跟了来,尤其到了放学后,学生娃一来,拾驴粪的人还比驴多。拾粪也得讲规矩,不能乱来,也不能惊动了驴吃草,新疆三爷坐在哪里,拾粪的娃娃们就得过来坐在他的旁边,如果谁不听话,新疆三爷就骂,不想拾粪了给我滚!大家都想粪,所以就得听新疆三爷的。坐到离驴不远的地方,盯着哪头驴要屙粪,先要喊一声,谁要喊到前头,那泡粪就归谁。所以,谁的眼睛都在盯着驴*看,不敢怠慢,怠慢了就让别人抢先了。这样一来,就热闹了,那略带童音的嗓门常常亮响在草滩上:“黑叫驴一泡儿!”话音刚完,另一个又叫了起来:“灰草驴一泡儿!”有时,同时有两三个人一起叫:“老肉骟一泡!”老肉骟果真屙了一泡,三个人就一哄而上,你抢我夺,甚至粪没有抢到手,竟你推我搡的打了起来。一打起来,新疆三爷就呵住了,不让他们打,他们就不敢再打了。驴有时也会捉弄人,也会来虚的,尾巴一竖,眼看就要屙粪,眼尖地就喊了起来:“秃耳朵一泡!”喊完,提着筐筐儿正去拾粪,结果秃耳朵放了一个响屁,就收起尾巴,什么都没屙。大家就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新疆三爷也笑了起来,新疆三爷一笑,嘴就成了一个黑洞。(未完待续) 11 新疆三爷娶了老婆后,日子过得滋润多了。那女人再也不是要饭的了,成了新疆三奶。一开始,人们管她叫新疆三奶,她还不好意思,只红了脸笑着点点头,到后来与村人熟了,无论谁叫她,她都响响亮亮地应一声。新疆三爷有了女人,家才像个家了,收工回来,女人就做好了饭等着他,新疆三爷一进门,女人就接过他手中的工具,拿过牦牛尾巴弹落了他身上的灰。新疆三爷起初也有点不自在,日子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一进入状态,老两口过得很恩爱。哑女与胡六儿也过得很恩爱,哑女经常过来看她的妈,有时呆久了,胡六儿就过来接她。胡六儿见了新疆三奶叫姨娘,红沙窝村历来都是把丈母娘叫姨娘不叫妈,新疆三奶就脆生生地应一声。胡六儿见了新疆三爷还叫新疆三爷,新疆三爷说,苕娃子,你得改口了,你叫她姨娘,叫我三爷不是乱了辈分?胡六儿就笑着说,三爷,我叫了你多少年三爷了,让我突然改口叫你姨父,怪经经的开不了口。新疆三奶说,没关系,改不了口你就按原来的叫法叫吧。胡六儿就笑着说,那我试着改改口,看能不能改过来,就叫了一声姨父。新疆三爷哎了一声,就笑着说,算了,还是按过去的叫法叫吧,只要你明白我是你的好丈人就行了。胡六儿说,知道,我咋不知道哩。两家成了亲戚,少不了来往得多一些,有时,新疆三爷也带着三奶到胡六儿家里去转转,胡六儿两口子也很热情,有啥好吃的就赶紧拿了过来。春节一过,新疆三奶要到老家定西去,去办她和哑女的户口去,顺便还要把她的娃蛋领回来。本来哑女段凤英也想跟了去,胡六儿多了一个心眼,怕她母女双双走了不回来咋办,就与新疆三爷两人达成了协议,不能让哑女去。新疆三奶自然明白他们的担心,就只好一个人去了。 新疆三奶去了一个月,还没有回来,新疆三爷的心里就开始发毛了,暗地思忖这女人是不是把他骗了,要是再不来咋办?新疆三爷不敢给别人说,怕别人听了笑话,就与胡六儿说了。胡六儿就笑了起来,笑完才说,三爷,你老人家把心款款地放在壳囊里吧,她不来能做啥去,你三爷这么好的一个人,她能舍下你不来?新疆三爷就骂起胡六儿说,你这坏松,没大没小的,就知道站着说话腰不疼,要是走的不是你的姨娘,是你老婆,看你急不急?胡六儿说,三爷,是不是你老人家和她睡上瘾了,时间一长有点受不了了?新疆三爷就气得脱下鞋要打他,胡六儿就哈哈哈地笑着跑开了。新疆三爷手里捏着鞋,也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指着胡六儿骂,你真是个苕娃子,哪有这样说你老丈人的? 又过了不久,新疆三奶回来了,这次她带来了她和哑女段凤英的迁户证明,又带来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后生。那后生叫段石头,长得却不像块石头,很单薄,脸儿黄丝丝的,一看就知是缺少营养的娃。不过,这娃的眼睛挺像他姐的,大大的,很俊。村里人一听说新疆三奶回来了,都跑来看,新疆三奶就向石头一一介绍着,这是旧庄子二奶,石头就说一声二奶。这是南庄三婶,石头就叫一声三婶。石头的嘴乖,一叫,大家很快就容纳了他,都说这娃乖,是个有出息的好娃。大家就说,三奶,让他认新爹了没有?三奶说,认了,刚来就认了。大家不依,说我们没有看见,让他重新认一下让我们看看。三奶就指着三爷说,这是你爹,你叫一声爹。石头就亮生生地叫了一声爹。新疆三爷一乐,眼睛就笑成了个弯弯儿。 新疆三爷是个活套人,村人都爱与他说笑。田间地头,一歇息,一些爱开玩笑的婆娘就开起新疆三爷的玩笑。五更的女人说,三爷,晚上睡下你和三奶有一下没有?新疆三爷就笑呵呵地说,不行了,有枪没子弹喽。保德的女人说,肯定有,男人只要背动一斗糠,尿尿能在麦草灰中冲个坑,就能做那事。我看三爷还厉害着哩,能背动三斗麦子,说不准天天都有一下哩。新疆三爷笑着说,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有那个心劲了,等你们的爷们到我这么大的年纪就知道了。女人们当然不信,五更的女人又追根究底地问,三爷,那你平均几天有一次?新疆三爷被婆娘们问烦了,就说,你有几次我就几次。婆娘们先是哈哈哈大笑,笑着笑着,觉得不动劲了。就相互讥笑了起来,保德的女人指着五更的女人说,新疆三爷在说你,你几次他就几次。五更的婆娘不服,就强辩道,哪说我?我几次他就几次,早就把三爷累倒了。保德的女人说,你又没有同新疆三爷做过,怎知道就能把他累倒?几个骚婆娘就笑着互相打了起来。新疆三爷被她们逗乐了,也笑,看五更的女人,果真腰小屁股大,是个干事的大王。心里想,现在不行了,只能解解眼馋。要是我年轻二十岁,遇到这样的*人,我非让她给我求饶不可。想到这里,便不由得兀自哈哈大笑了起来。婆娘们被三爷笑懵了,就问,三爷,你笑啥哩?三爷说。笑你们哩。就在这种互相调笑中,打逗中,轻松着劳动的压力,一轻松,劳动起来就没有那样累了。 新疆三爷有了女人,日子滋润了,胡六儿有了女人,日子也同样滋润。哑女段凤英除了不会说话,啥都会。干活手脚利索,也有眼力,针线活做得更好,谁见谁夸,一夸,胡六儿就咧了大嘴笑。胡六儿不笑也由不了他,那高兴是装在心里的,一触到,就像触到了痒痒肉,就笑了。胡六儿当然明白,除了别人能看到的好处外,还有别人看不到的,只有他感觉到的好处,那就是与她睡觉。待与段凤英光着身子钻在一个被窝里,那才叫好,真正的好,那是一种只能捂在自己心里,不能说给别人听的好。段凤英的身子很绵,绵得像绸缎一样,段凤英的身子很饱满,饱满得就像刚出锅的热馒头,煊腾腾的,段凤英的身子很水灵,水灵得像露水地里的玉瓜蛋,像刚刚冒了绿的苜蓿芽,像密牙子小羊羔,像刚从树上揪下来的大红枣。胡六儿吃不够,啥时候都想吃。吃起来的时候,哑女就不是哑女了,她也叫,就像金秀那样的叫。当然,金秀怎么叫的他不知道,他只是听婆娘们在田间地头说的,说金秀叫得好。那时,他常常在梦中听到金秀叫,一听到,就遗精。第二天出工,见到金秀时,就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做了贼。现在,他有了自己的女人,就再不用想别的女人了,想什么时候让她叫,她什么时候就能叫。就这样,一直叫了多半年,段凤英就不叫了,不是他不想让她叫,他也想,只是段凤英的肚子大了,丈母娘像个护蛋的老母鸡,不知给小母鸡说了什么,小母鸡就不让他沾身了,也不再叫了。胡六儿知道是有了孩子,虽然不让他沾身了,他还是高兴,十分的高兴。 村人见了,就开他的玩笑,胡六儿,快当爹了,恭喜呀!胡六儿就不知道说啥好,只知傻笑。笑过之后,他有一天突然琢磨道,段凤英不会说话,生下的娃要是跟了她怎么办呢?这样一想,心就沉了下来。别人再开玩笑,他只是随便地笑一下,总是开朗不起来。一次,丈母娘来了家,他就溜达到新疆三爷这里来了。新疆三爷正在用芨芨编草筐子,胡六儿说,三爷,你的草筐子还新着哩,怎么又编呀,是不是看你姑娘没有个像样的草筐子,编了给姑娘呀?新疆三爷说,你这瞎松,不知道孝敬你老丈人,只知道在我身上刮油水。上次不是给过你一根新草绳吗?现在才几天,又向我要草筐,你怎么不知道孝敬孝敬老的?胡六儿就笑着说,也想着你们哩,你老婆到我家里去,我都管过几顿饭了,不也给你省了口粮嘛。新疆三爷说,你这坏松,越来越没有大小了,我老婆是谁,不是你丈母娘吗?这话传出去不让村人笑掉大牙才怪了。胡六儿就讪笑着说,不是就咱俩嘛,怎能让人知道?三爷,我现在正式叫你姨父,这个草筐儿就给你女儿吧。新疆三爷被胡六儿一说,就笑了说,你就叫亲爹也不能给你。这个筐子我是给老奎编的,你不看老奎的丫头叶叶提的那筐子已经破得散了边儿嘛,人家给我们办了好事,我们不能忘了人家的情,吃水还不能忘了挖井人,你娃娃光知道搂着媳妇享福,就不知道感谢一下人家。胡六儿一听,这才转了话说,既然这样,我也不与你争了,就送给支书吧。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到时候就算是咱们的一片心意。新疆三爷说,你别咱们咱们的,你是你,我是我,谁的心意谁表达。胡六儿就悄悄说了一声老啬皮。新疆三爷就拿起芨芨去抽,胡六儿笑着躲开了。新疆三爷也不是真抽,只是做个样子吓吓他。一看胡六儿躲开了,就乐了,收回芨芨说,马上就当爹的人了,以后稳当一点,别老像个玩娃娃。我问你,什么时候让我抱外孙子?胡六儿又来到新疆三爷的跟前说,快了,很快就能让你抱上外孙子了。不过,三爷,我心里一直担鬼。新疆三爷说,担什么鬼?胡六儿说,我担心生下的娃要是像段凤英一样不会说话咋办?要是个女娃,不会说话也罢,迟早要嫁人,也不愁嫁不出去。要是生个男娃不会说话,就把人给害苦了。新疆三爷一听就发火说,你胡逼逼什么?就不能往好里想?胡六儿说,不是我不往好里想,一想就想到坏处上了。新疆三爷虽然嘴上这么骂他,心里也一样犯嘀咕,要是生个哑巴,还不如不生,生下来大人遭罪,娃娃也遭罪。他知道胡六儿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换个谁也担心,就宽慰说,你想球个啥?啥都不用想那么多,命里早安排好哩,该是咋的,就是咋的,好运来了你想挡都挡不住,该你受磨难,你想逃也逃不过。去年这时儿,你做梦能想到你赶年底就能成婚?运到了,大姑娘就主动送上门来了。依我说呀,你就别想那么多了,说不准还能给你生个状元郎哩。经新疆三爷这么一说,胡六儿的心才想开许多。也是,想想人世间的事儿,你能说清楚?谁都说不清楚,老天早就给你安排好哩,老天咋安排的,就咋过算了。 又过了几个月,段凤英生了,生了个男娃。胡六儿脸上笑开了花。明眼的人依然能看出来,那花是笑在脸上的,不是开在心里的,再等个一年两年,等娃娃会说话了,那花才能开在心里。胡六儿就得等,不等也得等。娃娃生下了,要起个名字,胡六儿想不出来个好名字,就仰求金秀给起一个,金秀是个文化人,相信她能给娃起好。金秀想了想,就说,叫个富生吧,将来让娃富富贵贵过一生。胡六儿就高高兴兴地拿了名字来,征求新疆三爷三奶的意见,大家听了都说好,胡六儿就给娃定了下来,叫富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富生也一天天地大了,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富生开口叫了一声爹,虽然咬字不清,可把胡六儿高兴坏了。又过了几日,富生又叫了一声爹爹,连叫了几声,叫得很清晰,胡六儿高兴,大家都高兴。段凤英是个聪明人,一看别人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她的娃跟了他爹,会说话。仿佛压在她心头的一块石头也落了地,那喜色就常挂到了她的脸上。 胡六儿有空了,就常把富生驾到他的脖子上去转悠,富生坐习惯了他的脖子,他一下工回来,富生就爹爹、爹爹地叫着要坐,他就把富生驾上去转。村口的老沙枣树下永远是最热闹的地方,有人吃饭也在这里吃,端了一大碗汤面条,一边吃着,一边听着别人谝闲传,有时,耐不住了,自己也插几句。妇女们看到胡六儿,就要接过娃抱一会,一边逗着娃玩,一边夸奖说,这娃灵哩,跟了他妈了,灵性得很。胡六儿就在一旁咧了嘴笑。正笑间,支书老奎来了,老奎说,我看看,娃心疼不心疼,就接了娃去抱。娃就一下哭开了。老奎就说,杂种狗日的,不是当年你大伯成全你爹和你妈,哪有你这小杂种?小杂种就哭得更凶了,胡六儿就接过去哄,一边哄着说,这是大伯,别怕,别怕,没有大伯哪能有你,还哭什么?婆娘们听了就哈哈笑着对老奎说,支书,听到了没有,没有你,就没有富生。这富生好像是你的?老奎就笑着骂胡六儿,你胡说个啥?你干好事,让我背皮袋。胡六儿就急了,说,意思都让这伙婆娘们给弄歪了,我是说支书是我们的大恩人,要是没有你的关心,哪有我胡六儿的今天?没有我胡六儿的今天,哪能有富生的今天?老奎玩笑说,你就会说这光面子话,干好事的那会儿早就把我忘了。婆娘们又趁机抓住了老奎的话柄说,胡六儿,光嘴上感谢不行,以后干好事的时候要想着支书,不能忘了他呀。老奎自知留下了话柄,斗不过这帮婆娘,就哈哈一笑,屁股一拍忙活别的去了。(未完待续) 12 老奎永远是忙人,别人忙的时候他忙,别人闲下来他也忙,是忙脑子,想闲都闲不住。揽上这摊子事,你就得给大家操好这个心,你不忙也不行。春天,要忙春耕生产,忙完了,又要带着大家去治沙,刚刚忙得差不多了,又要打井抗旱,没过多久,又到了三夏时分,抢收抢打又开始了,刚一忙完,又得平田整地,忙到冬水浇过,又开始拉土运肥,一直忙到春节还忙不完,过了春节,还得继续忙,忙到把地收拾好了,又到了春种。日子就这么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了,使老奎感到欣慰的是,西沙窝的黑风口终于给制住了,经过几年的努力,那里的防护林渐渐成了气候,而且每年都在扩大,尤其到了夏天,远远看去,一抹黛青,固守在红沙窝的边沿上,将红沙窝村环抱了起来。让人看了心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暖意。治沙有了成效,村人更加充满了信心,每年春季,一说治沙,大人娃娃都来劲,种树的种树,浇水的浇水,树是从苗圃里买来的梭梭苗子,水是从村里挑来的井水,整个沙坡上,一片忙忙碌碌。谁都知道,不把黑风口的沙治住,黄沙就会把红沙窝村埋了,把人给吃了。老愚公带着他的儿子能移山,我们这么多的人就不信治不住黑风口?红沙窝大队的治沙有了成效,得到了公社的表扬,在公社的“三干”会上,公社主任苏大相号召各大队向红沙窝学习,要治住风沙,保住家园。 后来,县上组织了一个赴大寨参观学习团,给沙镇公社分了两个名额,苏大相要去,又点名让老奎去。老奎就和苏主任一起走了趟大寨。老奎参观了大寨的梯田,参观了有名的虎头山,还见到了陈永贵、郭凤莲。回来后,村人都很好奇,就围了来问老奎,支书,大寨是咋个样?老奎就高兴地说,咋个样?好得很,就跟电影上放的一模一样,平展展的梯田,绿汪汪的庄稼。有人问,你见到陈永贵没有?老奎就激动地说,见了,陈永贵还和我握过手。他的手上的老茧,厚厚的一层,握着他的手,扎刷刷的,感觉很硬。大寨没有懒汉,大寨真是苦出来的,干出来的,每个人的手上都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还有人问,陈永贵还戴着那块白羊肚子毛巾?老奎说,还戴着,跟电影上戴的那块一样。不光陈永贵戴,那里的人谁都戴,一来可以遮太阳,二是用来擦汗。一说起大寨,老奎就激动万分,要根治住沙漠,让红沙窝变个面貌的决心也就更大了。老奎说,什么叫学大寨?学大寨就得脸上脱一层皮,身上掉几斤肉,轻轻松松学不了大寨,舒舒服服赶不上昔阳。 转眼到了夏天。沙窝窝的夏天干热干热的,几天不浇水,麦子的叶儿就开始打卷儿了,再过几日,就变成了黄色。太阳一出,地上水气都被蒸发了,地就变得烫人。这个时候最怕刮风,一刮风,沙粒就变成了一个个火星,飞到人的脸上,感到一阵阵的灼疼,飞到庄稼上,就会把庄稼烧黄。可是,天气再恶劣,也无法阻挡红沙窝大队战天斗地的决心和信心。大队响应公社的号召,打起了“天大旱,人大干,打井抗旱夺高产”的口号,又开始打井抗旱。 每年都在打井,可是,每年打的井,只能用一年,到了第二年,水位却降下去了,不能用了,就成了一个废井。在一个废井中再挖出水来,费的功夫相当大,几乎与挖一个新井差不多。到后来,几乎无法挖了,挖了几丈深,还见不到水,这可是一个致命的问题。这个问题不仅是红沙窝大队的,而且是整个公社的,甚至是全县的。县上为了引导全县人民抗旱夺高产,就从外面引进了打井机器。那机器说到底就是一个大钻头,由几十人轮了班子推着往地下钻,钻下的泥土自动装进吊锅中,再靠人工推着轱辘提出来,一直打到二三十米深,再将水泥圈子下到井中箍起来。打一个井相当费工,几十个劳力耗上,没日没夜地轮班子干上一两个月才能打好一眼井。如果碰到井下出现了石块,那就苦了,先用*炸,如果炸不开,只能前功尽弃,等于白白干了几个月。好在公社已为各大队通了电,可用抽水机抽,要不然,打一桶水不知要接多长的绳子,需要多长的时间。 地下水位迅速下降,上游的水又被上游的凉都县截取了,没有别的法子,县上一边号召全县人民抗旱保产,一边跑到地区、省上去要水。镇番县地处河西走廊的北部,像一个吊葫芦,顺着石羊河流域从走廊里延伸了去。石羊河的水又是祁连山的雪水汇聚而成的。在历史上,为争夺石羊河流域的水,镇番县与上游的凉都县不知发生了多少次械斗,也不知出现过多少起人命案。好在过去水资源丰富,只要上游不过分的浪费,下游也就够用了。随着地表层的水位下降和祁连山上的积雪渐少,石羊河流域的水明显少多了,水一少,上下游的矛盾又起来了。五十年代末,镇番县修成了有名的红崖山沙漠水库,作为石羊河流域的终端,把水聚拢在一起,再调配给全县的三镇十八个公社。而凉都县也修了一个西营水库,将水聚到他们的水库。上游的水满如缸,下游的则干涸见底。之所以如此,才有了李得胜县长用卡车装了*拉了棺材前去炸西营水库之举。虽说李县长被行署罢了他的官,但是,这一事件本身,其意义和影响非常大,一是经专区调解,上游还是做了让步,二是这一行为,为镇番县的老百姓争了志气。就是要让上游看看,事情不能太过分了,逼急了,什么事儿都会做得出来的。事过多年后,上游又不守规则了,镇番县的领导再不会有人拉着棺材和*去干那冒险的事了,只好跑地区跑省上求饶,经省上地区多方协调,最终下发了一个一水三用的通告,总算争取了一些救命水。夏收夏打一结束,县上就来了大动作,要大打人民战争,扩充红崖山沙漠水库,并用水泥砖加固大堤,杜绝水源流失,造富子孙后代。县上成立了前线总指挥部,由主要领导坐镇指挥,并给各公社分摊了任务。沙镇公社也成立了指挥部,由公社革委会主任苏大相担任前线总指挥,向各大队抽调五百个精壮劳力,由公社统一指挥。 老奎接受了任务后,不敢怠慢,当天就召开了动员大会,讲明兴修水库的目的意义和重要性,并第一个报名,要去打头阵。别人一看支书报了名,就不再犹豫,争相报名,当即就确定下了人数。准备了数日,在一个天上刚刚映出红霞的早晨,老奎率领着红沙窝村的百名精兵强将,拉着装满行李和口粮的架子车,浩浩荡荡地从红沙窝村出发,向红崖山水库一路赶去。 对于红崖山水库,老奎并不陌生,他先后上过两次水库,加上这一次,已经是第三次了。 第一次是刚建水库那年,他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九五八年,正赶上*,县上就借*的东风,动员全县人民大打一场兴修水库的人民战争。除了老人和娃娃留在家里外,其余的人统统集中到红崖山去修水库。那场面,大得不得了,人山人海,红旗招展,虽是三九天,人们还穿着单衫,可一个个汗流浃背,数不清的架子车像梭子一样,在工地上穿来穿去,铁锨挥舞着沙土,像一道一道浪头,从地上卷了过来。几十万人集中到荒沙滩上,吃住成了问题,但是,问题再多,也没有我们的办法多,困难再大,也没有我们的决心大。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唯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没有吃的水,上山背冰化雪,没有睡的地方,挖地窝子,然后几个人合钻一个铺窝。水库的堤坝起来后,就到祁连山上背冰,背到水库中,等到来年化水。于是,浩浩荡荡的大军,穿梭在祁连山和红崖山水库之间。当然,也有人受不了这份罪,吃不了这份苦,趁人不备想逃走,结果被民兵追回来。县上早就有令,谁要当逃兵,要就地处决。县上真的那样做了,当场处决了四个逃兵。这一杀,真是杀一儆百,不得了,吓得还想逃跑的逃兵再也不敢逃了。后来,老百姓每每谈起,嘴里还是一片啧啧声,说干得好,当县长就得像李得胜那样干,那才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好官。 那时,老奎才二十来岁,正是干活不知道累,吃饭不知道饱的年龄,他与胡老大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一起,成立了一个二十多人的青年突击队,连日昼夜的干。他们的表现得到了公社前线指挥部苏大相的赞扬,苏大相给县总指挥部汇报工作时又得到了县总指挥部的肯定和表扬,一夜之间,全县涌现出了大大小小四十多个青年突击队。各个青年突击队还开展起了劳动竞赛,流动红旗在工地上迎风招展。 后来,这一劳动场面被录成了电影纪录片,是黑白的,在全国到处放。放到了镇番县,放到了沙镇,又放到了红沙窝村,老奎他们才看到,那个纪录片上有好多红沙窝村的人,老奎也在上头。放映员放过一遍后,大家还不过瘾,还要让他再放一遍,放映员只好又放了一遍,放到老奎拉驾子车的镜头时,村里人就喊叫了起来:“你看你看,老奎出来了,那是老奎!”老奎也看到电影中的自己,那样子真还有点青年突击手的样子。第二遍放完了,人们还久久不肯离去。胡老大就说,这东西真日鬼,那么一个小匣匣,竟能装下那么多的人。放映员就笑着说,这算啥?有的匣子里还装着飞机大炮哩,打日本鬼子的,太好看。村人就央求说,什么时候让我们看看?放映员说,行哩,等到下一轮轮到你们的时候。 看了这次纪录片后,老奎才知道,红崖水库是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难怪上了电影。 第二次,是水库修好的第六个年头上去的。那时候,正是五六月份,水库里的水很多,有点一眼望不到边的感觉,看起来像个湖泊,很平静。但是,那水,一旦从泄洪闸里流出后就不一样了,汹涌澎湃,水声哗啦啦的,几里外都能听到声音,汇入到“跃进渠”里,才又平静下来,平静地向镇番县流去。这一次,老奎是轮班子来上水库的,一年四季,水库上都要有人的,县上给各公社分了人头,公社又分摊到大队,大队又分摊到小队,小队又抓阄儿轮了班子,一班两个人,两个月的时间,轮到谁,谁就去,不管是寒冬腊月,还是五黄六月,你都得去,不去就扣工。到水库来主要是加固堤坝,那场面,那阵势要比五八年那年小多了,但是劳动强度并不小,每天都是从很远的下坡处去拉土,拉到堤坝顶,一天要拉十多趟,公社指挥部早分解了任务,偷懒是偷不得的,谁偷懒了,就完不成任务,就不能按正常时间收工。一天下来,也够腰酸背痛的。这样的苦,对老奎来说,原本算不了什么的,只是,与老奎一起来的搭档是杨二宝,这就使老奎有了不快。驾子车是两人拉的,一个驾辕,一个从后面推。如果两人一起用力,走起来就很轻,如果一个人用力,另一个人不太用力,用力的那个人真的能被累死。他们两人的情况恰巧就是这样,老奎驾着辕,在拼命地拉,杨二宝却在后面不太用力,这样一来,老奎就有点受不了了,几天下来,身子又痛又酸,觉得五八年大修水库那阵,劳动强度要比这大多了,也没有这么累,这是为什么呀?一次拉着车子上坡时,老奎实在有些力不从心,想歇一口气,刚一停,车子就朝下退开了,老奎这才明白,杨二宝这狗日的根本没有出力,老奎就火了,回头骂道,你怎么不出力?你要是再不出力,我们分开干,我完成我的,你完成你的。杨二宝说,我也出着哩,怎么不出?说着果真出了力,车子一下轻快了。经老奎这么一说,杨二宝不敢再偷懒了,怕把老奎惹毛了,真的分开干,那可就要了他的命。杨二宝祖祖辈辈都是农民,这并不是说他生在沙窝窝中就不怕劳动了,怕还是照样怕,这没办法,不是他想不怕就不怕了。就好比同样是驴,有的驴就不偷懒,有多少力就出多少力,有的驴就爱偷懒,有劲它也不愿意出。人和驴虽然不一样,但是,道理有时候是一样的。当然,杨二宝明白,如果再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两个人的活儿,加到老奎一个人身上,他有再大的劲也不行,不是老奎不行,换上其他人更不行,所以,他不想出劲也得出劲,这样,两人才能打好班子。杨二宝有了这样的想法,这班子才能搭好,后来,真的搭好了,老奎再没有骂过他,两个人合作得还算愉快。 这是第三次。第三次来到水库,老奎觉得水库真是大变了样,水库中的水没有他第二次来那么多了,但是水库周围的树却比过去多了,高了,那钻天的新疆杨,铺天盖地的沙枣树,将水库指挥部的黄泥小屋掩荫了起来,便有了一种勃勃生机和无限活力。公社的指挥部仍然在荒滩,还是黄泥泥就的工房,没有多少变化。他们仍然睡在自己搭起的帐篷里,吃饭也是那样的吃法,把带来的粮过称交给指挥部的食堂里,食堂每日再给你补助半斤细粮,管理员做了登记后,你就可以上食堂打饭了。每到吃饭时,就排了两条长长的队,拿着自己的饭盆盆,按定量给你打一份,吃饱吃不饱就那一份。每次上水库的活儿几乎一样,就是加堤坝,仍然是拉土,仍然是驾子车,仍然是人拉。 老奎这次与胡六儿搭对儿。胡六儿说,支书,我驾辕吧,我毕竟年轻些。老奎说,还是我来吧,我老骨头硬朗。于是老奎驾辕,胡六儿在后面推。胡六儿不偷懒,老奎能感觉得出来,只是那堤坝高而陡,上坡时,还是得出一身汗。胡六儿早就光了膀子,老奎也便光了膀子,几天下来,那黑油就从身上渗了出来,经太阳一晒,就像刷了一层漆,光亮光亮的。从坡下很远的地方上了土,顺着颠簸的土路拉车爬了去,远远地看去,坡上的车子就像倒吊在了堤坝上,一个一个的,密密麻麻,蚂蚁一样。上了堤,将土倒了,下堤时,再看,坡下又是密密匝匝的一层。老奎的肩头被拉绳磨起了泡,看到路上有一只破鞋,老奎就捡了,把它绑在了拉绳上,正好护到了肩头。胡六儿看着心疼,就说,支书,我来吧。老奎说,不急,有气的风箱慢慢扯,这才刚刚开头,苏大相看到了老奎,就说,老倒灶,你就别拉土了,到堤坝上负责监工去吧。老奎就笑着说,谢谢老书记的关怀,还是打头阵吧,好带队。苏大相早就由书记变成了主任,但是老奎还是称呼他为书记。苏大相也不纠正,就笑着说,老倒灶,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你还以为你是小伙子,还不服软?那你就先打头阵吧,招架不住了给我言传。老奎一听苏书记也称他是老倒灶,心里顿感暖乎乎的。这个词即是骂人的,也是十分亲热时的一种称呼。听到苏书记这样称呼他,老奎更加来了精神,就呵呵一笑说,行咧,我要是累得趴下了,就卸辕。苏大相说,我看你的驴劲儿还大着哩,一时半会儿还趴不下。老奎就笑着上了坡。说笑几句,果真觉得自己的驴劲儿很大,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仿佛又看到了五八年*时的那个场面。但是,毕竟体力不如从前了,上了堤坝,还是感到腿肚子有点发酸,气也有点虚,再从堤坝上下来时,看到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到密密匝匝的人流,老奎忽然觉得时间过得真是太快了,一晃眼,十多年就过去了,好像还没有活上个名堂,就四十多了。 劳动了一天,晚上睡下,真是舒坦,遍个骨节都舒坦。睡觉前,大家总要说些驴话。驴话就是下流话,就是与男女下半身有关的话。再苦再累,也要说,不说就不愉快,只有愉快了,才能睡个好觉,做个好梦。这一次,南庄王小哥讲了代狗爷撩骚儿媳妇的故事,讲得大家哈哈大笑了一阵,也就乏了,闭了眼,晃晃悠悠地走进了各自的梦乡。 半夜时分,突然狂风大作,那帐篷就被风扯开下角,风就呼呼地灌了进来。人被搅醒了,纷纷起来,帐篷已经被风掀翻了,刚去拽帐篷,风又刮起被褥在空中飞,人就乱了套,一边骂着天,一边放下帐篷,去撵自己的被褥。风就呜呜呜地叫着,像个无头的野鬼。帐篷在地面上打了个转儿,刚要飘起来,被老奎拼命地拽住了,风就把老奎拖过来拽过去,老奎就是死死地拽着不放手。老奎知道,一旦松了手,帐篷就会被风卷了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是他们的家呀,没有了帐篷,怎么安营扎寨?老奎被风拖了一阵,等其他人上来,才将帐篷扯住了,又有人抱来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才将它镇住。风还在怒吼着,虽说没有先前猛了,势头还很强劲。老奎放下这边,赶去看另外几个帐篷,有的也像这边一样早被风掀翻了,有的竟被风刮跑了,有的还好,在帐篷的周围压了几块大石头,却还在风中颤颤悠悠的支撑着。整个旷野里,混沌一片,人在叫,风在吼,远处有马灯隐隐绰绰,在风中晃来晃去,像鬼火。 好不容易挨过了一个时辰,风才弱了下来,天上有了亮色,月亮和星星像从土里刨出来的,一副土头土脑的样。有人开始清点自己的东西,有的说被子没了,有的说他的汗褂被风刮飞了。没有被子的就说,他的被子还新新的,老婆都没有舍得盖,让他带来了,回去怎么给老婆交代?丢了汗褂的说,我就一件汗褂,风卷走了我还穿球呢?没有丢掉东西的人就说,搭帐篷,搭帐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丢了就丢了。丢了东西的人就骂,你说得倒轻巧,你要是丢了,比驴还叫唤得凶。老奎突然想起来了他的行李,过去一看,什么都没有了,被风卷跑了,就一阵郁闷。听到旁边的人在说,你们丢掉一床被子算个球,我们的帐篷被风卷走了,这可咋办?老奎就忽地拧过身子骂道,你们是吃屎的?十多个人连自己的帐篷都护不住,还有脸说?你们怎么没有让风刮跑?没有帐篷就在野滩上睡去。被骂的人知道自己理亏,加之老奎为了护帐篷,自己的行李也被风卷走了,正在气头上,就悄悄地不敢再吱声了,怕把老奎惹毛了,骂得更凶。 重新搭好帐篷,已到后半夜,天越发的冷了,人们就瑟缩着身子钻进了各自的帐篷。沙漠地带的气候,反差极大,早穿皮袄午穿纱,半夜里围着火炉吃西瓜。白天热得汗流浃背,晚上却寒气袭人。老奎进了帐篷,胡六儿说,支书,咱俩睡到一搭里吧。老奎说了一声行。然后便对大家说,大家挪一挪,再腾出几个位子,说是那么说,还得让那几个“先人”们来凑合着住。大家一听,知道老奎的气消了,就说,支书真是个刀子嘴,豆腐心。老奎说,不豆腐心能行么,把那几个“先人”冻坏了,谁干活?说完,又走了出去,将没有帐篷的那二十多个人分散到了其他帐篷中。 第二日一出工,大家都骂,骂老天疯了,骂昨夜的风太气人。在骂声中,他们得知别的大队也有被风卷走帐篷和行李的,就觉得这风还算公平,没有专门和红沙窝的人做对,心里也算找到了一点点平衡。骂上一阵,待拉起驾子车,一用劲,谁也就不骂了,骂不动了,就不骂了。 就在这次水库上,老奎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在这里竟然碰到劳改犯杨二宝。 那是老风后的第三天正午,太阳像个火球正挂在头顶上的,热得让人心焦。老奎正拉着车子下堤的时候,他看到了另一条道上都是些劳改犯,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劳改服,剃着清一色的光头,在看守的监视中,规规矩矩地拉着车子上上下下。那条道与老奎走的这条道不远,大概有十多米的样子。老奎就想,杨二宝是不是也在这里头?这么想着的时候,眼睛就投向那条道上。事情怪就怪在这里,刚一想,就真的看到了杨二宝。起先他仅仅是觉得那个拉车上堤的人有点像,盯着看了一阵,等到相近时,那人也扭过头来朝这边看,这一看,就使老奎看清楚了,那人果真是杨二宝。杨二宝因在出大力,那脸上挂满了汗珠,就显得非常麻木。只是那眼里,有点些许的变化,先是一惊,既而便冷漠了,变成了所有的劳改犯一样的目光。 老奎仿佛被野蜂蜇了一下,心里便生出了无限的感慨。想起多年前与杨二宝上水库的情景,恍若昨日,同是红崖山水库,同是一个人,过去是同路人,现在却成了两条道上跑的车。他为此深感惋惜,惋惜杨二宝真是活糊涂了,你就是穷死,饿死,也不能偷种子呀,那是坏良心的事,你杨二宝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就不想想后果?有些便宜你可以占,有些便宜你永远都不能占,占了你就吃大亏,让你后悔一辈子,让你付出一生的代价。唉唉,说啥哩,没说头,真的没说头,这是命,该杨二宝有这些磨难,想避也避不了,避不了,你就受去吧,这是你的命,怨不得别人!(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该章节已被锁定 很抱歉,本章节因为堵车、修改等原因,暂时锁定本章节,敬请各位亲亲谅解!飞过去看其它章节吧!(未完待续) 15 红沙窝村炸锅了。 当老奎传达了上头的精神,红沙窝村就像一口大开水锅,一下子沸腾了起来。除了杨二宝极个别的人感到高兴之外,大多数人都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像晴天一声霹雳,这不是要回到万恶的旧社会去吗?这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么?过去在大批判会上,大家曾义愤填膺地高呼过,搞包产到户,四大自由,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让我们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现在,眼看就要走上这条道了,难道我们也得跟上走?胡老大先站起来说,这不是让我们走到万恶的旧社会去么?我们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不是等于白搞了?不管别的地方怎么样,我们红沙窝可得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不能走回头路。胡老大的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金秀也站起来说,胡老大说得好,我们继续走我们的社会主义道路,看谁能把我们怎么着?虽说土地承包和分田单干不是一回事,我看也差不多,就是要我们走到旧社会的老路上去,我们千万不能答应,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他们说的这些话,又何曾不是老奎想说的?但是,老奎却不能说,他是推行者,是执行者,尽管这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他还得违心地说些正面引导的话。老奎说不出新的内容,就重复着公社苏书记的话说:“请大家再不要讨论分不分的事了,讨论也没用,上头早就定好了,就是要分,这是政策,是硬任务,你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全国各地都得走这条路,你不走也不行。我们相信党,相信党会把我们带到好路上走的。现在要讨论的就是怎么分地,怎么分牲口,怎么分农具的事。这就好比一个大家庭,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各自有了心思,就得分家。不分咋办呢?分了大家才有积极性。大家与小家都是一个理儿,就是要分公平,分合理。” 众人一听,完了!老奎也是这个态度,看来包干到户已成了必然。接下来,一谈到怎么分的问题时,一下热闹了,每人有每人的分法,各人有各人的意见,想法不一样,就要发生争执,一争执起来,就像吵架一样。那几天,人都疯了,开口闭口,都是分地,大会小会,说的也是分地。一直争论了好多天,大会小会开了无数次,才拿出了一个比较成熟的分配方案。 分田分地时,人就真的疯了。一分一厘,也要争个你死我活。田地分完了,又分牲口和农具,你牵一头牛,他牵一头驴,人口少的,分不上牲口,就多分一点农具,有的农具太大了,不好分,大家就把农具拆了,你一片,他一片,拿回家。牲口农具分完了,又分树,村口的大小树木,也都分给了个人,一到个人的名下,就叮叮咣咣把它伐了,然后把树根也挖了,整个村庄翻天覆地。伐完了村口的树,有人就提议干脆把长湖的沙枣林也分了,老奎的黑脸一下变了。老奎说,那片树林是挡风的,是防护林,分了它,你们的田地还想保不保了?别人一看老奎发火了,再也没人敢提那片树林的事了。但是,不提枣林,又提起了村子的羊。羊是自然要分的,自留羊,谁的就是谁的,集体的羊,就被抓阄儿分了。大家分羊的那天,胡老大发疯了,胡老大见谁牵羊就骂谁,骂他是土匪,是国民党,地主的狗腿子,我给你放得好好的,你牵去做甚?你还不放心我么,你不放心我你放心谁?被骂的人不但不记恨胡老大,反而对他产生了一种说不清楚的同情,他们都不曾忘记胡老大为红沙窝村做出的贡献,也不曾忘记胡老大曾经给他们村带来的荣耀,可是,这些,已经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烟消云散了,你胡老大还这么固执做啥? 一些上了年纪的人说,这是第二次分田分地,第一次是1949年,打土豪分田地,那阵刚解放,分的是地主土豪的地,人民喜气洋洋,要当家作主,可是,现在分的是集体的地,集体的地分了,往后还怎么过呀? 羊群解散了,胡老大就病倒了,发烧不止,嘴角里尽说胡话。把个锁阳和酸胖吓得不知怎么是好,就跑去找他六叔胡六儿。胡六儿虽说与胡老大叔伯弟兄,但两家还算走得勤。胡六儿一看是发高烧,就让段凤英烧了一大碗姜汤端来,胡老大喝了,又让他闷起被子,出了一身臭汗,刚退了烧,就下炕要去找支书去,走了两步,腿肚子一软,就跌了下去。稍一清醒,又要去。锁阳就说,爹,你别动了,好好缓着,我去把奎叔找来就是了。胡老大说,你别麻烦人家了,等我能走动了,再去找。 锁阳知道他爹犯的是心病。这心病,别人治不好,要治,还得奎叔来治。他就瞒着他爹,悄悄来找老奎。来到了老奎家的大门口,就碰到了叶叶。叶叶和天旺都考上了镇上的初中,锁阳没有考上。锁阳没有考上,知道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再念也是白念,就不想念了。正好土地也承包了,他就想好好种地算了。叶叶上了镇初中,锁阳也就很少见到她了,今日一见,觉得叶叶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人也显得越*亮了。叶叶见了他,还是那么亲热,叶叶主动向锁阳打了招呼。锁阳见了叶叶反而有点害羞,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想见她,见了又不知该说啥。锁阳笑了一下就说,镇里的水真好,吃了养人,你也越发的白了,真像个城里人了。叶叶就咯咯咯地笑着说,锁阳哥也会说笑了,哪里养人?到了镇里,就寒碜死了,哪里能跟镇上人比?锁阳说,反正你不比镇上的人差,也不比城里人差。叶叶听了自然高兴,就说,你又没有同城里人打过交道,怎么就知道我不比她们差?锁阳说,就凭你现在的样子,我就知道。玩笑了几句,锁阳就问你爹在不在?叶叶说,在哩,刚吃过饭,我爹在抽烟哩。你找他有事么?锁阳说,我爹病了,羊群散了,我爹也病倒了,他要来找你爹,动不了身,我想请你爹过去坐坐。叶叶说,你爹也真是,羊分了就分了,那是趋势,他有什么想不开的?锁阳说,就是,他们想的与我们不一样,把集体的事儿当成了命根子,集体垮了,他也跟着垮了。叶叶就悄悄说,我爹也一样,也像垮了,成天闷闷不乐。锁阳说,那我去看看他。说着就和叶叶一起来到了她家。 这些日子,老奎心里也很烦闷,从1958年走上人民公社的康庄大道,一直走了二十多年,一下子再回到土改后的日子里去,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也接受不了。别人接受不了,想不通,可以骂,骂天,骂地,乱骂一通,也能解解气,可他不行,他是党员,又是村支书,不能当群众的尾巴,更不能发泄不满情绪。心里虽然想不通,可行动上还得执行,还得全盘考虑怎么把土地、牲口、农具公平合理的分给群众。眼看着集体的财产就这样被分光了,他的心就像刀子剜的一样疼。而这种疼,还必须窝在心里,窝得久了,就难受,就闷得慌。晚上睡下,彻夜不寐。睡不着,就长吁短叹。叶叶妈也知道自家的爷们为啥睡不着,有时,就宽慰说,你愁啥呢?天掉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哩,你想那么多做甚?老奎说,由不得人呀,想着不想它,一闭上眼,就又想。我们打土豪、分田地,分的是地主土豪的地,现在分的是集体的地。走了几十年的人民公社,绕了一个圈子,又走到了原来的路上去了,怎么想也想不通。叶叶妈说,看把你惆怅得,那是国家领导想的事,你想也是白想,安生睡你的觉吧。老奎觉得也是,我一个苕农民,上头咋说,我就咋走算了,别人能过去,我照样也能过去,想那么多干啥?虽这样安慰着,还是睡不着,人就一天比一天憔悴了。当锁阳说到他爹病倒了,想找他动不了身时,心里一拧,就收起烟锅出了门。 这些天,他一直忙活着村里的事,本想过去看看胡老大,却没有空儿去,听锁阳说他病了,心里真有点愧疚,自责自己没有早点去。他知道胡老大的病根在哪里,胡老大的病与他的病都在心上,心上绾了结,一时解不开,闷得久了,就会闷出病来。锁阳带他进了家门,见胡老大还在炕上闷头睡着,就说:“老大,听说你病了,我来看看你,那么刚强的身子,咋就病倒了?” 胡老大听到老奎来了,就从炕上爬起身来,微微启开眼,那双被风沙眯小的老眼里,汪满了稠乎乎的眼屎。胡老大嗫嚅了几下,才说:“支书,我的羊啊!”只说了这么一句,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老奎的心里一热,鼻子禁不住一阵发酸。他握起胡老大的手,轻轻摇了几摇说:“我知道你疼你的羊,你把羊当成了你的命根子。可那羊,分了下去,照样好端端的,你想它们,它们想你么?” 胡老大说:“支书,羊群散了,土地分了,我活人的心都没有了。我们搞了几十年社会主义建设,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啊,一想起这些,我活人的心思都没有了。要不是还有两个娃,我真的不想活了,难怅的,活啥了,没心劲活了。” 老奎听了,鼻子越发地酸了起来。胡老大是他一手树起来的农业学大寨的典型,也是他值得依赖的人,他完全可以理解这个朴实的放羊人的内心世界,他心底无私,一心为公,把村里的羊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可他,现在真是钻进了死牛角尖,他就宽慰他说:“你这老倒灶,活苕了,真是活苕了,这是政策,你还能与政策对抗?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这些天,我也很难受,当年,我们带头轰轰烈烈地搞互助组,搞高级社,最后走上了人民公社的康庄大道,走了二十多年,现在突然一调头,又走上原来的路,谁不难受?走了几十年的集体化道路,搞到这个程度不容易啊。可现在,说分就分了,啥也完蛋了,难道我心里不难受?可难受归难受,执行还得执行,相信党中央也是为了咱好,党有党的安排,要是这样分下去,越走越穷,党中央还得恢复原来的那一套,你和我生闷气不是白生?现在想不通,以后慢慢会想通的。”没想到老奎在宽慰别人的时候,也在宽慰自己,说出了这些,他仿佛也想开了许多,觉得天地开阔了许多,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胡老大听了这番话后,心里也顺畅了许多,就说:“经你这么一说,堵在我壳囊里的那些乱麻一样的东西也渐渐地化了,好受多了。” 老奎说:“化了就好,该吃还得吃,该喝还得喝,别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胡老大说:“支书,我看你的眼窝也塌了,你也得注意身子,别累坏了身子。” 老奎就笑着说:“也和你一样,心里有个结儿,慢慢解开了,就会好的。”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唠扯了一阵,说了一阵心里话,谁的心也好受多了。(未完待续) 16 地一分到手,村里就乱了套。新的生产方式的组合,使他们无所适从,牛犁不配套,上工没人叫,怎么种,种什么?好多人都不知道。他们早已习惯了受人支配,听着哨声上工,看着日落归家,队长安排干啥就干啥。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听不到了出工的哨声,也不知道干什么好,他们无法适应自己支配自己的新的行为模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平衡。一场新的变革,彻底打乱了人们固有的传统习惯和生产方式,陷入到了深深的困惑之中。当然,也有人高兴,杨二宝就是其中之一。从监狱里放出来,他解放了一次,土地承包后,他又解放了一次,两次大解放,也给杨二宝带来了大好运,他就像天上的鸟儿,水中的鱼,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他就飞了起来,跃了起来。把地莳弄好了,他就走乡串户,干起了他的木工活儿。他本来就会木工,在劳改队,他又干过一阵,技术显然比过去精湛了许多。他的拿手好戏是打家具,他不但做活快,而且细致,打出的家具式样好。先做了几样,在众人的赞赏和口口相传中,名声渐渐大了,左方右圆,凡是要结婚娶媳妇打新家具的,都来找他,他也就乐此不疲。 经过十年的劳改,灵与肉的洗礼,杨二宝已不是从前的杨二宝了,潜藏在他身上的那些怕苦怕累偷奸磨滑的恶习,被严酷的现实剥离了去,最大限度地挖掘出了人性中吃苦耐劳的本质,使他更接近了一个真正的农民。更主要的,还有一种无形的动力在推动着他,他要通过他的劳动,要加倍地弥补这个曾让他带来过灾难的家庭,回报老婆儿女对他的宽容和等待,也想用他的劳动,换来比别人更富裕的生活,让过去置他于死地的人看看,是你老奎厉害,还是我杨二宝厉害。红沙窝村究竟是谁的天下,只能用时间来证明,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他就是想让整个红沙窝村的人都羡慕他,都嫉妒他,他杨二宝比谁都强,比谁都厉害。 村人也瞅准了木匠这一行当,也瞅准了他的手艺,看他吃香的,喝辣的,很是羡慕,有人就主动提出想给他当徒弟,他都推辞了,却在外乡招了两个,一个叫张西,在部队上当过汽车兵,复员后,没地方去开汽车,想再学一门手艺。他看小伙子生得很是机灵,人也长得周正,就收了他。另一个叫王东,生得膀大腰圆,一脸憨相,一看就是一个受苦的料,干木工,也得能受苦,就收了他。杨二宝收徒弟自有他的想法,徒弟是不拿工钱的,只管他们吃住就行。吃住其实也不用他管,在谁家干活,谁家负担,这样徒弟就等于白白给他干活。 村人被他拒绝了,就找田大脚来给他说情。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在乎,但,他不能不在乎他老婆的。他怎么也忘记不了他第一次踏进家门的情景。那天,他与老奎在马踏泉边分手后,他内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戚,由于悲戚,又使他有些悲壮,无论老婆孩子等着他也好,改嫁了也罢,他都不怨她们,他只有听天由命了。他就这样想着,推开了大门。院落里的一切,熟悉而又亲切,不知多少次,梦游此处,空留下相思泪千行。现在,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了他的家,回到他魂牵梦萦的院落,一行热泪,禁不住涌出了他的眼睛。厨房里正冒着烟,那呛人的烟味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一闻就知道,那是用麦草秆做饭。他站了好半天,终于就朝屋里喊了一声,有人么?喊声刚落,就听见有人应了一声,谁呀?随着声音,烟雾中便冒出一个花白的脑袋来,一看,才看清是他的老婆田大脚。田大脚一看是他,只说了一声,你回来了?他说,回来了。女人说,你再不回去了?他说,我被提前释放了,再也不回去了。她说,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他说,你还等着我?她说,我不等你,再让我等谁呀?说着泪水就像断线的珠子,一个一个的落了下来。他的鼻子一酸,泪就含在眼眶里,打着转儿说,真让你受罪了。女人就一边擦着泪,一边含笑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压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说着就接过了他肩上的铺盖卷儿。他说,娃们呢,都还好着?女人说,都大了,总算把他们拉扯大了。秀旦儿上工去了,天旺上学去了。只有天盼在。说着朝屋里喊,天盼,你出来。话音落下,一个脏兮兮的娃蛋儿便从厨房里钻了出来。女人说,天盼,快过来,过来认你的爹,这是你爹。天盼就躲在他妈的身后,只探出个头来看着他,却不叫他爹。他说,天盼,过来,让爹看看你,我是你爹呀,你怕什么?天盼就紧紧抓住他妈的后衣襟,不肯放手。女人就伸过手去,把天盼的头揽在怀里,一边抚摸着天盼的头,一边说,他还认生。等过几天就好了。他的心碎了,他走时,小儿子还没有出世,现在却这么大了。他真想揽过来亲一亲,然而,看到娃有点怕生,也没有去硬抱。再看田大脚,头发已经花白,脸上也平添了细密的皱纹,心中十分感叹,悠悠地说,头发,你的头发也花白了。女人苦笑了一下说,老了,也该到老的时候了。你也大脱相了,好像不是过去的你了。他说,怎么能不脱相?能活着回来,我已经谢天谢地了。女人抹了一把泪说,进屋吧,还站在院里做啥?你怕早就饿了,先吃点馍垫垫底,我给你做饭去。进了屋,女人给他端过茶水和馍,就到厨房做饭去了。他一边吃喝着,一边看着自家的屋。屋还是那个屋,空荡荡的,几乎和十年前走的时候没啥区别。睹物思人,人却老了,谁都老了。快到开饭时,上工的秀旦儿回来了,在镇中学读书的天旺也回来了,一个个都长高了,见了他,都认不出来了,在她妈的介绍中,只叫了他一声爹,就避开了他。看到娃们大了,他高兴,看到他们对他都有些冷膜,心里又难受,知道他给娃们的心灵上带来过伤害,心里就一阵愧疚。也正是有了这种愧疚,使他产生了一种动力,他要凭借着这个好机遇,要在经济上翻个身,要弥补因他的过失而给家人带来的不幸遭遇,要让他们活得扬眉吐气,从而洗刷掉烙在他们心灵上的耻辱……此刻,当田大脚说到了他招徒弟的事,就说,张三家的老大,李四家的老五,托人来说情,想让你招了他们,你看看,要不,就招了,免得让人说三道四。他只好向田大脚如实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说,老婆,不是我不想招本村的,招本村的太麻烦了。一是徒弟不拿一分工钱,等于给咱白干活,招了外乡外村的,没人说闲话,如招了本村的,日子久了,免不了闲言碎语,听了不够着气。二来,我就是想让红沙窝村的人看看,当年你们一个个恨不得用唾沫把我淹了,恨不得把我撕碎吃了。今日,我要让你们眼热死,求我我也不答应。我就是要让红沙窝村的人看看,我宁可用外乡人,也不用你们。田大脚听了,虽佩服自家男人了事远,但还是有点担忧地说,你毕竟还生活在这个村里,也不能与村人积怨太深了。杨二宝说,球,别管他们,积怨深又能咋了?现在世道变了,谁有钱谁是爷,谁有本事再把我送到监狱里去! 今天一早,他又拎着工具,顺路叫了他的两个徒弟一起去进城。他的狱友贾红军给他捎来了话,说有一家城里人看上了他的活,让他上来打些家具。贾红军比他提前两年出来的,出来之后并没有找他的前女友去报仇雪恨,而是在城里搞了一家汽车配件修理行,生意很是兴隆。有了钱,也就有了人爱,他又谈了一个女朋友,而且,还是一个比他小很多的大姑娘。前一个阶段说要结婚,贾红军让杨二宝上去打几样家具,杨二宝就去了。杨二宝没有想着多收贾红军的钱,只想把家具做漂亮,落个好口碑,好让贾红军给城里人做个宣传,以便他在城里来发展。其实,杨二宝在乡下的活也很多,但他更喜欢到城里来做,因为城里的价格要比乡里高。出同等的力,收入却不一样,正因为如此,他才想在城里打开一片天地……村人听杨二宝招了两个徒弟,不招本村的,就有点忿忿然,说这狗日的真没良心,当年要不是村里免了他偷的罚粮,他的老婆孩子早就饿死了,现在哪有他的嚣张?最气的还是新疆三爷,新疆三爷在三奶的操纵下,去给杨二宝说情,想让石头给他当徒弟。杨二宝却说,等以后再说吧,他现在不想招徒弟。他不招倒也罢了,可是他招了,招了外乡的。这使新疆三爷在三奶面前很没有面子。新疆三爷就气得骂,当年真是白白同情了这个坏松。 石头高中毕业了,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没有考上大学是他的事,新疆三爷把他供出了高中,也算尽了一个继父的责,石头也知领情,对新疆三爷很是孝顺。可是,孝顺归孝顺,石头还想出去闯闯,没有给杨二宝当上徒弟,就想去参军。有了这个想法,又不好直接给新疆三爷说,就只好说给了他妈。三奶就在三爷面前叨叨,说娃想去参军,你看咋样?新疆三爷说,现在土地承包了,他走了谁种地?三奶说,就那么一点地,我还没有老得趴下。听说开德也想去,老支书也不愁没人种地。新疆三爷一看老婆子不高兴了,就说,你想让他参就参去。三奶说,好像你不是他的老子?我说是我说,你是当家的,这事儿还得你做主。新疆三爷就笑了说,行行行,我做主,只要娃想去,就参去。新疆三爷成家后,老婆很会持家,也知道体贴人,两人很是恩爱,加之老婆又小他很多,三爷就对她疼爱有加。三奶也正是抓住了他的这一弱点,动不动还使点小性子,把个新疆三爷搞得百依百顺。 石头征得了家人同意,就告诉给了开德。石头和开德是一块儿毕业的,又是好朋友,都没考上大学,谁的心里也很失落,早就商量好了,要去参军,想到部队上锻炼锻炼。开德把他的想法说给了他爹,老奎说,只要你能验上,你就去,爹不拉你的后腿。老奎痛快答应了后,倒是他妈却有点犹豫,就埋怨老奎说,叶叶和开顺还在上学,种地又靠不上,你让开德参了军,这一大家人的地,谁来种?老奎说,只要娃娃们有个出息,就让他去吧,我就是苦一些,累一些也没关系。 自土地承包后,报名征兵的明显比自往年减少了。开德和石头报了名,很顺利地通过了体检。老奎的脸上一脸喜色,新疆三爷的脸上也一脸喜色。老奎说,验上就好,娃大了,让他们到外头闯闯也好。新疆三爷说,是哩,守到家里,媳妇都不好说,愁都能把人愁死。老奎说,老倒灶,当初你还担心儿子大了不认你,你看石头咋样?我看这娃很懂事,对你也不隔膜。新疆爷就笑了,笑着说,好哩,娃娃是个好娃娃。我就盼着他这次能和开德一起走了,也是个伴。老奎说,一颗红心,两手准备。走了好,走不了,是他们的命。 体验通过,就开始政审,老奎和新疆三爷都是三代贫家,政治没有污点,自然不会有什么麻缠,开德和石头就被正式通知入伍了。通知书下来后,已到了冬天,他们俩到镇上换了新兵服,一起回到红沙窝村,人就围了来看,主要是看他们的衣服,一看他们里里外外都是新的,有人就羡慕说,有了这么一身,再冷的天气也冻不着了。细心的女人们从他们的袖口和裤脚口处查清了,他们里里外外共有八件。一次就穿八件,都是新的,这对她们来讲,想都没有想过。金秀很有经验地说,你们数得不对,还有裤衩,还有背心,算上就十件了。于是就有个小媳妇问开德,金秀说的是真的么?开德有点不怀好意地点了点头。女人们又爆炸了,说,是十件,我的妈呀,连裤衩都发,难怪大姑娘嫁人就嫁当兵的人,当兵就是好,一沾上公家,就是好。农村人穷,穿不起裤衩,也就没有穿裤衩的习惯。一听到裤衩都发,都说还是当兵好,能穿上这样一套衣裳,一辈子也值。 一人当兵,全家光荣。新疆三爷一见人,老远里,嘴就笑成了一个黑洞。对方说,新疆三爷,儿子要走了?新疆三爷说,是哩,要走了。石头到胡六儿家去了,去向姐姐姐夫告别,小外甥富生一见石头,就舅舅长舅舅短地喊着,扑向石头,石头伏身一抱,就抱了起来。段凤英一看满身是土的富生把弟弟的军装弄脏了,就从石头手里夺下富生,指着弄脏的地方让富生看,然后,又拿过牦牛尾巴来给石头打灰。石头有点不好意思,要接过来自己打,姐却不给。打完了,段凤英又在石头衣领上扯扯,袖子上扯扯,因心里高兴,脸上就溢满了喜悦。胡六儿却在院子里,将一只老母鸡撵着满墙根乱跑,老母鸡咯咯咯地叫着,胡六儿嗵嗵嗵地跑着。石头说,姐夫,你在做啥?胡六儿说,来帮我捉住它。石头说,捉它干啥?胡六儿说,你别管,帮我捉住就是了。石头就来捉,富生也来捉。老母鸡一惊,在前堵后截中,被胡六儿一把薅住了翅膀。石头还没有反应过来,胡六儿就手起刀落,将鸡头砍了,鸡头在地上乱跳,鸡还在胡六儿的手里挣扎着。石头突然明白,姐夫是在为他杀鸡。就说,姐夫,这是只下蛋的鸡呀。胡六儿说,你要走了,姐夫也没啥好招待的,杀一只鸡算什么?然后又对富生说,富生,去把你的爷爷奶奶请过来,到咱家来吃鸡。富生一听,就高兴地去叫爷爷奶奶。 新疆三爷一家高兴,老奎一家也高兴。开德穿了新军装,像是换了个人,高了,俊了,也魁梧了。老奎的脸上挂起了很少有的笑容,叶叶和开顺一见哥穿上新军装,更是欢天喜地,有了一个当兵的哥,弟妹们都仿佛沾了不少光。 走的那天,新兵统一上乡上集中,然后坐车到县城。各村都组织了基干民兵,排成队,敲锣打鼓的把新兵送到乡上,沿途中,人们都驻了足观看,都在议论着,那个是哪个村的,是谁家的娃子。老奎一家,新疆三爷一家都去送了,送到了乡上。快上车的时候,老奎才对儿子说,去了好好干,听领导的话,不要想家。开德嗯了一声。老奎本来还要说几句,一看叶叶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就有点来气,回过头埋怨说,你的尿水子咋那么多?这么光荣的事,你应该高兴才是,哭什么哭?叶叶妈说,我也高兴,这不是真哭,是高兴得哭了。说着,果真又笑了,笑容和泪花就一起挂在脸上。叶叶、开顺,都被她妈逗笑了,老奎也笑了,开德也笑了。开德笑着说,爹、妈,你们放心,我到了部队,一定会好好干的,给你们争光。就在这时候,部队上带新兵的军官就喊了起来,新兵上车喽!叶叶妈拉着儿子的手,还不想放松,老奎就说,部队上讲究纪律,你放开娃的手,让他走吧。叶叶妈这才松开了开德的手,开德笑了一下,就上了接新兵的大卡车。车一走,新兵们就挥手,向家人告别,开德也向爹妈、弟弟妹妹招了招手。很快的,车一走,后面就旋起了一团沙尘,挡住了大家的视线,待到又能看清时,车已走出了老远。老远就老远,送行的人还久久不肯离去,一直到看不见车的影子,才恋恋不舍地回了头。(未完待续) 17 土地承包后,渐渐地,仓中有了余粮,庄户人的脸上就有了笑容,都说政策好,土地承包好。过去大骂土地承包不好的人,也改了口,说农民就是农民,目光短浅,了事不远,还是党中央站得高,了得远,让农民走了一条好路。政策一放开,城乡的经济也活了,走乡串户的小商小贩也多了起来,上头又有了新的说法,要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再带动大家走向富裕。这一鼓励,杨二宝的胆子更大了,思想也更活了。他的目光就不再盯到打家具上了,而是什么来钱多就盯在什么上。在城里干活时,他遇到了一个收羊毛的,两人唠扯上了,问了一些收羊毛的行情,怎么收,怎么卖的,中间有多少差价。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二宝一听,觉得倒卖羊毛要比做木工来钱快得多,做完手中的活,他就停下不干了,带着两个徒弟,走乡串户,收起了羊毛。收了一星期,再卖给城里的收购点,光差价,就相当于他们做半个月的木工活。杨二宝更加来了信心,把本钱全拿出来,投了进去,当起了羊毛贩子。把收回来的羊毛堆放在家里,够了一卡车,就自己雇车,直接押送到南方新建的一家毛纺厂,这一趟下来,所挣的,完全超乎他的想象。回来后,他的胆子更大了,视野也更广了,就雇了更多的人,走街串巷,上内蒙,下山丹,收购了三车羊毛。这次收回来后,杨二宝没有马上运到南方,而是堆在自家的小院里,又偷偷摸摸地进行了二次加工。走了一次南方,他了解了其中的行情。收羊毛时,他们有一个纱床,把羊毛放上去,电一开,纱床就摇动起来,把羊毛中的沙子抖干净,才过称。这里面有这样一个问题,有的羊毛属于油性,纱床怎么摇摆,那羊毛上的沙子还是抖落不了。抖不了,也没办法,只好收了。这一现象,给了杨二宝很大的启发,这一次,他就是想在这个启发下,进行着二次加工。他把白糖水喷到羊毛上,然后,在羊毛中适当的糁些沙子,用杈抖着拌均。等晾干后,看去,就像油羊毛,没有一点加工的痕迹。任凭怎么抖,那沙子就像长在了羊毛上,根本抖不了。做好这些,他又雇车运送到了南方的那家毛纺厂,很顺利,没受麻烦就验收过了。结了账,杨二宝高兴坏了,仅沙子,就买了不少钱。一高兴,他就领着司机和两个徒弟,到餐馆里美美吃了一顿。 这样来来往往倒腾了几个来回,杨二宝就发了,不仅成了红沙窝村的冒尖户,也成了沙镇的冒尖户。到年底,县上要开致富带头人表彰会,就给镇上分了名额,镇上又给村上分了名额,分到红沙窝的是一个名额。村上就在村口的老歪脖子沙枣树下召开了村民大会,让大家选评。自从地分了后,村上就很少开会,大家难得相聚在村口,听老奎讲明了会议的意图,大家就议论了起来:“冒尖户就是万元户,万元户再有谁呢?该就是彼杨二宝了。”“还是土地承包好,不到几年,就有了万元户了,不知道再过十年、二十年,社会又变成啥样了?对哩,就叫杨二宝当去吧!我没啥意见。”就在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中,诉说着时代的变迁,也提出了村里的冒尖户。老奎默默地抽着烟,心里却十分的感慨,这社会,真是变了,变得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十多年前,同样在这里,同样是社员大会,杨二宝是农业学大寨的坏典型,是大家批斗的对象。现在,还是在这里,又被大家推荐成了致富路上的带头人,成了大家学习的榜样。变了,这社会,真是变得让人想不通。老奎想不通,就抽烟,抽了一阵,大家的言发完了,这冒尖户,除了杨二宝,再没有第二个人。这跟当年提坏分子一个球样,除了杨二宝,也同样找不出第二个。找不出来就得让他当,这样,杨二宝就成了红沙窝村的冒尖户。 杨二宝听得大家提说着他的名字,也同样感慨,十二分的感慨。当年,他就是在这里,成了众矢之的,男人们恨不得一口把他吞了,婆娘们恨不得用唾沫把他淹死。如今,还是在这棵歪脖子沙枣树下,还是这些人,像当年批斗他一样,都把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所不同的是,当年异口同声地骂他,现在是异口同声地推荐他当冒尖户。十年,才短短的十年,却是翻天覆地。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他终于爬起来了,就在原来的地方。可是,一想起当年的情景,他内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酸楚,留在他心里的苦,谁能知,谁能晓?是的,我今天是富了,就是要让你们热眼,让你们眼红,这样,我才能找到心里的平衡,挽回我做人的尊严。 大家推荐完了,就吵吵着让他发烟。他就掏出刚上市面的“金海洋”,发了起来,每人一支,逢到的,是一张张笑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发到老奎那里,看老奎默默地抽着他的条烟,也没有抬头看他,他就犹豫了一下,也想假装没有看到他,越过他。自从两年前,他们在马踏泉边分道后,他们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谁见了谁,都有意的避开了,万一避不开,也不打招呼,各走各的路。他知道老奎的性格,宁折不弯。他不弯,我也不弯,你不就是一个村支书,有啥了不起?此刻,他真想越过他,给他一点难堪。这个想法在他的脑中旋即一闪后,他还是给他扔过了一支,扔到了他的怀中。老奎接过烟,不卑不亢,晃了晃手中的条烟锅说,还是这个过瘾。说着,就把烟夹在了耳朵后面。 村上把杨二宝报到了镇上,镇上经过筛选,又把杨二宝报到了县上。通过层层推荐筛选,杨二宝就成了县上的冒尖户。县上召开了为期三天的先进经验交流会,杨二宝参加这样高规格的会议,还是头一次,自然有一种自豪感。在接到会议通知书后,他就一直处在一种激动状态。他就像小孩盼望过年一样,盼望着会期的到来。到了报到的那天,他早早赶到了城里,在县招待所报到过后,会务人员给他安排了住房,又发给了他三天的就餐票。杨二宝问,要交多少钱?工作人员就笑着说,会议费由公家负担,不向个人收费的。心里自是一阵喜,感到公家就是好,管吃管住,还不收一分钱,真是把他们当成了贵宾。住进招待所,离吃饭还早,看着软绵绵的被褥,身子一懒,就躺了上去。感觉舒坦无比,要比他家里的被褥软活多了。一舒坦,身子不想动了,脑子却动得更凶了。他就犹豫了起来,是不是到县城中学去看看天旺?自打从劳改队释放回来后,他总觉得与天旺隔着一层,不像别的父子那么融洽。他知道,这都是他的原因,给儿子幼小的心灵带来了一层阴影,带来过无法抹去的伤害。为了弥补这一缺憾,他总是想办法创造一个好的生活环境,使他生活得比别人家的孩子更优越些。天旺考上高中后,他立即给他买了一辆自行车,让村人着实眼红了一阵。可是,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没想到他的好心,总是得不到好报。这使他感到非常伤脑筋。 秋上,羊毛大战的时候,他顶好街门,拉亮院中的大灯泡,让全家人都来加工羊毛。这一天,正好是周六,在县城念书的天旺放学回了家,看到杨二宝在羊毛中糁沙子,就有些不客气地说:“爹,我觉得你不能这样做!” 杨二宝一听就来火了:“不能这样做你说咋做?” 天旺说:“如果被工商局或收购站查出来,不但要赔偿经济损失,而且,还会把你搞得声名狼藉。再说哩,这样做也不道德,这是在坑害国家。这么丢人的事儿……” 还没待天旺说完,杨二宝就一伸手,啪地一个耳光打了过去。一边打,一边骂:“杂种狗日的,老子没明没夜的挣钱供你上学,学还没有上出来,就学会教训老子了?你想干就干,不想干给老子滚!” 天旺没有眼泪,也没有退却,他像打量着一个陌生人一样打量着他的父亲,这个清瘦的,这个眼窝有点深陷的汉子,就是他,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给他带来过耻辱,给他带来过莫大的伤害,让他始终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在他幼年的记忆里,他的爹,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只是一个坏人,他宁可没有爹,也不愿意让这样一个阴影罩在他的头顶,让他挥之不去。后来,随着他一天天的长大,随着时代的变化,他接受的教育程度越来越高,他理解了他爹,也原谅了他爹的过去。尤其在改革开放,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今天,他爹率先在村里镇里富了起来,也曾给他带来过荣耀,带来过某种满足。可是,他没有想到,他爹却是这样富起来的。他真有些痛心,真的不希望他爹再走上一条不归路,就说:“爹,我不是教训你,因为我是你的儿子,我是担心,怕你这样下去,还要栽了跟头!” “还要栽跟头!”当这个信号又一次刺激到他的大脑皮质层时,杨二宝几乎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提起杈把就朝天旺打去。边打边骂:“杂种狗日的,你也希望老子栽跟头?老子栽的跟头还小么?你这狗日的,算老子白养了你,你给我滚!滚出去!”又一杈把打到了天旺的腿肚子上,天旺趔趄了一下,又站稳了。他没有回避,他要以自己的皮肉之苦,换取父亲的良知。又一杈把打过来,天旺一个踉跄,倒退数步,靠在了墙角上。 就在这时,田大脚像一头母狮一样,猛扑了过去,拉着杨二宝的胳膊说:“老东西,他是人,不是木头,你往死里打吗?”秀旦儿,天盼,也一起来挡住了杨二宝。田大脚就哭着扯着天旺的胳膊说:“你这个挨老刀的货,你不想做了,就回屋里定定看书去,你爹走过的桥比你走过的路还要多,他啥事没经过?还要你指指驳驳的不成?回!你给我死到屋里看书去。”说着,硬是把天旺拖到了屋里,才算平息了这场小风波。 自从上次,他动手打了天旺一顿后,杨二宝每次想起,心里就不是个滋味。打在子女的身上,疼在娘老子的心上。这话一点不假。他也想与天旺缓和缓和。可是,总觉得父子之间隔着一道墙,想靠近,也不好沟通。儿子大了,由不了爹娘老子了。也罢,等书供出来了,心尽到了,看他能咋的就咋的去吧! 杨二宝没有想到,在这次会议上又碰到了贾红军,贾红军是城关镇的代表,而且,他们又分到了一个小组。在几天的小组交流和讨论中,听了别人的致富经验,对他的触动很大,尤其听到一些人为了发展,还向银行贷了款,使他深受启发,他们能贷,我为什么不能贷呢?用公家的钱,发展自己的事,多好呀!于是他便思谋了起来,也想贷笔款,买一辆大卡车,再办一个羊场。其实,这一计划他早就思谋过,只是条件不允许,现在只要能贷上款,他马上就可以实施。开车的人不用愁,他的徒弟张西就会,也有驾驶证。张西这个小伙子不错,人机灵,也能干,学啥会啥,是个好苗子。他早就想好了,把丫头秀旦儿许配给他。田大脚也愿意,说张西是个好娃,就是死丫头犟得很,说了几门亲,她都看不顺眼,不知道她能不能阅上。杨二宝说,那你问问丫头,看她咋个相,能阅上,就说能阅上的话,要是阅不上了,还得给她物色一个。丫头大了,该嫁人就让她嫁吧。田大脚说,不知道张西同意不?我把丫头说好了,张西要是不同意,这不是把我的丫头干晾了起来?杨二宝说,不会的,我早就看出来了,张西见了秀旦儿,脸就红了。他要不愿意,脸能红?田大脚说,那是娃害羞,不能就说是他愿意。你抽个空儿,转个弯儿,套套他的话,看他咋想的。杨二宝说,要套你套去,我一个大男人,咋好意思套?田大脚说,行哩,我套就我套,要是娃有那个意思,我再说合咱的秀旦儿。没过多日,田大脚就兴冲冲地说,行咧!我试探着问了问,他们俩个人都有那个意思。杨二宝想,有那个意思就好,找个媒人说合说合。丫头大了,迟早是人家的,把这事早点定下来,赶过年办了算了。要不是这次来开会,差不多也就把婚订了。所以,要是有辆车,让张西给他开,他就再放心不过了。至于办羊场的事,他也核算过了,买一只羊,两年产的羊毛就够本了。到头来,还可以落下一个肉身子。红沙窝村有放羊的环境,也有放羊的人,放羊的人就是胡老大,只要工钱给合理,他巴不得。 挨到杨二宝发言的时候,他先说了一阵党的政策如何如何好,然后才说到如何发挥自己的特长,做木工,带徒弟,如何抓住机遇,倒卖了几起羊毛的事儿。杨二宝的言发完了,参加小组讨论会的王书记就问他,老杨,你还有什么新打算没有?有了就放开说,交流嘛,就要开诚布公,说出来了,大家还可以给你会会诊,把把脉,提供一些合理的建议嘛。资金上有什么困难,政府还可以积极做一些协调工作嘛。王书记叫王登峰,是沙镇的书记。杨二宝一听,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便把自己想办羊场,想买车辆跑运输的想法全说了,希望能得到政府的支持,协调些款贷。王书记听了,当场肯定说,行,这个事儿好说。你先拿出个计划来,然后来找我,乡信用社我给你协调解决。沙镇公社早就改成了沙镇,领导也换了一茬新的,原来的苏大相书记当了县人大副主任,这王书记是新调来的,人很年轻,据说还是个大学生。至于他真的是不是个大学生,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有了他的这句话,杨二宝一下放心了,知道贷款的事儿已经是钉子钉到木板上了。 会议一结束,杨二宝就忙起了贷款的事。王书记果然说话算数,杨二宝找上他去后,他就带上杨二宝直接找到了乡信用社主任,当场给他协调贷了十万元。杨二宝有了这笔贷款,再加上他手头的存款,他的目的终于达到了。汽车开来的那天,整个红沙窝村沸腾了,都在说,杨二宝买来了一辆崭新的大卡车。大人娃娃都围了来看,用手摸摸这,又摸摸那,羡慕得不得了。完了,就啧啧舌头说,还是这狗日的行,有这个命,有坐车的命。十多年前,抓他的时候,老天爷早就定好了,他就是坐着车走的。现在,果真让他有了自己的车。命,这都是命!命里该吃球,跑到天尽头,拾了一个纸包儿,拆开是个卵泡儿。命里该他得,跌倒爬起来,还能拾到个金娃娃。(未完待续) 18 有了汽车,杨二宝的生意越做越大了,也越做越活了。那汽车,常常穿梭在红沙窝村通往县城的路上。不几天,他不知从哪里倒腾了几车羊,接连拉来了,让胡老大给他当起了羊倌。又不几天,出门时,车上装满了羊毛,回来时,却拉了一卡车木头。有人就猜,这狗日的,怕要打新庄,盖新房了。 对这些,老奎也听到了,听到后,心里就一阵不平衡,觉得这世道真的变了,投机倒把,弄虚作假,坑害国家的人成了致富能手,那些老老实实种庄稼的人,反而要向这样的二杆子学。如果整个红沙窝的人都像杨二宝一样,坑蒙拐骗,这个社会,不就乱了套?想不通。真的想不通。想不通,老奎就不想了,想也没用。谁过谁的日子,谁活谁的人,要犯在风口口上,谁犯了,谁认栽。要是犯不上,是他命好。不想他,不管他。想球那么多干啥。 春节一过,要备耕时,化肥却紧张了起来。平价化肥,多半被县上的干部瓜分了,到了各乡镇,再被剥一层皮,分到农民手里的,只有每亩地两公斤。农民们就气得骂:“日他哥的,两公斤化肥,调味都不够,莫说喂庄稼了。没有化肥,今年吃球哩!”化肥到哪里去了?上了县城,便可看到,县供销社的门口,排了蛇一样的长队,排队的人,大都是县城里的小职员,有教师、营业员、机关干部,他们手中都捏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的化肥数额也不大,多则八十公斤,少则四十公斤,都是凭人情关系,从县供销社主任那里批的。 种田的弄不到化肥,不种田的把化肥弄上满街跑。这一搞,就把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了,人为因素的参与,更加制造了化肥的紧张。其实,城里人也罢,职员们也罢,他们搞上化肥,又不用来当面吃,归根结底,还是用在了土地中。眼下,搞化肥,有的是为亲戚朋友搞的,有的本来就是农民的子女,自然是为自家搞的。这类人,是属于城市中的小人物一类。也有一些有权的,就不一样了,一搞,就是几十吨,再转给二道贩子,自己从中牟利。无论怎样,九九归一,化肥是用在了土地中,有人却趁机向农民大捞了一把。 这样的发财机会,杨二宝肯定不会放过。他从县上搞来了一卡车,车一进红沙窝村,人就跟在后面撵了来。等车一停,就迫不及待地围上去抢购。杨二宝就从司机室里出来说:“大家先别动,乡里乡亲的,我得把话说在前头。这化肥嘛,大家也知道,现在很紧张,平价化肥根本买不到,我也是转了几道手才弄来的,价格是有点高,你们谁想要,就要,不要,也不勉强,我明天要拉到外乡去,他们还等着要。” 杨二宝说了半天,还没有说明多少价格,有人就说:“别绕弯子了,你说吧,一袋多少钱?” 杨二宝这才说:“首先向大家申明,我这是高价进的,九十五块钱!要是你们嫌高就算了,绝不强迫你们。” 大家一听,不由头皮紧了起来。平价磷二铵每袋四十二块,他竟然翻了一番,太离了谱儿。不买了,不买了。上了车的,尴尬的朝下望望,不声不响地跳下了车。围在车旁的,瞅了瞅周围,也不声不响地离开了。杨二宝就不尴不尬地说:“你们走好,我就不送了!” 村人碰了一鼻子灰,就来找老奎。“支书呀,这事儿你得出面过问过问,价格可以涨,但也不能高得离了谱。都是乡里乡亲的,让他再便宜一点,给我们卖了行不行?” “老支书,现在虽说政策放宽了,但是,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漫天要价,你们当领导的也得管一管,为我们庄户人主持个公道。” 对杨二宝的所作所为,老奎早有耳闻,说他低价收购羊毛,高价卖出去不消说,还在羊毛中用白糖水糁沙子,自己牟利,坑害国家。然而,现在政策放得宽,上头对这种事儿都不追究,还在鼓励一部人先富起来,又树了他为致富能手,你管那么多做甚?瞎操心,生闲气,还落不下一个好。这样想来,老奎才说:“你们知道,我与杨二宝几年都不说话了,买卖这东西,是双方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想买了,就去买,觉得划不来,就不要买,别人也不好干涉。” 有人就说:“支书,要是这样,我们就不为难你了。我们原以为政策咋变,都是共产党的天下,都是由党来领导的,要是你也不好管了,我们还说啥哩。” 老奎一听这话,仿佛重锤砸在他的心上,顿觉脸红心跳。作为一村支书,明明知道杨二宝这样做不对,是坑害群众的利益,只因与他有过隔阂,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怕惹事,怕得罪人。如果所有的党员,所有的村干部都像我这球样子,任其个别人胡作非为,自己装聋卖哑图安生,还要我们这些党员、村干部做啥?大家既然这么信任我,我就绝不能让大家失望,即使得罪人,我也要尽一个党员的责任和良心。想到这里,他霍地站起来说:“走,咱去看看。” 老奎径直走到杨二宝的面前,不卑不亢地说:“大家有点意见,说你的化肥价格有点过高,能不能再塌一下?” 杨二宝脸色刷地一下沉了下来:“谁他妈的嫌老子的价高就别买,我又没有硬给他推销的,屙屎由不得尻门子了。” 老奎本来想与他好好说,一看他这样子,就强压住火气说:“话不能这样说,利可以图,但也不要太过分了。都是乡里乡亲的,不怕伤了大家情?” 杨二宝脖子一拧:“我图不图利,管球你的什么事?什么叫过分?白白送给你就不过分了?” 老奎的脸色腾地红了,一股按捺不住的火气从心底里忽地燃烧了起来。他当了几十年的支书,在红沙窝村也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人们对他从来都是恭恭敬敬,唯命是从,他也早习惯了别人对他的尊重,也习惯了去支配别人,没想到杨二宝因为有了几个钱,就财大气粗,目空一切,当着大家的面,左一声老子,右一声老子,这分明是冲着他来的,分明是让他下不了台。随着那股怒火的升起,压抑和蓄存在他心底的刚气陡然升起,那火暴脾气便一下发作了起来:“你是个啥球东西?不就是挣了两个钱吗?就是有了钱,还是咱红沙窝村的人,你左一声老子,右一声老子,给谁当老子?就是头驴,也得有个笼头缰绳来约束,何况你还是个人。我现在还是红沙窝的村支书,村的事,我不管谁管?你坑骗别人我管不着,你坑骗到了红沙窝村,我就得管!” 杨二宝也被激怒了,十年的冤屈,十年的心酸,都不是因为你管得太多造成的?现在我比你强了,比你富了,你眼红了,不服气了,就还想管?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我既没有偷,又没有抢,凭着党的好政策,我东奔西颠,就是为图个利,我不图利我跑来跑去为个啥?既然你老奎跟我过不去,我杨二宝也不是好欺负的,难道我还像过去那样怕你不成?杨二宝甩掉了手中的烟头,也大吵了起来:“你动不动就是村支书,支书能咋?这是什么时代了,你还以为是过去,还想一手遮天,想压制谁就压制谁,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我也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你的威风留着下辈子耍去吧!告诉你,老子爱咋的就咋的,你管不住。” 听到吵声,村人都纷纷前去观看,他们似乎早就料到了,红沙窝村的这两个人物,迟早会撕开面子,来一次针锋相对的冲突。一个是县上的人民代表,村支书;一个是左方右圆冒了尖的富人,是县上的致富能手。如今,两虎相争的序幕总算拉开了。 田大脚和秀旦儿听到吵声,放下手中的活,急忙赶了去。 叶叶妈听到吵声,也捣着两只小脚儿,颠了去。 此刻,老奎的嗓门突然变大了,太阳穴上的青筋爆凸起来,一跳一跳的,像要炸裂。那声音,仿佛要把天撕裂:“过去我咋了?我欺负谁了?压制谁了?红沙窝的天可以作证,红沙窝的父老乡亲可以作证,我老奎堂堂正正,问心无愧!你杨二宝不要以为蹲了十年的班房子,就冤屈得不得了了,把仇恨全集中到了我的身上,集中到了红沙窝村上。告诉你,按你干下的缺德事,让你蹲个十年八年,不冤枉你。你不要以为现在时代变了,就可以为所欲为,再过一百年,二百年,还是共产党的天下,该管你照样管。你以为你是个啥球东西!” 杨二宝气得两嘴角泛起了白沫,脚下像按了弹簧,一跳一跳地说:“你管不了,老子照样开车,照样挣钱,你眼热死,你眼红死。老子就这样,想干啥就干啥,你能把我咋啦?有本事你再告去,再把老子抓了。我早把你看透了,你还没有那个球本事!” 老奎的下巴骨打着颤儿说:“你牛逼啥?你以为有两个臭钱就成精了,谁的眼睛都会像你一样红?你嚣张什么?时候没到,时候到了,该抓你照样抓!” 杨二宝说:“老子等着,等着你的眼睛红烂了,老子照样活得比你好!” 田大脚见杨二宝气成了那个样子,也上来吵了起来,指着老奎说:“我们家究竟碍着你的啥事了?你过去没有把他整死,就成了你心头的一块病。我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装得人模狗样,心黑透了,毒透了。” 老奎一听田大脚也说这话,气得浑身抖了起来,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叶叶妈过来拉着他说:“你这个死鬼,你缺吃的了,还是少穿的了,不在家好好缓着,受这个馊气做甚?”说着就拽着老奎往回拖。大家一看,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也觉得杨二宝太过分了,便有点同情老奎,都来相劝。老奎哑着嗓子喊:“红沙窝的人知道,究竟谁是黑心肠,谁是白眼狼,大家心里清楚。我是看透了,你把心扒给她吃了,她反而还说腥气。我这辈子没有枉活,算是看透了……” 人怕伤心,树怕伤根。老奎怎么也想不通,他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做事,到头来,让人以德报怨,指着鼻子骂他是黑心肠。真是尿泡打人,骚气难闻。再大的困难,老奎也能顶得住,再苦再重的活儿,老奎也能扛得下。但是,唯独咽不了这口恶气,老奎一下病倒了。 先前向他告状的那几个人,很是过意不去,就来安慰老奎:“支书,都怪我们多事,惹得你受了这股子馊气。” 老奎摆摆手说:“没你们的事,没你们的事。你们向村干部反映问题没有错,怪只怪人心变了,人心黑了,被钱染黑了。” 老奎最气不过的是田大脚,别人在气头说几句过头话,倒也罢了,你田大脚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良心真的喂狗了,让狗叼走了。村里人都知道,那几年每到春日,田大脚家早就断粮了,今日向张家借半碗米,明日到李家借一斤面。有时,借不上了,全家人就大眼瞪着小眼,干饿着,三个娃,饿得像个稻草人儿似的。村人都说,田大脚不会过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无酒喝凉水。有粮的时候,大吃二喝,不知省着点,没粮时,东家借了西家借,酉吃卯粮,总归不是个办法。况且,谁家的吃粮也很紧张,想借给她,也力不从心。挨到野菜一出土,村中的娃们都去挖野菜,野地里河滩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儿,一个个像觅食的乌鸦。别人家剜来野菜,要和着米面,或者麸子米糠吃,吃了也没啥。可田大脚没有麸糠,更没米面来掺,纯吃野菜,吃得久了,人面如菜。尤其是苣苣菜,吃得多了,会中毒。一中毒,脸上就浮肿了。有一年,天旺中了毒,头肿得像个小盆,两只眼就眯成了一条小缝,脸上却泛着青光。村人说,天旺怕是没救了。老奎得知后,就对叶叶妈说,你挖上一升面送过去,救救那娃吧。叶叶妈说,我们的粮也不够,挖给她,我们吃啥?老奎说,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我们不救救,那娃就完了。叶叶妈喟叹一声说,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呀?说着就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面柜子的锁,挖了一升面。那一升,仿佛掏了她的心,泪就悄悄流了下来。 老奎也看得难受。叶叶妈跟他过了半辈子,在吃上,她从不像别人的婆姨那样克扣男人和娃们,她总是从自己的嘴里一口一口地省下来,再补到男人和娃们上。现在,当她把自家人卡着喉咙省的面送给别人时,怎不心疼落泪?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下,一升面,已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面,是生的希望和寄托,是命的维系和延伸。 老奎说,送去吧。救人要紧,再熬个十天半月,新粮就下来了。 叶叶妈就用衣衫的大襟兜着面升子,走进田大脚家。田大脚见状,不知说什么是好。 叶叶妈说,:“田姐,听说天旺得了浮肿病,他爹让我给你送来了一升面,不要嫌少,给娃打点拌面汤,先缓缓命,再熬个十天半月,新粮下来了。” 田大脚说:“罗姐,我永远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替天旺先谢你们了。等新粮下来,我就还给你,一定还给你。”说着扑通一声跪下,向叶叶妈叩起了头。叶叶妈一慌,赶紧扶起她说:“田姐,你这是做甚?你快别这样。” 田大脚满面泪水,说:“罗姐,你不知道,人到了难处,开口向人借都借不上了,你这是救命粮呀……” 不能想,真的不能想,越想,越觉得世道变了,人心黑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病好了,老奎就到乡上去找领导。老奎从来没有告状的习惯,但这次是逼出来的,杨二宝真是太狂了,狂得根本不把党的政策放在眼里。我老奎管不了你,镇上总能管得了吧?我就不信,党让少数人先富起来,总不是这样一个富法?总不能让你随意哄抬物价,明目张胆地来勒索乡民?老奎找到了镇党委王书记,就把杨二宝的所作所向他谈了。没料王书记听完他的反映后,漫不经心地说:“老书记的意见很诚恳,但是,有些事儿,也不是你我能够改变的。现在,政策上也没有明确规定,我们也不好干涉。再说,老杨是县上树起来的致富带头人,我们各级政府只能扶持,哪能拆台呀?总之,有些问题,还是观念上的问题。看来,咱们都需要更新观念,才能适应改革发展的需要。” 王书记冠冕堂皇的一番话,使老奎如坠云里雾里,听了半天,才明白他是想让他多支持杨二宝。想想,还是原来的苏书记好,苏书记直截了当,有啥说啥,能说到心坎坎上。可这王书记,还是太年轻了,说不到一起,就不说了。忍了这口气,算了。 这事儿过去不久,县上召开人民代表大会,老奎是代表,自然参加了这样的盛会。报到后住到招待所里,县人大的领导就来看望他们。苏大相副主任也来了,一看到他,就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说:“老倒灶,现在地包下去了,日子过得怎么样?” 老奎就激动地说:“好着哩,好着哩!就是有一肚子的话,想给老领导说说。” 苏主任笑着说:“这一次,请你们代表来,就是让你们说,有多少话说多少话,要把心窝窝里的话掏干净。”说着,就松开老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握下一个人的手。 老奎就站在一旁,搓了搓手,感到有一手心的汗,心里却溢满了幸福。“老领导还是好,还是那样好,没架子……” 在会议分组讨论的时候,苏大相来到了老奎的这个小组。头一天是讨论政府工作报告,第二天分组讨论时,就让基层代表反映社情民意。苏大相就点了老奎的名,让老奎说。老奎就说了,老奎说了两个问题,一个是政府要多关心农民,这关心不仅要体现在政策上,还要体现在农民的利益不受侵害上。他就讲了化肥的问题,说种庄稼的买不到化肥,不种庄稼的在倒化肥,层层刮油,苦的还是农民。政策应该做好宏观调控。随后,又讲了要正确引导农民走上富裕道路,富也要富得正当,自然也谈到了县上的致富能手杨二宝如何倒买羊毛弄虚作假、任意哄抬化肥价格之事。老奎的发言,引起了代表们的强烈反响和热烈讨论,都说这是一个新问题,现在政策放开了,但是,该管的,政府还得管,还要多关心农民的利益,要正确引导农民走富裕路。最后,人大常委会作为一件提案,责令供销社和工商税务部门,该整改的整改,该查处的要查处。 自开完人代会,老奎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但过后不久,当他面临着这片泛活的古老土地,还是感到困惑。政策是放开了,也放活了,但是,宽得却没有了一个准儿。正如大家所说的:“初级阶段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装什么,怎么装?搞得他这个基层的小头儿实在无所适从。是不是自己老了,真的跟不上形势发展的需要了?老奎也常常自问,而自问的结果不得不使他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个属于他的时代过去了,真的过去了。他应该让位了,让给年轻人去干。他想,到了下一届,他一定得下了,不下,也实在跟不上趟了。其实,上一届他就提出让位。但,那是嘴上说说,心底里,还不想下,还想大刀阔斧干几年。大家也很抬举他,还是被选上了。选上了就干。与他一茬子的那些村支书,大多都下去了,只有他,还在位。既然大家这么信任我,就是豁出这把老骨头也值。然而,最使他感到难受的是,你想豁出你的老骨头,还没有地方让你去豁。那个一呼百应的大集体时代过去了,过去了就不再来了,就成了回忆。由此,他不止一次地下了狠心,到了下一届,八抬大轿抬我,我也不当了。(未完待续) 19 杨二宝与老奎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了,天旺与叶叶的关系却越来越密切了。事实上,在他们两小无猜时,就有了某种特殊的亲近,这似乎与他们在同一个奶头上吊过有关。后来上了小学,在同一个班里,到镇中学上初中,又在一个班里,一路走来,两人就有了一种朦胧的依恋。而这依恋,虽还不甚明了,但早已渗入了爱的成分。当两人都考到县城高中后,随着青春期的到来,身体的发育日渐成熟,两个人都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表面上,虽然有点疏远,但内心似乎更加靠近。他们不在一个班,却有一种身在异地的亲切。有时,在校园里偶尔相见,彼此也不多言语,只是轻轻打一声招呼,或是对望一眼,就明白了对方心事,然后便匆匆分开,生怕让同学看到说出闲言。 上了高中,天旺家迅速富了起来,他爹给他买了自行车,来来回回的路上,他骑了自行车,自是风光无限。而叶叶家的变化并不大,除了吃粮不成问题,经济依然困难,家里不但买不起自行车,她与开顺的学费也成了问题,就只好来来往往地走了。从家到城里,还没通车,一走就是两三个小时。有时走得太累了,就心烦意乱,也觉得家境不如人,有点自卑。看到天旺骑了自行车,心里好生羡慕,眼里却假装看不见。走在路上,就想故意避开他。可也有避不开的时候。一次星期天去上学,她操了小路走,走着走着,就听到了后面有了动静,还没反应过来,天旺的自行车就停在她面前。天旺说,上来吧,我捎你。她心里自是高兴,嘴上却说,你骑上走吧,我习惯了走。天旺便下了车子,与她并肩走着说,我特意从小路骑了来,就是来捎你的。她说,你也是刚学会骑,能捎动我吗?天旺说,能,保证摔不着你的。她这才说,那好吧。天旺骑上了自行车,她紧跑几步,跳到了后架子上。车子一下晃了起来,她赶紧扯住了天旺的衣角,直到车子走稳了,才松了手,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心里却生出了一汪蜜,甜到了心坎坎上。心想,要是一辈子,能与天旺这样走下去,该多好呀。她真想把头靠过去,靠在天旺的后背上,或者伸出手,揽着他的腰,那样,肯定能找到一种踏实的感觉。这样一想,她的脸红了,心也突突突地跳了起来。而天旺的感觉也同样美妙,当叶叶上了自行车,他猛然觉得腿上的劲分外的大了,后面仿佛坐的不是叶叶,是安了一个小发动机,车子越发的轻了。快到学校时,叶叶说,我下了。天旺就停了下来。叶叶下来后,说了声谢谢。天旺说,到星期六放学后,我在这里等你。叶叶说,你不用等了,我走回去就是。叶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高兴得不得了。叶叶也搞不清楚,人一大,为什么嘴上说的和心里想的就不一样了? 星期六放学后,叶叶走到了城东门,天旺就果然等在那里。这一次,叶叶没有客气,只笑了一下,就上了他的车子。一路上,两个人的心里都溢满了幸福,个中滋味,就像小时候,口中含了一块糖。快到村口时,叶叶叫停。天旺就停了。叶叶说,谢谢你!天旺说,到明天返校时,我在这里等你。叶叶说,你别等了,让村里人看着不好。叶叶说怕村里人看到,其实是怕让她爹看到,她知道她爹和天旺爹两人不睦,她爹看到了肯定要说她的。天旺说,放心,我不会让他们看到。天旺也怕让他爹妈看到,他也知道他爹和奎叔有矛盾,让他爹看到了,肯定要唠叨。次日返校时,叶叶刚走出村口不远,天旺就骑车追了来,天旺将车子停在了她面前说,上来吧。叶叶就上去了。在此后的回家和返校的路上,这几乎成了一种约定,他们彼此之间,也渴望能看到对方,来来往往的路上,成了两人的世界。他们又说又笑,谈天说地。有时,车胎爆了,推着车子并肩走,也是一种快乐。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了一年。第二年,开顺也考上了县高中,开顺以全镇第一名的好成绩考进了县中,老奎一高兴,就咬着牙,买了一辆自行车,让叶叶和开顺两人骑。叶叶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就没有了每次让天旺捎她的理由了,没有了这样的理由,就得找理由。理由一找就找来了。他们就相约一块儿回家,也可相约一块儿进城。有了开顺做挡箭牌,相约也就来得更加直接了。来到路上,开顺带一阵叶叶,累了,就让天旺带一阵,那日子,同样还是快乐。 叶叶的快乐始止于她哥的一封信,那封信,让她平添了无限的担忧,也承担了一份责任。他哥在信中说,他们的部队要开赴老山,要她告诉爹妈,他一切都很好,但是,千万不要给爹妈说他上了老山,否则,他们总是惦记他。也不要告诉开顺,开顺还小,让他专心学习。他哥还给她寄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他哥斜背一支*,站在阳光下,英俊潇洒,威风凛凛。收到哥哥的信,她总也放心不下,虽然哥在信中说得洒脱,但也向她透露出了一点,就是情况很严峻。她开始收听广播,开始在读报栏旁看新闻,当看到老山前线战火纷飞的消息后,她就担心起了她哥,常常悄悄地拿出哥哥的照片,瞅着哥哥,泪就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但是,回到家里,她还是高高兴兴的,将照片给了她妈看,她妈还没看够,她爹就拿过去看,看得爹妈红光满面。妈说,你哥好着里吧?爹问,你哥再说啥了么?她说,哥说他很好,别让你们为他担心。开顺又接过了照片,叶叶说,哥还说,你要好好学,争取考上大学,给爹妈争光。开顺说,哥的信呢?我看看。叶叶说,在学校里,我忘了带回家。叶叶还想好了,到了学校,开顺要是再要看哥的信,她就说丢了。叶叶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真想哭,真想伏在妈妈的怀里大哭一场。她想哥哥,也担心哥哥,却还要在爹妈、开顺面前说谎。她爹听了就说,怎么忘在了学校?你要保存好,别丢了。说着又从开顺手中接过哥的照片,凑到亮光下看了起来。看得叶叶直想哭。 叶叶的担心最终被残酷的现实击中了。在一个秋日的下午,开德回来了。走的时候是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来的时候却是一盒骨灰。骨灰盒是由开德所在部队的一位副团长送到红沙窝村的。陪他一起来的还有县和镇的领导。开德牺牲在了老山前线。开德死得悲壮,也死得其所。他为了掩护全排战士避开敌人的火力,只身从另一个山头向敌人进攻,他虽然倒在了血泊中,却换来了战争的局部胜利。 一连几天,老奎像老了许多,两个眼窝深深地陷了进去,头发仿佛一下全白了。叶叶妈几次次哭得昏了过去,叶叶和开顺哭哑了嗓子。村里人都来看望老奎一家,来了就都陪着落一阵泪。尤其是老人和妇女,泪水分外的多,哭得也很真切。新疆三爷抹着泪说:“老天真是瞎眼了,要收,就收我们这些老不死的,为啥要收开德呢?他还是个娃娃呀!”与开德一起参军的石头被分到了另一个部队,给家里来了信,说从战场上下来了,没有受伤,好着哩。新疆三爷和三奶虽放心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听到了开德牺牲后,对他们的触动还是很大,连着几个晚夕,都没有睡着觉。可是,老奎却像与己无关,没有掉过一滴泪。看别人哭泣,他只圪蹴在一边,捏着条烟锅咝咝地抽着烟,表情麻木,也无言语。 羊倌胡老大从沙窝里上来了,听到了这件事,也听到这些话。听到了就感到非常难过,开德那活灵活现的样子,好像就在他的眼前,没想到娃就这样走了。他来到了老奎的家,想来安慰安慰老奎,说说心里的话。见了老奎那木然的样子,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圪蹴在老奎的旁边,咝儿咝儿地抽起了老条烟,抽了一阵子才说:“从沙窝里上来后,我才听说娃走了,心里难受得很,不是个滋味。有些事,是由不了人的。走了就走了,活着的还得活,想开些吧,别再难过了。” 老奎这才说话了。老奎说:“好我的老大哩,白发人送黑发人,咋能不难过哩?心里的那个难受,就像剜身上的肉一样痛。但是,难受归难受,想,还是想得开的,娃是为国捐躯的,走得其所,走得光荣。”说完,又抱着条烟锅,咝儿咝儿地抽起了烟,那眼里,盛满了泪水,却没有掉下一滴来。 县上为了掀起一个向英雄学习的新*,在红沙窝村组织召开了开德的追悼会。会上,部队首长声泪俱下地讲述了开德的英雄事迹,县镇各级领导宣布了向英雄学习的决定。末了,要让英雄的父亲老奎讲几句。老奎的嘴嚅动了几下,没有说出口,村人的眼泪先自流了下来,“老奎,你说呀!我们都知道你心里难受,难受了就说,就哭。说了,哭了,也会好受些。你这样憋着,憋坏了自己不消说,还让人也跟着你憋。”有人实在看不下他那表情,就埋下头,抹起了泪。 老奎嗫嚅了半天终于开了口。老奎说:“说啥哩?说啥好?娃要走了,我只想告诉娃,有一件事,我对不住娃,是我错了。我一直想对娃说,可总是拉不下脸,没有说出口,就一直在心里压着,压了很多年。今天娃要走了,我就向娃认个错吧。” 紧接着,老奎缓缓地讲了这样一件事—— 挨饿的那几年,每年到了麦子成熟的季节,就有偷青的。村里虽是定了制度,可是,还有人在偷。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看到开德手里攥着一把豆荚,正剥着吃。见我来了,娃马上要躲。他不躲也没有啥,他一躲,我就生了疑惑,以为是他偷了队里的。我一下火了,我能管着一个大队的人,就不信管不住他这样一个小贼。我实在忍不住了,一把拉回他,一伸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嘴巴。娃忍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嘴中的青豆瓣和着血,一下喷了出来,喷到了我的裤子上。 后来我才知道,是我冤枉了娃,那豆角,是他姨从自家自留地摘来,专门来看娃的。打在娃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事后,一想起来,我就后悔得要命,恨不得自己一顿。但是,我从来没有向娃说过半个错字。今日,娃要走了,不说,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就对娃说一声:开德,我的好儿子,爹错了,爹冤枉了你,现在,爹向你认个错。你不要记恨爹,安安心心地走吧……爹,很好,家里……很好!” 老奎说到这里,终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一颗老泪,从那深陷的眼窝里滚了出来,挂在了高高的颧骨上,像一朵冰棱花,晶莹剔透。 在场的人,都忍不住失声恸哭了起来。他们为死去的开德哭,也为老奎心里的悲凄哭。 开德就这样走了,在村人的长长的送行队伍中,在全村学生的默默哀悼中,走向了另一个世界。他那分别时的笑容,以及带着笑容的挥手告别,却成了留在亲人心里的一幅永远的画面,也定格在了红沙窝村人的心里。 送走了开德,县民政局局长带着一干人来慰问老奎。民政局局长对老奎说,按政策规定,要给你老人家安排一名子女就业。另外,生活上还有什么需要组织上照顾的,也请你讲一讲,在政策许可的范围内,组织上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老奎说,生活上也能过得去,没啥向组织上提的要求。老奎又说,子女也不必安排了。丫头叶叶和小娃开顺还在念高中,自己有本事,将来考去,考到哪里,念到哪里,考不上,是他们的命,回来劳动就是了。老奎又说,我没有啥可向党讨价还价的。老奎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只盯着某一个地方,目光茫然,表情呆痴。 在场的乡邻快急死了,老奎,你这个老倒灶,你是不是活苕了?这么好的机会,别人想都不敢想,你怎么就白白地让过去了?也许是儿子的突然离去,把他击懵了?有的人想给他提个醒,又不敢,就给叶叶的妈使劲的使眼色,叶叶妈看老奎黑着一张脸,就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却像个木头人一样,毫无感觉。大家越看,心里越急,这老奎,怕真是想娃想疯了。 民政局长说话了,民政局长说,听了老支书的话他非常感慨,他没有想到一个基层的农民,竟也有这么高的思想境界,这么宽广的胸怀,难怪他能教育出一个英雄的儿子来。末了又说,老支书,这是党的优抚政策,不是向党讨价还价。你可以同家里人沟通一下,名额我先给你留着,沟通好了给我回个话。 民政局的领导走了,村人也散了,叶叶妈就说,这是个机会,你让了也是白让。老奎就拿出烟锅,一口一口地抽起了烟。叶叶说,爹,这是国家的政策,又不是向谁讨价还价,我也不去顶,就让开顺顶了吧。老奎就招了招手,示意叶叶、开顺坐下来。叶叶和开顺就坐在了老奎的对面。老奎这才说话了,老奎说,爹知道,这是国家的优抚政策。爹也知道,工人和农民是两重天,城市和农村是两个世界。当了工人,就成了城里人,成了公家的人了。但是,政策照顾是照顾,咱做人,还得有咱的准则。你们的路,还得靠你们自己走!说完了,又抽起了烟。开顺说,爹,我的学习成绩不错,考不上大学,也能考个中专。那个名额,就让姐顶了吧,我没有意见。叶叶妈也说,这是按政策顶的,我们又没有把别人的名额占了,怕啥?老奎又说,叶叶,开顺,你们想过没有?不论你们谁去顶了,就等于你哥白牺牲了,用他的命,给你换来了一个城市户口,给你换来了一份工作。那你哥的牺牲,还有啥价值呢?日后,当你想到,你的工作,是用你哥的命换来的,你会怎么想呢?要是我,我会耻辱一生,羞愧一生。你们,一个个都是读书人,爹没文化,也没识下几个字,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觉得,你们还是好好念你们的书,念到哪里,爹就供到哪里,爹就是苦弯腰,累弯背,也愿意,也值得。能考上大学,是你们的福气,要是考不上,就回来劳动,你们本来就是农民的子女,回来当农民,也不亏。 老奎说到这里,叶叶和开顺早就泪流满面了。叶叶哭着说,爹,你别说了,我理解你,我尊重你的意见,你说咋的就咋的。明年要高考了,能考上,我就上去,考不上,我也不补习了,回来当农民就是了。开顺说,爹,我也听你的。将来一定要考个大学,考不上大学也要考个中专,给你和妈争光,也给我哥争光。(未完待续) 20 老奎失去了大娃,又放弃了一名子女当工人的指标,村人既佩服老奎的胸怀,又为他的放弃感到惋惜。于是,就有了好多的议论,有的说,老奎不愧是老党员,老支书,思想觉悟就是高。有的则说,老奎太傻了,政府给的好处,该得的还是要得,白白放弃掉做啥?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儿女们考虑呀,这老倒灶怕是真的活苕了。这样说着,人们就越发对他充满了敬意,也充满了同情。 田大脚就把这些听来的话告诉给了杨二宝,末了说:“这老倒灶的大儿子死了,怕是受了刺激,真的活苕了,好端端的把当工人名额作废了。” 杨二宝冷笑了一声说:“你以为他真的活苕了?他比谁都奸!” 田大脚说:“他奸?要是奸的话,他咋会这样?” 杨二宝说:“他能瞒了别人,却瞒不过我。他放弃子女们当工人的指标,无非想在他的老脸上贴金,抬高他的政治地位,混个虚名。” 田大脚说:“儿子都死了,混个虚名能顶啥?” 杨二宝说:“能顶啥?还不是想混着多当几年支书,多当几年人大代表,想在红沙窝村继续一手遮天?” 杨二宝自从与老奎为化肥事件大吵了一次后,他还在记恨着老奎。尤其听到他上乡上告了他,又利用人代会的机会,在分组讨论时又点了他的事,他就越发的气恨,恨不能让他死了。所以,当他听到老奎的大儿子牺牲后,不但不同情,心里还有一丝丝幸灾乐祸——我让你这老松告状,天不报应,人自报应,终让你受到了失去了儿子的痛苦。 那次人代会一完,要不是有人早给他通了风,他差一点又栽在了这老松的手里。通风报信的人说,县工商局要来查他,并给他出了主意。有了主意,也就有了主心骨,什么都好办了,他们要来就来,要查就查,只要我不杀人放火,不偷西摸东,谁能把我怎么样?等手抓羊肉吃完,几杯“腾格里”烧酒下肚,查人的人就成了酒肉朋友,心窝窝的话也就掏了出来,说这不是他们的本意,主要是人大作为议案提了出来,他们不来不行,也只好来走一个过场,回去好交代。 扬二宝说:“朋友归朋友,公务归公务,该查的,你们照样查。我知道,这都是那个老松点的火,他说我涨了化肥的价格,涨了就涨了,不涨我拉上它做什么?这是公开的,我又没有藏着掖着,他能把老子的球咬了?他说我在羊毛中糁了沙子,他有什么证据?拿不出证据,我还要告他诬陷罪,让他老松也蹲几天班房子。” 工商局的人就笑着说:“算了,且饶人处需饶人,谁也没有把你怎么样,安安稳稳做你的生意算了。” 酒足饭饱后,工商局的人要走,杨二宝把他们送到街门口,故意放开嗓门说:“王所长,要是不嫌我这土窝窝,以后想吃羊了,想喝酒了就来。今天没有招待好,等到下次,我非让你喝高兴。”他就是故意放开嗓门说,巴不得让村里人都能听到,最好是让那个老松也能听到,他有球本事再告去。 事后,他好好得意了一阵子。他知道他富起来后,村人的心口口儿都不平顺,尤其化肥的事儿,暗地里也沸沸扬扬地说他的坏话。说就说去吧,说了你们也是白说,老子就是富了,让你们眼红死!是的,他不能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在他的心灵深处,早就隐藏了一种隐隐的报复心理,一种对红沙窝村的报复心理。当年,你们是怎么恨我的,怎么批斗我的?我就是要活出个人样儿来,让你们看,让全乡的人看,我扬二宝比你们谁都富,比你们谁都活得好。村里人还不知道电视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他第一个买来了大彩电,吸引了全村的大人小孩都来看,让他们先新奇,新奇过后了,他就闭门谢客,让他们买不起电视难受去。村里统一规划了住宅区,好多人没有木料盖不起房,他却盖了一院青砖瓦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阔气得不得了。又专门请了工匠,将街门楼子做得古色古香,彩梁画柱,飞檐拱斗,本就不同一般,加之两旁又安放了一对石狮,更是不同寻常。竣工后,他请城里的一位书法家写了一副对联,上联为“翻身不忘毛主席”,下联为“致富全靠*”。村人进来看了,都啧啧舌头说,这房子,要比过去的老地主家的,不知阔了多少倍。村人来了,他就递烟敬酒,热情接待。你们来了就好,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是想让你们来看看,想让你们知道,我的庄子要比过去地主老财家的还要阔。他的女儿出嫁了,嫁给了张西。张西既是他的木工徒弟,也是他的汽车师傅。女儿的嫁妆就是那辆东风牌大卡车。左方右圆的人都看傻了,都很羡慕张西,说张西咋有那个好命,跌倒爬起来了就拾了一块大金砖。卡车给了女儿,他接着又买了一辆康明斯,开进村子后,人们又围了来看,又看傻了眼,说杨二宝真有能耐,无法同他比,谁都无法同他比。 随着他与村人之间的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他的报复心理也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当大家渐渐对他的一切不再关注,不再感兴趣时,他才发现,他与村人之间的关系也随之疏远了。最使他感到震惊的是,村子要修通往镇上的路,老路不能通车,他从沙地上穿行时,车被陷进了沙土中,上不去,又倒不回。村人在不远处修公路,都在看着他,却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就在那一刻,他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失落和孤单。后来送货上西宁,在一个旅馆里,他听到了一个与他近似的故事,触动很大。那个故事是一个采购员讲的,采购员说,他们乡上有个暴发户,这个人只认钱,不认人,村人有了难处向他借钱,他就放高利贷,别人上城搭他的车,他还要收费。后来他家真是富了,就修了一座小木楼,独立村头,鹤立鸡群,与村人拉开了很大的差距。有一天,木楼突然失火了,乡邻们都围去观望,却没有一个人主动去救火。当时火势还小,如果观望的那些人上去,每人泼一桶水,就可将火扑灭。可是,他们就是不救。楼主急了,就仰求众人来救火。有人就玩笑说,泼一桶水多少钱?楼主说,你们不救算了,我自己救。大家就看着笑。片刻之间,火势越猛,楼主喊,一桶五元,谁来救?大家都笑着说,我们不挣你的钱,你还是留着放高利贷吧。又过了一会儿,火势更大了,楼主说,一桶十元。众人说,一百元也无法救了。楼主又喊,一桶二十元。喊声刚落,突然轰隆一声,楼已坍塌。大家就幸灾乐祸地说,不该你的,你得了也要失掉,谁让你贪! 杨二宝听了这个故事,好一阵心慌,好一阵后怕,他觉得这故事就是专门给他提醒的。他现在与村人的关系虽没有到了那个程度,但也很隔散,如果不再改善,积怨久了,必然引起公愤,一旦有了不利于自己的时候,必要犯在众人手里。 自此,他不得不想办法,调整与乡邻们的关系,搞好人缘。当他得知县上号召个人集资办学,凡捐款达一万元者,要挂匾立传,流芳百世。杨二宝思谋了几天,觉得这是一件好事。不仅可以改善他与乡邻之间的关系,更主要的是,含有政治色彩,可以给他镀上一层金光,成了他的一道护身符,对他今天的事业大有好处。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该放血,就必须放,这样,他才能确立他在乡邻中的中心地位。于是,他决定要捐,不仅要捐,而且要捐两万。田大脚一听捐两万,就有些心疼,说你再掂量一下,两万元,可不是个小数字呀。在当时,这的确是个不小的数字。那时,全乡的万元户也没有几家,他一下捐出两万元,是不是太多了?杨二宝说,想好了,就出两万。田大脚说,捐一万也就差不多了,捐两万,太多了。杨二宝说,时下讲经济效益,也讲社会效益,你不要心疼,这两万元讲的是社会效益。等我捐了,有了效益,你就会知道我捐得值。 当他给红沙窝村小学的当家人说了要捐两万元后,村小的老校长激动得不得了,当即,这位老校长把这件事儿汇报给了镇辅导站,镇辅导站又汇报给了县教育局,教育局又汇报给了主管文教的县长书记。县上就在红沙窝村校召开了一个捐款挂匾仪式。乡上的领导也都来了,还来了照相的记者。在捐款仪式上,县长为他披了红,挂了彩,说他吃水不忘挖井人,富了不忘众乡亲,他的这一善举,是造福子孙,流芳百世的大好事。还讲了如何向他学习的话。会议的最后一个议程,是给他送匾,大车小车一起开到了他的家门口,县长把那幅刻着“恩及桑梓”的大匾亲自交给了他。趁此机会,他又给村里包了一场电影。虽然这一次花了不少钱,但是,这一次花得值,真正花在了点子上。没几天,他捐资办校的事儿就被登在了地区的报纸上,还登了他从县长手里接匾的大照片。后来,他到县工商、交警部门去办事,办事人员就说,你就是杨二宝吗?你可是我们县上的大名人呀,谁都知道你富了不忘众乡亲,为村校捐资办学的事儿。说笑间,他的事儿也就顺利的办完了。他就越发觉得这两万元钱出得值,等于给他做了一个活广告。接下来,县政协换届,他又当上了政协委员。开会那几天,县上领导不叫他杨二宝,也不叫他老杨,而是叫他杨委员,他一听到别人这样称呼他,心里就滋润得不得了。 现在,他什么都不愁,什么也不缺,唯一的希望就是两个儿子能有个出息,能胜过老奎的儿女。他哪方面都赢了老奎,不希望到子女们这一辈,败在老奎的子女们的手下。前几年,老奎的大娃参了军后,他曾有过一丝丝心理上的不平衡,生怕开德将来有了出息,当上了干部,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反显出他的子女们无能。没想到还不到三年,开德就结束了他的生命,这无疑给了老奎最致命的一击。他为此而幸灾乐祸过,觉得这是老天的报应,让这老松承受一下失子之痛也很解恨,也使他的下一代缺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但是,恨过了,气过了,心里还是觉得开德是个好娃,死得真有些可惜。他虽然还在记恨着老奎,但无论怎样记恨,也不该在他的子女身上出气,这样想来,觉得自己先前的幸灾乐祸有些太不地道了。 不知不觉的,一年一年的过去了,很快就到了天旺考大学的日子。他天天盼着天旺能考个好成绩出来,光光彩彩地上大学,给他争个光。然而,有些事情不是他想怎么就能怎么的,等考试成绩下来后,他什么都没有考上。没有考上就算了,天旺小的时候挨过饿,学习环境差,没有考上也情有可原,反正他也需要一个帮手,就让天旺跟着他开车跑起了运输。再说了,老奎的丫头叶叶也没有考上,这多少使他的心理上有了一种平衡。 其实,这种平衡不仅杨二宝有,天旺也有。天旺本来就差那么一点分,最初他还感到非常遗憾,心里有点想不开,打算到明年再复读一年,也要把大学考上,但是,一想起叶叶也没有考上,他的心才踏实了下来。他觉得只要能与叶叶在一起,即使是务农,也是幸福的。后来他问叶叶复读不复读,叶叶说,她不想再给家里添负担,不再复读了。他一听,便也放弃了复读。他觉得活人的路有千条万条,只要自己感觉幸福,考不考上大学都无所谓。回到了村里,他就学会了开车,跟着他爹跑起了运输。 天旺与叶叶回了村,没想到石头也回了村。石头当了五年兵,复员回来了。当他再次踏上走向红沙窝村的路时,感觉与他十多年前全然不一样了。十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混沌未开的少年,为了生存,他不得跟着妈妈走出了大山,向这大漠深处走来。他不知道前面的路究竟有多远,也不知道将来等待他的又是什么,他只管懵懵沌沌地跟着妈妈走。妈妈一边走,一边叮咛他,到了新地方,要知道尊老爱幼,嘴要甜,腿要勤,该叫爷的叫爷,该叫叔的叫叔。他点了点头。妈说,你的后爹人很好,你不要怕他。他又点了点头。妈又说,你要主动亲近他,把他当亲爹看,他也会把你当亲儿子看。人心都是肉长的,你要诚心实意地对他好,他也会诚心实意地对你好。他又点了一下头。就这样,在妈妈一路的叮咛声中,他来到了红沙窝村。在这里,他果真感到了后爹的温暖,感到了村里人对他的关怀,他便慢慢地融入到了红沙窝村的生活中,在家庭和社会的呵护下,他由一个不懂事的少年,渐渐地成长为一位军人,成长为一名党员。每每想起,此情,此义,让他感动万分。 当他踏上返乡的路,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切,竟是那么的亲切。可是,一想起他的战友开德,又让他牵肠挂肚,感慨万千。走的时候,他们同往,回来的时候,却是他一人。他和开德都上了战场,所不同的是,他们俩不在一个连队里,开德永远离开了人世,他却有幸活了下来,唯其如此,他才越发感到了生命的可贵。他似乎觉得,他的身上还承担着另一种责任,那便是开德末尽的孝道和末酬的事业。他只有将他的全部热情和生命来回报这片养育了他的土地,才能告慰战友的在天之灵,才能对得起父老乡亲们对他的厚爱。部队真是个大熔炉,让他学到了不少知识,也学会了好多做人的道理。如果在之前,他对外面的世界只是充满了种种好奇和幻想的话,那么,当他经历了这场战争,经历了生与死考验,他的人格与灵魂得以升华,他才真正懂得了生命的可贵,懂得活着的快乐与自由。 回到了家,他明显地感到爹妈老多了,奎叔和婶子也老多了。他知道,这种老,除了岁月的风霜留下的沧桑,还有思念儿子的煎熬。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深深地感到了父爱的宽厚,母爱的博大。他再不能让他们这么辛苦了,他接过父亲手中的铁锨,母亲手中的镰刀,卸去他们身上的负担,让他们轻轻松松地度过晚年。 石头果真把心思都投到了务弄庄稼上,又是改良土壤,又是引进新品种,把庄稼务弄得比别人家好,乐得新疆三爷偷偷地笑。石头很懂礼貌,上敬老的,下爱小的,村人都说,见过世面的人就是跟人不一样。石头有空了,也常到老奎家喧喧,他知道他的战友死了,老奎一家心里很沉重,过来喧喧,给他们宽宽心。有时,地里忙了,他也帮老奎干干农活。老奎也喜欢石头,每次见了,都仿佛看到了开德的影子,就有了一种天然的亲切。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又过了一年,老奎的小娃开顺考上了,他不但考上了,而且还考上了省上的重点大学。杨二宝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好一阵不平衡,觉得自己样样都走在了老奎的前面,没想到在子女们身上,还是让老奎占了上风。 老奎的确占了上风,但是,老奎却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因为他从来不与杨二宝比高低,也不与任何人比高低。开顺考上了大学,为他争了气,也为红沙窝村扬了名,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几年没见过的笑容又挂在了脸上。村人见了,很是羡慕,就说,支书,开顺考上了?老奎就高兴地说,考是考上了,愁帽子也带上了,不知咋供出来呀。新疆三爷说,咬紧牙关供吧,供出来了,就离开了这沙窝窝,成了国家的人了。老奎说,是哩,只要娃有个出息,爹娘老子再苦也值。新疆三爷说,明天石头订婚哩,你抽个空儿,到吃饭的时候过来坐坐。老奎说,石头的媳妇说下了?新疆三爷说,说下了,是许家柴湾许麻子的小丫头。老奎说,快呀,石头刚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小娃蛋儿,孽障得很,没想到现在就要成家了。快呀!新疆三爷说,快呀,绕了一下,十多年就绕过去了。老奎说,行哩,我抽个空儿过去坐坐。 老奎给开顺收拾停当,就到了开学的日期。老奎就去送,要把开顺送到镇番城,然后,他就不送了,让顺子自己搭车去省城。老奎套了一辆驴车,装上行李和用品,父子俩就坐了架子车,悠悠地向县城走去。这时候,正是初秋季节,戈壁沙包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骆驼草,为荒原平添了几分生机,那遥远的地平线上,波光粼粼,荡着一层一层的浪,更显出了天的无边,地的辽阔。驴子不时的打一声响鼻,嘎嗒嘎嗒地走着,驴车就如一叶小舟,一荡一荡地,荡在沙海中,将要把他的娃荡到省城兰州,荡到那所农家子女可望而不可即的大学里。老奎的心畅快极了,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这么畅快过,他真想放开嗓门,吼几声山调调,抒抒心中的快意。但是,他还是克制住了。他在子女们面前严肃惯了,猛然间让他放开,他还真放不开。他也很想与开顺说说话,但是,好像也找不到要说的话。闷了半天,才想到了一句话。就说,开顺,等蹲安稳了,你就给爹来封信。开顺说,好!说完了,他还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驴车要过许家柴湾的沙墙头子时,一辆卡车迎头驶了来,前头的路上,卷起了弥天的沙尘,一下向驴车吞了来。就在驴车与大卡车相错时,老奎才看清了开车的杨二宝,杨二宝也自然看到了他。卡车向左拐了一下,毛驴车向右拐了一下,他们又相互对视了一眼,错过了车,各自又走上了各自的道。驴车却被卡车扬起的尘土浓浓地罩了起来,走了老半天,待尘土落了,老奎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呸地啐了一口,心里不由骂道:骚颠猴,能球个啥?不就是钻了政策的空子,舞整了几个银子,再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你也送一个大学生,让我看看,让全村人看看。想到这里,先自乐了,回过脸去,见开顺眯着眼儿,若有所思着。老奎说,开顺,到了大学,要好好学,要学些真本领。开顺说,爹,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不会让你失望的。老奎说,无论到了哪里,到了任何时候,都要行得端,活得正。咱是农民的儿子,条件比不上城里人,比不上,就不要跟他们比,不要丢了活人的志气。开顺说,爹,我记住了。老奎还想安顿两句,觉得娃什么都懂,就不再说了。他不说了,开顺却说了。开顺说,爹,你要多注意身体。老奎听了,心里一下感到暖烘烘的。娃大了,真的大了,知道关心人了。就由不得点了点头。 杨二宝与老奎擦肩而过时,也看到了老奎,看到了驴车上的开顺。开顺考上了大学,在村里沸沸扬扬,他也听到了。听到了,他就装作没听到,在家里在外面,都闭口不提。嘴上不提,不一定心里不想。心里也想,心里一想,就像堵了块东西,很是不平顺。平顺不下来,就把希望寄托在天盼的身上,暗想着,将来要是天盼能考上大学就好了,也给他争一口气。回家见了天盼,就叮咛说,天盼,你哥前几年受耽误了,没有考上大学,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不同,一上学,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不愁吃不愁穿,将来要是考不上个大学,就说不过去了。需要啥,尽管说,只要为了学习,爹什么都给你答应。天盼听了,也不表态,就龇着牙笑。他一看就生气地说,你就只知道笑,怎么不说话呀?田大脚就为儿子辩解说,考上考不上都是由不了自己的事,你叫人家咋说?杨二宝说,大学也是人上的,怎么由不了自己?还是学得不好,要学好了,不愁考不上。 此刻,当他与老奎狭路相逢,心里便没来由地泛起了一股恨。他恨自己的儿子没出息,又恨老奎那蔑视一切的球样子。暗想着你老松能啥哩,你的儿子虽然考上了大学,你能不能供出来还是个问题,你能球个啥? 这几年,他的生意很好,仅他的羊场,一年就能赚两三万元,再倒腾一些化肥、羊毛、木材生意,一年也能赚好多。这次,他带着天旺上了一趟南方,送了一车羊毛,回来时,又顺路在甘南拉了一车松木,下到县木器厂,光这一趟,就净赚了两三万。天旺跟了他一年多,也学会了开车,也考取了执照。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想多带带他,让他多熟悉熟悉路况,多了解了解生意中的行情,然后再把方向盘交给他,让年轻人跑去,闯去,他就守着家,照料门上的事。杨二宝正盘算着这些的时候,没想到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天旺却猛然向他提出了一个问题。 天旺说:“爹,你和奎叔究竟有多大的隔阂,就不能缓和一下吗?” 杨二宝说:“说起我与老奎,隔阂就大了,爹受的冤枉苦,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过去的,也就罢了,不说了。可是,到了现在,他还是这个德行,看我富了,叫花子见不得端锭碗,就眼红,到处告状,想把我整下去。把我整下去他能得到什么?他什么也得不到。这人啊……同这样的人,还缓和个啥?我不缓和他又能怎样?”杨二宝不说则已,一说起老奎,就由不得激动了起来。 天旺听他爹这样一说,不免有些失望。他无法对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谁是谁非做出准确客观的评价,也无须做出那样的评价,但是,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就是在他饿得快断气时候,是奎叔从生死门槛上救了他。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即使报不了,也不能以德报怨呀。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他也非常明确,他已经爱上了叶叶,虽然,他还没有明确地向她示爱,但,爱的种子早已埋藏在他的心中了,也许就在两小无猜时的嬉戏中,也许就在小学时,她对他的呵护中,或者就在上学放学的来来往往的路途中。基于多种的情感,他多么期盼父辈们能化干戈为玉帛,结为秦晋之好,即便不能这样,至少也不要再互相抱怨了。他真不希望上辈的恩怨影响到他们这一代,影响到他与叶叶、与天顺之间的正常交往上。想到这里,便想尽自己所能,使他爹有所回心转意,便说:“爹,早些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得了浮肿病,饿得差点断了气,要不是奎叔一家救了我,我怕早就不在人世了。我们现在报不了人家,也不能去记恨人家,否则,让外人听了要说咱的不是。” 杨二宝听了,便有些激动地说:“是的,他是救过你,你妈也给我讲过,但是,你们想过没有,如果他当年不把我送到监狱里,你们也不可能受那么多的磨难,你也不至于饿点差点断了气。这是谁的责任?还不是他的责任?况且,他是大队支书,谁又能说明那些面粉不是公家的?说到救人,你妈不是也救过叶叶么?叶叶生下来她妈没有奶,还是你妈给喂的。要说报恩,他们早应该报我们,可是,他又是怎样报的?当年,恨不得把我打入十八层地狱。不说了,我和他的事,不说了,你们谁也别在我面前提到他,一提起,我就来气……” 天旺听他爹这么一说,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可是,他的心里,却难受得要命,为他爹,也为自己。曾几何时,他为他有这样一个爹而深深自卑过,他爹,就像一道黑色的阴影,笼罩了他的整个童年,使他在同龄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曾经一度,他后悔自己为什么出生在了这样一个家庭里,为什么有这样一个不争气的爹?改革开放后,他爹出来了,他爹凭着他的手艺,凭着他的过人的胆识迅速暴发了,给他们带来了富裕的生活,也给他带来了荣耀,找回了活人的自尊。没想到的是,在暴富的背后,竟暗藏龌龊和下作,当他发现爹妈在羊毛中掺沙,与之发生冲突的那一刻起,父亲的形象又一次被现实击碎了,成了落于满地的残破碎片。他曾用心地想一一对齐,然而,却再也无法弄完整了,残缺便根深蒂固留在了他的心里。他曾幻想过,如果考上大学该有多好,他就可以离开这个家,远走高飞。可是,命运不济,他没有考上。失望、痛苦之后,还得正视现实,还得回到这个家里,接受父亲的这一套。现在,当他听了他爹的这一番话后,他感到的不仅仅是失望,而且还有无尽的悲哀。(未完待续) 21 连着跑了十多天车,杨二宝确实有些累了,吃过晚饭,躺过去,就不想动了。田大脚收拾完锅灶,喂完了猪和鸡,才消停下来,进屋见电视开着,杨二宝却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有些心疼,就拿过毛毯,盖了过去。娃们一大,家里反倒冷清了。女儿出嫁了,天盼上了初中,就被他爹走后门送进了城里,成了住校生,只有星期六才能来,天旺哩,饭碗一放,就不见了鬼影儿,不知跑哪里去了,偌大的一个院里,就剩下了老两口。毛毯刚放到杨二宝的身上,他就醒了。杨二宝便坐直了身子说:“倒灶鬼日的,一躺下就睡着了。” 田大脚说:“困了你就先睡一会,坐起来干啥?” 杨二宝点了支烟,吸着说:“现在睡还早着哩,想看看最近有啥新闻,等看完新闻再睡。来,你也坐下看一会儿吧!” 田大脚坐在了杨二宝的一旁,眼睛不看电视,却瞅着杨二宝说:“你这一去,就是十多天,也没个音讯,叫人担惊受怕的。往后,别再跑长途了,日子过到这份儿上,已经好得很了,累垮了身子,挣上多少钱也无用。” 杨二宝说:“你放心,累不垮的,是车跑哩,又不是人拉,能累个啥?” 田大脚说:“这次回来,就安生多缓些日子吧,再过几天,外孙子要过满月了,我们还得过去。” 杨二宝说:“快呀,快得很,绕了一下,就当上姥爷了,你也当上姥姥了。” 田大脚说:“那你以为呢?老了,我们都老了。” 杨二宝说:“一辈子,还没活上个啥名堂,就老球了。” 田大脚说:“活人的,该就这么个活法,你还想活怎样的一个名堂?”说完田大脚又说,“我刚才还记得有个啥事儿哩,进了屋,就忘得死死了,死活想不起来了。” 杨二宝说:“不急,忘了就忘了,等啥时候想起来了,再说。” 于是,田大脚就想她忘了的事,屋子里就静了下来,静得除了电视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 电视机上正播黄宏和宋丹丹演的《超生游击队》,老两口就咧了嘴在笑。就在田大脚咧了嘴笑的时候,杨二宝看到田大脚的大牙都掉光了,在灯影下看去,牙两边就空出了两个黑洞,就有点感慨地问:“老婆子,我看你大牙掉光了?” 田大脚说:“早就掉了,你才发现?” 杨二宝说:“你又没有给我说过,我咋发现?我还是你刚才笑的时候看到的。” 田大脚说:“掉了反而好,不疼了。要不然,疼起来比你打嘴巴还疼。” 杨二宝就笑着说:“你放什么屁?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嘴巴?” 田大脚说:“我是说我们年轻那会儿。” 杨二宝说:“那都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你还记着?” 田大脚也就笑了说:“打个比方还不行?” 杨二宝说:“那时候,太穷了。说到底都是穷才引起的。” 田大脚说:“是哩,像现在富了,谁又会为嘴上的事儿吵架?” 老两口说到高兴处,也就不管电视上放的啥了,就你一言我一语,暄得很是投机。 俗话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年轻时,他俩磕磕碰碰,动不动就打到了一起,到了老了,反而恩爱了起来。尤其分别了十年之后,再相逢,两个人都觉得愧对对方。一个觉得对不起女人,把这一摊子,都丢给了她,让她苦等了十年,还把娃们一个个都拉扯大了,我要再对她不好,就不够人了。另一个却觉得对不起男人,他为了这个家,受了十年的牢狱之灾,我却跟胡老大偷偷地干了那种事,真有点对不起他,往后他说啥我听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让他有气就出,出完了,不气了,日子也就安生了。由于双方都有一种赎罪的心理,所以对对方就多了宽容,少了埋怨,自然就恩爱了起来。 正说间,田大脚突然想起了想了好半天没有想起来的事儿,就说:“老汉,我想起来了。” 杨二宝说:“什么想起来了?” 田大脚说:“想起那件事儿了。前两天,市文联来了两个作家,说要给你写一篇文章,见你不在,他们就留了一张纸条儿走了。” 杨二宝说:“那纸条儿在哪?拿过来我了了。” 田大脚就从电视柜里找出那张纸条儿,交给了杨二宝,杨二宝凑到灯下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杨委员: 你好!今日拜访,末曾相遇,实为遗憾。得知你是一名大胆创新、锐意进取的农民企业家,又有着不平凡的坎坷人生经历,我们想给你写一篇一万字左右的报告文学,对外,想让更多的人了解你的创业之路,扩大你的知名度;对内,也为你树碑立传,激励后人。由于本刊属自办发行,资金短缺,刊登报告文学需交五千元,如你愿意,可与本刊编辑部联系! 《沙尘暴》编辑部 杨二宝一看“杨委员”三个字,心里先是一热,再看文中的内容,更是满心喜欢。反复看了两遍,思谋着对着哩,就把大概意思给女人说了一遍,田大脚就说:“又是五千!现在做啥都得钱,写篇文章也得出那么多的钱呀?” 杨二宝说:“我看对着哩。出就出,五千也不多,划得来。” 田大脚还是有点心疼地说:“钱也不是好挣的,一张口就是五千一万的。”杨二宝说:“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该花还得花。人有时候还得有层光环,有了它,别人想欺负你就得掂量着。” 田大脚就不再吱声了,她知道她的爷们了事远,该咋做,不该咋做,自有谱儿,也就随了他。上炕铺好了被褥,便说:“睡吧,颠簸了十多天,早些睡吧。” 杨二宝站起身,去上灰圈,上完了,去拴街门,就听田大脚在屋里喊:“你别把街门拴了,天旺还没回。”杨二宝看了一眼天旺房间,灯黑着。就应声道:“知道了。”便关了街门,没有拴。回到屋里。 田大脚说:“你知道你儿子做啥去了?” 杨二宝说:“他能做啥去了?” 田大脚就说:“我喂猪那会儿,看到他到沙河滩那边去了,过了一会儿,叶叶好像也到那边去了,他们两个,是不是谈上了?” 杨二宝就说:“也说不准,这狗日的,难怪给他说王老板的丫头,他不情愿,原来他心里有了人。” 王老板其实也不算什么老板,只是在凉州城里开了一家旅馆,外带一个小饭馆,生意很是兴隆。杨二宝住过他的店,也常在那小饭馆里吃饭,久而久之,就与王老板打成了一片。王老板有个丫头,在旅店里开票,人样儿长得不错,后来杨二宝带天旺在那住过店,又吃过几次饭,王老板的丫头见天旺一表人才,便产生了意思。王老板也看准了天旺,就给杨二宝挑明了话。杨二宝自然高兴,能说一个城里的丫头当儿媳妇,也是他的荣耀。杨二宝就先认丫头做了干女,打算再进一步认她为儿媳妇。那丫头也曾随了杨二宝的车来过红沙窝村,城里人不愧是城里人,见过世面,到了乡下也不拘束,见了村里人大方得很,说说笑笑,不扭捏。村里的光棍汉们羡慕死了天旺,私下里就说,有钱能买鬼推磨,有钱就是好,城里的丫头都能送货下乡来。然而,天旺却以自己还小着,不想考虑为借口,拒绝了人家的一片好心,害得杨二宝再也不好意思见王老板了。一提起这件事,杨二宝就气得心疼。当他一听儿子与老奎的丫头在黏糊,就更加来气,由不得絮絮叨叨了起来:“王老板的丫头差了啥了?又是城里人,哪些配不着他?叶叶再好,也是老奎的丫头,他明明知道老奎跟我过不去,还非要跳过肉架子吃豆腐,去找老奎的丫头,那不是成心气老子,成心跟老子过不去?” 田大脚也在想,要是与老奎家没有矛盾,天旺与叶叶能成了也好。叶叶是她看着长大的,叶叶人好,心也好,见了她总是婶子长婶子短地叫着,叫得她心里很舒服的,能有这样的闺女做她的儿媳妇,她也知足了。可眼下,两家的大人成了仇人,相互见了像要吃了对方,这婚事自然是不行的。其实,她原本对老奎不恨,反有些感激。自从那年老奎免去了她家的罚粮,春节上又让叶叶妈送肉给她们,她就产生了感激之情,尤其救了天旺一命,更让她感激不尽。她也曾想着等好转了,要好好的感谢感谢他们一家。可是,一旦当她在杨二宝面前提起老奎一家的好来,杨二宝就火了,杨二宝说,他是心里有愧,才拿公家的东西充人情。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换个我,我也照样可以做得出来。田大脚知道自家男人有气,无法与他在这些方面得以沟通,也就不再沟通了,想是时间久了,那疙瘩自会化解了的。男人自有男人的世界,男人之间的矛盾疙瘩,有时女人可以调和,有时调和不好,反而增加了他们之间的裂痕。田大脚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如果不发生那场“化肥”事件,也许田大脚会永远记住老奎的好处,可是,就在那次老奎与杨二宝的争吵中,她才听出来,老奎还希望她的男人栽跟头,这一句话就像蛇一样咬住了她,她便一反常态,站在了自己男人一边,忍不住骂起了老奎。后来又听说老奎上过镇里告过他们的状,没有告成,又在县上去告。风儿传到她家后,杨二宝说,你看咋的?我说他心黑哩,你还不信。她才觉得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还是男人了事远,看得准,老奎真是老坏松,看她家富了,就犯了红眼病,要跟他们过不去。从此便对老奎更加怀恨在心了。 此刻,田大脚一听杨二宝生起了气,怕伤了他的身子,就打圆场说:“他们俩,自小就好,从小一搭里上小学,上完了,又一搭里上城里高中,他也不是专门气你的,他们到一搭里,也就是喧喧,不会谈上的。” 杨二宝说:“不管他谈没谈,抽个空儿,我们得给他说清楚,他看不上王老板的丫头,我们也不勉强,但是,老奎的丫头,他也不要想。” 田大脚说:“是哩,得给他说说,他谈谁都行,就是不能谈老奎的丫头。” 杨二宝老两口在家里念叨着天旺的时候,天旺正与叶叶在沙河滩上的沙枣树林窃窃私语着。 秋夜的沙河滩真美,淡淡的月光泻在树林和沙滩上,如纱般轻柔,如雾般迷蒙。沙枣正挂满枝头。有的熟了,有的还青着,熟了的,飘着幽幽的清香,那香,虽没有沙枣开花时那般沁人心脾,却也耐人寻味,随着月色四处溢来,那香,就像汇入到了月色中。站在沙河滩,看远处的村庄,黑黝黝的,汪在沙窝窝里,如一抹黛青。 天旺很早就来到了这里,他早就与叶叶约好了的,他每次出车回来,就在这里等她,一直等到她来。今天,他依然如故地来了,叶叶却还没有来,他就在这里等着。天旺打算今天等叶叶来了,他一定要鼓起勇气说出那句话,那句在他的心里,装了很多年的话。其实,自从他拒绝了王老板的丫头后,他就想对叶叶说,我爱你。但是,一旦见了面,他就没有勇气说了。他觉得他不说,叶叶也应该知道,他是爱她的。那爱,他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也许就是从小学的同桌起,或者在上高中的来来往往的路途中,反正在他的心里,一直装着,装了很多很多年。每次跑长途的路上,最让他思念的人不是他妈,也不是他弟,而是叶叶。于是便想,她要是坐在我的旁边就好了,有了她,一路该是多么的愉快。想着,就想到了那个水灵灵的人儿,如刚刚成熟了的桃子,水水的,红红的,就恨不能咬一口。其实,他早就咬过她了,在她没有成为熟桃的时候就咬了,不过,那不是在现实里,是在梦里,他刚把她拥进怀里,还没有咬,就有了快感,醒来后,床铺湿了一大片。后来,他才知道那是梦遗,是每个青春期的男孩都少不了的。从此,她就常常出现在了他的梦里,每次梦见她,都要湿了内裤的。从此,他就不再是小孩了,成了一个男人了。成了男人的他,才知道思念一个人是多么的幸福,又是多么的痛苦。他每次跑车回来,都要在这一片沙枣树林里会她一面,临别了,总忘不了嘱咐她,等到下一次出车回来,我还在这里等着你。果然,下一次他出车回来,他来到小树林,她也来了。他们在一起可以谈天下大事,谈外面的世界,谈看过的电影,谈看过的小说,也谈中学时期的美好生活,可就是没有勇气说,我爱你!那三个字,就像千斤重的分量,无法从他的口中启开。其实,他在没有见到她时,也曾暗暗地下决心,下次见了她就说,但是,等到下一次见了,他还是无法说出那三个字。这一次,他是下了决心,要说出那三个字,即便是她不高兴,也要说出来,一定要说出来。想到这里,心里顿时充满了豪气,便由不得亮开嗓子吼了起来。那声音,仿佛是从心底里呼唤出来的,带着一种希望,带着一种追求,越过茫茫的沙海,在月夜里漫了去,去寻他那心爱的人儿。那长长的尾音,忽而如鸽哨般冲向九霄云外,忽而如平沙落雁一样低沉忧伤,听来如泣如诉,十分的凄凉。 歌声终于寻到了它要找的人儿,那人儿,就是叶叶。叶叶今年二十一岁了,二十一岁的叶叶正如夏日刚刚泛红的水蜜桃,已经熟了,该凸的地方凸了起来,该凹的地方凹了下去,便恰如其分地跌宕出了一种自然的美,起伏着一个古老的诱惑。叶叶笑的时候更是可爱,一笑,先是那两个酒窝就早早挂在脸上,然后脸上才渗出灿烂来。叶叶今天特别高兴,弟弟开顺走了,去上大学了。开顺考上了大学,真给爹妈的脸上争了光。自从接到了入学通知书后,爹的脸上就挂上了笑容,妈的眉梢也舒展开了,全家人从来没有这么喜过。这可是个大事,村里村外的人知道了,都在夸,说红沙窝村的风水好,出了大学生了。他爹听了,就连连说,开顺太争气了,给他争了口气。早上,爹送开顺出了门,中午,她在地上干活的时候又了见天旺的汽车来了,心里又是一阵喜,喜上加喜。十多天没有见过天旺了,还真有点想,那种想,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想。叶叶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心里也曾失落过,但是,一想到天旺也没有考上,心里也就平衡了,那失落也就随之消失了。她最怕的是她没有考上,天旺考上了,那样就真的要了她的命,真的要垮了。只要她与天旺能在一起,怎么都好。她知道,她已经喜欢上了天旺。这种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儿时,他用穿了新鞋的脚,踢她的花兜兜起,还是在上小学时,同学们开玩笑说她是他的老婆那时起?她很难说清楚那个真正喜欢上他的界线,反正是喜欢上了他。喜欢是淡淡的爱,爱是深深的喜欢。一个人,当她喜欢上了另一个人后,她的心里,就只有装着他了,想抹也抹不掉。本来晚饭后,她早就可以出来的,因锁阳到了她家去玩,她就不好出。锁阳是个好人,是实在人。过去,她和天顺都上学,爹妈忙不过来时,锁阳就常过来帮忙。锁阳有的是一身的力气,又不惜力,他家的地少,忙完了,就跑到她家来帮忙。她爹她妈都喜欢锁阳,说锁阳是个好小伙子。有时赶上周六和星期日,锁阳干完了活,爹妈就要留他吃饭,他也不吃,硬跑回了家,爹就让开顺去叫,有时让她去叫,把锁阳叫了来。她爹就对锁阳说,你这贼鬼日的,干了那么多的活,留你吃顿饭嘛,能把我吃穷?往后别这么虚。锁阳就嘿嘿笑着说,那算啥活?顺手就干了。走后,爹妈都夸,夸锁阳敦厚,夸锁阳老实,她知道,爹妈的夸,一半是说给她听的。她还知道,锁阳也爱她,锁阳来帮忙,一半儿也是冲她而来的。她尊重锁阳,却爱不起来。她爱的人还是天旺。因为想着天旺,与锁阳说话时就有点心不在焉。好在锁阳能与她爹她妈喧得来,她就谎称有事要找玉花,便脱了身来会天旺。 叶叶踏着松软的沙石,朝沙河滩的树林里走去。那树林,远远地看去,像一幅水墨画,静静地汪在那里,在朦胧的月色中,是那般地令人神往。因为,那片树林早已成了她与天旺幽会的地方,天旺每次出车回来,就去了那里等她,她也不需要天旺叫,去了那里,保证能会到他。其实,他俩谁都怕让自己的爹妈知道,他们必须瞒着家里的大人们,等到那天实在瞒不住了,再说瞒不住的话。 上次,她听到天旺家来了个城里丫头,说是天旺在城里找下的媳妇。起先,她还不相信,后来听村里人都说,那丫头长得白白嫩嫩的,很秀气。还说她是一个老板的女儿。听了这话,仿佛觉得天塌了,地陷了,脑海里一片空白。一连几天,她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村人的那些话就在她的耳边响了起来,烦死了!真是烦死了!她很想到天旺家去看看,看看那城里的丫头究竟怎么样,比她怎么样。可是,一出了她家的大门口,她就没有勇气再往前走了。没勇气走了,就自己跟自己生闷气。这种闷气一直生到了十多天,当她又一次在这片小树林中见到了天旺时,她像大病了一场。 那次,天旺给她带了一本《收获》杂志。天旺爱看书,叶叶也爱看。天旺每次跑车到了兰州,总要买几本新出的《当代》、《十月》或者《收获》,买回来了,就和叶叶交换着来看。那本《收获》上登着路遥的《人生》,他在兰州住宿时,一口气读完了,读得他热泪盈眶,激动万分。他为巧珍不幸的命运洒下同情之泪,又为高加林失去巧珍而感到深深的遗憾。当他向叶叶推荐了这部小说后,叶叶却失去了往常的兴奋与激动,很平静地接过了书,他这才看到叶叶像大病了一场,便问叶叶怎么了,是不是病了?叶叶摇摇头说,没有。叶叶虽说没有,但是那声音还是像一个病人一样有气无力。天旺便越发认定叶叶病了。就说,你怎么有气无力的,哪里不舒服?经他这么一问,叶叶将泪水强咽到肚中,一狠心,把那杂志塞给天旺说,谢谢你,我没有时间看。天旺说,你留着吧,什么时候有时间什么时候看。叶叶说,咱庄稼人,哪能有时间看书?还是让你的那位城里妹妹看去吧。经他这么一说,天旺才明白了症结的所在,便不好意思地说,什么妹妹呀?她认我爹做干爸,管我啥事?叶叶说,村里人都说,你说下了城里的媳妇,怎么又成了你爹的干女儿?天旺说,不管村里人咋说,我的事我最清楚,我不喜欢她,就不娶她。叶叶听了,这才将压在心上的那块石头搬开了,心上虽然高兴,但嘴上还是说,听村里人说,她长得也不错,又是城里人,你咋不说?天旺说,我不喜欢她,与其是悲剧,还不如不要发生。叶叶本来还要问,你不喜欢她,喜欢谁?但是,她不好意思问,就没有再问了。此刻,当她一想起这些,心里无比的甜蜜。 远远地,她就听到了有人在唱花儿,那花儿,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很是悲凉。当她走到近处,才听清了是天旺唱的。天旺平时不爱唱,他喜欢吹笛子。天旺在初中、高中的时候就吹,班上一搞什么活动,大家都吵吵着让他吹,他就吹。他会吹很多很多的歌曲,但是吹得最好的还是《牧人新歌》。毕业回家后,他也吹,就是吹得少了。没想到的是,他不但会吹笛子,而且歌也唱得好,那声音,浑厚,辽远,还有磁性。走得更近了,才听清了歌中的内容,那歌词,一字一句都像剜着她的心,那声调,一声一声像是牵着她的魂。 哎 站在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棵牡丹 牡丹好看实难摘 阿哥有话就说不出来 死天旺,你想摘就摘,谁不让你摘?你有什么话就说,谁又不让你说?你唱这么难肠,这么可怜,好像我把你怎么了,让人揪心死了。叶叶的泪水由不得在眼窝里打起了转转。 哎 相思病得在肝花花上 血疤疤就吊在嘴上 想我那个妹子哟就想不上 搂上个花枕头儿睡上 …… 相思病得在肝肝花花上,你活该得;血疤疤吊在嘴上,你活该吊。你想我怎的想不上?我又没有拒绝过你,又没有伤害过你,是你不主动,怨不了别人。可是,叶叶虽这么埋怨他,那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涌了出来。心里也不觉有点冤屈,本来他们完全可以光明正大地谈恋爱,完全可以享有这种权力,只因父辈们结下的恩怨,却让他们像做贼似的偷偷摸摸。此刻,当她听了他那掏心掏肺的歌声,听着那悲凄凄的山调调,再也控制不住了,便扶着旁边的一棵沙枣树,轻轻地泣啜了起来。 渐渐地,她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她知道那脚步声是谁的,她没有理会,便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泪。就在这时,她感到有一双有力的臂,轻轻地,轻轻地,从她的身后将她揽住了,让她紧贴在了他那宽厚的胸上,她禁不住战栗了一下,随之便觉得一股从没有过的暖流涌遍了全身,她没有动,也没有说什么,只任他轻轻地揽住她。少顷,她感觉他的头抵到了她的耳边,他像干完了什么累活儿,呼呼地出老牛一样粗重的气。她的脸仿佛烧火了,烫得难受。 过了半天,他才说:“你刚才在哭?是谁欺负了你,让你不高兴?” 她还是没有吱声。她觉得这样实在是太美妙了,她真想就这么呆着,呆它一个世纪。 他又说:“你说,究竟是谁?看着你伤心的样子,我也好难过。” 她说:“没有人欺负我,只是想哭,就哭了。” 他还是不相信,又问:“无缘无故,你怎么会哭?” 她突然一转身,,用拳头擂着他说:“还不是因为你?都是你,都是你!” 天旺愣在了一边说:“我……我怎么了?” 叶叶再也忍不住了,随之便伏在天旺的肩头,踮起脚尖,将脸上的泪擦到了他的脸上。 这一擦,就把她俩擦到了一起。两人就紧紧拥抱着,把他们的思念,他们的爱,他们的情,统统凝聚到了唇和舌上。觉得还不够,就紧紧地拥抱着,恨不能将对方镶在了自己的身体里,融进自己的血液中。一个如似跋涉了千山万水的孤行者,终于找到了一泓清澈的山泉,他要喝个够。那是一泓多么清冽的泉啊,泉中香气弥漫,芬芳醉人,唇舌都变成了柔软的水,变了麻酥酥的电,涌遍了他的全身。一个如戈壁滩上久旱的骆驼草,仿佛盼来了一场久望不归的甘露,她要吮吸个足。那是天上的甘露呀,潮乎乎的,湿漉漉的,散发着迷人的雄性的气息,滋润着她的久旱的心田,仿佛全身的脉络都被打通了,每一个骨节都舒展了开,浑身就渐渐软了下来,软成了水,软成了泥,软成了一团面,软成了脚下的沙。 他已经沉醉在了其中,手就开始在她的身上游弋了起来。先是从后背上游弋,游弋到腰上,腰细且软,顺着一个弧,滑了上去,又游弋到了臀上。那臀,饱满、结实、挺拔。他的手就开始不听话了,开始寻找一个可以抵达的突破口,就又游了上来,掀起她的衣服,刚刚碰到了她的肌肤,她便醒了,从沉醉中醒了,忽然有点恼怒地推开了他说:“不……不行!” 两人都喘着粗气,喘了一会儿,他有点自责地说:“对不起,我,我……” 她似乎觉得自己刚才有点太过了,就不好意思地说:“没有啥,都冷静点好。我,反正是你的人,想等到那一天,给你交一个完整的人。” 他却喃喃地说:“叶叶,你真好!” 叶叶就笑着说:“哪儿好? 他说:“哪儿都好。真好!” 叶叶就吃吃地笑着揶揄他说:“好什么呀,我哪能比上你城里的王妹妹好?” 天旺便不好意思地说:“你说什么呀?她怎么是我的王家妹妹?我不是没有同意吗?为这事,我跟我的爹妈都吵翻过,你又不是不知道,还抓住不放?” 叶叶听了,心里很是受用,嘴上却故意说:“你们的事我咋知道?她长得也不错,又是城里人,你们两家也门当户对,你为啥没有同意?” 天旺知道叶叶是成心气他,便也想激激她,就说:“我还没有认真想过,你这一提醒,我还真觉得她不错,毕竟她是城里人,白白净净的。我应该重新考虑一下,是不是与她处处。” 叶叶明知天旺是故意气她,还是忍不住醋意很浓地说:“你觉得她好就处去呗!找去呗!” 天旺便哈哈大笑着,拥着叶叶说:“算了,咱俩谁也别拿对方开心了,也别饶不了王家姑娘了。我不爱她,自有人会爱她娶她,犯不着我们为她担心。你知道,在我们很小的时候,你就已经装到了我的心上了,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你。” 叶叶这才舒了心,头微微倚在天旺的肩膀,感到甜美无比。看前面空旷的荒滩原野,月光如水,一片浩渺,起伏如湖波荡漾,苍茫如连天际,心便随了天地,顿感开阔无边,博大远深。 远处,传来了几声犬吠,那声音,隐隐约约的,更增添了树林的幽静,四野的苍茫。 天旺说:“叶叶,不知咋搞的,跑了两年多车,新鲜一过,我觉得太没意思了。” 叶叶就拿疑惑的目光瞅着他说:“咋啦,你这不是很好么?村里的小伙们都把你羡慕死了,你又说没意思。” 天旺说:“真的没意思。你要是有机会跟着我跑一趟就知道了,那些生意场上的人,都是互相欺诈,你诈他,他诈我,诈成了,大捞一把,诈不成就自认倒霉。这就好比一个大赌场,凡是进了这个赌场中的人,不是想着去创造,而是千方百计地去牟利。有时我也想,这不是我的选择,可是,又很迷茫,不选择又能怎样?” 叶叶说:“你也别太要强了,挣不了大钱,就跑跑运输,少担些风险,不也是很好么?至少,也比成天同土坎疙瘩打交道强。” 天旺说:“同土坷垃打交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就看是咋个打法。南方的一些农村也是同土坷垃打交道,他们都富了。他们是怎么富的呢?就是搞深加工,把农副产品再加工成别的产品,比如种水果的把水果加工成了罐头,种萝卜的把萝卜加工成咸菜,这样就形成了一个种产供销的产业链,而且安置了村里的闲散劳动力,给大家带来了就业的机会。也使农副产品的价格上去了。一家富了不算富,只有一个村子富了才是真的富。我们这里的农副产品也很丰富,如果搞深加工,肯定能搞好,也肯定有市场,不愁咱红沙窝村翻不了身。” 叶叶听得津津有味,听完才激动地说:“太好了,这个设想真是太好了!你不愧是走南闯北的人,思路与别人就是不一样。你家是不是打算要搞这么一个深加工厂呀?” 天旺苦笑了一下说:“我爹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与我们想的不一样,我也不想永远在他的阴影下做事。我有我的人生哲学,我有我的处世态度。要搞,也得等将来条件成熟了,我与你一起来搞。” 叶叶便笑着说:“那得多少资金?我和你,怕头发白了,也凑不够。我还以为是你家要搞,你家不搞,凭你,也只能空想而已。” 天旺说:“这不是空想,不一定现在实现不了的,将来就实现不了。等我积累了这方面的知识,认准了项目,可以贷款呀,现在上面的政策放得也很宽,政府会大力支持的。只要我天旺活在红沙窝村,我就一定要改变改变这里的落后面貌。” 叶叶便打趣地说:“好呀,等你搞起来,我就到你的厂子里去打工,到时候还望厂长大人高抬贵手,不要把我拒之门外哟。”说着禁不住大笑起来。 天旺便一把揽过她说:“到时候,你就是厂长夫人,我每事还得向你请示汇报。” 叶叶便将头靠在天旺的怀中,轻声道:“那不成了资本家的臭太太了么?” 天旺说:“臭太太就臭太太,我就喜欢你这个臭太太。”(未完待续) 22 秋日的太阳像一只充了气的猪尿泡,白剌剌地挂在当头,却不硬,照在人的身上暖融融的。胡老大恍若一只秃鹰,圪蹴在烽火台上,定定的,看着。羊们一个个挂在骆驼草上,星星点点的,像一朵小小的白棉花。那连绵的沙包,起伏在大漠戈壁中,一个接一个,一直连到了天边。天,瓦蓝瓦蓝的,像个硕大无朋的大锅,罩了下来,将世界万物,将戈壁大漠,罩了个严严实实。 渐渐地,在胡老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辆大卡车,从红沙窝村开了出来,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沙丘间,像一只被剁了头的老母鸡,扑腾着,沙尘就被扑腾了起来,忽而被滚滚沙尘笼罩了起来,忽而又从沙尘中钻了出来,牵了沙尘的头儿,那沙尘,就像一条腾云驾雾的巨龙,连成了一个长长的影子,飘在空中。等到那沙尘落了下去,天被澄清了,汽车早就跑球了。胡老大就这样看着,一直看着那汽车走远了,走到了天的尽头,看不到了,才收回目光想,杨二宝这狗日的,也太能吃苦,昨天下午回来的,现在又出去了,也不知让汽车缓上两天,把汽车累垮了,看你还咋办! 胡老大是给杨二宝放羊,他已放了好几年羊了。胡老大生来就是一个放羊的命,小时候,他给地主老财放过羊,到了人民公社,给集体放过羊,土地承包后的第三年,又给杨二宝放。他比较了一下,给杨二宝这狗日的放羊最好,比给谁放都好。给地主老财放羊时,一天混不饱肚子,成天还挨骂受气。给大集体放羊那阵儿,虽说也饿着肚子,但是能图个精神畅快。人活为个啥?不就是图个畅快,活个精神嘛。现在,给杨二宝放养,却图个实惠。杨二宝每月给他三百元的雇用费,说是工资。呵呵,听起来还很好听的,像工人,国家干部了,拿工资了。其实,国家干部,工人还没有他拿得多哩,金秀的男人四狗子在凉州市汽修厂当工人,工资也就是三百块左右。前一阵子,听说金秀不种地了,地交给了别人,她带着娃们到凉州市去了,去了准备在街上摆个小摊儿卖酿皮。卖酿皮也不错,好赖比种庄稼强。庄稼是不好种,一年辛辛苦苦地下来,交了公购粮,交了各种税,只能落下一年的口粮,经济上还是不行。因为经济上不行,所以村人都羡慕他,就开他的玩笑说,胡老大,你都抵得上一个国家干部了。他就咧了嘴笑,能拿这么高的工资,不由他不高兴,高兴了就得笑,不笑也忍不住。心想只有给人家尽心尽力地把羊放好,才能对得起他拿到的工资。 呵呵,现在想起来土地承包那年,也真是可笑,实在可笑。那时,羊群一散,他就觉得天塌了,地陷了,没了活人的心境。头一年分了地,等苗长到一尺来高,要浇头水了。他听人说,一斤化肥能长四斤粮食,他就把所有的钱拿出来都买了化肥,一次性都撒到了地里,想让它变成粮食。没想到施过化肥,浇过头水,到地里一看,别人家的田苗长得油绿油绿的,他家的却黄丝丝的一片焦黄。他的脑袋一片空白,头就一下了大了。老天呀,这是咋回事?你不想让我胡老大活了你就言传,你怎么这样害人呢?我饿死了不消说,还有我的锁阳哩,还有我的酸胖哩,叫他们咋办呀?一想这些,悲从胸来,就忍不住,蹲到田埂上吼吼吼地哭了起来。 不远处,正在浇水的田大脚听到胡老大在哭,就颠儿颠儿地走了来,一见胡老大地中的苗,黄咝咝地打着蔫儿,就知道是被化肥烧了。心里很是同情,就劝胡老大说:“胡大哥,你放化肥时,咋不问问人?化肥放多了,就能把苗烧死,这是科学呀。” 胡老大一听,更是难肠,就起了自己的耳光,边边说:“我真是个老糊涂,真是个瞎头!我饿死了不要紧,叫我的娃咋办呀?”他说一声,打自己一个耳光,说一声,打自己一个耳光。竟把他自己打得鼻青脸肿。 田大脚就上前抓住他的手说:“胡大哥,你别打了,你咋能打自己呢?让人看了多难肠!” 胡老大说:“我恨我呀,恨我咋这么愚……” 田大脚说:“你就别恨了,放宽心,我们能过得去,也让你过得去。庄稼一季子,人是一辈子,这算个啥?今年没种好,还有明年,后年,怕啥?你把自己折腾坏了,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 老奎听到胡老大的哭声后,也赶来了,见胡老大自己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心里也难肠,嘴上却对田大脚说:“你放开他的手,让他这个老没出息的自己打自己,我看他怎么打。” 田大脚松开了手,胡老大却垂下了头,不敢拿正眼看老奎。老奎便骂起了胡老大:“你真是个老没出息,毁了一季庄稼算个啥?算个球!大家能过去,能把你这个老松饿死?你哭喊个啥,光彩得很,让人都来看你唱大戏?” 胡老大被老奎臭骂了一顿,才少许冷静了下来,便说:“好我的支书哩,咱庄稼人靠的就是这把庄稼,毁了庄稼,咋能不难肠哩?” 老奎说:“难肠了就哭,就自己打自己?现在哭过了,也打过了,舒服了吧?你这个老倒灶,我看你活苕了,真的活苕了。到时候多浇上一轮水,苗还能缓过秧来,怕啥?就是缓不过来,也饿不死你,怕啥?” 田大脚也说:“支书说得对哩,多浇轮水,苗还能缓过神儿来。” 后来,在调水的时候,老奎果然让他多浇了一轮水。苗是缓过来了,但终究元气大伤,长势远不如别人家的。粮食打下来,勉强糊口。老奎就说:“老大,公购粮你就别上了,我给你完成算了。” 胡老大说:“还是我上吧,我咋好意思让你的顶呀?” 老奎说:“公购粮你上了,你吃啥?再别说这隔散话了,我给你上了就是。” 田大脚因念胡老大曾给予她的好处,就说:“胡大哥,你的麦子瘪,地种你就别留了,我家的粮成色好,先给你借过去二百斤,到来年当地种去吧。”当即,就在打麦场的上风处,给胡老大盘过去了二百斤麦子。 胡老大就感激地说:“好好好,明年我也在上风处给你还过去。” 胡老大非常感激这两家,但苦于无力回报,想想老奎家的娃们一个个上了学,家里缺劳力,杨二宝常到外面做木工,家里只有田大脚和秀旦儿,就常打发锁阳给这两家帮忙干些力气活儿,以此作为情感的补偿。锁阳是个不惜力的汉子,干活也有眼力,不论是出粪,还是拉土垫圈,他都干得有板有眼。活干完了,要留他吃饭,他总推说他爹做好了,瞅一虚空,便撒腿溜了。两家人就越发觉得锁阳是个好娃。 胡老大曾与田大脚好了几年,一直好到杨二宝从狱中出来,就不敢再好了。虽说不好了,但是,两人还是有情,偶尔在田间地头碰到了,就心照不宣地点个头,或是打一声招呼。有时见周围没有人,田大脚也就关心地说:“胡大哥,有合适的,你就找一个吧,日子也不是这么个过法。” 胡老大就说:“算了,那有合适的?老了,也惯了,不如省下个钱给娃蛋说媳妇吧。” 田大脚就脸儿红着说:“胡大哥,你是不是记恨我?你不要记恨,我也有我的难处。” 胡老大说:“你说哪里话呀,我感激都来不及,怎能记恨你?” 田大脚说:“我就怕你记恨我,只要不记恨就对了。” 胡老大说:“你把你的心款款地放稳,不记恨,也不要传到二宝的耳朵里,过去了的就过去吧,让它烂在心里。” 田大脚说:“咋能传到他的耳朵里去?我又没有活苕。” 后来,杨二宝倒腾富了,想办个羊场,就从内蒙,还有山丹倒腾了几卡车羊,让他去当羊倌。从此,胡老大又操起了旧营生,放起了羊。胡老大常觉得,人是最识不透的东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我当劳动模范那阵,大会小会受表扬,杨二宝却是一个坏典型,大会小会受批判,两个不同的典型,一路走下来,如今又成了两个典型,他成了致富的典型,成了沙镇的首富,我却成了他的雇工。这是好听的话,就破了,他就是地主,我成了长工。绕来绕去,绕了一个大弯子,我还是个长工。唉!命,这都是命!杨二宝那狗日的命好,当年干了坏事,还能坐上汽车,好像就注定了他有坐汽车的命。我胡老大天生的就是一个放羊的命,小时候给地主老财放羊,新社会给大集体放羊,现在又给先富起的人放羊,这是命,说来说去,是一个放羊的命……老远里,胡老大了见有一个黑点儿,慢慢向他这里蠕动了来。胡老大看不清他是谁。在这里,很少有人来的,来也是杨二宝来。杨二宝来时,不是一个人走来的,而是开着他那辆球头车来的,来了肯定是要抓羊,抓了拉回去宰了吃,或者招待人。杨二宝一年光吃掉的羊也有三四十只,也能结成一个小群了。那狗日的是活好了,活美了。胡老大喜欢抽凉州产的旱烟渣子,曾让杨二宝给他捎买过。他给杨二宝钱,杨二宝说等买来了再说。到买来了,再给钱时,杨二宝说,算了,没有几个钱,你抽去吧,抽完了再给你买。等快抽完了,杨二宝来捉羊,又给他带过一大包。这回,他非要给杨二宝给钱,杨二宝还是不收。他就说,你不收也行,工钱中给我扣了就是。杨二宝就笑骂说,老倒灶,你抽吧,你不会把我抽穷的,只要你给我放好羊,这点旱烟渣子算什么?以后我给你包了。胡老大说掌柜的,你就是不给我买旱烟,我也得给你把这些先人伺候好,这是我的营生呀。杨二宝喜欢胡老大叫他掌柜的,一叫,眼睛眯成了鸽圈儿屎,越发地高兴了,哈哈大笑着说,下次来了再给你捎瓶烧酒,让老倒灶解解闷。下次来了,果然就捎了两瓶沙城产的腾格里白酒。胡老大过意不去,这次非要给钱,杨二宝还是不收,就呵呵笑着说,我不是卖酒来的,老倒灶,你就放心喝吧。你放羊放得好,算是对你的奖励。胡老大有时想起,觉得杨二宝也好着哩,虽说给他当雇工,当得也舒服着哩。 那黑点儿越来越近了,从那人的走姿上看,像是支书老奎。莫非真是那老倒灶?他到这里做啥来了? 在红沙窝村,胡老大最佩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杨二宝,另一个就是老奎。但是,佩服和佩服不一样,对杨二宝,他只是佩服他心眼儿活,能适应时代,是个乱世英雄。对老奎的佩服,却是打心眼的折服、尊敬。他们一路走来,走了几十年,知道他是一个硬汉子,一个山塌不后退、浪打不回头的真正硬汉。他的身上,有一种正气,一种大公无私、不畏艰难的精神。正是这种精神,才撑起了红沙窝村的一片天。可是,自从土地承包后,他觉得老奎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了,究竟是哪些不一样了,他又说不出来,反正是觉得不太一样了。 渐渐地,那黑点越来越近了,他已经能看清了,他就是支书老奎。就站起来,朝沙坡坡下的老奎喊了起来:“嗨!支书,哪股风儿把你吹来了?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老奎就应声道:“是西北风吹来的,让我来看看你这老倒灶,让狼吃了没有……” 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说:“没有呀,狼嫌我太腥气了,给它吃它也不吃,它不吃,我就得活着呀!你好着吗?” 老奎说:“好着哩,好着哩!不好也好着哩!”说着就颠颠地上了沙梁梁来。 老奎今天出来得早了,他先到黑风口查看了一趟那里的防护林带,看完了还觉得早着哩,就拐了过来,想看看胡老大,时间长了,没见这老倒灶,还怪想的。胡老大自从给杨二宝放了羊,就住在了沙窝窝的羊房里,一年四季,和他的先人们都在这荒滩上,很少回村子,见面的机会就少。时间长了,不见见面,还想。那年,胡老大要给杨二宝去放羊,来征求他的意见,说是吃不准,能不能去给他放?老奎就问他,你心里是咋想的?胡老大就说,打心底里说,我还是想去放,一来,我这辈子爱羊;二来,家里的地少,就三人的地,由锁阳一个人就种了,我腾出来,多多少少也能挣几个,贴补贴补家用。老奎本想要阻止他,咱们共产党员,穷了就穷些儿,也不能给私人去当雇工。但是,转念一想,现在上面都放开了,允许私人雇工,我管球这么多做甚?管好了是好事,管不好两头子得罪人。想了想,便说,你看着办吧,想去了就去,反正现在啥都放开了,也没人限制。胡老大就说,那好吧,我就先给他放着再说。就这样,胡老大就成了杨二宝的羊倌,一放就放了五年。 刚才,老奎边走边谋算着,胡老大接过羊群时,才只有七八十只,现在已经繁殖到三百多只了,每年,光杨二宝自家宰了吃掉的,送人的,招待人的也有四十来只,这样算来,胡老大五年就给杨二宝增添了四百多只,再加上羊毛,少说也创下了十多万的价值,而胡老大的工资一年才三千六百元,五年还不到两万,除此,还有十万元,这就是杨二宝的纯收入。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老奎从来没有心思给杨二宝算账,这一算,真的把他吓了一跳。这狗日的,的确精,的确鬼,投入一万多,五年就尽赚了十万元,还不算每年吃掉的。这狗日的,真的精,精到了家。于是,老奎便也更加认定了他一贯坚持的理儿,凡是发家致富的冒尖户,没有一个不是靠剥削人的。只是剥削的方式不同罢了,有的是明大明剥削,有的是绕着弯儿剥削,不剥削人,他的本事再大,创造的价值也是有限的,也不能三五年就成了一个大富翁。想那年,杨二宝被树为县上的致富能手,老奎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点都不服气,日鬼弄棒的,算什么能手?你有本事,好好摆弄庄稼,科学种田,夺了高产,我老奎打心眼里佩服你,凭搞歪门邪道,就是成了百万富翁,老子也不会把你放在眼里。后来,报纸出来了,说杨二宝是致富路上的带头人。带个球!人人都像他那样,投机倒把,坑害国家,剥削乡邻,中国不乱才怪!他看都不看,就把报纸扔到了一边。报纸扔了,广播又响了,广播中又在讲杨二宝怎么怎么富了。怎么富的?都说些骗人的假话,怎么不说一句真话?他一把就把广播线扯断了。 一晃又是几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说剥削不剥削的话了,也不说投机到把的话了,不管怎样,只要你能富,就是好汉,就是爷。唉,想这些做啥?没球意思,白费脑子,还想不清楚,还不如不想,安生些吧! 此刻,两个老汉见了,很是亲热。胡老大就掏出烟渣子,又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报纸扯的纸条儿,给老奎递过一张说:“你今天咋有空了?” 老奎卷着烟卷儿说:“到黑风口看了看防护林带,是还早着哩,就绕过来看看你这老倒灶还活着没有?” 胡老大就咧了嘴笑着说:“活着哩,阎王爷不收,就得活着呀。防护林咋样?没有人损坏吧?” 老奎说:“没有。专门有人白天晚上护着哩,要是不看护,早就被人砍了当烧柴了。” 胡老大说:“也亏了那片林带,像个屏障,把红沙窝村给护了起来,要是你当年不坚持建那片林子,红沙窝村怕早就完了,让黄沙给吃了。” 老奎说:“那时候,浑身就是个劲蛋蛋,成天只想着公家的事,想着咋把黄沙给治住,让产量上去,让粮食大家过个好日子。现在,要说生活比那时好多了,吃不愁了,穿也不愁了,可就是成天乏兮兮的,打不起精神来。” 胡老大说:“是哩,是哩,要说日子,真的好了,可就是打不起精神。我们当年搞互助组、高级社那阵儿,劲头多大呀!没有牲口,我们就当牛拉犁,还老唱花儿少年,从来不知道乏。” 一谈起过去,老奎一下子兴奋了起来:“那时候也有魄力,一说要搞互助组,好多人家都有顾虑,后来见咱们几家搞得轰轰烈烈,地种得早,活干得快,才纷纷来入组。那时候,哪来那么大的劲头?现在的年轻人,没有一个能敌得上我们年轻时的那阵儿。” 胡老大说:“你记得不?*那样,我们去红崖山修水库,连着干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你躺过去怎么也叫不醒了,急得你家里人站在旁边抹眼泪。” 老奎笑着说:“咋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正恋爱着哩。等我醒来,女人的眼睛哭成了一个烂桃了。” 胡老大说:“那个时候,人的思想好,比现在好。就只想着建设社会主义,从来就不想个人的事儿。” 老奎说:“说起来,那年治沙,你也太傻了,你的女人明明有了身孕,你还硬逼着让她上沙窝去治沙。” 胡老大听了,就长叹一声说:“苕着哩,那时真的还苕着哩。那是个好女人。” 老奎也长叹一声说:“算了,不说了,说了反而叫人难肠。” 胡老大也叹了一声说:“是哩,不说了,说了实在难肠。” 于是,两个又卷起了烟。 默默地,谁也不再说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了。 那是一个令他们激动不已的年代,又有着不堪回首的心痛。没办法呀,没办法,谁让他们生在了那个年代?谁又让他们的先人流落到了这沙窝窝里来安家? 过了好一阵,胡老大忍不住了,又说:“那女人,真是个好女人,是我害了她,是我造的孽呀!” 老奎说:“她的性格也太好强了,要是她坚持不去,也就不会出事了。” 胡老大说:“唉!命,这都是命!不说了,说了伤心,不说了!” 老奎说:“你这烟渣是哪里弄的?还挺有劲道的。” 胡老大说:“是杨二宝从凉州捎来的,你爱抽,我羊房上还有一大包,你带些抽去。” 老奎说:“不了,不了!我抽惯了老条烟,还是抽条烟过瘾。”说着就掐灭了大炮筒,拿出条烟锅抽了起来。 胡老大知道老奎与杨二宝有隔阂,一说起杨二宝,老奎的情绪明显地低了下来。胡老大也不回避,便说:“支书,你们两个,真是钉子对了铁。有时,看到你们那样,我心里也难受,能和好,还是和好算了,都是一个村的,搞得别别扭扭的,谁也不舒服。” 老奎说:“老大呀,别人不了解我,难道你还不了解我?那件事儿过去多少年了,他总是怀恨在心。处在那个年代,又对到了风口口上,我也没办法呀。他老觉得是我把他送进了监狱,我老奎哪有那日天的本事?” 胡老大说:“那事儿,也怪我多嘴,我要是不跑到你家去汇报,也就不会有这档子事了。” 老奎说:“咋能怪你?谁都不怪,怪也只能怪他自己。那时候,谁家不困难?谁家不挨饿?不能说饿了就去偷种子。那种事儿,你就是不汇报,迟早也会查出来的。不长庄稼,总有原因,他能躲过去初一,躲不了十五。像这样恶劣的事,你能不查吗?查出来不批能行吗?要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社会主义的墙角不都让这些人挖塌了,还要我这个大队支书做甚?后来放出来了,本想与他和好,可他的怨气大得很,好像是我冤枉了他,就把他的怨恨全加到了我的身上。”老奎不说则已,一说就控制不住地激动了起来。 胡老大说:“是哩,我们都清楚,他是对到了那个风口口上,他谁都怨不着,要怨也只能怨他自己,谁让他手脚不干净?” 老奎猛吸了一口烟,随着一股浓烟从口鼻中喷出,仿佛把几十年积压在心里的话也喷了出来:“人啦,天地良心。不讲良心了,还有啥说的?没说的了,真的没说的了。他蹲了监狱,我没有少照顾过他的婆姨娃娃。田大脚的手脚不干净谁都知道,可是,我还是偏偏让保德把她派到麦场去干活,这是为的啥呀?一个工,她就往家里跑三趟,别人不是瞎子,我老奎也不是瞎子。她跑回做啥?不就是用鞋壳囊里带点粮食回去?秋后分杂头,我总是照顾点她,给她家多分点,难道她心里没数?困月上她家早早断了粮,天旺饿得差点断了气,为了救娃的命,我舍不得吃,让老伴儿把省下的白面送给了田大脚。唉!人呐,不说了,不说了,我唠叨这些做甚?” 胡老大说:“人怕伤心,树怕伤根。该说就说说,捂在心里,更难受。” 老奎说:“天地良心,我问心无愧就对了,他们爱记恨就记恨去,谁离了谁不也照样活?不一定现在富了,发了,就能永葆一世,像他这样下去,说不准哪天还有倒霉的时候。” 胡老大说:“是哩,有些事儿说不清楚,从合作化走到人民公社多不容易啊。大集体搞了几十年,说分,就呼啦啦都分了,没准儿哪天要收,也就呼啦啦地一下归了公,又走上了集体主义的康庄大道。” 老奎被胡老大的这句话逗乐了,就笑着说:“不会的,这几年庄稼人刚刚缓过神来,仓里有粮了,吃穿不愁了,中央也知道农村富了,不会再变政策了。上头说,土地承包三十年不变,到了三十年,不知道又是咋的政策了,看来大集体是不会再搞了。” 胡老大也笑了说:“人就是怪,刚承包那会儿,谁都骂,谁也不理解,这才过了几年呀,大家生活好转了,谁也盼着不变。” 老奎说:“人的思想总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当时不理解,就骂,经过实践了,证明这样好,大家自然拥护。” 胡老大说:“对哩,就是这个理儿。” 老奎说:“当时你的羊群散了,不吃不喝,让人看了都难肠。” 胡老大说:“鬼日的,那时候我的心就像被猫儿掏走了,难肠得很呀,像是天塌了,死活想不通。苕农民,就是苕农民,了事不远呀。” 老奎说:“那时候,我要是不去劝你,怕你都迈不过那个坎儿了。” 胡老大就笑了说:“你要不劝说劝说,说不准我这条老命就白搭了。” 老奎说:“白搭就白搭了,谁也不会领你的情。” 胡老大说:“那时候,你的眼窝也塌了下去,怕也难肠的不行。” 老奎说:“难肠呀,怎能不难肠?那个弯子转得太猛了,思想还没有转过来。现在转过来了,再回头看,嗨,还是党中央站得高,看得远。我们这一辈子,苦也受了,罪也遭了,现在吃穿都不愁了,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了。” 胡老大说:“现在就是愁娃们的事了。你还好,天顺争气,考上了大学,就成了国家的人,将来不愁说不上媳妇。我得愁呀,两个先人哩,啥时候给他们娶了媳妇,我的心才能放安稳。” 老奎说:“也愁呀,咋能不愁?媳妇是好说,彩礼却不好出呀……”说着便叹了一声。 胡老大也长叹了一声。 两个老汉就这样,东一句,西一句,有天爷无日头的说着,说到高兴处,就哈哈大笑了起来,说到忧愁处,就长吁短叹了起来。正说间,忽见前面来了一个柱子风,摇摇晃晃地向他们走了来。那柱子风,看去就像一根水泥作的擎天柱,从地下直顶到了天上。沙漠中常有这样的柱子风。这柱子风很是古怪,青天白日下,周围无一丝丝风,它就能旋了起来,而且也不向外扩散,就那么孤孤的,越旋越高,高得比城市的烟囱还高。相传中,这柱子风都是屈魂野鬼变的,柱子高的风是大鬼,小的是小鬼。看来,这是一个大鬼,至少他在活着的时候也是一个人物。 老奎和胡老大见柱子风来了,就呸呸呸地用唾沫啐。鬼怕唾沫,一啐他就不敢来了。可是,这是一个大鬼,不怕唾沫,啐了他照样来,一下旋了过来时,老奎和胡老大就赶紧抓好了旁边的东西,用手捂好了头上的帽子。那风很是强劲,你不抓好你的东西,就会被他抢了去。远处看去,那风只像一根柱子,旋到了他们的头上,就不再像个柱子。风很大,也很有劲,把烽火台都围了起来。围了好久,看没有什么东西可掳的,就走了。这时,睁开眼睛再看时,风的上空,飘着塑料袋,飘着女人们的头巾,还有男人们的帽子。风走远了,再看时,又成了一个柱子。(未完待续) 23 土地承包后,农民有了自主权,农村活了,相比过去也富了,但是,日子过得仍然艰难。最初,大家都很保守,只种小麦,不敢种别的东西,怕浪费了地。后来才越来越明白,种麦子是最划算不来的,麦子的收购价格低,一斤麦子的价还抵不上半斤化肥高,再加上水电费,税费,教育费,计划生育费,乱七八糟的一扣,只能勉强保本。聪明人就开始跟风,跟市场的风,市场上需要糖菜,就改种糖菜,市场上需要西瓜就改种西瓜。跟风往往导致了盲目生产,头年糖菜的价格好,第二年,糖菜就泛滥成灾,头年西瓜卖得好,第二年,西瓜一下多得没人要,到了秋天,县城里,州城里的瓜车比人多,瓜多了就互相压价,每斤瓜压到一两毛钱还是卖不掉,还得白天晚上守着瓜车耗着。有的主儿耗不住了,就气得骂,日他的妈妈了,卖不出去就不卖了,拉回去喂猪总行吧。 去年,国营农场率先种起了黑瓜子,没想到黑瓜子的价格好,一斤能卖两块多,秋后瓜熟了,再雇了当地的农民来打瓜,一些学校要勤工俭学,也组织了学生来打瓜,瓜子收了,再晾干,就直接交给收瓜子的贩子,瓜农当即就领到了新崭崭的票子。再一算账,除了成本,种瓜要比种麦子成效好得多。周围的农民听到了,好羡慕,就下了决心,到春上种了籽瓜。红沙窝也有人种了籽瓜,这个人就是石头。石头的一个老战友在农场,就是种籽瓜种发的,石头特意上门取了经,又借了些种子,回来就在红沙窝村进行推广,村人都很保守,不敢种,怕赔了。就先让石头种,种成了,他们再跟了种,种赔了,他们也不吃亏。石头就去拉他的姐夫胡六儿种,胡六儿也怕,他只好率先种了籽瓜。这一年,黑瓜子的生意更火了,价格比去年还高,原因是,镇番的瓜子因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黑瓜子板大、色重、肉多。去年在东南地区打开市场后,福建人又发到台湾,引起了台商的极大兴趣,黑瓜子生意一下火了起来,价格也就迅速涨了起来,头年没有出手的瓜子,价格一下涨到了四元多。到了秋天收瓜子的季节,镇番城里一下涌来了不少收瓜子的人。仅这二道贩子,也有好几个层面,资金多的,直接在县城或者在各乡设立收购站,当场验货,当场收购,当场付款。收了货,直接发往福建。资金少的,就到瓜农家里去收,收上后,再交给大贩子,从中牟点小利,或是,把瓜子储存下来,等到涨价了,再出手,从中赚个差价。这价格,也忽高忽低,有时,刚收购时,价格很高,越后越低,有时,刚开始很低,到晚期,能涨到两倍多。这其中的风险,不仅商贩们有,瓜农们也有。什么时候出手好,往往都凭运气。也有发了大财的,一年下来成了赫赫有名的大老板,也有陪了的,把瓜子发到福建后,却找不到付款的人了,才知被人骗了,一路乞讨了来,到了家,就成了一摊泥,躺在炕上几天起不了身。 石头的籽瓜种成了,大家才后悔没听石头的话。石头就笑着说,今年过去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到明年,别再犹豫就是。到了第二年,红沙窝村的人就不再犹豫了,在他的带领下,纷纷种起了籽瓜。石头不愧是从部队下来的,受过党的教育,又是党员,对大家都很耐心,谁家要是不懂怎么种,求上门来,他就耐心地讲。问得人多了,他就干脆召集起要种籽瓜的人,进行了一次现场讲座。红沙窝的人听了,就夸石头是个好人,不保留。杨二宝见大家要种籽瓜,也放出了话,说你们种,种多少,我收多少,别人给你多少价,我给你们多少价就是。黑瓜子生意刚好的时候,杨二宝就做起了黑瓜子的买卖,他不失时机的在县城租了个门面,挂牌成立了一个名叫宝龙经贸有限责任公司,他就当上了公司的法人代表、总经理,又招了几个雇工,轰轰烈烈地干了起来。杨二宝本来就经过商,这其中的行道他自然清楚,干了一年,据说赚美了。大家对杨二宝的话并不在意,心想黑瓜子的生意好,你才敢说这样的话,要是不好,你怕就早躲得远远的了。有了黑瓜子,不愁卖不出去,谁稀罕你收不收?但是,话说回来,这也证明了一个道理,黑瓜子的生意的确好,不好的话,像杨二宝这样精明的人,是不会向大家承诺这样的话。有人就放大了胆,只种一点麦子,留做吃粮,把其他的地都用来种籽瓜。叶叶也去听了石头的讲座,又受了这些人的影响,回来后就与她爹商量,要多种籽瓜。老奎却犯起了嘀咕,怕都种上了,供过于求,将来卖不掉咋办?正犹豫间,锁阳进来了,老奎就问锁阳,他今年打算种多少亩籽瓜?锁阳说,去年没敢种,真后悔死了,今年少种一点麦子,够吃就行了,其余的都种籽瓜。老奎就问,你就不怕都种上籽瓜,籽瓜子一多,卖不出去,或者价格跌下来保不住本咋办?锁阳说,黑瓜子生意好得很,二宝叔都说了,他保证收了,别人是咋个价,他就是咋个价。老奎就说,那话等于没说,别人是咋个价,他是咋个价,还用得着交给他吗?叶叶就说,爹,你怕什么?现在黑瓜子才刚刚打开市场,石头哥说,台湾人现在嗑的就是咱们的黑瓜子,他们嗑完了,上瘾了,还得嗑,不愁卖不出去的。老奎就被叶叶的话逗乐了,笑着说,石头也是胡诌,黑瓜子又不是大烟,哪里能上瘾?种吧,就这点地,咋种也行,种赔了,就喝西北风。叶叶说,爹,你放心好了,保证种不赔的。 老奎这几年越来越觉得跟不上形势了,就是种庄稼也觉得跟不上趟了。大前年,叶叶买了一大包灭燕灵,说是专杀燕麦,老奎就怕,说丫头,燕麦顽固得很,搞不好把燕麦没有杀死,到头来把麦子全杀死了,我们一家三口人真就要喝西北风了。叶叶就笑着说,爹,不会的,你放心,这是科学,书本上讲得很明确,按着它的使用说明用,保证不会差错的。老奎说,你用也行,先在地里搞一小块儿,做个试验,试验成功了,再用,不成功,损失也不大。叶叶应了一声,却瞒着她爹,在所有的地里都喷了灭燕灵。待田苗快抽穗时,老奎就提了草筐子,要带全家三口人上地去捋燕麦。快出门时,叶叶却笑着说,爹,你别去了,地里的燕麦,早就让我用灭燕灵给杀了。老奎不相信,就问,你不是在搞实验田吗?没有搞实验的地里总还有吧?叶叶说,我都杀了。老奎吃惊地啊了一声,说你没有把麦子给杀了吧?叶叶说,怎么可能?不相信你可以看看去。老奎就真的看去了。这一个阶段,老奎正抽调了人力打机井。水位越来越下降,过去打下的井,眼见一个个的都干了,不出水了。没办法,不出水了,就得打深井,打一眼深井得十多万元。村里穷得丁当响,拿不出钱,就得按人头摊。摊下去后,有的人还算自觉,主动把钱交给了村上,有的人一点也不主动,村干部上门讨要了多次,要钱都要羞了,还是没有要上。现在的基层工作,还要比大集体时难,难多了。有时,还吃力不讨好。这水位,一天天的在下降,将来地球中的水被扎干了,人还咋办?这些事儿,一忙起来就没有个完,他还没有顾上看地里的庄稼,他不相信顽固的燕麦被统统杀了。燕麦顽固着哩,要是燕麦被杀了,能保证麦子不受伤?燕麦是麦子的敌人,它长得酷似麦子,混在麦子中,根本分不清哪是麦子,哪是燕麦。只有出了穗,才能分清,这时候必须要拔了燕麦,否则,地中的养料都被它吸了去,麦子就长不好。老奎进了地,果然找不到了燕麦,一看麦子长得分外好,心里自是一阵喜。燕麦是田中的贼,它欺麦子,不消灭它,麦子长不好,消灭它吧,把大量的时间都得耗进去。现在好了,有了灭燕灵,就可以轻轻松松把这害人虫给灭了。越过麦田,再看别人家的地里,几乎全家人都耗在地里拔燕麦,有的燕麦,已开出白白的花。老奎便蹲在地埂上抽起了烟,一边抽,一边想,科学就是科学,你不服也不行。农民祖祖辈辈解决不了的问题,让科学一下子就解决了。回到家里,见了女儿,不但不表扬反而责备说,这么好的科学,你咋不给村里人推广推广?让别人知道了,说咱自私,咱还真的冤得说不出来。叶叶就笑着说,爹,你不是说,让我搞实验嘛?你都怕把麦子杀了,别人不怕?等到大家都认识了,到明年不用我推广,都会来向我讨教的。老奎觉得叶叶说得有理,也不好再说什么,便说,现在你能不能帮助大家,给他们把燕麦杀了?叶叶说,现在不行了,太迟了。老奎说,那就到明年吧,明年你给村里推广推广。到了次年,叶叶果真做了推广,灭燕灵不但替代了农人的大量劳动,更重要的是,还提高了麦子的产量。 老奎有时候也为女儿感到自豪,虽说叶叶没有考上大学,但是,这高中也没有白上,有了知识,就可以科学种田,科学种田,要比卖苦力省人省事,还能增产增收。眼下,叶叶要大面积的种籽瓜,老奎也不过多反对,只要年轻人有自信心,种啥好就种去。 种完了麦子,就开始打瓜垅。打瓜垅是个力气活儿,要在平展展的地里挖出一条条的沟,才能打起垅来。这是一个大工程,老奎一家三口都耗在了地里,快到做饭时,叶叶妈就颠儿颠儿地回去做饭,老奎父女俩一直干,干到叶叶妈饭做熟了,站到村口喊他们时,他们才停手中的话儿。一连干了好几天,别人家的地早就整好了,他们家的还没有干完。于是,就有人来帮忙,石头来了,锁阳也来了,来帮老奎家打地垄。石头去年种过籽瓜,早就打好了地垅,今年只把地垅翻翻就好了,锁阳的地少,又有沙米当下手,费不了多少功夫也就整好了。村人都说石头是个热心肠人,可是石头对老奎一家更热情。其中的原因只有石头最清楚,在他还没有踏进红沙窝村之前,他就听他妈妈说过,红沙窝村有个好人,宽厚仁慈。后来他来到红沙窝村,见到了这位好人后,便从心底里暗暗感激他,就是他,改变了他们全家人的命运,结束了他们一家人的流浪生活。要不是他,他们还不知漂流到哪里。在他少年的胸怀里,便对奎叔产生了一种崇拜心理,觉得他就像一座大山,宽厚仁慈,坚忍不拔。从此,也便暗暗下了决心,将来长大了,就要做这样的一个汉子。后来他与开德成了好朋友,一路走来,感情笃深,没想到到了部队,从此天上人间,各奔东西,开德牺牲在战场上,他复员回到了家乡。每每想起与开德的友谊,就觉得有义务来替开德尽尽一个儿子的孝道,即便是帮不了大忙,能出一点苦力,也好坦然地面对他死去的战友,也算是对奎叔当年收留他们一家的一个回报。石头早已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了,当他领略了生为人父的喜悦后,也便越发的感触到了身为父亲的老奎,深藏于心的巨大痛楚。有时,他甚至觉得老奎好像就是他的父亲,有着父亲般的胸怀与慈爱,他每次去帮忙,老奎总是说,你不要帮了,这点活儿算不了什么,你家的地多,别累坏了身子。听了这话,他反而责备起了自己,对老奎一家想得太少了。叶叶见了他,总像是见了亲哥哥一样亲切,左一声石头哥,右一声石头哥的叫,他知道,无论是老奎,还是叶叶,都在他身上找着儿子,找着哥哥的影子。 而锁阳对叶叶一家的情,却是另一种。那种情,除了两家的友情,还深含了爱屋及乌的成分。那爱,便是对叶叶的爱,是男女之间才有的爱。那种爱,在他的孩童时代,从保护叶叶不爱伤害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产生了。只是,那时还不甚明了,随着青春期的到来,随着一天天的走向成熟,那爱也便一天天的强烈了,成熟了。在锁阳的心里,叶叶早就成了他的天空,成了他的希望。叶叶是天下最美的美人,叶叶是世界上最好的好人。无论叶叶知不知道,愿不愿意,反正他早已把叶叶深藏在他的心底。小学毕业后,他没有考上镇中学,一看叶叶与天旺来来往往地去上学,上完了镇中学,又去上县城的高中,心里就空空的,生怕叶叶将来成了城里人,远走高飞了,断了他的盼头。直到叶叶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他的心才踏实了下来,心里一踏实,干起活来更觉得有劲儿。他干完了自己家的活儿,就常常来帮叶叶家干,他觉得与叶叶在一起干活儿是一种享受,不累,一点也不累,人倒分外的有了精神,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 锁阳更喜欢与叶叶单独干活,与她单独相处的时候,他就感到分外的愉快。锁阳怎么也忘不了去年两个人拉麦捆的情景,那个情景中的好多图案仿佛印在了他的脑海,永远也抹之不去。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帮叶叶拉麦捆,他们是用架子车拉的,拉到地里,装上麦捆,再拉到打麦场。为了多装田,他们在架子车上绑上一个木架,麦捆装在上面,就像一个田垛,然后用绳子紧起,就可上路了。没想到拉到第三趟时,刚刚来到地里,天公翻脸,突然下起瓢泼大雨,两人就向不远处的一个破机机房跑去躲雨。那雨,像是从天上倒下来似的,顷刻间,天上白茫茫的一片,地上飘起了半人高的水气,一浪一浪地卷了来,像是把人吃了。叶叶不小心,在地埂上滑了一个跟头,锁阳上去,一把扯起来,两人怕再滑倒,就手挽着手,一起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那间破机房里,才长长透了一口气。两人早被浇成了落汤鸡,那衣服就紧紧地贴在身上,水就从衣服上流下来,一直流到脚下。锁阳倒也罢了,尤其是叶叶,衣服一贴到身上,全身的线条便一下凸现了出来,身子就像*了一般。叶叶慌了,也不敢看锁阳,就急急将贴在身上衣服扯开,然而,身子与衣服仿佛胶贴的一般,刚扯开了一点点,还没来得及松手,又被黏到了一起。抬眼一看,锁阳正痴呆呆地看着她,眼睛都看直了,叶叶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在锁阳眼里,叶叶真的太美了,美得就像一条美人鱼,比美人鱼还美,光滑的身子,线条优美,该高的地方高,该低的地方低,错落成了一个冰雕玉砌般的人儿。他曾多次梦到过叶叶,而梦中的叶叶是一个模糊不清的概念,一个虚幻不清的影子,而眼前的叶叶,是多么的真实,多么的具体,即便那细细的腰肢,那圆滚的臀,那沟,那山,无一不美得诱人,无一不充满了诱惑。于是,便渴望恨不能变成一珠雨滴,顺着她的颈项,慢慢地从她的胸,她的背上滑了下去,然后,一直顺着她身子,漫过了那细柔的腰,那饱满的臀,滑下去,滑到那丰美的大腿上,再滑了下来。不,不是这样的,最好是从腰,从臀上滑下去后,停留在那最丰饶的地方,就不再滑了,要永远的停留在那里,停留上一生,一世。正当他看得如痴如醉时,他突然碰到了叶叶的目光,叶叶的目光中充满了惊恐、羞怯,还有一缕淡淡恳求。他的脸也由不得一红,仿佛偷什么东西时被主人发觉了一样,就立马地将头扭了过去,看起了外面的雨帘。雨还在下着,一片模糊不清,他就不想看了,要看他想看的。于是,由不得,又回过头,看那个冰雕玉砌般的人儿,她正侧了身拧着衣角上的水,侧身站着,依然诱人。他又盯了看。一看,他的目光又直了,便嗫嚅着说:“叶叶……”那声音,抖抖地,打着颤音。 叶叶斜睨了他一眼,勉强地推出一个笑来说:“咋?” 锁阳咽了一口唾沫说:“雨还没有住!” 叶叶知道他说了一句废话,只嗯了一声。 锁阳又咽了一口唾沫:“叶……叶,你,你嫁给我吧。”锁阳的声音突然小了,小得像猫娃的声音。 那声音再小,叶叶还是听到了。叶叶的脸一下红到了耳根,喃喃地说:“锁阳哥,我一直把你当哥哩,你一直是我的哥。” 锁阳的脸一下烧了起来,胆子便立马大了说:“你嫁给我,我会疼你的,疼你一辈子。” 叶叶说:“锁阳哥,我……我……不能!” 锁阳突然地疯了,大声说:“你能,你咋不能!”说着,一把揽过了叶叶,就去亲。叶叶受此一惊,本能地喊了起来:“你放开我,放开我!”推搡了几下,哪能推得开,便伸出手,在锁阳的脸上连打带挠了几下,脸被挠破了,流出了血,锁阳还是不放手。叶叶突然在他的胳膊上咬了一口,这一咬。才把锁阳咬醒了,锁阳便放了手,目光瓷瓷地盯着叶叶看了起来。 叶叶突然以手掩面,嘤嘤地哭着说:“锁阳哥,对不起,你是个好人,可我……我……心里已经有了人。” 锁阳说:“谁?他……是谁?” 叶叶声如蚊蝇地说:“天旺。” 锁阳一听,像野狼一样大叫了一声,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那雨,像只大网,一下子网住了他,他成了网中的一只落汤鸡,步履踉跄地一直向前走去……“锁阳哥!锁阳哥!”叶叶连着叫了两声,那声音,带着无奈,带着伤感,拖着一个长长的哭腔,却没有走多远,就被风雨吞灭了。 从此以后,锁阳一下变得沉默了,沉默得像一座大山。 从此以后,锁阳干起活越发的不要命,干完了他的活儿,依然来给叶叶帮忙,却像个哑子一样,什么也不说,干完了就走。有时,一个人的时候,也悄悄打开那道记忆的开关,偷偷地观看着屏幕上的那个雨中的破机房,那破机房中的水灵灵的人儿。 籽瓜种上了,老奎的心才安稳了下来。然而,没想这件事儿安稳了,另一件事儿又挂上了心头。叶叶的生日到了,叶叶一过生日,又长了一岁。丫头毕竟不能养一辈子,迟早是人家的人。老奎便和老伴儿开始给叶叶合算婆家。他们都瞅准了锁阳。锁阳实在,能吃苦,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这一点,跟了他爹胡老大。更主要的是,他们两家走得近,也合得来,对上这样的亲家,也舒畅。叶叶妈说:“好哩,锁阳是个好娃,人勤快,又老实,性子也好。叶叶找了他,保管不会吃亏的。” 谁料,当他们老两口把这想法告诉给叶叶后,叶叶却一口咬定不行。老奎便生气地问:“锁阳差啥了,他哪点配不上你?” 叶叶说:“要说锁阳哥,他也是个好人,人品好,也可靠。但是,他文化程度太低了,我与他没有多少共同语言。” 老奎说:“种庄稼要那么高的文化做甚?不受苦,光有文化地里也长不出苗来。再说了,他文化虽说没有你高,庄稼行里,他哪方面不比你强?” 叶叶说:“他有些方面就比我弱,比如在化肥的比例构成上,在农药的合理使用上,我就是比他强。现在当农民不像过去,没有文化是不行的。” 老奎听了,觉得叶叶说得也有点道理,便也作罢。 后来,红沙堡村的张书记托人来给他的娃子提亲。他的娃子也是高中毕业生,没有考上大学后,就在家里办了个面粉加工厂,日子过得也很滋润。叶叶还没见人,就一口回绝了,说她现在不想找。老奎气得没治,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找,她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人?叶叶妈说,听村里人说,她好像与天旺来往上了。老奎一听说叶叶与天旺来往上了,气就不打一处来,这不是成心与老子过不去么?她明明知道我们两家不和,她还胡扯个啥?叶叶妈说,她们自小就在一搭里上学,到了高中,又是一路走来一路走去,走出感情来了。老奎说,有感情也不能与杨二宝的娃子谈对象,那样叫村里人怎么看咱?好像杨二宝富了,我们就与他攀亲?叶叶妈说,是哩,是哩,别的不要说,遇上田大脚那样的婆婆,让她也够受的了。老奎说,完了给丫头说清楚,谈也罢,没谈也罢,往后少跟天旺来往,丫头大了,要自尊,不自尊,传出闲话就不好了。 在一个月色如水的晚上,叶叶刚要出门,老奎就叫住了她说:“你站下,爹有话要说。” 叶叶就站在了她妈的身旁说:“爹,啥事?” 老奎说:“听村里人说,你与天旺来往比较密切,是不是有这回事?” 叶叶一听,自知不妙,便吞吞吐吐地说:“有……有过来往。我们是同学,这有啥呀?” 老奎说:“怎么没啥?过去,你们一块儿来来往往地上学,都还是娃娃,由你们去。可现在,你也清楚,都大了,再像小的时候那样来往,别人就要说咱的闲话。” 叶叶一听,脸就不觉腾地红了起来,但心里却感到了极大的委曲,便咕哝着说:“他们能说什么闲话,我又没有咋的。” 老奎说:“没咋的,也不能再接触他。家里给你说了几门亲事,你都不满意,你不满意,我们也不强求,可是,我得把话给你说清楚,村里的小伙子有的是,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天旺。” 叶叶诧异道:“这是为什么?天旺咋啦?” 老奎一听叶叶用了这样的口气来说话,脸一下黑了下来:“至于天旺的长长短短我也不去评价,单就我们两家的矛盾你也清楚,多少年了,杨二宝还在记恨着我,我的丫头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给杨二宝当儿媳妇。” 叶叶妈也说:“叶叶,你听你爹的,你想找谁我们也不阻拦,可你就是不能找天旺,你不知道,杨二宝和田大脚把你爹恨死了,他们也不会接受你的。” 叶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实在委曲,本想争辩几句,但一想起她爹的脾气,便打住口,将万般无奈吞进肚中。(未完待续) 24 沙枣花儿呛鼻子,开始种糜子。这几年土地包了后,村人都不种糜子了,糜子产量低,划不来,就都不种了。只是到了麦收后,在麦茬地里种点小糜子,留做自家吃。糜子虽说不种了,但沙枣花儿仍然呛鼻子。每到这个季节,漫山遍野的沙枣花都开了,那黄黄的小花,状若金钟,像米粒那么大,挂在树上,密密麻麻的,远远看去,一片金黄。那香,很醇厚,浓得像化不开的雾,弥漫在整个村舍、田野,随风一阵一阵地飘来,能醉倒人。就在这个香气醉人的夜晚,天旺与叶叶又醉到了一起。 还是那片沙枣林,还是那样迷人的月夜,他们一见面,就紧紧拥抱在了一起,过了好久,醉过了,叶叶才松开手说:“天旺,我问你,你真的喜欢我么?” 天旺便傻傻地看着她说:“你今天是咋啦?我喜欢不喜欢,你难道不知道?” 叶叶说:“不。我就是要你回答!” 天旺说:“我喜欢你!我爱你!” 叶叶这才委屈地说:“可是,你知道么?我爹妈不同意我与你来往,这可咋办呢?” 天旺一听,心便沉了下来。叶叶的话说到了他的疼处,他的爹妈也不同意他与叶叶来往。他爹一说起这事就来气了,说,王老板的丫头差啥了?论长相有长相,论文化有文化,还是城里人,她哪些配不上你?你跳过肉架吃豆腐不消说,却偏偏瞅上了老奎的丫头,你这不是诚心气我么?我与老奎的矛盾你又不是不知道,莫说叶叶是个农村丫头,就是天上的仙女你也不能娶。他妈也撺掇说,天旺,你就听爹妈的一句话,你找谁也行,就是不能找叶叶。此刻,当他听到叶叶向他提出了他同样遇到的问题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叶叶见他半天没吱声,就说:“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不高兴了?” 天旺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说:“不,不是不高兴。其实,我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我就想不明白,他们那一代结下的宿怨,为什么非要让我们去偿还呢?对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了很久,现在看来,说服他们是很难的,唯的一办法,就是离家出走,远走高飞,看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叶叶诧异地说:“远走高飞?到哪里去?” 天旺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现在改革开放了,不像过去,哪儿不能生活?城市里呆不下去,到农村去还不成?听说新疆的农场多,我们就到新疆走,我给他们开拖拉机,开收割机,不愁生活不下去。叶叶,你决定吧,只要你愿意跟我走,我就带你走。” 叶叶一听,不觉犹豫了起来。这不是私奔吗?这样走了,让村里人怎么说我们?让爹妈怎么在人面前抬得起头来?我不能只顾了自己,把痛苦、压力都交给爹妈呀?想了又想,才说:“天旺,你是不是太冲动了?这样做你考虑过你爹妈的感受没有?现在还不到走那步的时候,我们可以慢慢做他们的思想工作,等到实在做不通了,再另想办法也不迟。” 天旺说:“可是,他们考虑过我的感受没有?我的日子是我过的,为什么非要按着他们的意愿去生活?别人都认为我过得很幸福,以为我有个好老子,创了这份家业,都很羡慕我。其实,叶叶,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心里的苦,谁都不知道,我从高中毕业那一天起,就想出去闯。我不满意父母为我创下的家业,也不想永远活在父亲的阴影和庇护中。只因我心里始终装着你,舍不得离开你,才没有远走高飞。现在,他们给了我一个可以离开的理由,我才做出了这样大胆的决定。不过,叶叶,我不为难你,我尊重你。先做他们的工作也好,做通了,固然好,实在做不通,再说做不通的话。” 叶叶没想到天旺竟是这样的坚决,更没有想到渗入他骨子里的,还有一种倔强的不屈个性和自己的思想和追求,这正是她喜欢的,也是她所欣赏的。天旺成熟了,真的是成熟了,再不是那个忍气吞声的小男孩了。尤其当她得知天旺很早就把她装到心里时,深为感动,于是便说:“天旺,其实,我也早就把你装在了我的心里。为了你,我可以放弃家,放弃一切,但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给我一段时间,好么?我尽了力,实在没有做通爹妈的工作,离开了他们,就会少一些遗憾,少一些良心的谴责。” 天旺点了点头,越发地把叶叶搂紧了。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他何曾不想堂堂正正地把叶叶娶回家,何曾不想让他心爱的人儿高高兴兴地进入洞房?可是,不爱的人,父母喜欢,自己爱的人,家里又反对。现实的残酷总是令人无奈。想到这里,便不无伤感地说:“我知道,这样做,真的是太委屈你了。” 叶叶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的心。为了我,你愿意做出这么大的牺牲,放弃家庭,放弃亲人,我真感动,真的。”说着,泪水就不由得溢出了她的眼眶。天旺便不再说了,揽过她的头,轻轻地,用手指拂着她面颊上的泪痕。 他们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地相偎着,觉得这样也很好,很想就这样相偎一辈子。 然而,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却又是家庭的内战。 吃罢黑饭,老奎就不想动了,仰到炕上,一边缓着,一边听着广播。这几年,村里也很少开会,很少学习。晚饭后,没事了,一些人就扎了堆,打麻将的打麻将,玩牛九的玩牛九。玩着玩着,都想带点彩,一带彩,就上了瘾,今天输了,想着明天要赢回来,今天赢了的,还想明天多赢一点。老奎听到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管了,管啥哩,现在什么都放开了,谁想玩就玩去,管得多了,招人嫌。再说了,不让他们玩又能让他们怎么样?现在人心都散了,散在了各家的承包地上,散在了各自的小日子上了,闲下了,玩玩也没啥,反正玩得也不大,带一点点彩,也是个兴头。有人也想拉老奎一起玩,老奎就以不会玩为借口,拒绝了。老奎心想你们咋玩是你们的事,我不能玩,我一玩性质就不一样了。好像是支书带头搞赌博,问题的性质就严重了。 老奎在地上劳动时还想得好好的,晚上要做一件事,可是,晚饭吃过后,就忘记了,死活想不起来了。这忘性,比记性还大。记不起来就算了,不记了,听广播。广播里每天都要播一段秦腔,他喜欢听秦腔,一听那调调儿就来劲。这次播的是《铡美案》中包公唱的一段,包公在批判陈世美,唱得好,让人听了豪情万丈。听完了秦腔,老奎才突然想起了他晚上要做的事儿,是想让叶叶给开顺写一封信。开顺已经上到大学四年级了,到了秋上,就毕业了。快呀,绕了一下,开顺就可以工作了,就成了公家的人了。想到这里,老奎就一阵兴奋。上次开顺来信问家里怎么样?并说他大学毕业后想回到凉州来,这样可以好照顾他们二位老人。老奎就是想让叶叶给开顺写封信,告诉他,家里好着哩,让他不要惦记。再嘛,还要告诉他,要服从组织分配,不要挑三拣四,组织上安排让他到哪里去,他就到哪里去。我们的身体都很好,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不用他担心!他要叶叶写信,连呼了几声叶叶,却没有人应。老伴儿就说:“你瞎喊啥?她不在,早就出去了。” 老奎这才省悟过来,气狠狠地说:“杂种鬼日的,肯定是去找天旺去了。汽车一来,她就像丧了魂似的。给她说过多少次了,想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天旺,老子的话成了她的耳边风了,根本听不进去。” 叶叶妈说:“丫头一大,让娘老子天天跟着为她操心。唉!反正迟早都是人家的人,不如寻个主儿,嫁了算了。早嫁早省心,免得出个一差两错,让人指着咱的脊梁骨说闲话。” 老奎说:“是哩,咱一世清名,不能让这丫头给坏了。”说完,木木地圪蹴在炕头上,一锅子一锅子地抽起了烟。 叶叶妈一看老汉那样子,知他放到心上去了。后悔刚才的话说多了,也说重了,便想缓和一下,就说:“唉!要说这天旺,也是个好小伙子,见了人也有礼貌,婶子长婶子短的,叫得人心里热乎乎的。可就是杨二宝的娃子,要不是杨二宝的娃子,叶叶瞅准了,嫁给他算了,省得我们跟她过不去。” 老奎说:“她这不是成心气我吗?我们给她瞅下的,她死活不看,不同意的,她又非跟。锁阳那娃差啥了?多好的小伙子,她嫌没文化。红沙堡张书记的娃子是高中生,她又嫌个子太矮了,段家沟段铁匠的娃子个子高,她又说那娃子性格太死板了。她总是有个理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心里只有一个天旺。” 正说间,街门响了一下,叶叶妈说:“她回来了,你好好说,不要生气。” 老奎说:“这事儿,咋能不生气?”说着就大喊了一声:“回来!到这屋里来。”那声音,就像洪钟,震得屋里嗡嗡地一阵响。 叶叶进了屋,一看屋里的气氛,心便怯了,那双大眼闪烁不定,如一头受惊的小鹿。 “哪里去了?”声音不大,却很威严。 “到玉花家玩去了。”一朵无法掩饰的红云轻轻地飞落到她的双颊。 “你重说一遍,到哪里去了?” 叶叶知道谎话说不过去了,手就有点抖。 老奎的火暴子脾气一下发作了:“杂种狗日的,你这不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吗?你明明知道我与杨二宝的关系,他们一家把你的老子恨死了,你还要找他的娃子,你这不是犯贱吗?” 此刻,话一旦道破了,叶叶反而镇静了下来,语气缓和地说:“爹、妈,我知道你们与杨叔叔家有矛盾,但是,我与天旺从小到大都在一块儿上学,我与他合得来,他对我也很好。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不能强迫我们去继承,我们这一代有不同于你们那一代的人生追求,我们有我们独立的人格,希望你们也能尊重我们……” 叶叶的话还没有说完,老奎就打断了她的话说:“人格?你有人格老子就没有人格?你知道不知道?杨二宝、田大脚是怎么污蔑你爹的?那些年,生活那么困难,我们没有忘记救济他们,到头来,反而说我是个黑心肠!日死他贼先人啦,要是用那些五谷喂了狗,狗也知道汪汪叫两声表示谢人,他们连条狗都不如,只能是个白眼狼!”老奎一激动,举起烟锅子朝炕桌子上一磕,咔嚓地一声,烟棒子磕成了两截,气就不打一处来,他忽地从炕上蹿下来,用手中的半截骨头棒子指着叶叶说,“这么大的丫头了,你书念到哪里去了?一点都不知羞,老子的好话说了一骡车,你一句都听不进去。我把话给你说清楚,只要老子还有一口气,这事儿就要管到底!你要再跟杨二宝的娃子来往,不砸断你的腿才怪。” 两颗冰冷的泪珠渐渐从叶叶的眼里滚了下来,叶叶妈便慌忙挡着老奎说:“看你,发那么大的火做甚?你的肝不好,就不能克制着些。”接着便拽过叶叶说:“你别再跟你爹顶了,快回自个屋里去吧。” 叶叶临出门,又忍不住扭过身来对她爹说:“爹,我一直尊重敬佩你的为人,敬佩你的品德,但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的心胸太狭窄了,太偏激了,也太不能容忍别人了。你是人大代表,又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不应该是这样的胸怀。” 老奎一下吼了起来:“什么?你再给我说一遍?读了两天书,有文化了,敢来教训老子了?你真是个现世饱,就是想嫁人,也得人家家里同意,也得他们托媒来说。人家都没这个意思,都不来人求,你剃头担子一头热,一点儿都不知羞耻。家里大人管管你,就说心胸狭窄,愧你还说出口!告诉你,我就这么心胸狭窄,就这么封建,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见天旺,除非我瞎了,除非我聋了,要是再让我听到看到,非砸断你的腿不可,我就不信管不了你这个死丫头!” 叶叶妈怕事情闹大,硬是把叶叶扯到了她的小屋里。 这一夜,叶叶嘤嘤啜泣到了深夜。 叶叶委屈坏了,眼睛一闭,想起爹说的那些话,就觉得委屈。什么年代了,还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我就没一点婚姻自主?难道选择自己的婚姻就是犯贱,就要干涉我,还要砸断我的腿?什么道理嘛!这样一想,当然是委屈,一委屈,就忍不住要啜泣。感叹自己咋是这样一个命啊,咋遇到了这样一个封建专制的爹。她已经横了心,你们不让我找天旺,我要与天旺远走高飞,让你们后悔去,后悔一辈子。想着想着,她就想到了天旺,一想到天旺,她就不再生气了,觉得为了他,受多大的委屈也值得。胡乱想了一阵,她又想起爹最后说的那些话,觉得也有道理,世上只有藤缠树,哪有树缠藤?你要真的喜欢我,就该做通你家里的工作,请个媒人上我家来,好歹也满足一下你的老丈人老丈母娘的心理需要呀。这样想着,便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这一夜,老奎昏昏沉沉地老是睡不着。 老奎听着那嘤嘤的啜泣声,心里一阵阵发毛。 叶叶妈说:“你还生气?” 老奎说:“咋不生气哩,我老奎连自己的丫头都管不住,管不好,真是羞死先人咧。” 叶叶妈说:“他们俩自小就在一起玩大的,有情哩。再说了,他们也没有做出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生那么大的气做甚?把身子气出毛病来了,可是一辈子的事。” 老奎说:“等到做出见不得人的事就迟喽!” 叶叶妈说:“你刚才说了,要是杨家有那意思,请个人来说亲,是不是就想答应了?” 老奎说:“从心底里讲,天旺这娃倒也不错,聪明,懂事,也有礼节。如果杨二宝真有那个意思,托人来求了,也就答应了算了,免得以后让丫头抱怨咱。可是,杨二宝已经不是过去的杨二宝喽,他的娃子也不是找不上对象,城里的丫头都撵着跟,他会来求咱?不会的,他也不会主动来求咱,咱的热脸也不去贴他的冷屁股。说一千道一万,还是管好自己的丫头,免得让人说咱的闲话。” 叶叶妈就长叹一声说:“唉!丫头大了,真让当娘老子的操碎了心。” 老奎说:“你操碎了心,她还不领你的情!” 叶叶妈说:“不领情也得操,谁让她是我们的丫头?” 老奎说:“操吧,不操又能怎样?生来就是一个操心的命。等哪天眼睛一闭,两腿一蹬,想操也操不上了。” 叶叶妈说:“睡吧,说着说着你就不上道了,尽胡说些啥?” 老奎说:“睡吧!睡吧!” 于是,就不再说什么,开始睡了。隔壁屋里,那隐隐的啜泣声早平息了,可老奎还是睡不着。人这东西,就是怪,年轻那会儿,老是睡不足,成天忙得脚底板不落地,晚上不是开会学习就是加班,现在有充足的时间睡了,又没瞌睡了。老了,真的老了,绕了一下,娃子们也都大了,开德要是活着的话,现在都抱上孙子了。(未完待续) 25 一大早,杨二宝就出车了。杨二宝每每驾着他的“康明斯”车,置身于广袤无垠的戈壁大漠之间,心胸就随天地开阔起来,仿佛溢满了叱咤东西、一任驰骋的豪气与快感。 杨二宝今日上城,有两件事,一是贾红军的腾飞娱乐城开业了,请了他,他得上去祝贺祝贺。贾红军这几年发展得快,那家伙的胆子真大,利用关系从银行里贷了三百多万的贷款,接连做了两年黑瓜子生意,成倍地赚,一下子就成了几百万的富翁。随后,他又认准了餐饮娱乐业,投资一百多万搞了这个吃喝玩乐一条龙的娱乐城。人是一疙瘩肉,真是识不透。当年,谁都无法想象那个引诱别人越狱的强奸犯竟然是多年之后的大富翁,自己虽然在红沙窝村乃至整个沙镇响当当的,但是,比起贾红军来,却又差了一大截。杨二宝很少佩服人,可对贾红军,他却佩服得五体投地。也就是在贾红军的鼓动下,去年他大胆做了一季的黑瓜子生意,也果然赚了不少。他打算今年也要贷一笔款,加大投入,趁着这个好机会,好好捞他一把。贾红军说,这样的机会真是千载难逢,你错过了,永远都找不回来。贾红军说得没错,机会来了,你得抓住,抓不住错过了,后悔的是你自己。今年,杨二宝也想货一笔款,货他个三四百万,要干,就放大胆子,干笔大买卖。第二件事就是想去拜访一下农行的王行长。杨二宝最初买车、收羊毛时贷过款,不过,那次贷的数额不大,在乡信用联社就办了,要想贷大数额的款,还得到县上银行来贷。杨二宝不认识县上的行长们,想让贾红军引荐一下,贾红军也不客气,说引荐可以,找个星期天,我把行长拉到你家里来,你把羊和酒准备好就行了。杨二宝说,没问题,只要你把财神爷能请到我家里来,杀羊备酒是应该的。后来,贾红军果真把农行的王行长请了来,肉吃过,酒喝到高兴处,杨二宝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要贷款的事,刚说了个开头,王行长就说,没问题,你贷多少也行,将来就以你的羊群做抵押,还不了,就把你的羊群赶到我的农行的大院里,每天宰着吃。说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杨二宝听了当然高兴,就拼命给王行长劝酒。过后,他上城里专门去找过王行长,想把这事儿敲定下来。进了王行长的办公室,王行长不冷不热地说,你有事儿吗?杨二宝一看他全然不像酒桌上样子,心里便收紧了说,王行长,你上次说贷款的事儿,我想过来看看。王行长好像忘了,想了半天,还没有想起来,就问,贷款的事儿,我说过吗?杨二宝说,你说过,说我贷多少也行,还说让我的羊群做抵押的话。王行长就笑着说,酒桌上的话还能算数?这样吧,你回去写个贷款申请,不懂的可以去问问贾红军,写好后,交给信贷股,等上会研究再说。出了银行的门,给贾红军一说,贾红军就哈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杨二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贾红军笑完了才说,你真是个农民企业家,土包子。你怎能相信酒桌上的话?酒桌上的话,如放屁,根本就算不了话,只有酒桌上签的字,白纸黑字,才是真的。再说了,你怎能两手空空的去跑贷款的事啊?你以为贷款就那么容易?贾红军的几句连问,问得杨二宝大张了嘴,就尴尬地苦笑着说,这其中的行情我还不懂,真的不懂,你说说,让我怎么做才好?贾红军这才给他说,这其中的学问就多了,从一般程序上来说,你必须要有申请贷款报告,还要讲好投资项目,资产证明,完了以后,银行要出面进行项目考证、资产验证。对了,到时你还得找好担保人,完了银行才给你贷款。这些都是程序上的事,你不懂,可以出点费用请个会计师帮你做一做。这些表面上的事都好说,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在于私下。私下?你懂吗?杨二宝怔了一下,忙点了头说,有点懂,这就是说,私下里要打点好,沟通好,上了程序,这事就好办了?贾红军说,老杨不愧是个聪明人。银行就是放贷的,给张三也是贷,给李四也是贷,为什么有的人就能贷上,有的人就贷不上?学问就在这里。杨二宝说,我还是头一次干这么大的买卖,不知道送多少合适。贾红军说,平时也不需多送,只请吃请喝就行了,等与他慢慢熟悉了,他也知道了你的为人,也信任你了,这就按规矩办。一般的来讲,银行贷款与承包工程、单位上购进机器设备的提成比例差不多,是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你要贷一百万,给对方要提成八万到十万。杨二宝一听,倒吸了一口凉气说,那么大的数额,他们也敢要?贾红军说,你呀,真的还没有入道。他们怎么不敢要?要是不敢要,说明你还没有信任度,你的款自然是贷不上的,到了敢接受的时候,说明你已与他打成了一片,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知道你不会出卖他的。杨二宝这才长透了一口气说,原来是这样呀,谢谢你的指教。贾红军说,这是关起门对你说的话,出门就作废!杨二宝连声说,知道,知道!我要连这点规矩都不懂,那还算人嘛? 后来,杨二宝多次邀请贾红军和王行长等人来家吃羊肉,喝酒,渐渐便与王行长成了酒肉朋友,取得了王行长的好感和信任后,王行长才做了口头应允,说等到收瓜子前,把他的贷款落实了。 杨二宝一想起这些事儿,心里就来劲,心想趁着这几年黑瓜子的行情好,好好大干一番。等今年秋上干完,他打算要买辆小车,来来往往上城办事也方便些,这大车开来开去,既费油,也没有派头,一看就像贾红军说的是个发了财的土农民。呵呵,贾红军这狗日的,鬼点子多,新鲜词儿也多,什么土农民?农民就农民,还要分个土农民、洋农民的不成?贾红军早就买上小车了,别说这贾红军,小车一坐,还真有点大老板的派头。那个过去嫌贫爱富,抛弃了他的女人,哪里会想到贾红军会有今天?人呐,这都是命,命里注定了那女人是个苦命人,任凭她怎么折腾,越折腾越穷。命里只有八分糠,跑遍天下不满升,命里是个吃球的命,跑到天尽头,拾了个纸包儿,拆开还是个卵泡儿。 这么想着,就到了城里,突然看到街旁有一个算命先生正端坐着。命,真的能预测么?杨二宝一看时间还早着,就把车停在了一边,过来想算算,看他今年有没有发大财的命。他问,算得准吗?算命的老者说,不准分文不收。杨二宝说,那好吧,你先给我算算,看准不准?老者捻须观看片刻,便让杨二宝抽出一签,接过一看,上写道:“时来运转”,老者说:“好命!好命!看你眼中带秀心中巧,不谈诗书亦可人,手艺百般样样会,纵然弄假亦成真。观你骨骼,上天庭饱满,下地阁方圆,少年家贫如洗,吃不饱,穿不暖,青壮时运不利,风里来,雨里去,大难不死,带来后福。眼下无天凶星照,中年不禄亦丰肥,你有发财的命,又有聚宝的盒。你已经发了,是不是?”老者看杨二宝已经听呆了,就突然向他发起了问。 杨二宝的确听呆了,虽是玄之又玄,却又觉得实实在在。他为什么能说得这么准确?难道人的命真的是被上苍主宰着吗?回首往事,莫不如是,他祖祖辈辈穷得丁当响,幼年无钱进学堂,解放后,上了扫盲识字班,凭着他的悟性,识了几个字,勉强能认得几个字,哪里会谈诗谈文?说手艺,他真的样样会,倒卖羊毛,弄假成真,也说得对呀!风里来,雨里去,大难不死,带来后福。 往事如烟,不堪回首! 八十斤粮种,换来的是十年的牢狱生活,多么残酷的现实,多么沉重的代价!几回回午夜梦醒,将一个“冤”字衔在口中呼不出,几回回枕冷衾寒,含两串屈泪哭不出。不能想,过去的事真的不能再想了,要不是赶上党的政策好,再熬上几年,出来还不知成了个啥样了。听到老者问他是不是发了,他竟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老者见他回过神来,便问:“不给家人算一算?” 杨二宝心想,他既然算得这么准,就给天旺算一算婚姻,给天盼算算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这样一想,便脱口说道:“好吧,你先给我的大儿子算算婚姻,再给我的小儿子算算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 老者说:“把你儿子的生辰八字和女方的生辰八字给我报来,我好给他们算算,看看是不是合婚。” 杨二宝大吃一惊,他咋知道天旺有了相好的了?莫非一切都是天意?他随口报出了天旺和叶叶的生日。天旺生于年头尾,叶叶生于次年年头,两人相差一月零五天,当时老奎女人没有奶水,常抱着叶叶来让他的老婆喂奶。这些虽是二十多年这前的事了,现在想起仍记忆犹新。当他报出了天旺和叶叶的生日后,一个从来没有的想法突然掠过脑海——听天由命!命不可违,如果命里注定他们该合,我就成全他们,请个媒人正式向老奎家提亲,过去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从此一笔勾销。况且,老奎是党的人,又是人大代表,有一定的政治势力。虽说自己是县上树起来的致富典型,但也不是没有把柄让人可抓,一旦政策有变,老奎再要给他往上捅一家伙,说不准真的还要栽跟头。俗话说,不走的路也要走三遭,不求的人还要求三次,以后的发展谁又能料得清楚?虽然上次为化肥的事儿,老奎败在了他的手下,然而,如果没有王乡长罩着他,如果工商局的人坚持原则的话,找他的麻烦照样能找出来。人啊,有时候就如过桥,过的时候也很泰然,一旦回首,才发现那是独木桥,禁不住一阵后怕。那一次,老奎如果再用力一推,说不准真的就把他推下去了。人生啊,谁能保证一世平安?所以,也不能树敌过多。识时务者为俊杰,该硬的时候要硬,该软的时候还要软,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听天由命吧,命里注定他俩是一对儿,棒打鸳鸯也不散,我与老奎和好算了,少一个对立面,就多了一份安全感。命里不合,就是捆在一起也不长久,与老奎,该咋的就咋的吧。此刻,仅仅是刹那间,这么多的意念飞速地掠过了杨二宝的脑际,这反使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脱和平静。他看着老者灵活的用手指掐着各手指的骨节,口中念念有词,却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他呆呆地立于一旁,平静地等待着命运对他的安排与裁决! 老者嗫嚅了几下,那张嘬得像个菜包子的嘴才发出声来:“本是一条藤,水火不相容,恩爱都是假,到头一场空。一个是水命,一个是火命,自古以来,水火不容,不是水激灭火,就是火烧干水,两相互克,此婚不成!当然,万事万物,也可互为通变,如果我能给他们禳衍一下,避其锋芒,倒能水*融,反成一对恩爱夫妻。不知老板肯不肯禳衍?” 杨二宝又吃一惊,心想神了,真的神了。本是一条藤,这不是应验了他们小时候吊过一个奶头吗?既然命里注定水火不相容,还要禳衍啥?听天由命吧!一切都听天由命吧!杨二宝说:“不禳衍了,不成就不成,命里注定该是咋的就咋的吧!你再给我算算小娃今年能不能考上大学?”说着便将天盼的生辰八字报了出来。杨二宝却默默祈盼着神灵能给他带来一个福音,能让他的天盼考上大学。他现在什么都不用愁了,唯的一期盼,就是希望天盼能给他争口气,考上一所名牌大学。为了让天盼专心学习,从去年开始,星期六星期天他就不让天盼回家了,凡是吃的、用的,一应由他或是天旺送到学校里去,让他安安稳稳呆在学校里,把时间都用在学习上。此刻,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命上,看看他命中是怎么注定的。 老者算了一阵,微微启口道:“自幼懂事天资聪,刻苦努力终须成,名字能在金旁挂,不是榜眼是探花!好命!好命!这意思就是说从小就懂事聪明,只要努力学习就能成功,不是一、二名,就是三、四名,一定能考上大学。” 杨二宝一听,脸上立刻大放光彩,高兴地说:“真的能考上?” 老者说:“命里就是个大学生,恭喜你了!” 杨二宝高兴地说:“只要能考上就好,太好了。多少钱?” 老者说:“一个人是十块,一共是三十块。” 杨二宝因心里高兴,也就不太计较他要得这么多,抽出三张大团结,递给老者。一看表,才十点半,还早着哩,就想到县一中看看天盼,完了再去参加娱乐城的开业典礼也不迟。 十点半,城里人正是干工作的时候,而农村,正是吃腰食的时候。农村人不习惯早上刚刚睡醒吃东西的,等干上一阵活,干累了,太阳也就到了半空了,借歇息的空儿,吃点随身带的食物,都称之为吃腰食。就在吃腰食这会儿,叶叶套着她家的灰骟驴往地里拉土送肥。叶叶昨晚生了一阵子气,早上醒来,细细想想爹说的话,虽然气人,但也觉得有道理。一家养女,百家求。你要是真爱我,就得主动些,请个人来提亲,老让我主动不行呀,我毕竟是个女的,还要顾顾脸面。这样一想,气就全消了。便套了驴车,想在途中遇到天旺,把这信息传过去,该想什么办法他想去。 驴车悠悠地晃着,把家中的土肥拉到地上,然后又从地上拉回垫圈的土。土变成了肥,肥又变成了土,土地养育了人,人又在不断地滋润着土地,就这样不断地轮回着,养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人。土和肥在不断的轮回着,拉土的车子也在不断地改进着,早些年,用的是木轱辘大车,套上一头老牛,人费劲,老牛也费劲。后来改成了架子车,胶皮轱辘,很轻便,叶叶就用毛驴套了驾子车,走在乡间的土路上,一趟又一趟,咯吱咯吱地响,仿佛哼着一首古老的歌,这首歌不知哼了多少年,还不知再哼多少年。有的人家,早就购买了小三轮,有了小三轮,方便多了,嘟嘟嘟地跑一天,顶你十条老骟驴干的活。叶叶打算等今年黑瓜子卖了,也想买个小三轮子,有了三轮子,牲口就没有这么辛苦了,人也会轻松许多。 驴车悠悠地晃着,咯吱咯吱地响着,晃着叶叶心里的梦,响着叶叶的美好憧憬。田野上,麦子拔节了,瓜秧抽条了,油菜开花了。微风拂起,麦田上泛起了一层一层的波纹,像大海中的涟漪,那涟漪,忽地伸向远方,又忽地摇曳到近处。一股湿漉漉的青苗味随风飘来,令人陶醉,身体就仿佛舒展了来。于是,就听到有人放了嗓子在唱,那山调调就隐隐约约地随风飘了来——黑毛的驴儿驮松香 走到那个青阳站道上 听说我的花儿下不了炕 上街里下街里去称冰糖 称了那个三斤沙冰糖 我把我的花儿看上一场 马儿啊拴在了转槽上 鞭子那个挂在廊柱上 左腿我踏在门槛上 右脚我踏到炕沿旁 我问花儿你啥疼呢 啥也不疼我就是想人哩 …… 那曲儿名叫《走青阳》,讲的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走远路的情哥哥在青阳听到情人花儿病了,称了三斤冰糖,快马加鞭回来看望,没想到回来后,花儿已经病入膏肓了。花儿得的是相思病,情哥哥得知后,后悔莫及,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出远门。他揽着花儿,正给她喂冰糖时,花儿安详地死在了情哥哥的怀中。情哥哥悲痛欲绝,请了最好的木匠,把花儿刻在了棺材上,又刻上了十二个月的牡丹花。那曲儿,随风飘来,如泣如诉,凄婉动人。叶叶听了,就由不得想起了天旺。来来往往送了几趟肥,去去回回拉了几次土,怎么也看不到天旺的影子。莫非他也出了远门?听着这曲儿,想着心上的人儿,叶叶的心分外的脆弱,泪就不知不觉地从她眼里溢了出来。天旺,如果我真的死了,你能像他那样,把我也刻在棺材上么?也会像他那样,给我刻上十二个月的牡丹花么? 渐渐地,离那歌声近了,才听清是锁阳唱的。抬了眼,目光越过麦田,越过瓜地,越过金灿灿的油菜花,看到锁阳站在干枯了的沙河旁,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吼着。心里又是铛地一下,仿佛拨断了她心里的另一根琴弦。昨晚,她与天旺一前一后,从沙滩那边回来时,看村口的石磙上,呆呆地坐着一个人,她不敢看他是谁,匆匆过去,待天旺过来时,那人忽在站起来,一把揪住天旺的领口。叶叶吃了一惊,仔细一看,才辨明是锁阳。锁阳指着天旺说:“你说,你是不是真的爱叶叶?”天旺说:“锁阳,你这是干什么?请你松开手!”锁阳说:“我再问一遍,你是不是真的爱叶叶?”看锁阳的样子,恨不得将天旺撕成碎片。要是真打起来,天旺肯定不是锁阳的对手。叶叶心里一慌,刚赶过去准备要拉架,没想天旺说话了,天旺说:“是的,我爱她!这与你有什么关系?”锁阳这才松开了手说:“你要真的爱她,就要尊重她,用生命保护她。我知道你们家是暴发户,有钱,有点看不起叶叶,你妈到处在说叶叶的坏话。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你要是三心二意,只骗取叶叶的情感,却不诚心爱她,我不揍扁你,我就不是我妈养的!”叶叶心里一热,眼睛便润湿了。天旺吃惊地说:“我妈?我妈她说叶叶的什么了?”锁阳气愤地说:“问你妈去!”叶叶听到这里,踉踉跄跄地跑回了家。叶叶的心里乱极了,大脚婶,我何时得罪你了,你怎么说我的坏话呀?锁阳哥,感谢你!有你这样一个哥,是我一辈子的福分。叶叶回到家里,还没来得及平息一下纷乱的思索,就遭了他爹的一顿臭骂。还好,爹妈还没有听到大脚婶说她的坏话,要是听到了,非把爹气坏不可。 此刻,当叶叶听到是锁阳在唱,心便一下拎了起来,她深知锁阳的难肠在哪里,那每一句唱腔,都是发之肺腑的诉说,诉说着他的暗恋,诉说着他的相思。别人不解锁阳的心,她能解。她知道,锁阳心里很苦,无法排解,就只好用唱歌释放。锁阳哥,你别唱了,唱得让人难受得要命。我也没有办法,一个人不能分成两瓣呀。锁阳哥,忘了我,再找一个吧,找一个爱你的人,因为我的心,已经交给了天旺。(未完待续) 26 天旺正在菜地里薅草。天旺人在地里,心却在叶叶上。昨晚被锁阳责问了一顿,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他真的想不通,他妈怎么会说叶叶的坏话?难道是因为我不听家里的话,就把一切责任都推到叶叶身上了?要是这样,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太委屈叶叶了。他本想回到家里就去责问他妈,但是,他们已经睡下了,他只好把话闷在心里。等到早上起来,他爹说要到城里去办事,让他把菜地里的草薅一下,他也很想到田野里散散心,提了筐子要出门时,看到妈在喂鸡,忍了又忍,实在憋不住了,便径直走过去对妈说:“妈,你是不是在背后说过叶叶的不是?” 田大脚先是怔了一下,然后便问:“咋啦,这么快就传到你耳朵里了,你是听谁说的?” 天旺一听便知,他妈真的是说了叶叶的不是,就有点气恼地说:“妈,不管是谁告诉我的,你不能在背后说叶叶的坏话,她又没有干对不起你的事,你平白无故说人家什么呀!” 田大脚一下厉害了起来:“她怎么没干?地方上的小伙子多的是,她为什么偏偏缠着我的儿子不放手?还不是看咱家富有,想攀个高枝,图个富贵?我就是想放放风,我们杨家不了她,让这个狐狸精早点死了心!” 天旺听了,更加生气地说:“妈,你这不是污蔑人吗?她又没有缠过我,为什么屎盆子都往她的头上扣?你以后再不要当着外人的面说人家了,让外人听了还笑话咱。再说了,婚姻自由,我也有我选择的权力呀。” 田大脚一下吼了起来:“翅膀子硬了,就不听娘老子的话了?什么权力?什么自由?你吃着家里的,穿着家里的,把你供着上完了学,就是来向爹娘老子要自由?你这个没良心的货,等你爹回来向你爹要去,你爹要是同意了,你爱娶谁娶谁去。” 天旺气没无治,一扭头,提起筐子上了地。 他真的无法想象,自己的妈怎么这样庸俗,怎么这样不讲道理。按说,做儿子的不应该指责自己的母亲,但是,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太霸道了,这不能不使天旺感到失望,感到痛心,甚至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怨恨。他知道,妈之所以这样,完全是受了他爹的影响,当他们在贫穷线上拼命挣扎的时候,他们看待别人的目光是仰视的,一旦有了几个钱,就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用一种偏颇的,极端的心理看待人和事。以为自己家富了,有钱了,别人都在盯着自己的存折儿笑,以为自己成了这片土地的主宰者,就可以随意的贬低他人,损伤他人。他深爱他的父母,但又为他们的浅薄、狭隘而感到深深的羞愧和悲哀!之所以如此,他才下了决心要带着叶叶远走高飞。他不愿意生活在这样一种家庭氛围中,笼罩在父亲的羽翼下,亦步亦趋地去走父亲为他开的路,更不愿意让自己心爱的人儿也跟上他去受这样的约束。他似乎觉得,父母的财产是父母的,与自己关系不大,他似乎觉得他在这个家里只是一个打工者,他既不想去继承,也不想去挥霍,属于自己的,还需他去创造。 在菜地蹲得久了,腿脚就有点酸痛,刚直了身子想伸伸腰,便看见富生也在地里薅草,富生家与他家的地紧挨着。便朝富生喊了一声,富生便站起来应了一声。富生也在城里读高中,与天盼同级。天旺就走过去说:“又到星期天了?”富生说:“是呀?天旺哥,天盼没有来?”天旺说:“马上就要高考了,他在学校里忙着复习,你不是也高考么,怎么不抓紧复习呀?”富生说:“我爹不在家,光我妈一人忙不过来,我就得来帮忙干。”天旺早就听说他爹胡六儿得了肺病,就问道:“六叔的病好些了没有?”富生说:“刚好些,他又到煤窑去了。”天旺便忍不住叹了一声。胡六儿的家境不太好,打庄盖房时借了一屁股债,还要供富生和他妹妹上学,胡六儿的压力太大了,没办法,就到祁连山下的私人煤窑去背煤,刚挣扎着把账还清了,又上了煤窑。为了生活,为了子女,老牛不死,稀屎不断,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去挣扎。这就是当今中国的农民。虽然政策放宽了,日子好转了,但还是没有彻底摆脱贫穷,像他家这样迅速暴富的毕竟是极少数,更多的还是挣扎在贫困线上。这几年旱情越来越严重,水库里的水几乎没有了指望,井水在逐年下降,打一口深井需要十多万,政府不投一分钱,还得靠每家每户搞摊派。化肥电费都涨价,涨得村人怨声载道,不种不行,种吧,担负太重,七扣八扣,到头来,每亩地只能保本,一年辛辛苦苦地劳作,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生活。他家自从做起生意后,就不想在地里多下苦,也不想在地里赚钱,便把好多地转让给了邻居家带种,他们只留了一小部分地,种点麦子菜蔬,留做自己吃。如果要完全从土地中刨钱儿,真是难刨。天旺虽说还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是,他完全体会到了农民的苦楚,体会到了农村的生存艰难。他知道,凭他目前的能力是无法改变红沙窝村的面貌,也无法带动其他人富起来,但是,他却有个想法,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有了机遇,有了条件,一定不会像他爹这样狭隘,至少,也要带领左邻右舍富起来。看着他们那样的贫穷,那样的艰难,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悲哀。 晚上回到家里,爹刚从城里回来。他爹的情绪非常好,说在城里遇到了一个算命先生,说算得可准了,把他的生死无常都算了出来。他爹还说,他给天盼算了一卦,算命先生说,天盼能考上大学。他妈听了,就乐得合不拢嘴,连声问他爹:“这是真的吗?天盼真的能考上大学吗?”他爹说:“真的呀,算命先生说,‘名字能在金榜挂,不是榜眼是探花’。他还算出了天盼自小聪明懂事,天生就是个大学生的料。”他妈听了,高兴得不得了,像是念念有词般地说:“太好了,真是烧了高香了。”他妈就这样念叨着,一直念叨到了伙房,她还在念叨:“真是烧高香了,要是天盼能考上,谢天谢地了。”天旺为了不使爹妈败兴,避开算命的内容不谈,只从天盼的学习情况说:“按天盼平时的成绩,考上应该差不多。”他知道,他爹妈没有在他身上实现的梦,想在他弟弟身上实现。他也希望弟弟能为爹妈争口气,顺顺利利地考上大学,为爹妈圆了这个梦。天旺自然不会相信算命先生的胡言乱语,如果他真的能说出人的生死无常,如果人的命运早有天定,人还努力什么,还奋斗什么?这种小把戏,也只能在街头蒙蒙人,除了那些愚昧无知的人相信这些,真正有文化有知识的谁会信? 吃罢晚饭,他爹才说:“我给天旺也算了一卦,主要算了算他的婚姻。” 天旺的心里咚地跳了一下,尽管他不相信算命先生,但是,由于好奇心作怪,极想知道他的婚姻是怎样的。抑或是,他冥冥之中所期盼的,能不能与算命先生所说的相暗合。 他妈比他更着急,催着他爹说:“你快说说,天旺的婚姻是咋个相,能不能与王老板的丫头合配?” 他爹说:“神了,算命先生真是太神了,他把天旺和老奎丫头的生死无常都算出来了。说小的时候本是一条藤,当时老奎家的断奶了,不是让你给叶叶喂过奶,他俩在一个奶头上吊过吗?但是他们却相克,一个是火命,一个是水命,水火不相容,根本走不到一起的。” 他妈一下高兴地说:“真的?算命先生真的是这么说?真是太神了。” 他爹说:“真的就是这样说的,我哄你们做啥?” 天旺的心一下沉了下来,从沸点一下沉到了冰点。刚听到他爹说到与叶叶小时候吊过一个奶头时,心里还满怀喜悦,没想到话锋一转,说他们水火不容,又一下子把他送到了冰窖。胡说八道!完全是胡说八道!不是算命的胡说,就是他爹为了阻止他们的这桩婚事,故意卖了个关子,借算命先生之口在胡说。 他妈说:“天旺,听到了吧?算命先生已经算出来了,你与叶叶不合,你就死了心,别再妄想了!” 天旺实在控制不住此时的冲动,霍地站起来说:“算命的哪个不是骗子?他们狗嘴里能吐出象牙?什么是命?命就捏在我的手里,我今天想活就活,我今天不想活就可以跳井,可以触电,每一个人都有这个自由,难道这个自由也是命?他要那么神,能算出别人的生死无常来,为什么不算出唐山大地震来,为什么不算出‘*’倒台的日子来,好让人们避开那些灾难?他们编造所谓的命,无非是向愚昧无知的人骗几个小钱儿……” “你给我住口!”杨二宝突然打断了天旺的话说:“不许胡说八道,读了几天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给我也算了,没有一样不准,就算他胡编乱造,他怎么能把我过去的事胡编乱造上?” 他妈说:“天旺,这事儿可不能由着性子,命这个东西,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你姐家那个村里有个女子,算命先生不让她嫁属龙的人,没料让男方家哄了她,男方本来属龙,往小里瞒了四岁,说成了属猴的,结婚不到两年,男的上煤窑背煤被砸死了。这事儿谁都不能马虎,马虎了可要出事的。” 天旺无法平静下来,他尽量克制着内心的冲动,一字一顿地说:“爹、妈,我知道,你们与奎叔有成见,你们压根底里就不想让他的丫头成为你们的儿媳妇,所以,你们就千方百计地寻找一些理由,来证明这件事的不合理性,阻止我和叶叶的结合。这些,我都能理解。但是,你们考虑过没有?你们与奎叔的矛盾,是你们那一代人的悲剧,你们根本没有理由,让你们的后代去继承你们的悲剧,继承你们的恩怨。如果我与叶叶的结合,会使你们难堪别扭的话,我可以离开这个家,离开你们……” “啪!”地一声,杨二宝突然一把拍在茶几上,把茶几上的水杯震落到了地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哗啦的破碎声。杨二宝霍地站了起来,指着天旺大吼了起来:“杂种狗日的,你翅膀子还没硬,就想翻天?爹娘老子一把尿一把屎的把你拉扯大,反过来还是爹娘老子的不是?你这个贼杀剩下的货,我把话早早撂给你,你找谁都行,就是不能找老奎的丫头!” 他妈也不失时机地说:“天旺,爹妈养你这么大也不容易,哪点不是为了你好?天底下的好丫头多着哩,你咋就这么鬼迷心窍,连爹娘老子的话都听不进去了?王老板的丫头差什么了,胖乎乎的,我看比老奎的丫头强多了……” 天旺怔怔地站着,对此他无话可说了,他受了十多年的现代文明的教育,却无法说过满脑子封建迷信的父母,无法摆脱由此延伸而来的束缚,他为此感到悲哀,感到痛心。 他妈以为他想通了,又添油加醋地说了起来:“那丫头还是城里人,她爹说了他亏不了你,说不准还能把你的户口也迁到城里,村里哪个人不说你有福气,哪个人不羡慕你?” “别说了,你们什么都别说了!”天旺打断他妈的话说:“你们养了我的身,却养不了我的心,你们不让我找叶叶,我谁都不找了,打一辈子光棍,你们该满意了吧?” 杨二宝说:“你狗日的能球得很,还翻天不成?你不找就不找,吓谁哩!” 天旺说:“我就想翻这个天!”说完就朝外面走去。 杨二宝厉声说:“回来!你给我滚回来!” 天旺头也没回地走了。 杨二宝又说:“你狗日的再去找老奎的丫头,看我不砸断你的贼腿才怪!” 天旺仍没有吱声。 他妈追到院中,冲着天旺的背影喊:“你这个挨老刀的货,你去了就别再进这个家门,我权当没生你这个臊骨爪!” 天旺已经被暮色吞没了。 今晚没有月亮,今晚是阴天。 田大脚站在院中,心里顿时涌出了无限的孤独与失落。她想起天旺小的那会儿,太规矩,太听话,也知道疼人,现在长大了,有文化了,反而不懂事理。真是儿大不由娘呀。这样想着,就无端的产生了一种人生的苍凉,产生了一种对叶叶的恨。要不是那个小狐狸精勾了她儿子,天旺怎能会变成这样?怎能变得连爹娘老子的话也不听了? 杨二宝半天听不到动静了,出门一看,老婆子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院中站着,就朝她喊了一声:“回来吧,一个人孤单单地站着做啥?别凉着了。” 田大脚蹒跚着步子,进了屋,再看杨二宝,已被气得脸色铁青,手里夹着一根烟,颤颤地抖着,划了几根火柴也没点着,田大脚的心里感到一阵阵酸楚。为了这个家,为了活个人样儿,他风里来,雨里去,担惊受怕不容易呀,外面的事已经让他操够了心,回到家里,还不得安生,还得受娃子的气,人活一辈子,咋没个安稳的日子?于是便宽慰说:“老汉,别气了,气大伤身。如今谁家的娃子也是这个德行,也不光是天旺。” 杨二宝长叹一声说:“杂种狗日的,鬼迷心窍了,真是鬼迷心窍了,好话说了一骡车,他也听不进半句。” 田大脚说:“你款款坐在沙发上缓缓吧,别气了,再怎么,也是自己的娃子。” 杨二宝说:“我一说话,那杂种就脖子上拧了三转儿劲来顶你,咋能不生气?我一天到晚,忙得球甩个铃铛儿,为的是个啥?还不是为了这些先人们,到头来,他却把你的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 田大脚说:“小的时候还很听话,没想到书念得坏坏的了,念成了一个半吊子了。” 杨二宝说:“什么是书念坏了,是鬼迷心窍了,是被老奎的丫头把魂儿勾走了。” 田大脚说:“算命先生真的是那么说的?” 杨二宝说:“你看你。我怎么能哄你们呀?人家说得清清楚楚的,说他们一个是火命,一个是水命,水火不相容,两人相克。要是算命先生不这么说,看球他爱怎么就怎么去,我也不着这口馊气了。” 田大脚说:“这咋办呢?说不准儿子真的被那个小骚货勾走魂儿了。” 杨二宝说:“咋办?管不了也得管,就是砸断他的腿也得管住,不管住将来出了事儿,还不是害人。” 田大脚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自家的爷们气上来啥都能干出来,也知道自己的娃子又是个宁折不弯的犟种,他真怕他们父子俩对立起来。她越发觉得算命先生的话在冥冥之中主宰着她家的一切,天旺越跟叶叶接触,就越觉得有一种意想不到的事要在她家发生,就越发对儿子担起心来。此刻,她把天旺的一切不驯服都归结到了叶叶的身上,觉得要不是这只狐狸精,天旺不会这样不听话的。由此,她也更加认定了算命先生说的准确,现在刚开个头,天旺就变了,如果真的被这狐狸精勾走了魂,灾难必定降临到儿子身上。想到这里,便说:“这事儿,也不能全怪咱天旺,我看老奎的丫头就不是个正经货,眼睛老是水汪汪的,长着一张狐狸脸,一看就是个小骚货。老奎不是教子有方吗?老奎都管不住,更说明那丫头不是个狐狸精就是个害人精!” 杨二宝突然灵机一动,对田大脚说:“老婆子,骂街去!你放心骂,他把我害苦了,骂他几句也不过分。要骂,就大声骂,让那个老松听。他听到了,把他的丫头管住了,咱的天旺才能死心。” 田大脚说:“骂就骂,这是个好主意,一只巴掌拍不响,只要那个小骚货不再搭理天旺,天旺也就没球事了。” 杨二宝说:“你放心去骂,骂得越难听越好,骂不动了缓缓气再骂,到啥时候不让你骂了,我会来拉你。” 田大脚应了一声就走了。 为了出出那口馊气,她要去骂街! 为了让老奎管住那个小骚货,她要去骂街! 为了让她的儿子无灾无难,她要去骂街! 茫茫黑夜,为她骂街酿造了一个很好的氛围。(未完待续) 27 走出家门,天旺觉得脑袋一片空白,信马游缰地来到村口,积郁在心中的那块东西越发使他堵得难受。他知道已经无法与父母沟通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社会价值观,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将他们父子隔离开来,一个在这头,另一个在那头,他接受不了父亲的那一套,父亲也同样不会容纳他的所作所为。既然他容纳不了我,我又接受不了他,就只能是各走各的道了。事实上,谁的路本来就是谁走的,不是靠别人设计的,别人也无法为你设计。今日与父母的又一次交锋,使他更加吃了秤砣铁了心,为了叶叶,为了争取独立的人格和婚姻自由,他愿意放弃家庭,放弃所有的一切。他根本不相信算命先生说的那一套,也不相信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与叶叶的结合。即便前面的道路布满荆棘,他也要走下去,永不回头! 此时,他特别渴望能见到叶叶,哪怕看上她一眼,哪怕说上一句话,也会使他感到踏实,也会使他的心灵得以慰藉。他在村里走了一个来回,没有碰到叶叶,他又到叶叶家的大门口转了几个来回,还是没有看到叶叶的影子。他知道,这样走下去,即使走上一个晚上,都有可能碰不到她。但是,他又必须见到叶叶,要是见不到,他就心慌得难受,一刻都无法平静下来。怎么办呢?上她家找去,显然不合适,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无端生出别的麻烦。他突然想了一条计,让玉花去叫叶叶。玉花是他小学初中时的同学,上次玉花上城办事,还搭过他的车,他相信玉花不会推辞的。找到了玉花,她果然响亮亮地答应了为他去叫叶叶,他却独自来到了村头的那条干涸的沙河旁。他知道,这是他们走向沙滩,走向那片小树林的必经之路。 夜色浓得发黑,看那远处的树林,如一片荒冢,森森可怖。今晚是阴天,今晚怕是不再有月光了。回头向村里张望,希望他所等的那个冰清玉洁般人儿,款款地向他摇曳而至。那是多么的美啊。多少次,当他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向他飘摇走来时,他就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拥有了她,他就仿佛拥有了整个世界,他很难想象,如果有一天他的生活中失去了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正想象中,那个熟悉的影儿,变成了一头小鹿,活力四射地奔他而来。他禁不住张开双臂,迎了上去,将她揽在怀中,生怕她从此迷失了。 此刻,没有语言,没有往日的恶作剧,只有两颗滴血的心在黑夜里跳动着,和谐如同一个鼓点。天旺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她的发,她的肩,她的腰,就像抚摸着一只受伤的羔羊,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雏雁。 “天旺!你……”叶叶抬起头,轻轻地说:“你怎么了?怎么不说一句话?” 天旺这才渐渐松开了手臂说:“刚才,我与家里闹翻了。” “为啥事?” “就为咱俩的事。” “你挑明了?” “嗯!” “他们坚决反对?” “嗯!” “天旺!”叶叶说着就嘤嘤啜泣起来,“你说咱俩咋办?昨晚我回到家里,让我爹一顿好骂,我都羞得恨不得钻到地洞里去。本来我今天也想找你,想让你说通你的爹妈,让你们请个媒人来提亲,只要媒人一来,我爹也就有了台阶可下了,没想到我爹刚有了点松动,你的爹妈又较上了劲。为什么相爱的人,偏偏就走不到一起呢?” “会的!一定会走到一起的,叶叶!”天旺说:“今生今世,谁都无法阻止我们。除了你,我谁都不娶!” 叶叶听了,好一阵感动,就将头微微靠在天旺的肩头,柔柔地说:“要是天,永远这么黑着该多好,我俩就这样紧紧地依偎着,依偎它一个世纪,我宁愿与你化成一座山脉,或者是一块石头,也不愿意回到家里。我实在怕,怕看到我爹那凶神恶煞的样子。” 天旺说:“我也是,也不想回那个家,真的是不想回。”天旺说着,就选了一个沙坡坡,把叶叶揽在怀中坐了下来。 叶叶说:“你爹和我爹,他们都很自私,也很狭隘,他们只想维护他们的人格与尊严,但是,他们压根儿就没有想到,他们这样做,却严重伤害了我们的人格与尊严。” 天旺说:“所以,为了我们的自由,为了我们的幸福,就得跟他们抗争!” 叶叶说:“咋个抗争法?” 天旺说:“远走高飞,永远离开这里。既然他们容忍不了我们,我们何必厮守在这沙窝窝里?叶叶,你拿主意吧,只要你愿意,我立即就可以带你远走天涯,永不回头。” 叶叶说:“天旺,为了我,你真的能舍弃你的家庭,舍弃你的父母,带我远走他乡么?” 天旺坚定地说:“能!为了你,我没有什么舍弃不了。今生今世,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豁出去了,什么都可以做得出来。叶叶,答应我,跟我走吧,离开这里,没有过不去的坎!凭着我们勤劳的双手,一定会创造出新的幸福!” 叶叶幽幽地说:“可是,天旺,除了远走高飞,难道再没有别的出路了吗?你想过没有,我们要是真的走出这一步,对双方的父母都会造成伤害的。我们能不能再跟他们磨一磨,再磨上一阵,他们同意了,皆大欢喜,如果还不同意,我们离开了他们,也少一点遗憾,少一点自责。其实,虽说我爹很凶,但是,我感觉到他显然是让了步,只要你家请了媒人来提亲,他会默认的。你就再做做你父母的工作,多磨磨,磨得时间长了,他们也就认可了。” 天旺说:“叶叶,你不知道,已经无用了。我爹在城里为我们算了一卦,说是相术不和,一个是火命,一个水命,水火不相容。我妈也是个老迷信,一听这话,就跟上我爹一唱一和。我不知道是算命先生真的那样说了,还是我爹为了阻止我们,故意那么说的。刚才,就是为这事,我与他们闹翻了。” 叶叶惊愕地看着天旺说:“竟然有这回事呀?” 天旺说:“不管是我爹真的要阻止我,还是假借算命先生的话来阻止我,都无法阻止我们走到一块儿。叶叶,我听你的,我再与他们磨磨,如果我尽力了,他们还是不同意,我们只能走我们的路了。” 叶叶说:“天旺,我也想好了,万一,他们还是不同意,我就跟你走。为了我们的爱,为了我们的自由,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跟你去闯!” 天旺的眼睛润湿了,一下紧紧地揽着叶叶说:“叶叶,你真好,我会用我的生命去呵护你,呵护你一生!” 叶叶就偎在天旺的怀里,幽幽地说:“天旺,我真的……真的想躺在你的怀里,好好地睡一觉。” 吃罢晚饭,锁阳急得无聊,东转西转,就由不得转到了老奎家。锁阳到老奎家去,目的还是想瞅一眼叶叶。他知道叶叶不爱他,他知道叶叶有了相好的,但是,这并不妨碍他爱她,也不妨碍他瞅一眼叶叶,只要瞅上一眼,他心里就感到舒服,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踏实。每次进了老奎的家,奎叔和婶子对他都很热情,像是把他当作自家人一样看待。这次也不例外,进了门,婶子就问:“锁阳,吃过了?”他说吃过了了。奎叔说:“桌子上有纸烟,你自己取了抽。”他就取了一支,要给奎叔敬,奎叔摆了摆手说,我抽条烟。他自己就点了抽。奎叔正躺炕上歇着乏,奎叔一看他抽,也就坐直了身子,拿过炕桌上的条烟锅,咝咝地抽了起来。抽了一阵,锁阳就无话找话地说:“奎叔,我看今年庄稼长势不错。”老奎说:“是哩,长势不错。”锁阳说:“今年改种了籽瓜,不知价格能不能赶上去年价?”老奎说:“说不准呀,这市场经济,忽高忽低的也没个准。”锁阳呆了半天,还没有见到叶叶的影子,有点慌,就说:“婶子,叶叶做啥去了?怎不见她?”婶子说:“玉花刚叫走,你是不是找她有事?”锁阳就有点慌了,忙说:“没有,没有,我是随口问问。”老奎看了一眼,就看出这娃的心事,说:“锁阳,媳妇子瞅下了没有?”锁阳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结结巴巴地说:“没……还没有哩。我还小哩,急啥?”老奎说:“你比叶叶大两岁,也不小了,都不小了。”锁阳的脸就更红了,头也勾了下去。老奎又说:“现在兴自由恋爱,你毕竟是男娃子,瞅准了,就主动点。”锁阳心里就忽地一下热了起来。他听懂了奎叔的意思,奎叔是让他主动点。可是,好我的奎叔,你哪里知道,我爱她,她却爱着另一个人。婶子也说了,婶子说:“锁阳,你自小儿,就没有了娘,我们就把你当自家的娃来对待。对你,我们也没有什么藏着掖着的,你要看上了咱的叶叶,我和你奎叔也没意见,就看你们俩的缘分了。”锁阳的心一下就狂跳了起来,便有点结结巴巴地说:“叶叶……她……她好像心里有了人。”老奎听了,就长叹了一声。就这一声刚刚叹完,就听见街上突然响起了叫声——“天旺!” “天旺哎!” “你这个贼杀剩下的,死到哪里去了?是被野狐狸勾了魂儿了,还是叫哪个小骚货迷住了?” 三人一听这叫骂声,谁都不说话了。这叫声,像一个利爪,将黑夜撕了个口子。谁都感觉到了,这口子一开,肯定还有别的内容。而那骂声,到这里突然停顿了下来,就像说书的,说到关键处要喝口茶一样,喝茶是假,吊人的胃口是真。听得出来,这骂街的人深得说书人的控制能力,很会掌握火候,很会酿造氛围,等听者的注意力都集中了后,她才会切中要害,发起攻势,那骂声越发的响亮了起来——“天旺,你这个现世饱,城里的丫头差啥了?送上门来你都不要,原来你是被狐狸精勾走了魂。” “不知羞耻的小骚货,莫非是想男人想疯了?天底下的光棍汉多着哩,你勾哪个不行,咋单单勾我的天旺?是愁准了我家的房屋?还是瞅准了我家的钱财?房屋有哩,亮堂堂的,就是不让你这个小骚货进我的门。钱财也有哩,崭新的票子几摞摞,就是不让你这个小骚货花一分,让你干望不得应……” 锁阳霍地站起来说:“大脚婶真是欺人太甚,有了几个臭钱就想侮蔑人,我跟她讲理去!” 老奎抬起手,按了按,沉沉地说:“坐下!锁阳,你给我乖乖地坐下!”声音不大,却有力。 锁阳说:“不要以为有了几个臭钱,就了不得了,就高人一等,想骂谁就骂谁。别人怕她,我锁阳不怕,我不能让她这样糟蹋叶叶。” 老奎厉声喝道:“坐下!” 锁阳见奎叔生了气,不敢违拗,就坐了下来,却忍不住呼呼地喘起了粗气,青筋就在他的太阳穴上突突地跳了起来。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就是忍受不了别人对叶叶的伤害。他虽然很清楚,叶叶爱的人不是他,是天旺,但是,在他的心目中,叶叶就是他的妹妹,叶叶就是他心中的女神,是那般的高洁至纯,那般的不可侵犯。他完全有资格,也有义务保护叶叶,他愿为叶叶去死,也愿为叶叶而生。可眼下,听到别人这样肆意伤害叶叶,他为他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而感到难受。如果没有奎叔的阻止,他真要去捂住田大脚的那张臭嘴。 而老奎,也早已气得脸色铁青了。他的手不停地抖着,装了几次烟,才装到烟锅中,划了几次火,才勉强划着,当烟嘴对到嘴上时,烟锅在抖,嘴唇在抖,嘴张了几下,才将烟嘴含住。 骂声更大了,也更粗野了—— “是谁家的骚货,也不知道管一管?是猪是羊,也得有个圈,是驴是马,也得有根缰绳,没有圈我给你垒,没有缰绳我给你搓,你们总不能放出来害人……” 叶叶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颤悠悠地站起来说:“这条老母狗,越叫越没个完了。谁没长个嘴,谁不会骂几句?人越不吱声,狗屎喷得越多,我倒要看看她,能把人吃了?”说着,就要朝外走。 老奎又抬起手,摆了摆,他的胳膊弯曲着,仿佛担负了千斤之力,抬得吃力,摆得也很吃力。 叶叶妈说:“你耳朵聋了?你能咽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老奎勾了头,只管抽烟。 锁阳说:“奎叔……” 老奎看了锁阳一眼,那只小眼里像充了血。 锁阳说:“婶子……” 叶叶妈就泪水涟涟地说:“锁阳,你婶子活得太窝囊了。”说着,就一下捂起脸哭了起来。 锁阳又站了起来说:“我不怕她,她算个啥东西?她可以骂别人,想骂谁都行,就是不能骂叶叶。我豁出去了,我谁都不怕!”说着,起身要走。 老奎突然大吼一声:“锁阳,你给我站住!” 叫住了锁阳,他才缓缓地说:“锁阳,你要真的为你奎叔好,你就别给我惹祸,不要搭理她,去把叶叶从玉花家领回来,像领你自己的妹妹那样给我领回来。” 锁阳应了一声,就飞快地跑了去。 外面的骂声仍不绝于耳。 “天旺子——天旺——妈给你叫魂哩!你回来吧!别让狐狸精迷住了你的心,别让小骚货牵了你的魂。” …… 叶叶妈说:“我真后悔,当年我省吃节用,把白面端上去喂了狗了。就是条狗还知道感恩戴德,可她连狗都不如。” 叶叶妈又说:“人心咋变成这样了?人的良心到哪里去了? 叶叶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奎还是不说,啥也不说,只默默地抽着烟。一直抽了好长好长时间,锁阳才回来。 锁阳是一个人回来的。 叶叶妈说:“她人呢?人到哪里去了?” 锁阳只说了一声,她不在。 叶叶妈要出去找去。 “别去了,你们谁也别去了,去了你也找不着。”老奎摆了摆手,手就抖得越发的厉害。“不怨天,不怨地,也不怨人,要怨,只能怨我没有把丫头管好,怪我心太软,怪我手太软。我老奎,能管好一个村,就不信管不好自己的丫头。能培养出一个英雄,能为国家输送上大学生,就不信能让一个黄毛丫头翻了天。我就不信……”老奎几乎是用牙咬着字,一句一顿地说。他的目光,却木木地盯着一个地方,一眨也不眨。 锁阳和叶叶妈循了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幅照片,那幅照片,就是开德的遗像。 此刻,老奎死死地盯着儿子的遗像,一脸的冷漠和麻木,络腮胡子似挂满了霜花,眼里却含满了无限的屈辱和忧伤。过去,老奎每每遇到不顺心的事儿,就会对着儿子的遗像看上半天,面对牺牲的儿子,他没有什么想不开的,没有什么逾越不了的,一切的不顺似乎都得到了稀释和溶解。眼下,他又想从英雄的儿子那里得到溶解,或者是心灵上的一丝抚慰。 外面的骂声还在继续—— “害人精,狐狸精,你这个小骚货!你这个有人养、没有人教的野种!你的脸皮咋那么厚,比城墙还厚,你不知害臊,我还知道害臊哩。” “狼吼鬼叫的嚷嚷啥?”突然,外面传来了一声粗重的断喝,才止住了女人的骂声。那声音,让人一听就知道是杨二宝的:“你养不下娃娃怨炕皮子,管不好你的儿子是你的不是,山抓鬼叫的乱骂个啥?你给我滚回去,丢人现眼的,不怕人笑话!”女人说:“母狗不摆尾,公狗不撩骚。要不是那个野狐狸精,我的儿子能鬼迷心窍?”杨二宝说:“杂种狗日的,我叫你嘴犟!”说着,传来了一阵撕厮打打的声音,接着女人发出了一阵叫喊声。杨二宝说:“你给我回家走,到家里,我再慢慢剥你的皮,在这儿,我还嫌丢人现眼哩。”随着一阵撕厮打打的声音消失,外面才渐渐寂静了下来。 叶叶妈擦了擦眼角的泪,嗫嚅了几下嘴唇,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老奎想站起来,晃了一下身子,最终还是没有站,便说:“锁阳,橱柜左手的抽屉里有烟哩,你给我捏上一撮撮来。” 锁阳就捏了一撮撮来,放到了老奎的烟袋里。 叶叶妈说:“你少抽点吧,早上起来咳得气都喘不过来,抱着个烟锅就不松手了。” 老奎就没有再抽,放下烟锅,将头靠在铺盖卷儿上,微微闭上了双眼。他太疲倦了,真想就这么睡过去,永远也不再醒来。 锁阳想安慰几句,可他嘴拙,一时找不到适合的话来,闷闷坐了一阵,还没等来叶叶,便打了一声招呼,就起身告辞了。 老奎微睁双眼,说:“锁阳。” 锁阳就站下了身子。 过了半天,老奎才又说:“你有空就来,常来!” 锁阳应了一声,走了。屋子里更加的沉寂。 锁阳走后,老奎也下了炕,从草房里拿来一条皮鞭,捋了捋,放到了门背后。 叶叶妈说:“你吓唬一下就行了,别真打!” 老奎说:“还吓唬啥哩,养下这样的货,把我的老脸都给丢尽了。” 叶叶妈说:“你单听那老卖逼的胡吣!叶叶又没有干下见不得人的事,丢你啥脸?” 老奎说:“等干下就晚了,现在都晚了。”说完,就合了眼,将头放在椅背上,长长地透着气。 过了许久,才说:“老婆子,你说,我们这辈子活个啥名堂?” 叶叶妈说:“活人就是这么活的,再能活个啥名堂?” 老奎又问:“开顺秋上就毕业了?” 叶叶妈说:“是哩,秋上就毕业了。” 说完,两人谁也不再说什么了,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老半天,叶叶妈说:“老汉,困了就睡吧,别往心里去了。” 老奎说:“屎盆子都扣到头上来了,咋能不往心上去?你困了,先睡,我就不信等不来她。” 又过了一阵,街门响了一下,老奎微微睁开眼,站起了身。 叶叶妈惊悸地说:“我求求你,别打我的丫头,吓吓就行了。” 老奎没有吱声,拿起皮鞭,就朝外走了去,来到院中,啪地拉亮了电灯,立刻,院内亮如白昼。刚关好街门的叶叶倏然一惊,如小鹿回首,惊恐看着老奎,看着老奎手中的皮鞭,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身上立刻泛起了鸡皮疙瘩。她将目光移到了刚出门的母亲身上,那目光幽幽的,满含着哀怨,满含着请求。 “过来!”老奎低吼一声。 叶叶朝前走了几步,便站定。随着一阵惊悸过后,她仿佛横下了心,打就打吧,让你好好打一顿,出出气,我也好下决心离开你们。于是,她眸子中的那缕哀怨,那缕请求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桀骜不驯的目光。 老奎猛地甩圆鞭子,啪!打在了叶叶的身。叶叶猛然抽搐了一下,没有吱声。啪!又是一鞭子,打在了叶叶的腿上,叶叶本能的挪了一下腿,还是没有出声。啪!一鞭子抽在了叶叶的脸上,叶叶用手捂住了脸,护住了嘴,将声音捂进了喉咙里。啪啪啪!叶叶终于支持不住了,抱着头哭喊了起来。叶叶妈扑上去夺老奎的鞭子,一边夺一边说:“老鬼,你要打就打我吧,你有气要出,就在我身上出吧,求求你,别再打我的丫头了。就是个牲口,她也挨不住你这么打。”老奎一把将老伴儿推了过去,啪啪啪!又向叶叶抽了下去,边打边说:“我就不信,我老奎管不了你这个黄毛丫头,我就不信,能让你翻了天!打残废了,我养着你,我老奎宁可当牛当马,养一个残废丫头,也不能让你再给我去抹黑!”就在这时,街门哗啦地一下被锁阳闯开了,锁阳一下过来护住了叶叶,啪!一鞭子抽在了锁阳的身上,锁阳没有动身。老奎气急了,大吼道:“锁阳,你给我让开!”锁阳说:“奎叔。求求你,别打了!”老奎一鞭子又下去,锁阳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叶叶。锁阳说:“奎叔,你有气就在我身上出,我替叶叶挨着。你打吧!”叶叶妈上来又抓住了老奎的鞭子,老奎无奈地松开了手,突然就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的头,拼命地用拳头砸着自己的头说:“老天爷!我哪辈子造了孽,你咋用这种方式来处罚我呀!”锁阳忙放开叶叶,上去抓住老奎的手说:“奎叔,你别这样,你别这样,你这样,会让人更难受。” 叶叶妈一看女儿的身上、腿上,吊着一缕一缕的布条,泛着一条一条的蛇一样的红瘤子,心像被蛇咬了,就紧紧地将女儿搂在了怀中。 叶叶早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哭边说:“你打吧,打死我算了,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她妈就不住地抹着泪,安慰着女儿说:“叶叶,我的好女儿,你别再跟天旺来往了。你还不知道,田大脚骂了一个晚上的街,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出来了,把我们全家人都骂惨了。你不信,可以问问锁阳。就算妈求你了,听上妈的一句话,争上一口气,别再让她骂咱了。” 叶叶被她妈死拉硬扯,才拖到了她自己的屋子里,渐渐地,那两种哭声细了许多,然而,却更加的令人揪心。那丝丝缕缕的哭声,像满载了人生的哀怨、无奈、辛酸,在黑夜里听来,分外的戚然。 老奎被锁阳扶着进了屋,身子一直抖个不停,打在女儿的身上,疼在爹娘老子的心上,看着被他打成那个样子的女儿,被打在他身上还要难受。听到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仿佛一根根的钢针,扎在他的心上。天呀天,我老奎上辈子究竟做了啥缺德事,让我这辈子来偿还?锁阳木木地坐在一边,一直陪他坐着,也不说话。他觉得有点对不起锁阳,就说:“锁阳,奎叔对不住你。打疼了吧?”说着就过来摸了摸留在锁阳胳膊上的红印子。 锁阳说:“奎叔,我知道你心里苦,也知道你有气没处使,但是,你也不能全出到叶叶身上。只要你能消气,我替叶叶,让你出出气,也没啥!” 老奎说:“奎叔知道你喜欢她,也疼她,要是她跟了你,奎叔也就放心了。可是,丫头大了,由不了爹娘了。我说的话,你懂了吗?” 锁阳就点了点头说:“奎叔,你别说了,自从开德哥走了后,叶叶就一直把我当哥看待,我也把她当妹子看。我知道,我配不上她,她爱的人也不是我,我就当她的哥哥吧!” 老奎说:“有烟哩,你点了抽。”锁阳就点了,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 很晚了,叶叶妈才从叶叶的屋里出来。见老奎和锁阳呆坐着,就过去,看了看锁阳的伤痕,心疼地说:“老鬼,你活苕了,你看你把锁阳打成个啥相了?” 锁阳就憨憨地笑了一下说:“没啥,没啥!奎叔,婶子,别再生那闲气了,我走了。” 老奎就起身,把锁阳送到了大门外,送走了,还在那里站着,像风中的一个稻草人儿。 叶叶妈鼻子一酸,就哑着嗓子说:“老鬼,进屋吧,受了凉,又得害人。”(未完待续) 28 起风了。 那风,紧一阵,松一阵。松时,呜呜呜地叫,像鬼哭狼嚎;紧时,呼呼呼地吼,如万马奔腾,似天动地摇,令人毛骨悚然。 叶叶始终没有睡着。她睡不着,疼得实在睡不着。动一动,像是皮开肉裂了,浑身都疼。身上的疼,尚可忍受,最使她无法忍受的是心,心里疼。疼得在流血。她感到好委屈,好难受。我何错之有,何罪之有?老天为什么偏偏对我这么不公平?如果爹打我是因为大脚婶骂街引起的,那么,大脚婶凭什么骂我,凭什么恨我?就是因为天旺爱我,没有听他们的话,没有跟城里丫头好,就把仇记到了我的头上。这难道是我的错吗?她真的无法理解,更无法想通。小时候,她与天旺一块儿上学,大脚婶见了她,总要揽过去亲一口,夸她长得好,眼睛黑,睫毛长,皮肤嫩。长大了,她与天旺去城里上学,大脚婶又夸她身材好,模样儿俊,直夸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从为化肥的事儿,两家发生冲突后,大脚婶虽然对她生分了许多,但是,还没有对她使过脸色。她真的不明白,人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平白无故就骂大街,就污蔑人。我跟天旺是自由恋爱,又没有干下什么对不起人的事,为什么得到是这样的结果? 她感到一阵心悸,一阵战栗。她从没有恨过人,她总是以善良的愿望看人待事,没想到残酷的现实却使她对同类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她最怕的是,等到了天明,她如何去面对她的爹妈,面对村人那些奇奇怪怪的目光,面对她的叽叽喳喳的议论,面对默默地爱着她的锁阳哥。她怕,真的怕,怕极了。她无脸再见自己的父母,也无脸再见村里所有的人。心灵上的伤害,一下使她变得果断了起来,那个在她的心里久而未下的决心,就在这刹那间下定了,而且是那样的坚定不移。我要离开,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村子,和天旺一块儿,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去创造新的生活。当这个想法一经产生后,就牢不可破地占领了她的脑海,也使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走!现在就走!我不能等着别人用唾沫把我淹死,我不能等舆论把我杀死。 风仍在怒吼着,咆哮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撕裂。怒吼吧!咆哮吧!你能撕裂就撕吧! 她顿觉精神倍增,一骨碌爬起身来,拉亮灯,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又从衣绳上扯下红头巾,包了几件换洗的衣服。临出门,想想,又从衣柜里取出了一条新头巾,将头裹严实,才蹑手蹑脚地打开了门。门一开,风就当头灌了进来,幸亏她死死抓住了门上的手柄,才没有弄出声响来。可是,伤口被风一吹,就像刀子划在了她的心上,感到钻心的痛。她咬了咬牙,将门轻轻地锁上,便去开街门。街门刚启开了一个缝隙,风如洪水决堤一般,哗地一下将街门冲了过来,她死命地扛住,等风喘息的当儿,她一侧身,像泥鳅一样一滑,就滑出了门。她还不敢松手,怕街门弄出声响,惊醒了父母,就索性将街门反扣了起来。这时,也就在这时,她才禁不住怦然心动,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掠过她的神经末梢,她不由自主地跪下身子,向爹妈的屋子磕了三个响头,心里默默地说:“爹、妈,女儿实在无颜面对你们,实在无颜面对村里的父老乡亲,原谅女儿不孝。爹、妈,我走了,你们保重!”说完,便猛然起身,投入到了黑色的风沙中。 风呜呜呜地叫着,如一个无头的野鬼,沙子被风裹着,一起向她扬了过来。她本能地眯上了眼。其实,这样的天,本来就混沌不堪,黑咕隆咚的,即使睁大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有凭自己的感觉,凭自己的习惯辨别着方向。当她想到马上就能见到天旺时,就什么也不再惧怕了,反而充满了无穷的力量。天旺,你现在睡着了吗?你知道我为你所受的委屈吗?你知道你的妈怎么污蔑我的吗?你妈骂我是小狐狸精,骂我是小骚货。骂得多难听呀。我现在就当一回狐狸精,去勾你。我不勾你,还真的辜负了你妈的一片期望。 迎头风呼地一下撕开了她的头巾,她背过身子,又将头巾紧紧包好。这鬼天,这鬼风,早不刮,迟不刮,单单这个时候刮。烦死了,真的烦死了。天旺肯定睡着了,呼呼呼的睡得像头猪。睡着了也没关系,她可以叫醒他。天旺睡的那间屋的后窗旁,正好有一棵弯脖子沙枣树,她只要找到那棵沙枣树,攀上去,在天旺的后窗上轻轻敲三下,天旺知道是她,就一定会打开后窗,翻出来一起与她远走高飞了。天旺曾告诉过她,如有什么急事,就那么与他接头。但是,她从来没有那样接过头,这并不是她上不了沙枣树,那树是很好上的,小时候,她和他,还有锁阳哥,常爬沙枣树,等沙枣熟了,他们就悄悄爬到树上,去摘沙枣子吃。她没有上树叫过他,主要是没有非爬树叫他的急事,没有那样的事,就不值得去爬。现在却不同,她要与他远走高飞,要从此离开这里,她一切都不顾了,况且,现在也没有人能知道她敲他的窗子。 风真像个流氓,把她推过来,搡过去,有时,还扯着她的衣服,扯着她的小包袱,死皮赖脸地缠着她,她就拼命地挣扎着,与它周旋着打斗着。她的头巾被它掳开了,发辫也被它撕散了,她感到头发飘飘洒洒的,忽而被捋到后脑,忽而又裹起了她的脸。沙子就乘虚而入,抽打着她的脸和颈项,于是,她的脸和颈项里就一阵火辣辣的痛。 天旺家离她家不远,平日里哼着一首歌就到了。今天是咋回事,走了好久了,怎么还不到呀?她的脚下是软乎乎的东西,她能感觉出这是沙子。心里不免一惊,怎么到沙子上了?她家与天旺家,本是无沙路的,这是怎么搞的,是不是迷路了?不可能吧,就牙长这么一截路,怎么会呢?她停下脚步,睁眼看看,眼睛早就适应了风夜,她看到了前面有一个隐隐绰绰的影子,轮廓很像是庄子,莫非那就是天旺的家了?这样一想,心里才踏实了下来,就向那影子走去。走呀走,感觉就在眼前,可是走起觉得又是那样的遥不可即,没想到等她走到跟前,却啥也没有。这是咋搞的,刚才还明明看到有个轮廓,到了跟前,就怎么没有了呢?是不是自己走错了方向?不会吧,她凭自己的感觉,不会走岔的。她又睃视了一圈儿,原来那影子在她的左侧,她这才调整了方向,仍向那影子走去。那黑黝黝的轮廓越来越近了,然而,当她走到那里时,一下惊呆了——沙丘!是一个大沙丘!这是什么地方?我咋到这里了?叶叶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冷气便从她的脚底板嗖地一下,窜遍了她的全身。迷路了,真的是迷路了。她心里一紧,赶紧踅回身,朝相反的方向返回。她已经无法分辨东南西北了,她只有按原路返回。可是,原路又在哪里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原路呀。她只知道,沙漠的对面是红沙窝村的方向,这就是说,她已经离村有七八里路了。她只好向沙漠相反的方向走。相反的方向是逆风,那风,像胀满了帆的船,一下向她压了过来,那沙,无情地向她扬过来,像鞭子一样抽着她的脸。她紧闭着嘴,眯起眼,勾着头,向前蹒跚而去。风呛进她的鼻子中,无法透过气来,就只好张一阵嘴闭一阵嘴的出气,不一会儿,她感到嘴里沙乎乎的,半截子肠子也火烧火燎的,干得直冒烟。 突然,前面“呜”地一声,像怪兽在叫,随着那一声的到来,一股强大的气浪向她冲来,她禁不住向后趔趄了数步,最终被气浪冲倒了,顿时,觉得有几十张铁锨一起往她的身上埋沙。她抱着头,喘息了一会儿,等气浪过后,抖落了身上的积沙,又高一脚低一脚地向前走去。她自信她一定会找到天旺,一定会走出沙漠的。记得小时候,村里来了一个说快板的瞎子,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探路,竟然能走东家串西家,碰不坏他。她就感觉好奇,就和村里的娃们,闭着眼,跟在瞎子后面走。碰倒了,就翻起身,哈哈大笑着睁大眼睛,看清了方向,又闭了眼,跟随着瞎子走瞎路。后来,一个人玩耍时,就学了瞎子,手拿一根木棍,紧闭双眼,看能不能找到天旺家。结果,她在中途只睁了两次眼,就到了。她好高兴。事隔多少年了,每每想起,总觉得很有趣。没想到,现在她也成了瞎子了,要凭着自己的感觉找到天旺的家,找到天旺。她希望老天爷开开恩,让她尽快返回去,尽快找到她心爱的人。 隐隐约约地,她突然听到了一缕天籁之音,那声音如梦似幻,却是那般的清晰入耳: 想起个尕妹子来我心就酸 说下的日子你咋不见 白日里想你我沙梁梁上站 晚夕里想你我胡盘算 半碗黑豆半碗米 端起个碗来就想起你 有朝一日娶进你 心窝窝里的话儿就兜个底 这声音好熟呀,是谁唱的?锁阳哥,是锁阳哥!锁阳哥你在哪里?你快来救救我呀!她这样想着,就朝着歌声响起的地方走了去。锁阳哥真是个好人,我知道他爱我,也心疼我。刚才,要不是他闯进来,死命地护着我,我还不知道要挨多少鞭子。锁阳哥,你真好,是个大好人。为了我,你受委屈了。但是,我却对不起你,因为我的心里已经有了天旺,就无法再爱你了。锁阳哥,你能谅解我么?叶叶就一个,我分不成两瓣儿呀。请你原谅我吧,我当不了你的妻子,就当你的妹妹吧!锁阳哥,今天我走了,我要与天旺远走高飞。你的好处我会记你一辈子的。我走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再唱那勾人心痛的山调调了,像你这样好的人,是会有人爱的。 她仿佛觉得身子陷到什么东西中了,向前迈不开步子了,便伸手一摸,摸到了,挡住她前面的是沙丘。她的血突然凝固住了,沙丘,又是沙丘!她陡然间感到身子像散了架,轻飘飘的,如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一任风沙的摔打。必须坚持住,不能倒下去!她不断地给自己打气,鼓劲。她挣扎着从沙丘中拔出腿,就顺了沙丘的边缘,想绕开它。鞋子好像没有了,不知掉在了什么地方。掉就掉了吧,一只鞋子算什么。只要走出去,不穿鞋子也没啥。渐渐地,她的腿仿佛失去了知觉,不听使唤了,每迈一步,都很吃力。那歌声仿佛也断了,听不到了。她就大喊了起来,锁阳哥,快来救救我!就在她拼命的喊叫声里,隐隐约约间,她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堆火,火边坐着一个老头儿,在抽着烟。那老头儿像是胡大伯。她高兴坏了,朝前走去,边走边喊——胡大伯!胡大伯!她觉得得她的声音好大好大,但是,又好像没有发出来,连她自己都没有听得到。不管它了,走吧!先到了胡大伯那里再说。然而,走着走着,那火便熄灭了,胡大伯也不见了。待她闭上了眼,火又熊熊燃烧了起来,还仿佛听到胡大伯说:“闺女,你咋跑到这里来了?”她就哭喊了起来:“胡大伯,救救我!救救我!”胡大伯张开了双臂来接她。她扑了过去,却扑不动,再看,那人不是胡大伯,是天旺。天旺,你在这里做啥?你这个天杀的,你让我找你,你却在这里。她忽然就像长了翅膀,向天旺飞了过去。飞呀飞,飞到半空,却飞不动了,就像突然折断了翅膀,不住地往下沉,沉,一直沉下来。天旺过来搂住了她,她感到好累,好累。她真想枕在天旺的臂弯里,就这样躺着,躺他个一生一世……清晨,老奎发现叶叶出逃了,一下子呆了。叶叶妈知道叶叶出逃了,一下子疯了。老两口一个不住地哭,一个不住地叹息。来到街门外,看风早已住了,但天上还下着土,灰蒙蒙的,如纱似雾,远远地看去,天地朦胧,混浊一片。 家丑不可外扬。老奎怕这事儿让左邻右舍知道了丢人,就悄悄找到锁阳,说了原委,让锁阳到天旺家去探个虚实。 锁阳一听,脑袋就嗡地一声大了,赶忙穿起衣服,丢下奎叔,就往外跑。叶叶,叶叶呀!你咋不告诉我一声呢?你不是说要把我当作你的亲哥哥吗?有了难肠事,你怎的不告诉我一声呀!锁阳一口气跑到天旺家,看他们的街门还顶着,就挥着拳头咚咚咚地擂了起来,边擂边喊:“开街门!天旺,开街门!” 田大脚就在院内应声道:“来了,来了,是谁呀?街门不要擂塌了,就来了。”少顷,大脚婶开了街门,便说:“是锁阳呀,大清早急吼吼的是啥事?” 锁阳斜睨了一眼,很想砸她一拳,出出昨晚的恶气,但他还是忍住说:“找天旺!”说着,径直朝天旺的屋里走去。他一进屋,见天旺还在睡着,一把将他揪起来,劈头就问:“叶叶呢?你知道叶叶到哪里去了?” 天旺一惊,便吞吞吐吐地说:“叶叶?叶叶咋啦了?” 锁阳一时性起,一把扼住天旺的脖子说:“我问你,叶叶呢?她到哪里去了?” 此刻,天旺似乎明白了什么,咝咝地说:“叶叶,她……她……是不是出事了?” 锁阳用劲一推,把天旺推了个趔趄,车转身子,就腾腾腾地跑了。 老奎老两口儿站在街门口,眼巴巴地了望着,等着锁阳来回信。此刻,他们已经说不清楚,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样的结果,但,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只要女儿不要出事,只要女儿还活着,就谢天谢地了。 见锁阳风风火火地跑了来,老奎和老伴儿已经知道了事情的不妙,但还是迎了上去,想得一个究竟。 “咋个相?”老奎急切地问道。 锁阳脸色苍白,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时不知咋说。 “出了啥事儿?”叶叶妈问。 锁阳这才透过气来,牙关一咬,说:“天旺在家,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叶叶到哪里去了。叶叶,她……莫非走迷了路。” 顿时,老奎像头上挨了一闷棍,脸色陡然大变,身子就禁不住一阵阵抽搐了起来。 叶叶妈就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 红沙窝村醒了。 人们听到哭声,都纷纷赶了来。得知了内情,又纷纷四散开去找叶叶。水渠里,枯井里,草房里,凡能上吊抹脖子,低头见龙王的地方,都去找。 叶叶妈一边流着泪,一边拖着长长的腔儿喊:“叶——叶,叶叶哎——”喊着喊着,嗓子就变哑了,声音也变直了,长一声,短一声,高一声,低一声,哀哀地在红沙窝村的上空飘荡着,久久地不肯散去。 老奎则圪蹴在街门胯胯儿旁,,如泥塑的一样,木木地看着黄澄澄的雾,看着灰沉沉的天。时间久了,就抖着羊骨头棒子的条烟锅,颤颤地抽上几锅子烟。抽完了,又看,那布满血丝的眼里,拥满了黄乎乎的眼屎。 锁阳像疯了一般,到处乱跑乱喊。到了马踏泉,他大声喊:“叶——叶!”泉水仍在叮咚叮咚地流着,泉水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来到田野,他大声喊:“叶——叶!”田野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来到汉长城的烽火台,大声喊:“叶——叶!”烽火台没有告诉他,叶叶在哪里。。他又跑到他爹那里,他爹没能告诉他,叶叶在哪里。 天旺早已从锁阳的反常举动中,明确的判断出叶叶肯定出事了。他急忙穿好衣服,便听到了街上一阵哭喊声。他顾不了许多,冲出屋子,就朝外跑。然而没有料到的是,他妈早就听到了锁阳给他说的话,早就把街门锁起来了。他使劲拧了一下锁子,拧不开,便怒气冲冲的用脚踹着街门喊:“开门!开门!是谁锁的门?” 杨二宝从屋里出来。厉声喝道:“你给我定定呆着,你还嫌你惹的祸少?” 天旺说:“请你们把门打开,无论如何,我得出去看看。” 田大脚说:“听你爹的话,别再去招惹是非了。” 天旺看着台阶上的爹妈,又一次哀求道:“我求求你们,让我出去!” 杨二宝说:“杂种狗日的,你还没有把娘老子气够?你这个丧门星,你给我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儿都不能去。” 天旺的血一下子涌上了头顶,他从牙缝中冷冷地吐出了几个字:“你们,能锁住门,却锁不住我的心!”说完,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劲,猛跑几步,跃身搬住墙头,再一纵身,翻过了院墙。 天旺来到街上,见了人就问:“叶叶怎么了?”人们都拿蔑视的目光看着他,只说不知道。他从人们的目光中,已经感觉到了这事儿与他有关。他又问了一个人,那人气急败坏地说,问你妈去!他以为对方是在骂他,也不去计较,正好又碰到了锁阳,他就问锁阳:“锁阳,求求你,告诉我,叶叶究竟怎么了?” 锁阳正有气无处使,见了他,不由得怒气攻心,一拳就砸到了他的脸上,说:“你问你妈去!要是叶叶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说完,腾腾腾地走了。 天旺捂住流血的鼻子,心就慢慢地往下沉,他一下明白了,这事肯定与他妈有关,肯定是他妈起了不好的作用,才导致了叶叶的出走。他顾不上疼痛,也掺杂到了寻找叶叶的人群中。他突然看到了玉花,他想玉花肯定会给他说实话,就上去攀着玉花,让她说说事情的原委。玉花叹了一声,告诉他,她做了一件她一生都无法原谅的事。玉花说:“昨晚,我给你叫走叶叶后,你妈就开始骂大街了,你妈骂了一晚上大街,骂叶叶是狐狸精,小骚货,勾走了你的魂。她污蔑了叶叶,还污蔑奎叔一家,把最难听的话都骂过了。叶叶回到家里,让奎叔打了个半死,今早起来,就不知道叶叶到哪儿去了。你还不赶紧找去,磨蹭什么? 天旺一听,如五雷轰顶,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头皮子全麻了。又是他妈,又是他的妈呀!至此,他什么都明白了,难怪昨晚回到家里,他的爹妈谁也不吱声,装聋作哑像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难怪刚才锁阳一走,他们就紧锁街门,不让他出来,原因都在这里。卑鄙、无耻!陡然间,在他的心里,对他的父母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憎恶感。他为他有这样的父母而感到难过,感到羞愧,感到耻辱!如果叶叶真的如锁阳所说的有个三长两短,他将会一辈子记恨他们——他的父母。叶叶,难道你……不!不会的!叶叶一定在,她一定会等着我的。天旺带着一种深深的恨,带着浓浓的爱,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呼唤: “叶——叶——” 这一声,超过了所有人的喊叫,仿佛一声惊雷,炸响在了红沙窝村的上空。 他断定叶叶绝不会自寻短见的,肯定是找他时迷了路。他从昨晚的风向上看出,叶叶多半是顺风而下,被刮到了沙窝里去了。于是,他便朝戈壁大漠的方向寻去。 越过了茫茫戈壁,他朝戈壁喊:“叶——叶——”回答他的,是戈壁发出的回声。他穿过戈壁,来到大漠,面对大漠喊:“叶——叶——”回答他的,是大漠传给他的回声。他翻过了一座又一座的沙窝,穿过了一块又一块的戈壁滩,喊哑了嗓子,还是没有找到叶叶的影子。 难道叶叶真的会……他的心一下被拎了起来,他不敢细想,又不能不想。无论怎样,他一定要找到她,一定要找到他心爱的叶叶,即使踏遍戈壁大漠,走到天涯海角,他也要找到。沙尘暴过后的大漠分外平静,沙梁梁上泛着一棱一棱的波纹,却了无痕迹,大漠,你能告诉我么,叶叶在哪里?他又翻过了一座沙丘,举目四望时,突然看到沙窝弯弯里有一点红,在满目的黄沙中,那红,就像一束燃烧的火苗,一下子将他的目光攫了去。他顾不了许多,一侧身,就从沙窝上滚了下去,一直滚到沙坡坡下,站起身来,朝那一束红色火苗直奔而去。来到跟前,才看清那是一块红色的头巾,那是头巾的一角,他抓住头巾就扯,一扯,扯出了一个小包袱,再一扯,便扯出了一只紧紧攥在头巾上的小手儿。他的血液顿时凝固了。 “叶叶?” “叶——叶——呀!” 一声大喊。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剑,直刺云霄。顷刻之间,天像开了一个缺口,一股红霞从天中冲出,整个戈壁大漠像浸在了血泊中。 他用手拼命地刨,刨!刨开了沙子,抱出叶叶。叶叶的嘴里,耳朵里,都灌满了沙子。他把叶叶紧紧地搂在怀里,哭诉着,喊叫着:“叶叶,你醒醒,你醒醒,你睁眼看看,我是天旺……我是天旺呀。你不能走,我们不是说好了的,要一起走,一起走呀,为什么……你为什么一个人就走了?”然而,叶叶却永远也听不到他的喊叫了。 他用手绢轻轻地擦去了叶叶脸上、嘴里、眼睛里、耳朵中的沙子,他看到了她的脸上,有两道重重的鞭痕,沙子和着血水,早已结成了一道道血痂,他便轻轻地,轻轻地,一遍遍地抚摸着那鞭痕,泪就一颗一颗地滴到了叶叶的脸上。 沙尘暴!可恶的沙尘暴,你为什么不将那些害人虫卷走,偏偏卷了我的叶叶?黄沙!可恶的黄沙,你为什么不将那个胡说八道的算命先生掩埋了,却偏偏掩埋了人世间的善良与美好?他诅咒大漠,诅咒沙尘暴,是它们,夺走了他的叶叶。 他忍不住,又一阵野狼般地嚎叫了起来,骂着自己,打着自己:“叶叶呀,叶叶,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 老奎家的街门前,人越聚越多了。找叶叶的人都来了,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叶叶的消息没有一点儿。 老奎一直木木地,圪蹴在门垮垮儿旁,他由不得抬头看了看天,天就忽然开了一个血口子,血就从那口子里淌了下来,于是,村舍、田野、人畜,都被染得血红血红。 人们都感到很日怪,这天咋啦?咋这么日怪! 一阵惊奇过后,那血光渐渐地散去了,太阳便透过云层,弱弱地照在地上,地上就显得一片惨白。 老奎就一直那么圪蹴着,从早上一直圪蹴到了下午,不吃也不喝,连从圪蹴的姿势也没有变。他的目光只盯着某一点,呆痴而散乱,仿佛失去了知觉,那孽障样子,让人不忍看,看了就心酸。大家似乎都意识到了那种可怕的结果,有人想给老奎宽宽心,便安慰说:“支书,你放宽心吧,叶叶不会出什么问题的。”老奎像是没有听见,如木头人儿一般,眼珠儿都不动一下,安慰的人反倒止不住悄悄地流下了泪。 “来了!”有人悄悄说了一声。 众人都扭头去看,唯独老奎仍圪蹴着,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看。 天旺平托着叶叶,叶叶的长发飘散着,几乎垂到地上。天旺面如死灰,两个眼球仿佛要从眼眶中爆了出来,双腿像挂着一条沉重的锁链,步履蹒跚地向前走了来。 老奎这才要站起身来。老奎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有人就扶着他,他才站了起来。 人们为天旺让开了一条路。 天旺无语,也无泪,将叶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老奎的面前,然后,脱下自己的上衣,盖在了叶叶的身上。 叶叶妈一见女儿,一声长哭还没有回声,就昏死了过去。村里的妇女们就将她抬进了屋子里去守护。 老奎仍无语,也无泪,木呆呆地看了女儿一眼,木呆呆地看着老伴儿昏死了过去,突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大叫一声,甩开胳膊,啪!啪!接连给了天旺两个耳光。立刻,一股殷红的血从天旺的嘴里流了下来。老奎这才骂道:“杂种狗日的,你们,终于把她害死了,你们这下该满意了吧!”骂着,猛地从新疆三爷手里夺过铁锨,倒过锨头,高高举了起来。 天旺一动也不动,嘴里喃喃地说:“你打吧!也打死我吧!难道……难道我的心不比你难受吗?” “天旺,天旺,你这个天杀的,快跟妈走吧!”田大脚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拉着天旺就要走。天旺推开她,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冷冷地说:“你,你不配做一个真正的母亲!” 老奎缓缓地收回锨把,大喝一声:“滚!你给我滚!” 天旺没有动,逼视着老奎说:“没想到,你……你也这么心狠,我尊重你一辈子,也恨你一辈子!” 老奎禁不住颤抖了一下,又吼了一声:“滚!”然后,缓缓地蹲下身,抖抖地伸出手,伸出了他握过鞭子的右手。人们都以为他要去抚摸他的女儿,没想他却没有,他把手平平地放在了地上,猛然地,左手提起铁锨,“嘿”地一声,剁了下去,立刻,四根手指被剁得血肉模糊,又举起,人们大惊失色,有人手疾眼快,赶紧夺回了铁锨。血,一下子喷了出来,飞溅到了叶叶的脸上,发丝上。有人撕下自己的衣袖,去为他包扎,被他一把推开了。 人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此刻,四周出奇的寂静,仿佛空气也就此凝固住了。 赶来看儿子的杨二宝,一看这场景,急忙退了回去。田大脚脸色陡变,浑身不由自主地瑟缩了起来。 “叶叶,叶叶啊!”随着一声野狼一样的嚎叫,锁阳跌跌撞撞地冲进人圈内,跪在叶叶面前大哭大喊了起来。他轻轻地摇着叶叶,哭诉着问:“叶叶,你说,是谁害死了你?你告诉锁阳哥,锁阳哥为你报仇!”叶叶无语,人们无语,锁阳霍地站起,眼里射出灼人的怒火,厉声大喊:“是谁害死了叶叶?” 天地有回声,人们皆无语。 “老天,你说,是谁害死了叶叶?”天上发出了遥远的回音。 他一把揪着天旺的领口,用拳头逼视着天旺说:“我给你说过,你爱她,就要保护她,可是……你,你说,是谁害死叶叶的?” 田大脚扑上去扯着锁阳的胳膊说:“你疯了?你不把手松开,老娘跟你豁出去了!” 锁阳一把将疲惫不堪的天旺推倒在地,指着田大脚说:“你说,谁是狐狸精?你说,是谁害死了叶叶?”锁阳的目光像两把利剑,直逼得田大脚连连后退,田大脚急忙觑了一个空儿,挤进人群中。 “谁害死了叶叶?”锁阳像头暴怒的狮子,目光盯到谁,谁就垂下眼帘。 墙根晒太阳的老牛“哞”地叫了一声,两眼幽幽地望着众人,像汪满了泪水。 锁阳缓缓走过去,人们的目光一起追了去。 锁阳问牛:“牛,牛,你给我说,是谁害死了叶叶?” 老牛又“哞”地叫了一声,眼里就淌出了泪。 锁阳大呵一声:“牛,你咋不说呀?”说着,猛地一躬身,用肩膀顶着牛腹,用劲一推,就把牛推倒在地。 老牛没有起身,却扭过头,伤心地哭了,泪水涟涟,从眼里淌下时,就连成了一条线。 锁阳又大喊道:“老天呀,是谁害死了叶叶?!” 立刻,红沙窝村的上空便回荡了起来:“是谁是谁害死了害死了叶叶叶叶叶叶……”(未完待续) 29 叶叶走了,就像一阵风儿,一片落叶,飘走了,留给红沙窝村人的,却是无尽的思念和长久的长吁短叹。大家都为失去叶叶而惋惜,多么善良的姑娘,一夜之间,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在人们的长吁短叹中,自然要说到田大脚的骂街,说到老奎的皮鞭,说到叶叶所受的委屈。说到了,大人娃娃就一片骂声,都骂田大脚不是个东西,是个老巫婆,是个老坏松。红口白牙,无中生有,怎么就能骂出了那样话?那是人说的话么?那简直是血口喷人。有人说,虽然骂街的是她,背后操纵着的肯定是杨二宝,如果不是杨二宝操纵,田大脚也不会那么嚣张。说来说去,还是杨二宝不地道,你一个大男人,就是对老奎有仇,明火执仗地干一架,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也算个男人,怎能躲在后面放冷枪?你就是放冷枪也罢,怎么把你们上辈子的仇恨强加到下一代上?不地道,真的不地道。又有人说,老奎也太正直了,对杨二宝、田大脚这种人的话,你就当放屁一样,用不着在乎它,一阵臭气过了,啥也就没有了。你明明知道他们在污蔑叶叶,怎么能相信他们说的?大家的言谈中,无不对老奎充满了同情,对杨二宝、田大脚充满了憎恨。 但是,这些话,杨二宝和田大脚是听不到的。他们听不到,却能感觉到,从人们对他们说话的口气中,从人们看他们的眼神中,都能感觉到,感觉到了村人对他们的反感和鄙夷。其实,当他们目睹了叶叶的死,就已经后悔了。早知道是这样一种结果,杨二宝也不会让老婆子去骂街,田大脚也绝不会去骂街。他们原想是刺激一下老奎,让他管好叶叶,天旺也就安生了,没想到这老松太倔了,一顿皮鞭把丫头逼到了绝路上。而这丫头,又偏偏是个倔丫头,你不好好呆在屋里,乱跑个啥呀?事情到了这一步,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杨二宝一看老伴儿一张灰灰的脸,就宽慰说,算了,别去想了,这也怨不得我们,是老奎把自己的丫头打跑的,又不是我们打跑的。田大脚说,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没骂头。骂啥呢?骂来骂去,把婚姻骂散了,儿子也越来越生疏了,好像我们成了他的仇人一样。杨二宝就叹了一声说,谁能想到这老松这么倔,对自己的丫头也这么倔?这是命,是他老奎的命,怨不得我们。 红沙窝村又添了一座新坟。 这座新坟孤零零地守在野鸽子墩下。因为这是没有成家女子的坟,她没有资格入祖坟,只好去做孤魂野鬼了。 孤坟上常有两个年轻的汉子来做伴,奇怪的是,一个在早上,一个在晚上。早上来做伴的是锁阳,晚上来做伴的是天旺。 锁阳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就来到了孤坟,就呆呆地坐着,像等一个人,一个他永远也等不来的人。他记得,他最后那天见叶叶是早上,所以,他就早早来等,等着叶叶叫他锁阳哥。 红沙窝村的人都很感动,就都说,锁阳这娃心诚哩,叶叶认了他这个哥,没有白认。 每到晚上,天旺怕叶叶孤单,就去给叶叶做伴儿。他知道,叶叶在等着他,等着他给她说话儿,于是他就说,自言自语地说。说了一阵,就问:“叶叶,你咋不说?”叶叶不语。他又问:“叶叶,你咋不说呀?叶叶仍不语,他就忍不住了,吼吼吼地哭了起来。天旺的泪水流完了,流出来的泪中,就带着血丝。天旺的声音哭哑了,哭出来的声音就像野狼嚎。于是,红沙窝村的人都说沙窝里有了狼,每到晚上,家家都闭了门窗,不让孩子出门。 一次,天旺絮絮叨叨地说累了,也哭乏了,就躺在叶叶的坟头睡着了。睡至半夜,杨二宝和田大脚赶了来,硬是把天旺拉走了。几天的工夫,天旺大脱了相,胡子猛然间毛毛茬茬,如蒿草般的稠密,两眼呆板无光,面如死灰。杨二宝连连叹息说,一定是中邪了。田大脚就哭,哭自己命咋那么苦,日子刚刚好转了,娃子就得了这种病。杨二宝决定要请个巫婆来给天旺除除邪,天旺一反常态,愤怒地对父母说,你们才中了邪!要除邪,最好是把你们身上的邪除一除。杨二宝老两口相视无语,越发认定天旺中了邪。 杨二宝当然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就这么毁了,就暗地里寻神汉,找偏方。神汉没有寻到,偏方也没有找到,大娃子的事儿还没有了结,小娃子天盼又躺到炕上不吃不喝了。天盼满以为他能考上大学的,但是高考成绩下来了,他被划在了录取线外,胡六儿的儿子富生却考上了,而且还考上了重点大学。杨二宝一听天盼没有考上,富生考上了,越发受不了了,怒火攻心,一下就把天盼骂了个狗血喷头。天盼本来就很惭愧,也很自责,让杨二宝这样一骂,一下子就给击垮了,躺到炕上不吃不喝已经两天了。田大脚心疼儿子,做了饭就去劝,天盼假装听不见。杨二宝就越发来气了,制止田大脚说:“他不吃拉倒,他爱装死狗就装去,饿上一星期,他吃得比驴还快。”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自叹有牙的没锅盔,有锅盔的没牙。胡六儿穷得供不起,娃子却考上了,我有的是钱,娃子却考不上。人啊,为什么占了这一头,就缺了那一头,总是占不全啊。 天旺进了天盼的屋,天旺没有多说,只说一句,就把天盼说动了。天旺说:“大学没有考上,还可以考,如果生命没有了,还能复生吗?你给我下来吃饭走!”说着一拉,就把天盼拉了出来。这并不是说,天旺的这句话有多神奇,主要的原因的是,天盼也知道了叶叶姐的死对他哥的打击有多大,面对于哥哥,他的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所以,他只好听了哥的话。同时,他还觉得哥的话,也给了他一个心灵上的安慰。 杨二宝老两口一看天旺劝通了天盼,很是喜出望外。这种喜并不是天盼要吃饭了,而是觉得天旺没有中邪,要是真中了邪,他不会这么快就劝说通天盼的。 转眼间,七月半到了。按乡俗,七月半是鬼节。这天的早上,天还没有亮,阴风就凄厉地呜咽了起来,犹如一首无字的哀歌,在天地间回荡着。时断时续的古长城,泛着青冷的寒光,如蟒蛇般逶迤而下,将红沙窝村的祖坟与那座新坟相隔开来,孤坟便像一只离群的羔羊,远眺着那片坟群,向往着有朝一日能够合群。然而,历史已将它残酷地定格在了那里,终使它永远的向往成了永远的失望。 地平线上,摇晃着一个黑点,渐渐地向那座新坟摇晃了来。那黑点,就是红沙窝村的支书老奎。叶叶死后,老奎仿佛成了一个哑巴,任别人怎么劝说,开导,他总是一言不发,神情痴呆地看着对方,对方被看呆了,抹泪就走。村人谈起老奎,一片嘘唏:“可惜呀,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子,到头来自己把自己逼疯了。”“是他的性子太钢了,要是哭几声,喊几声,把心里的气出一出,也就没事了。”晚上睡下,老奎整夜整夜地唉声叹气,几回回早晨起来,叶叶妈发现,老奎的枕巾湿湿的。她知道,老汉醒着的时候不流泪,那泪都是睡着了后才流的。不几日,老奎的头发一下花白了,眼窝又塌了许多,人就大脱了相。叶叶妈说:“老汉,你心里闷了,该骂就骂,该哭就哭,你一天不声不响,就是好人也会闷出病来的。”老奎看了一眼老伴儿,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出来。叶叶妈说:“你不言不传,想把我也往疯里逼吗?等哪天我也疯了,这日子还咋过?”老奎这才说:“说啥呢?没说的了,真的没说的了。我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左右对得起红沙窝村的父老乡亲,可就是……对不起自己的娃子丫头,也对不起你呀!这是为啥呢?你说……老婆子,这是为啥啊?”叶叶妈一听这话,就忍不住吸溜吸溜地哭了起来。老奎说:“你让我说,我能说啥呢?没说头,真的没说头了。七月半就到了,你要早点准备好了供品,我要上趟坟,去看看女儿,也看看儿子。”叶叶妈就嗯了一声,赶到七月半,就把一切都准备好了。 天地一片朦胧,大漠一片苍茫。那首无字的歌,似天籁,如泣如诉,委婉低沉,从遥远的天际飘来,又向遥远的天际飘了去。老奎仿佛被这天籁融化了,随着这首无字的挽歌,走到了一个很神奇的地方,宛若看到了红沙窝村的列祖列宗,看到了他的儿子,他的女儿,看到了红沙窝村千百年的历史。他似乎猛然间顿悟到了他的未来,他的未来也是这片乐土,那才是人生的终极所在,是他命运的归宿。 他缓缓地顺着斜坡,一步一步地登上了那座残破的古长城跺子。跺子上,阴风尖硬无比,那天籁,就越发的久远,凄怆如夜莺哭泣。老奎木木地站着,衣衫随风飘飘,如一只临岩欲飞的大雕。然而,他却飞不动了,永远飞不动了。那个令他叱咤风云的时代已经随风飘去,残留在他心底的却是无尽的悲哀,是一个永世难解的谜团,是一段无法猜透、想通的人生。他翘首看看女儿的坟头,看了一会儿,又转身看看儿子的坟头,心里陡然载满了人生的辛酸和无限的悲哀。他摆放好供品,心里在轻轻地呼唤着,开德,爹看你来了,叶叶,爹看你来了。你们活着的时候,爹对不起你们,爹今日,是来向你们赔罪来了,我的娃,爹心疼你们着哩!爹给你们带来了秋粮,你们来收吧,收下吧!我的女儿,我的儿呀,来吧,到爹这里来,爹再也不骂你们了,再也不打你们了。我和你妈还给你们带来了零用钱,你们来收吧。说着,从包中拿出纸钱,找了一个避风的跺口,划着了火,点着了。那纸钱,被风一吹,忽地从他手中挣脱,便四散开来,一个个拖着红尾巴,如火鸟般漫天飞舞。顷刻之间,火光四射,仿佛一声凄惨的长嚎,那纸钱被一只硕大无朋的魔掌一手揽去,一切又恢复了安静。天地间越发暗淡了,唯独那首无字的挽歌,还在天地间继续回荡着。 纸烧完了,老奎并没有站起来,仍圪蹴着。等着眼前的纸灰都被风吹散了,他才掏出条烟锅,抽起了烟。那火光,一亮一亮的,就像鬼火一样闪。 不知过了多久,叶叶的坟头忽地燃起了火。老奎揉了一把老眼,望去,见有人在烧纸。在火光的映照下,老奎看清了那人的轮廓,心里十分的感叹。 又过了许久,天渐渐亮了。胡老大赶着羊群路过城跺,就颠儿颠儿地走了来,颠儿颠儿地上了城跺,蹴在老奎身边,从老奎手中接过了烟锅,吸了起来。吸了一阵,才开口:“支书,想开些吧!走的走了,活的还要活,这是命,认了吧!” 老奎不语。呆呆地看着胡老大,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 胡老大又说:“村里人都说你疯了,我知道,你的心里能装得下一个红沙窝村,就能装得下所有的苦难,不会因这件事疯的。可你……如果总这样,没准真的会把自己逼疯的。” 老奎这才说:“好我的胡老大,别人不了解我老奎,你胡老大能不了解吗?我这辈子,究竟图了个啥呀?你说,究竟图了个啥?”说着,就突然哈哈哈地大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也笑出了哭声,就哭着说:“老大呀,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我老奎堂堂正正地做人,光明磊落地做事,天地良心,问心无愧,怎么到头来落了这样一个下场呀?你说,你给我说说,这是为什么?” 胡老大说:“说啥哩,没说的,这是命,你想得通也得想通,想不通也得想通,寿数不到,就活吧!心里苦了,就哭吧!把苦水倒倒,也会好受些。” 老奎再也忍受不住了,就用双手捂了脸,吼吼地哭了起来。他再也忍受不住了,感情的闸门终于被洪水冲开了决口,那积压在心底的抑郁、悲伤,和着人生的无奈、辛酸,一股脑儿冲泻了出来。那声音,是挤压在心灵深处的巨大痛苦的爆发,是灵魂的呐喊,是对命运不公的抗争。 听到这哭声,胡老大也悲从心起,想起了他的一生,想起了死去的女人,想到了锁阳,想起了酸胖,想到了做爹的责任,也忍不住吼吼地哭了起来。 两个老汉就这么圪蹴着,就这么哭着,哭声惊动了大漠,大漠开始醒了,哭声惊醒了太阳,太阳出来了。太阳映照到西边的一片云上,那云,就成了一片火烧云,顷刻间,朝阳如血,将戈壁大漠浸染成一片血红。逶迤于戈壁大漠间的古长城,雄浑而古朴,时断时续地向东西两头延伸了去,一直延伸到了天的尽头,恰如一条历史的巨龙,图腾着无数个有关红沙窝村的缱绻回忆,图腾着这片土地上的痴醉梦想。(未完待续) 30 天又变了。 七月半的鬼节一过,来了一场老黄风。那风,一刮来,天就黄了,像是天窗上蒙了一块破抹布,黄澄澄的什么也看不见了。风头儿一过,风就没劲了,却成了雾,莫名其妙地下起了土,伸手去接,不到一刻,就能接上一层。土很细,也很黄,像从磨中磨出,又从箩儿中箩了下来的。抬头望天,天就果真像个箩儿。有人就诙谐地说,要是天上下面多好呀,我们也就不愁过不上好日子。 这一天,天旺出走了。 自从叶叶出了事,他就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一切都无望了。几次次,午夜梦醒,两眼挂满千行泪。不思量,自难忘,天上人间两茫茫。一场生生死死的相爱,仿佛一场梦,一股风,说走就走了,留在心底的是,却是钻心的痛,无尽的哀思。他真后悔,那天晚上,他要不让玉花去找叶叶,叶叶也不至于走到这一步。他无法原谅自己,更无法原谅那些害死叶叶的人。叶叶的死,使他一下子感到世界的冷漠,感到人生的无望。他最无法忍受的是,害死叶叶的凶手,不是风,也不是沙,竟然是他最亲近的人,是他的父母。他们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当作枪炮和匕首,直射刺到老奎的软肋,才引发了叶叶的出走。而他们,竟连良心的谴责都不曾有。这是一种永远都无法让人谅解的卑鄙与恶毒,他由此产生了对父母的恨,一种心疼难忍的恨。这便使他下了决心,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父母,离开这片生他养他,又给他带来切肤之痛的土地。即便流浪在外,受苦受累,也比呆在家里强,比活在父母的阴影里好,至少,他的人格能获得独立与自由。 本来,安葬了叶叶,他就打算离开这里。但是,一想到丢下叶叶,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守在沙窝窝中,他有些不忍,想再陪她些日子,就没有走。一直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一直等来了七月半的鬼节。这是叶叶到阴间的第一个节日,他必须要给她过好,以尽一个苟活者的心愿。天还没亮,他就来到了坟上,他恭恭敬敬地献上了他所带的葡萄、红枣、点心、美酒四样供品,然后,便借着晨曦的微光,声泪俱下的为叶叶念了他写的悼词——一九九0年八月二十日,农历七月十五日,叶叶,我来了,来向你道别。我在你的坟前,摆放了晶莹剔透的葡萄,香气袭人的美酒,带着晨露的红枣,散发着玫瑰芬芳的点心,这四样供品虽然微薄,却凝聚了我的心血一片。 叶叶,你出生于一九六六年农历正月十八,今年刚好二十四岁。没想到你的生命花朵刚刚开放,就如彗星般的消失了。你知道么?失去了你,我是多么的伤痛。你在我的心里,黄金美玉不足以形容你品质的高贵;冰川雪山不足以形容你身体的纯洁无瑕;星辰日月不足以形容你的聪慧和透明;鲜花明月不足以形容你容貌的美丽。两小无猜时,你我就结下了不解之缘;上学路上,花瓣一样的你曾使我产生了几多迷恋,长大成人,慧心兰质的你让我懂得了女性的甜美与神韵;左邻右舍都夸你善良美丽,亲朋好友都乐于跟你来往,沙河旁,曾洒下了你的笑声,树林中,曾酿造了我们的梦想。没想到空穴忽来阴风,脏水无端地向你泼去,毒鞭无情地向你抽去。花朵本来就脆弱,怎能受得了狂风的吹打?柳枝本来就忧愁,哪里能经得起暴风雨的冲刷?你怀着无限的辛酸和委屈,在寻梦的路上迷失了方向,而我却找不到返魂的“却死香”;沙漠里没有仙鹤,无法带我找到起死回生的灵药;尽管我的衣襟上还残留着你的清香,你那芬芳的灵魂和美丽的身影却永远的消逝了,连天的黄沙从此将你我相隔,只有凄草在哀哀作响。我诅咒黄沙,诅咒沙暴,诅咒愚昧,诅咒落后,我像范式哭友人张劭那样,将斑斑血泪,对着萧瑟的西风抛洒;像石崇怀念绿珠般的无限深情,对着清冷的月光倾诉! 叶叶,你走吧,一路好走!素女将在桂花盛开的岩石上为你鼓瑟,宓妃将在兰草芳香的绿洲上弹琴,弄玉为你吹笙,寒簧为你鸣鼓。如果还有来世,我就是踏遍千山万水,也要找到你!叶叶,你走吧!你的天旺也要走了,我要离开这片令我伤痛欲绝的土地,要到远方,到我们曾经梦幻过的地方,去寻找我漂泊的灵魂……天旺念完,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斑斑的泪水,早已打湿了稿纸,揪心的疼痛,使他几乎死去。他打着火,点燃了纸钱,点燃了他的祭文,那带着火花的纸灰,便轻轻地,轻轻地飘了起来,随着一阵清风拂来,忽地一下被卷走了。他微微闭上了泪水模糊的双眼,仿佛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孩童,扎着一双羊角辫,穿着碎红花的小棉袄,在校园里的人群中,一下一下地踢着毽子,毽子忽高忽下,忽左忽右,小女孩却不慌不忙,神态自若,两个小辫子,就像拨浪鼓儿,摇来摇去的,渐渐地,便摇大了,摇出了一个大姑娘,在通往县城的上学路上,她就坐在自行车的后捎架上,一串串的笑声,如银铃般的响亮。那笑声,渐渐地扩散到了沙滩上,树林中,然后,又化成了梦魇般的窃窃私语:“天旺,我也想好了,万一,他们还是不同意,我就跟你走。为了我们的爱,为了我们的自由,就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跟你去闯!”“天旺,我真的……真的想躺在你的怀里,好好地睡一觉,睡他一个世纪。”叶叶,难道你,真的就这么睡着了,不再醒来了么?无尽的思念,化作了泣血般的呐喊:“叶——叶!”他忍不住大叫了一声,空旷的原野里,传来了一声遥远的回音。 他缓缓地站起身,循了那遥远的回音,向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去,向天际走去。 天上还在下着黄土,天地一片浑浊。 一个声音在黄风漫漫的沙梁梁上响着:“天旺——天旺哎!”那声音,拖着一个长长的尾音,随风凄凉的飘荡着。 沙梁梁上,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女人,黄风吹起她的白发,吹起了她的衣角,飘飘袅袅的,就像一只临岩欲飞的鹰。但是,她不是鹰,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一只鹰。这个像只鹰而又不是鹰的人,就是田大脚。从早上到中午,她没见到天旺,就问天盼,天盼也说没有见到。饭熟了,还是不见天旺,她让天盼到他屋里去看,天盼就进去了,进去了,就看到了他哥留下的一封信,给他的爹妈念了——我走了,想到外面去闯闯。你们不要着急,也不要找我,到该回的时候,我自然就回来了。祝你们保重! 天盼念完,杨二宝呆了,田大脚也呆了。过了好半天,田大脚才哭出声来,一边哭,一边说:“这是为啥,这是为啥呀?家里有什么不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我究竟把他怎么得罪了?”杨二宝说:“走了就走了,哭球个啥?那么大的一个人了,又丢不掉!”天盼说:“妈,你别哭了,他是大人了,又不是小孩,走了就走了。”田大脚说:“儿走千里母担忧,他要走,给我们讲清楚也行,多带点钱,我也就放心了,可他,一分钱都没带,就这样走了,我能不扯心?天盼,你赶快吃,吃完了搭班车到城里看看去,说不准能在候车室找到他。”杨二宝嘴上说得恨,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发虚,也有些疼痛,就起了身,从柜子里取出了一沓钱,交给天盼说:“光见了人顶什么用?拿着,见了他,交给他。”说完由不得长叹了一声。田大脚却一把鼻子一把泪的抹着,早颠了出去。 此刻,当她看着这黄黄的天,看着这黄黄的大漠戈壁,心里生出了无限的惆怅,身上也没了一点力量,那声音,决然不是数月前骂大街里的腔调,而是那么的软弱,那么的凄怆——“天旺——天旺哎!我的娃,你回来吧!” 那尾音,还没有舒展开来,就被风吞没了。黄黄的落土将她的声音隔离开来,连从大漠的回音也不曾有了。 “天旺哎——天旺——回来吧——回来吧——妈等着你吃饭哩——” 渐渐地,从漫漫的黄雾中走来了一个人,向她走来,向村口走来。她越看越清了,那走来的人,身上背着一个大包,手里拎着一个网兜,一看那矫健的步履,就像是天旺。她一下迎了上去,高兴地连声叫着“天旺!天旺!”然而,等那青年后生走近,她才看清楚,他不是天旺,却是老奎的儿子开顺。她正尴尬地无言以对,开顺却开了口。开顺亲切地说:“婶子你好!这么大的风,你站在这里等谁?”她几乎不敢面对开顺的目光,含糊不清地说:“我等天旺,我还要等,你先走吧。”开顺一看大脚婶有点不对劲,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打了一声招呼,向村子走去。 开顺大学毕业了,他完全长成了一个大人。高高的个子,一表人才。他是学中文的,回到市里,就被分到了凉州市市政府办公室去当秘书。报到后,秘书长给他一星期的假,让他来看看他的父母。他也想回趟家,看看父母,看看姐姐。自从那年走后,四年了,他只回过一次家,别的假期他都参加学校组织的公益活动。因为他是中文系的学生会主席,他必须得多付出一些热心,多付出一些劳动。 从遥远的省城,来到这沙窝窝,看着这大漠,这戈壁,觉得太荒凉了,但是,也感到分外的亲切。因为,这毕竟是他生命的摇篮,是他成长的地方。现在,他又回来了,回到了故乡的怀抱,回到了儿时的回忆里,他感到了从没有过的温馨。那逶迤于大漠戈壁间的古长城,历经岁月的沧桑,风雨的剥蚀,越发显得雄浑古朴。那树林掩荫着的村落,又是那样的安详静谧。红沙窝,你的儿子回来了。 是的,走的走了,来的又来了。 这不是生命的轮回,是觉醒了的土地的升华!(未完待续) 1 冬天到了。河西走廊的冬天分外清冷,满眼都是灰土土的荒凉,大地,村舍,黄沙,戈壁,好像都是清一色,看不到别的颜色。树木早就没了枝叶,只光秃秃地戳着几个干桠杈,像死了很久。土地闲了,人也闲了。地闲了,风一来,地上就卷起白色的沙土,像烟,像雾,翻滚了来,分外地呛人。人闲了,有门道的,就到外面去打工,多多少少挣几个,也是个贴补。没有门道的,身子骨一懒,就成天打起麻将,玩起了牛九。赢了的,高兴得身上的虱子都在笑,觉得手气不错,还想赢,又去赢。输了的,回到家里就拿老婆孩子出气。出完了,还想把输了的捞回来,就去捞。于是赢了的和输了的,又凑到了一起,通宵通宵地玩。今天赢,明天输,一玩起来,就没有个完了。老婆一管,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没干的,你不让我玩让我做啥呀?老婆也想不出个让他去干个啥,没干的,玩就玩去吧! 就在这个冬天,老奎终于卸下了村支书的担子。这担子,担了几十年了,他实在担不动了,在换届前,他就给乡上的王书记谈了,他不干了,干不动了。王书记也有意想把老奎换了,就问老奎,谁当红沙窝村的支书合适?老奎就推荐了石头。说石头在部队上入了党,小伙子心好,公道,也有魄力,是个当领导的料。王书记也认识石头,早就瞅准了他。就这样,换选很顺利,石头就正式当了红沙窝村的支书。 老奎卸了担子,轻松是轻松了,但是心里头,却像丢失了什么东西,空落落的,难受得很。他知道,这难受,包含的东西太多了,也太沉重了。三十二年的村支书,让他经历了两个不同的时代,他曾不遗余力地,把他的政治热情,把他对党的真挚感情,投入到了大集体时代,投入到了集体劳动中,没想到,那却是一场空,一场梦。等梦醒了,他想极力地跟上时代的脚步,却总是力不从心。他深深地感到他落伍了,他已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他的辉煌,永远是属于那个一呼百应的大集体时代,随着那个时代的消失,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唯独留在他心里的,是失去儿子,失去女儿的痛。那痛,是深入骨髓的,是血淋淋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是浓得化不开的痛。他真的不敢回首去想,怕碰到那块血淋淋的伤口。有时,为了转移目标,就想开顺。开顺是他心灵的慰藉,也是他人生的骄傲。开顺就像一块烙红了的铁熨斗,能把他心里的皱褶烙平。 一想起开顺,他就想起了那个刮黄风的秋日,开顺走进家门的那一刻,他根本没有认出来那就是他的儿子,等开顺叫了一声爹,他才认出。开顺长高了,也变样了,活脱脱的成了一个干部的模样。当得知他被分到市上,做了市长秘书,他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是好。他这一辈子,已经完了,没有活出个啥名堂就完了,他只有指望儿子了。只要他好,比什么都强。他最怕的就是儿子问到他的姐姐,他无法向儿子交代,无法向儿子说清楚。可是,那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儿子看不到他的姐,自然是要问的。等老伴哭诉完了事情的经过,儿子早就哭成了个泪人儿。他无言以对,只埋头抽烟,甚至,连看一眼儿子的勇气都没有。他是第一次,在儿子面前感到了惭愧。失去女儿的痛,是切肤的,钻心窝的。他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一想起皮鞭打在叶叶的身上,心里就滴血。他等待着,等待着儿子的指责,让儿子重重地指责一顿,也许他的心里会好受些。可是,儿子并没有指责,只抓过他的那只受伤的手,含着泪抚摸着说:“爹,现在还疼吗?”儿子只问了这么一句,他的鼻子就酸了,浑浊的老泪一下从他的眼里滚了下来。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儿子的面落泪。他的嘴唇抖抖的,抖了几下,才说:“儿呀,爹一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姐。我真后悔……”话还没有说完,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 儿子在家呆了六天就走了。第六天,他早早地送儿子上了公路。一直等到通往县城的班车来了,把儿子送上去,他才回来。儿子是公家的人,又是做大事的人,不能误事。儿子临走,又对他说:“爹,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不要多想,也不要太难过。要保重身体,我有空了,就回来看你。”他点了点头,觉得心里温暖多了。儿子毕竟是有学问的人,能体谅到爹心里的苦,说出的话,就像熨斗烙心一样,熨帖得很。 到了冬天,儿子将攒下的钱,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给他送来了。他就责备儿子说:“你刚参加工作,工资也不高,自己不留着花,买这做啥?在政府里上班,成天跟着领导,该穿还得穿,该吃还得吃,太寒碜了,让人笑话。”儿子笑着说:“没事,没事,我是托熟人按进价买的。看看电视有好处,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他知道,儿子是怕他们老两口寂寞,让电视来给他们做伴。这东西也真是日怪,一打开,北京的事,兰州的事,还是凉州的事都能看到,看到了,天天都想看,还能上瘾哩。前几年,杨二宝就买了这个东西,招引了一拨一拨的人去看。当时他还不以为然,觉得那有啥稀奇的。现在他有了,也看了,觉得真是稀奇。如今的科技真是发达,就这样一个黑匣匣,咋就能装那么多人呀。日怪!真是日怪! 家里有了电视,左邻右舍知道了,都过来了,家里也就热闹了。新疆三奶来了,三奶牵着自己的小孙子,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了进来;“听支书的儿子给支书买了电视,我来了了。”老奎听了就应声说:“三奶吗?进来吧。”女人就进来了,看着她进来的样子,老奎就想起从风雪中走来的那个要饭的,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女人也老了,头发也花白了。这女人明事理,人缘好,谁见了,都三奶三奶地叫着,很是受人尊重。老奎的女人给她让座,女人就说:“这小人儿,听说爷爷家有了电视,非让我带他来看看。”老奎的女人说:“来嘛,啥时想来就来嘛。”女人说:“支书,你们就好呀,养了个当干部的儿子,村里人谁都羡慕。”老奎听她这样一说,心里自是受用,但嘴上却说:“你别这么说呀,你的儿女哪个不争气?外孙子富生上了大学,家孙子也这么大了,真是快呀,绕了一下,都成人了。”三奶就咧了嘴笑着:“这都托你的福,当年要不是你行行好,收留了我们,能有他们?”老奎说:“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提他做啥。”三奶说:“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哩,你不提是你的事,可我们还是忘不了呀,罗姐还让我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我现在还记着哩。”老奎就勉强地笑了一下说:“其实,那个时候我还不单单是为你们母女俩着想,更多的是为了解决胡六儿和新疆三爷的问题。说到胡六儿,怎不见他,做啥去了?”三奶说:“上煤窑了,想挣两个钱供学生,现在的学费也涨了,不挣两个钱,光凭庄稼的收入供不起呀,可是,女婿一走,丢下家里这一摊子事,可把凤英苦死了,忙不过来,还得石头去帮忙。”老奎说:“苦了苦一些吧,只要娃娃们有个出息,苦些也值。”三奶说:“是哩,只要这伙先人能像开顺一样,成了人才,能给爹妈争口气,苦些算个啥?”老奎的女人笑了说:“富生不是已经考上了吗?你还说这话。”三奶说:“啥时候供出来了,像开顺一样,成了国家的人,心里才能踏实。”说了几句闲话,看了一会电视,三奶就走了。可在老奎的心里,却感到了一丝从没有过的温暖。无论时代怎样变,人心怎样变,也还有没变的东西,这就是良心。 老奎有时苦闷了,想想自己做下的这些善事,再看看他当年带着大家治理过的沙漠,栽下的那些防护林带,心里也是一种安慰。毕竟我为红沙窝村做过一些事,有人记住也好,记不住也罢,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了。活人的,能图个啥? 石头这娃很谦虚,上任后,常来向他请教。他心里自是高兴。觉得石头当了支书,并没有把他忘了,还是很尊重他。有了这一点,他已经很满足了。但,他从不倚老卖老,却鼓励石头说:“你们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想法,现在你是支书,认准了,放开手脚干就是了,不必来问我。” 其实,石头要的也就是老奎这一句话,有了这句话,他就没有顾虑了。石头上了任,自是信心十足,也想为村里办点实事,如果按着他的想法与思路做了,势必与老奎的做法不一样,他怕因此伤了他的心。别人可以伤奎叔,他不能,奎叔不仅有恩于他,更主要的是,奎叔还是他非常尊敬的人,他不能不慎重对待,不能伤了一颗善良的心。 今年,红沙窝村在石头的影响下,大多数农户都种了籽瓜,籽瓜的价格比去年还要好,每斤涨到了五块钱,这样算下来,一亩地的毛收入能达一千多到两千元,扣去成本,能净赚到六七百,这对农民来讲,简直是一个奇迹。这样算来,要比种麦子强多了。种了籽瓜的,嫌种的太少了,个别没有种籽瓜的,后悔死了,说到明年一定种。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村里人多地少,人均不到两亩地,效益再好,也有限。石头便想到了“对外扩张”。他的目光早就瞅准了村西的长湖,那是一片沙枣林,那沙枣林因为缺水,年年总要死一些,现在已枯了不少,树林也不成规模了。如果把它开出来,分给大家去种籽瓜,这样算下来,每人又能增加一亩来地。这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按照黑瓜子的现有的行情,种上几年,不愁经济翻不了身。但是,他的顾虑也由此而生,那片沙枣树,原是老奎为了防风固沙带着大家栽起来的,石头到红沙窝村的那年,西长湖的沙枣树早就成了风景,也专门有人看管,到了秋天,沙枣熟了,队里就集中打沙枣,打了分下去,成了庄稼人的补充口粮。现在,沙枣树林虽没有过去那么旺盛,但是,如果把它伐了开荒种田,老奎能否接受?老奎虽说让他放开胆子去做,可要去动那片沙枣树林,他还真没有把握。为了不至于把事情做得被动,他还是把他的想法给老奎说了。 老奎听了,没有表态,只闷闷地抽烟。那片沙枣林,是他亲自带着大家栽起来的,也是他亲自看着成长壮大的。现在,随着地下水的流失,又慢慢地走向了死亡。它曾经辉煌过,也曾经为护沙防风起了一定作用,但,毕竟,那是过去。过去就成了历史。就跟人一样,不可能永远的辉煌。它的作用,终会慢慢地丧失掉,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也改变不了。与其看着它一片一片地枯死了,还不如将它伐了,开成田,让人觉得舒服些。于是老奎说话了。老奎收起烟袋说:“伐去吧!只要怎么对大家有利,就怎么干,别顾忌我。”老奎说完了,还觉得说得有点勉强,就又说:“种地还得打深井,现在一眼井要耗资十多万,打两眼井也得三十万,这资金,分摊到大家的头上,也是个负担。你得事先做个谋算,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别给大家做好事,反而落了抱怨。”这倒是实话,现在农民的负担太重,各种摊派也很多,搞不好,好事就变成了坏事。石头听了,就非常感激,奎叔毕竟是奎叔,心胸开阔,想得也周到。其实,打井的资金他打算通过贷款来解决,然后通过收水费的形式,逐年给银行偿还。他把这个想法说给老奎,老奎听了,觉得石头真的有办法,有点子,就说:“好,要是这样,你就放开手脚去做吧!要做出个样子来,不要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我们老了,红沙窝的将来,还得靠你们。” 石头走出奎叔的家门,感觉肩头的担子越发重了。是的,在这片土地上,一代一代的,就这样延续着,自己实现不了的目标,都希望于下一代,而下一代又能怎么样呢?还是离不了这块土地,还是得在土里面刨食。所不同的,就是能在土里面多刨一点,仅此而已。这就是农民,他们的命运永远与土地紧密相连。他无法改变农民的命运,他能做的,就是尽量地改变农村的面貌,希望他们的汗水,能够多结出一些丰硕的果实,从而摆脱贫穷。(未完待续) 2 天旺离家已经几个月了。这几个月,几乎对他的灵魂,他的肉体,进行了一次彻底的脱胎换骨。谁都无法想象,百万富翁的儿子,却沦落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一员,在祁连山下的一家小煤窑里,当起了背煤工。不仅别人没有料到,就是天旺本人,也无法预料到,正如几个月之前,他无法预料叶叶突然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一样,他也没有预料到,数月后,他与胡老六儿、酸胖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沟里,默默地当上了窑猫子。 “窑猫子”,是这一带的人对背煤工的叫法。背煤工也默认了这一称呼,因为他们的确像个猫子,像个会钻洞的猫。那窑,是私人开的,开在祁连山的皱褶里。其实,说是窑,却不像窑,只是个洞,一个黑幽幽的洞。洞不大,人下去后,直不了身,得猫了腰。洞很深,深极了。走下去,渐远渐深,就像进了地狱,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全凭头上顶的那盏石英灯照着,才能看到眼前的一些东西。从洞口走到掌子面,至少也得二、三百米。然后,采了煤,装到一前一后的背篼里,挑上,再慢慢地爬上来。出了洞,还要走,走到一个平滩上,才把各自的煤单独堆起来,等到拉煤的来了,一过秤,老板也就把工钱给你算了。一个来回就够人受了,但是,一个来回是不行的。算下来,一个来回只能挣一块多钱。一块多,顶个球用!既然来挣钱,就得想着多挣点。于是,他们都是天不亮就来,中午吃点随身带的馍,吃完,一气干到太阳快落山时,能背十趟,每趟背一百多斤,算下来能挣十多块钱。能挣十多块钱也不错了,快顶上国家干部坐多半天办公室了。收了工,回到山坡下他们合租的房中,自己动手,好好地做上一顿拉条子,吃了,说笑一阵,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到第二天,缓过了精神,又上了山,又进了洞,又背上了煤。 干了两天,六叔就关切地问天旺:“咋的?受不了别硬撑着,我们是逼得没办法,才豁了命来干这样的活,你又不是缺这几个钱,不好好过你的风光日子,跟上我们受这罪做啥?”天旺知道,在别人的眼里,他应该坐享其成哩,应该开着汽车,走南闯北,风风光光过日子。但是,他心里的苦,又有谁人知道?叶叶的离去,他的心仿佛被掏空了,人生的支柱也仿佛轰然一声坍塌了,几次次,他都想到了自杀,想到离开这个世界。经过一个阶段的调整,他最终还是没有离开这个世界,而是离开了生他养他,也是给他带来致命伤害的红沙窝村。现在,他什么都无所谓了,如果真的有什么天灾人祸发生到他的头上,他认了,那是命,他就去天堂,找他的叶叶。面对死去的叶叶,他始终怀有一种沉重的负罪感。他觉得无论罪恶来自何处,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他,要不是他,叶叶不会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更不会走进另一个世界。煤窑上的苦,的确让他难以承受,而且,干久了,还会得矽肺病,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病。六叔就是因为背煤,才得了这种病的。经过吃药,虽说是好了一点,但是,有时候,看到他一连串的咳嗽,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的样子,他也感到揪心。这些道理,他都懂。可是,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难道就是痛苦地活着,难道活着就是为了承受心灵上的痛苦?他只有选择最残酷的形式,炼狱般地煎熬自己,拼命地消耗自己,来消解心中的苦楚,得以暂时的麻木。所以,当六叔说到这些话后,他却坚决地说:“六叔,谢谢你的关心,我既然跟你来了,就已经做好了吃苦耐劳的准备。你放心,我能坚持住。”酸胖也说:“你累了,就少背两趟。不要跟我们比,我们受苦受惯了,你跟我们不一样。”他听酸胖这么一说,就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我又不是泥做的。又不是公子哥。”酸伴跟他哥锁阳一样,嘴笨,不会说啥好听的,但是,心眼儿实,身强体壮,干活不惜力。酸胖小天旺两三岁,一直对天旺很尊重,再加上他爹给天旺家放羊,天旺家待他们也不薄,他就对天旺分外的关心。他早从六叔那里知道,天旺是因为叶叶死了,心里苦,才到这里来的。他与他们不同,他们是来挣钱的,天旺是来排闷的。可是,他还是想不通,有多大的闷,非要到这祁连山角角来排,非要下到那个黑洞洞里排?在他的眼里,天旺是读书人,读书人想的,与他们这些睁眼瞎子想的就是不一样。有时,他看到天旺捧着一本厚厚的砖头一样的书在啃,就想那书有啥看的,闲了还不如缓缓,还不如看看天,天上还有云哩,云走了,还有星星,星星旁边还有月亮哩,那书上黑压压的,什么都没有。 一天重复着一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们三人都变成了哑巴,一天几乎没有几句话,只有到了晚上回来,才说笑一阵,解解泛。天旺有时也跟六叔、酸胖说笑几句,但那笑也是表面上的,他的心里,一直很苦。吃过晚饭,他更多的时候,就拿出那本在酸胖的眼里,是砖头一样的厚书,看了起来。那本书,是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他已经看过一遍了,他曾为孙少平坎坷不平的命运泪流满面,也从孙少平的身上汲取了向上的力量。尤其当他看到田晓霞死在了洪水中,那纯洁美好如花朵般的生命消失后,他的泪水不知不觉地打湿了书页。他看完后,立即给了叶叶看,叶叶看完也说好,他们曾在那沙枣花飘香的夜晚,畅谈着各自的感想。现在,叶叶就如书中的田晓霞一样,走了,永远地结束了她花朵般的生命,唯独这书上,还残留着她的体香。他把它带来了,只有看着它,他才能静静地走到另一个世界里,感到了心的沉寂与灵魂的深远。 六叔见天旺默默地抱着一本厚书在看,知道小伙子心里烦,想静心。可是,不把心里的烦气撵走,你想静也静不下来。六叔就说,天旺,吹吹笛子吧,吹一阵笛子,让我们听听,光捧着那书看啥里,眼睛不要看坏了。天旺听了,就拿出笛子吹了起来。那笛子,也是他出门带来的,在学校时就爱吹,而且吹得相当不错。后来毕业回到了红沙窝村,他就很少吹了。天旺会吹好多歌,这次吹的是《伤别离》,那曲儿婉转悠扬,如泣如诉。讲述了两个相爱的人儿,最终没有走到一起的故事。生别死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笛声一响,那音符便向黑夜漫了去,越过了一个一个的山冈,穿过一条一条的大河。天旺便也随了那笛声,飞翔了起来,仿佛穿越过时空的隧道,又回到了放学的路上,回到了沙枣花飘香的季节里,与叶叶结伴行走在乡间的道路上,与叶叶相依在浪漫的沙河旁……当思绪飞越过了那段幸福美好的时光,又停留在了那个下着黄土的风日里。就是在那个风日,他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那片让他伤心欲绝的土地。他搭着班车上了县城,又从县城搭上了通往凉州市的班车。一路下去,到了凉州,已是华灯初上了。看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华,看霓虹灯闪闪烁烁,五彩缤纷,可是,这一切都与他是那般的隔膜。城市不属于他,他也无法走进城市。肚子早就饿了,咕咕地叫着。见车站旁有一个小饭馆,就一头扎了进去,要了一碗大干拌。吃吧,吃饱了再说。出家时,他只带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仅有的三十来块钱,事实上,他完全可以多带些钱的,只要他向家里张一下口,找个理由,爹妈都会给他的。但是,他没有,他觉得既然有志气离家出走,就应该有志气不拿家里的一分钱。既然是来闯世界,就不要有一点点的依赖感,把自己放到一个绝境中去考验,这样也许对自己是个动力。他相信,凭着年轻力壮,不愁找不到一口饭吃,不愁闯不过去这一关。他原想是直接到新疆去的。在他的潜意识里,总觉得新疆是一个值得去闯荡的地方,这也许与他们的先人屡闯新疆有关,也许还有替叶叶完成他们最初的梦想有关。来到火车站一看价格表,才知他所带的钱远远不够火车费。也罢,不够了,就不走了,就在候车室里过一夜,等天亮了,先在凉州市找份活儿做着,等挣够了盘缠,再做打算。其实,他也没有什么非要去实现的目标,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心里很乱的。有时却也想,走到哪里算哪里,管那么多做啥。 候车室里没有多少人,冷冷清清的,他便找了个长椅子,躺了下来,觉得倒也不错。然而,不错是不错,没想到刚入梦乡,查票的来了,要清理没票的过夜客,他没有票,自然是被清理了出来。来到火车站外,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灯光早就成了鬼影一样的昏暗,月亮露着狰狞的半张脸,感到分外的清冷。候车室外台阶上,早就躺满了人。这里的人,有的如他一样,是出来找活干的,有的是职业乞丐,还有的是残疾人。总之,都是一些住不起旅馆的,沦落在城里的乡下人。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在乎什么了,他选择了一个空隙,蜷曲在了水泥地上。然而瞌睡却被冻得全无了,没办法,他又从行李包中取出一件厚衣服,盖在了身上,才勉强入了睡。次日醒来,太阳从火车站的楼群里冒了出来,他便清醒地意识到,他的漂泊生活开始了。从今天起,就得找活干,否则,生存将成了问题。 天旺不知来过多少次凉州了,但都是路过,对凉州的具体情况还不了解,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活干。看火车站旁边扎了一堆拉板车的,都在等着活儿,便走过去,见一个面善的看着他,就主动与他搭讪,才知要找活儿干,应到南关旧货市场那里去等候,用工的人,一般都会上那里去找零工的。他说了一声谢,便从火车站坐了公交车,直奔南关。下了车,果见南关旧货市场那里扎了一堆人,有的带着行李卷儿,有的赤手空拳,有的站着,有的蹲着,形态虽各异,目的却相同,都在眼巴巴地盼着,希望有人来找他去干活。他拎着手提包,也加入到了那个行列中。不一会,就有包工头来挑人。那人是个胖猪头,戴着一个大石头镜,还没到近处,民工们都围了去,一个个像哺食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要我吧!要我吧!那猪头说,闪开闪开!你们围到一起让我怎么挑呀。那人一说话,一股难闻的大蒜味便扑了过来。那是吃了牛肉面,又下了大蒜的味道,能把人熏死。但是,民工们却不怕熏,为了找活干,还是凑到他的跟前让他熏。猪头说,谁想跟我去脱砖坯?民工们都说,我去我去!又都围拢了他。猪头就韩信乱点兵的点了五个人,将那五人带走了。天旺没有被点上,旁边还有一个瘦小的民工也没有点上。小个子民工问天旺是哪里人,天旺说,是镇番县的。天旺问他是哪里人,他说是天祝的,叫吴五。问完了,就没有话了,又等。等了一会儿,来了一个葛优一样的人,但是,他绝对不是葛优,葛优也不会到这里来的,请都请不来。那人说,谁跟我去挖地下管道?大家又围上去说,我去!我去!这一次,天旺也围了去。他不能不主动,不主动,站上一天也找不到活儿。那人把愿意去的人都挑上了,一共是十三个,天旺和吴五也在其中,他们就一同跟了那个秃子去挖管道。管道在西小街上,那里早就用白线划好了道道,要顺着马路下挖一米五宽、两米深的管道沟。包工头说,每人先挖三米,挖完了谁想挖再分工。有人就提到工钱怎么算?包工头说,三米算一个工,一个工五块钱。又有人说,老板,管不管饭?包工头说,管个球,自己上街吃去!有人算了算,吃三顿饭少说也得三四块,吃了饭,还有啥落的?就说,价钱是不是低了点?包工头说,想干的就干,不想干的就走人。民工们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说,挖吧!就领了工具,划了地段,叮叮哐哐地干了起来。 天旺也领了镐头铁锨,在划定的地段上干了起来。地面真硬,而且还有石子儿,实在不好挖,镐头下去,砰砰砰地乱响,火星子就冒了起来,手臂被震得麻酥酥的发酸。挖了一阵,天旺已经是汗流浃背了。看别人,都光了膀子,挖得正起劲。有的已挖开了一个很深的槽,站进去已掩了半身,而他还浮在面上。一急,也就光了膀子,狠命地挖了起来。天旺虽出身于农民家庭,少时也受了不少罪,但是,作为一个真正的农民,他似乎还缺少很多,还没有经历过脱胎换骨的磨炼,因而,他的身子骨还嫩着哩。像这样出大力,凭耐力的活儿,他还从没干过,自然干不过别人。到了中午吃饭时,有人已完成了一多半,他却完成了三分之一,心里虽然很着急,但是,急也没有办法,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手上早已打起了血泡,又被挤破了,握着镐把的手,像是攥了一手的黏液。吃过饭,再干时,手就疼得攥不拢了。那镐把也仿佛成了火钳,攥上去就感觉烫手。他真有点恨自己,不像个男人。连这么一点苦都吃不了,还怎么闯世界?他像是跟自己睹气一样,一狠心,举起镐头,就砰砰砰挖了起来。 到了晚上收工时,有人完成了两个半工,他只勉强完成了一个工,全身就散了架。也罢,天外有天,比不过别人就不比了,也就只能少挣一点。包工头当场验收合格后,就给大家开了工钱,并说想继续干的,明天再来。天旺领了五块钱,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出卖自己的体力,所得的全部收入,仅是五块钱。这是九十年代初,中国劳工一天的价格。扣去一天最低的饭钱,可剩一块多到两块钱。想起小时候,到沙湾湾里挖甘草,那时,他还是个孩子,是变相的出卖劳动力,一天能挣五毛钱,都会高兴得跳蹦子,觉得那就是钱了。现在挣了五块钱,却感觉悲哀,为出卖劳动的广大劳工而悲哀。明天再去不去?他很难说,过了今天,再说明天的事吧。现在面临着的,又是在哪里过夜的问题。民工们各有各的曲曲道,一散工,就不见了人影,他只好又上火车站,准备再在那里过夜。他知道这不是一个长久的办法,但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事儿做,也只能如此了。 第二天,他一觉醒来,又来了精神。虽然手比昨天更疼了,心却更硬了。我不能就这样败退下去,别人能做的,我为什么不能做?他又来到了施工现场,又领取了工具,又投入到了一天劳动的之中。他似乎与自己叫上了板,越是体力不支的活儿,他越要干。他就是要在这种苦难的磨砺中惩罚自己,也许只有这样,他的心灵才能趋于平静,才能摆脱对家庭的怨恨,才能冲淡失去叶叶的思念之苦。事实也正是如此,这样的惩罚是极其有效的,当他的身体承受力达到极限时,他的灵魂也随之变得安详与疲惫。这样的活儿一直坚持干了四天,没想到第五天早上,却发生了意外。 后来,天旺常想,人生处处充满了岔路口,当他选择岔路的时候,也许在不经意之间就决定了,然而,一旦按着这个岔路走下去,分化出来的命运却是迥然不同的。或者说,许多改变人生命运的邂逅,不过是不经意的瞬间。看似微不足道,实则暗含了无限的玄机。就在他收拾好了提包,刚要离开火车站时,听到有人叫了他一声,循声看去,看到胡六儿正背着一个大包,从候车室里出来了。他本是不想让熟人看到的,更不想让同村的人知道他现在的狼狈。但是,有些事儿不是自己想怎么就能怎么的,你不想碰到的,恰是你回避不了的。回避不了,就得面对,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说:“六叔,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胡六儿说:“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哩,你妈都快急死了,你怎么在这里?”胡六儿说着,就放下了身上的大包。那大包横躺在他的脚下,就像是他家的那口老母猪卧在了一边。天旺说:“我已经给家里打过招呼了,她急啥,我又死不掉!”胡六儿说:“你还在睹气?睹啥了,玩上两天,气消了,安安生生回去吧。”天旺没有接他的话,还是问:“六叔,你咋到这里来了?”胡六儿说:“富生考了大学,把他送走了,到这里来坐火车上煤窑。还得背煤去,不背煤咋办呀,得供学生。”天旺说:“煤窑在什么地方,你怎么到这里来坐车?”胡六儿说:“煤窑远着哩,得坐火车,到八叉口道班下车,进了祁连山就到了。我昨晚来的,在候车室呆了一个晚上,现在去吃碗牛肉面,吃完了,火车也该来了。走,一块儿吃走。”天旺就随胡六儿一块出了车站,到旁边的一家牛肉面馆里,要了两大碗牛肉面,抢先付了钱。胡六儿又说:“听六叔的话,玩上两天回去吧,好出门不如烂呆在家。怎么着,还是家里温暖呀。要不是生活逼的,我也不会跑这么远的路去背煤。”天旺避而不谈他的话,却问起六叔怎么知道那里有煤窑。胡六儿说:“还不是三社的田多贵拉扯的。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那里开窑,在村里叫了好几个人。酸胖也去了,跟我在一搭里。”饭上来了,天旺一边吃着,一边想,不如跟上六叔到煤窑上背煤算了。天旺几乎就在这一刹那间,产生了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牢不可破地盘踞在了他的脑海里。于是便说:“六叔,我也跟你去背煤。”胡六儿说:“别胡说了,那地方可不是你去的!”天旺说:“我为啥不能去?”胡六儿说:“那种苦,不是你吃的。你就是愿意去,我也不能带你去的,让你爹妈知道了,还会怨恨我。”天旺一听他爹妈要怨恨,就越发下了决心,且莫说是煤窑,就是地狱,他也要下一遭,是油锅,他也要跳一次。叶叶的离开,使他对自私的关爱更加深恶痛绝,对他父母产生了从未有过的逆反心理,潜藏在体内的反叛精神,也越发的凸现了出来。他就是他,是一个独立的人,他不是谁的附属品,也不依赖于父母的羽翼,过那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毅然决然地说:“六叔,我的事与我爹妈没有关系。我已经定了,你可以不带我,但是,我却跟定了你,不要说是个煤窑,就是地狱,我也要下一下,看它能把我咋样?”胡六儿一看天旺真是下了决心,就只好说:“走吧!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受不了了,你再回来!” 天旺终于随着胡六儿,登上那趟从兰州通向嘉峪关的火车,来到了祁连山下,来到了小煤窑里。然而,他却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的又是一场生与死的考验……一吹笛子,房东的女儿就过来了。房东一家是裕固族,对他们很好。他们三人合住一间,一月给房东八块钱。房东一家除了老两口外,有一个儿子,三个姑娘。儿子已成了家,在旁边新盖了房,单独住着,大女儿和二女儿,都已出嫁了,只有这三女儿,去年高中毕业,还呆在家里。他们没有地,却有草原,有牛和羊,以放牧为生。那女子叫银杏淖尔,长得天真活泼,貌美如花。如天上的白云那么洁白,有草原上的清风那么轻柔。她天生的一副好嗓子,唱起歌来,清脆的歌声,能赛过百灵鸟。 银杏一来,歌声也就来了,银杏是哼着歌儿来的。酸胖兴奋地叫了起来:“银杏,来一个。”银杏不看酸胖,却瞅着天旺看,天旺知道,银杏是看他愿不愿意。他要愿意,就会吹她会唱的曲儿,她就会随曲儿唱了起来。几个月下来,他们也很熟了。银杏常到天旺他们的住房里来玩。后来,胡六儿还悄悄地问过天旺,说:“天旺,我看那丫头对你有意思哩,你有意思没有?有了,我给你撮合撮合。”天旺说:“六叔,你想撮合,就给酸胖撮合撮合,我没那个心思。”胡六儿就叹一声说:“丫头的心在你上,不是在酸胖上,说了也是白说。”天旺当然也看出了银杏的心事,也觉得银杏是一个难得的好姑娘,但是,天旺的心早就被叶叶占满了,无法再接受另一个人,也无法再有火一样的爱了。即便她像雪莲一样灿烂,像白云一样高洁,即便她的歌喉如百灵鸟一样清脆,她的舞姿如天使般优美,她也无法走近他的心灵,他也无法接受她的心。至少,现在是不能的。既然不能,他也从不向银杏表现热情,不给她留有幻想。 此刻,当他看到姑娘明媚的目光中流泻出来的渴求,就知道她需要什么。他没有拒绝,他无法拒绝。她就那么一点点渴望,如果再拒绝了,就太不仁道了。他换了一口气,吹起了一支草原上的歌曲,名叫《牧人新歌》。这支曲子抒情优美,刚刚一起音,银杏就跟着唱了起来。她的嗓子真好,一出声,就像一支鸽哨,“嗖”地一下穿到天空中了。然后,在天空中荡漾了起来,那声音就仿佛成了天籁,纯得像祁连山上的积雪,没有一点儿杂质。那是一种末经驯化的,充满了质朴纯美的自然天成,有草原的气息,有雪山的野性,穿过茫茫的黑夜,越过高高的山冈,向遥远的地方飘了去。天旺也仿佛随了这声音,越走越远了。穿过时光的隧道,走进了他的童年和少年。那时,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对金秀婶子充满了好奇与向往,在他的心里,会唱歌会演戏的金秀阿婶子实在太美了,将来长大了,娶媳妇,就娶个像金秀婶子那样的女人。他在少年时代开始幻想女人时,金秀婶子就是女人的标志。土地承包没几年,政策放宽了,金秀婶子就跟着他的男人搬到凉州去了。他高中毕业后,与叶叶有了情,觉得叶叶就像当年的金秀婶子,甚至,比金秀婶子还要好。听到金秀婶子到红沙窝来看望乡亲们,他想起了他小时候的幻想,很想看看她现在的样子。没想到再见了金秀婶子,一下子,就将他少年时代的幻想破灭了。金秀婶子太普通了,就跟他在县城的街头,随便看到的一个中年妇女没有什么两样。也许是他的眼界宽阔了,也许金秀婶子老了。可留在他记忆里的歌声,还在耳边响着,是那样的永久甜美。然而,当这来自草原的歌声,如天籁般飘荡耳边时,便将过去的美好一下覆盖了下去。 酸胖和六叔都被银杏的歌声陶醉了,一曲终了,酸胖才说,银杏,来一段舞吧。银杏也不拘束,就改为裕固族的语言,一边轻声唱着,一边舒开长袖,翩翩起舞。银杏的舞姿很是优美,那高挑的身材,柔美的曲线,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的和谐优美,自然天成。飘飘的衣袖,舞动着长风,便幻化成了一个美轮美奂的影子,宛若天仙。(未完待续) 3 到了冬天,杨二宝处理完手中的黑瓜子,还清了银行的货款,才算透了一口气。经过了一个秋季的奔波,他实在有些累了,也该休息休息了,就将大车交给了天盼,让他去折腾。天盼早已拿上了驾驶证,也喜欢开车。喜欢开就开去,就闯去。年轻人,没有一个闯劲也不好。只是天旺还没有消息,也没有来过信,有时想起来,一肚子的气。我究竟把他怎么了?说走就走了,走了也不知道来封信。算球了,不想了。你想他,他心里没有你,想也是白想,就当我没生那个杂种狗日的。老伴儿也常念叨起天旺,一念叨起来,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说:“是好是坏,就是来封信,倒也罢了,也不会让人这么扯心。”他心里当然也是这么想,但嘴上却说:“算了,想球那么多做啥哩,他有本事就闯去,没有本事就回来。那么大的一个小伙子,还怕他丢了不成?再说了,年轻人,光守在家里有什么意思,不在外面闯荡闯荡,怎么知道生活的酸甜苦辣?”田大脚就说:“娘老子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在石头上。不管咋的,也该来封信,也不怕家里人急死?”杨二宝说:“你急啥?急有什么用?没有来信,说明混得不咋的,等混出了名堂,自然会来的。”田大脚说:“要不,你再让那个算命先生算算,看看天旺好得没有,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我也就不扯心了。”一提起算命先生,杨二宝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最初,他对算命先生的话确信无疑,要不是那样,他也不会让老伴儿去骂大街,也就引发不了叶叶的死和天旺的出走。正因为他信了那老瞎松的话,才演绎出了那场悲剧,才搞得他们父子分离,成了仇人一样。如果天盼顺利地考上大学,他也许还有说服自己的理由,可是,天盼又偏偏没有考上,当无情的现实出现在他的面前,希望彻底落空之后,他才知道那老松完全是一派胡言,为了赚他的钱,尽说好话给他听。想起那个算命的老松,杨二宝就后悔得要命,真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出。他不想让老伴儿知道自己的后悔,就含糊其辞地说:“算什么算?他再怎么着,总比我当年当劳改犯好吧。” 正说间,挂在院中的喇叭响了。喇叭一响,必定是村里有什么事要通知。过去,喇叭一响,就听到了老奎的咳嗽声。老奎先是“咳!咳!”咳上两声,把喇叭试好了,再说他要说的事。一听到老奎的咳咳声,他就一肚子气。你咳咳咳地,咳球个啥?你称王称霸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还不下台,还占着位子做啥哩?现在,老奎终于下去了,那个咳咳咳地咳嗽声,再也不会在喇叭中响了。老奎下去了,可是,他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心里反而有了一点说不出来的悲悯,觉得老奎也挺可怜的,当了一辈子支书,也没见得他捞到什么好处,也没见得他比谁活得好。自从上次出了那件事,他有时想来也很后悔的。他让女人骂街,本想激激老奎,让他把他的丫头管着,不要再与天旺接触就是了。没想到这老倒灶也太倔了,把丫头逼上了那条路。要是他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就绝不会那样去做的。他对老奎恨是恨,但还没有恨到拿子女的性命作代价的分上。唉!这些都过去了,过去就过去了,不想球它了。 广播里响起了歌曲,那歌曲里唱,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方划了一圈。那个老人是谁?大家都知道,就是*。*真不简单,这么大的一个中国,让他一治理,就治理得顺顺当当了。治理好了,又在南方建立了特区。歌曲刚放完,石头就说话了。石头上任后,谁都摸到了他的脾性,先是放歌曲,等到大家精力集中了,就说他说的事。 这会儿,石头就开始说开了。石头说:“各们父老乡亲们,给大家通知一件好事儿,明天早上,县农科所的张技术员要来红沙窝村讲课,讲授黑瓜子种植技术,我们知道,明年将要在我村大面积种植籽瓜,要想夺高产,就得掌握新技术,所以,希望广大村民前来参加,这是一次难得的好机会,谁要失去了,可要后悔的。我再通知一遍……”石头的声音从喇叭中传出来后,很亲切,也很招人喜欢的,全不像老奎那恶煞神,驴一样的吼。石头不仅说话有亲和力,办事有魄力,也在点子上,他上任不到几个月,红沙窝村已经发生了变化。让大家伐了西长湖的干沙枣树,开出了大片的荒地,几乎每人增添了将近一亩地。对庄稼人来说,地就是命根子,多一分地,就多一分收获,何况是将近一亩地呀。按今年黑瓜子的行情,一亩地就可以收入八九百到一千元的纯利。这对农民来说,可是一笔不少的收入呀。 荒地开成后,在全镇引起了很大的震动。镇上在这里开了一次现场会,来的都是各村的头儿们。在会上,镇党委王书记好好表扬了石头一番,说石头有魄力,有闯劲,各村都应该向红沙窝村学习,要解放思想,勇于开拓。会议散了,王书记和李镇长在石头的陪同下,来到他家,说是来看望他。王书记和李镇长一进大院,将自行车一抵,爱开玩笑的王书记就玩笑说:“杨老板现在真是越活越牛逼了,我们镇上还没有个小车,你老人家坐了大车又坐小车,把人耍尽了。”杨二宝就笑呵呵地把他们让进屋,说:“王书记看你说的,我们一个苕农民,有了就只知道花,没有长久打算。”王书记说:“这就对了,你不仅是我们乡上的带头人,也是县上的带头人,要带,就得给大家带出个样子来。”杨二宝说:“还不是你们书记镇长领导得好。”说着就给书记镇长石头敬了烟。王书记说:“这次来找你,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儿。”杨二宝一听商量事儿,想是可能又要搞什么摊派,心里不免一紧,神情就点不自然了。李镇长是明白人,一看就清楚,便说:“你放心,这次不揩你的油,是给你办好事的。”杨二宝这才把心放下,高兴地说:“好事儿我也不指望了,只要不给我搞摊派就行了。”王书记说:“我们镇的柴湾要承包了,你有没有兴趣?”李镇长说:“老杨,那块地方可是一块宝地呀,开发出来,可是千亩良田。既能给你自己带来利益,也使我们的荒坡成了良田。”杨二宝说:“那要多少投资?我怕没有那么多资金。”王书记说:“没有资金可以贷嘛,等开发出来,你就像地主老财一样,坐着收租子就是了。报纸报道过,说东沟乡的王树林,承包了一片荒漠,贷款开发出来,然后从外地雇来农民工,实行半机械化耕作,不到几年,现在成了荒漠上站起来的百万富翁。说实在的,县种子公司早就瞅准了那片柴湾,想开发,他们找过我们几次,我们都没有答应。我与李镇长的意思是,要开发,还是让我们自己人开发。你好好想想,你要开发,就交于你,你要不开发,我们只能对外承包了。”这可是一桩大事业,他不能轻易表态,就说:“这事儿,我一下也不好说,思谋思谋再说。”李镇长也说:“这可是一个机遇,开发出来,三十年不变。这三十年,你就坐享其成好了。”杨二宝还是说:“谢谢书记镇长的关心,我考虑考虑再说。”说完了事,书记镇长就要走,杨二宝就挡了说:“你们书记镇长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吃不喝就这么走了,让我老脸往哪里挂?怎么也得吃过了饭,喝上几杯再走。”李镇长说:“我怕你没酒呀。”杨二宝说:“你们书记镇长大人来了,没有酒哪能行?要是没有,我买回来也要把我们的父母官放倒一个。”王书记说:“别说大话了,你那点酒量还想放倒我们?”杨二宝说:“那你们就不要走,留下来比比高低。”书记镇长也就有了借口,说:“看就看,你杨老板做生意比我们强,划拳未必是我们的对手。”经过几年的交往,他们已经成了酒桌上的好朋友,每次相见,也都很随便。杨二宝挡住了镇领导,就吩咐天盼去抓只羯羊来。王书记说:“别麻烦了,随便一点算了。”杨二宝说:“这有啥麻烦的,不就吃只羊嘛。到我家来了,不吃只羊怎能说得过去?”王书记和李镇长被留下了,没想石头趁机溜了出来,悄悄告诉他,说家里有事,要走。他自然清楚,石头不是来假的,而是真心要走。在他的记忆里,这是石头第一次进他的家门,而且,没呆多久就走了。他知道,石头这样做肯定是有他的原因,尽管石头嘴上从来不说什么,但是,他猜想,石头的心里肯定有想法。他自然没有忘记,土地承包那年,新疆三爷来求他,想让石头给他当徒弟,学做木工,被他拒绝了,却收了外村的两个。现在想起,觉得自己做得有点过了,真有点后悔。好在石头从没向他提过那事儿,见了他总是乐呵呵的,像是那件事从没发生过一样。人呐,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在此一时,你觉得做得非常好,但是,随着时间的变化,到了彼一时,你就觉得根本不应该那样去做,不该那么冲动和意气用事。人生真是一个永远后悔的旅程。无论走到多远,走到哪里,只要回头看时,总能看到不少的后悔和遗憾。这一次,也是一个和石头融洽关系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的。就揽着石头说:“书记和镇长都来了,你村支书怎么能走呀?”石头说:“杨叔,我真的是家里有事。”杨二宝说:“你要是看得起你杨叔,你今天就必须留下来,有天大的事儿先把它放放,你要看不起我,我也没办法。”经他这么一说,石头就说:“看杨叔说的,我咋能看不起你?既然你这样说了,我留下来陪书记镇长就是了。” 留下了石头,杨二宝仿佛对过去的歉意有了一份了结,心里自是高兴。同时,他也想听听这位新支书的意见,看看那片荒滩是不是真的有价值去承包。说实在的,他特别看重这位新支书,觉得这是红沙窝村的另一个人物,有魄力,也有远见。刚才听了书记镇长的一通鼓动,他的心里泛起了波浪。如果早一年,书记镇长怎么说,他都不会动心的,他的心,还是邪在了生意场上。可是,现在却不同了,尤其是这一次,贷了二百万款,做了一次他从没有过的大生意,差点就栽到了里头,他才感到了生意场上处处布满了陷阱,也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后怕。 在黑瓜子生意刚刚拉开序幕时,他的二百万贷款也拿到了手。这二百万贷款,完全是按市场游戏规则操办的。该给的回扣,他如数给予了那位行长大人,两人也就就成了称兄道弟的朋友了。贷款一到手,贾红军就鼓动他说,老杨,你现在也是堂堂的杨总了,该买辆小车了。别小家子气,挣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享受么?有个小车,出门办事多方便就不说了,更重要的,也是个门面,也能提高别人对你的信任度。他原先就想等贷款下来了买一辆,可等贷款真的下了,就犹豫了起来,刚刚拿了贷款,就买车,不怕人笑话?经贾红军这样一撺掇,他才下了狠心,买就买一辆,不就是一辆小车吗?于是,他就买了,买了一辆桑塔纳。小车一开回家,村人还以为他家来了县上的大干部,后来发现大干部就是他,才都围了来,这里摸摸,那里瞅瞅,好生羡慕。不仅在农村是这样,就是上了城,车一停下,也能引来好多目光,那目光中,明显地多了羡慕的成分。他便越发觉得贾红军说得有道理,这是个门面,有它没有它,截然不一样。 小车是坐上了,但是,没想到第一单生意就差点栽了。现在想起来,他都感到后怕。等瓜子大战一拉开,他就把所有的资金都投进去,收来的黑瓜子码起了城墙高的垛子,联系发货的好几家福建老板也都成天围着他,要他的货。有人抢着要货,这固然是好事,但是,什么时候出货好?这倒把杨二宝难住了。这里面其实大有文章的,如果早出手,周转快,资金回笼来还可以收一批。问题是,现在价格还没有涨上去,如果等出手了,价格忽地再涨了上去,那不是吃大亏么?迟一点出手,价格肯定有上涨的可能,而这种可能究竟有多大,谁也说不准,更主要的是,产品一积压,就等于把资金也积压了下来,倘若上涨的幅度不大,就等于前功尽弃了。他正准备找贾红军商量商量,没想贾红军却找上门来了。贾红军已经联系好了客户,是他去年的合作对象,因贾红军的货不够一火车皮,想拉杨二宝一块发货,而且,价格比其他人的还略高一点。杨二宝一听,当然高兴,就同意了与贾红军一起发货。问题是,福建客商暂不付款,必须等他们把货发到福建再付款。杨二宝因没有做过这么大的生意,心里自然担心,要是到时候他不付款怎么办?况且,他对这位福建老板又不熟悉,空手把这几百万的货交给他,还是不放心。杨二宝只好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贾红军。贾红军却说,没关系,我去年就是同他们合作的,他们很讲信誉,没有什么怕的。货一发,我们就直接与福建老板飞往福建,先在宾馆里住着,玩几天,等到货一到,他们一转账,就了结了。再说了,福建人不收到货,敢把资金打到你的账户上吗?他们也不是苕娃子。任凭贾红军怎么说,杨二宝还是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就对贾红军说,要不,你先发吧,我再等等,看价格能不能再涨一涨。贾红军就生气地说,你等什么?等价格涨上去了,我们的资金早就返回来,又可做第二单了。前怕狼后怕虎,还做什么生意?贾红军没有做通他的工作,有点生气了。生气就生气吧,他不能拿着生命来开玩笑呀。宁可少挣一点,也要稳一点。 随后,贾红军又找了一个搭档,发走了货,他们便跟了福建老板,一起飞到了福建。杨二宝一直想找一个主儿,让他把货款打到他的账上,他才肯出手他的货,可是,福建来的老板也怕上当受骗,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对他说,等他的货发到福建,立马给他转账就是了。杨二宝一听他们都是这样的口吻,就开始后悔了,后悔自己太胆小了,没有听贾红军的话,要是听了,该有多好呀。于是,便越发觉得贾红军是个做大生意的料,拿得起来,放得下去,相比之下,自己真的有点小家子气,太没有能耐了。像他这样子,还想成什么大事? 谈来谈去,忙活了一个多月,最后才谈妥了一个货主,订了车皮,对方要他把货装上车箱,就给打款,但,这样的条件下,显然价格不会太高。也罢,胆量小了,为了图保险,就少挣一点。 刚刚忙完,就听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贾红军栽了。一听说贾红军栽了,他的头皮子一下抽紧了,仿佛有一种刚从老屋里走来,老屋就坍塌了的后怕。说这话的人就是与贾红军一块儿上了福建,又从福建回来的老李。老李也栽了,当然,老李栽得不多,就回来了。贾红军的全部资金都赔进去了,他没有指望了,就只能呆在福建继续等着他的指望。老李说,他们和福建的老板飞到福州后,福建老板对他们也很客气,给他安排了宾馆,又进行了热情招待。那些日子,他们一直由福建的老板陪着他们,吃喝玩乐都由对方负担,他们一分钱都不出。没想到等了十多天,货还没有发到,他们就有点着急了,问福建老板,他说他问过货运站,说线路太忙,还没有发过来。不急,好好玩两天,一发过来,就给你们结账。又呆了几天,早上起来,却不见了福建的老板。他们预感有点不对劲儿,找来找去找不到人,就上了他的公司去找。到了公司,门上挂着一个大锁,一问周围的人,才知他们几天前已经搬家了。当下,两人傻了眼,心里叫苦不迭,赶紧到当地公安机关报了案。公安机关说让他们先等着,一有消息,会通知他们的。又等了一星期左右,他们不知到公安局跑了多么次,接待他们的人都烦了,说还没消息,等着吧!老李给杨二宝说这些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满足杨二宝的好奇心理,而是受贾红军的委托,让杨二宝念在他们友谊的份上,给他寄点钱过去,他好料理那边的事。朋友有难,寄点钱帮助帮助是应该的。当即,杨二宝就给贾红军汇去了一万元。心想,这一万,就算是我逃脱这场灾难的补偿费。如果当初盲目地听了贾红军的话,一切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生意就像在赌博,处处布满了陷阱。赌赢了是运,赌输了是命。昨日还是十分耀眼的百万富翁,一夜之间,就成了负债累累的穷人。贾红军在这里还贷有三百多万的贷款,为了躲债,再没有回过镇番县了。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一想起这些,杨二宝就庆幸自己的运气好。但是运气再好,也不能再这样做了。死在水里的,是会游泳的,死在棍棒下的,是拳棒手。生意场中没深浅,人算不如天算,见好就收吧。经过了这件事,他便下了决心,不再做生意了。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算了,有了手中的这一百多万,这辈子,够他吃的喝的。然而,在家里安安稳稳呆了一两个月,心里又开始难受了,忙惯了,突然闲了下来,反而觉得不习惯。更主要的是,人的欲望总是无止境的,挣了十万想挣百万,挣了百万,还想挣千万。欲望就像一条疯狗,始终在追着人跑,人就得跑,你想停也停不下来了。正因为如此,他才对开发荒滩有了兴趣。 吃过了,喝过了,也喧过了,书记和镇长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就要走,他与石头把书记镇长送到了街门外,看他们骑着自行车一摇一摇地走了。杨二宝却挡下石头,想让他给参谋参谋。杨二宝说,你看这事儿咋的,有没有承包的必要?石头说,王书记和镇长的话有道理,向荒漠进军,这已经成了一个新的投资目标,现在也有了成功的典范。但是,开发那么大的一片荒滩,投资风险也很大,这是一个问题。再一个是水的问题,柴湾是块荒漠隔离带,从地形上看,要比村里高出许多,这就是说,如果打井的话,还要打得更深一些。村中的井已经打到三四十米了,那里可能要打到六七十米左右才能出水,按这样算下来,一口井就得投资二十五万元。这些因素你都得考虑到。不过谁说也罢,这主意最终还得你自己拿。 石头的话不无道理,发展趋势是发展趋势,难处也得想得到。一想这难处,他就很矛盾。放弃吧,那的确是一块不错的投资环境,你要放弃,别人就会开发。如果等别人开发出来,你再看着他数票子,会后悔死的。承包吧,万一投进去收不回来咋办?此后的一段日子里,他不知到那片柴湾里转了多少圈儿。那片地方是属于镇上管的,早些年,那里长满了柳条、蒿草、甘草,到了夏天和秋天,一片茂盛。看护柴湾的朱老汉,曾在他的篱笆屋边开了一片菜园子,那菜,长得十分的旺盛。朱老汉作古后,镇上疏于管理,再也没派专人看管,柴湾已成了一片荒漠。他也核算过多次,那里有千亩之多,如果开发出来,再打上四眼深井,至少也得投资三百多万,如果再配上一些必备的机电设备,还得投入近百万,这就是四百万。按荒地亩产平均年收入达一千二百元计算,每年的毛收入可达一百二十万,除去成本,雇工费,贷款利息,纯利可达六十万。这样算来,七年的时间,连本带利就可返回来。这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数字,放弃的确有点舍不得,决心又一下下不了。晚上睡下,翻来覆去睡不着,就与老伴儿说了。田大脚说:“叫我说,你就算了,现在吃不愁吃,穿不愁穿,有这些存款,莫说你吃一辈子,就是吃两辈子也够了,你不安安生生过日子,累死累活的再折腾啥?”杨二宝听了,觉得说得也对,就说:“对哩,你说得对哩,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我就是有点不甘心,他们能在荒漠上成了百万富翁,难道我当不了千万富翁?”田大脚说:“行了,你争那个高低做甚?谁的日子谁过,没钱儿的人,照样能过,你成了百万富翁还不知足?”杨二宝便不再说话了,心里却总是舍不得放弃。就这样,在这一次次的舍不得中,他突然一个激灵,仿佛天门顿开了。我咋这么糊涂呢?书记和镇长不是说了么,县种子公司早就瞅准了那片荒滩,向镇上要过多次了,只是镇上有意想成全我,就没有给他们。我咋这么死脑筋,我为什么不要呢?先要下来,我如能开发,就自己把它开发出来经营,如果不想开发,随手就可以转让给县种子公司,这样,我还可以从中得一分利呀。到了我的手里,自主权就成了我的了,这么好的事,我不赶紧答应,还犹豫什么?恍然大悟后,他就立马开车上了镇上。(未完待续) 4 锁阳的好运来了。好运与厄运一样,来了,挡都挡不住。锁阳做梦都没有想到玉花会爱上他,可是玉花就偏偏爱上了他。玉花也与锁阳一样,没有念多少书。玉花本来很想念书,因她是家里的老大,后面还有弟弟妹妹,为了供她们,她就早早地回了家,成了农民。玉花的爹就是保德,过去当过生产队长,玉花好赖也属干部子女,但是,她却决然没有干部子女的优越感。现在她爹啥都不是了,玉花也就没有什么失落感,该咋还是咋的。玉花自去年给天旺传了话,害得叶叶走上了那条路后,一想起来,就后悔得要死。我为什么多嘴多舌,叫叶叶干啥?要是那次不去叫叶叶,也就没有后来的事了。但是,后悔过了,就给自己开脱,谁知道是这样的?要是早知道会这样,打死我我也不去叫叶叶。我也是好心成全他们,才去传了话,这咋能怪我呀?其实,谁都没有怪她,她只是自己怪自己。经过了如此责怪,又如此开脱后,也便渐渐坦然了,这是她的命,与我无关,我又没有害她!玉花长得不算漂亮。不漂亮,是她的眼睛不漂亮。她的眼睛细细的、长长的,像她妈。那种眼睛,在那个时代的审美里,注定够不上漂亮。漂亮的女人的唯一标志,必须有一双大眼睛,而且是双眼皮的大眼睛。玉花没有那样的大眼睛,而且又是单眼皮,她就是别的地方长得再好,缺了这一项,也就算不了漂亮。玉花大了,姑娘一大,就想有个婆家。但是,她爹妈心太重,开口就向对方要五千块的彩礼,把好几个媒人都吓跑了。媒人们的嘴,都是无线小喇叭,一传十,十传百,左方右圆的人都知道了,提媒的都不敢再上她家里来了。玉花就气,生她爹妈的气,认为爹妈心太黑,把她当成了摇钱树。可是,生气归生气,这样的事儿,做姑娘的又说不出口,只能悄悄憋在心里,憋得久了,心里就堵得紧。上了地,一个人干着活儿,想起这些烦心事,就由不得悄声哼那《十想》的曲儿,哼着哼着,就小声唱了起来: 一想我的爹娘 爹娘没主张 把女儿养了这么大 为啥还不出嫁 二想我的公婆 你们也有错 把儿子养了这么子大 为啥不给成家 三想我的媒人 媒人她不上门 我不知哪里得罪了你 为何不来提亲 四想我的床 床上绣着鸳鸯 只见个枕头不见新郎 我两眼泪汪汪 五想我的嫂嫂 嫂嫂她怀孕了 怀孕了她望着我笑 越笑我越烦恼 …… 悄声唱完了《十想》,心里一阵悲凉过后,就想自己找一个算了,到时候生米做成了熟饭,看他们还怎样?其实,玉花心里早就有了人,那个人,就是本村的锁阳。玉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了锁阳,反正是喜欢上了。喜欢锁阳人好,实在。还喜欢他那一身的腱子肉。到了夏天,锁阳光了膀子干活的时候,那腱子肉就一泛一泛的,很诱人,看得她心馋,恨不能上去咬上一口。但是,那只是想想,她是不敢上去咬的,最多就是打一声招呼:“锁阳哥,还不歇息?”锁阳就应声说:“活儿还没干完哩。”说完就去干他的活儿去了,理都不理她。她心里就气,暗骂道:“木头人!活该找不上老婆。” 玉花原以为锁阳是个木头人,但是,后来因叶叶的事,玉花才看出锁阳不是一个木头人,锁阳不但不是木头人,而且还是一个很重情感的人。就因为他们两家走得比较近,就因为叶叶叫他锁阳哥,他就真的像哥一样,护着叶叶,爱着叶叶。那种爱,比亲哥哥看去还要亲,让人看了真感动。玉花就是被深深地感动了,觉得能找这样一个男人,一生也就够了。可是,她喜欢锁阳,锁阳却不知道她喜欢他,她就得想办法让锁阳知道,知道她喜欢上了他,让他也喜欢她。玉花想了很多办法,那办法都是晚上躺下,睡不着的时候想的。但是,等到第二天一觉醒来,再想起想好的办法来,脸就红了,觉得做不出来,也说不出来。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过得好无聊。 终于有一天,她在村口看到锁阳骑了自行车要出村,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喊了一声,就把锁阳喊住了。锁阳刹了自行车说:“你叫我有啥事?”玉花说:“你到哪里去?”锁阳说:“我要到镇上去。”锁阳在镇上一家建筑队当零工,已经干了好几个月了,到了冬天,停工了,没活儿干了,锁阳也就闲了下来。玉花说:“我也正好去镇上,你带我走好么?”锁阳说:“上来吧!”玉花就高兴地坐在了后捎架上。玉花本来是到村口背锅二爸的店里买醋去的,家里还等着她买回去了调饭。但是,她不能因为家里急着用醋,就失去了这样的机会。没有醋,只吃一顿甜饭,错过了喜欢的人,却是一辈子的事。玉花坐在锁阳的车子上,心就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她无法不让它跳,因为她真的是太激动了,就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捂在胸口上,另一只手,却紧紧拽着锁阳的衣角。走了一阵,玉花才渐渐平静了下来。玉花一平静下来就说:“锁阳哥,你到镇上做啥去?”锁阳说:“买把锨,我的锨不行了,秃了。”玉花说:“你们建筑队停工了?”锁阳说:“停了,到了开春,暖和才动工。”锁阳说完了就问她:“你到镇上做啥去?”玉花一下想不起来做啥去,就说:“我买瓶醋。”锁阳说:“背锅二爸的商店里不是有吗?还要跑到镇上去?”玉花心想,谎已经撒下了,只好顺着继续撒了,就说:“他们的商店里没有了,卖完了。”两人说了几句,就不说了。玉花还想说,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话,就不说了,只好看路上的风景。其实,初冬的路上,也没啥风景了,树木成了光杆杆,路两旁都是沙丘,一个一个的,连成了一片,一直延伸到好远的地方。有的沙丘上有刺蓬,有的啥也没有,光秃秃的,比和尚的头还光。天却分外的蓝,除了有几朵白云飘着,天上什么也没有。 从红沙窝村到镇上,要走十里路。路是沙土路,不好走,骑在车子上,很颠。玉花怕被颠了下去,那只扯着锁阳衣角的手,就像小鸟踏枝般的,慢慢伸了去,揽住了锁阳的腰。没想刚一揽住,锁阳就嘎嘎笑了起来。车子也一摇一晃了起来。玉花说:“你笑啥?”锁阳还是笑,嘎嘎地笑说:“我怕痒,你放开!”玉花被他笑乐了,也笑了说:“我偏不放,我又没有咯吱你的,怕啥?”锁阳还是笑,一笑,车子就晃了起来,晃到一个沙坑坑里,车子就倒了,玉花尖叫了一声,两个人都被甩到了一个沙洼洼里。锁阳准备起来拉玉花,玉花的手却还缠在他腰里,不肯放开,两个人的身体就贴在了一起。锁阳一碰到玉花那软绵绵的身体,一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特殊的味道,热浪就从下身涌了上来,一直涌遍了全身。锁阳说:“摔疼了没有?”玉花说:“没!”玉花说话的时候,热气就哈在了锁阳的脸上,锁阳感觉那气味很好,看玉花的嘴,嘴唇厚厚的,离他的嘴很近,只要他一伸脖子就能亲到。他就试着伸了一下脖子,嘴就对到了她的嘴上,玉花没有躲,他亲了一下。玉花像触电一样,哆嗦了一下。他以为玉花要打他一巴掌的。他想,打也不怕,打也值,就又亲了一口。玉花没有打他,却喘起了粗气,眼睛也瓷了。他的胆子一下大了,抱住她,像啃猪蹄一样啃了起来。当然,这比啃猪蹄子要香,香多了。啃了一阵,玉花就瘫成了一堆泥,嘴里只喃喃地叫着锁阳哥锁阳哥。他怕路上来了人,就抱起玉花,玉花用手勾起了他的脖子,微微地闭着眼睛,轻轻地问,你要把我抱到哪里去?他说,离路远一点。他怕玉花反对,玉花却没有反对,却越发把他的脖子揽紧了。他知道,玉花不但不反对,而且还很希望抱她,他的胆子就更壮了,抱了玉花,来到了离路很远的一个沙洼洼里。那沙洼洼,聚满了太阳,软绵绵的,暖洋洋的。太阳真好,沙洼洼真好,玉花更好。好死了,好得不能再好了。两个人就像麻花一样拧在了一起。拧了好长时间,越拧越好,他想问问玉花好不好,于是就问了。玉花说,好!他问有多好?玉花说,比吃肉还好。他说,以后,我就让你天天吃肉。玉花嗯了一声说,好,只要你给,我就天天吃。玉花说完,两人都不说话了,就开始吃肉,吃了好长时间,才吃饱。吃饱了,麻花也就渐渐地松开了,就成了两个人,成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玉花和锁阳就这样好上了。好上后,还想好。既然比吃肉好,就想天天好。可是,他们毕竟不是夫妻,得避开人们的耳目,偷着好。因为是偷,就得瞅时间,瞅机会,想好也不能天天好。好到第三回,玉花说:“锁阳哥,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锁阳说:“我也是,天天都想你。” 玉花就笑了问:“想我什么?” 锁阳说:“想你人儿。” 玉花说:“我们结婚吧,结了婚,就天天在一起了,用不了这么偷偷摸摸。” 锁阳说:“你爹妈能同意吗?” 玉花说:“你这个木头人,你要请媒人,请了媒人来提亲。哪有丫头家主动向男方家提的?我又没有养臭。” 锁阳就嘿嘿笑了说:“行,我让我爹请个人,请个人来向你家提亲就是。” 玉花说:“他们把我当成了摇钱的树,可是,我不想当那摇钱树。” 锁阳说:“你不想当,也得当,谁让你是他们的女儿?” 玉花说:“我爹妈私心重,开口就要五千彩礼,好几个媒人都被他们吓跑了。” 锁阳说:“我知道。你爹妈要是心不重,你早就嫁出去了,哪有我今天的热被窝?” 玉花就点他的鼻尖说:“你不怕?” 锁阳说:“我不怕。就是借债,我也要把你娶进家。” 玉花说:“你不要怕。还有我哩。真的为娶我借了债,到时候我们一起还。” 锁阳说:“到时候怕苦了你。” 玉花说:“不会的。我生来就是一个吃苦的命,为了我们的小日子,吃苦也值!我还要告诉你,彩礼的事,他们要他们的,你们慢慢跟他们磨。磨上一阵,他们就得塌价。” 锁阳说:“那我就跟他们慢慢磨,一直磨得塌价了,再娶你。” 玉花说:“反正我已经成了你的人,你要不急,你就慢慢磨。”说着就紧紧地揽住了锁阳。 锁阳说:“我不急。” 玉花就突然翻起身说:“你这个木头人,我说不急是我给你宽心的,你不能说不急,你不急我还急哩。” 锁阳就嘿嘿笑了说:“其实,我是嘴上说着不急,心里比你还急。” 玉花也笑了说:“看你这傻样,傻得让人心疼。你们要是能把奎叔请上就好了,我爹听奎叔的,由奎叔说话,我爹妈就不会要那么多彩礼了。” 锁阳说:“那我就让我爹请奎叔,看能不能请上。” 锁阳自从睡上玉花后,知道了女人的美妙,才真正喜欢上了玉花。在之前,锁阳心里根本没有玉花。没有玉花的原因很多,一是锁阳的心里早就装了叶叶。尽管叶叶已申明心里有了人,不会嫁他的,但是,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还心存着幻想,叶叶啥时不成为别人的新娘,他就绝不会放弃这种等待。二是,玉花的爹妈私心重,彩礼要得多,村里人都说保德养了个高价丫头,红沙窝村,除了杨二宝的娃子能说得起,别人都说不起。既然说不起,就不去想,也不去说,留给有钱的人家想去,说去。锁阳家的家底薄,打庄盖房都是借的债,虽说他爹常年给杨家放羊,挣了一点工钱,他家老二酸胖外出背煤也挣一点,但都还了债,家里没有钱,就不去想她,也不敢想。没有金刚钻,就不揽那个瓷器活。可是,现在的情况不一样了,锁阳对叶叶的希望早就破灭了,被那场沙尘暴淹没了。旧的希望淹没了,新的希望还没有来的时候,玉花却来了,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扑进了他的怀抱,新的希望不想来也得来,无法阻挡地就来了。那软绵绵的身子,原来是那么的奇妙,那么的摄人魂魄,又是那么的真切。锁阳搂过了第一回,就想搂第二回,搂过了第二回,就想天天把她搂在被窝里。他知道玉花是喜欢上了他,如果不喜欢,她不会白白让他搂的,让他睡的。他睡上了,尝到了玉花的奇妙,也就喜欢上了她。人这个东西,不像别的,一旦喜欢上了一个人,就愿意为她付出一切的。所以,锁阳就下了决心,就是借账,也要把玉花娶回家,等娶回来,再慢慢还账,不愁还不了。 冬天黑得早,饭碗一撂,天就黑了。胡老大拍了拍身上的灰,跺了跺脚上的土,就出了门,他要到老奎家去,要请老奎给他帮忙说句话儿。这些天,胡老大明显地感到了锁阳的变化,先是看到他突然的精神起来了,然后,又发现他比过去更加勤快了,每天除了干活,还不忘把院子扫一遍,扫得干干净净的,让人感到很舒服。他正思谋着,娃子的情绪怎么就突然地好了,还没有思谋清楚,锁阳就向他摆出了难题,他想说保德的丫头。胡老大不是没有掂量过保德的丫头,丫头是个好丫头,可就是保德的心太重了,张口就那么多的彩礼,付不起呀。他打工挣的钱,都用在了打庄盖房上,还不够,还得借款。房子是基础,两个儿子,没有个窝,谁家的丫头嫁给你?栽起梧桐树,才能引得金凤凰。一院子房子起来了,窟窿眼子也开下了,好不容易还完了账,给娃子说媳妇,又得借账了。借就借吧,只要能把这两个先人的事儿办好了,借账也没啥。可是,说到保德的丫头,他还是有想法,那样贵的丫头,我们这样的人家可说不起呀。他正思谋着,想把话给娃子说清楚,说清楚了好。说不起保德的丫头,我们可以托人说别人家的丫头。他正思谋着,锁阳又说话了。锁阳说,听玉花说,要是把奎叔能请上,让奎叔给她爹说说,可能她爹妈就不会要那么多彩礼了。再说了,玉花还答应,将来过了门,要一块儿还债。听话听音,锣鼓听声。胡老大一听娃子这样一说,就知道了七八成。一定是娃子偷上了玉花,难怪他这几天像换了个人儿。他没有多说什么,到了这一步,再说什么也是多余的。撂了饭碗,就对锁阳说了声,我到老支书家去一趟,看能不能请动。 胡老大本来也不想麻烦老奎,知道老奎失去了丫头,心里还很难肠,但是,娃子的事也是大事,是头等大事,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老奎了。进了老奎的家,老奎和老伴儿正围在火炉边瞅着电视,老奎见他来了,自然高兴,就搬过小凳子,让胡老大也坐在了火炉边瞅电视。胡老大的心事不在电视上,瞅了一阵就说:“早就听人说了,开顺给你买来了电视,一直想来瞅瞅。这东西就是日怪,这么大的一个黑匣匣,怎就能装下那么多的人?”老奎笑了说:“这是科技,现在技术发达了,坐在家里,就能知道世界上的事了。”胡老大说:“快呀,绕了一下,开顺就成了国家干部了。”老奎一听别人讲到开顺,也就开了心,便说:“快呀,他们都大了,我们也老了,不球中用了。”胡老大说:“你还好,无论怎样,开顺成了国家的人,不愁说不上媳妇。可我就不同了,两个先人咧,咋能把媳妇给他们娶上,把人都能愁死。”老奎说:“慢慢来吧,急也不行。”老奎的女人便插话说:“锁阳真是好娃,原想给我当个女婿算了,可我没那个命呀!”胡老大听了,就感动地说:“你也别难过了,这都是命,命呀!过去的就过去了,提了,谁都难受。娃子想说保德的丫头,我思谋着保德的丫头那么贵,我这样的家庭能说得起吗?说不起呀。可听他的话音,好像玉花有那个意思,没办法就厚着老脸来搬老支书了,请老支书有空给保德说说,看能不能少要点儿,以后慢慢帮他。”老奎就闷了头抽烟,抽了一阵,才说:“人跟人想的不一样,靠收彩礼,也富不了的。再说了,彩礼要得那么重,没人付得起,反倒把丫头也养臭了,里外落不了好。行!为了锁阳的事,我说说看。这几年,我总觉得欠着锁阳的,能把这个事儿说妥了,也算了了我的一块心病。”胡老大听了,不由得鼻子酸了起来,长叹一声说:“支书,我知道,锁阳是你看着长大的,你不会不管他。”说完,一股混浊的泪,就从他的眼里淌了下来。(未完待续) 5 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天旺就被六叔摇醒了。六叔先摇醒酸胖,再摇醒天旺。摇醒后,六叔就说:“先人们,别做梦想媳妇了,起吧!起来动弹了。”六叔几乎每天早上都是这样叫着他们,他们也习惯了,一听六叔叫,就都眯了眼,先坐起身子,等清醒了,再穿了衣服,带上一天的饼子,跟着六叔出了门。 祁连山的冬天,分外的冷。一出门,冷风就像刀子一样割人的脸。他们就低了头,顶着风,猫了腰,向前走去。谁也不说话,冷得想说话也说不成,就任风在脸上割,割上一阵,脸被割麻木了,就不疼了。他们出门时,天还黑咕隆咚的,等走到了山坡坡的煤窑上,太阳花儿也冒了出来,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天旺第一次下到黑洞洞的窑里时,很是恐惧,总担心要是窑塌了,他们就被活活地埋在了里头,出都出不来。下了几次,代之而起的是体力的不支和神经的麻木,那恐惧感也就逐渐地消退了。尤其是背了煤,上坡道时,身体就像一只拉满了弦的弓,每个骨节都绷紧了,汗水从毛孔中挤了出来,整个人,就像踯躅在雾里。脚上像拖着千斤铁镣,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等到了外面的堆煤处,身子就一下子散了架。六叔责怪说:“我说让你少背点,就是不听话。你不能与酸胖比,你的身子骨还嫩着哩,得慢慢适应。一嘴想吃个大胖子,咋能成?”他大张着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等缓了一会儿,力气又慢慢缓了上来,第二次下去,又背那样多。他的骨子里早就渗透了一种倔强,他就不信,别人能干的,他干不了。他就是想挑战身体的极限,在这样的挑战中来惩罚自己,来为他的今生赎罪。经过了几个月的磨炼,他明显地感到了他的身体比过去强壮结实了,饭量也大得出奇,一顿能吃他过去的两顿。 外头很冷,但是,一下到洞里就暖和了,从洞里背煤上来时,汗水已经将衣裳湿透了,经冷风一吹,很快的,衣服就结成了硬邦邦的冰袈。人却感到分外的舒服。等感觉到冷了,又到了洞里,衣服又被融开,湿湿地贴到身上,背了煤,没走几步,热气又上了身。背煤的,就这样,一冷一热,却也不感冒,身子好好的。三个人,几乎一块儿上来,又一块儿下去,谁也不说话,也没心说话。偶然,六叔咳嗽一阵,咳嗽完了,就又静了下来。背了四趟,太阳就高悬在了头顶。六叔说:“吃饭吧!”酸胖说:“吃吧!”天旺说:“吃!”三个人就圪蹴在洞口的避风处,拿过热水瓶,在三只瓷碗里倒了三碗水,一边喝着水,一边吃着烙饼。吃过了,三人都来了精神,就开始有了话。酸胖说:“我昨天听人说,东边的窑塌了。”六叔说:“砸下人了没有?”酸胖说:“没有。幸好没有砸下人,要出了人命,他白老板还得赔人命费。”白老板叫白发财,他在这一带开了几个小煤窑,都是雇外地的窑猫子来背煤,他一天只骑了摩托车,这里看看,那里瞅瞅,最忙的时候,也就是拉煤的车来了,他过过秤,平时都很闲。他们背煤的这个窑也是白老板的。这几天,白老板没有来过,怕是处理东窑的事去了。六叔又咳嗽了一阵,等停了,才说:“白老板有的是钱,他开了好几个窑,一年能挣好多钱,赔一条命又赔不穷他。”酸胖说:“旧沟窑的黄老板去年就赔过一条命,掌子面塌了,压了一个背煤的,对方家里来了人,要他赔八千,黄老板一口咬定赔三千,双方僵持了十天,死人都发臭了,双方才让了步,赔了五千,才将死人埋了。”天旺说:“一条命就值五千?”六叔说:“那你以为能赔多少?这些人的命,生来就贱,能值五千也就不错了。动弹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能挣一个,是一个。”说着,就下了洞,天旺和酸胖就跟了他,一步一步地下了去。下到半腰,天旺不小心,脚下滑了一下,摔了个马趴。酸胖就玩笑说:“是不是看到了一个金元宝?慢慢拾,不要急,没有谁跟你抢。”天旺说:“真是个金元宝,你过来看。”六叔说:“这趟路上,要是真有金元宝,早就让酸胖给拾了,哪能轮到你?”天旺起来了,脚脖子却崴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来。六叔听到天旺嘴里的吸气声,回头了了一眼,看他一瘸一拐的样,就停住步说:“咋了?”天旺说:“脚脖子崴了。”酸胖也回了来,说:“厉害不厉害?”天旺说:“也不咋的。”六叔说:“你都成瘸子了,还不咋的?这趟你别下了,先歇一会再说。”天旺又走了几步,果然疼,用不上力,就扶着窑壁说:“那好吧,你们下吧,我真的下不去了。”六叔说:“你不能停,要多活动,停下来立马就肿了。”天旺嗯了一声,就见六叔和酸胖下去了。 天旺怕停下来真的肿了,就慢慢地顺着窑壁走。活动了一阵,不太疼了,但走路还是用不上劲,心里就有些气恼,怨自己怎么这么不小心,怕是背不成煤了,就扶了窑壁,开始往回走。快到洞口时,听到后面传来了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就拧过头,朝后一看,见洞里一晃一晃地像飞着一只萤火虫,他知道那不是萤火虫,那是他们头顶上的矿灯。他想,他看别人的矿灯是萤火虫,别人看他头顶上的灯,也一定像只萤火虫了。他便停了脚,等着让路。那萤火虫一晃一晃地来到眼前,才看清是酸胖。酸胖跟他哥锁阳一样,能吃苦,力气也大,每次背煤,都走在他和六叔的前头。他打了一声招呼,酸胖看了他一眼,算是做了回应。可那目光,却被强大的体力消耗抽去了内容,变得瓷瞪瞪的,仿佛羊死了一样。让过了酸胖,又看到一只萤火虫,一晃一晃地向洞口摇晃了来,那肯定是六叔了。他就叫了一声六叔,六叔应了一声,那声音,小得像猫娃一般。再看六叔,头上热气旋天,像是刚揭开锅盖的蒸笼。脸上早被煤灰抹黑了,经汗水一冲,冲出了一道道的沟痕,那牙就分外的白。六叔每向前迈一步,都很吃力,喘气的声音中,还夹杂着“沙、沙”的像扯风箱的声音。他的心由不得一阵刺痛,按六叔的年龄,本不该到这种地方来,本不该受这样的苦,可是他为了供他的儿子上大学,却不得不来卖命。在大学读书的富生,如果看到了他爹此刻的样子,想是那学决然不会再上了。这一幕,足以让一个人记一辈子的。天旺忍不住说,六叔,你累了就歇一会。六叔一听,就突然地瘫倒在了地上。那喘息声就像扯风箱一般,越来越大了。扯了一阵,才说:“老了,不球中用了。”说完,就接连不断地咳嗽了起来。咳完了又说:“你咋的,疼得厉害么?”天旺说:“有些疼,用不上劲。”六叔说:“你别硬撑了,回去歇息去吧!我就想不通,你不好好过你的日子,跑到这里来受这个罪做啥呀?这不是人干的活!”说完站了起来,躬起腰,又哼哧哼哧地担起了煤挑。天旺就跟在六叔的后面,一瘸一拐地向洞口挣扎了去。 缓了几天,天旺的脚还没有消下去,肿得像发面团一样。天旺下不了窑,就呆在家里看书。他又拿出了那本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看了起来。来到窑上后,他几乎没有时间看书,也看不成书了,晚上偶尔拿起书,看不上几页,就困得不行了。这次,有了大段的时间,他就想再认真的看一遍。很快地,也就进入到了书中的人物与故事中。他越看,越觉得从孙少平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是农民的儿子,都是高中毕业生,又都到了外面去闯世界。所不同的是,孙少平运气要比他好,当上了正式工人,在大煤矿上班,采用机械化的设备来采煤,他却在这个原始的洞穴里,采用最原始的方式背煤。当他看到田晓霞牺牲后,孙少平为了完成他的许愿,独自来到古塔山与田晓霞会面,他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来哀悼他的爱人。从田晓霞的死,他想到了叶叶的死,虽然她们一个死得卑微,一个死得崇高,但是,她们都还是花朵般的年轻,都不应该那么早就结束生命的。孙少平哭了,他也哭了。他们都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所不同的是,孙少平并没有从此消沉,而是把他的巨大伤痛,深深地埋在了心底,以一种新的姿态来迎接生活;可他却沉迷在了个人的情感中,来消极的麻木自己。他渐渐地清醒了,他不应该再这样惩罚自己,麻木自己,他应该从孙少平的身上,感受积极向上的力量,感受到进取精神。人,无论生活得高贵,还是卑微,都不能消沉,得有志气。即使社会还没有给你创造了干大事的环境和条件,但是,你不能放弃改变社会,改变人生的态度。他很庆幸扭伤了脚,才使他有时间从这本书中得以慰藉,领悟到了对人生新的理解,使他的思想较之以前有了很大的升华。 这几天,六叔与酸胖上了煤窑后,银杏都会过来,用烧酒来给他消肿。这位热情奔放的裕固族姑娘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走到哪里,就能把歌声带到哪里,把快乐带到哪里。当她得知天旺的脚崴了后,就主动地拿来了她家的青稞酒,要亲自给天旺消肿,天旺有点不好意思,再加上他的脚早就被煤灰髹了一层厚厚的垢甲,黑得像捅炕洞的长耙头子,怎好让人家这么白皮嫩肉的姑娘擦洗?然而,姑娘却不在乎他的脚脏不脏,黑不黑,将酒在碗里倒一些,然后很内行的用火柴点燃说:“把脚伸过来,我们草原上骑马摔跤扭伤了,就这样擦,擦几次肿就消了,不留后遗症。”旺子伸过脚说:“这么脏,你别擦,我自己来吧。”姑娘就笑着说:“要是你的脚白白净净,就不是背煤的。”说着,她的手就蘸了碗里闪着火苗的酒,极快地搓到了他的脚脖子上,火苗就在她的手指间和他的脚脖子上燃烧起来,随着她手指轻柔而极快的来回一搓,脚脖顿感一阵舒服。等到半碗烧酒搓完,他的脚感到好受多了。再看姑娘的手指,光滑而红润,他无不关切地说:“这样不烧坏你的手?”姑娘咯咯咯地笑着说:“这怎能会呢?你看,我的手不是好端端的么?”说着就将她的手伸了过来,一直伸到了他的眼前。他小心翼翼地抓过姑娘的手,感觉热乎乎的,很是温暖。心里却有点慌,就又立马地松开了手。姑娘一看他这样子,就笑得越开心了。 有时,不太忙了,她也过来与天旺闲聊一阵。见天旺抱着一本书看,就问你看的什么书?这么投入。天旺就将书递给她。她看了一下封面,又交给天旺说,我看过《平凡的世界》,太感人了。看它时,我不知流了几次泪。你流过泪么?天旺一听她也看过《平凡的世界》,便有点高兴地说,艺术对人的感染力是相同的,我初看时,就流了不少泪,这次再看,依然打动人心,我想,这大概就是一部优秀作品的魅力所在吧。银杏也高兴地说,没想到在这些背煤人中,竟也有读过《平凡的世界》的人。我问你,这本书中,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天旺说,自然是孙少平了,因为我的经历毕竟与他相同,都是农村出来的,都有点思想追求。所不同的是,他比我幸运,他成了国营煤矿的职工,我却在这原始煤窑里背煤。说这些话的时候,银杏就专注地看着他,直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才掉了话头问起银杏,你喜欢谁?银杏说,我喜欢田晓霞,我觉得她有思想,不世俗,有同情心,对感情专一。只可惜,那场洪流夺走了她的生命。天旺当然也没有想到,在这祁连山脚下,竟也能遇到与自己谈论文学,谈论人生的人,自然感到兴奋。这是他半年来,第一次有人打破了他内心的沉闷,调动起了他的倾诉欲。一谈起文学,他的话题一下多了起来,便问道,如果田晓霞不死,你觉得她与孙少平能结合吗?如果结合了,能幸福么?银杏说,难道你对他们的感情还持怀疑的态度吗?你不觉得田晓霞对孙少平的爱是真实的,孙少平对田晓霞的爱也是刻骨铭心的?他们是那样的相爱,怎么不能结合在一起?况且,田晓霞的爸爸虽是大官,但又那么开明,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天旺说,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否认,是的,孙少平是爱田晓霞,但是,田晓霞对他好,除了是老乡、同学这一层关系外,还有一点同情与怜悯。由于他们的出身不同,文化差异不同,他总是无法勇敢地,真实地去面对。银杏一听,一下激动了起来,有点慷慨激昂地说,难道孙少平还要步他哥孙少安的后尘,去当一个懦夫?难道田润叶的悲剧还要让她的妹妹田晓霞去继承,去重演吗?如果你是孙少平,你愿意当一个勇士,还是去当懦夫?难道真要放弃田晓霞的这种真挚的爱,去伤她的心?我想,要是问孙少平,孙少平也不会的,他决不会放弃,只有你,你才会放弃。银杏说着说着,一下生起气来,仿佛天旺破坏了她心里的梦想与美好。天旺被银杏说得无言以对,就嘿嘿笑了说,我只是按书上的意思推想的,要是我,我当然不会当懦夫的。银杏这才天真的笑了。 他们除了谈文学,有时也谈一点理想,谈谈前途。一次银杏问天旺说:“像你这么一个有文化,有理想的人,难道就没有别的出路,非要在这种地方干?”天旺说:“我本来想到新疆去,结果在火车站碰到了六叔,就跟他到这里来了。”银杏说:“你的目光应该放远一点,为什么只放在大西北?放在贫穷落后的地方?现在改革开放,怎么不到南方去闯荡?听说深圳成了特区,经济发展非常快,海南也在招聘人才,你应该到那些地方去闯闯。其实,我也有这个想法,想到那边去,可就是阿爸阿妈不放心,不让去,我要是男的多好呀,也去闯闯。”天旺第一次从这个少数民族的姑娘这里听到了这么多的新思想,他不由得诧异地问,你是哪里知道这些的?银杏笑着:“听广播呀。我放羊的时候,没事了,就打开收音机听,天南海北,什么事儿都能听到。”天旺说:“你的话对我冲击很大,真的,我真不能这么下去了。要是再这么下去,理想、信仰都会被埋葬在这原始的煤窑里。等年过了,也不去新疆了,真的就上广东去闯闯。”银杏一听天旺下了决心要走,却有点失落地说:“其实,认识了你,我还是挺高兴的,你要真的一走,我会想你的。天旺,到时候,你会想我么?”天旺说:“想的,肯定会想你的。” 天旺呆了十多天,脚才彻底消了肿,但是一用力,还是稍稍有点疼。呆久了,觉得无聊,一个人便出了门来,想看看风景。其实,冬天的早滩上是没有风景的,萋草哀哀,一片荒凉。南边是逶迤不绝的祁连山,祁连山的山脉上挂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将它高高地托到半空,仿佛蓝天下的白云。北边却是隐隐约约的焉支山,连绵不绝的山群,光秃秃的,呈一抹黛青。因为两边都是山的缘故,中间这条通道才显得平展,而这里,正是河西走廊的中段,也正是古往今来通往西域的咽喉之道,之所以如此,才有了太多的传奇,也有了无数次金戈铁马的厮杀。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统兵数万,曾在这里征战过,才有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之说。唐僧取经,曾在这里歇息过,樊梨花征西,也在这里拼杀过,杨文广曾在这里被围困,女儿杨满堂率兵前来救驾过。徐向前元帅曾带着西路军,从这里冲破马家军的重重堵截,走到了新疆。每一个时代,都有过杰出的人物,曾在这里留下过足迹。发思古之幽情,天旺不由得思绪万千,感慨万端。是的,飞沙流石,掩埋了多少千古往事,风云人物!然而,却掩埋不了曾经的传奇和他们的不朽的精神。 天旺刚回到屋里,银杏便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说,你干什么去了?找了你几趟都没有找到,我还以为你下窑了。天旺说,出去遛达了一会儿,你找我有事么?银杏便一把拉过他说,你跟我来。天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就跟了她,来到了她的屋子,便忍不住问,你叫我有啥事?银杏俏皮地一笑,端过一盆热水说,你洗一下手,洗过了就知道了。说完便扭头出了门。天旺一边洗手,一边思谋着,她究竟让我来做甚?再看她的小屋,收拾得很是干净,火炉上的茶壶吱吱地响着,房子里暖烘烘的,让人很是舒服。不知从什么地方飘来一股浓浓的羊肉味,一闻,不吃也感觉心里热。他洗过手,正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屋子里的一切,银杏便端着一盆热腾腾的羊肉进了屋。银杏说,我给你做了一顿手抓,专等着你来吃哩。说着放到桌子上,就瞅了天旺看。天旺一时不解,傻傻地看着银杏,那目光里,分明含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似乎在问,让我吃,你有没有搞错呀?银杏一看天旺那傻样,就笑着点了一下他的鼻尖说,别傻了,趁热吃。天旺这才说,你让我吃你家的肉?银杏这才银铃般地笑着说,觉得奇怪吗?告诉你,我阿爸阿妈到我姐家去了,这两天回不来,家里就我一个人,你放心吃。说着递给了天旺一块肋条肉。天旺这才放下心,接过银杏递过来的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久违了,手抓羊肉。自从他离家出走以来,再没有吃过羊肉了,真的馋极了。现在吃来,分外的香,香死了。他吃了一块又一块,不管它,既然她让我吃,我就放开肚子吃。银杏也吃,一边吃,一边拿眼睛去瞅天旺,看天旺吃得越起劲,她的心里越是高兴。姑娘的心事,一览无余地写在了脸上,让天旺一眼就读了出来。天旺终于吃饱了,银杏还要劝他吃。天旺就洗着手说,吃好了,再吃就要爆炸了。银杏便笑着说,等我收拾一下桌子,收拾完了,再喝点酒,吃肉不喝酒,等于白吃了。天旺说,我喝酒不行。银杏说,没关系,不能喝就少喝一些。按我们裕固族的讲究,本来你一进我家的门,就要给你唱一支歌,敬一大杯酒的,这些俗套我都免了,为的是让你多吃点肉,现在肉吃过了,讲究还得补上。说着,就在一酒杯里斟满里酒。那是怎样的酒杯呀,是一个小银碗,那一杯,足足有二两。天旺没喝,就已被吓着了。就在这时,银杏的歌声也响了起来: 金杯银杯里盛满了酒 盛满了我们的情和意 远方的朋友啊 请你干了这一杯 尽情干了这一杯 它不是美酒 它是我的祝福 …… 银杏的歌声里,充满了草原特有的神韵,悠扬如奶茶飘香,那长长的尾音,像雄鹰展翅飞翔在蓝天。人的想象,便也随了那雄鹰,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平添了一种“清兴忽来诗能下酒,豪情一往剑可赠人”的豪迈。歌声一完,天旺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酒从肚下,热血顿时沸腾起来。他也斟了一杯酒,两手举到银杏面前说:“银杏,感谢你盛情款待,无论我将来走到哪里,我都记住今天,记住你!借花献佛,这杯酒,我诚心诚意地敬于你,请把它喝了。” 银杏二话没说,接过酒,也一饮而尽。喝了酒,两人都兴奋了起来,银杏说:“天旺,你有没有搞错,今天是欢迎你,欢迎你第一次来我家做客,而不是告别,你话说错了,要罚你一杯。”说着就斟了酒,递到了天旺面前。 天旺一看又是一满杯,心里自是虚了,便求饶说:“向你承认错误,我说错了,改正不行吗?怎么要罚酒呀?” 银杏只是不放手中的酒杯,笑看着他说:“入乡随俗,酒桌上说错了话就得吃罚酒,吃过了,你也就长了记性了。” 天旺不好强辩,知道银杏是找借口让他喝酒,也是一片好心,可他实在力不从心,接过酒杯,抿了一小口,要放时,被银杏挡住说:“喝不尽不能放的,放下还要罚!”天旺苦叫一声说:“我实在不胜酒力,慢慢喝行不行?” 银杏接过酒杯说:“我喝一点,剩下的你喝完,好不好?”说着,喝了半杯,天旺接过酒,再不好推辞了,便喝了个底朝天。再看银杏时,见她面如桃色,目光如水,幽幽地看着他。他也就盯了她看。要是换了平日,他是没有勇气盯着人家姑娘这样看的,可是,现在他有,酒壮了他的胆,他就有了勇气看她了。 银杏说:“你看我干吗?” 天旺说:“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银杏说:“我是要好好看看你,将来你远走高飞了,想起你,印象就深刻了。” 天旺一下乐开了:“错了,你也说错了话,罚酒!”说着斟满了一杯酒,递给了银杏。 银杏接过说:“我错了吗?没有错呀!” 天旺说:“我说了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记住你,你就要罚我酒,你说了我远走高飞了,就不罚酒,说不过去。” 银杏笑着说:“你说的是真的?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记住我?” 天旺说:“是真的。” 银杏说:“就为这句话,我喝了这杯酒,也值。”说着,便端起酒杯,刚要喝,突然停下来说:“刚才我给你代了半杯,你也给我代半杯,好么?”没等天旺答应,她就先喝了半杯,然后将酒杯交给了天旺。 天旺已到了兴头上,拿过杯子,一昂头,就将那半杯喝了。 银杏高兴地说:“这才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天旺喝了一口茶,等气喘匀了,才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是应该都能喝酒?” 银杏说:“在我们草原上,能征服烈马,能大碗喝酒的汉子,我们才视他为真正的汉子。你既然来到了我们草原,就要学会喝酒。”说着,又斟了酒。 天旺说:“好,难得今天的好心情,人生难得几次醉,为了我们的友谊,我们碰一杯!”说着,便端起酒杯。 银杏高兴地说:“好呀!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刚碰过酒杯,银杏说:“这一次,你可以慢慢喝。” 天旺说:“这一次,我偏不听你的。”说着,一口喝干了。 银杏高兴地说:“好好好,这才像个男子汉,我就喜欢这样的男子汉。为了奖励你,我给你跳一段舞,好不好?” 天旺说:“好!好!”天旺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是,他的舌根已经发硬了,他也就不说了。 银杏便轻声哼哼着,在地上翩翩跳了起来。那舞也似喝醉了酒,东倒西歪的,看似要倒,却没有倒,看似歪了过去,却是分外的夸张,那舞姿就有了别样的神韵。 天旺看得激动了,也跟着哼哼了起来,那声音也是带了醉意,拐了来拐了去,却与那舞姿十分的合拍。终于,那声音还是把持不住了,跑了调儿了,那跳舞的人儿,也跌到了一旁。天旺一看,银杏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就去扶。他刚扶起银杏,银杏就扑进了他的怀中,将他紧紧地抱住了,两人的嘴唇,很自然地吮吸到了一起。他们先是在地上,渐渐地,又从地上转移到了炕上。他们谁都记不清了,究竟是谁先主动的,是自己脱去了衣服,还是对方脱了自己的衣服,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反正她们都脱去了,一块儿钻进了同一个被窝,又一起进入到了梦乡……(未完待续) 6 老奎接受了胡老大的请求,心里便有了负担,想着怎么才能说通保德,要他让个步,成全了这桩婚事。老奎当年成全了新疆三爷的婚姻,又成全了胡六儿的婚姻,那时用不着出彩礼,一撮合,就撮合到了一起,而且一过就是几十年,过得都很滋润。现在,一牵扯到彩礼,问题就没有那么简单了。但是,胡老大求上门来了,又是为了锁阳,再不简单,他也想简单一些。 在一个冷飕飕的晚上,老奎进了保德的家,寒暄了几句,就进入主题,对保德说,锁阳瞅准了你家的玉花,胡老大又请我来提亲,咋办呢?保德就嘿嘿笑着说,咋办?你老支书说咋办就咋办。保德过去给老奎当过生产队长,听惯了老奎的话,所以一出口就是你说咋办就咋办。没办法,习惯养成了自然,一时半会儿也改不了了。老奎听了自然高兴,就说,是你的丫头,还是我的丫头?保德说,我的丫头也是你的丫头。老奎的心里就一阵熨帖,便掏心掏肺地说了起来。老奎说,锁阳这娃是没说的。保德说,就是,没说的。老奎说,我本来是想让他给我当女婿,可是咱没那个命。保德说,有时候,也由不得人呀。老奎说,要说对亲家,对上胡老大这样的亲家也没说的。知根知底,放心。保德说,没说的,放心得很。老奎说,彩礼嘛,不能不收。保德说,是哩,不能不收。我还有儿子哩,将来给儿子娶媳妇,还得给对方送彩礼。现在的习俗就是这么个习俗,没办法,习俗还是得随。老奎说,你打算收多少呢?保德就说,这个嘛,说的就是五千。老奎说,胡老大的意思让你让一下,太多了,他可能承受不起。再说了,亲戚对好了,以后你要有了难处,他们该帮忙还得帮。如果一次性把关系搞僵了,两家人疙疙瘩瘩的,也不好。保德说,至于将来嘛,就很难说了,有了难处,还是得靠自己,靠亲戚是靠不住的。老奎一听这话,就知保德不肯让步了。心想,这保德,表面上看去很是实诚,实诚人也有实诚人的固执。便想你就是要彩礼,心也不能太狠了。太狠了,别人说不起你的丫头,就不说了,到头来,你还得降价处理,倒把丫头养成了怨家。老奎想着,便缓缓地抽着烟,抽完了,话也想好了,才说,村里的面粉厂前年要承包,想包的人很多,结果呢?一问价格,月包费一千元。都吓跑了,不包了。村委会没辙,开会又压到八百,才包了出去。现在讲的是市场经济,价格也是跟着市场行情走的。婚姻大事,不要着急,与老婆子慢慢商量商量,觉得能通融了,你们两家就对个亲戚,不好通融了,谁也不欠谁的,各过各的日子。老奎说完,就站起身来要走。保德挽留他再坐一会儿,老奎说不了,不了。我还有事。 出了门来,老奎的脸上就一阵阵发起烧来。在红沙窝村,没有他说不成的事,没想到他刚刚下了台,说话就不灵了,心里不免有些失落。脸上也有点挂不住。心想这说媒的事儿,以后不干了,说啥也不干了。这次要不是看胡老大可怜,看锁阳这娃好,他也不会来碰这钉子的。回到家里,女人问他咋个相,老奎就长叹一声说,保德还是不松口,还是那个价。女人说,他不松口就算了,女子是他养的,媳妇是胡老大说的,你唉声叹气个啥?老奎说,这世道咋就成了这个样子了?过去虽然比这穷多了,可人的心,都很善良,也不贪。那年,段凤英那样嫩秀秀的闺女,嫁给胡老六儿时,新疆三奶一分钱的彩礼都没有收,石头娶媳妇时,胡老六不照样有多少力出多少力嘛。现在咋就变成这样了?人都钻到钱眼里去了,能靠收彩礼收发吗?女人说,你说哪辈子话?那时候,新疆三奶和段凤英是讨饭讨到这里来的,只要有人要,巴不得哩。咋能和保德的丫头比?老奎说,她们是讨饭讨到这里来的,你总不是讨饭讨来的吧?我也没有给过你家一分钱的彩礼,不也把你娶过来了吗?你娘家有难处了,我不也像儿子一样对待老人吗?人呐,都得将心比心,以心换心。你对我好,我才对你好,你要是太克扣了,我就是想对你好,也好不起来。女人就笑了说,哪辈子的事了,你还记得那么清楚?现在风气就是这个风气,订亲谁家都收彩礼,你也怨不得谁。老奎说,说的就是这个理儿。现在的风气咋就成这样子了?按说,比过去的生活好多了,可人心,却越来越脏了。女人说,你把你的心款款放在壳囊里吧,想不通就不想了,想那么多,愁不愁?老奎就不说话了,也不想了,就把心款款地放进了壳囊中。放了两天,保德却找上门来了。保德找上门来,话就说得相当客气了。保德说,为我这事儿,老支书你亲自上门来了,无论怎样,就是看在你面子上,该让步还得让步。你走后,我与老婆子商量过了,让到四千,看胡老大能不能接受。保德为了进一步说明他所要的这个价格的合理性,又列举了六社的张拐子,石家庄石扁头,都收四千的彩礼,他要这么多,也在行情之中。老奎听了,心里舒服多了,便说,好吧,我给胡老大回个话,看看他是咋个相,如果能成,就早些把婚订了,双方的心里也踏实些。保德说,是哩,是哩,你支书说咋就咋。老奎就笑了,笑着说,你别只说光面子话,叫你让个步,你比吃屎还难,还说我说咋就咋。保德也笑了说,现在的风气就这风气,我不收别人的,将来娃子娶媳妇了,别人可要收我的呀。老奎说,收吧,收吧。你收他的,他收你的,到头来,收来收去,谁也不占便宜不吃亏,刚好拉平。 送走保德,老奎觉得心里平顺多了,脸上也有了点光,就颠颠地上了荒滩,在那找到了放羊的胡老大。一开口就说:“老倒灶,人家让步了,就看你的了。” 胡老大脸上的皱纹一下展了开,说:“让到多少了?” 老奎说:“让到四千了。” 胡老大脸上的皱纹又渐渐收紧了,说:“四千?他再不让步了?” 老奎说:“叫他让步,比叫他吃屎还难。让到这一步,我看他是不再让了。” 胡老大这才说:“多谢支书了。这四千,我还是愁呀,愁也没办法,就这么定了吧。” 老奎说:“定了吧。现在啥都在涨价,过去娶一个媳妇,一斗粮食就够了,土地承包那几年,也不过几百块钱,现在一涨就涨到了三四千、四五千,再过几年,就涨到上万元了。” 胡老大说:“儿子越多,越愁肠。愁肠也没办法,就是借账累债,也得给这几个先人把家安了。安了家,眼睛一闭,两腿一蹬,也就放心了。” 老奎说:“人活一辈子为个啥?还不是为后人们。要紧张了,我给你凑过去五百元,先把婚订了,订了谁都踏实了。” 胡老大说:“你给我说好了这件事,我感谢都没有感谢,怎好再向你借钱呀?” 老奎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谁没有个难处?有难处了,就互相帮助着点,过了这个坎,就好了。再说了,哪家娶媳妇不借账?都是东借西借,事情过了,慢慢也就还上了。” 胡老大说:“对哩,你说得对哩。听你这么一说,我的心放宽了许多。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吧,这几天我把款凑一凑,凑够了,给你个话,就把婚订了。” 老奎说:“你先凑别的,我那五百块,你啥时拿来都行。” 胡老大说:“啥时候,人都有你这么好心肠就好了。” 老奎就笑骂道:“你老倒灶的心肠不好吗?我看也好着哩。好心肠有什么用?现在的人心都脏了。生活比先前富了,心却都脏了。” 胡老大说:“是哩,现在的人,咋都变脏了呢?按说那时候,要比这穷多了,可谁又盘算过自己的事儿?要是我会盘算,锁阳的妈妈也不会走上那一步呀。” 老奎说:“时代不一样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追求,我们那时候追求的是精神,现在追求的是物质。”说着就站了起来,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就一个人守着吧,守到哪天不能动弹了,就回来享福吧。” 胡老大笑道:“等哪天不能动弹了,也就到了闭眼睛的时候了。这辈子,怕是享不上福了,到下辈子生个城里人,再享福吧。” 两个老汉说笑着,就这样分手了。 在老奎的一手操纵下,锁阳与玉花终于订下了婚,老奎也算了了一番心事,自是高兴。但是,更高兴的是,他在家里看电视时,看到了他的开顺上了电视。开顺是随市长下到一个工厂里去搞调研,市长在前面走着,开顺在后面跟着。跟在后面的还有好多人,那些人老奎不认识,也就不关注他们了。老奎一眼看到儿子后,就高兴地大叫了起来:“老婆子,快来看,开顺上电视了。”老伴儿正在喂鸡,听到后,捣着两只小脚就颠了来,来了,儿子的镜头已经放过了,老奎就懊悔地说:“你咋不快些来呀,开顺刚才还在电视上哩,他跟着市长去视察工作,一眨眼就没有了。”老伴儿说:“我咋不快呀,差点都绊倒了。天顺真的上电视了?”老奎说:“那还能成假的?”老伴儿说:“他上过一次,还会上的。我们等着,等着他再出来了看。”老奎说:“再出就到十点多了。”老伴儿说:“就是等到十二点,我也要等,我要看看儿子在电视上出来是咋个相。”老奎就咧了嘴笑,笑着说:“还能成咋个相?不就是跟平时一样嘛!”老两口难得这么开心,就说笑着,也没有换台,就一直盯着那个频道看,看到十点钟,儿子果真又出来了,老两口看完,都很兴奋。老伴儿说:“儿子上了电视,我就感到光荣得很,恨不得架上个大喇叭,喊几声,让村里人都知道。”老奎就玩笑说:“那我就给你架个大喇叭,架上你就喊。”老伴说:“你能架上我喊。”老奎说:“你喊了也没用,全村有电视的,只有几家。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老婆子疯了。”老伴儿说:“你才疯了哩!” 到了第二日,村里有电视的几家看了,就传开了,说开顺成了大干部了,成天和市长在一起,还上了电视。杨二宝自然也看到了,看到了,就装作没有看到,见了人也从不提说,但是,心里却感到一阵阵的失落,觉得自己样样都活在了老奎的前头,就是子女们不如他的争气,一个跑掉了,也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是死是活,连个音讯都没有。另一个,跟他开车跑运输,虽说比在家劳动强些,但毕竟不如开顺光彩。俗话说,心强命不强,养下的娃娃光尿床。有些事,真是这样,是由不得人的。 开顺上了电视,红沙窝村的人自然引以为骄傲。几朝几代,红沙窝村从没有上州里做事的,这开顺,是第一个,而且就在市长身边做事。市长是什么级别?就是旧时的太守爷呀。能在太守爷身边做事,真是不得了的事。村人都把这新鲜事儿当作了饭后的谈资,你说给我,我又说给他,不到几日,一传十,十传百,话又传到老奎的耳朵里。别人一夸开顺,老奎心里自是受用,就乐呵呵地笑。老奎很难呵呵地笑过,老奎呵呵地一笑,别人才发现,原来老奎也会笑。镇党委书记王登峰不知咋听到了,有次,他来村上检查工作,还特意到老奎家里还看望了一次老奎。老奎很是感动,想起第一次见面向他反映杨二宝的问题时,他云遮雾罩地说了一大堆话,让人越听越糊涂,当时便对这位年轻干部有了些不太好的看法。现在想来,他还是不错的领导,知道关心人。(未完待续) 7 天旺醒来时,已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了。当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光着身子与银杏搂在一起,想起酒醉之后的事,再看看现在的样子,一阵害怕,如果让人闯见了怎么办?如果她的父母知道了,又如何交待?他一骨碌翻起身,立马穿好衣服,看银杏还在熟睡中,便轻轻给她掖好被子,蹑手蹑脚地,像个贼一样,悄悄走了出来,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回到他的住所,六叔和酸胖已经来了。酸胖正在和面,见他来了,便问你到哪去了?六叔还以为你回了家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到村头转了一会儿。说完赶紧架锅烧水,以此来掩饰他的慌乱。六叔说:“脚咋样,好些了吗?”天旺说:“好些了,明天我就可以下窑了。”六叔说:“急啥哩,你又不缺那几个钱,等好利索了再下,别留下什么后遗症了。要我说呀,你下什么下,玩上两天,回家去吧!我们是委实逼得没办法,我是要供学生上学,酸胖还要挣钱娶媳妇,才来受这样的苦,你跟上来凑什么热闹?气消了,赶快回……”六叔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咳咳咳!咳咳咳地咳嗽了起来。六叔咳嗽越来越厉害了,每次咳嗽一来,半天就上不了气。在旁的天旺和酸胖都替他着急,但是,这种事儿,别人着急是不顶用的,你只是干着急,他上不来气,你也无法让他上来气。等六叔咳嗽完了,天旺才说:“六叔,你一咳嗽起来,让人听了都难受,你应该看看医生,吃点药。”六叔将手一挥说:“没用,这种病,我知道,看医生也没用,瞎花钱。就这样了,老了,不球中用了。”酸胖说:“六叔,上次你吃的药不是有效果吗,怎么就不吃了?”六叔说:“停了,早就停了。那药,贵得很,吃不起,就停了。”天旺和酸胖听了,都不再说什么了,因为他们都清楚,农民们大都是这样,一般的病都是不吃药的,不是怕吃,而是舍不得花钱,抗一抗就过去了。有的就抗了过去,有的,抗不过去了,再花钱吃药时,已经不管用了。不管用的,只能认命了。该死的娃娃球朝天。他们就用这样的话,来诠释一切,倒也坦然了。 晚上睡下,天旺怎么也睡不着,想起白天的事,就心惊肉跳。白天的事儿,真是来得太突然了,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就突然的来了,想挡都挡不住。那的确是一件好事儿,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好事。他第一次感到了女人的美妙,也感到了生命的神秘。那是摄人魂魄的刹那,是*的玄妙,虽是短暂的,留在心底的,却是美轮美奂的永恒,是让人一生享受不完的回忆。银杏真好,确实好。但是,这种好,对他而言,却有一种做了贼似的心虚,就跟调皮的小孩偷吃了邻居家的红枣,那枣虽是好吃,又脆又水,香甜宜人,但是,那毕竟不是你的,偷吃后,总是心惊,怕被邻居发现了,那就成了丢人的事。想想,与银杏的事,就是这个道理。他更担心的是,等银杏酒醒了,知道了白天的事,银杏会怎么看他?要是银杏说他趁机欺负了她,他又如何向她解释?如果事情闹大了,让她的家里人知道了,那就更糟了。一往这方面想,他就由不得脸红心跳,六神无主起来。就这样翻来覆去想了好久,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次日听到六叔叫酸胖起床,他便一骨碌翻了起来。六叔说,你睡你的,别急着下窑,等好利索了再说。他说,我已经好了,今天就下吧。他本来是想再缓两天,等脚好彻底了再下,可是,一想起昨天的事,他就睡不着了,他就像那个偷吃了邻家红枣的小男孩怕见到邻居一样,也怕见到银杏。为了躲开尴尬,只能先逃到窑里再说。 下了窑,就成了另外一个世界。每人头上有盏灯,灯不大,光晕如豆,在黑黑的窑里,却也能亮出眼前的天。灯是古老的石英灯,窑是原始的煤窑,从窑中猫了腰下去,渐深渐远,一起直走到掌子面,用镐头吭哧吭哧地刨下煤,装进两只筐,再挑着它,吭哧吭哧爬上来。一个来回,就是一个多小时。从早上天不亮进山,到太阳落山收工,一天最多能背十趟。十趟下来,人也就像熬干油的灯了,耗尽了全身力气,爬出洞,骨头仿佛散了架,人也就瘫了。等回到他们的窝棚里,吃上一顿热乎乎的饭,再美美地睡一觉,次日起来,就像油灯里加满了油,又能熬一天。这就是背煤汉的生活。 到了第六趟,六叔就不行了,气喘得厉害,实在没了力气。腿脚开始发起了抖,每迈一步,都感到非常吃力。但是,他还要迈。他仿佛觉得,眼前的这一长串路,都是用钱铺就的,多迈一步,就可多得一分钱。为了他的富生能上完大学,能像开顺一样成了国家的人,他不能停下来,再累也不能停。这样想来的时候,他又来了劲,腿脚也没有先前那么抖了。每次,当他挺不住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想想他的富生,一想富生,就像头上的这盏灯,给黑暗的窑里带来了一丝光明,他便也有了希望。他这辈子,不行了,就这球样了,再加上得了这种病,又没有钱治,就是有钱,想治,也治不好了。治不好就不治了,也不瞎花钱了,省着点,让娃子上大学吧。盼着娃娃们能有个出息,不要再像他这样受罪就好了。汗水一个劲儿地流,从头上流下来,渍得他睁不开眼,他就半眯着,瞅着眼前。瞅着眼前的时候,也就看到了摔到地上的汗瓣。那汗瓣一摔到地上,立刻就没有了。那汗瓣其实也是钱,如果一个汗瓣能值一分钱,流上十个汗瓣就是一毛钱,一百个汗瓣就是一块钱。流吧,为了多挣几个,汗水嘛,它要流就流去。渐渐地,他终于看到了亮光,他知道快到洞口了,再努力一下就出去了。一出去,路平了,就好走了。然而,这一次,却不像以往,刚出了洞,看到的,是铺天盖地的大雪,随着一股冷气从他的口中灌下,堵在了他的胸口,他的气就上不来了,眼睛一黑,就晕倒在地上。 天旺和酸胖看到六叔晕倒了,两人吓坏了,慌忙赶来,扶起六叔,又是搓胸,又是灌水,经过一番折腾,六叔才慢慢睁开眼来。一阵咳嗽过后,才幽幽地说:“还死不了,你们放心好了。”天旺说:“六叔,你不能再下窑了,回吧,回去休息休息。”六叔说:“灌了一口冷气,有点胸闷,再没啥,你们放心吧。”说着,又挑起煤担,晃悠晃悠地向堆煤的方向去了。 天旺让酸胖下了窑,他却等着六叔。看六叔的身影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像只黑色的小甲虫,渐渐地走远了,到了煤堆,将煤卸了,又晃悠晃悠地朝他走了来。来到近处,六叔说:“等啥?” 天旺说:“等你来了一起下。” 六叔说:“天旺,脚咋个相?要是还没有好利索,就别下了。听六叔的话。” 天旺说:“好了,好利索了。”其实脚还有点痛,天旺怕见了银杏尴尬,就称谎说好了。 六叔又是一阵咳嗽。六叔本来个子不高,咳嗽起来,身子就团成了一个小疙瘩,头脸涨得通红。天旺过去,就给六叔捶了捶背,当他的拳头触摸到六叔的后背时,他感觉到六叔的身子已经没肉了,干瘪得只剩下了一个骨架。心里不由得掠过了一缕难言的酸楚。捶了一阵,六叔不咳嗽了,才慢慢地直起了腰,眼睛像快要挣出血来一样红红的。六叔说:“天旺是个好娃。天旺不该到这里来。” 天旺以为是六叔无话找话,也就没有应。过了一会儿,六叔突然问:“天旺,你知道么?老奎供开顺上大学,一共四年,花了多少钱?” 天旺说:“我不知道,那几年便宜,大概不会太多吧。” 六叔说:“我思谋了一下,富生要上完四年大学,最少也得八千。一学年两千,四年就是八千。好像前几年的大学生不用交学费,还拿助学金,书本费就等于省下了,只交伙食费。现在助学金也没了,还要给学校交这个费那个费。供一个学生,真难。” 天旺说:“现在啥都在涨价,听人说,再过几年,上大学就得自己全部负担,连住宿都得掏钱。” 六叔说:“要是那样,像我这样的家庭就供不起了。这国家也是,培养人才,是国家的事,让我们贫苦农民交这么多的钱,哪能交得起呀。” 天旺说:“没办法,现在的社会就是这样的,没有钱,啥事都办不成。” 下了窑,六叔又是一阵咳嗽。咳嗽完了,又对天旺说:“快过年了。天旺,过了年,你就别再来了,这话儿不是人干的。你有文化,又会开车,啥事干不了,非要来下窑?” 天旺听了,便嗯了一声,算作答复。过了一会儿,六叔又说:“那天能盼到富生大学毕业就好了。” 天旺觉得六叔今天有点奇怪,平日里,上窑下窑都没话,今天憋过了气,话却突然地多了,就应道:“快哩,一晃三四年就过去了,富生也就毕业了。” 六叔说:“上次,我送富生上学时,向我们老大借过三百块钱,这次去还得还给他。我忘性大,你给我记着点。虽是弟兄们,钱上不能含糊。” 六叔说的老大,就是胡老大,是酸胖的爹。天旺心里却在想,这样的事,还要让我给你记住?再说,春节我也不回家去的。便说:“过年我不一定回去。” 六叔就叹了一声,说:“父母再有错,也是你的父母呀。你这娃,心咋这么硬?” 天旺听了,也不应声,心里却想,既然我离开了家,我绝不会这样回去的,要回,也得干出点名堂再回。但是,这样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他觉得有些话是可以说的,有些话只能装在心里,作为一个目标去实现。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到掌子面,酸胖已经装好了筐。 酸胖说:“我先上了。” 六叔说:“你先上。”酸胖挑起了煤,走了两步,被六叔叫住了,六叔说:“酸胖。”酸胖就回过了头,看着六叔,等着他说话。 六叔想要说什么,还是没有说,就摆摆手说:“你走吧!”酸胖就走了。 天旺拿起镐头刨着撑子面上的煤,六叔就用铁锨装筐,先装满了天旺的筐,就对天旺说:“你先走,我随后就来了。”天旺说:“不急,我要多刨些煤下来。” 六叔说:“你走吧。窑太窄,错开了好干活。”天旺就只好挑了煤,向坡上爬了去。 事后,当天旺想起这些,觉得一切都是六叔精心安排好的。六叔自从昏倒在窑洞口之后,就已经预感到他不行了,所以他才为自己安排了那样一种归宿。在下窑的途中,六叔向他所说的那些话,看去无心,实则有意。他叫住酸胖,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其实,也都证明了六叔已经为自己想好了后路。但是,谁都无法想象,他给自己安排的后路,竟是那样一种结局。 天旺正挑着煤,顺着坡道拼命地往上爬着,突然,就听到一声沉闷的坍塌声,从洞中传来,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从洞深处卷来的气浪。他马上意识到六叔出事了。他放下煤挑,就去救六叔,刚跑了几步,又回过头去,大声朝坡上喊:“酸胖,快来!六叔出事了!”那声音,在洞中嗡嗡响了几个来回,又叫了几声,才听到了酸胖的回音,便跌跌撞撞向掌子面赶去。凭刚才扑过来的气浪,他预感到绝不是大面积的塌方,一定是局部的地方。此刻,他什么都没有多想,只想着救六叔。他边跑边喊:“六叔——六叔——”洞里只传来“六叔——六叔”的回音。来到掌子面,他看到了一堆坍塌的煤,看到了他曾握过的那把被压在煤堆中的镐头,还有裸露在煤堆外面六叔的下半截身子。他拼命地用手刨过压在六叔头上的煤块,六叔的头上、嘴里都流着血。闻讯赶来的酸胖,看到这一幕,也顾不了问什么,忙与天旺一起刨去了压在六叔身上的煤块。然后就将手放在六叔的嘴上,感到还有一点热气,就对天旺说:“六叔没有死,还有救,你扶着,我背他。”说完就伏下身子,将六叔背了起来。天旺与酸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将六叔背出了洞口。 洞外,无垠的旷野早就被冰雪覆盖了,白茫茫的大地上,寒冷的东北风在吼吼叫着,飞雪弥漫了他们的眼睛,也弥漫了他们归去的路。酸胖说:“天旺,我感觉六叔没气了,咋办呢?” 天旺说:“放下吧,放下让六叔先缓缓。” 酸胖放下了六叔,六叔软软地躺在了一边。两人就围在六叔身旁,呼喊了起来:“六叔,你醒醒,你醒醒。” 挂在六叔嘴上的血还在流着,嘴角边冒着微微的气泡。 天旺说:“六叔还有气,还有救,赶快把六叔送到医院。”说着,他要换了酸胖背。突然,听到六叔说了一声“不!”,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飘来的雪花,像一只蚊子在叫。 酸胖说:“六叔好像说话了,我们听听六叔在说什么?”两个青年后生就一起伏下了身子,凑到六叔的头前,仔细地听了起来。 六叔的脸上非常安详,没有一丝一毫的痛苦。其实,当一个人,想好了要怎么去做,并且,按着他的意愿做到了,才会有六叔的这种安祥。六叔早就知道他活不久了,与其白白地死在家里,还不如死在煤窑里,这样,他还可以挣到煤老板的五千元偿命费。有了这五千元,富生的大学也就有了指望。六叔在别人叫他胡六儿的时候,他就是一个很会算计的人,那时候,算计的是如何多占点小便宜。到了别人叫他六叔的时候,他就更加会算计了。这时候,他算计的是怎样以命为睹注,死得更有意义。他的病,说到底还是在煤窑里得的,虽然说他的命贱,但再贱,也是一条命呀。让煤老板赔他五千块钱,也不过分。这样想好了,他就按着他设计好的死法,去死了。他在窑顶上端掏出了一块悬浮的煤,然后站好了位置,用镐头刨了几下,煤块落了下来,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不知道了好。不知道了,就跟人睡着的一样,啥烦恼也没有了,啥苦也不受了。早年,他掏井的时候,要不是支书老奎救了他,他早就没命了,哪能有他的现在。阎王爷当时没收他,是想让他再多受三十年的罪,现在,罪受够了,就得收了,不收也不行。他只好到阎王殿里去报名了。其实,阎王殿跟人间一样,那地域也很辽阔,还下着雪,雪地里,他看到了一个女子正缓缓向他走来,他感觉那女子怎么那样的眼熟,却不知她是谁家的闺女。待那女子来到近处,才看清那女子原来是段凤英。他一下高兴了起来,大叫着段凤英的名字。段凤英却突然说话了,段凤英说:“我不叫段凤英,我是金秀,你是胡六儿么?”他一看,果然是金秀。金秀和段凤英是红沙窝村的两枝花。这两枝花,竟被他占了一枝。他胡六儿算个啥?算个球,能独占一枝花,还有啥说的?没说的,这是前世积的德呀。金秀说:“你忘了?富生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起得好吧?现在富生成了大学生,都是这名字带来的好运。”他说:“好好好,这名字真好。”金秀就哈哈哈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让人看了心慌得不行。这女人,不愧是村中的花,不笑的时候美,笑起来更美。等她笑完了,突然说:“你看清楚,我是你老婆。”他一看,怎么又成了段凤英了?真是日怪。还是段凤英好,段凤英才是他真正的老婆,老婆扯过他的胳膊,背起了他,要把他送到医院里去。他不到医院里去,他的病不用治,瞎花那钱作甚,他就说了一声:“不!”随后,他感觉到一股冷气一下从他的嘴里灌了进来,将他的气堵住了。他却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他必须要告诉段凤英,他得了五千块钱,儿子上大学的费用有了指望。他想说,却说不出来,就拼命地伸出手,叫了一声“五”,气就被堵住了,再也上不来了。 天旺和酸胖静静地听着,六叔还要说什么,但是,六叔却没有说什么。天旺和酸胖就六叔六叔地叫了起来。 突然间,六叔的眼里发出了一丝光亮,渐渐地,便伸出一只血淋淋的手,叉开了五根手指,说了一声:“五……”那五根手指,却僵在了空中。还有手指上的血,也僵在了空中。 天旺哽咽着说:“六叔,你放心,白老板他得给你赔五千块钱。五千块!他一分都少不了的……” 六叔这才咯噔一口咽了气,可是,那僵着的手,却一直那么伸着。 天旺的心感到一阵刺痛,大吼了一声:“六叔——”泪水就哗地一下淌了下来。(未完待续) 8 这一天,红沙窝村也在下着雪。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多年来最大的一场雪。鸡脑髓一样的雪疙瘩翻滚了一个早上,直到下午才停了下来,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村子,大地,戈壁大漠,还有远处的苏武山,都被大雪覆盖住了,整个世界,白茫茫的,银装素裹,分外洁静。段凤英一早起来就感到心里很慌,她说不清楚为什么慌,但,就是慌。看着这漫天飞舞的大雪,她的思绪却猛然间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那也是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她和她妈,从天地间走了来,来到了这里。自从那次来这后,她就一直没有再走出过这沙窝窝,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昔日的风采已荡然无存,无情的风霜早在她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岁月的印痕,那个白白嫩嫩的哑女,已经成了中年妇女,成了村人的哑嫂,成了晚辈们的六婶了。使她感到庆幸的是,她遇到了一个好人,一个疼她爱她,能与她相依为命的好人。千年之前修下的缘,却在今生得到了应验。作为一个女人,难道还有什么比这更知足的?作为母亲,她生了一个好儿子,一个上了大学的儿子,那是母亲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的骄傲。儿子上了大学,男人又上了煤窑,她只有与女儿雀儿,守候在家里,也守候着希望。那希望,是某个飘着雪花的早晨,或是晚霞映红大地的黄昏,他的男人来了,带着一脸的喜悦回来了。那希望,是某个天上飞着大雁的中午,或是清风里传着歌声的清晨,收到了远在省城读书的儿子的来信。那信,飘着墨水的芳香。 今天早晨她一起床,就感到十分的心慌。她预感到好像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但是,她又无法知道要发生什么事。她一次次地出了门,朝远处望。她期盼着在这冰天雪地里,走来那个人儿,那个与她恩恩爱爱了二十年的人儿,或者,能盼来邮政局骑摩托车的年轻人。终于,她盼来了,盼来了那辆她希望的摩托车。年轻人来到她跟前,刹住摩托车,从邮包中取出了她盼望的信。她拿了那封信,就向娘家飞奔了去。她要找她的弟弟石头去,只有石头看了信,才能用手语告诉她信的内容,别人看了等于白看,无法传递给她。她风风火火地来到她妈家,她妈和石头的媳妇正在包水饺,新疆三爷正逗着他的小孙子在玩。一老一小看到了她,都亲切地同她打招呼,她也向他们打了招呼。她妈一看她手里的信,就知道她是找石头来了,就告诉她,石头不在家,过一会儿就回来。她就帮着她妈包起了饺子,但心里还是慌得像失了魂儿一样。石头开会去了,下了大雪,正好组织了党员们学习。石头在部队上学来的经验就是,思想有多远,行动就有多远。要想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首先要改变人们的落后思想,要想改变人们的落后思想,首先要转变党员的思想。他的这一套工作方法还挺管用的,经过冬季学习,党员的认识果真有了转变,许多党员还提出了规模化种植的好多想法。石头开完会回来后,水饺已经包好了,就等着下锅了。石头看完了信,就高兴地告诉了他姐,富生很好,让他们全家放心,富生还代问爷爷奶奶、舅舅舅妈弟弟妹妹好。她听了,自然高兴,就把信留给了石头,让石头给富生及时回一封,就说我们这里都好,让他安心学习,一切放心。安顿完了,就要回去,石头及家人都要留她吃饭,她比划了一下,意思雀儿还在家,她得回去。 她回到了家里,心里还是慌,慌得难受。儿子这头让她放下了心,男人那头还在扯着她的心,而且,越扯越紧。她当然还不知道,那是一种死亡的信息,她的男人已经死了,死在了窑里,死在了冰天雪地里。她的男人本来是可以平安地死在家里的,但是,他为了能得到五千元的偿命费,却故意制造了一个事故,死在了煤窑里。尽管她已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到了第二日,前来报信的酸胖向她通报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后,她还是无法承受,她仿佛觉得属于她的天塌了,地也陷了,倏忽间就像掉进了冰窟窿中,全身凉透了。 胡六儿死了,死在了煤窑里。村人们都知道了。知道了后,都很同情,都说他是个好人,刚满五十岁就死了,死得太可惜。既然是死在煤窑上,就得上窑去讨个公道,让窑主赔偿人命费,负担安葬费。办这种事,仅凭段凤英一个人是不行的,石头当然得去,他姐夫出了事,他不去谁去?锁阳和酸胖也得去,他们是胡老六的堂侄,在这关键时刻,他们不去,村人都会笑话的。人去得越多,才越有声势,才会让煤老板感到威慑。但是,这毕竟是很远的路,要花钱坐汽车,坐火车,由于费用的关系,别人想去也去不了。去不了,就不去了,他们四个人也够了。村人就只好把他们送到了村口,一直看着那四个黑点儿,消失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才长叹一声,各自回了家。 这几天,天旺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与无奈。六叔走了,永远地走了。再也听不到他那咳咳咳、咔咔咔的咳嗽声了,唯独伸在空中的那只手,却像是刻在了脑海里,令他挥之不去。为了五千元钱,以自残的方式,结束了他的一生,这样的壮举,是伟大,还是卑微?是值得去敬仰,还是去同情?他说不清楚,他只感到心底里滚动着的,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和难过。这就是当今的中国农民,我的父老乡亲,如蚁蝼般卑微的生命,竟抵不上宠物市场上的一条狗的价钱。说他自私,他却以生命为代价,来换取儿子三年的学费。说他伟大,他却又是那般的萎缩,就是要死了,还要嫁祸于人,趁机捞一把。六叔走了,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思考。如何才能改变父老乡亲的命运,使他们真正摆脱困境,走上富裕?旷野的风,飘零的雪,它不会告诉你的,苍茫大地,祁连雪峰,它也不会告诉你的。他知道,自己无力改变这一切。即使要改变,必须先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才有可能改变他人的命运。他已下了决心,他不能再在这里混下去了,再不能消沉下去了,等六叔的后事处理完了,他就远走高飞,飞到遥远的南方,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去闯荡。 酸胖回到家里报信去了,他一个人,已在祁连山下守候了三天。这三天,足足使他懂得了好多,也悟到了好多。人生,有时候其实是无法选择的,如果有所选择,非洲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多的难民,中国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的贫苦农民,六叔也就不会采取这样的方式来结束他的生命。谁不渴望自己的生命?谁都渴望,六叔自然也渴望。但是,他知道他的病灶在哪里,他知道他无法负担起沉重的医疗费,只好选择了放弃。他知道他活不久了,反正得死,还不如制造一起事故,让他死得其所,这样,可以得一笔偿命费,好让他的儿子上完大学。这是他无奈的选择,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当生活的重压将人的性格扭曲之后,他的选择不无合理性。 天旺找到了煤老板,让他验证了事故现场,也验证了六叔的死。煤老板说:“反正人死了,不怕冻的,就挺放在窑洞口吧,等他的家人来了再说。”煤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显得毫不在乎,好像死在他窑上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头牛,或者是一只羊,听起来是那么的简单。 天旺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气就由不得翻上心头,有点气愤地说:“你得赔人命!” 煤老板说:“赔?不就是五千块钱么?” 天旺再也克制不住了,大声说:“他不是一只羊,一头牛,是一个人,就值五千?” 煤老板说:“你还以为能赔多少?这事儿早有先例的,最多五千。” 天旺说:“他的家人很快就来了,等来了,看你怎么交待!” 煤老板也生起了气,恶狠狠地说:“他们来上多少人也是白搭,我不可能多给他们一分钱。”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天旺不由得恶气攻心,一脚将地上的一个破易拉罐踢飞到墙上,又从墙上碰了下来,在地上咣当当地空响着。世界仿佛在他的眼前裂开了一个口子,让他从中看到了人性的残酷和无奈。 天旺正在为煤老板的毫不在乎愤愤不平的时候,银杏来了。银杏端着一大碗热气旋天的羊肉汤进来了。银杏一进门,就说:“快来接一下呀,烫死我了。” 他赶快接了过来,果真很烫,放在桌子上,汤一晃,就看到沉在碗中的羊肉块,那清香,却在屋子里四溢开来。他深情地看了银杏一眼,银杏幽幽地看着说:“趁热吃吧!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饭总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 他原是怕见银杏的,就像做了坏事的小学生怕见老师一样,没想到再次见面,竟是这样的一种环境之下。听着这关切的言语,不但没使他紧张和害怕,感到的却是柔情与温暖。他禁不住心头震颤了一下,点了点头,泪就止不着的流了下来。 银杏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再难受,饭还是要吃的,别饿坏了身子。” 他再也控制不住了,以手捂面,身子就不住地颤抖了起来。渐渐地,那声音就像泄了闸的洪水,一下冲了出来。他再也忍不住了,内心的压抑,失去六叔的哀痛,竟在这位弱女子体贴入微的关怀下,在她那细流一样关切的话语中,找到了一个发泄的突破口,便毫无控制地发泄了出来。 他不知哭了多久,心里才好受多了。他感到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微微睁开眼,才看到是一块手帕,一块洁白如哈达一样的手帕,他擦去了脸上的泪,再看银杏时,见她正坐在火炉旁,静静地看着她。 他说:“对不起,我实在憋得难受,控制不住,才……” 她说:“没关系,有时候,哭,也是一种表达,它能说出心里说不出的话。” 面对这位善良的姑娘,他还是止不住说出了他深藏于心的那句话:“银杏,你恨我么?” 银杏突然笑了说:“傻瓜,我恨你什么?别想那么多了,趁热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他一听这话,就像孩子般的点点头说:“我吃,我吃。”说着,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自从六叔出了事,几天来,他没有吃过一顿热乎饭了,此刻吃来,倍感受用。 银杏也没走,坐于一旁,一直看着他吃。见他吃得很开心,她的心也随之开心起来。她知道,当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的时候,才会有这种感受的。她是爱上了这个傻瓜,也许是见到他的那一刻起,也许是在他的笛声中翩翩起舞中,也许是在与他为《平凡的世界》的人物争论时,正因为有了那么多的也许,才使她偷吃了人生的禁果,有了惊心动魄的一刻。她虽然还看不清前面的路,但是,仅凭直觉,这正是她所喜欢的男人。不管这个男人,将来成了她相依为命的伴侣,还是飞过草原的一只鹰,她都无怨无悔,都会珍惜与他相遇的日月,并会把他珍藏心底,直到永远! 天旺当然没有想得这么多,也没有想得这么细。他只感觉他像一头磨道里的驴子偷了嘴,像顽皮的孩子偷了邻家的大红枣,只觉得羞赧,不好意思。对银杏,他只是喜欢,但是,还没有产生真正的爱,他还没有从失去叶叶的悲痛中走出来,还没有做好承担一切的思想准备,不可能有足够的热情去爱另外一个人。与其不能全心身的投入,还不如给自己,给对方一个顺其自然的过程。他的心还在旷野里飞翔,不想因爱而束缚了他的手脚,成了他精神的羁绊。等到什么时候疲倦了,飞累了,自然会落到实处。银杏的再次出现,消除了他内心的恐惧与尴尬,她既没有责怪他,也没有什么要求于他,这使他一下从容起来,便关切地问银杏:“这几天,你还好么?” 银杏看他瘦了,就过了两天,他一下瘦了。瘦了的他,还要关心自己,心里不免一热,便说:“我很好的。阿爸阿妈都回来了。” 天旺说:“处理完六叔的后事,我想离开这里。” 银杏尽管知道天旺迟早要走的,但是,一听他这么快就要走,心里还是止不住有些失落。她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感说:“你打算到哪里去?” 他说:“想到广东去。你曾给我说过,那是我们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我想到那里去闯闯。” 她说:“去吧!是雄鹰,总要飞翔在蓝天,是骏马,总要奔驰在草原。煤矿上,每年都要出几起事故的,背煤,不是一个长久之计。” 他的心一下舒展开来,仿佛飞到了蓝天,奔驰到了草原。可是,当真的想到要离开她,离开这位美丽善良的裕固族姑娘时,心里还是有一种割舍不了的情怀。因为,她毕竟是第一个与自己有过血脉交融的人,他也是第一个占有了她的少女之身的人。虽然只是美妙的一瞬,但是,留在心里的,很可能就是长久的思痛,是一辈子的回忆。他不敢正视她,只喃喃地说:“你相信缘分吗?” 她说:“所谓的缘分,就是随缘。缘到了,就是天涯海角,也来相会,缘不到,即使对面也不成偶。” 他说:“也许,我们还会有会面的那一天。” 她说:“无论怎样,我会记住你的,永远……永远……”说完,头一低,匆匆地离开了。 天旺禁不住一阵战栗。莫非,我真的是伤害了她,伤害了一颗纯洁无邪的心灵?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心一下拎了起来。他知道,她哭了。她把泪咽进了肚里,却把草原一样的胸怀给予了他。(未完待续) 9 石头一干人是黄昏时分到祁连山下的,到来后,还没来得及喝一口热茶,段凤英就非要见见胡六儿。没办法,天旺就陪了他们,一起来到了窑上。黄昏时分的祁连山分外的冷峻,白皑皑的雪,仿佛铠甲,罩住了大地,也罩住了山川。人走在积雪上,脚下硬硬的,发着咯嘣咯嘣的响。那风,也硬,吹来时,像刀口子一样割人,生生地疼。六叔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洞口的雪地里,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块布单,布单上头,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已将他的头埋了个严严实实。不知道的人,准认为那是一座小土包,绝不会认为是一个人。天旺和酸胖两个一人扯着布单的一头,一使劲,将那布单揭开了,胡六儿就裸露在了外面。胡六儿的身上,头发上,胡须上,都挂满了霜,就像是刚刚弹完了棉花,累了,躺下来休息一样。那只手还在扎着,五根手指大张着。段凤英见状,一下扑到了胡六儿的身上,号啕大哭了起来。那哭声,仿佛一只迎风而吹的唢呐,在黄昏的原野上飘了起来。忽而如裂帛般的肝肠寸断,忽而如鸽哨一样撕心裂肺。哭腔的后面,却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就像那扯不断的夫妻情,流不完的伤心泪,一起汇成了巨大的悲痛,向苍天发问,发问她的不平,向大地诉说,诉说她的悲愤。草原上的牛听到了,牛就哞哞地做了回应。草原上的羊听到了,羊也咩咩叫了起来。四个男人听了,都由不得抹起了泪。哭吧,哭吧,人世间有多少辛酸,能辛酸过生别死离?人世间有多少苦难,能抵得上以生命为代价? 石头问天旺,我姐夫的手,是咋回事?天旺说,六叔在临终时,告诉我们,要我们向煤老板要回五千元的偿命费,那是给富生的学费。石头一听,就双手捂起面,泪就从指缝中渗了出来。锁阳吼了起来:六——叔。那声音,仿佛一把利剑,直刺苍穹,天就裂了一个口子,晚霞就从那口子里撒了出来,撒在了雪原上,一片的血红……当天晚上,天旺就找来了煤老板。煤老板带着两个同伙,来给他壮胆。煤老板对石头他们说:“在这里干活的人,免不了会出这样那样的事故,既然出了,算我倒霉,给你们出五千元的偿命费,就算了,别的我一概不管。” 石头说:“一条人命,就值五千块?你至少也得赔一万!” 煤老板脖子一拧,态度强硬地说:“这五千,我都赔得冤枉。再多一分都没有,就他这样子,五千就不错了。” 锁阳一下暴怒了,一把扯着煤老板的领口说:“你他妈的胡逼逼个啥!他这样子咋了?也是一条命呐!我倒要问问,你这球样,能值多少钱?你要是不说人话,就来给他抵命!” 随煤老板同来的那两个帮手上来挡住锁阳说:“放手放手,你要敢动他一指头,你一分钱的偿命费都得不到。” 锁阳说:“他要是不把话说清楚,我就跟他来个鱼死网破。” 煤老板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他一天咳咳地咳嗽,本来就是病秧子,你不信问问你的弟弟。” 锁阳这才松开手说:“病秧子咋啦?病秧子也是人,也是命。就值你的五千块钱?还有,这安葬费、托运费怎么办?我们的车费怎么办?你必须说清楚。” 煤老板说:“这些都在五千元中包括在内,多一分都没有。你们想要托运就托运回去,不想托运就安葬在这里,谁也管不着。再说了,出事故的,又不光是我的窑,别的窑上也发生过,都是这样的规矩,连毛共肚五千元。你们不信可以问问别的窑上,也可以问问别的矿难家属。” 石头说:“这不行。就算人命费是五千块,别的费用你得承担!” 煤老板说:“我一分都不再承担,就这条件,你们能接受就接受,不接受,我也没办法。” 一直沉默不语的天旺,一想起两天前煤老板满不在乎的样子,那种毫无同情的说话口气,就忍不住向他发难说:“你要不接受我们的条件,我们就把人抬到你家里,先存放着,然后与你打官司。让法院来裁决!法院要是判你五千就五千,一万就一万。”这可是一个杀手锏,打官司是虚,抬尸体是真。双方都很明白,把尸体抬到对方的家门口,这是最绝的一招。对方宁可多出点钱,也不愿意让死人给他家带来晦气。这样一来,六叔的这一方就占了上风,对方一下陷入到被动状态。 煤老板一听心里虚了,但嘴上还是强硬地说:“打官司?好呀,那你们打吧。告到法院,不拖个一年半年的能下来?等到一场官司下来,得上五千块,还抵不上你们的花销,我还怕你们不成?” 天旺知道,打官司的确会拖这么长的时间,他们这边是拖不起的。再说,六叔与煤老板也没有签订什么合同,就等于没有法律依据,打起官司来,肯定很麻烦。但是,这只是一个理由,是一个停放尸体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他们就由被动占为主动,就能压住对方的嚣张气焰。你不是说不就赔五千块钱么?你的话说得那么大,那么气壮如牛,那你就多赔一点。天旺要的就是从心理上战胜对方,他自然不会关心官司的长短难易,于是,便抓住问题的关键说:“既然这样,那就等着好了。明天,我们就把人先放到你那里,存着。等官司结束,我们再处理后事。” 煤老板的心理防线彻底被出垮了,这才着了急,急不可待地说:“你们打官司可以打,但是,死人不能在我那里放。” 石头听了天旺的一番话,自是听明白了他的用意,便暗暗佩服起天旺,竟用四两拨起千斤,扭转了事态的发展,真是不简单。在他的印象里,天旺只不过是一个很单纯的,书生气十足的回乡青年,一个有点反叛精神,热血沸腾的血性汉子,但是,他还没有料想到,他已经成熟到了很深刻的程度,能够棋高一招的驾驭复杂的局势。很显然,他们已经由被动转为主动了,这都是天旺动用智慧的结果。有时候,动用智慧要比动用武力的效果好得多。今天的事,就是很典型的一例。石头觉得他说话的时候到了,要给天旺以鼓励,也要给对方以压力,于是便说:“怎么不能?死在你的窑上,你就得承担责任,放在你家里,也是应该的。” 煤老板的同伙说:“人死在哪里就放在哪里,放到他家是没有道理的,你就是抬了来,我们也会抬出去的。” 锁阳虽说脑子没有天旺来得那么快,但,天旺的用意他还是能听明白,又听了石头的话,他也叫嚷了起来:“我们明天就抬过去,看你们谁敢动!人已经死在了你们的窑上,你们还不饶生他?” 煤老板觉得这样争下去,肯定不利于自己,就放软了态度说:“这样吧,今天你们刚来,也累了,早点休息吧。明天我们再商量商量。出了这种事,你们难受,我们也难受。这毕竟是事关人命的大事,你们的心情我是理解的,可你们也要理解理解我的心情,我也难,就这小生意,出了事故,一赔,都赔光了。我们都需要冷静冷静,到明天,我再与你们协商,你们早点休息吧!”说完,就叫了两个同伙,一起走了。 屋子里一下静了下来。段凤英一边抹着泪,一边看着各人的表情,她虽然听不到他们说的话,但是,她已从他们的争吵中,看到了事情并不那么简单。石头给她打了一阵哑语,她好像明白了什么,又用哑语,告诉了她的意思。完了,石头便对大家说:“我姐的意思是,人已经没有了,也不要太为难对方了。” 锁阳说:“我们也没有为难他们,人命费是五千元,只要他们再负担起我们的来回路费,六叔的运送费和安葬费,也就行了。” 酸胖说:“我估计除了那五千块,别的费用够戗。窑上过去出过事,也都是这个价。” 石头就拿目光看着天旺,想听听天旺是怎么说的。在来这里的路上,当酸胖告诉他们天旺也在窑上时,他就感到非常吃惊,他没有想到天旺放弃优越的生活,到这里来受苦,更没有想到的是,经过半年多的摸爬滚打,他已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男人了。刚才,他一步一步地逼退了对方,足见他已经不是一个一般的人了。石头拍了拍天旺的肩头,不无感激地说:“刚才,要不是你提出打官司,他们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你估计,明天他们会不会给我们让步?” 天旺说:“会让步的。就是不让步,我们也得逼着他们让步。” 石头说:“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天旺说:“石头哥,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了。其实,酸胖说得没错,这里的行情都是五千,别的费用他们不管。但是,这煤老板太不把六叔的死当回事,太没有同情心了。在之前,我已经向他说过六叔的事,他说不就是五千块钱吗?那口气,好像不是在赔人命,而是在赔……我实在看不过去。既然他觉得他有钱,钱能解决一切,就让他负担起这些费用。” 石头说:“现在怎么说,人已经没了,只要能多让他们承担些,减轻一些我姐的压力,我们也算尽心了。” 天旺看了看门外,关紧门说:“你们都是六叔的亲人,我也就不回避什么了。六叔的事故,其实是六叔自己策划的。六叔的矽肺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六叔知道自己好不了,才选择了这一步。最后下窑,我是和他一块儿下去的,他从来没有向我说过那么多的话,那一次,他说得很多。他说,他的心愿,就是希望富生能顺顺当当把大学上完。他还告诉我,他送富生上兰州时,借过胡大伯的三百元钱。他说他忘性太大,怕记不住,让我给他记着。那时候,我还不清楚六叔说这些干啥,后来出事了,我才知道,是六叔有意说着让我听的。到了掌子面,装好了煤,我要同六叔一块上来,可六叔不肯,非要让我先走,我走了一小半路,听到后面有坍塌的声音,才知道是六叔出事了……六叔殁的时候很安详,他只向我和酸胖说了一声‘五’,伸出一只手,就咽气了。这事儿,我本来不想说,谁都不想给说,要为六叔保守着他的秘密。可是,一旦想起,我又非常难过,为六叔,也为我们活着的人。我没有理由不告诉了你们,因为你们都是六叔的亲人,你们应该知道,六叔走得很安详……” 天旺说到这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哀伤,便独自来到了屋子外面,想透透气,静静心。夜晚的原野一片苍茫,积雪伸向看不见的远方,连绵起伏的祁连山,呈一抹黛青,更显得高大巍峨。天上没有月亮,寒星就越发的明亮了。远处,传来几声狗叫,传来几声狐鸣。声落了,便越发的寂静。抬头看天,天似穹庐,环顾左右,笼盖四野。同是一个天,同是一块地,为什么人的命运,却是这样的截然不同?他的脑海里还在徘徊着六叔的影子,仿佛又看见了六叔扎在空中的那只手。他很难想象,六叔何以下了那样大的决心,竟然用这样的方式了结了他的一生? 他听到后面有人走来。从那人一闪一闪的烟头中,他看到他就是锁阳。虽说为叶叶的事,他们之间有过一点隔阂,但是,对于锁阳,他却从来没有恨过。他知道,锁阳尽管有点鲁莽,但心地忠厚善良。在他童年的记忆里,锁阳始终是一个强者,喜欢抱打不平,也曾袒护过胆小体弱的他。他也曾为有这样一位朋友而少了许多欺负,多了几分自豪。后来大了,随着他们的文化差异越来越大,再加上都爱着叶叶的缘故,两个人的关系渐渐地有点疏远了。自从那次在村口,为了叶叶,他挨了他一拳之后,再也没有与他说过话了。不是他记仇,仿佛两人中间,隔了一层说不清楚的东西在里头,再也无法找到幼时的那种感觉了。童年的美好印象,只是留在了记忆里。这次他们相见在煤窑,不但感到生疏,还感到有一种尴尬。他们彼此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算作招呼了。此刻,他过来了,他假装没看见,仍然看着远方,看着原野。既然生疏了,就由它生疏了吧。 其实,锁阳却没有这样去想,锁阳想得很简单,只是感觉他的那一拳打得太重了,有点后悔。这后悔,也是天旺离开红沙窝村之后才后悔的,在之前,他从没后悔过,相对于叶叶的死,那一拳,算得了什么?不要说一拳,就是打他十拳,也难解他的心头之恨。他早就向他提出了警告,不能再让他妈来伤害叶叶了,可是,最终还是伤害了,使花一样的叶叶离开了人世,他怎能不气?怎能不恨?后来,天旺离开了红沙窝村,离开父母出走了,锁阳这才意识到天旺与他的父母截然不一样,才后悔当初的那一拳打得有点狠了。毕竟,他也是爱叶叶的,他的伤痛一定不会小于自己,你再打他,不是雪上加霜么?偶尔想起,便觉歉意,责怪自己太鲁莽了。没想到这次在窑上见到了天旺,使他吃惊不小,他已经大变了样子,再不是那个白净文弱的书生了,他的身上有了一种过去不曾有的强悍和冷峻,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自信和果断,说话办事中,又是那么的成熟稳重。这不能不使他产生由衷的敬佩。刚才看到他出来了,他想与他单独说几句话,于是,也便出了门来。 他来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背影说:“天旺,你还记恨我打你的那一拳吗?当时,我有些太鲁莽了,有点对不起你!” 天旺转过身来说:“锁阳哥!其实,当时,我的心已经碎了,死的想法都有了,不会在乎你打我的那一拳。” 锁阳说:“你走后,我还时常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情景,上学放学,我们都是一搭里来,一搭里去,多融洽呀,多好呀。可是,到大了,却反而生分了。” 天旺说:“小时候因为单纯,我们才融洽。长大了,成熟了,各自有了独立的思想,才生分了。也因为,我们都爱上了叶叶……” 锁阳长叹了一声,说:“你是知道的,她爱的是你,我与她,只是一种兄妹情。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不说了,不说了,一说起来,心里还是难受。我知道,你离家来到了这里,也是因为伤心的缘故。” 天旺也长叹了一声说:“是的,我伤心我的父母,也伤心那片土地。虽说一切都过去了,可留在心里的伤痛,却没有过去。这一次,亲眼目睹了六叔的死亡,让我更加刻骨铭心地感到了人生的残酷与无奈。如果我们的村子富了,我们不再为经济发愁了,六叔的悲剧也就不可能发生了。” “如果村子不富,这样的悲剧还会发生。”突然,他们的身后传来了石头的声音。 “石头哥?!” “舅?!” 天旺和锁阳同时转过身来问:“你……” 石头说:“刚出门,听到你们说话就过来了。” 锁阳告诉天旺说:“奎叔不当支书了,我舅接班当上了支书后,把长湖那片半死不活的沙枣树林伐了,开成了荒地,现在村子的震动可大了,增加了土地,就能增加收入。” 天旺说:“奎叔还好吗?他的手现在怎么样,能干活吗?”一说起奎叔,天旺的脑海里就浮现出那个永远难以抹去的画面,奎叔一手举起铁锨,一手平铺在地上,突然剁了下去,血水喷到了叶叶的头发上,衣服上……他由不得闭上了眼睛。 锁阳说:“还好,开顺大学毕业了,分到了市上,给市长当秘书。奎叔手上的伤也好了,能干活了。” 天旺慢慢地睁开眼睛,说:“奎叔,是上一代人的骄傲,他的辉煌,永远属于那个时代。但是,现在的商品经济时代,还得石头哥这样的人物来挂帅。石头哥说得对,如果村子不富,六叔的悲剧还会重演。但愿石头哥上任后,能给大家办些好事,从根本上改变村里的落后面貌,摆脱贫穷,走上富裕。” 石头说:“无论到了哪个时代,人,还是得有点精神,还是需要奎叔的那种精神。他不仅是过去的那个时代的骄傲,也是我们这一代人所要学习和继承的。要想改变红沙窝村的面貌,也不容易啊。开发土地资源,引进新品种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问题是缺水。这祁连山的雪线,比过去后退多了,雪水流到我们那里,一年比一年少了,地下水一年比一年下降了。没有水,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也不行。”正说间,一阵冷风拂来,他们三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石头说:“回屋吧,别冻感冒了。” 三人便转了身,朝屋里走去。 锁阳对天旺说:“六叔出了事,酸胖也不会在这里再干了,你也别在这干了,这一次,干脆和我们一起回吧!你爹妈也很想你的。” 天旺说:“这里我是不再干了,但是,我也不想就这样回去。我原来是想到新疆去闯闯,因为路费不够,在凉州打工时碰到了六叔,就跟他到这里来了。” 石头说:“你是不是还想着到新疆去?要去,也应该回家里过完年了再去。” 天旺说:“哪里过年也一样。新疆没去成,我也不想那里去了。要去,我就到广东去闯荡闯荡,闯得好,就多呆几年,要是不好混,就回来。你们见了我爹妈,就说我好哩,请他们不要为我担心。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的。” 石头说:“天旺,你给我说实话,为叶叶的事,你是不是还在记恨你的爹娘?其实,他们也没想到会是那样的结果,要是早知道,也不会那样阻止你们的。过去的,毕竟过去了,想开一些吧!无论走到哪里,父母的心一直是牵着你的,到了新的地方,不要忘记给家里多来信。你爹打算要开发东柴湾,也不容易呀!” 天旺说:“只要他们好就对了。谢谢你的提醒,到时候我会给他们去信的。” 锁阳就友好的在天旺地肩上拍了一下说:“你变了,变多了,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胆小体弱的天旺了。” 天旺说:“社会在变,人也在变。谁都在变,不变的是天和地。” 这几天一直忙忙碌碌,天旺再没有机会与银杏单独相处过。银杏倒是到他们的住所来过几次,她只是以房东的姿态出现的,来给他们送过茶,看六婶住在那里不方便,又让六婶住到了她家,与她睡在了一起。银杏一走,酸胖就给他哥和石头介绍说,银杏是裕固族姑娘,歌儿唱得好,舞也跳得好。过去,我们吃过晚饭,天旺一吹笛子,银杏听到了就会过来,过来给他唱歌,给我们跳舞。天旺一听酸胖在夸银杏,不觉脸红心跳起来。的确,她是一个好姑娘,她像一首快乐的歌,曾给他寂寞的心灵带来了慰藉;她像一只挂着晨露的红枣,让他第一次初尝了人生的甘甜。那是多么的美好呀,可是,他却不得不与她分别了,留在心底的,将成了一份永远的牵挂,一份美好的回忆。 几经交涉,煤老板终于让了步,他除了赔上六叔的五千元偿命费外,又负担了四个人来往的车费,六叔的火化等各项费用。一切办理完毕,五个人来到了一个小站,等待着东去的列车。所不同的是,石头和锁阳他们到凉州下车,然后回红沙窝村,天旺却要一直东行,东行到他要去的地方。 小站很小,候车室更小,没有生火,冷得就像冰窖。几个等车的人冻得没招,就在地上跺起了脚,他们也跟了在地上跺。不跺不行,不跺脚就被冻得生疼。酸胖一转身,从玻璃窗中看到雪原上的一个人影子,就对天旺说,你看,好像是银杏来了。天旺看去,见雪原上,一女子缓缓向车站走来。那女子围着红围巾,像一团火苗,在白茫茫的雪原上燃烧了起来。于是,雪原便显得越发的博大,火苗也显得越发的鲜艳。他虽没有看清那女子的脸,但他却从那燃烧的火苗上,从她的走姿上,判断出她就是银杏。他的心,仿佛被那束火苗点燃了,也燃烧成了一团火。今天早上,他本来要给她告别的,但是,因为起得太早了,怕打搅了她,就没有告别。没想到,他没有告别,她却来了。这使天旺很感动。他几乎没有多想,就跑了出去,向雪原走去,向那团燃烧的火苗走去。火苗越烧越离他近了,一直近到了三步之间,才停了下来。她停了,他也停了。他们相视着,彼此读着对方。他看着她,那眼里,充满了无限的深情和爱怜;她看着他,那眼里,饱含着依依惜别的恋情。 “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了?”半天,她才开了口。 “我,起得太早了,怕惊碎了你的梦。”他看到了她眼里的泪花花,不由得低下了头,怕不小心,碰碎了她的泪。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去,她果然是笑了,笑得很灿烂,像草原上的格桑花,美丽、嫣红。那泪花儿,便挂在睫毛上,展放出夺目的璀璨。 “惊碎了,还可以续上的。”她嫣然一笑说。 “再续上,就不是原来的梦了。”他也笑了一下。 “但是,不是原来的梦,也得续上,有梦总比无梦好。至少,还能给予心灵以慰藉。” “你,是不是恨我?”他的心,猛然被什么撞击了一下,感到一阵阵的战栗。 “别说傻话了,恨你,我能来送你?”她坦然地笑了一下说。 “这么冷的天,你来送我,真让我感动,也让我温暖。无论走到哪里,我都会记住你的,记住今天,在这茫茫的雪原上,燃烧着一团红色的火苗,” “我也会记住你的,记住在我们八个家草原上,曾经飞过一只雄鹰。因为,雄鹰的事业在天空上,它只有在自由地飞翔中,才能体现出他生命的价值。” “说不准在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也说不准在白雪皑皑的冬天,它又飞到了草原,飞到祁连山下。” “我真心地期盼着有那么一天,但是,不敢有过多的奢望。” “太冷了,别冻感冒了,你回吧!送君千里,终有一别。” “我给你带了些煮的鸡蛋,你带上路上吃。”说着,她从皮衣中拿了出来。 “谢谢了。”他接过鸡蛋,那鸡蛋还热乎乎的。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他打开包,放鸡蛋时,看到了那本《平凡的世界》,就拿出来说:“这是我最珍爱的一本书,留给你,作个纪念。” 她接过书,灿烂地笑了一下说:“虽然我看过了,但,我还是依然珍惜。你知道么?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想到了谁?想到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我觉得你像他,你的身上有他的那么一种东西。” 他笑了。笑着说:“你过奖了,我没有他幸运,我承受的苦难,要比他多。” “苦难是最好的老师。只有经历了苦难的磨砺,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像一杯飘香的奶茶,香味醇厚。” “可是,奶茶永远是属于草原的。你回去吧,别误了时间。” “好的,你也回吧,别冻感冒了。” “你别管我,你走了,我自然就回去了。” “你不回,我怎么走?” “那我们,都向后走,好么?” “好的。都向后走。” 于是,两人都转了身,向各自的方向走去。没走几步,又都回了头,看着对方。就这样,三步一回首,直到那束红色的火苗变小了,再看时,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就定定在站在那里,一任泪水流淌。那束燃烧的火苗,仍是那么耀眼夺目。渐渐地,那团火苗,便幻化成了一簇簇盛开的格桑花,开遍了漫山遍野,一片姹紫嫣红……那束红色的火苗,就这样,定格在了天旺的脑海里。永远的定格了。以至他在后来的许多年月里,一看到红色,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那团红色的火苗,浮现出了银杏俏人的模样。(未完待续) 10 九十年代初期的中国西部的农村,掀起了开荒热。有钱的投资开荒,没钱的,贷款开荒,大片大片的荒滩、树林、沙丘被开垦成了土地,土地的主人,又成了新一代富起来的代表,报纸上,电视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着,某某某开荒数千亩,成了新时代的农场主,某某某成了荒漠上站起的又一个百万富翁。衡量一个乡,一个县,甚至一个地区的变化大小,工作好坏,似乎都与土地开发挂上了钩,而百万富翁的崛起,又与当地的政府的工作政绩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这样一来,沉睡了几千年的荒滩沸腾了,人们也似乎觉醒了,要想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就必须向土地索取。于是乎,新开垦的土地上,结出了丰硕的成果,没有被开垦的土地,却成了投资者眼里的肥肉。杨二宝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毅然决然地承包了东柴湾的近两千亩荒滩。镇上的王书记和李镇长都对他寄予了厚望,不向他收取一分钱的承包费,还答应为他跑贷款,争取一些农业开发资金。他们要的是政绩,要的是把这片荒滩开发成良田,让上面的领导检查时看到他们抓出了成绩就行了。杨二宝要的是经济利益,没有利益的事,他是不会干的。他原本是想把它承包下来,然后再出手反包给县种子公司去开发,自己从中吃个过水面,得点小利就行了。可是,当他承包下来之后,随着大形势的发展,他不得不改变了原有的想法。这其中有镇领导的厚望,也有大气候的影响。听到别人干得轰轰烈烈,从土地里榨了不少油,他受到强烈的感染。生性好强的他,怎甘落伍?别人成了土地上的百万富翁,难道我就不能成为千万富翁吗?他觉得既然上面这样重视,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他就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何况,他早已盘算好了,按着现有的行情,自己雇工经营,虽是辛苦一些,不到七年,资金就可回笼。要图省心,也可以把土地开发出来再反包给别人种,虽是利薄一点,资金回笼得慢一些,但他只当一个收租子的甩手掌柜子,倒也自在。杨二宝向来就是认准就干的人。在这件事上也不含糊。虽说老伴儿有些犹豫,但是,儿子、女儿和女婿都很支持他。并且都说要干,就干脆自己干,要投资,不如多投点,再买台拖拉机、收割机,招几个技术性农工自己干,农忙时,再雇一些季节性工人。听子女们一撺掇,他更加坚定了信心。人生能有几回搏?趁着现在还能动弹,好好给子孙们创一点家业再说。等动弹不动了,看着这番业绩,也是个安慰。活人的,除了吃穿,不还活个名嘛。 到了秋天,贷款一来,他从县工程公司雇来了十几辆推土机,开进了东柴湾。东柴湾一下就沸腾了起来。成天到晚,机声隆隆。那沙尘,就在这隆隆声中漩到了半天空。镇上的王书记和李镇长听到后,也来了,来了就说,这是老杨的大事,也是我们镇的大事,应该请一下市电视台和报社的记者来报道报道。杨二宝心里自然也高兴,让报社电视台报道报道,肯定有好处。但是,这是宣传自己的,咋好说?让人知道了,还说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就笑着对镇领导说,现在八字还没有一撇哩,报道个啥?王书记说,咋没有?现在不是已经行动起来了嘛,让他们纪录下现在的样子,过两年才能看到这里的变化。市委宣传部新闻科的科长是我的老同学,我给他打个电话,负责把记者们请来,到时候你杀上两只羊把他们招待一下就行了。杨二宝就高兴地说,行哩,行哩!没问题。只要你王书记有这层关系就好得很,杀两只羊算啥? 王书记回到镇上,立即给市委宣传部的老同学打了一个电话,老同学一听要开发两千亩的荒滩,就很感兴趣,当即就答应了下来,说明天一定派记者下来采访。 第二天,王书记和李镇长一早就等在了镇上,快到十点钟,才等来了市上来的新闻采访车。车上下来了四个记者,有报社的,有电台、电视台的,其中有一个女的,他们都认得她是电视台的记者,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王书记和李镇长同他们打过招呼后,立即带着他们来到了红沙窝村的东柴湾。来到现场,记者们下了车,就开始采访。他们首先要采访的是杨二宝,要杨二宝说说为什么要开发这片荒滩?他是哪里来这么大的决心?杨二宝昨晚睡下,早就想好了一大通给记者说的话,但是,当他看到摄像机,贼晃晃向他一照,就紧张了起来,说话也不自然了。但是,不照也不行,不照,你就上不了电视。照就照吧,该咋就咋的,不管它。这样想着,心才踏实了下来,话也说得越来越流畅了。杨二宝说,我咋想的呢?就想着这荒滩闲闲睡了几千年,为什么不把它开发出来,变成良田,来为我们谋幸福?这决心嘛,也下了,下定了。不下定,我也不敢投入呀。这还要感谢王书记和李镇长,是他们给了我一个机会,还鼓励我大胆干。我想干就干吧,能把这片荒滩开发出来,也算我为咱红沙窝村,为咱沙镇办了一件好事。俗话说得好,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说到底,这也是造富千秋万代的大事,我生带不来,死又带不去,还不是为了后人们……杨二宝说完,说出了一脸的汗,书记和镇长向他满意地点了点头。而他自己,觉得说得还不够好,昨晚想好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就感到没有说的了。记者们采访完了他,又要采访镇领导,王书记和李镇长互相推让了一番,还是由王书记说了。王书记毕竟是书记,有水平,他是站在了一个很高的高度上,说了开荒造田的意义,还说了些先支持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然后才能带动大家富起来的话。 没想到采访完的第三天,市电视台在《社会聚焦》栏目里播了出来。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觉醒的土地”,杨二宝和王书记的话全播了出来。那个女记者手拿话筒,站在一个沙丘上激动地说,这是一片沉睡了千年的荒滩,你看这沙尘滚滚,你听这机声隆隆,这标志着这片土地已经觉醒了。现在,我们就用镜头真实地记录下这些,再过一年,甚至两年,我们再来时,今日的荒滩,必定变成明日的千亩良田。记者说完,电视上就出现了推土机的镜头。推土机轰隆隆地响着,将一个不大的沙丘一下推平了,扎根在沙丘中的白刺墩红柳墩,顷刻间裸露出了虬枝般的根须。看完电视,杨二宝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听着电视上的话,自己仿佛也看到了千亩良田,看到了丰硕的果实。电视看完了,又听广播,广播中说的话跟电视上的差不多,也很激动人心。又过了两天,报纸来了,在报纸的头版上登出了采访杨二宝的文章,上面印着几个大字《荒山作证——记镇番县致富带头人杨二宝》。杨二宝又红了,不仅成了沙镇的红人,也是镇番县的红人。县委书记和县长看了电视,看了报纸,很高兴,就下来视察。在镇上王书记和李镇长的陪同下,到了荒滩上看了,又到杨二宝家来看了。县委书记说,好好干,有什么困难,你尽管给我们反映,能解决的一定给你解决。杨二宝就乐呵呵地笑着说,现在还没有什么困难。县长说,这是我们全县最大的私人农场,老杨,你要办好,办出特色来。杨二宝说,还得你们领导多多支持关心。县长说,老杨,该下种,你可千万要把地舞弄好,弄不好,这一季就白白浪费了。杨二宝说,能弄好的。现在不像过去,啥都是机械化,快得很!今年,我主要是平地、拉电、打井,等基础工作做好了,明年开春就可以下种了。县委书记说,第一季你打算种什么?杨二宝说,这是沙地,种别的可能不太好,只能种籽瓜了。县长说,籽瓜好,沙地里种籽瓜是没说的,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瓤厚,瓜子大。只是,这么多的地,得需要多少劳动力呀?到时候可别误了农时。李镇长插话说,他打算招几个长年工,农忙时,招些季节工。定西、景泰到这里找活来的人多的是,用多少人都有,请书记县长放心,误不了的。县委书记说,这几年,黑瓜子生意好,是个难得的机遇。土地不够,就开发新土地,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利用土地的价值,来为我们人类谋福利。县委书记和县长一直呆到了吃过羊肉,又喝过了酒,才上车走了。临走时,县长对他说,老杨,你什么时候欢迎我们再来?杨二宝就高兴地说,我随时恭候呀,就怕你们太忙,顾不上来。县长说,县上有一笔农业专项资金,完了由镇上帮你写个报告打上来,到时候给你拨一点。首先给你申明,资金不多,就是十来八万元,也算是我们县委县政府的一点心意。杨二宝就高兴地说,太好了,过几天我就把报告给你送来。县委书记说,老杨,你可得干出成绩来,等我们下次再来,就要看到你的成果。杨二宝激动地说,没问题,请领导放心。 电视上上过了,报纸上登过了,县、镇的领导也来过了,鼓励的话儿给他说了一大堆,杨二宝的心就被煽成了一团火。他就趁着这股子热情,一步一步,实施了他所有的计划。 一晃眼,日子就从秋天晃到了翌年的夏天。 到了夏天,红沙窝村一下变了个新模样,西长湖成了千亩良田,东柴湾成了平展展的瓜地,红沙窝村就汪在了一片绿色之中,真成了沙漠中的一片绿洲。每每有外人来了红沙窝村,都说变了样,变得更大了,更加开阔了。村人都很高兴,今年添了新地,自然会增加新的收成。别的都是假的,只有收成才是真的。红沙窝村中,最高兴的,还属杨二宝。 他每天都要上他的农场去一趟,不去,就急得慌。每当看着那一望无边的平展展的土地,看着那平展展的土地上抽开的瓜条,开出的黄黄花朵,就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慰藉。一千多亩土地,不是个小数字。这些都归他,三十年不变。这就是说,他要当三十年的主人。三十年也行呀,他能活多少年?三十年后,怕早就化成灰了。过去镇上最有名的大财主张*子,才五百多亩地。五百多亩地,哪能与他一千多亩相比?这真是不同了,世道不同了,人的观念也不一样了。过去的地主,解放后没有一个不挨斗的,罪大的吃了枪子儿,命短的被斗死了,胆小的上吊自杀了,活下来的,那磨难也不是人受的。现在不一样了,什么都不一样,政府不但不反对你当地主,还鼓励让你当,鼓励让你富。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呀。 看过了土地,他又来看羊。羊被胡老大赶到了后沙窝去放。十年前,他从山丹、内蒙购来了几十只羊,每年光自己吃,招待人,送人,就是几十只,而羊群,却不见小只见大。现在,他不知道究竟有多少只羊,反正他也不管,不问,羊*给胡老大,他没有不放心的。过去每月给胡老大开三百块的工钱,别人都羡慕胡老大。后来城里的工人干部都在不断地涨工资,胡老大的却一直没有涨,他忽略了,胡老大也从来没有提。他想起来后,过意不去,就给胡老大涨了,涨到了每月五百块。和城里的工人差不多。将心比心,没有胡老大,就没有这一群羊,多涨几个工钱对他来说也没啥,可对胡老大来说,作用就大了。 后沙窝就在他的荒地的后面,翻过一座大沙漠就到了。他老远就了见胡老大在一个沙梁梁上坐着。他就朝胡老大喊了一声。胡老大听到了,就站起身来,向他应了一声:“掌柜的,又来客人了?” 杨二宝就笑着说:“你这老倒灶,不来客人我就不能来?” 胡老大就笑了说:“你啥时候没事儿来过这里?” 杨二宝说:“我今天没事儿,就来这里看看你。”说着,也就来到了跟前,抽出烟来,给了胡老大。 胡老大说:“我不抽纸烟,要抽就抽旱烟。”说着就蹲下来卷他的旱烟。杨二宝点了烟,也就蹲在了他旁边。 胡老大说:“你这大忙人,今天咋有空了?” 杨二宝说:“到地上巡了一回,时间还早,就过来看看你。” 胡老大说:“你就活好了,又是羊群,又是一千多亩的土地,将来再划成分,给你定个地主都有些小了,应该是老地主。旧社会张*子种多少地?左方右圆,谁不知道他富?可是他富,也富不过你。” 杨二宝听了自是受用,就高兴地说:“我算个啥呀,还有一屁股的债务哩,哪里敢跟人家张*子比?” 胡老大笑着说:“咋不能比?他哪里有你牛逼?他上城坐个带篷的马车就威风得不得了了,哪里能比上你那黑东西,呜地一声,就跑远了。要说比不上他的,就是人家有好几个老婆,你才一个。这是政策限定了,要不限定,没准儿你还比他多。” 杨二宝听了,就哈哈大笑了起来。杨二宝从来没有这么开怀大笑过,也很少能听到别人跟他聊这些,与胡老大聊起来,竟是那么的自在,那么的开心。笑过了,便说:“这老倒灶,怕是你想女人了。要不,我给你撮合一下,干脆与段凤英凑合到一起过去算了。” 胡老大说:“别卖老苕了,我都是土快埋到脖根根的人了,陪不着人家了。说了,反让人笑话。” 杨二宝说:“阿伯子找弟媳妇的事,地方上多得很,你怕啥?” 胡老大说:“怕哩,咋不怕哩?说不成,话传出去,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撂?让娃子媳妇咋想?算了,算了。就当你没有说过,我也没有听到过。” 杨二宝一听到胡老大说到儿子媳妇,心里一下灰暗了下来,便说:“看到你给锁阳娶了媳妇,我就想,啥时候能把我的那几个先人安顿顺当了,心里也就踏实了。” 胡老大说:“你愁啥?又不是出不起彩礼,不要说娶两个媳妇,就是娶二十个媳妇也难不倒你。” 杨二宝说:“愁和愁不一样,别人愁的是彩礼,我愁的是儿子不听我的。” 胡老大说:“天旺小的时候,绵软得像个女娃,长大了,性子咋那么倔?说走就走了。他现在在哪里?还好吧?” 杨二宝说:“到了广东,信上就说好哩,让我们放心。究竟好不好,谁知道。让我们放心,能放下心来吗?这里一大摊子事不来做,他却跑到外面去活受罪。说啥哩,没说的,一说起这个先人,能把人活活气死。” 胡老大看杨二宝的脸色果真不太好了,就宽慰说:“算了算了,你也别太牵挂了。他有文化,又有技术,能把他饿着?别人家的儿子大了,恨不能都撵出去让闯闯,你的有本事有闯劲,你又舍不得。”经胡老大这么一说,杨二宝的心才开阔了许多。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当自己为一件事想不开的时候,别人不经意的几句话,就像一把钥匙,轻而易举地打开了你心里的窗户,立马敞开了,也亮堂了。(未完待续) 11 天旺永远也忘不了刚到广州的那种感觉,那种感觉,就像从煤窑爬出来,看到阳光的感觉,就像是从地狱里来到了天堂的感觉,就像是白天做梦的感觉。西部与东部的差别真是太大了,这种差别,不仅表现在繁华的程度上,而且还表现在气候上,生活的习惯上,说话的语音上。这反差,大得就像两重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春天,一个在冬天。在北方,正是冰天冰地的寒冷季节,在这里,却热得像夏天,蚊子还在嗡嗡地叫,最可恨的是,冬天的蚊子咬人还照样厉害。甚至比北方夏天的蚊子还要厉害。这里的人,说的话都叫白话,他们互相说来,就像说外国话一样,你一句都听不懂。他们要是想骂你,可以尽情地骂,你还以为他在夸你。这里的物价贵得惊人,在这里吃一顿饭,能在北方吃三顿,而且吃得还不可口。这里的人很多,山南海北的打工者,从四面八方涌到这里来,仿佛要把天撑塌。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讲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也充满了向往和无奈。 这就是广州,九十年代初期的广州。它在一个西部乡村青年的眼里,却是一个神话般的世界。在这个神话般的世界中,他茫然地看着步履匆匆的行人,密密麻麻的车辆,竟不知怎么是好。喧嚣的噪声,弥漫在空气中的热浪,汇成了一个巨大的洪流,涌动在大街小巷上。他把身上的棉衣扒了下来,放进了提包中,只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衬衣,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高楼大厦挡住了他的视线,他看不清太阳的方向,不知道东南西北,更不知哪里是他的出口。只听到喇叭中唱着“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划了一个圆……”听着这首熟悉的歌曲,他仿佛得到了一丝安慰,也有了信心和动力。看到远处有一个高高的脚手架,那肯定是一个施工现场,他就朝那个地方走去。他想,只要有施工的地方,肯定就需要民工,即使是这里不需要,总有需要的地方。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经历了打工背煤的磨砺,再没有什么困难能让他感到惧怕的了。 他来到工地,找到了包工头,工头要试用三天,这三天没有工资,只管吃住。合适了就留用,不适合了,就走人。他答应了下来。他的工作是往搅拌机里掺水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体力活,只要肯吃苦,没有干不来的。试用了三天,他觉得苦是苦一些,但比起背煤,还要轻松许多。工头也看上了他,当即就留用了下来,管吃管住,每月五百元工钱。每月五百,要比他背煤强多了。活没有那么苦,挣得还比那里多得多了。在内地,机关工作人员,有的还拿不到这么高的工资哩。当然,这样的活与机关工作人员是无法比的,他们成天坐办公室,一杯茶,一张报纸,不晒太阳不流汗,多舒服呀,他这一天,满脑子响着隆隆的搅拌声,到晚上睡下,脑海里还在响着那种怪怪的声音。他们住的是工棚,里面潮乎乎的,十多个人住在一起,那味道相当的不好。但是,没办法,出门在外,肯定没有在家里呆着舒服,不过,住上一个阶段,也就习惯了。干上一天活,累了乏了困了,躺到哪里都是舒服的。 他们班组一共四人,其中有个山东来的小伙子,为人热情,大家都叫他小山东。他俩很投缘,认识没多久就成了好朋友。小山东也是高中毕业生,因家里穷,说下一门亲事,出不起彩礼,就跑出来打工。想挣够了钱,再回去完婚。小山东到广州已经两年多了,对这一带的情况熟悉。有时歇了班,就和天旺一起出去遛达遛达。他们两个虽然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毕竟都是北方人,都是从农村里来的,自然也有不少共同语言。有时天旺也问他,你们那里说一个媳妇要送多少彩礼?小山东说,彩礼也在涨,过去五千块钱就搞定了,现在一万元才能搞定。娶回家,少说也得两万元。小山东说完,又问天旺说下媳妇了没有?天旺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就摇了摇头说,没有,还没有说下。这是外人第一次向他提出这样一个问题,这一问,使他不容回避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银杏算不算是他的媳妇?要是算媳妇,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承诺,要是不算媳妇,他们之间却已经发生了只有夫妻之间发生的那种事。要说爱,他现在还谈不上,因为他的心里还为失去叶叶而伤痛,他还没有做好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还没有足够的热情去爱别人。要说不爱,他的确也很喜欢她,喜欢她的美丽大方,喜欢她那百灵鸟一样的歌声。那片留在雪原上的一束红,成了他记忆中的一道永不褪色的风景。这是一个令他难以回答的、又非常矛盾的话题。他很想与小山东敞开心扉的交谈交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觉得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问题,别人也不会说清楚。 夏天的广州像个蒸笼,热得无处藏身。汗水不停地往下流,流得人成天水淋淋的,像刚洗过澡的一样。工人们都不穿上衣,只穿一条大裤衩,这样倒也好,可以省下衣服来。晚上睡下,电风扇在不停地转,但吹过来的风却是热的。不放蚊帐蚊子太多,放下蚊帐闷得难受。大家睡不着,就打扑克,打到深夜,实在困极了,倒头一睡就睡着了。天旺越来越有点失望,觉得这样下去,什么东西都学不到,白白在这里受几年苦,不会有什么收获。但是,找一个好点的工作又何等之难!要文凭他没有文凭,要特长他又没有特长,虽说会开车,但在这里又认不得路,自是派不上用场。有时苦闷了,就问小山东,你来这里两年了,为什么不找一个轻闲一点的活儿干?小山东说,轻闲的活儿也有,俺当过保安,也进过工厂当过工人,但因为挣的钱太少了,俺不想干,才到这里来的。俺出来的目的不是图安生,是为了来挣钱,挣了钱要回家娶媳妇,所以,苦是苦一些,只要多挣点钱,苦也没关系。天旺听了,半天再没有说什么。小山东的话让他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每个来这里的人,都有一个目的,有的是为了挣钱,有的是为了发展事业,有的是为了逃避农村。可是,他呢?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他从来没有这么明确的思考过这个问题,现在,当这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时,他不得不认真地想了起来,是啊,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是为了逃避农村?还是为了来挣钱?似乎都有,似乎又不完全是。如果说,他最初的离家出走是为了逃避,那么,当他目睹了六叔的死,当他放弃去新疆,选择了来广州,就已经怀揣了一种梦想。那梦想,既是虚幻的,又是现实的,就是想在这片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找到一个出路,闯出点名堂,不想再重复六叔的路。如果成天与水泥石头打交道,这样闯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小山东见天旺若有所思的样子,便问天旺说,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天旺这才从沉思中回到了现实里。对小山东说,我想重新找一份工作,好找吗?小山东说,你是嫌这里的活苦,还是嫌工资太低?他摇了摇头说,我不是嫌这里的活儿苦,也不是嫌工资太低,我只觉得长期这样干下去没有什么意思,就想换个别的工作。小山东说,出来打工的,就这样,走到哪里也是这样,还能有什么意思?他觉得小山东说的话不无道理,如果心里没有一个目标,走到哪里,也会觉得没有意思。小山东似乎觉得他的话说得有点太直接了,又补充说,工作是很好找的,不过,要是没有文凭,没有技术,到哪里也是一样,挣不了大钱。你说说看,你有没有什么特长?天旺皱了一下眉头说,特长?我也没有什么特长,只会开汽车。只是到广州来,我两眼墨黑,方向都辨不清,就是给我一辆车,我也不知道路怎么走。小山东就高兴地笑着说,原来你会开车呀,怎么不早说?我前几天还在一个广告牌下看到过招聘司机的广告哩。不熟悉路没啥,买上一张地图,坐上公交车遛上几圈不就熟悉了?只要有技术,不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明天休息时,我俩一块儿再到那个广告牌下看看,先应聘一下再说。经小山东这么一说,天旺才有了信心,就想能找一份开车的工作也好,至少比这样成天与搅拌机打交道强些。 翌日,下班后。小山东果然不食前言,带他坐了五角钱的公交车,来到了一家菜市场附近,那里果然有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招聘启事。那些启事上,招什么的都有,大到技工师,美容师,小到餐馆掌勺的,端盘子的。他一眼就看准了一个招聘司机的广告,与此同时,小山东也发现了一个,他们记下了电话号码,当即到电话摊上拨通了对方的电话。没想到的是,对方一听他操着一口很浓的西北话,就说你会不会说白话?天旺怔住了,什么是白话?是不是鲁迅先生写的那种白话文小说呀?他怎么会向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他说错了,还是自己没有听清?他不得不又问了一遍说,你是说,我会不会说白话?白话是啥?对方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不由得气得大骂了起来,什么白话?白话不就是现代话吗?小山东听了,就前仰后合地笑了起来。笑完才说,你说的哪里呀?白话就是广东话,《霍元甲》中的主题歌唱的“昏睡百年,世人皆已醒……”天旺一听,就气得直翻白眼说,那不是粤语吗?他直接说会不会说粤语不就得了,什么白话不白话?我们那里把说谎话称为说白话。小山东又是一阵笑,笑完才说,这里的人都称粤语为白话,也不是他故意为难你。没关系,我这里还有几个招聘电话,我给你打。怕什么?他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嘛!小山东叽叽咕咕打了几个电话,才联系了一家,说是让他们过去面试。放下电话,就高兴地拉了天旺去面试。 又来到站台,挤上公交车,走了五站路,下了车,小山东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片,按着上面记录下的地址七拐八拐,拐到一个巷子深处,才找到了那家公司。两人兴冲冲地敲开了厂长办公室的门,厂长一看是两个人,就问哪个是应聘的?天旺说,是我,我开过两年康明斯大卡车。厂长显然看上了他,觉得这小伙子人很精神,就向他问了很多。比如,什么时候到广州来的,对广州熟悉不熟悉。天旺一一做了回答。厂长听完,无不遗憾地说,当司机,路不熟怎么能当呢?就这一句话,说得天旺凉了心。 回来后,小山东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安慰他说,没关系的,等你熟悉熟悉这里的道路,再应聘,有的是机会。他由衷地拍了拍小山东的肩头说,谢谢你,让你为我忙前忙后跑了这么多的路。小山东说,这算啥呀?咱们一个在山东,一个在甘肃,能在这里相遇,就是缘分。 这次应聘失败后,天旺并没有心灰意冷,相反的,他更加充满了自信。因为这里的机会太多了,只要自己真的具备了条件,自有伯乐会相准他的。机遇永远是垂青于有思想准备的人。他买来张广州市交通地图,外出坐公交车,就带着它来认路。又买了一台带耳机的小收音机,一有空,就插上耳机学说粤语和普通话。 一天轮班,他正在工棚里躺着听收音机,小山东风风火火地跑来说,天旺,有好事了。他问是什么好事,让你这么激动?小山东说,刚才我听拉沙石的老板说,开翻斗车的司机要请假,他正要找一个会开车的人来替班。我说你开过几年车了,也有驾驶证。老板就让我来找你。天旺坐起身说,替班,替班有啥意思?干上几天,人家来了,不照样还得把车交给人家。小山东说,这也是一次机遇,你应该去试一试,说不准,人家压根儿就不想干了,只是给了老板一个好听的说法。天旺觉得小山东说得有理,就跟了他来。拉沙石的是另一个老板管的,他们有好几辆车,拉沙子的拉沙子,拉石头的拉石头,工地所有的石头沙子都是由他们负责供给。小山东带着天旺找到了老板,老板问了问天旺的情况,又看了他的驾驶证,就安排了一辆车,让天旺驾驶,并吩咐司机坐在一边考察。天旺便从容地上了车,司机给他指路,他只专心开车。沙石在郊区,从工地到目的地,需跑五十分钟,来回一趟将近两个小时,便与司机唠熟了。司机姓代,是湖南人,他是老板的亲戚,负责车队。代师傅说,行,我给老板说说,你就接了小焦的车开吧。小焦就是那位有事要请假的人。就这样,天旺又找到了一份新的工作。(未完待续) 12 转眼间,石头当上村支书已经好几年了,大家都觉得村子变了很多,尤其在科学种田,规模化种植方面直接给农民带来了好处,但是,石头还是不满足,只觉得产量增了一些,而人们的生活水平并没有多大的提高,甚至,有的家庭经济负担还相当重。他为此也苦恼过,怎样才能带领大家真正走上富裕路?地,还是这点地,怎么翻来覆去地种,收入总是有限的,要想从根本上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不从别的方面入手是绝对不可能的。可是,别的方面又能做些什么?现在干啥都得钱,没有钱寸步难行。 这天晚上,他打开电视,突然看到了央视农村频道上正播放沼气的生产与运用。不看不知道,一看启发不少。他从勤锋农场老战友那里也听说过沼气的好处,但是,从来没有这么详细地了解过,也没有见过沼气是咋个样子。通过电视介绍,他才真正知道了沼气对于农村的好处太多了,它不仅产生能源,解决了农村普遍缺乏的燃料问题,还有利环境卫生,加强环保。知道了这些之后,他几乎有些激动难捱。红沙窝村的燃料历来是一个大问题,祖祖辈辈,多少年了,都靠麦草桔、牲口粪便取暖和做饭。夏天也还勉强过得去,到了冬天,生不起火,房子就像个冰窖,每逢下雪天,房梁上就挂满了冰棱子,大人孩子都缩在了热炕头上。家里条件好的,才舍得买上一点煤,用来冬天取暖。现在虽说生活好多了,但是,大多数人家买不起煤,还是用麦秸草和牲口粪便来生火做饭。如果能在红沙窝村搞上沼气,解决了村里的燃料问题,这无疑给群众办了一件大好事。他决定要到老战友那里去看看,取些经,回来后试着推广一下。 勤锋农场原是国营的一个大农场,八十年代,随着农村土地承包的政策,也承包到了个人。由于这里聚集着山南海北的人,信息比较发达,接受新鲜事物快,所以好多新的生产理念,新的市场信息都从这里得以反馈。石头的老战友在分场当场长,石头沾了老战友的光,从这里得到了不少好的生产信息。这次,他来到了老战友家里,详细查看和问讯了沼气池的建修、气管安装和投资情况。老战友告诉他,其实沼气并不复杂,装个下水道,将人畜粪便汇到一个大粪池,进行发酵后,就成了沼气。然而再用一个管子通到伙房里,装个炉盘,就可以点火做饭了。一个家庭式的沼气池投入也不大,有两千多元就够了,主要是用来购买水泥、管道和炉盘。石头弄清了这些问题后,又亲自点燃了沼气灶,那感觉就跟城里人用的液化气没有什么两样。这真是个好东西,既干净,又省事。但是,一想起要两千多元,心里不由得抽紧了。这几年,虽然红沙窝村的吃粮问题解决了,但是,经济状况一直不太好,前几年修居民点,光盖新房子,就让好多家庭背上了债务,有的家庭房子盖起来了,屋里却没有家具,空空荡荡的,甚至,有的家庭还是毛墙土窗子,没有钱,该搞的搞不好,该买的买不起。如果现在要搞沼气工程,只有个别家庭可以安装,大多数人家还是装不上的。 在回来的路上,石头一想起这些,心里就不是个滋味。如何改变村子的落后面貌,如何让村民们真正过上好日子?这是他做梦都在想的。可是,村子的底子薄,实在没有来钱的路子,这使他感到非常困扰。他打算动员几户经济条件好的,先搞个试点,做好了,大家认可了,再慢慢普及。 没想到他动员了几户,都不愿意搞,本以为杨二宝不会推辞的,没想到杨二宝也婉转谢绝了。杨二宝说,我家的煤都烧不完,做啥哩?太麻烦了,等以后再说吧。石头想想也是,有钱的,他们可以买煤,买不起煤的,也没有钱搞沼气。无奈之下,他决定自己先当一个吃螃蟹的人,做成功了,带个好头,做不成功了,也好死了心。 他征求了一下父母的意见,新疆三爷和三奶都很开通,说只要他想做就去做,他们不拦。 石头终于等了个农闲时节,备好了水泥,又请了几个人,不几天,就把厕所和猪圈羊圈进行了一番改造,安装了下水管道,接着,又挖了一个沼气池,把各种下水管道通进了池内,像地窖一样盖了起来。等过了一月多,沼气形成后,再把燃气灶装上,一试,果然就点着了。那火苗蓝旺旺的,却要比麦草火硬多了,放上一炉水,不到十分钟就烧开了。石头高兴坏了,连声说成功了,成功了。在场的新疆三爷由不得赞叹说,日怪得很,臭气也能当火烧了,真是太好了,以后再也用不着为烧的发愁了。三奶也笑了说,老鬼,不是臭气,是沼气,说得难听死了。新疆三爷也不理会,只知咧了嘴笑。村人听了,就都跑了来看。石头一边给他们做着示范,一边讲解。村人听完了,看完了,都说奇巧得很,不用烧材,也不点火,啪地打一下按钮,火苗就上来了。太奇巧了,真是太奇巧,科学技术就是好,不服不行。 自此以后,石头家做饭就用上了沼气,左右邻舍谁家来了客人要烧开水,就提了壶冷水过来,要三奶给烧一下,三奶也不推辞,打开炉灶开关,火焰就忽地一下上来了,不一会儿水烧开了,对方就高高兴兴地提了走。 石头的沼气池成功后,有人就后悔,当初没有跟上石头一块儿做,要做了,自家也早就用上沼气灶了。石头听了说,先别急,过一个阶段看看,究竟它的耐力与效果怎么样,要是真的好,再做也不迟。石头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心里却在想,如果能在上面争取一点资金,让全村人都能用上沼气灶该多好呀。这样一想,他就觉得应该上城找一下红沙窝村的对口单位,说不上他们能给赞助一点。去年,县上将下属党政、企事业单位分解到了各村,叫着结对子,意思就是让这些单位帮助农村尽快走上富裕。县上的单位有限,全县的村子又很多,不一定每个村子都能结上对子的,因红沙窝村地处偏远,又在沙窝弯弯中,很独特,便被县上安排了一个对子单位来联系,这个单位就是县报社。报社是个小单位,也不富裕,报社的许总编曾带着办公室主任来过红沙窝村一趟,给红沙窝村送过两吨化肥,算是对红沙窝村的支持,别的忙他们想帮也帮不上。有的村对口单位很有权,有的很有钱,若对那个村的帮助自然很大。这就好像对亲戚一样,对上个富亲戚,稍为帮你一把,你也就跟着沾了光,对上个穷亲戚,他自己过得也艰难,想帮忙也帮不上。红沙窝村就是那种对上了穷亲戚的村子,比对上富亲戚的村差,但是,比没有联系单位的村又强。石头想去找找报社的许总编,他知道找了,也不一定能帮上什么忙,但是,不找,又觉得有些遗憾。 来到县城,他抬腕看了一下表,已经快到中午吃饭的时候了,他就不想去打扰他们,知道这个时候去了会为难他们的,不招待他吧,他从远路上来了,礼节上说不过去,招待他吧,麻烦对方,自己也不好意思。这样想着,就拐进了一家牛肉面馆,要了一碗牛肉面,一块饼,狼吞虎咽地吃完,也吃出了一身的汗。出了门来,一摸口袋,才知没有烟了,便掏出一块二毛钱,买了一包红兰州烟,抽出一支点着,美美地吸了一口,很是滋润。待吐烟时,猛然想起下午要见许总编,还得带包好些的烟,就又掏出十六块钱,买了一包硬盒子黑兰州,才塌下心来,坐到台阶上等时间。 想着要见许总编,自然就想起了许总编这个人来。自从上次他们来红沙窝村送化肥,到现在已经半年多再没有见面了。这对口单位也跟走亲戚一样,不能常见面,常见面就不亲了,但,也不能长时间不见面,长时间不见面,就会慢慢地疏远。上次许总编一行人来送化肥,他们杀了一只羊,做了一顿手抓羊肉,买来了一箱子“腾格里”白酒,好好把他们招待了一顿。那天,总编和办公室主任都喝大了,临别,许总编握着他的手说,你啥时候上城里来,我也要……把你灌大,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后来,他上过几次县城,来了也没有找许总编,他不想给他们添麻烦,只想着把这人情先留下,等哪天村里有了什么急事,需要他帮忙时再找他。现在,他觉得解决村里的沼气就是急事,更是大事,如果报社能帮一点,然后让农户自己出一些,问题也就不大了。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上班,石头来到报社,见许总编办公室的门虚掩着,便轻轻地敲了一下门,许总编说了一声进来。他进去后,许总编从稿子中抬起头来,见是他,高兴地说,原来是你呀,坐,先坐一会儿,待我改完了这篇文章再说。他就急忙掏出烟来给总编敬,没想掏错了口袋,掏出了红兰州,急忙又装进去,从另一个口袋中掏出黑兰州,拆开封条,从中掏出一支敬给了许总编。许总编头也没有抬,接过烟,就放到了桌子一边。石头一看许总编没有时间注意他,他就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一支红兰州,自己点着抽了起来。待一支烟抽完,许总编才阅完了稿子,点着烟说,村里还好么?石头说,好着哩,好是好着哩,也有一些实际困难,想请许总编能给帮忙解决一下。许总编就停下了吸烟,问他是哪方面的实际困难。石头就把村里燃料缺乏,想修沼气池的事说了一遍,希望报社能不能协调一点资金。许总编听完,停了半晌,才说,支书呀,你不知道,报社也是吃财政的,日子过得紧巴得很,哪里还有钱修建沼气池?石头一听这话,就知道没希望了,但是,话既然说出去了,也不能就这么让他封了口。就急忙给许总编又敬了一支烟,并给他点着了火,才说,老总呀,没办法,谁让你对上了我们这个穷亲戚?你们的日子再困难,总比我们土里头刨食强一百倍。斤里不添两里添,多的没有,你就少给点也行,我们先搞上几家试点,以后再慢慢普及。许总听了,就皱着眉头抽起了烟,抽了一阵,眉头忽然一展说,你呀,我真服了你。我听说科委有一批资金,专门用于技术改造,你们修沼气池,也属于技术改造,我给你联系一下,看看行不行。说着就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在旁的石头就屏气凝神地听了起来,希望能听到好的消息。许总编先说着别的事,好像是报社前两天给科委发了一篇报道,社会反响很大,科委的领导又说了些什么,石头没有听到,但是,从许总编的笑声里,石头感到一定是非常感谢的话。他们说了一阵报道上的事,然后才说到了红沙窝村要搞沼气的事,希望科委能不能按技改投一点资金。末了,许总编又说,没办法了,谁让我们报社对了这么一个穷亲戚,他们找上门来了,我也没招儿,只好求你这位大主任了。石头听到这里,自是喜不自胜,希望能有好的结果。对方不知在说着什么,许总编就嗯嗯啊啊地应着,大概过了好长时间,他们才说完。许总编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石头说,有希望了。石头赶紧就将烟递上说,太好了,真是谢谢许总编了。许总编说,情况是这样,他们不想让资金打了水漂,给上面不好交待。周主任的意思是说,可以在你们红沙窝村搞个试点,你们自己拿出一半资金,科委给你们出一半资金,但是,还有一个条件,要搞,必须是全村统一搞,要整体划一,搞一个样板工程。不能东一家搞,西一家不搞。石头高兴地说,许总编放心好了,这些条件我都能答应。许总编说,这样吧,我干脆带你上科委去一趟,让你与周主任接上头,以后的事,你就多与他联系。石头满脸笑容地说,好好好,听老总的。 来到科委,见了周主任,话还是那些话,意思还是那些意思,只是把事情夯实了。周主任说得很明确,一是要专款专用,绝不能打着修沼气的幌子,用于其他。二是前期工程由红沙窝村自己完成,等他们把池子修建好,管道挖好,科委验收合格后,负责投资购进设备款项。三是技术上一定要保证,开工时,科委派技术员下去,做专门指导。四是必须保证全村百分之九十八以上的农户修建沼气池,如果达不到这个数字,不予扶持。石头听得高兴,但是又考虑到将来农户发动起来了,前期工程也投进去了,如果科委变了卦,不是把人害了吗?为了保险其间,便提议双方能不能写个合同,以便操作。周主任说,得有一个合同,这样对双方都是个约束。完了我让办公室拟好,我们过些日子还要下去实地考察一下,顺便给你带上就是了。石头听完,就激动得说,好好好,我们随时欢迎周主任、许总编到我们红沙窝村来指导工作。许总编就笑着说,你石头比谁都精,还能用得着我们去指导?好了,周主任给你们红沙窝村办了大事了,感谢的话也别说了,等周主任下去后,不要慢待了周主任就行。石头笑着说,会的,会的,我慢待谁,也不能慢待我们的财神爷呀。说完,就要告辞而去,许总编也要走,就一起向周主任作了辞别。出得门来,许总编要挽留石头晚上喝两盅,石头感谢都还不及,哪里再敢让他破费?就说家里有事,要趁班车回去。两人又说了几句作别的话,才挥手而别。 回村第二天,石头就召集村委会班子的成员来开会。支委和村委会基本上还是这些人,两套班子,一套人马。不一会儿,人到了齐了。石头就把自己上城怎么争取资金修沼气,科委要给予支持的事儿向大家说了一遍。大家听了,都说是个好事儿,就怕执行起来有点难。因为前期投入除了人工之外,仅水泥、管道算下来也得一千元左右。对于相当一些家庭来说,不要说一千元,就是出一百元,怕也拿不出现钱来。石头听了就说,其实,这个问题我不是没有考虑过,昨天在回来的路上我已经想了很多,能拿出来的,就拿,拿不出来的,村子出面给他们贷一点。总之,这是个机会,也是关系到大家切身利益的大事,我们不能因为极少数人思想有顾虑就放弃了科委的扶持。回去后,各村民小组组长要把这个精神传达下去,看看大家有什么的意见。没有意见固然好,要是有思想疙瘩的,一定要做好工作,统一行动。 不几天,意见反馈上来了。年轻人听说上面要支持,都很积极,个别上年纪的人思想有情绪,不想搞,有的是家里困难,实在拿不出钱,更多的是观念跟不上,认为祖祖辈辈都这么过来了,就凑合着过算了,贷下款,迟早还得自己还。意见集中上来后,有将近二十户不愿意搞,村委会成员分别都做了工作,还是做不通。这可是个问题,如果这二十户不参与,就意味着放弃了争取来资金。有人就气得骂,我们不能让几只老鼠害了一锅汤,他们不做也不行,我们统一给他贷上款,看他们怎么样。石头听了,心里固然急,但嘴上却说,不能这么说,也不能这样做。再做做工作,最好是做通了一起修建。后来,石头也去做过几次工作,又做通了几家,还有十多家死活做不通。老奎听到了,就说,我去看看,看能不能说通。 老奎虽然不当支书了,但他一直还是支部委员,村子里的事还一直参与着。他知道,这次为改变村里的燃气问题,石头真的费尽了心,他这么跑来跑去的争取资金,跑来跑去地做工作,还不是为了大家过上好日子,为了改变村里的落后面貌?要说他自己,早就装上了沼气,该享受的也享受了,要是换个别人,安安稳稳地躺着睡大觉去了,哪里去管别人的事?像石头这样的支书,真是难得呀。如今,我帮不了什么大忙,帮助他做做别人的思想工作还是可以的。 老奎首先到了田富的家。田富是村名的啬皮,别人骂他是拉屎接笊篱,掏*唆指头的主儿,一分钱恨不能掰成两瓣儿花。这种人的工作要是做通了,别人就好做了。老奎到了田富家,第一句话就说,我听你这老倒灶在拉大家的后腿,我想看看你怎么拉的?田富一看是老奎来了,就笑着说,老支书,不是我拉大伙的后腿,我是实在没有钱呀。再说了,我们祖祖辈辈都是烧着麦草秆驴粪蛋过来的,做饭嘛,只要有好吃的,还怕做不熟?瞎花那钱做甚?老奎就抽出烟锅子,咝儿咝儿地抽起了烟。抽完了才说,你老倒灶说得对哩。我刚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出力的事,咱就不说了,反正我们当农民的,有的是力气,出了就出了,出了还会生出来,可是,这出钱的事,就得慎重了。虽说石头争取来了资金,补到每家每户也是一千来块了,这是个不小的数字。光这些还不够,自己还得出将近一千块钱呀。这钱,出得让人心疼。田富一听,就高兴地说,对哩,老支书说得对哩。我也是这么想的,才不想搞。老奎又说,可是,你不想搞,我还是想要搞。为啥呢?我算了一个账,一年我们光烧掉的麦草就有一大垛,如果把那一大垛卖了,也能卖它几百块钱,冬天做饭还要烧煤,如果再省些煤出来,又是一二百块。这样算下来,还不如一次性搞上了沼气炉算了。别看一次性投入多,用上三年,本钱就回来了。三年之后,就等于白白使用。钱是人花的,账是人算的,这样一算,我也就想通了,装就装吧,钱不够了,村里负责给贷,怕什么怕?如果错过了这个店,怕就没有那个村了。田富听了,一时不语,嘴里就叨咕着算起了账,咕叨了一阵,才说,老支书说得对哩,账这个东西,就得算,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老奎说,我怕你这老倒灶太精了,不会算账,就来给你算算账。算明白了,该装就装吧,别过后了再后悔。田富说,我听你的,老支书要装,我也就跟上你装。 做完了田富的工作,老奎又做了第二家、第三家的工作,就这样,一家连着一家地做,终于都做通了。石头听了,既佩服,又感激,跑来感谢老奎说,奎叔,你给村里办了一件大好事,真是谢谢你了。老奎说,这算啥呀,比起你跑前跑后的为村里争取资金,我这算个啥?石头说,这十多户要是不同意,上面的扶持资金就到不了位。我们村委会的几个人轮流上阵,嘴皮子都磨烂了,还是做不通他们的工作,没想到你一去就做通了,不知道你是怎么做的?老奎就呵呵笑着说,咋做的?给他们算经济账呀,一算账,他们才算出,一年烧掉的费用也好几百,三年烧掉的就够装个沼气灶了。账算清楚了,他们也就乐意做了。石头听了,心里自是佩服,奎叔的工作方法的确好,真的值得他们好好学。 胡老大有了孙子了。胡老大有了孙子后,老腿颠上越发有了劲,村人见了就问,老倒灶,孙子的名字起好了没有?胡老大说,起好了,叫星星。村人说,星星好,多稀奇的名字。也有人开胡老大的玩笑。说胡老大抱着星星在玩耍,儿媳妇玉花来了,胡老大就将星星递给儿媳妇喂奶。星星不好好吃,胡老大就逗星星玩,说你吃不吃?你要不吃爷爷要吃哩!说着就在儿媳妇的*上吃了一口,咂咂嘴说,香得很,你不吃我还要吃哩。孙子被他一逗,这才好好吃了起来。这事儿后来被玉花告诉给了锁阳,锁阳就生气地对他爹说,爹,你活苕了,那奶是喂小孩的,不是你吃的,你吃个啥? 胡老大听了就气得骂,杂种狗日的,你小的时候,天天抱着我老婆的*吃,我咋没说过你?我在你老婆的*上吃一口,你就不高兴了。 老奎听到这笑话后,知道是有人专拿胡老大开玩笑,不相信是真的,但见了胡老大,还是当作真的一样玩笑他说,老倒灶,你是不是真的偷吃了儿媳妇的奶,让儿子把你说了一顿?胡老大就咧着掉了门牙的嘴大笑了起来,一笑就收不住了,等笑完,才说,这是代家湾代狗爷干下的事,他们为了取开心,非要按到我的头上来说笑,你说有啥办法?别人瞎说是别人瞎说,你老支书怎么也能相信呢? 老奎笑道,人是一疙瘩肉,估不透,这种事儿,也说不准。胡老大说,好我的支书哩,你就别拿我开心了,再估不透,我也不会干那种丢人败兴的事儿呀!说笑了几句,老奎的心里就渐渐地有点失落起来,想到胡老大已经抱上了孙子,就想着自己啥时候能抱上孙子就好了。 老奎想到这里,由不得羡慕起了胡老大,便说,你就好呀,不管咋的,孙子也抱上了,这就是福。胡老大说,孙子是抱上了,可借下的债还没有还清,又得想着酸胖的事了。一想起这事,把人愁肠的,真是活到老,愁到老,啥时候把这几个先人的事儿安顿顺当了,一辈子人也就活完了。老奎说,不管咋的,你总算把孙子抱上了,可我,不知还要等到啥时候。胡老大说,莫急头,开顺不是把电视上的洋娃娃给你领回来了吗?你还急啥呀!老奎就笑了说,洋娃娃倒是洋娃娃,啥时候娶到家才是真的。春节上,开顺回家过年来,带来了一个城里的洋丫头,那丫头长得白白净净的,很俊俏。老奎一看,好生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正愣着,开顺给他介绍说,这是他的女朋友,叫叶娜,在电视台当节目主持人。老奎这才高兴地说,难怪这么面熟,原来是在电视上见过呀。这丫头虽是城里人,但是,待人却十分的随和。对他们老两口,一口一个大叔大婶,叫得心里暖洋洋的。村人知道了开顺领来个洋娃娃,都来看。叶娜也很大方,主动热情地同村人打招呼,村人见了她却反倒有点不自在。三天年还没有过完,他俩就走了,村人这才大大方方的议论了起来,说这一次,真正见到了电视中的人了,果然长得俊,就像从画儿中走出来的一样。老奎老两口听了既高兴,又担心,怕自己家里条件差,娶不起这样的洋丫头。 两人正说着,远远地,看到一辆小车开了过来,就停下话。他知道,那车,肯定又是杨二宝的。 自从叶叶殁了后,老奎一看到杨二宝,一听到这个名字,一想起这个人,就像吞了只苍蝇,心里一阵龌龊。对这样的人,哪怕他有万贯家财,哪怕他开上飞机,他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没心了,心坏了,就是有多少钱,在人格上,就已经低了别人几等。有几次,他与杨二宝在村头巷尾相遇了,杨二宝好像有意要跟他搭话,他却高昂着头,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不值得他去正视。一个人,没有了起码的良心和羞耻,没有了人的善良和道义,你还理他干甚?我张多奎就是穷死,也活得比他有骨气,也活得比他坦然。况且,再穷,也比过去富多了。我也不会穷死。 胡老大一看老奎的脸色陡然变青了,知道是老奎看到杨二宝的车,想到了不愉快的事。胡老大本想宽慰几句,但又不知道话从何说起,对于这位刚直不阿的铁汉子,他只是充满了深深的敬意和同情,除此,他实在找不出适合的话来安慰他。想了半天,才嗫嚅着说,算了,就当没看到,想些开心的事。老奎说,眼不见心不烦啊,一看到他,就像吞了一只苍蝇。胡老大说,烦了,你就想想你的开顺吧,想想他给你领来的那个洋媳妇,像画儿上的人一样。多想想,你的心就会想开的。老奎被他这一说,就不由得笑了,果然也想开了。就说,你这老倒灶,我可以想儿子,怎能去想儿媳妇呀?那是儿子想的,不是我想的。你怕是烦了的时候,经常想你的儿媳妇,有了经验?胡老大就嘿嘿地笑了说,没有没有,我的儿媳妇是本乡本土的,没想头,不像你的,是电视上的人儿,像个洋娃娃。 正说间,一声刹车,随着一股热浪扑来,车就停在了他们的旁边。老奎正起身要走,没料车上下来的不是杨二宝,却是他的开顺。老奎惊愕地说了一声顺儿,马上又改口称了儿子的大名说,开顺,怎么是你?开顺就高兴地说,爹,就是我呀。我随罗市长下到我们镇番县来搞调研,想利用晚上休息的时间来看看你。开顺说着又向胡老大打招呼说,胡大伯好。胡老大说,好好好!还是你们出门人好呀,小车都坐上了。老奎听了,高兴中带有责备的口吻说,你来不了了,就别来看,我和你妈都很好,你坐上市长的车,耍什么牌子?开顺就笑着说,爹,你放心好了,罗市长晚上没有活动,他非让我坐他的车来,我推不过,就来了。老奎这才高兴地说,来了好,好!快进家去吧,我随后就到。开顺说,爹,你上车吧,上车一块儿走。老奎说,从这里到家,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你们走吧,我随后就来了。开顺就让司机小吴先开了车朝前走,他向胡大伯打了一声招呼,便陪着老奎走了来。 到了街门前,老奎就直冲院里喊,老婆子,你看谁来了?老伴从屋里探出头来,见是开顺,一下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开顺上去握住妈的手说,妈,你好吗?妈说,好着哩!我和你爹都好着哩。只要你好,我们就好!司机小吴见他们一家很亲切的样子,便想回避一下,就对开顺说,张科长,趁天还没黑,我要田野去看看风光,过一会就回来。开顺说,你不要走丢了。小吴说,丢不了的。老奎对小吴说,你先进屋,喝上点茶,吃上点馍,等吃过饭再去呀。小吴说,大伯,你别客气了,我们刚刚吃过饭来的。小吴说着,就招了一下手,走了。老奎就埋怨开顺说,你应该让客人进屋坐坐嘛。开顺说,没关系,让他去吧。老奎突然想起刚才小吴叫开顺是张科长,就问起开顺说,刚才他叫你什么来着?我听是科长,他没有叫错吧?开顺就笑了说,我不是科长,是副科长,当上已经快一年了。老奎说,副科长也不错,也不错。你当上了,怎么不给我们说一声呀?开顺说,这有啥好说的。妈说,咋不好说,这是光荣的事,说了,让你爹早点高兴高兴。老奎就笑着对老伴儿说,光我高兴,你不高兴?开顺妈说,咋不高兴?好像只是你的儿子,不是我的。开顺就高兴地说,爹、妈,因为要急着分房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给你们说,我和叶娜领了结婚登记证,房子也刚刚分到手,是新盖的楼房。老奎老两口听了,脸上就笑开了花。老奎说,领了好,领了好!领了,我和你妈的心也就落到实处了。房子分到了,好得很,结婚就不愁没住处了。老奎说着,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早就笑开了,一笑,眼睛立马成了个鸽圈儿屎。在开顺的记忆里,爹还从来没有这样开心的笑过,爹这样一笑,他的心里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沉重。爹这一辈子,真是太苦了,太累了。苦得,累得,还没有这么开开心心地笑过一次。老奎翻箱倒柜,拿出了一张存折,交给开顺说,这里有三千块钱,你取了先用。爹知道不够,缺下的,你不要有压力,好好工作,爹会给你想办法的。开顺不敢看爹的目光了。一看,他就怕他的泪珠被碰得掉了下来。他要交房款,又要结婚,再节约,凭他现在的工资,还是远远不够。但是,他宁可向同事们借,也不想给爹妈带来压力。他上大学,就已经给家里添了不少负担,现在工作了,末图回报,又要索取,他真的于心不忍。这存折中的每一分钱,都是从爹妈口里省出来的,都是爹妈一滴汗珠一滴汗珠换回来的。他真的不能再接受了。就说,爹、妈,你们别再有压力了,我跟叶娜说好了,我们新事新办,不请客,也不办席,到元旦上放假了,我们到兰州去旅行上一次就行了。再说啦,叶娜家里条件也很好,她爸妈都是干部,很开通,不收咱们一分钱的彩礼。这钱,你就留着花吧。说着,把存折又放到了爹的手里。那存折,仿佛在烫手,老奎的手一阵阵地颤了起来。老奎说,开顺,你别说宽心的话了。爹知道,知道你在为家里考虑。这是我和你妈,专门为你存下的,你不带上,我和你妈扯心得睡都睡不着,你带上吧。说着,硬把存折塞到了开顺的手里。开顺一回头,泪珠就滴了下来,恰巧看到小吴进了街门,就说,爹、妈,小吴来了,我走了。老奎说,不让小吴在家坐坐了?开顺说,我们走吧,看看市长还有什么事没有。老奎这才说,那你们走吧。说着就跟了开顺,一直来到街门外,等儿子上了车,老两口还不肯离开,一直站着,看着车出了村子,上了公路。 就在车出村子的时候,老奎看到了另一辆小车开进了村子,那辆车当然不能与市长的车相比。那辆车才是杨二宝的车。开顺坐的车与那辆车在村口相遇了,车速慢了一下,错开了位置,然后,忽地一下才开快走了。 看到这一幕,他不觉想起了多年前的秋日,在许家柴湾的沙墙头那里,他送开顺上学去的情景。他套着毛驴车,与他的东风大卡车相遇了,他被扬起的沙尘罩住了,还吃了不少灰。几年后的今天,天,还是一样的天,地,还是一样的地,我的开顺,已经不再是那个坐在毛驴车上的顺娃了,他大了,真正成了个大人了。儿子是他苦难的慰藉,是他心灵的依托。一想起儿子,他什么都想开了,什么都看淡了。此刻,当他再看到杨二宝的车时,再没有先前的那种气恨与不平了。 开顺上了车,就一直朝后看着,看着他的爹妈。夏日里,黄昏中的那一抹晚霞,散落在了爹妈的身上,一阵轻风拂来,撩起爹的衣角,撩起妈的白发,看去,是那么的孤独,苍凉。含在他眼里的泪水,禁不住飘洒了下来。作为儿子,他为他一味的索取而无力回报感到惭愧,父母把关爱加倍地给予了他,而他留给他们的,却是孤独和生活的无奈。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随着父母的影子越来越远,他无力地闭上了眼睛……父亲那只伤残的手,还在他的眼前哆嗦着。那是历史留给父亲的印记,那是一段让人无法回首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如果说,哥哥的死,让父亲强忍住了巨大的悲痛,奉献出了自己的崇高,那么,姐姐的死,却让父亲的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他从父亲的身上,看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看到了整整一代农民的精神苦难和理想的追求,也看到了潜藏于心的无私奉献和善良崇高,以及对这片土地的挚诚与热爱。也正因为这种苦难的岁月,才给了他比同龄人更为坚强的性格。他凭着吃苦耐劳,坚忍不拔的毅力,在大学里,以他善良的品格和优异的学习成绩,当上了班干部,又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分到凉州市人民政府后,又以他的聪明好学,勤奋工作,换来了上上下下对他的一致好评,也得到了叶娜的芳心。叶娜的爸爸是市委组织部的常务副部长,他自是对他的乘龙快婿有一种标准与尺度,但是,当叶娜选择了他以后,阅人无数的叶副部长并没有嫌弃他是农村来的,他透过一些表象的东西,看到了这个青年人内在的,还未被人发现的可贵素质。他就像伯乐发现千里马一样,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潜质和超乎寻常的东西。他同意了女儿的选择。 当叶娜问及他的父母时,他几乎不加掩饰地讲了他家的苦难,讲了他的哥哥,讲了他的姐姐,讲了他父亲如何说服他和姐姐,放弃了县上给予他家的招工指标,讲了又是怎么用自残的方式,剁伤了自己的手,以此来惩罚他的过错。他虽然没有与他的父亲认真交谈过一次,但是,他却完全读懂了他。这个在大集体时代成长起来的基层干部,内心单纯透明得如一张纸。他根本不像某些胡编乱造的影视作品中所反映的那个时代的基层干部,是多么多么的坏,多么多么的复杂,他只是坚守着社会主义的理想,坚定地走在大集体道路上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当他的梦想被现实粉碎之后,个人的悲剧,也成了那个时代的悲剧,将永远地随风飘散。叶娜听了他的故事,深深地被吸引了,也被感动了。这个一直生长在城市的女孩,非要跟他来看看他的父母,他只好答应了她。来过之后,叶娜由衷地说,看了你的家乡,看了你的父母,我仿佛看到了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沧桑,也看到了中国农民的善良与勤劳,以及他们生活的艰辛与苦难。他们太辛苦了,等我们分了房,结了婚,就把他们接到凉州来,让他们享享清福。这其实也是他早想好的,如果有那么一天,他有能力把父母接到城里来,那将是他最大的心愿。(未完待续) 13 又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又是格桑花开遍草原的时候。巍峨的祁连山直刺蓝天,山连着山,峰连着峰。圣洁般的雪峰像少女伫立在山巅,俯瞰着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银杏赶着羊群,在草原上放着牧。羊群四散而开,便与红的格桑花,紫的马莲花,黄的山菊花,共同将草原点缀得五彩缤纷。一个四五岁左右的孩童,正在追逐着一只花蝴蝶。蝴蝶从一个花丛中,飞落到了另一个花丛中,孩童便嘻嘻地追到一个花丛,又追到一个花丛。还没有捉到。就急着朝银杏喊:“妈妈,妈妈,蝴蝶,大蝴蝶,你给我捉!”银杏一伸手,便捉住了一只蝴蝶,就高兴地对儿子说:“飞儿,快来看,妈妈给你捉到了一只,好大好大。”飞儿跑了过去,接过妈妈手中的蝴蝶,高兴地大叫着,向草原跑去。看着飞儿日渐长大的背影,银杏的心里既充满了幸福的甜蜜,又载满了无限的哀伤……她没有想到,偷吃了一次禁果,却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她不后悔,从不后悔。既然这是命运的安排,她愿意心甘情愿地去承受。也愿意为了一个美好的愿望,去守候一生。 当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茫茫雪原上消失之后,她的肚子便一天一天的大了起来,她本该采取一点措施,完全可以让它瘪下去。但是,她没有那样去做。能够与自己心爱的人,完成一次生命的杰作,是她的荣耀,她没有理由采取人为的措施,破坏这种顺其自然的人生规律。 阿妈看到了她的日渐鼓起的肚子,心一下慌了,问她是谁的种。她只好一五一十地讲了,她和那个背煤的汉子,那个会吹笛子的天旺好上了。阿妈说,草原上刮来的风,一阵刮过,就不再回头。孩子,把肚中的杂物清了吧。清干净了,嫁给婆家,去做一个真正的女人。 她说,山鹰飞走了,是为了更广阔的天空,等它练硬了翅膀,还会飞回来。 阿爸听了,只是长吁短叹。末了,摇摇头,失望地说,只有草原上的山鹰,才认得归乡的路。山外的鹰,一飞高,一飞远,就迷失了方向。 她说,他不是一般的山鹰,他是一只雄鹰。说好了的,他会回来的。阿爸阿妈,你们别为我担心,他会来的,他真的会回来的,我得等着他。说完,掉头出了门外,一个人来到草原上,大声地哭了起来。她明白,他们之间根本没有什么承诺,也没有什么约定。但是,她为了骗取阿爸阿妈的信任,为了给草原上的人们一个合理的交待,为了在传统的伦理道德下找到一个可以这样做的理由,她不得不这样违心地说了。可是,说过之后,她又感到万分的委屈,她知道,从此以后,她的一生,将要承担比别人更重的负担,将要走过比别人更为曲折的道路。可那远走高飞的人儿,如今你在哪里?又何曾知道,你的血液已化成另一个生命,在母腹中一天天地生成?你何曾听到,草原上有一只孤雁在独自哀鸣? 马群离去的牧场上 空留下一片蹄印 大雁不落的干湖滩啊 骑马到了哪片彩云 帐篷迁走的山坳里 空留下一堆牛粪 炊烟不见的群山啊 谁在寻觅谁在思忖 …… 秋天,当格桑花盛开的时候,随着一声啼哭,一个小生命诞生了。阿爸阿妈的脸上虽然露出了笑容,然而,那笑容却是苦涩的。即便你有千万条理由说服自己,女儿把孩子生在娘家,总归是一件不太光彩的事。他们只有祈祷神灵,让南来北往的大雁,给那只迷失了方向的山鹰捎封信,让他不要贪恋山外的繁华,赶快飞回来吧,小鹰崽正等着他的哺育。为了迎接山鹰的飞来,他们便给这小山鹰起了一个很有象征意义的名字,叫“飞儿”,意思就是盼望山鹰赶快飞回来,也希望“飞儿”将来成为一只真正飞翔在草原上的雄鹰。银杏却感到分外的高兴,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意味着将有另一个生命陪着她,走完长长的等待。然而,单纯的银杏何曾想到,当飞儿一岁岁大起来之后,他却吵着向她要阿爸。她无言以对,只好谎称说,你阿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到明年,格桑花盛开的季节,他就回来了。 银杏瞒过了飞儿,却瞒不过阿爸阿妈。草原上的大雁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总也没有见到那吹笛子的小伙子捎来的片言只语。女儿的苦心,只有做父母的才理解。那样的理由可以蒙骗别人,却无法蒙骗自己的心。阿爸说,别等了,我的孩子,迷失了的山鹰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后山的扎席死了女人,他托人捎来话,想把你娶过去。你就听你阿爸的话,去吧!人一辈子,不能光活在梦里。她摇着头说,不!阿妈说,我可怜的孩子,我们究竟哪辈子作了孽,为什么让我的孩子去承受?那个天杀的窑猫子,他走的时候,给你留过地址没有?要是有地址,让你的哥哥循了地址找一趟,也好尽了我们的心。她哭着说,阿爸阿妈,别说了,你们别说了。女儿愿意,愿意等着他! 银杏的哥哥,这位草原上的血性汉子,怎能允许一个汉人小伙子抛弃了他的妹妹,怎能忍心让他的妹妹蒙受这样的屈辱?怎能让他的父母承受别人投来的不明不白的目光?他骑马走遍了草原,找到了那个开过煤窑的老板,想从他那里获取一点信息,知道当年的三个窑猫子是哪里人。要是能得知他们是哪里的人,他就一定能找到那个会吹笛子的小伙子。要是找到了那个小伙子,他非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那个窑老板接连赔了几起人命费后,把他积攒下的那点钱几乎赔完了,他只好卷起行李,远离了那个地方。银杏的哥哥好不容易找到了移居到后山的他,问到了曾经住过他家的那三个煤鬼是哪里人时,煤老板一脸愕然地看着他说,他们在你家住过你都不知道是哪里的人?他说,废话!我要是知道,找你干吗?煤老板说,我只知道他们是镇番县来的,究竟是镇番县那个乡,哪个村的,我也不知道。银杏的哥哥把这个结果告诉了阿爸阿妈后,决定要上镇番县,去找一个名叫“杨天旺”的人。为了能更多的获取一些这个人的资料,他不得不问起了妹妹,让她能提供一些更详细的东西,比如杨天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他是出生在哪一年?等等。有了更详细的资料,他才好上镇番县的民政部门和公安机关去查询。然而,他的好心却遭到了妹妹的阻拦。银杏苦苦哀求哥哥,不要去了,天旺不在镇番县,他去了广东。哥哥无奈地长叹一声,走了。空留下她,独自站立在草原,看着那一行行大雁,向南方飞去,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大雁啊大雁,你能给我捎一封信吗?捎给我那远在天边的心上人儿,他要有心了,给我来封信,我不想成为他的绊脚石,也不会为他飞翔蓝天加负担,我只求一封信,一封简单的信,给我一点安慰,给我一个活着的理由。 南飞的大雁还没有回来,草原已经退化了。干旱的草没有雨水的滋润,没有雪水的养育,过度放牧,负载过重,慢慢地沙化了,沙尘一来,干枯的草根便被肆虐的狂风撕扯了出来。更为可怕的是,草原上泛起了多年末曾遇到的病虫害。春天,几场沙尘暴从草原上卷过之后,草原上出现了如蚁蝼般的害虫,它们有的栖息在草根上,有的长了翅膀,从草根上抖落了下来,竟然飞走了。起初,还不算多,随着天气渐暖渐热,那蚁蝼般的害虫布遍了整个八个家草原,这样一来,新草还没有长出来,旧草却翻出了根,风一来,草原上也卷起了沙尘。植被坏了,完了,八个家草原完了。政府为了消减八个家草原的压力,恢复它的元气,只好把这里的牧民迁徙到后山。 迁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本不算什么,但是,这次迁徙却是伤筋动骨的大迁徙,他们要到很远很远的后山去,他们去了,再也不可能回到这里了。牧民们扶老携幼,牵着牦牛,赶着羊群,拉着行囊,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曾经养育他们的八个家草原。老人们的眼里含满了别乡的泪水,那饱含深情的歌喉,满载了人生的况味和无奈,在空旷的草原上飘散开来——啦依—— 我心爱的羊羔 你要吃上好草 我不怕路儿遥遥 不管沟有多深 也不管山有多高 只要你能快快上膘 我甘愿把路儿多跑 啦依—— 我心爱的宝贝 你快好好吃草 …… 银杏本不想离开。离开了八个家草原,就意味着放弃了希望。她要带着她的儿子,继续留守在那里,守候着那份无望的等待。年迈的阿爸阿妈看着她说,走吧,我可怜的孩子,离开了羊群的羔羊,容易成为狼口中的肉;离开了雁阵的孤雁,会迷失在茫茫夜空。要是上天有灵,他自然会来找你的,要是无灵,你守候了一辈子,他也不会来的。银杏可以继续固执,但是,却无法不让阿爸阿妈为她伤心。她只好跟随着迁徙的队伍,赶着羊群,离开了那里,放弃了守望……时间如梭,光阴似箭,来到八个家的后山,不觉已经两年。刚到后山不久,那个前几年向她提过亲的汉子,一天喝得汹汹大醉,骑着一匹褪了毛的老马,堵在了她的前面说:“鲜艳的花儿,没有雨露的滋润很快就要枯萎,就像你们八个家大草原,沙尘一来就会沙土飞扬。美丽的姑娘,趁着花儿还没有枯萎,嫁给我吧,阳光雨露,会使花儿更加鲜艳。” 银杏说:“大雁飞去的方向,只有天知道,骏马离去的地方,只有草原知道。我的心事还没了,你走吧,扎席大哥,草原上的花儿很多,一路上自有花朵朝你开放!” 扎席失望地走了,空留下一声老马的嘶鸣。 她却无声地哭了。那远去的雄鹰,难道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么?雪野里消失的那个影子,真的成了一道记忆的风景么?随着飞儿一天天的长大,银杏早就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其实,她本来就没有什么希望,只是为了宽慰阿爸阿妈,是自己假设了一个希望。现在,连这个希望也被她舍弃了,或者是被儿子代替了。她成天与飞儿打闹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快乐着她们的快乐,幸福着她们的幸福。有时,在松软的草地上,她像一匹小母马一样伏下身子,给儿子当马马骑。儿子骑上后,就像一个骑手一样驾驾地吆喝着。她就在草地上一圈儿一圈儿地转着。有时,她就像一只爱尥蹶子的小母马,一下把小骑手尥了下来。小骑手就不再是小骑手了,成了一匹小马驹,与她打闹起来,她们就在草原上滚作一团,笑声引得吃草的马儿回了头,引得天上的大雁忘了飞。 她们也有不高兴的时候,不高兴的事就是儿子向她要爸爸。“妈妈,别人都有爸爸,我怎么没有爸爸呀?” 当儿子向她提出这个问题时,她愉快的心情马上成了冰点。儿子小的时候,她曾骗过,说到了格桑花开的时候,你爸爸就会回来。现在,格桑花正开着,儿子又长了两岁,她无法再用这样的谎言瞒住儿子了,就说:“你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飞儿问:“很远的地方在哪里?” 她指着南方的天说:“在那边!” 飞儿就看去,看了一会儿说:“那不是山吗?” 她说:“山过去,再走很远很远,就是大海。你的爸爸,就在大海的边上。” 飞儿说:“妈妈,你带我到大海的边上,我们去找爸爸。” 她的眼睛不觉润湿了。就说:“你要快快地长,等你长大了,妈妈就带你去。”说完,那止不住的泪,化着无尽的思念,悄悄地流淌了出来……(未完待续) 14 天旺从梦里忽然惊醒了。醒来后,辗转反侧,再也无法入睡。刚才,他做了一个梦,梦到草原上有一支送亲的队伍,簇拥着一位新娘,缓缓地向迎亲的队伍走去。新娘是裕固族姑娘,脸上被一块头帕遮住,身着鲜艳的长袍,腰系一条绿色的腰带,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如天仙般的美丽。马儿走着,新娘唱着。歌声轻柔,如天籁之音,飘荡在草原,优美极了。他看不清新娘的面容,但是,他却从新娘的歌声里,分明听到那不是别人,就是银杏。他不由得大叫了一声——银杏! 他醒了。 醒了后,脑子里感到一片空白,唯独留在雪原上的那团燃烧的火苗,还是那么清晰如昨,唯独留在草原上的歌声,还是那么令他魂牵梦萦。银杏,你真的嫁了么?骑上那匹雪白的骏马,走向草原深处,走向了格桑花盛开的地方?他的心里一阵阵地失落。 这样的梦,他不知做过多少次了,每次做完,心里就一阵钻心的疼。有时,实在睡不着了,就拿着他的短笛,来到厂区外面的草地上,吹了起来。于是,那一声声撕破人心的笛声,满载着他的无奈与心酸,化作深切的思念和满腔的惆怅,钻天透地般在大地和天空中回荡了起来。响着响着,那声音就搭着西去的云,向太阳陨落的地方飘了去,去寻找他那可爱的人儿。可是,他哪里知道,因为他的缘故,让他心爱的人儿承担了多大的精神压力,又因他的缘故,让她饱受了多少风霜雪雨的磨难。他又何曾想到,他心上的人儿,将她所有的浪漫和心酸,梦想和等待永远留在了八个家草原,已经带着他们的儿子迁徙到了草原的后山。 笛声碾过他的心,掠过高楼,掠过厂房,直冲九霄,带着他的思绪,随风飞扬起来,仿佛穿过时光隧道,五年的漂泊生涯,五年后的酸甜苦辣,一幕幕,竟是那般的清晰如昨,历历在目——那次,他虽然顺利地当上拉沙石的司机,但是,原老板还欠着他两个月的工资却要不回来,老板的理由是现在没钱,谁的工资都欠着,必须等工程完工了,他领到了钱才能给他们结账。无奈之下,他只好先过去那边上班去了。 后来,他才知道,包工头给他说的这些话都是假的,那时候,他就想好了要独吞那笔工程款。工程一直到年底才收工,这期间小山东他们几个人六七个月都没有领到工资了,相对于他们,他还算幸运的,拉沙石的那边完工后,他如数结清了所有的工钱。因为这边还欠着他两个月的工资,他又搬来与小山东他们住到了一起,本打算等拿到工资后,再谋他路。这边也快收尾了,包工头欠他们六七个月的工资还没给,工人们成天急得不得了,就跟在包工头的后面要,包工头被跟急了,就说,我干了多少期大工程?这算啥呀,等工程验收合格,领到款,马上给你们付。虽然包工头说得比唱得还要好听,但是,工人们早有提防,暗暗地轮了班子盯着他,怕他领了钱,偷偷跑了。没想到的事终于发生了,工程验收完了,包工头领了款,就要逃,被轮班盯梢的天旺堵住了。天旺当然不会轻易放他跑的。包工头先是来硬的,说天旺干涉了他的人身自由。天旺说,你想带着我们的工钱去自由,那是不可能的,等你付了我们的工资,你爱咋自由都行。包工头见硬的不行,就来了软的说,这样吧,你也别吵吵了,你的工资我给你开了,别的闲事儿你也别管了。天旺一听,由不得气上心头,义正词严地说,这不行!我们大家出来混,都不容易,这是他们的血汗钱,他们还要等着用这些钱养家糊口,你怎么能忍心独吞了?包工头一看遇上这样软硬不吃的货,没有办法,只好回来给大家结了账。 大家领到了工钱,自然高兴,为了明天的分别,也为了解解馋,大家分摊了钱,采购了烧鸡、猪肘子等一大堆熟食和啤酒,高高兴兴地吃喝了起来。大家端起酒碗,互相敬着,互相碰着,谁也知道,今天一别,明日又是各奔东西。一年多的交情,虽也有过摩擦,有过口角,但是,一旦离开时,都有点恋恋不舍。 啤酒喝多了,就得上厕所。天旺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他就是在上厕所的途中出事了。工棚到厕所之间,需要走二百米左右,天旺刚走到半道,黑暗中突然冒出来几个人,天旺还没有明白过来是咋回事,那几个人一哄而上,木棍加拳脚,劈头盖脸就打了来,他的身体仿佛被撕裂了,一阵钻心的疼袭遍了他的全身。下意识告诉他,这一定是那个黑心的包工头在报复他,但是,他已经没有机会反抗了。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大声呼叫,希望工友们能听到出来来救他。然而,当他还没来不及喊出第二声时,他感觉脑袋上“嗡”地一下,什么也不知道了。当小山东几个工友听到他的呼叫声赶来时,那帮人早就跑光了。据后来小山东说,当时看到他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的样子,可把他们吓坏了。他们担心能不能救活都是一个问题。当然,他们还是及时把他送到了医院。在小山东的倡导下,大家又为他分摊了治疗费。还好,他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住了几天院就好了。曾经一度,他已下了决心,等他出了院,一定要找到那个黑心的包工头,非要捅他几刀不可。后来,在工友们的劝说下,他终于打消了这个想法。再看看工友们对他的关心,他还是感到了人间的温暖,感到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出院后,工友们有的早早回家过年去了,有的又找上了新的工作,小山东又上了另一家建筑工地。他不想再到建筑工地去干了,总觉得那地方是出卖体力的地方,与在祁连山下背煤没啥两样。他不愿意重复六叔那样的路。他要寻找,寻找属于他的东西。他虽然说不清楚他要寻找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也绝不是用体力换取的微薄报酬。终有一天,他在一个广告栏内,看到了一家食品厂招工的信息,心里不觉一动,就循着地址找了去。来到厂区,一看广告牌下的介绍,才知那家食品厂主要是对农副产品深加工,将红薯、萝卜、辣椒收回来,再加工成食品,进入商场,卖给消费者。他的心头禁不住一颤,这不正是自己正在寻找的吗?我们红沙窝村虽然不种红薯,但是有土豆、萝卜、辣椒。要是学会了这方面的技术,回去在沙镇开一个厂子,该是多好呀?这样一想,他几乎兴奋得有点不能自己。好在这家工厂是新开的,正需要工人,他一去,就被录用了。还说先送他们到山东培训一个月,回来正式上班。不过,厂方为了怕他们学完后再跳槽,要收取一些押金。押金不算多,他有能力承受,当即就答应了下来。办完了手续,高兴得不得了,回去就想拉小山东一块来。小山东嫌那里的工资太低,有些犹豫,不想来。他苦口婆心地给小山东讲了一大堆道理,也讲了他的真实想法,小山东终于被他说动了,就辞了那头的工作,跟他一块儿来到了食品加工厂。 当他接受了培训,当他成了食品厂的一名工人时,他驿动的心才仿佛有了一个落点。这里需要他学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工艺流程、产品加工、卫生防疫、产品销售,这些,对他来讲都是非常新鲜而又陌生,都需要他一一去掌握和了解。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他由一位普通的工人,成了一名班组长。 岁月的风霜雪雨渐渐洗去了他的伤痛,也洗去了他心底的怨怼。他彻底地从失去叶叶的悲伤中走了出来。时间是医治伤痛的最好良药,时间也是检验真爱与否的试金石。它就像一条河流,缓缓地流着,伴随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四处奔波的打工生活,将内心深处的忧伤,失去叶叶的悲哀和心神不定的浮躁之气慢慢地冲刷了去,留在心底里的,才是值得用生命去珍惜的可贵。 他第一次开始深切地思念起他的父母,他的姐弟和小外甥。也思念那片养育了他,又给他带来过伤害的土地。更使他思念的,还是那团燃烧在雪原的一抹红,那缕飘荡在空中的悠扬的歌声。于是,一封封热情洋溢的信,发给了远在家乡的父母,发给了八个家草原上的银杏。他极想找回那种生命的感动,挽留住那份属于他们的爱。他一天天地期盼着,等待着,渴望着那封挟带着草原气息的信件,早日飞落到他的手中。寄给父母的信,弟弟很快就给他回了信,然而,寄给草原的信,有的被退了回来,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印章。有的却石沉大海,永无消息。他的心一下沉了下去。怎么会是这样呢?银杏她,莫非出嫁了?莫非离开了八个家草原,远走高飞了?屈指算来,她才二十二岁,比他整整小六岁,她不可能这么早就嫁人吧?然而,在八个家草原,二十二岁的姑娘,又有几个待字闺中?她没有理由为一个没有承诺的男人独自守候,更没有道理去收获一份无望的希望。 失去银杏,他深深地感到后悔。思念便像洪水一样在他的心头泛滥了起来。人就是这样,拥有时,不知道珍惜,一旦失去了,才懂得了她的价值。 新的希望刚刚冒出了尖,就被无情的现实掐灭了。他只好把过剩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直到干得筋疲力尽了,像一具僵尸,挺到床上,才会少一点失落和感慨。 好在厂长很欣赏他的聪明好学和吃苦耐劳,不到几年的工夫,他就由班组长上升为车间主任,销售部经理,现在又成了厂长助理,工资也涨了好多。小山东也被提升为车间主任,大前年回老家结了婚,便把媳妇带了来,在食品厂一块儿干。夫妻俩在外面租了一间出租屋,生活得很是温馨。小山东有时谈起,便一个劲地感谢他,说天旺就是站得高,看得远,要不是他当时苦口婆心地给他做工作,哪能有他的今天?有时候,小两口做了好吃的,就叫他去。看着别人恩恩爱爱的样子,触景生情,他也想要个家,有个像银杏那样的老婆。可是,银杏又在哪里呢?那团燃烧在雪原上的火,那束盛开在草原上的格桑花,难道从他的生命中永远的消失了吗? 笛声突然如杜鹃啼血般的撕心裂肺了起来,在黑暗的天空里,划出一道长长的裂缝,他真想飞向天空,飞到遥远的天边,去寻找他那可爱的人儿……他知道,失去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正如他无法再找回他的孩童时代一样,他只有把那美好的往事,永远珍藏在心底,在漫漫的人生长途中,一点一滴地去品用。 又是一个休息日,他刚给远在兰州上大学的富生悄悄寄了一笔钱,碰到小山东要到建材市场上去买涂料刷屋,硬是拉他一块上了路。自从来到广州后,每隔半年,他总要不留姓名的给富生寄些钱过去。他知道,六叔用生命换取的五千元,很难维系到富生大学毕业。为了不至于让富生中途退学,也为了告慰六叔的在天之灵,他总觉得他有义务帮助富生渡过难关。几回回午夜梦醒,六叔伸在空中的五根手指仿佛就在眼前,那是多么痛彻心扉的一幕呀,卑微的生命中,蕴含着的是多么博大的爱,又是多么狭隘的自私?为了不让父辈们的悲剧在他们这一代延续下去,他只好极尽所能,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来温暖他人,让这个世界更加充满爱意与温馨。 这世界说大真是太大了,想找一个人,真是不好找。这世界说小又真是太小了,不想见的人又偏偏让他碰到。就在建材市场,他们碰到了当年的那个黑心肠的包工头。真是冤家路窄,他刚出门,他们刚进门,面对面地就这样碰上了。他下意识地一把扯着了对方的衣领。包工头被突然的袭击吓得脸色铁青,结结巴巴地说,你要干什么?有话好好说,你可不能胡来呀。与此同时,小山东也认出了他,这就是四年前,想拿了他们的工钱溜之大吉,又雇人殴打天旺的包工头。小山东一把将他推到玻璃门的边端说,你还认识我们吗?包工头连连点头说,认识认识。小山东说,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包工头一脸菜色地说,我我我,你们想咋的?天旺这才说,想咋的?如果在四年前,你要是让我碰到,我非一刀捅了你!包工头一下哆嗦了起来,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我们都是兄弟,没有不好商量的。天旺松手说,谁跟你这样的垃圾是兄弟?小山东说,你知道么?那天不是及时抢救,天旺早就没有命了。你商量?怎么商量?花下了好多医疗费,你承担吗?精神损失费你也承担吗?包工头说,这几年,我混得也不好,医疗费要是少了,我可以承担一些,多了,我也承担不起!天旺说,算了,我也不找你算账了,也不让你承担医疗费了。我只是让你记住,人,除了钱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就是心!说完便拉了小山东要走。小山东愣了一下说,就这么饶了他?天旺说,且饶人时须饶人。走吧!他们走了好远,包工头突然从后面喊道,我请你们吃顿饭,行么?天旺头也没回,一直朝前走去。 过了好半天,小山东说,你也太善良了,我们不报复他,就是对他客气了,让他承担一些费用,也是正当的呀,你怎么就舍得放弃了呢?天旺笑了一下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就是想证明给他看,也许我比他穷得多,但是,我的精神要比他富有得多,我的人格要比他博大得多。与那样的人去斤斤计较,也有损于我的人格。小山东还是不理解地说,人格?他要知道什么是人格,他就不会有那么黑心了。你呀,心太善良了。天旺说,太善良了,是不是不好?小山东说,看对谁吧。对那样的人,你就不能善良。天旺便像兄长般地拍拍他的肩膀说,走吧,快挑我们的涂料去吧! 又一个冬天来了。南方的冬天总是软绵绵的,一点儿也不冷。到了冬天,竟不知是冬天,还穿着单衣单裤。它没有北方的季节那么分明,那么有个性。如果北方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南方就像一位温柔如水的女子。温柔如水,就得有水,连着一个多月不见雨水,当地人就受不了,都说太干燥,不舒服。这让天旺不得不感叹,这南北之间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这样湿润的天气,还说干燥,那我们北方沙漠一带的人怎么活呀?然而,南北的差别再大,也有相同的地方,比如太阳都是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比如月亮都有阴晴圆缺的时候。只是城市的灯光,往往使人忽略了月亮的阴晴与星光的灿烂。 吃过晚饭,华灯初上。天旺习惯性地来到厂房外的草坪上散步,不经意间抬头一望,竟看到了圆圆的月亮,正挂在东边的楼顶上。那月亮,呈橘红色,仿佛刚刚出升的太阳。这使他感到非常奇怪,在北方,月亮都是惨白的,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红的月亮。莫非南方的月亮也与北方不一样?他凝望着夜空,禁不住想起了李白的诗句:“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顿时,一阵心潮涌动,思绪万千。故乡,我的故乡,离开你已经整整六年了。出门时,我还是一个毛头小伙子,如今已经到了而立之年。无论你给我带来过多大的伤害,但是,我的身体里依然流着你的血液,无论我走到了哪里,我依然是你的儿子。我能宽容了一个曾经致我于死命的恶人,难道不能宽容我的故乡,我的父母?就在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父亲佝偻了的背影,看到了晨风里飘荡在母亲额前的白发,看到了六叔伸在空中的五个手指,看到了石头沉重的表情……不知不觉地,他的眼睛润湿了。故乡、亲人,永远是我心头的一个结,是我生命中不了的情,是我血液里流淌的歌。 也就在这一刻,他才自觉地意识到,他应该回家了。虽说他已攀上了厂长助理的高位,工资待遇相当可观,也有向他示爱的女孩。他完全可以像别人那样,在这里找一个合适的女人,成个家,享受现代城市的生活。但是,他知道,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根还是深深地扎在泥土中,他的志向,永远飞翔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空。六叔的死,早就在他的灵魂深处拓上了深深的烙印,他有义务,有责任改变家乡的面貌,至少在他的家乡,他的父老兄弟中,不要再有六叔这样的悲剧发生。这个想法,自从六叔出事后就产生了,只是他没有能力去改变。现在,不一样了,他在食品厂干了多年,已经掌握了农产品深加工的技术,只要把这一技术运用到自己的故乡,就能带活一大批产业,就能解决一大批剩余劳力。南方的农村为什么发达?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产业链,提升了产品的价值。如果真的能为家乡,能为父老乡亲们做成这一件事,他即使牺牲了眼前的利益,也在所不惜。 他给爹妈去了一封信,谈了谈他这方面的想法,想征求一下他们的意见。并让弟弟天盼打问一下银行贷款的情况,现在农产品的价值情况。信发出不久,天盼就给他来了信,说爹妈听说你想回来,都很高兴,并说,只要立项好,也能贷上款。末了,又给他附了一份新产品报价。他一看价单,竟比南方低得惊人,一斤土豆才一毛钱,一斤萝卜八分,一斤辣椒二毛。如果按这样的市场价格收购,加工成成品后按现有的价格出售,其中的利润是相当大的。 天盼来信不久,他又收到了富生的信。富生的信写得很长,富生首先感谢他多年来,对他的默默相助,使他顺利地读完了大学。尽管那汇款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但他知道,除了天旺哥,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他一直在寻找着他的地址,想给他去一封感谢信,但一直没能如愿,直到最近,他才从天盼那里得到了地址。他说,他大学毕业后,本可留在省城工作,但是基于报效故乡,想尽人子孝道,只好放弃了在省城工作的机会,毅然决然地来到了镇番县。当他从天盼那里得知他要回到家乡来开办食品加工厂的消息时,感到非常高兴。他说,县上对产品深加工这方面非常重视,也在大力招商引资,他能带着这样一个好项目来,投身于家乡的建设,他会积极为他联系贷款事项。等运作起来,他还可以帮助他在网上发布信息,促进销售。富生的热情深深地打动了他,也感染了他。使他更加信心十足。为了建设家乡,富生放弃了省城的生活,难道我有什么理由不能放弃?是的,家乡是穷,是落后,正因为穷,正因为落后,才需要我们去改变,去振兴,才需要我们一代又一代的人去努力。也正因为穷,因为落后,我们才不能只顾了自己的幸福,放弃了身上的责任。我们,毕竟是那块土地的儿子,是儿子,就绝不能抛弃自己的母亲,抛弃生于斯养于斯的土地。 这个想法一经在他的心里产生,便是那样的坚决,那样的牢不可破。他立即给他们回了信,说他要回来,很快就会回来!(未完待续) 15 沼气修成后,红沙窝村从此告别了千百年来烧驴粪蛋的历史,也彻底解决了燃料严重不足的困扰。红沙窝村一下有了名,县上市上的领导下来视察,总要到红沙窝村来看看沼气灶,于是电视上,报纸上也做了大量报道,石头的镜头和名字也就出现在了电视和报纸上。科委的周主任十分高兴,每次来到红沙窝村,好像来到了自己的家,到东家打一下沼气灶,到西家看看沼气池。因为他的这一举措,深深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表扬,说他们把好钢用在了刀刃上,为农民办了一件看得见摸得着的好事。周主任高兴,是为他的政绩高兴,红沙窝村的人更高兴,是为他们真正得到了实惠而高兴。红沙窝村的人每每谈起,都说这是石头的功劳,要不是石头东跑西跑的争取来资金,这样的生活怕是到了猴年马月都实现不了。 村子有了名,村支书石头也由此被上面的领导所认识,县上要组织一个考察团去江苏华西村学习,县上就把石头列入到了考察团。石头高兴得不得了,这无疑是个学习的机会,也是一个结识朋友的机会。自从部队上复员回来后,石头再没有机会外出过,他特别需要能看看外面的世界,能学一点别的地方的先进经验。石头来到华西村,感触很深,那华西村,哪里是个村?要比我们的镇番县还阔气,村民们都拿工资,比镇番县上的干部还拿得高。村里有医院,有学校,有幼儿园,有托儿所,城里有的,他们都有,城里没有的,他们也有。村民们都住上了统一的楼房,村子里早就不种地了,都在工厂里上班。华西村一年的收入就能达到几个亿。华西村是中国农村的神话,那里的农民也就成了中国广大农民的代表。石头回来后,立即召开了村支部会议,把这次参观学习的感受讲给了大家。大家听了,起初都不相信,这简直像传说,现在哪有这样好的农村?后来在石头的一再解释下才相信了,相信了都又感叹,我们红沙窝啥时候能赶上华西村的一个边儿就好了。 要赶上华西村的一个边儿,就得向他们学习。学习能使人进步,学习也能使村子发展。华西村的步伐迈得太快了,他们跟不上趟,跟不上趟,就学别的先进村。有的村成立了合作社,专门经营蔬菜的生产、销售。有的地方劳动力剩余,村里就组织起合作社,专门种地,再把强壮的劳动力组织起来外出打工。石头向大家说这些话的目的绝不是让大家图个好奇,而是让红沙窝村找准一个学习目标,尽快地富起来。石头列举了种种新的生产方式,又分析了当地的具体情况,最后才把落脚点落到了红沙窝村。红沙窝村能不能也组织一个合作社,土地由专人种,把剩余劳动力转移到城市去打工? 石头的话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红沙窝村一下炸开了。有的人觉得这个思路好,现在人多地少,都缠到地上,不种不行,种吧,地太少,收入也少,如果搞个合作社,就把地交给合作社种,强壮劳力还可以腾出来到外面去打工。也有的人说,分田承包干了多少年,人心散了,再搞合作社,人们不习惯,人心也聚不拢。 在大家的一片议论声中,感触最深的还是老奎。听着石头参观华西村的深切感受,他就不觉想起了三十年前他从大寨参观学习回来的情景,那个时候的榜样就是吃苦耐劳的精神,而现在的榜样是如何更新观念。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学习楷模,也有一个时代的特征,随着时代的发展,代表时代特征的榜样也就应时产生了。是的,在三十年前农业学大寨的时候,他没有想到,谁也无法想到,在三十后的今天,出现了一个华西村,一个充满勃勃生机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其实,过去学习的目的,说到底,还不是为了让大家真正过上好日子吗?任何时代任何时候,不能没有了学习的榜样,有了榜样,就有了前进的目标,就有了奋斗的方向。 老奎思前想后,感慨万端,觉得社会的发展真是太快了,几代人的梦想,虽没有在他们身上实现,没有在红沙窝村实现,但是,总归有人实现了,在有的地方实现了。能够实现的梦想,就不是空想,是可以达到的理想。石头提出来要搞个合作社,这思路很好。很显然,这次搞的合作社,与五十年前他们搞的合作社绝对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在经过了几十年的实践和摸索后,有了一种新的意义。既然现在政策也放得这么开,既然有这方面成功的典型,又有利于农民,就可以放开搞。他虽然老了,不能像当年那样带领着大伙儿轰轰隆隆地干了,但是,他还可以为红沙窝村的发展出谋划策。他的骨子里,依然对红沙窝村充满了信心,也充满了美好的向往。他知道,他们这一代人不能实现的梦想,在石头这一代人身上肯定会实现的,这只是一个时间关系。 经过多日来反反复复的讨论,大家一真认为,这几年,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与其给别人打工,还不如组织起一个团体,自己给自己打工。别的活不会干,搞工程受苦的活儿还能难倒咱?村里终于商定要集体贷点款,采购一些基础设备,搞一个工程队,由锁阳挑头来干。锁阳一直在镇里的工程队干,早就有了这方面的经验,也完全可以挑起这个头来。石头则挑头组成了合作社,专门从事农业生产。这样一来,到外面干活去的,就把地交给合作社,由合作社统一种,至于种什么,怎么种,完全由合作社说了算,到年底,向土地主人每亩地返回一百元钱。这叫做两条战线两不误,工程队的人,可以安安心心的搞工程,合作社的人,也有了足够的地种。 石头去年种的是美国红辣椒,收入很可观,合作社组成后,他打算再种一季子红辣椒。其实,现在种地也有学问,也得有市场意识,如果盲目的跟风,种不好就会跟上赔了。 大前年的西瓜走俏,一上市就能卖个好价。等到西瓜大面积上市了,价格也比往年高。有人一算账,种西瓜要比种籽瓜划得来,几乎一窝蜂的种成了西瓜。农民不会算大账,小账比谁都算得精,哪个产品能嫌钱,嫌多少,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只要能嫌钱,都要一窝蜂地跟了种。这样一来,往往是今年好销的,到明年谁都种,结果就供大于求,销不出去了。石头却改种了美国红辣椒。石头在改种辣椒之前,还向大家说过,今年的红辣椒有市场,种了只管挣,不会赔的。但是,大家不敢盲目,只种有过效益的西瓜。到头来,辣椒价格好,销路也广。而西瓜却供大于求,销不出去,种得越多,赔得越多。有的人用小四轮拉到了周边的几个城市去卖,一进城,看到的都是瓜车,一问价格,一斤瓜卖两毛钱都没人要。所有的单位,都用瓜来搞福利,城里人几乎家家都堆满了瓜,吃不完,谁会上街去买?卖瓜的就只好把车停在背道上,候着熬着,晚上也不回去,就在车上凑合着过夜,熬上几天,有的卖了,就开着空车再去拉,有的没卖掉,捺不住性子,就气得说,卖不掉我不卖了,干脆拉回去喂猪喂羊算了。那些镜头,都被电视台的记者录了像,在电视上放了出来,县上的领导,乡镇领导都急了,要求农户不要跟风,不要盲目生产。上面说的不要跟风,但是,不跟风又怎么办?他们真是站着说话腰不疼,他们又不明确地给我们讲明种什么,又不给我们包销,不让我们跟市场走要去跟谁?嘴里这么说着,心里却在后悔当初没有听石头的,跟了他种美国红辣椒多好呀,于是就想着到下一年一定要看石头的,石头种啥就种啥。 入春后,村人一看石头的合作社都种了红辣椒,大家都跟了种。石头也不保守,就给大家提供了种子,还讲授了种植方法。这种植方法,和传统的种植方法完全不一样。种植前,必须先打起一条条的土棱子,然后在土棱子护上塑料薄膜,种植时,在塑料薄膜上戳一个洞,把籽种进去就行了。这样可以保温,也可保湿,有利于辣椒的早熟与生长。到了夏天,辣椒成熟时,远远地看去,整个红沙窝,就成了祖国山河一片红。 其实,这美国红辣椒的信息还是富生提供给石头的。胡富生是从网上看到美国的红辣椒销路好,价格高,销路广,便让他们种。别人不敢盲目种,只有石头率先种了。没想一上市,果真卖了好价,而且都远销到了外省。今年,红沙窝村一下跟风。辣椒是丰收了,大家的担心也随之而来了,这么多的美国红辣椒,好销不好销,价格怎么样?富生说,请大家别担心,网上早有订货的,你们有多少,我给你们销多少,保证销出去就是了。 大家听不懂富生所说的网上是个什么意思,只知道富生是个文化人,富生说行一定能行。富生大学毕业后,本是分到了省农科院,他却放弃了,主动要求回到了他的家乡镇番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都有自己的追求,他的这种特殊出身,决定了他的理想和追求与他人不同。大学快毕业时,他才从舅舅石头那里听到了他父亲的死因。他的心一阵刺痛。父亲的死,使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生命传承中的自私与博大,父亲的卑微与崇高,人格的渺小与伟大,生存的可怜与无奈。父亲是悲哀的,也是渺小的,但是,从父亲的身上,却折射出了人性的伟大,他第一次深刻的领悟到了贫穷对人性的扭曲,对人格的伤害。如果不是因为贫穷,父亲就不可能去背煤。如果不去背煤,也不会得上矽肺病,如果不是怀了那种病,父亲也不可能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他的学费。这是多么昂贵的代价,这又是多么令人痛心疾首的现实!父亲的悲剧,何尝不是红沙窝村的悲剧?何尝又不是许多生活在贫穷中的中国农民的悲剧?他无力改变家乡的贫穷落后,但是,他却绝不放弃尽他的一份绵薄之力。就这样,他义无反顾地来到了镇番县,想尽自己学到知识,来改变家乡的落后面貌。也想尽一个儿子的孝心和责任,照顾他那不会说话的妈妈。妹妹大了,高中毕业后,回到了家里来劳动。但是女孩子,毕竟是要出嫁的,作为儿子,他必须要承担起一个儿子所要承担的责任。他没有选择。其实,没有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分到县农科所后,他很快就创办了一份《农副产品信息导报》,将搜集整理的农作物培育,耕作,以及农副产品的生产和销售信息刊载在上面,印发到了各个乡镇,为农民决策起了不少指导作用。美国的红辣椒栽培技术以及供销信息就是由他提供给农民的,去年种植的人,都尝到了甜头,一下也提高了县农科所的声望。看到了由他提供的信息带来的效益,他自然高兴,但是,一看到大片大片被撂荒的土地,他的心情又十分沉重。日益严重的荒漠化,使他对脚下的这片土地产生了深深的忧虑。过度的开荒,疯狂的土地掠夺,导致的后果已经凸现了出来,但是,遗憾的是,还没有被人们所认识。科学技术。现代化的设备推动了生产力,增强了改造自然的能力,但是,高超的打井技术运用,使人们一味地从地下掘取水资源,却不知道这是水资源的透支,更不知将来枯竭了怎么办。人们只看到暂时的效益与利益,却毫不顾忌长远和将来。这种行为本身,造成了对自然生态极大的伤害,打破了自然界的和谐与平衡。自然反过来又要报复人类。虽然这种报复现在还不太明显,还比较含蓄,但是,已经露出了端倪。当我们认识到了这一点后,必须要用科学的态度来对待自然,绝不能再盲目的加之破坏。必要时,要政府下令,关闭一些深井,废弃一些荒地,以求生态平衡。他将这些思考,融进了一篇题为《不可忽视的荒漠化》的文章中,发在了《农副产品信息导报》上。他渴望能够得到上级领导的重视,要扼制土地和水资源的开发。可是,他的这一理论性很强的文章不但没有产生什么社会反响和领导层的足够重视,反而有人竟然指责这是痴人说梦!投了那么大的资金,开荒打井,还没有收到回报,却要废弃荒地,关闭深井,这不是说笑话么? 无可奈何之下,他给了凉州市的开顺哥写了一封长信,付上了这份导报。希望通过他能让书记市长看看,能够引起他们的重视。很快,他就收到了张开顺的来信。信是这样写的——富生: 好!来信及《不可忽视的荒漠化》认真看了,那是一篇颇有见地的好文章,我深有感触。每次回家,当看到长湖、东柴湾都被开成了荒地,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难过,那是我们红沙窝村的屏障呀,失去了它,会不会造成生态失衡?说实在的,我没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还找不出更有说服力的论据来证明这样做的不可取。感谢你,让我获取了这方面的知识,也找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我已向市政府政研窒的《政策研究》做了推荐,他们也认为这是一篇好文章,决定要在下期刊发,一旦刊发了,市领导都会看到,这样比我拿给他们看效果更好,还免去了瓜田李下之嫌。 很想你,有空上凉州来,咱们好好聊聊。 祝工作愉快! 友:开顺 看了这封热情洋溢的信,他感到非常高兴,他的认识,总算得到了别人的赞同,这是他所期盼的,也是他渴望的。他并不是想以此出什么名,他只是不忍再看那片生于他养于他的土地发出痛苦的*。后来,他上凉州去开会,抽空拜访了一次开顺。两人相见,真是掏心掏肺,无话不谈。这两个从红沙窝走出来的大学生,在他们很小的时候,由于年龄上的差距,不可能成为很要好的朋友,当他们学有所成,离开了家乡,再相聚,彼此的知识水平,思想见解都达到了另一个层面,自然是亲上加亲。他们谈到了他们熟悉的人,熟悉的事,谈到了锁阳、酸胖,又谈到了杨天旺。开顺说,你知道天旺哥的消息么?富生就讲了天旺与他爹、酸胖在祁边山煤窑背煤的事,后来他爹出事了,酸胖回来了,天旺去了广东后,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开顺听了,一阵感叹,自然又想起了他们上学的路上,也想起了他的姐姐,如果没有那场天灾人祸,天旺就是他的姐夫。许久才说,天旺是一个有个性的人。富生说,开顺哥,我上大学期间,曾经收到过四笔汇款。因为汇款单上没有寄款人的地址和姓名,我不知道是谁给我寄出的。那时候,我非常窘迫,每天只吃稀饭馒头,菜都吃不起。那笔汇款的确帮了我很大的忙。我非常感动,心想我一定要找到他,找到这位好心的人,即使我暂时无力回报,也要知道他是谁,等将来有能力了,一定要加倍的来报答他。我从邮戳上看出是来自广东的,想来想去,我在广东没有一个熟人和亲戚,怀疑肯定是天旺哥给我寄的。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给我寄钱,为什么又不留姓名?开顺嘘了一口气说,竟有这事?那多半就是天旺哥了。也许,他与你爹一块儿背过煤,你爹出了事,他活下来了,觉得有义务帮帮你。富生说,我猜想,是不是我爹在临终前给他说过什么,他为了一个承诺,一个信誉,才坚持这么做。后来考虑也不是。无论怎样,我想要给他去封信,表示一下起码的谢意。可是又不知他的地址,后来上他家,想从他给他家的来信中获得地址,可是,他给家里的来信,也从不写详细地址,信封上只写内详,而信的内容中,也不说他在哪个单位。这真是一个谜,让人想不透。开顺听了,慨叹再三,才说,既然他不给你留姓名,他就没有想到让你感谢他。既然他也不给家里留地址,他自有他的道理。富生知道天旺是因为叶叶姐的事而出走了,怕说多了引起开顺的伤感,想起奎叔来凉州在他这里住,就掉转话头说,大叔到这里习惯不习惯,他身体还好么?天顺说,身体还可以,他就是在这儿住不习惯,急着要回去。你晚上别去吃会议餐了,干脆到我家来,一来认认门,二来,我爹也在,跟他聊聊,他实在要走,就等你会议结束了,随你一块儿回去算了。富生听了,也不推辞,就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老奎是入冬上来的,上来呆了半个月,就急得实在不行了,想回去。在沙窝窝里习惯了,突然来到这繁华的地方,不习惯,一点都不习惯。 儿子分了房子,娶了媳妇。到了冬天,地上的庄稼收拾干净了,儿子就来接他们,让他们老两口上去享两天清福。他们两人一块是去不成,去了,家里的猪呀鸡呀谁伺候?老奎让老伴儿先上去看看,老伴儿却让他先去转转。两人推让了一番,老伴儿说,等叶娜有了身孕,需要有人照顾时,我再上去。他觉得也是个理儿,就随儿子上来了。 看过了儿子的新楼房,确实好,像在天堂一样。儿媳妇对他也很孝敬,她虽然是电视上的人儿,可回了家,该做啥照样做。看了,住了,也就放心了。一连呆了几天,就急了。他本想给儿子帮忙干干活儿,可是家里啥事也没有可做的,辛辛苦苦忙了一辈子,突然闲了下来,还真不习惯。白天,儿子媳妇都上班去了,他一个呆在家里,就像个犯人一样。心里便犯起嘀咕,儿子是想让我享福,可这哪里是福?分明是坐牢。儿子让他带了一把钥匙,说在家里呆着闷了,也可到外面走走,到街上遛达遛达。他就出去走,也上街去遛达过,转来转去,都是人,这密密麻麻的人中,没有一个熟人。回到家里,突然想起了金秀的家也在凉州市,想找她去喧喧,但又不知她家住哪里。儿子回来后,他就向儿子说了。开顺就说,明天我托人问问,肯定能找到她家的。 第二日,儿子果然找到了她家的地址,下午上班前,儿子就骑自行车把他送到了金秀家。金秀一看是他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说,是哪股风儿把你老人家刮来了?老奎也高兴地说,是小东风,小东风把我刮来了,看看你们城里人是咋享福的。金秀就笑着招呼老奎坐下。她的男人四狗子已经退了休,也在家里呆着。四狗子是个老实人,说不出多少热情的话来,只一个劲儿地给老奎让烟。他们的娃们也大了,出嫁的出嫁了,成家的成家了,最小的是个丫头,在上高中。金秀一看老奎,话就来了,说,老支书,早就听说你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在市政府做大事,今日见了,果真不一样,文文静静的,就像个书生。罗姐好吗?她咋没有来?老奎说,她在家里,还得伺候猪呀鸡呀,来不了,我住上几天就得回去了,这城里人的清福我享不起,急得很,住不惯。金秀说,刚来就是有点急,可住上一个阶段,住习惯了,还是城里好。老奎说,虽说我呆不习惯,但城里肯定比我们乡里好,要不然,人咋都把头削尖了往城里钻?金秀说,这倒也是。老奎说,一看你,养得白白胖胖的,头发一根都没有白,真是活好了。还是你们城里人好,好日子都让你们过了。金秀就笑着说,一天不干事,吃了睡,睡了吃,像猪一样,想不变胖也不行。头发也白了,是染的。不染早花白了。老了,也老了。我看你还很精神的。老奎说,也不行喽,现在不行喽,腰来腿不来的,劳动上一天,躺下就不想动了。不像过去,上黑风口治沙,上红崖山水库加堤,没白没黑的干,哪里知道个乏?想起年轻的时候,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心劲!谁的心劲都大,胡老大的女人,要不是太争强好胜,能死在黑风口吗?那时候,你也好强,夏收割麦子,领着一大帮妇女,要跟男人们争个高低,结果真的让你们妇女们拿了流动红旗。一讲起过去,金秀也来了兴趣,高兴地说,是哩,那时候人们都很单纯,啥都不想,只一门心事想公家的事,只想着大干快干社会主义。快呀,眨了一下眼,几十年就过去了,没咋活,我们都老了。老奎说,咋能不老呢?我们都是当爷爷奶奶的人了,咋能不老呢?金秀说,那时候,那么穷,人的心里却是个劲蛋儿。按说,现在日子好过了,可人的精神头儿却提不起来,都想着自已的事,都打着个人的小算盘。老奎说,时代不一样喽,现在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不想自己的事,咋能富起来?金秀说,几年没有回村了,听说变化大得很,西长湖,东柴湾,都被开成了地。村里也比过去富多了,家家户户还用上了沼气灶。老奎说,变化是大,生活也比过去好多了,可就是缺水。没有水,光靠地下的那点水,不行呀,水位一年一年的下降,等用完了,咋办?金秀说,听说现在的井已经打到一百多米深了?老奎说,可不是么!井里的水也变质了,有的井水,是苦的,人畜都不能吃。金秀说,这样下去咋整?老奎说,咋整?没有办法呀。这几年,沙尘暴也比过去多了,一年三百六十天,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刮风。土地越来越沙化了,风一来,地里就像被扒了一层皮,叫人看了寒心。金秀说,当年你拿着一个长齿铁耙,到村口把逃荒的人挡回来,就是怕村子让沙给吃了,治沙造林搞了几十年,到头来,村子还是要被沙吃了。老奎就就叹了一口气说,那时,不挡着不行,不挡着,没有了人,真的叫沙给吃了。可是,如果不加节制地开发下去,也同样会让沙给吃了。相信上面会管的,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红沙窝村真的会被沙吃了……自从去过金秀家后,金秀有空了,也到老奎这里来喧喧,老奎有了一个说话的人,也不那么急了。每次与金秀喧谎,总要喧起过去的一些事,老奎也就越发的感慨,总是觉得这一辈子,失掉的东西太多了,想找也找不回来了。(未完待续) 16 下雪了。 整个冬天,红沙窝村没见过一片雪花,干冷干冷的,直到年根才下了一场大雪。下雪好,人们早都盼雪了,有了这场大雪,气候也没有那么干了,更重要的,是对土地好。雪下了两天,红沙窝村一片白天白地,仿佛一下子成了一个冰雪世界。就在这个冰雪世界里,远远地,走来了一个人,像一只甲虫,慢慢蠕动着,向村里蠕动了来……那人,就是天旺。 天旺来了,经过几年的奔波,他终于踏上了归乡的路,又回到了红沙窝村的怀抱。冰雪茫茫的苏武山如一条巨蟒,卧在村子的东边,横跨南北,逶迤于戈壁大漠之间,一直延伸到了天的尽头,仿佛图腾着有关沙窝村的无数个缱绻的回忆,图腾着红沙窝的未来和希望。野鸽子墩还是孤零零地伫立在苏武山旁,像一座故堡,又像一位见证着沧海桑田的历史老人,俯瞰着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是怎么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的。大雪覆盖着的小村,缕缕炊烟,像牛尾巴一样漂浮着。不知谁家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听来是那么亲切。天旺禁不住一阵感慨,红沙窝,你的儿子回来了。从那年秋天离开,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个年头了。六年呐,六年,你可知道,我所经历的种种磨难,你可知道,漂泊者的魂牵梦萦?昔日我离去,杨柳依依,今个我来时,飞雪飘飘。村子变了,变得更加开阔、博大。西边的长湖,东边的柴湾不见了,成了一片平展展的土地。一切都变了,归乡的人也变了,不变的,只是思乡的情,是对土地的爱。 他的眼睛不由得湿润了。 推开他家的院门,一股久违了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心头一热,禁不住大叫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厢房的门哗地一下开了,走出一个十分秀气的女子,那女子怔了一下,有点羞怯地说:“你是大哥?” 他便点点头,应了一声说:“爹妈在么?天盼在么?” 那女子说:“爹妈都在正屋看电视,天盼上了县城。刚才,我还以为是天盼呢!”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她一笑,恰到好处的露出了两边的小虎牙,长得很对称,也很好看。不用介绍,天旺便知道她就是天盼过门不久的媳妇。天盼曾来信向他说过,那女子是她中学的同学,是红沙梁乡的。天旺正思忖着,那女子便脆生生地朝正屋喊道:“爹、妈,你们快来看,大哥回来了!”说着便撩起门帘,杨二宝和田大脚就相继从屋里走了出来。 爹妈都老了,明显地老多了。他立马迎上去说:“爹、妈,你们好,我回来了!” 田大脚一下拉着他的手,高兴地说:“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你可把妈想死了。”说着,说着,泪就涌出了眼眶。杨二宝也高兴地说:“我们都好,都好,进吧,进屋吧,进屋先暖和暖和。” 田大脚一直扯着天旺的手,不肯放松,生怕他再次跑了。 杨二宝说:“你把娃的手放了,他飞不走。” 田大脚就笑了说:“我就怕放了手,他又飞走了咋办?” 天旺正准备说点什么,斜睨了一眼,看到为他倒水的天盼的媳妇,正偷偷地抿着嘴儿笑,便马上省悟了,红着脸儿说:“爹、妈,你们以后别再叫我娃了,我都三十的人了,还娃,娃的,多难听!” 杨二宝就笑着说:“好好好,以后再不叫了,再不叫娃了。” 田大脚说:“刚才忘了给你介绍,这是天盼的媳妇,叫罗红英。红英,这是你的大伯哥,天旺。” 红英正好端了茶水过来,就点了一下头,朝天旺笑着说:“大哥好!我们刚才已经打过招呼了。” 正说间,天盼也来了,看到哥哥回来了,高兴地说:“哥,你这一走,六年多了,爹和妈天天盼着你来,这次回来了,不会再走了吧?” 天旺说:“这次回来,就哪都不去了。安安心心地在咱村办个食品加工厂,就行了。” 杨二宝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 田大脚说:“好什么好?为办这个农场,欠了银行的一屁股债,还没还清,又办什么厂子。一说办厂,我头就大了。你爹给你们置办了这么大的一个农场,够你们兄弟俩干的了,你们一个主内,一个主外,只要是把它经营好,就谢天谢地了,还办什么?我们都老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还不都是为了你们。” 一说起农场,杨二宝的心里就一阵阵地疼。在别人的眼里,以为他办了这么大的一个农场,肯定发了大财了,但是,他的苦楚只有他最清楚。每亩地按一百元承包给了外地的农民工,虽说收入很可观,可耗费也很大。水电费,打井费,七七八八加起来,就是一个不小的数字,再加上缺水,地下水又不断地下降,过去打下的几眼井,早就上不来水了,为了维持,就得打井,一口井要投二十多万呀,这样一来,挣下的,都投了进去,根本无力还贷款。他现在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只好打肿脸来充胖子。他知道,要是水的问题解决不了,农场终有一天会垮下去的。他也希望天旺能有一条新路,别耗到农场的这一摊子事中。可是,他又拿不出钱来投资,怕让天旺误会了,以为他这当老子的有偏心,农场交给了天盼,没有他的份。考虑再三,才说:“天旺,你要办厂子,是个好事。可是,你妈说得也有道理,当初,我没有听她的劝阻,办了这个农场,把所有的资金投进去不消说,还贷了近二百万元的贷款。本想经营好了,交给你们弟兄俩,也了结了爹的一番心愿。可是,这几年水成了一个大问题,天上不下雨,地下的水一年一年的下降,只好把挣下的,又投资到打井上了,辛辛苦苦干了好几年,货款只还了一少半。要是再投资办厂,实在没有那个力量了。就这个农场,你们弟兄俩,一个主内,一个主外,经营去吧。爹也老了,干不动了,也该休息休息了。” 天盼一听这话,怕自己态度暧昧了,哥有什么想法,就说:“哥,要不厂子的事先放放,你来经营农场算了。等将来好一点了,你再办厂也不迟。” 天旺说:“爹、妈,天盼,我这次回来,就想办一个农副产品深加工厂,如果办成功了,肯定能拉动一方经济。至于资金的事,不需要你们担心,也不需要家里的一分钱,我自己想办法解决。”听他这么一说,杨二宝和天盼都不觉舒了一口气,可田大脚的心里却是越发的抽紧了,怕天旺折腾不好,陷了进去可咋办。 天旺回来的消息不胫而走,村里人知道了,都纷纷赶来看,一连几天,杨二宝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一批刚走,另一批又来了。来了好,说明天旺的人气好。石头来了,锁阳来了,酸胖也来了,玉花也来了。玉花来的时候,还拖着一个小尾巴,那小尾巴活像锁阳小时候的模样。大家见了,都很高兴,就问天旺,南方怎么样,好不好。天旺就向他们讲广州的城市多么多么繁华,要比咱们的兰州还要繁华。广州的冬天怎么怎么暖和,到了三九天还穿单衣。广州的楼房有多么多么高,有三棵白杨树那么高。广州的物价多么多么高,上一次公共厕所,还得掏五角钱。广州的蚊子是多么多,到了大冬天,还嗡嗡地叮人。大家听了,新鲜得不得了,就不时的说笑起来。说真是稀奇,三九天还穿单衣,多好呀,过冬的煤就省下了。说真是太神了,楼房有三棵白杨树那么高,他们怎么盖的?盖那么高人咋上去?说真是日怪得很,上厕所撒泡尿还得掏五角钱,真是笑死人了。城里人就是金贵,一泡尿,就是五角钱呀,真是了不得。五角钱,在我们镇番县能吃一大碗牛肉拉面哩,才抵得上城里人的一泡尿,真是可笑,笑死人了。于是,大家就笑,笑这可笑的事,笑这说笑死人的人。天旺斜睨了一眼,便见他的弟媳妇罗红英也站在人堆里,悄悄抿了嘴儿笑。与他的目光相撞时,就赶紧低了头,生怕被他看到。他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想这罗红英的样子真是可爱,天盼能娶了这样的俊媳妇,也给爹妈带来了不少安慰。大家说是说,笑是笑,但是,有一个非常敏感的话题,谁也在回避。天旺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没有带上一个女人来?凭他的条件,找个女人应该没问题,可是,他为啥没有带来呢?是他还在惦记着叶叶,不肯找?还是他心太高,挑花了眼?大家想问,但是都不敢问,怕问不好触伤了他。 大家没敢问,他妈田大脚却敢问。众人走了后,屋子里空了,也静了,田大脚就打发天盼和罗红英去睡,然后留下天旺,关了门,才说:“天旺,大家都看得出,这几年你在外头混得也很光彩,我们当大人的也高兴。可是,妈就是扯心你婚姻大事,想问问你,你究竟在外面说下了没有?要是有,就尽快把婚事办了。要是还没有,我们就托人给你问询一个。岁数也大了,不能再拖了。” 一提起这个话题,不觉又勾起了天旺的一阵感慨,他自然又想起了叶叶,想起了留在草原上的那一抹红。一个永远地离开了人世,一个却迷失在了风雪茫茫的大草原,让他怎么说呢?他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这事儿,不急,等把厂子办起来了再说。” 一直默默地抽着烟的杨二宝,这时便咳嗽了一声说:“天旺,在你的婚事上,爹对不着你。你离家走了后,这些年来,我和你妈一说起这件事,也很后悔。没办法,有些事,是命里安排好的,想躲也躲不开。过去的,就过去了,不要再去想了。” 田大脚又接了说:“你看锁阳的娃也大了,你弟弟天盼也成家了,你不急,我们急,心都快急烂了。别的事儿可以拖,这事儿,就别再拖了。” 天旺一听就烦了,但是,他不想再伤父母的心,只好说:“爹、妈,你们早点休息吧,我知道!”说完,便出了屋。 来到院中,天旺不由得长透了一口气,一股凉风拂来,便不知不觉地走出了院落。 夜很浓,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星星就显得越发的亮。地上的雪还没有消,发着白刺剌的冷光,人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声音便随脚步有了节奏。刚才父母的话,无疑触动了他的心,他何尝不是这么想?何尝不向往甜美温馨的生活?但是,又有谁能告诉他,当一个人,经历了彻骨的寒心与伤痛,又经历了无奈的别离与追悔,还有多少热量能够散发出来?他总是小心翼翼地怕碰到那个早已愈合的血痂,但是,不经意间还是被碰到了。多么熟悉的乡间土路,多么熟悉的泥土气味,曾经的他,在这条小路上,收获过多少个希望,那个心上的人儿,就在他的守候中,轻轻哼着歌,出现在沙枣花飘香的沙滩上,出现在银色的月光下,如沙枣花一般芬芳,如月光一般娇美。可是,这一切,永远成了他记忆中的一个梦幻。 不知不觉地,他来到了叶叶家的大门口。那扇门,曾经牵动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曾经拨动过他多少次心弦的震颤,他多么渴望它能够敞开,向他,也向叶叶。但是,最终,还是将他们分隔了开来……无数个缱绻的回忆,不觉涌上尽头,一起涤荡着他的心扉,他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呼唤道:“叶叶,你还好么?你的天旺哥看你来了……”一滴滴冰冷的泪珠,止不住地从眼里滚落了下来。他轻轻举起手,在门上敲了敲。他想看看奎叔和婶子。无论怎样,他们毕竟救过他的命,他们毕竟是叶叶的父母。自从那年他挨了奎叔的一巴掌后,一晃六年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他,偶尔想起时,印在他脑海里的,永远是奎叔那只血淋淋的手,想抹也抹不去,永远留在他的记忆里。 过了半天,传来了奎叔的话音:“是谁呀?”说着,门便忽然开了,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清瘦的老人,那老人决然没有了过去的威严,也没有过去那么高大了,仿佛矮了许多,说话的声音平和了许多。 他说:“奎叔,是我,我是天旺,来看你和婶子。” 奎叔怔了一下,才说:“天旺,你来了?进吧,进屋吧!” 进了屋,他又看到了叶叶妈,他说:“婶子,你好!我来看看你!” 叶叶妈说:“是天旺呀,你啥时回来的?” 他说:“我来两天了。” 叶叶妈说:“这几年,在外头还好吗?” 天旺说:“还好。” 叶叶妈说:“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天旺说:“我这次回来,就不走了,打算贷些款,在咱们红沙窝村办一个食品加工厂,这样既可拉动一方经济,也可解决农村的一部分剩余劳力。” 一直默默不语的老奎,一边抽着烟,一边在想,天旺能登他的家门来看望他,还算这娃还有点良心,没有把他们忘了。自从他打了天旺一巴掌后,天旺就走了,他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娃了。有时想起来,觉得很内疚,是不是因为那一巴掌,把他打走了。后来听到是娃同杨二宝闹翻走的,怨不得他,他的心里才平和了下来。现在,听到天旺要办个食品加工厂,就说:“这很好,年轻人还得有个志向,还得有点精神。任何时候,也不要忘了家乡,不要忘了家乡的建设。” 天旺仿佛精神为之一振,便说:“我现在仅仅是一个想法,还不知道将来能不能实现。” 老奎说:“就怕没有想法,有了想法,才有了目标。”说到这里,老奎又顿了一下说:“天旺,你在外头也闯荡了好几年了,不知道对象找下了没有?” 天旺被问得低下了头,便低声说:“没有。” 老奎便长叹一声说:“娃呀,这是命,忘了吧,有适合的,就找一个吧。” 天旺听了,心里一阵哀伤,便说:“奎叔、婶子,我对不起你们,一想起给你们带来了一生的伤害,一想起叶叶她……我就难受得要命。”说着,便哽咽得说不下去了,就埋下头,以手掩面,一任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叶叶妈长叹了一声,用衣襟擦着泪水说:“过去的,就过去了,别说了,说了让人难受。” 老奎却又木木抽起了烟。抽了一会儿,才说:“娃呀,这事儿,你没有错,叶叶也没有错,错就错在了你的奎叔。自你走了后,奎叔一直觉得对不起你,现在,你总算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天旺再也听不下去了,含泪哽咽着说:“奎叔、婶子,你们真是太好了,太善良了。作为儿子,我无权指责我的父母,但是,我可以代表他们,向你们二位老人赔礼道歉了。”说完,轻轻地鞠了一躬,便告辞而去了。 一切如天旺想象的那么艰难,一切又如他想象得那么顺利。经过半年多的奔波,申请,立项,贷款,他终于如愿以偿了。一切艰难,都是程序上的艰难,一切的顺利,都是来自于亲朋好友的支持。锁阳一听他要办厂,主动找上门来说,天旺,我是个笨人,帮不了你的什么大忙,要是盖厂房,砌院墙,你只要把料备好,不收你的一分钱,我把包工队拉来给你盖了就是。天旺还没有选定地方,石头哥又找上门,把村委会新盖的一个会议室和三间房让给了他。石头说,你先干着,这算是村里对你的支持,只要你的厂子办起来,能拉动一个产业链,解决一些闲散的劳动力,就是对村子的最大贡献。富生则利用他在县上的关系,跑来跑去的上银行跑贷款,给他帮了很大的忙。 此情此义,让他感动万分,让他心潮澎湃。他觉得家乡的人太好了,他要是不为家乡的发展做出一些贡献,那实在是太对不起他们的关心和厚爱了。酸胖也来了,酸胖说,天旺哥,如果有用得着出力气的活儿,你就交给我,我会给你干好的。他知道酸胖心直、公正,是个让人值得信任的人。就说,酸胖,真是谢谢你了。等资金一到位,我还真的需要你来帮忙,到时候,收购萝卜的事我就交给你来负责。他没有多大的奢望,打算先搞起萝卜干和薯片两条生产线,等将来有了效益,然后逐步扩大经营规模。有了资金,怎么进设备,怎么安装调试,这些都不在话下,他多年干的就是这一行,轻车熟路。问题是,他既要忙于外围上的一大摊子事,还要考虑如何培训工人。这不是开玩笑,这是拿他的命运在做赌注呀!如果开头开好了,一切都顺利,如果开不好头,每天都要赔进去好多。他现在缺少的就是技术方面的人才,如果手下有一两个这方面的人,他的压力就会减轻一半。 他突然想起了小山东两口子。如果他们能来助他一臂之力,该有多好呀。他知道,这么偏远的地方要请他们来,除了人情,还必须要高薪。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高薪就高薪,只要能请来,他们所创造的价值将会远远地高于他们的付出。他决定让小山东来出任副厂长,让他的媳妇秀梅负责技术培训,工资待遇比他们在广州高出百分之五十。他立即给他们去了一封信,不到半月,小山东来了回信,信写得很客气,说要是没有天旺当年对他的关心,哪有他的今天?只要你用得着我,工资多少都无所谓。看完信,天旺自是高兴。他当然明白,小山东说的工资多少都无所谓,其实,绝对是有所谓的,那是他的客气话。他必须要言必信,信必果,这样朋友才能做得长久。没过多久,他又收到了小山东的来信,这封信更让他感到高兴,小山东已经订好了火车票。他算好了时间,就开着小车前往凉州火车站去接他。 小车上了宽阔的柏油马路,天旺的心情一下子畅快了起来。开着小车的感觉真好,要比他开着拉沙子的翻斗车的感觉好多了。这些天来,他来来往往地往返于县城,办手续,跑贷款,多亏了这辆小车。这次上凉州来接小山东,他本来要搭班车来,他爹却说,自己家有车,搭什么班车。他说,太远了,光油费就超过了车费。爹说,该省的要省,不该省的就别省。你又不是到凉州城里玩,是接人,让客人也方便些嘛。听爹这么一说,他才接过了他爹递过来的钥匙。事实上,他也想开车来,既方便自己,更重要的是方便朋友。但是,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心理障碍,迫使他不得假装放弃,又不得说出违心的话。他不得不承认,他与这个家,与他的爹妈,在心灵深处,还是有一层无法沟通的隔膜。六年前,他与父母的针锋相对,经过六年的稀释,突然变成了相互之间的客气,这已经表明了,他们各自都想消除掉留在心里的那层隔膜,然而,越是想消除,那层隔膜就越是顽固地躲在一边,不让你消除。有时,他也学着天盼那样随便些,想使他们的父子关系来得更自然些,纯净些。无论他怎么努力,他总是做不出来,总是感到有点别扭。他明白,那是已经渗入到了他的骨子里的东西,已经无法改变了。父子之间越是相互客气,那隔膜就越是牢不可破的坚守在他的心底。尤其是每每坐在驾驶室,手握方向盘,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好像这车不是他家的,而是从别人那里借来的,既小心翼翼,又有点诚惶诚恐。于是,便下了决心,等一切正常化了,厂子运行起来后,他要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父母的毕竟是父母的,不是他的劳动得来的,坐着就是不踏实。开车如此,住房也一样,这次回来,住到家里也感觉不习惯了,尤其是有了弟媳妇后,总感到别扭。老大还是个光棍,老二的媳妇进了家,这在乡村,往往是让老大抬不起头来的事。好在他是闯过世界的人,没有那样世俗,但是,别扭还是有的。机器设备到位后,他正好有了一个理由,就搬到了厂里住了。等到小山东夫妻俩一来,他们就成了真正的邻居了。 他伸手打开了车上的音响,随着一首荡气回肠的《青藏高原》响起,他的心仿佛随歌而飞,飞到了蓝天白云下,飞到那开满格桑花的草原……这次回来,他本想抽空到八个家草原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那缕飘失在雪原上的那一抹红。他知道,那是他永远难解的心头结,是他深藏于心的不了情。但是,因为实在太忙了,抽不出空,就没有去。他也曾问过酸胖再到过八个家草原没有,酸胖说,自那次离开后,他再也没有去过。无须多问,没有去过,自是不知道银杏的下落。他打算等把厂子办起来,一切安排顺当了,再去找她。无论她已经出嫁了,还是迁徙到了别处,即使踏遍千山万水,踏遍整个八个家草原,他也要找到她。 不知不觉间,他已到了凉州。一别几年,凉州的变化大得惊人,马路变宽了,高楼大厦增多了。更主要的是,行走在大街小巷上的人也变得洋气多了。火车站还是老样子,只是周围的环境变了样,又增添了几幢高楼,还新建了一个广场。停好车,接站的时间还没有到,他便徒步向候车室走去。想起六年前,他初来这里打工的情景,心里不觉涌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他就是在候车室的门口遇见了六叔,与六叔一块儿吃饭的那家牛肉面馆早就拆除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座星级饭店。睹物思人,抚今追昔,不觉感慨万端。 一晃眼,六年过去了。六年,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只是一瞬间,可在他的生命中,却是一段艰辛的岁月,一段披荆斩棘的历程。六年前,他从这里踏上了打工的路,再回来,他虽然没有挣来多少钱,但是,他却得到了比钱更为可贵的东西,那就是思想的升华,灵魂的洗礼。生活的磨砺,使他拥有了克服困难,自强不息的决心和毅力,更使他拥有了宽宏大度的胸怀,有了一颗改变家乡面貌的赤热之心。时代在飞速的发展,周围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而他也在悄然不觉中变了。 就在他边走边忘我的深思这些的时候,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天旺哥”,他扭头一看,便见迎面走来一个人,西装革履,风度翩翩。他眼睛一亮,高兴地喊了起来:“开顺!是你呀?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了,差点认不出来了。”他们相互紧紧握住对方的手,久久不肯松开。 开顺说:“天旺哥,听富生说,你去了广州,还好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还好。已经回来半年多了,打算在咱红沙窝村办一个农副产品加工厂,这次来火车站接一个从广州来的师傅。你呢?听说在市长身边干,还当了科长,一定很好吧!我到你家去过了,你爹妈都很好。” 开顺说:“好呀!你回来投身家乡的建设,真是太好了。今天你就别走了,住到我家,咱们哥俩好好聊聊。” 天旺说:“这次不行,我接了人就得回去。等下次来了,一定多呆几天,与你好好聊聊。” 开顺便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他说:“下次来了,你可打电话找我。” 天旺看了看名片,装到口袋里说:“好的,以后有难处了,免不了要找你的。” 就在这时,旁边的一辆小车嘀嘀地响了两声喇叭。开顺说:“有了难处,你尽量说,能帮的忙,我一定会帮。你听,司机都等得不耐烦了,我得走了。”说完,招了一下手,便上了那辆等候他的小车里。 天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怎的,脑子里马上涌起了一幅画面:在乡间的道路上,一个少年,背着一个大书包,一边奔跑着,一边扶着他的自行车的后座,忽然一跃,坐了上来。然后,他加快速度,超过了另一辆自行车,便听到自行车上叶叶喊叫着,天旺,慢点,等等我。他俩一齐回头看去,叶叶的脸儿一片绯红……(未完待续) 17 时间老人蹒跚着脚步,缓缓来到二十世纪末,中国农村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人们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回首眺望,抚今忆昔,不由得感慨万千。 在中国的西部,在西北偏北的地方,自九十年代掀起了土地开发热以来,凡是能够被开发出来的荒山沙滩,都无一例外地变成了平展展的土地,打了深井,新时代的农场主们在这一望无际的良田里喜获着丰收,喜获着他们的希望。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在这干旱缺水的地方,这种不加节制的盲目开发,对土地的疯狂的掠夺,终使土地不堪重负,地下水位急剧下降,土地沙化,沙尘暴频起,空中的沙就带起地上的沙,肆虐地席卷着大地。每遭受一次沙尘暴的袭击,大地就像受了一次严重的撞伤,仿佛一个垂危的老人,遭受了他的身体难以承受的伤风感冒一样,就要发出一阵阵痛苦的*。 红沙窝村刚刚红火起来,现在又面临着水位下降,怎么办呢?祁连山的水被上游半道就断截了,好几年了,没有流到这里来,天上的水,都走了南方,地下的水,又一天天地下降,这的确成了一个严重的问题。村人每每相聚,都感慨万端,曾几何时,地上随便掏个窟窿就会冒出水来,现在要打到一百米才见水。过去吃水,不管到村里的哪口水井,水桶一丢,咕嘟一下,就把水打了上来。现在吃水要等到供水日,用水泵从深井里抽出来,统一供应。村里的那口老井,多年前已经干枯,早被填了。新疆三爷动不动就向村里的后生们讲起了他的过去——我小的时候,东柴湾还是一片沼泽地,沼泽里有好几个大湖,野鸭野鸡成群结队,从湖中游完,上了绿苇中。那绿苇,有一房子高。我们常常在绿苇里掏野鸭蛋。后生们就问,三爷,后来呢?三爷说,后来沼泽地里没水了,干了,就成了柴湾,成了沙土滩。不过沙丘上长满了红柳、甘草、柳棵,可以起到很好的防风固沙作用。后生们打破砂锅问到底,还要问再后来,新三爷说,没有再后来了。再后来,你们都看到了,现在成了地。 那地,大家都看到了,那是杨家的家庭农场。那些地,早就承包给了外来的农民工,地上种满了籽瓜。可是,由于这几年严重缺水,庄稼受到了很大的影响,那瓜,也没有前几年那么大了,也没有前几年那么稠了,收成一年赶不上一年了。 看到这样的情况,石头的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东西。他渐渐感觉到,当年的开荒造田是极其错误的,他不应该把长湖开发成农田,杨二宝也不该把柴湾开发成私人农场。那原本是自然界长期形成的沙漠与农田的隔离段,它起着防风固沙,保护植被的作用,如果人为的加以破坏,必然会造成自然的失衡,导致土地逐渐沙化。再加上不加节制的攫取地下水,无异于杀鸡取卵,加快了地下水资源的下降。那样做虽然取得了短期的效益,但是,潜在的危机已经向人们做了暗示,随着时间的推移,必然会遭受大自然的惩罚。现在,他已经从杨二宝的农场里看到了端倪,看到了一种下降的趋势。如果这种趋势不加遏制,这里迟早会变成荒漠的。 面对这片逐渐干涸的土地,石头由不得感慨系之。有些事,真是此一时的彼一时。多年前引以为自豪的大手笔,多年之后反而成了一种耻辱的象征。事物的发展是无限的,人们对世界的认识永远无穷尽。 不知道这合作社的路子是否走对了,他现在还说不清楚,再过几年、几十年,回过头来再看时,又会是怎样的结果。但不管怎样,至少现在是对的,因为它解放了大量的劳动力,经济收入也有了明显的提高。在无法看清未来的情况下,唯一的衡量方式就是看它是不是有利于生产的发展,是不是有利于提高村民的经济收入。如果权且用这个标准来衡量的话,不仅这条路走对了,村里搞的工程队这条路也走对了。工程队这几年搞得很红火,由最初的小打小闹,发展到了现在可以独揽大工程了。他们从金昌招聘了几个从八冶建筑公司退休的技术人员,又购置了一些必备的施工设备,队伍越来越大了,实力也越来越强了,工程范围也从镇番县扩展到了别的县。最近,锁阳又接到了县糖厂修建家属楼的活儿,全部人马都集中到了那里,干得很起劲儿。 石头抽空儿带着酒和四只大羯羊,专门上城慰问了一次。来到工地上,一看那场面,真的很有气势,搅拌机在隆隆的作响,大吊机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将水泥板一抓,忽地一下吊到了半空中。要不是不亲眼看一看,他很难相信这支工程队就是他们红沙窝村的,这群工人们就是红沙窝村的农民。锁阳看到了石头,跑过亲切地招呼说,支书,听说你来慰问我们,大家高兴得很。锁阳在家里叫石头是舅,在公众场合就叫支书。石头高兴地说,你们辛苦了。这工程,按计划要干多久?锁阳说,用不了半年就可以完工。工人们见支书来了,都围了来,石头看着这一个个生龙活虎的身影,看着这一张张质朴可爱的面庞,激动地说,大家辛苦了!我代表红沙窝村的父老乡亲向你们表示亲切的慰问。看到工程进度这么快,看到你们干得这么起劲,我感到真高兴,为我们红沙窝村的工程队的好汉们高兴,为能揽到这样大的活儿高兴。但是,我们必须要把安全放在第一,把质量放在第一。我们揽这些大的活儿也不容易,揽上了,就得做个样子出来,也好为我们的工程队树个口碑。石头说完,工人们就说,支书,你放心好了,我们绝不会给红沙窝村人的脸上抹黑的。 这天晚上,石头和工人们一块儿吃了手抓羊肉,又热情地相互敬了酒。晚上,他住在了工棚里,和他的泥腿子村民们住了一宿,那种大集体的快乐氛围,使他又一次重温了部队的军营生活,感觉快乐无比。 工程队这么很火红,天旺也边也红火了起来。经过几个月的忙碌,天旺食品厂的第一批产品——天旺牌的薯片和萝卜干终于投放市场了。天旺为了省事,也为了让人好记,就把他的厂子,把新产品都命名为天旺。他的名字,也就随着他的新产品,走向了镇番县的各大商场。投放市场不久,就得到了商家的反馈,说是消费者都很喜欢,要他继续供货。与此同时,富生在网上也发布了消息,一些外地的客商也纷纷发来货单,天旺牌薯片和萝卜干不仅打响了镇番县,而且很快地就走向了天南海北。 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厂子一旦健康地运行起来,红沙窝村所有的萝卜都被天旺收购了,而且是当场交货,当场付款。酸胖果真负责起了收购的事。酸胖原以为只是让他过过秤,把把关,没想到这可是非常关键的一环,萝卜的等级高与低,数量的多与少,直接与金钱有关系。天旺把这样重要的工作交给他,他越发觉得身上有了担子,工作分外谨慎小心,生怕干不好愧对了天旺的一片苦心。甚至,有时候为了秤高秤低,为了萝卜上的泥多泥少还与村人争吵得脸红脖子粗。村民领了钱,一算账,觉得种萝卜太划得来。种萝卜不像种别的品种,别的品种只是单一的种一茬,萝卜不一样,萝卜可以在玉米中套种,也可以在麦地里套种,等别的农作物收完了,萝卜一见阳光,再浇一轮水,不用操心,很快就能长成棒槌那么大。种了萝卜的村民便高兴地说,早知道天旺收这么多,应该多种一些才是呀。红沙窝村的人这才觉得这厂子办得太好了,既让他们当了工人,还收购了他们的萝卜,像这样的厂子应该多办几个,不愁红沙窝村富不起来。红沙窝村周边的几个村子知道了,羡慕坏了,也纷纷拉了萝卜来交货。一时间,村委会的大院里,萝卜堆起了一座小山。田大脚赶去一看,吓坏了,就对天旺说,天旺呀,你胆子也太大了,那一个小山堆的都是钱呀,将来若积压下了,卖不掉,不就赔光了吗?天旺说,妈,你别怕,别看这一大堆,加工起来快得很,用不了几个月就用完了。田大脚从没经过这样的阵势,当然还是怕,就说将来加工成产品了,没人买你的东西,你可咋办?小山东就接了话说,大娘,我们的新产品已经销到兰州、西安了。城里人就爱吃你儿子生产的萝卜干,你别怕,只要我们生产出来,他们就要买。经小山东这么一说,她才笑开了。说,不怕,有你哩,我不怕。 天旺给红沙窝村办了好事,红沙窝村的人一谈起天旺,没有一个不说好的,都说这娃心肠好,人善,不像他老子那么心黑。这话很快就传到杨二宝的耳朵里了,杨二宝听了,也不生气,天下还没有哪个老子妒忌儿子的。只要儿子比老子强,老子脸上也有光。他这一辈子,罪也受了,福也享了,苦也吃了,风光也风光了,有人说他好,也有人说他不好。反正就这么走过来了,想改变也无法变得了。有时,想想走过的路,后悔的地方也很多,但是,没办法,走过的路,就像泼出的水,再也无法收回。要是能收回,他宁可将手头的一百多万存在银行里吃利息,也不会投到那荒滩中去。经过几年的摸滚打爬,他才真正悟透,啥事也得有个度,不能超过了,一旦超过,就会大意失荆州。当年的贾红军,就是因为没有把握好,才马失前蹄,败在了福建商人的手下。后了为了逃避银行的贷款,亡命天涯,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年来,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他虽然没有贾红军那样惨,但,这一次大开荒,却是他人生中的一大失误。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地下水会流失得这么快。要是早知道,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作这么大的投资。现在说什么也晚了,每年都满怀着希望,收获的却是失望。一季子庄稼下来,虽也可观,扣除一年的投入,扣除七七八八的费用,就不乐观了。这贷款,还不知啥时候能还清。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雄心壮志了,只能是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吧。看到天旺的事业如日中天,这自然给了他心灵上一个极大的安慰,但是,每当想起天旺已经是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是个光棍,心里就无比的难肠。老两口一说起天旺的终身大事来,两个人就由不得长吁短叹起来。 田大脚说:“按我们家的条件,按我娃子的本事,找个什么样的丫头找不上?为啥别人家的娃子都成了家,偏偏我的娃子三十出头了还打光棍?要不,我们就托人给他物色一个,等物色好了,让天旺见了人,说不准会动心的。” 杨二宝说:“这样做,我不是没有想过,也想过。可天旺的性子,你又是不知道,倔起来,三条牦牛都拉不回来。就是托媒,也得他同意了再托。” 田大脚说:“那你就给天旺说说。我看你这个当爹的怎么一点也不急?一看到别人家的娃子比天旺小,都给他爹妈生了孙子,可我的天旺连个媳妇也没有,让我这当妈的,见了人,脸上就像条子打得难受。” 杨二宝说:“一样,都一样。你当妈的难受,我这当爹的就能好受吗?也好受不了呀。总而言之,当年我们错了,不该把他与老奎的丫头拆散了,这一错,我就觉得这一生像欠愧了他。尤其是他从家里搬到了厂里去睡,我的心里就像猫抓得一样难受。他嘴里虽然不再责怪咱们,可他的心里,能不责怪?有时候,话到嘴边,想劝说劝说,总是张不开口,怕说不好,再伤了父子间的感情。” 田大脚说:“要不,就请石头给他说说。我看他跟石头走得比较近,别人的话他不听,石头的话他总该听几句吧?” 杨二宝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抽空儿给石头说一下,让他做做工作。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人死不能复生,他总不能为了一个叶叶,打一辈子光棍吧!” 他们老两口正说间,没想到天盼的媳妇罗红英撩开门帘进来了,罗红英进来是想问问爹妈想吃啥饭。每天到了做晚饭的时候,罗红英总是要来问问他们想吃什么,问好了,她才去做。老两口见儿媳妇来了,就将口中的话咽了下去。但是,他们将话咽了下去,罗红英却将话说了出来。罗红英早就从天盼那里得知了大伯哥的情况,得知后,也为大伯哥着急,但是,她只是心里急,嘴上又说不出口。说不出口,就开始琢磨,琢磨着怎么给大伯哥解决一下实际问题。问题最怕的就是琢磨,一琢磨,她的脑海里就排出了一个长长的队,这队列中都是没有出嫁的女子,她几乎一下子就从这队列中挑出了一个名叫王小云的女子。听王小云的名字,像是个城里人,看她那人儿,长得也像个城里人,白净秀气,苗条可人。但是她却不是城市人,她只是在城里与罗红英一块儿念过书,后来毕业了,她们都没有考上大学,就各自回到了家。到了嫁人的年龄,陆陆续续都嫁了人,唯独王小云还没有嫁。王小云没有嫁人,不是王小云不想嫁人,而是她的要求太高了,没有找到合适的。她仗着自己长得像个城里人,就一心想找个城里人,找来找去,她看上的,对方嫌她没有工作,看上她的,她又看不上对方,这样一耽误,也就耽误大了年龄,条件也就慢慢降低了。罗红英思谋着,要是把大伯哥介绍给王小云,王小云肯定能看上,却不知道大伯哥是咋想的。当弟媳妇的,别的话都可以给大伯哥说,唯独这样的话不好说,不能说,她就准备跟婆婆说,没想到她刚进门,正好听到了公公婆婆在说,她就接了他们的话说:我高中有一个女同学,人长得不错,不知道大哥他现在想不想说对象,要想说,我把我的女同学带到家里来让他看一眼。田大脚一听,高兴坏了,就说,说哩,咋能不说哩。接着就把罗红英这位女同学的详细情况问了个遍,罗红英就一一做了回答,回答完了,杨二宝这才发了话,杨二宝说,你明天去把她请来,请到我们家玩上两天,先不要向她声张,等他们两人都能阅验上了,再挑明也不迟。罗红英看公公婆婆都很高兴,她自然也很高兴,就响响亮亮地答应了下来。 接下来的事,谁都没有想到会发展得那样的顺利。王小云来到罗红英家,一眼就看上了天旺,看上后,当面说不出口,晚上睡下,就向罗红英悄悄地问了起来,问天旺为啥还不结婚,问他心里是不是装着人,问他是不是要求条件太高了。罗红英就一一做了回答。她从叶叶是如何死的说起,说到天旺如何上了广州,又如何放弃优越的条件回到了红沙窝村,又怎么贷款办起了厂子。直说得王小云的芳心荡漾了起来。说完了,就点着王小云的鼻尖说,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了他?要是喜欢上了,我给你们当个媒人怎么样?王小云就吃吃地笑着说,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早就给我设下了陷阱?罗红英就笑了说,没有没有,我是随便说说。王小云说,你大伯哥是老板呀,哪能看上我?罗红英一听这话,就听出了王小云已经喜欢上了天旺,就高兴地说,你要有这个意思,明天我给你问问天旺,看他是什么意思。王小云就笑着说,你别问了,多丢人。等我走了,你再问他也行。罗红英觉得也是,要是天旺看上了王小云,倒也好说,要是没有看上,反让老同学难堪。 次日一早,罗红英想法又变了,觉得夜长梦多,不如当即立断了好,就趁王小云洗漱间,来到田大脚的屋里,悄悄把王小云的想法告诉了婆婆。田大脚听了,脸上立马乐开了花,连声说,这就好,这就好,过会儿我去问问天旺,看他是咋个相。你要对你的同学热情些,千万别冷待了她。罗红英走后,田大脚就问杨二宝说,老汉,你看那丫头咋的?杨二宝说,依我看,丫头也好着哩,要说人样儿,没啥挑的,长得跟罗红英不差上下。主要就看天旺了,天旺觉得行就行,天旺要是觉得不行,别人说得再好也不行。田大脚就说,我这就去问问他,要是他能相上,真是谢天谢地了,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也就落地了。说着刚要出门去,杨二宝就叫住她说,你的娃子你知道,脾气倔得很,你说话一定要注意些,别把他惹烦了。田大脚说,要不,你去给他说一下。杨二宝说,这种事儿,只有当妈的去说,当爹的咋说呢?田大脚说,这也是,就不知咋注意呢,我要是注意不好,把他惹毛了咋办?杨二宝说,你先把丫头的态度给他讲明了,就说丫头早就看上了你,要托罗红英问问他,看他是咋个态度。他要同意了,就好。要是不同意,就让他好好想想,别把话说绝了。田大脚说,行,我就照你这么说的说。说着就拉了拉衣角,出门向天旺的厂子走去。 田大脚一脸喜色地来到了天旺的厂里,也不管天旺忙不忙,就冲天旺说,天旺,有好事了,好事来了。天旺一脸茫然地说,什么好事?田大脚就关起办公室的门,悄悄地问天旺,罗红英的同学你看咋的?天旺这才反应过来,一脸通红地说,我又没有注意看她,我咋知道她是咋的?田大脚兴奋地说,她看上你了,要让罗红英给你说媒,罗红英不敢给你说,就让我来给你传个话。你看咋个相?天旺说,妈,这事儿,你得让我考虑一下再说。田大脚一听还要考虑,生怕让煮熟的鸭子飞走了。就说,天旺,这么好的人儿,你还考虑啥?等你三考虑,两考虑,考虑好了,她等不及了,跟了别人怎么办?再说了,你也老大不小了,再不能拖了,妈为你的事儿,头发都愁得白白的了,你就答应了吧,也好让那丫头吃个定心丸。我们都觉得那丫头好哩,样子有样子,文化有文化,错过了这个站,怕是再没有那个店了,你还要挑个啥样的人呢?说着说着,泪水就在眼里打起了转转。天旺一看妈快要掉泪的样子,心里既烦,也有点不忍,想想那丫头,他虽然只与她打了一声招呼,感觉也还不错,就横了一下心说,好了好了,你们觉得可以就定下来,我没啥意见。他本是带气的一句话,没料他妈听了却十分受用,脸上一下又变得丰富了起来,就立马笑着说,那好,那好,我这就去说给她,让她也定了心。说着,就开了门,颠儿颠儿地走了。 天旺虽然口头上应承了,但是,心里却乱得像一团麻。当他应答了下来,仿佛像失去了什么,又像是得到了什么。究竟失去了什么,他也说不清,但,总觉得心里一下空落了下来。空落了好久,他才慢慢地感觉到,其实他还是在惦记着飘逝在雪原上的那抹红。那抹红,就像一个遥远的影子,一直徘徊在他的脑海,又像冥冥之中的一个等待,尽管现实已使他感到了无望,但是,那不死的念头依然故我占据着他的心灵。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下过决心,等厂子的事理顺了,他一定再去一趟八个家草原,如果真的找不到她,那是他的命,他也就死心了。但是,厂里的事太多太杂,一忙起来,也就把那事儿给冲淡了,再想时,却又心灰意冷起来。想想多少年过去了,她未必还记住他,更未必候着他。如果真的见了面,看到她成了别人的女人,拖着别人的孩子,那感觉,还不如不见的清静,至少还能给他留下一个永久的思念。失去的,也许再也找不回来了。此刻,当他再想罗红英的那位同学,感觉也还不错。昨天,他回家去吃晚饭,刚进了大门,见一女子与罗红英正在院中择菜,那女子看他来了,向他淡淡地笑了一下,算是向他打了招呼。他也点了点头,看这女子,眉清目秀,竟想不起是谁家的女子。在纳闷间,罗红英急忙站起来向他介绍说,这是她的老同学,叫王小云。接着,又向王小云做了介绍说,这是我家的大哥。那女子便也倏然地站起身来,叫了他一声大哥。声音轻轻的,脆脆的,那声音,就像她那人儿一样清秀。后来到了吃饭时,不经意间,他看到了那女子正偷偷地看着他,当他的目光与她相撞时,对方很快地垂下了眼帘,脸上随即泛起了一抹淡淡的红来,那样子,也确有点招人喜爱。既然她不嫌我岁数大,看上了我,这也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只好如此了。 有些事,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用全部的热情去爱着的女人,却怎么也得不到,随便见了一面,却注定了一生的姻缘。天旺与王小云的婚姻就是属于后一种。他们不到两个月,就匆匆结了婚,一桩人生的大事,总算作了了结,从而也减去了压在杨二宝和田大脚心上的一块石头。 春节过后,杨二宝就召集了全家人,提出来与两个儿子分家。杨二宝说:“俗话说,没有不散的宴席。家庭也是一样,迟早还是得分开过。既然要分,还是迟分不如早分,这样,兄弟妯娌之间,父子婆媳之间,也少一些磕磕碰碰的摩擦,多一些和睦。” 天旺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刚刚结了婚,就要把他分了出去,知道内情的是他爹提出来要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娶了媳妇忘了娘,不思孝道,只图自己的小日子。让人指着脊背骨骂了,还说不出口。所以,也就把这些想法当着爹妈的面说了出来。 天盼也说:“哥说得对哩,我也不想分。再说了,我们兄弟妯娌之间,也很和睦的,分了,让人说三道四的,还以为我们家闹矛盾了哩。” 杨二宝说:“还是分了吧。爹要你们分,自有爹的道理。这房子嘛,我们老两口留下两间,其余的,你们兄弟二一添作五。天旺的食品厂,是天旺贷款办的,家里也没有给你贴补过一分钱,现在还背着贷款,天旺就继续办去,贷款也由你还去。这农场,现在还背着六十多万元的贷款,天盼就帮我先经营着,如果将来行情好转了,贷款还清了,这产权归你们兄弟俩,天盼出的力多,多占一份,天旺出的力少,就少占一份。如果将来办不下去,垮了,就由我承担,与你们谁都没有责任。”杨二宝说完这番话,由不得长叹了一声,仿佛卸下了一付重任。 天旺却听得有点委屈,分来分去,等于是把他分了出来了,天盼还是与爹妈在一起。既如此,他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便说:“既然爹这么定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按爹说的办吧。食品厂是我办的,贷款由我来承担。农场我也没有出过力,我也不占份子了,好好坏坏,都归天盼。”说完,就忍不住掉头离开了。 不分家是一家人,一旦分了,总觉得有些别扭。天旺觉得再住下去,实在不自在,没过几日,就搬到了厂里。田大脚想挡住不让他们走,却没有挡住,想起一家人风风雨雨几十年,说散就散,就由不得抹起了泪。杨二宝却说,也好!也好!搬出去也好。田大脚说,你这个人,心肠太硬了,好像他不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杨二宝说,心肠不硬不行,该硬的时候就得硬呀。老婆子,我何尝不想儿女满堂,住到一起好?但是,为了长远,还得把他分出去。田大脚说,什么长远?王小云刚刚到了家,你就要把他们分出去,这让天旺怎么想?让王小云怎么想?村里人虽然嘴上不说,可心里谁不说咱当爹妈的不是?杨二宝说,老婆子,你以为我心里不难受?也难受。没办法,我有我的难言之苦。你想想,如果按现在的样子发展下去,农场必然要垮,农场一垮,银行肯定要向我们追要贷款。如果我们父子还在一起就会拿了天旺的厂子作抵押,如果分开了,谁过谁的,就能保住天旺的厂子。我这样做,也是不得已呀。知道要落天旺和王小云的抱怨。但是,这总要比将来受牵扯好。田大脚听了,就说,既然你是为他好,你就给天旺讲清楚,免得让他抱怨你偏心。把他分出来了,却让天盼经营农场,名义上分了家,实际等于只把他分了出去。如果天旺理解了,倒也罢,如果不理解,这让我的心上怎么也下不去。杨二宝说,我没有给天旺说,是怕给他添压力。既然你这样说了,改天我去给他说说。 后来,杨二宝就把自己对农场的担忧,怕牵扯到天旺的厂子的想法说给了天旺。天旺这才明白了爹为啥要急着分家的原因。便说,爹,你的苦心我领了。可是,我是想,我刚结了婚,就分了家,知道内情的,倒也罢了,不知内情的,还以为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让村人怎么想?杨二宝就呵呵一笑说,只要你知道爹妈的一片苦心,不抱怨,我就放心了。村人爱咋想咋想去。自己过自己的日子,不去管他。 天旺以为自己娶了媳妇就分家,村人会说长道短的,其实,村人谁都不说。祖祖辈辈,都是这样,儿子大了,就得娶媳妇,媳妇娶上了,就得分家。等到儿子的儿子大了,娶了媳妇,也照样得分家。一代又一代的人,就是这么过着,这样延续着。可是,天旺没有得上儿子,在沙枣花呛鼻子的时候,王小云生了一个丫头。生下了丫头后,田大脚一脸的不高兴。虽然田大脚也知道生男生女是不由人的事,但是,知道归知道,生气还是归生气。她生气,是生儿媳妇王小云的气。王小云肚子大起来后,娇气得不得了,说这儿也疼,那儿也不舒服,饭也不按时给天旺做,有时还要天旺给她做。田大脚不心疼儿媳妇,却心疼儿子,媳妇懒得不动弹了,她就过来帮着做一做。这样一来二往,田大脚就越来越看不惯王小云了。有时候就在心里骂,你是个啥东西,不就是土生土长的一个农村人嘛,好像是从大城市来的,贵气得不行。不就要生一个娃嘛,有啥了不起的,好像谁没有生过娃。有时候,田大脚在心里这么说得久了,就情不自禁地说出了声,说出了声后,王小云就不依了,王小云就说,妈,你累了你回去休息,让天旺回来做。田大脚说,他一天忙厂子的事,回了家还吃不上一口安生饭,还要他忙?你怎么一点点儿都不知道疼自己的男人呀!王小云说,妈,我疼着你儿子哩,你咋知道我不疼?只是医生说要保护胎,不能让我干活,天旺也说不让我干,我才不干的。田大脚无心与她理会,没办法,遇上了这样的儿媳妇,只有像伺候先人一样的伺候了。没想伺候了几个月,结果却生了个丫头,她就由不得生起气来。早知道是这样的结果,白白伺候她做啥? 天旺不像老一代人,他对生男生女无所谓。生个男娃他高兴,生个女娃他照样高兴。他见妈不高兴,反而做他妈的工作说,也就是咱农村人重男轻女,大城市的人根本无所谓,甚至有的人更喜欢生个女娃,说女娃孝顺,听话。田大脚能说什么呢?一看儿子想得这么通,她也就没啥可说的了。 天旺对生男生女真是想得很通,但是,对王小云的所作所为却越来越有点想不通。刚过门那阵子,她虽然做起活来不扎实,有些浮,总的说来还算勤快,到后来,一有了身孕后,她就变得越来越懒惰,越来越娇气了。有时,忍不住说她几句,她就不高兴,嘟嘟着一个嘴儿一天不跟你说话。天旺常常把王小云拿来同天盼的媳妇罗红英做比较,不比较倒也罢了,一比较,觉得王小云比罗红英差多了。既没罗红英那么质朴,更没有罗红英那么勤快。有时候也想,人比人活不成。比不成,就不比了,好好搞自己的厂子吧。 当然,这些小小的不快从来没有影响过他的经营,他的厂子像滚雪球一样一天一天地滚大了,在外头也渐渐有了名声,省报和市报的记者不知咋听到了,在石头的带领下,来到天旺食品厂要采访他。省报的记者看了生产流水线,又拍了好几张照片,最后才坐下来,与天旺交谈了起来。记者要他说说,为什么想到要办这样一个厂子,为什么又单单选择到了他的家乡红沙窝村,在办厂的时候遇到了哪些困难,又是怎么克服的?这些问题,其实都是他想过的,也是他经历过的,天旺也不加掩饰,怎么想的,怎么做的,实打实的说了出来。小山东听了,又说了天旺在广州怎么主持公道,差点丢了性命的事,天旺就阻止不让他说,可记者非常感兴趣,非要追着让小山东说,小山东也就瓦罐里倒核桃,哗啦啦全倒了出来。倒出了这些还不够,还说了天旺在广州的那家食品厂威信有多么多么高,他已经当了厂长助理了,生活待遇工资待遇都很好,他就是为了改变家乡的面貌,才毅然决然地放弃了。记者听完,非常感动地说,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你的事迹太具有典型意义,我们的农村,正需要你们这样的有识之士,富了不忘众乡亲,要用自己学来的知识,回报生于斯养于斯的这片热土。回去后,我就给总编汇报汇报,好好写一篇报道,要在全省大力宣传推广。 记者没有说空话,回省城不久,那篇大文章就刊登在了省报的头版上,几个大字跃然纸上——《有志改变家乡面貌的年轻人》,副标题为《记镇番县天旺食品厂厂长杨天旺》。在文章中间,还放了一张天旺检验新产品的照片。省报一出,市报上也出了,也是一块大通讯。随之,天旺的名气一下大了起来,省市电台、电视台纷纷赶来采访,一时间,他成了镇番县的新闻人物了。 然而,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些新闻报道刊发不久,一封带着格桑花清香的信件,从草原深处飞落到了他的办公桌上。他无法抑制内心的紧张和心跳,更无法揣测这封令他意外的信件将会给他带来什么。他不敢马上打开,怕抖落了他的期盼,抖落了他的希望。可是,他的梦,他的希望又是什么?是希望她过得幸福美满,还是希望她心里一直想着他?他说不清楚,真的说不清楚。他只有默默地镇定下情绪,做好了一切思想准备后,才轻轻地将它打开,随即,一行清秀的钢笔字跃入他的眼帘——天旺: 你还记得八个家大草原吗?你还记得那位喜欢听你笛声的裕固族姑娘吗?也许你早已把她忘了,可是,她却永远地忘不了你,忘不了那只从八个家草原上掠过的雄鹰。无论它飞到哪里,是天涯海角,还是戈壁大漠,她都一如既往地等待着,守望着。哪怕等待的是一场空,守望的是一场梦,只要格桑花还要开遍原野,只要大雁还要掠过长空,她就会守候到底。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南飞的大雁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可她心上的人儿却一去不复还。她曾托过天上的云,让云告诉他,一次涤荡心扉的激情,孕育了一个新生命,那呱呱坠地的叫声,注定了他是一个坚强的男子汉。云儿归来说,没有传到我的话。她曾托过草原上的风,让风儿捎句话,为了一缕没有承诺的希望,她可以守候到地老天荒。风儿归来说,没有捎来他的话。可爱的宝宝一天天地长大了,孩子向她要爸爸,她说,等到大雁从天边飞来了,你的爸爸就会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驰骋而来。大雁从天边飞来了,孩子问,妈妈,爸爸怎么还没有来?她说,等到格桑花开遍了原野,你的爸爸就会踏着花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走来。等到格桑花开遍了原野,孩子问,妈妈,爸爸怎么还不来?她无声地哭了。她知道,这样的守候注定是一场空,但是,她却无法改变,正如她无法阻挡春天的来临,无法改变河流的方向,她也无法改变她的守望,即使是一缕缥缈的幻影,也愿为他守望到地老天荒。 她的希望只好寄托在了孩子的身上,她给他起了一个汉人的名字,叫飞儿。希望他长大了,也像一只雄鹰,像一只草原上的雄鹰,飞到蓝天,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找他的爸爸。 又一个春天来了,八个家大草原遇到了百年不遇的干旱,蝗虫飞满了草原,大片大片的草原干枯死亡,在政府的统一安排下,她们举家迁徙到了后山。她一步一回首,渴望能在她离开的那一刻,会发生奇迹。但是,那只是她的一厢情愿,她知道,迷了路的雄鹰,再也找不到飞向八个家大草原的航线了。 一切本该这样安安静静地过着,她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无论她多么孤独,羊儿从不嫌弃它的主人,盘绕在她的膝前,让她感到几多慰藉。无论她多么的忧伤,只要看到她的飞儿,一天天地长大成人,她就感到了人生的希望。在一个太阳初升的清晨,她带着飞儿,赶着牛羊,来到草原深处,刚刚打开收音机,传来了一个天外来音,它告诉给了她,她等的人,已经回到了他的家乡,创办了天旺食品厂。她无声地哭了,她不知道是为他的成功而激动,还是为他迷失了归来的路而伤感。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大雁掠过的长空,空留下的,是她的一片相思。她的哥哥从村委会带来了那张刊登着你的文章和照片的报纸,她仿佛觉得天上的云不动了,地上的河水不流了。她一直向他们谎称你去了南方,一直谎称你从南方回来,就会来找她的。她知道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她宁可生活在她自己编造的谎言里,却不愿意让人戳破。谎言破了,抖落在地上的,是一地的碎片,那是一个个闪动着的泪珠,碎了你,也碎了她。 她知道离群的骏马,不会来吃回头草,一路走下去,必定有同类的呼应。像你这样优秀的男人,不会为一句没有承诺的别离,去为谁守候。她不想破坏你的家庭,也不要求你做出违心的抉择,她只是想告诉你,给孩子一个梦想吧。即使是一个梦,总比没有强。让他知道,大雁飞来的时候,格桑花开遍原野的时候,他的爸爸,真的来过……祝好! 银杏·淖尔 一九九七年八月八日 天呀!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呀! 天旺的心仿佛猛地被什么东西揪住了,只感到一阵钻心的痛。他压根没有想到银杏还会这样苦苦地等候着他,他更没有想到只偷吃了一次禁果,竟然有了他们的一个儿子,而且已经七岁了。他无法想象,真的无法想象,这么多年,银杏是怎样顶着社会的巨大压力将飞儿带大的,他们孤儿寡母是怎么生活的?他真后悔,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地下了决心要去找她,可为什么又没有去?这究竟是天意,还是人为? 八个家的风,你为什么偏偏吹失了飞往那里去的鸿雁,让我驿动的心从此失去了停靠的码头?亲爱的银杏,你为什么挡住前来找我的哥哥,从此让我们天各一方?如果早在一年前,我收到了你的信,我的生命旅程将会是另一种结果,但是,现在却不同了,我已经成家了,尽管我过得并不幸福,也谈不上甜美,但是,我却不能了,再也不能了。我已经做错了一件事,不能错上加错,我已经伤害过一个善良的女人,再不能去伤害另一个女人。自己做下的孽债,只有自己来偿还。一个真正的男人,只能是打落了牙,悄悄吞进肚子中。 回到家里,王小云正懒洋洋地窝在沙发上,一边看着电视,一边嗑着葵花子。电视上放着《西游记》,猪八戒大声叫着:“这又是那猴子捣的鬼!”她听得高兴,就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葵花皮从嘴里飞了出来。她嗑的是生葵花子,那葵花子还长在葵花头上,葵花头有一只盆子那么大,也在她的手里被笑得乱颤了起来。见他来了,就坐起身来说,你饿不饿?饿了过会就给你做饭。天旺没好气地说,我累了,先躺会儿再说。说完就回到了炕上,见女儿丫丫睡得正香,他就静静地看着女儿,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又一次想起了未曾见过面的儿子,想起银杏为了他,所承受的一切苦难,脑海里又一次翻江倒海起来。一边是妻子女儿,一边是他思念的人儿和他的儿子。两边的血肉亲情,仿佛把他的心撕成了两瓣,这种折磨,令他肝肠寸断。 一连几天,天旺的脑海里一直浮现着这样的一个画面:在广袤无垠的大草原上,一个女人,正吆着一群羊,缓缓地行走着,女人的身后,跟着一个小男孩,那小男孩一边走着,一边追着女人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来?女人说,等到格桑花开遍草原的时候,你爸爸就会骑着一头高头大马,踏着花丛走来。女人说着,别过头,悄悄地流起了泪。那女人,就是他深爱着的银杏,那男孩,就是他未曾见过面的儿子。哦,八个家草原,我的女人,我的儿子,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继续经受那无尽的磨难么?不!不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要极尽所能,来保护你们。即使今生今世我不再拥有你们,也愿意为你们做一棵挡风遮雨的树。就在这时,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把银杏介绍给酸胖,让银杏和飞儿到红沙窝来,这样,他就可以照顾上他们了。他知道,酸胖过去在煤窑上一直默默爱着银杏,尽管银杏现在有了小孩,条件不如从前了,要是她愿意跟酸胖,相信酸胖一定很乐意。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就来到了酸胖的家。他想说好了酸胖,再说银杏。酸胖正和他的嫂子、侄儿对着电视机哈哈大笑着,见到天旺来了,就收住笑,站起来说,天旺哥,你来了?玉花也站了起来说,啥风儿把你这个大厂长刮来了?天旺就笑了说,是东北风刮来了,来看看你们小叔和嫂嫂在做什么。酸胖就搓着两只大手傻笑了起来,玉花却笑着说,能做啥哩?不就是看电视吗?天旺说,锁阳哥不在?玉花说,他到城里干活去了,好几天都没有回来,你找他有事?天旺说,没有,我只是随便问问,我是来找酸胖的,找他有点事。酸胖一听找他,还以为是厂子的事,还以为他的啥工作没有做好,就有点诚惶诚恐地说,啥事儿?天旺说,我们出去走走吧,出来跟你说。玉花说,坐一会再去嘛,急啥哩?天旺说,不了,不了。说着就和酸胖一同走出了院门。 酸胖一直跟着天旺,走到了院门外,天旺没有说话,走到了歪脖子沙枣树旁,天旺还是没有说啥,一直走到了村外边的河渠边,天旺才站定说:“酸胖,你还记得八个家草原上那个名叫银杏的裕固族姑娘吗?” 酸胖说:“知道,她咋啦?” 天旺说:“她没咋。” 酸胖好像失望地说:“你问这个做啥?” 天旺说:“酸胖,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还喜欢不喜欢她?” 酸胖便不好意思地说:“这叫我咋说哩?喜欢也是白喜欢,人家的心高着哩,不是我想喜欢就能喜欢上的。” 天旺这才把银杏的情况给酸胖大致说了一下,并说:“我要尽量给他们促成这件事,如果促成了,是你前世修的福,你要好生对待银杏,要像亲爸爸一样对待她的儿子,如果说不成,说明你们的缘分还不到,你也不要向别人声张。” 酸胖听了,高兴地搓着两只大手,嘿嘿地笑着说:“好!好!天旺哥,我听你的,你说去,说成了,我会把她的儿子当作亲生的看待。” 看着酸胖高兴的样子,他的心又一次流血了。 他只好无奈地给她去了一封信,把他的想法告诉了她。并告诉她,无论是怎样的结果,他都要去一趟八个家草原,去看看她,看看儿子。(未完待续) 18 九月的草原,又是格桑花盛开的季节,紫红的花朵美丽娇艳,点缀着绿色的草滩,分外耀眼。蝴蝶在花丛中飞来飞去,蜜蜂嗡嗡地叫着,牛羊们却挂在那绿色的山包间,像遗落在大自然中的珍珠和玛瑙。那绿色的山包,像铺满了细密的绒草,一个连着一个,连绵不断地伸向远方。远处,祁连雪峰高耸入云,黑压压的松林呈一抹黛青,宛若一幅水墨画。 银杏正赶着羊群,缓缓地向草原深处走去。她握着一根长杆的牧羊鞭,那一地的珍珠般的羊群,仿佛是鞭子一抖,从鞭梢上抖落下来的。 前些日子,当哥哥从村委会拿来了那张刊有天旺照片的文章和报纸后,呼呼地喘着大气说:“你看看,他早就回到了他的家乡,办起了厂子,早把你给忘了。你还为他辩解,对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辩解的?明天我就上去,揭开他那张虚伪的面纱,让世人知道他是一个什么货色。” 其实,她早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天旺的消息,也给天旺去了信。尽管如此,哥哥的话还是对她有所触动。她完全可以理解哥哥的心情,却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想给她心爱的人儿带去伤害,就安慰着发怒的哥哥说:“哥哥,你别这样,他毕竟是飞儿的父亲,你就给他留个面子吧!再说,他也不知道,不知道出生了飞儿。” 哥哥说:“他不知道,我就是让他知道。一个没有责任的男人,一个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孩子的男人,还算什么男人?” 她苦苦哀求道:“哥哥,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们搬了地方,他找不到了我们的归途,才放弃了……等我给他去封信,说明了情况,他会回来看孩子的,一定会。” 信发出去后,她几乎是度日如年,尽管她在心理上做好了承受一切的思想准备,尽管理智早就告诉了她,像他这样优秀的男人,不可能到了三十多岁还会孤身一人。但是,当她看过了他的信,得知他已经娶妻生女后,仿佛轰然一声,她的人生支柱一下坍塌了。多少年的风风雨雨,没曾击垮她,多么大的压力,没有压垮她,一步一步地走来,走到了今天,是因为她始终心存着一丝希望,虽说那缕希望是那么的渺茫,但是,它就像一盏永不熄灭的神灯,照亮着她的心扉。现在,当这盏神灯终于在她眼前熄灭后,她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空虚。 默默地流了一阵泪,心才又慢慢恢复了平静。又一次打开信笺,慢慢地读了起来。当她看到他为了给民工们讨回公道,竟被黑心的包工头雇凶,差点送了命,她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当她看到那一封封发自南国的信,被弥漫在草原上的蝗虫挡了回去,她不由得为自己的命运多舛而感叹……为什么迁徙的羊群没有在草原上留下足迹,让飞来的鸿雁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为什么我要用善良的谎言蒙骗了寻找报复的哥哥,让思归的骏马迷失了方向?一切的苦苦寻找和苦苦守候,难道果真是冥冥之中的命运安排,让我们终成两条孤独的河流,再也不能相汇在一起了吗? 命运之神啊,你为什么总是阴差阳错呢? 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他也曾真实地爱过她,也曾心切地寻找过她。这就够了。其实,不够又能怎么样? 没想到的是,他却向她提到了酸胖。一说起酸胖,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那个憨厚老实的汉子,那个笑起来,只会嘿嘿嘿,嘿嘿嘿的汉子,那个见了人,只会搓着粪叉一样的大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汉子。那无疑是个本分善良的好人,但是,却不是她所爱的那种男人。她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天旺,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会令她如此心动了。既然错过了他,就意味着错过了一生的姻缘。她早就想好了,如果得不到他,今生今世,她就再不嫁人了,一个人,守着飞儿,过此一生。最艰难的时刻都熬过来了,还愁熬不过往后的日子么?可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既然命运给她做了这样安排,她只好改变了她原来的想法,为了能见到她日夜思念的人,为了让儿子有一个避风的港湾,也为了慰藉他苦难的心灵,她只好照着她心爱的人儿给她指出的路,朝前走了。 她给他去了一封信,只写了三个字,就三个字:“听你的!”写完了,一颗泪珠落在了信笺上,洇湿了一大片纸,却没洇湿一个字。寄出后,她就等着,等着山外的人来接她。 山外的人,终于来了。 他收到她的回信,打开后,只有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他感到沉甸甸的,也让他感到了剔透心扉的痛。他知道,这三个字,凝聚了她一生的爱,凝聚了她所有的情,以及活的无奈和生的痛楚。他再也按压不住激动的心情,给王小云打了一声招呼,说有事要去凉州,就匆匆上了路。 他开着新买的桑塔纳,到了凉州,又顺兰新线驱车西下,来到了张掖,然后就按着银杏提供的地址,一路找了来。当他又来到了祁连山下,来到八个家大草原的怀抱,来到了当年与银杏分别的地方,止不住心潮起伏,感慨万端。他停下车,遥望着那片八年前被大雪覆盖着的草原,早已变成了一片荒漠,干涸的土地上泛起了一块又一块的碱滩。草原的退化,让他感到一阵惊讶。他原以为只有红沙窝村的土地逐渐沙化了,没想到祁连山下的草原,竟也在逐渐变为荒漠。当年的草原不见了,唯独那缕红红的火团,还在他的心里燃烧。他缓缓地闭上眼,仿佛又一次真切看到了那团燃烧的火焰,看到了那个令他日夜思念的人儿,从茫茫的雪原中,正向他走来,哦,银杏,我的银杏……可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永远地成了一个遥远的背影,再也不可能了。正因为如此,那记忆中的一抹红,才是那般的火红似霞,那般的燃烧如焰,才使他心存着无数个缱绻的回忆,寄托了无数个美好的向往。 他缓缓地睁开眼,雪原中的那抹红渐去渐远了,仿佛变成了一团火烧云,飘到了天边,挂在了高高的祁连雪峰上。 他又上了车,沿着祁连山脉向西急驰而去。祁连山的对面,是号称中国历史十大名山之一的焉支山。据史料记载,隋大业5年,隋炀帝西行时,在山脚下谒见了西域27国使臣,甘州、凉州府派仕女歌舞队在路口朝迎。这里曾经植被丰富,森林茂密,百花池蝶飞峰舞;玉龙泉溪水潺潺,山间云雾缭绕,生态宜人。唐代大诗人李白《幽州胡马歌》中吟诵的:“虽居焉支山,不道朔雪寒。妇女马上笑,颜色如玉盘。翻身射鸟兽,花月醉雕鞍。”再现了当时的盛世美景。千百年来,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曾为守候着这片土地而骄傲,故而,才有了“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蓄息”的千古绝唱。可是,这一切,已经随着千百年的历史演变,慢慢地变成了一片褐色的荒山,唯独对面的祁连山,仍像一条巨龙,盘踞在整个河西走廊。远远看去,一座雪峰连着一座雪峰,那缥缈的烟霭,低回的云朵,仿佛一道永远的风景,终年挂在天边,心里顿生出一种博大的情怀和无比的敬仰来。祁连雪峰,你可曾知道,就是你,才养育了河西走廊的世世代代。你又可知道,为了这一方水土,千百年来,在你的脚下演绎出了多少次金戈铁马的厮杀,多少场幕惊心动魄的悲剧?折戟沉沙,马革裹尸,古时征战几人回,多少英雄长眠此?随着沧海桑田的流年运转,雪峰越来越退向遥远的天边,那咕咕流淌的条条河流,越来越势单力薄,当汇聚到腾格里的石羊河时,再也无力奔腾了。下游的人们,干涸地仰望着你,你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让那片肥沃的土地,从此成为一片荒漠,成为中国西部的又一个罗布泊?让千百年后的子孙们,冒着生死危险,去探索它的秘密吗? 祁连山,我的祁连山,我的神秘的雪峰!难道你就这样忍心遗弃了你养育世代的臣民? 他顺着弯弯的山路,开车进入祁连山的怀抱中,才感到这里却是另外一个世界。不进山,只知道它是一座山,进了山,才知道这里的世界奇妙无比。这里水草丰美,牛羊马壮,这里地域辽阔,山清水秀。一望无际的草地,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微风乍起,碧波荡漾。绿色草丛中,星星点点的格桑花,像镶嵌在大地上的玛瑙,将草原点缀得无比绚丽多姿。团团雪白的羊群,挂在山冈上,仿佛漂浮的白云。 他走一处,问一处,放牧的老人,骑马的汉子,都热情地给他指点着寻找银杏的路。翻过一座一座的山,越过一道一道的岭。他才停下了车,踏着软绵绵的草丛,向前面的羊群走去,去找寻他那失散多年的人儿。 隐隐约约间,前方传来了一阵歌声,随着渐行渐近,那歌声,仿佛长了翅膀,在草原上空飘荡了起来。天旺听不懂歌词的内容,可是,那调子却是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才具有的那种风格——辽阔、忧伤,悲凉、悠长。那是一种穿越时空的,透骨彻心的苍凉,那是一种优美得令人沉醉的,伤感得令人心碎的空旷,像天籁,仿佛能带着你翻越高山,穿越草原,走进那远古的年代,走进那茫茫的草原深处……就在这时,他才似乎明白,裕固族人的心胸之所以那么宽广,是因为草原促成了他们的性格生长。他们承受苦难的能力之所以那么强,是因为他们通过歌声抒发了忧伤。 他完全被那歌声融化了。仿佛所有的忧伤,所有的苦难,都被这清澈如水的歌声融化了。留在心底的,成了人世间最珍贵的至洁至纯。随着一声长长的尾音,仿佛一把利剑,刺向天空,声音就一下飞到了雪山之巅。当声音渐渐地落在了祁连雪峰之上,他这才回过神来,看到一位牧羊女正站在一个山冈上,朝他眺望着。 他突然觉得那就是银杏,她应该是银杏。他加快脚步,向那女子走去。那女子,却像飞了一样,向他飘了来。距离在他们的脚下越来越短,就他们近在咫尺之间,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看着她,那张曾让他心醉神迷的面庞,平添了一层难以察觉的岁月风霜,原本雪白的面颊上,多了两抹淡淡的红。只有那对雪白的牙齿,依然如祁连峰雪那样白得耀眼。时间老人真是一个最美妙的化妆师,将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化妆成了一个具有成熟魅力的少妇。 她看着他,感觉他也变了,他再不是那个见了人有点腼腆的俊小伙,而是成了一个健壮、成熟的男人。眉宇间,透出一种坚定与沉稳,那张紧抿着的嘴唇,棱角分明,看去是那么的自信。 他轻轻地,轻轻地说:“银杏!对不起,我让你受苦了。” 她喃喃地,喃喃地,呼唤了一声:“天旺!”说着一下扑到了他的怀中。 天旺张开手臂,紧紧地揽住了她。多少个日日夜夜的思念,仿佛都凝结在了这时,多少句蜜情爱意的流淌,仿佛汇聚到了这一刻。可是,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着,谁也没有再说什么,在这个时候,似乎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他的手紧紧地揽在她的单薄的后背上,顿感她的身子痉挛般地一阵阵战栗了起来。他无法想象,这样一个瘦弱的肩上,承担了多么巨大的压力。亲爱的人儿,我们虽然错过了一生无法挽回的姻缘,但是,却无法阻挡我爱你的心。跟我走吧,亲爱的人儿,即便我当不了你人生路上避风遮雨的大树,至少也会时刻呵护着你。 她依偎在他的肩上,感觉到他的臂膀是那样的坚强有力,他的肩头是那么宽厚无比,这是她日夜思念着的港湾,现在,终于泊在了这个港湾中,但是,这个港湾已经成了别人的港湾,再也不属于她了。这样想来,悲从心来,由不得一阵阵抽泣起来。多年的含辛茹苦,多年所受的委屈和心酸,像决堤的洪水,不由分说地冲泄了出来。 他明显地感觉到,她那削弱的肩膀在一抖一抖的,仿佛要把他的心都抖碎了,让他顿生出无限的爱怜和忏悔。他知道,她的心里一定也很苦。哭吧,亲爱的,苦了,就哭哭吧。有时,哭也是一种发泄,等发泄完了,才会好受些。看着他日夜思念的人儿这样痛楚,他的心更是锥心刺骨般难受,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多年的奔波,一路走来的辛酸,被黑心的包工头的暗算,他未曾掉过一滴泪,似乎就在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将所有的屈辱,所有的辛酸都聚集到了一起,为银杏的守候而感动,又为银杏所受的屈辱而心酸,泪水早已模糊了他的双眼。他知道,无论怎么忏悔,都无法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孽,无论她多么宽容,也无法求得自己的谅解。 少顷,他感觉她的身子稍稍平静了,便轻轻捧起她的脸,他想认真的看一看,看看他心目中珍藏了很久很久的那朵格桑花,是不是还是那么美丽如初。她抬起了头,泪眼婆娑中,更显得娇美动人。他用手轻轻地抚着她脸上的泪痕,那泪珠,一个个就像是带露的晨珠,晶莹剔透。他无比爱怜地说:“因为我,让你受苦了。” 她微启双唇,淡淡地说:“我值。” 他从她的哈气里,感到了一种非常熟悉的气味,那是格桑花的气味,淡雅、清香。 他说:“酸胖是个好人。” 她点了点头。 他又说:“我把你介绍给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你能理解吗?” 她说:“我听你的。”说着,两眼一闭,随即便滚落下两颗晶莹剔透的泪珠。 他的心一下又碎了。 少顷,他才说:“飞儿呢?” 她说:“他上学去了。他长得可像你了。” 他猛然一震,由不得闭上了眼睛,一阵激烈的心跳结束后,才说:“这次,能不能告诉他,我就是他的爸爸,是他的亲爸爸?” 她摇了摇头说:“等到他长大了,我会告诉他的。可是,现在……告诉了不好。” 他说:“我对不起你们!” 她说:“这是天意。” 他又为她拭去了挂在脸颊上的泪珠。 她却将双眼一闭,幽幽地说:“吻吻我好么?” 他轻轻地吻了一下,感觉像碰到了两片带着晨露的花瓣,刚要放手,就被她死命地揽住了头,拼命地吻了起来。多么熟悉的气息,多么甜润的双唇,仿佛一个翻越了千山万水的跋涉者突然遇到了一眼甘泉,仿佛一个饥渴难挨的逃荒者突然遇到了一顿美味,喝不够的清凉,让他通体舒畅,吃不够的美味,让她每一个神经都感到振荡。那种所需,是人类共有的渴望,却被他们生生的扼杀了多年,猛然的复苏,却以火山爆发般的激情,化作熊熊的烈火燃烧了起来。她止不住地大声呼唤了起来:“天旺,我要,你给我吧,求求你,再给我一次……”她几乎在他的怀里软成了一根面条。他的热血一下沸腾了起来,他把她刚放到了草地上,正准备要给予她,脑海里突然一惊,仿佛灵魂深处被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像蛇咬了一样马上弹开了说:“不!不能!银杏,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已经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再不能继续做对不起你的事……相信你能理解!” 银杏突然一愣,两眼空洞地看着他说:“你……这样做,就对得起了我?” 天旺说:“不!不是这个意思。银杏,你理解错了。这正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你的爱。我已经是罪孽深重的人了,我不能再……造孽了。那样,我将会一生感到难受……以后,我会像亲哥哥一样,一样的关心你。” 她突然以手掩面,无声地抽泣了起来。 他来到了她的身边,本想劝劝她,没想到她突然推开他的手说:“你走!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怜悯。” 天旺只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却不知道怎么是好。他知道他又一次伤害了她,但是,他宁可就这样伤害她,也不愿意再像过去那样伤害她了。他相信,等她平静下来,她会理解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轻风拂来,传来了一声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 她这才清醒过来说:“飞儿来了。”说着,便站起身,长长地应了一声。 他向声音发来的方向看去,见草丛中,蹦蹦跳跳走来一个孩童,如一只归途的小羊羔,可爱极了。儿子,那是我的儿子呀,他不顾一切地向前迎了去。 孩子见他迎了来,却站定了,看着他说:“你是谁呀?” 他极力地想从孩子那张充满稚气的小脸上找到他的印记。他终于看到了,从那双见到陌生人的怯怯的目光中,仿佛看到了他遥远的影子。可是,面对儿子,却又不能相认,这是人世间多么大的悲哀呀!他颤抖着嘴唇说:“飞儿,我是你的……一个叔叔。” 孩子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说:“叔叔?我怎么没有见过呀?”说完,突然从他身边跑了过去,跑到了他妈妈的身边。 当他回转过身子,将目光投到他们母子身上时,只看到银杏幽幽地看着,一脸的茫然。他的儿子却躲在了母亲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好奇地看着他。那样子,使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来了陌生人,他也常常躲在母亲的身后,却将脑袋探过去,好奇地看对方,一旦对方看着他时,他又马上藏过脑袋。没想到从儿子的身上,他找到了自己的影子,找到了人生的轮回带来的心灵的慰藉,而这样的慰藉,却又是那样的令人心酸。 儿子悄悄地说:“妈妈,这个人是谁呀?” 银杏说:“飞儿,他是……杨叔叔。以后,你就叫他杨叔叔。” 他的眼睛润湿了,不由分说,便上前抱起飞儿,止不住的泪水便涌了出来。(未完待续) 19 酸胖怎么也没有想到天上会掉下这么一块大馅饼,而且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一块馅饼。那天晚上,天旺给他说了那件事儿后,他兴奋得几夜都没睡着,眼睛一闭,脑海里就浮现出了银杏的模样,大大的眼睛,高棱棱的鼻子,小小的嘴唇就像露水地的一颗大红枣。在他的眼里,世上再没有比银杏更漂亮的女人。她要比他的嫂子玉花好,要比天盼的媳妇罗红英好,比天旺的媳妇王小云更好。好得真是不能再好了。她不但好,而且还会唱歌,还会跳舞。唱起歌来就像百灵鸟叫,跳起舞来就像是水上漂。如果她没有一个七岁的儿子,她哪里会跟我酸胖?我屁都闻不上。如果我真的能得到银杏,那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我一定要好好待她,哪怕自己累死累活,也一定好好待她。当天旺走了之后,他就掐着指头一天天地算着,算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算着算着,心里就没有了底,怕天旺去了,说不成咋办。这样一想,又不免担心起来。 好不容易等到天旺回来了,他就跑了去看。其实看天旺是假,等着天旺说出那句他期盼了多日的话才是真。天旺终于说话了,天旺说:“你狗日的……好福气呀!” 他一听这话,就听出了七八分,就将嘴一咧,高兴地说:“天旺哥,她真的答应了?” 天旺说:“你选个吉日吧,选好了,娶过来,她就成了你的人了。” 酸胖高兴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只知道搓着手,嘿嘿嘿,嘿嘿嘿地笑。 天旺越听他笑,心里越烦,就没好气地说:“你别嘿嘿嘿地笑了,像个苕娃子一样,只知道嘿嘿地笑。我上次给你说过,她有个儿子,已经七岁了,她要带了来,你能不能像亲爹那样爱他?” 酸胖说:“能!能的!” 天旺说:“你别嘴上说得好听,到时候要是真的变了心,不好好待她们母子俩,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酸胖说:“天旺哥,我酸胖嘴拙,说不出光亮的话来,但是,我是咋个人你清楚着哩,那样光亮的女人跟了我,是我酸胖的福分,我会疼她们的。” 天旺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说:“好吧!日子定好,事先给对方通知一声,也好让她们有个准备。” 红沙窝村的人都知道了,知道了酸胖说了一个少数民族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要带着一个七岁的儿子来。有人见酸胖,就问,酸胖,听说你马上就当爹了?酸胖高兴地说,是哩,是哩。也有好事的婆娘们就围了来,问酸胖,那娃蛋是不是你的种?酸胖就嘿嘿地笑着说,不是不是,要是我的,我早就把她们接过来了。女人们觉得不尽兴,就又问,那女的你是咋认识的?酸胖就高兴地说,我那年去背煤,就在她家住了几个月,咋能不熟悉?熟悉得很。别人又问,她们少数民族与我们有什么不同?酸胖说,不同的地方多了。比如说,她们穿的跟我们不一样,都穿袍子。有人惊奇地说,穿袍子多麻烦呀,那怎么下地干活?酸胖说,她们从来就不下地干活,她们主要是放羊放牛放马。有人又问,她们不种庄稼吃什么?酸胖说,看把你愁的,她们吃得多了,喝奶茶。那奶茶真好喝,就好像我们的拌面糊糊,喝起来也很香。有人着急地说,光喝奶茶能把人喝饱?她们不吃别的东西?酸胖说,吃呀,谁说不吃?她们吃得要比我们好得多。牛肉羊肉尽饱依肚地吃,每天都吃。还有面食,想吃拉条子就是拉条子,想吃囊疙瘩就吃囊疙瘩,比我们吃得好。问话的人又问,她们不种庄稼,是哪来的面?酸胖说,看把你愁的,她们不种是不种,政府得给他们供应呀,他们是少数民族,有优惠政策。再说了,现在粮价放开着哩,想吃多少面就可以买回来。有人觉得刚才问话的人问得太没有水平了,就说,别理他,你还是说说那女人吧,她长得究竟咋样?酸胖就笑了说,等她来了,你们见了就知道了。当然,也有人话里头有话,故意绵中藏针地说,酸胖,你真好,不费劲,就有了一个七岁的儿子。酸胖当然听出了这话中有针,就两眼一瞪说,朝那人吼道,你再说一遍?刚才你说的啥我没有听到。那人脸一红,不敢再说什么,怕惹怒了酸胖,挨了打还没有地方申冤去。酸胖的身上真有一股混劲儿,仗着力大,两句话不对口,说动手就动手。 娶亲队伍终于在择定的吉日里娶来了新娘。在一阵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新娘子从小车中下来了,送亲的客人从大轿车中下来了,村子里就像过节一样热闹了起来。那身着鲜艳的民族服装的裕固族姑娘和小伙,一个个就像戏娃子一样鲜活,花花绿绿的服饰,引来了老老少少一大堆看热闹的人。裕固族的小伙子一个个穿着长靴,华丽的长袍,腰系金黄色的宽带,有的头上扎着一条带子,有的戴着毡帽,个个英武潇洒。姑娘媳妇们则如盛开在草原上的花朵,五颜六色,色彩斑斓。最为耀眼的还是新娘银杏,只见她前额戴着“格尧则依捏”,一条长红布带上缀着珊瑚珠,下边用红、黄、白、绿、蓝五色的珊瑚和玉石小珠串成的许多穗,像珠帘一样齐眉垂在前额。七条发辫,每个辫梢内辫有彩色的丝绒线,系在背后的腰带里。大红的袍子,腰中系一条黄丝带,十分和谐地勾勒出了她优美的线条,脚上的那双黑色长靴,将她衬托得亭亭玉立,整个人儿,就像是从天上降下来的仙女,在阳光的衬映下,浑身上下灿灿生辉,每走一步,头饰中的珠贝、银牌互相撞击,发出清脆的丁当声,听起来十分的悦耳。 红沙窝村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穿这种服饰的人,更何况一下看到了这么多的人,更有美如天仙的新娘,大人娃娃都觉得新鲜,就围了来看。有的来晚了,挤不进新房看新娘,就在外面看起其他的人。看其他的人也同样有意思,男男女女,看去一样,细看又不一样,看得让他们眼花缭乱,有的老人和孩子出于好奇,还轻轻摸摸姑娘们的衣袖,她们就很大方的舒展衣袖让你看,看的人笑了,被看的人也笑了,在这会意的笑声中,也就慢慢地亲切了。东家要招呼客人了,就亮了嗓子喊——客亲们,进屋喽! 大家知道,这是规矩,先请客人进屋喝点茶,吃点馍馍,然后就证婚,等仪式办完了,才正式吃席。于是,大家都热情地让着客人进屋,他们却在院中叽叽喳喳一边喧着,一边等着证婚。一直等了快一个时辰,客人们吃喝过了,才听到司仪高喊了起来,开始证婚了,开始证婚了。听到喊声,大人娃娃都急着往前挤,很快的,人群就形成了一个圆形,中间只留了一块空地,让给了新郎新娘,别的地方都占满了。司仪又大喊一声,第一项,鸣炮。话还没落,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已经响起,大人娃娃都捂了耳朵,朝鞭炮声响的地方看去,便见鞭炮冒着火花,在人群中响出了一块空地,青烟和火星汇聚一起,冲到半空。鞭炮声刚落,司仪又喊,新郎新娘入场!话音落下,人声一下鼎沸起来,都呼叫着新郎新娘出场,酸胖就在这呼叫声中,抱了新娘,快步来到场中,将新娘放下,随之也就落下了一串灿灿作响的丁当声,那是新娘服饰上发出的撞击,却像音乐般地和谐。很快的,那声音便幻成光泽,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整个庭院,也跟了亮堂起来。 新娘的旁边坐着是大伯哥锁阳。锁阳被几个小伙子捆绑在椅子,脸上涂抹了一层黑锅面,头上带了一只破草帽,胳膊上套了一个破草筐,两腿处绑了一根长萝卜。那情景,很容易使人想起二十多年前,胡六儿娶亲时,他爹胡老大被化妆的样子。现在,事过多少年了,这样的风俗习惯一点儿没有改,还是那样延续了下来。锁阳被捆绑着,身子动不了了,但是,思想却一点儿也不受干扰,该动时照样能动。看到银杏一出场,他的眼睛一下亮了。当年,为处理六叔的后事,他和石头上八个家草原时见过银杏,那时虽然觉得银杏长得好,但是,也只是觉得好。现在,经这么一打扮,觉得就像天仙一般的俊美了。现在,这位天仙般的弟媳妇在后生们的簇拥下,要给他这位“扒灰”的大伯哥点烟了,他就坐端了让她点。后生们却将他胯下的长萝卜拿着晃了起来,在场的人都被逗得咧了嘴笑,银杏也忍不住的笑了,笑着说,请大哥抽烟,说着就点着了火。锁阳点着了烟,就吊在了嘴上,心里却也一阵阵地美。对这门亲事,锁阳起初还有点想法,觉得弟弟虽然长得憨,但是,还不至于娶个带孩子的寡妇。一想起银杏那人儿,觉得也不错,就同意了。没想到今天再见,好像比过去越发显亮了,心里反觉得也是弟弟的造化,这样好的媳妇,要是不带孩子的话,酸胖怕是说不来的。 大家好不容易等到新郎新娘出节目的议程,都喊叫着让新娘唱个歌,跳个舞。新娘默默看了一下酸胖,没想到酸胖也再鼓励她说,大家要你唱,那你就唱一个。新娘这才说,我们裕固族民族是一个草原上的民族,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裕固人常说,当我忘记了故乡的时候,故乡的语言我不会忘;当我忘记了故乡语言的时候,故乡的歌曲我不会忘。今天,当我第一次远离我的父母,远离我的草原,我就给大家唱一首我们裕固族姑娘出嫁时唱给阿爸阿妈的一首歌曲吧。说完便唱了起来——生我养我的阿扎、阿娜 今天给我戴头出嫁 你们要把我常常挂念 不是我对你们无情 是生活在向我召唤 我亲爱的阿扎、阿娜 我虽离开了你们 父母的恩情永记心间 老子娘母子要保重 您们的丫头出嫁了 丫头骑上枣红马 挥着鞭儿离去了…… 歌喉刚刚亮了开,声音就像一声鸽哨,“嗖”地一下钻到了天上,然后才慢慢地荡了开来,又一声声都落到了人们的心坎坎上,熨帖得不得了。随着歌声的响起,新娘便轻轻地甩起了衣袖,微微地扭动起了身子。唱着唱着,那身子就情不自禁地跟着歌声翩翩起舞,那衣裙一飘,就越发像天仙一般了。 场子里静极了。听着她的歌声,看着她的舞姿,年纪大一点的人又不觉想起了当年的金秀,想起了当年的新疆三爷。想起了金秀的歌,想起了新疆三爷的舞。金秀虽然唱得好,但是,她哪能与酸胖的新娘子比?新疆三爷虽然会跳舞,可他的舞,更无法与新娘子比了。曾留在村人记忆深处的美好,顷刻之间便被新娘的歌声和舞姿摧毁了,红沙窝村人的记忆,在这一刻,留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美好……然而,谁也没有注意到,新娘唱着唱着,声调便渐渐变得忧伤了起来。她本来不想忧伤,但是,没有办法,一想起从此离开了草原,离开她的阿爸阿妈,离开自己的亲人,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悲伤。她曾千百遍的幻想过,幻想能够和她日夜思念的人儿一起走进新婚的殿堂,那将是她多么渴望的美啊。然而,无情的现实却将她的梦击了一个粉碎。相爱的人走不到一起,不相爱的人却在一起生儿育女。不知这是天意,还是人为。她不得不与她心爱的人,瞒着飞儿,也瞒着酸胖,共同编织了一个美妙的谎言,虽然蒙骗了他们,但是,却始终蒙骗不了自己的心,一旦想起,心里就在流血。她明显地能感觉到,他还是爱她的,但是,就是因为他不想制造另一场悲剧,就只好延续了她俩的悲剧。为了能使心上的人心理上找到一些平衡,也为了自己能够时常看到她心爱的人,她也只好勉为其难,顺从了他,嫁给了当年另一位默默爱着她的汉子。此刻,当她唱起这首出嫁的歌曲,想着这人生的无奈,由不得悲从心来,泪水便悄悄地溢到了她的眼里。尤其是当她的目光从人缝中碰到了他,碰到他那双忧伤的眸子中闪烁着的泪光,她迅即收回了目光,耳边仿佛响起了她曾经读过的一首诗:如果我是你的眼泪,我会顺着你的脸颊流到你的嘴里,因为我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的眼泪,我将不再哭泣,因为我怕失去你。此刻,她再也无法克制自己了,别过了头,强将泪花挂在了睫毛上,不让它落下。怕碰碎了它,也怕碰碎了自己。 可是,她没有碰碎它,天旺却碰碎了它。当他的目光碰到了她的泪花时,他再也忍不住了。他知道,那泪花是为他而挂的。她虽然成了别人的新娘,但是她的心里依然装的是他。她之所以顺从了他,嫁给了酸胖,更主要原因是为了能时常的看到他。他知道,他委屈了她,但是,亲爱的人儿,我实在是无能为力了,你悲伤,我也同样的悲伤。当一个人,把自己所爱的女人送给了别人去当新娘,那种难受,是掏心的,剜肺的。如果不到那一步,谁会那么去做,谁会舍得那么做?亲爱的人儿,你别记恨我,也别为我伤心难过,酸胖是个好人,他是个好人。这样想着,一扭头,就从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没回到家里去,而是开了车,向东沙窝的方向呼啸而去。他只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或者像野狼一样大吼一阵。他太压抑了,实在是太压抑了。 小车在沙路上飞驰着,两边的沙丘快速地向后移去。苍茫的大漠,逶迤的汉长城,你可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么?巍巍的苏武山,高高的野鸽子墩,你既然养育了我,为什么又要给予我这么多的苦难?多年前的一场沙尘暴,卷走我心爱的叶叶,给我留下了一生的痛。没想到我刚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飞往八个家的鸿雁被山风吹迷了方向,竟阴差阳错般的与王小云结了婚,让我不得不放弃了心爱的姑娘。老天啊,这究竟是你对我的处罚?还是上帝本来的安排? 他登上了汉长城上的烽火台。遥想几千年前,汉唐的将士们曾在这凛冽的漠风中守护着边关塞外,风霜冼去了千古人物,却冼不尽岁月留下的痕迹。几千年后的今天,当他登上这里时,感觉却是无比的苍凉与心酸。往事如烟,心事浩茫,他由不得像野狼一样长吼了一声。那一声,仿佛将他积压了很久的心酸、苦楚统统释放了出来,泪水便哗地一下淌了下来。泪眼朦胧里,他仿佛看到了一团红,在沙漠中燃烧了起来,恍若当年,在沙漠中,看到了被黄沙掩埋着的叶叶,又仿佛在八个草原,看到了飘荡在白雪茫茫中的一抹红……(未完待续) 20 当时间老人蹒跚着脚步,跨入二十一世纪后,镇番县的生态问题到了非常严峻的时刻。当年过度开荒,过度打井,对土地毫无顾忌的掠夺所造成的恶果也日益呈现了出来,干旱缺水,沙漠化日趋严重却越发地困扰着人们。好多土地因沙化严重,不得不放弃。再加上祁连山的雪线逐年后退,地表水几乎断绝,地下水有的地方的已下降到一百多米,每到春天,沙尘频起,搞得大半个中国乌烟瘴气。最北边的几个乡村完全被沙化了,村人无法生活,有本事的,年轻有为的,早就走了,去到外面求发展去了,剩下的,老的老,少的少,还死守在家里。 其实,这个问题早在九十年代末就暴露了出来,上级政府部门也很重视,但重视归重视,从根本上解决不了水的问题,也就解决不了生态问题。一些媒体也为镇番县的生态作了呼吁,呼吁的结果是引起了一批批的专家的注意,他们一个个来到了镇番县进行考察,考察完了,几乎发出了同一个声音,为了节制水土资源,减轻土地压力,要适当关闭一部分深井,并将沙漠隔离带退还给沙漠。这一提法,自然与当地政府的发展思路相矛盾,尤其以苏大相为首的一些老同志态度更为坚决,说把井关了让老百姓怎么办?我们与天斗,与地斗,斗了几十年,斗来斗去,为的是个什么?不就是为了生活?水库断流了,天上又没有水,如果再关了井,让老百姓咋办,总不让他大家活活等死吧? 专家队伍里中最权威的黄教授不客气地反驳说,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是,我们还必须尊重自然规律,要按科学办事。因为水的问题无法解决,加之过去对土地的过度的开发,过度的放牧,人口的增加,地下的水的不加控制的攫取,必然导致荒漠化。如果现在还不加以制止,只能加剧荒漠化的进程。过去的观念是人进沙退,沙进人退。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人进,必然要破坏人与自然的和谐,造成更大的沙化。人退,也未必就是沙进,也不失为一个良好的选择。生活不下去了,怎么办?就移民,移出一部分人,把荒山让给荒山,把沙漠让给沙漠,这样才能减轻土地的负荷,有可能达到相应的平衡。 苏大相说,你们专家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里,移到哪里去,哪里愿意接受我们这么多的人?如果我们不这样坚守住,现在还有镇番县吗?还有周围的几座城市吗?怕早就没有了,早让风沙给吞灭了。大家可以想象,如果真是那样的情况,我们将对不起的不仅是我们的列祖列宗,对不起的不仅是子孙万代,更对不起的是天下,因为是我们没有堵住风沙口子,让沙尘暴吞灭镇番县,揽腰切断了河西走廊。 黄教授听完,忽地站了起来,异常激动地说,谁想离开自己的家园?谁想背井离乡?谁都不想。但是,现实是残酷的,是不依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从“人定胜天”到“天人合一”是一个艰难的转变过程,粗放的经济发展模式让人们从改造自然的梦境中逐渐清醒。发展是必然的,自然更是无情物。世界在工业文明的诱导中摒弃了“生态文明”,在单方的辉煌中一步步陷入生态危机的泥沼。中国也未能例外,镇番县更是如此,尤其是经济发展速度如此迅速的今天,牺牲生态环境似乎不可避免地成了发展的代价。问题是,当我们意识到了后果的严重性之后,就再不能熟视无睹了。如果再不采取紧急措施,镇番县面临的不是移民问题。而是毁城的厄运。 激烈的争论结束后,专家们提出了发人深省的问题,该回兰州的回了兰州,该回北京的回了北京,可镇番县的困难和问题,谁也解决不了,还得靠自己。是坚守,还是退让?镇番县已经没有了选择。红崖山水库枯了。它就像一个人的生命,经历了幼稚的少年,澎湃的青年,辉煌的中年,垂暮的老年,历经沧桑后,最终寿终正寝了。干枯的水库,裸露出污黑的淤泥、发出臭烘烘的气味,看去是那样的丑陋。那高高的堤坝,越发显得宽厚结实,除了证明它有过辉煌的过去,再也说明不了什么。这座号称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历经半个多世纪的风霜雪雨,凝聚了镇番县几代人的勤劳和汗水,智慧和情感,最终结束了它的历史使命。这是镇番人民不愿意接受的现实,但是,残酷的现实却是不依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受大气候的影响,镇番县靠北边的几个乡村,用水频频告急,井水干枯,土地沙化。打井打到一百米,再打下去,水就变成了苦水,人畜不能吃,庄稼也不能浇了。吃水还要从十几里之外的地方花钱去买。学校的老师吃不上水,学生上学时,就用矿泉水瓶子带,每人每天带一瓶,供老师用。村里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剩下的都是些妇幼老弱。市县领导实地考察完,谁也说不出话,问题的严重性已经摆到了面前,想坚守已经不可能了,只有移民。于是政府到新疆的昌吉、奎屯等地,与之做了衔接,他们答应接受一部分移民。回来后,就开始组织移民。先做动员,又给每人发放了二百四十元的安家费,才有人报了名。于是,一批一批的生态难民,哭爹叫娘地离开了祖祖辈辈生活过的地方。“碱大水苦尘土扬,沙进人退耕地亡。强男倩女早走光,妇幼老弱别农庄。”一幅幅生别死离的场景便从镇番县的北部缓缓地拉开了帷幕。这是大家不希望的,但是,又是无法回避的现实。当送行的县、乡镇干部从新疆返回来后,却给他们留下了终生难以抚平的失落。 红沙窝村的情况虽说没有这么严重,但是,已经显露出了危机的信号,最明显的标志就是地下水位每年以一至两米的速度在下降,一口新井,用不了两年就没水了,成了一口废井,再打一口井,还要投资二十多万元。摊到每户,也要几千元,仅这一项,就使好多家庭背上了沉重的经济负担。不种地,不行。要种,就得投入。可这投入,实在是太大了。好多家庭拿不出打井的钱,只好靠银行贷款来支付。一般的家庭尚且如此,杨二宝的农场就更难了,他不投入,就没人包他的地,一投入,都是大数字。每年下来一算账,鼻子大过了脸,全部收入加起来,还抵不上打一口深井的费用,更何况,他的地在荒漠隔离带,水位要比村中的还有深。村中打一口井需要二十五万,他就得三十万。善于算账的杨二宝自然明白,与其这样种下去,还不如让它废弃了。但是,一想到他投进去的一百多万,想到还背负着银行的六十多万元的贷款,心又不甘。难道我杨二宝就这样垮了吗?他就像一头拉着破车的老牛,上到了半山腰,上,上不去。下,又下不来。想放弃,又心存着一丝希望,不放弃,一年一年地跟着赔。搞得他真是欲罢而不能!他本想在他的有生之年,轰轰烈烈地干一番事业,给子孙们留下一笔可观的财富。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到头来,家底子被他折腾光了,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命呀,这都是命。该他倒霉,想躲也躲不过去。当初,他要是听上老伴的话,冷静一下多好,也不至于到今天落了个鸡飞蛋打。 这年的秋天,是杨二宝一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秋天,这是二oo二年的秋天,他辛辛苦苦打下的十多眼深井全部干枯,迫使他不得不无奈地撂荒了他的农场。左方右圆出了名的杨百万,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现实,有时候就是这样残酷无情。 村人知道了,众说纷纭。有人幸灾乐祸,说人算不如天算,你杨二宝再聪明,也算不过老天爷。活人呀,得意时不要太嚣张,失意时,也不要怨天尤人。他刚有了几个钱时,看他多嚣张?从城里拉来化肥,翻了一番要卖给村里人,乡里乡亲的,亏他也能做得出来。还有,老奎的丫头叶叶,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姑娘,他却想着法子逼着支书把自己的丫头断送了。人呐,还是善良一些好,惹怒了老天爷,迟早要遭报应的。有的则说,这是杨家的风水转了,儿子善良,心眼儿好,兴旺了,老子太狡诈了,气数尽了。更多的人则担心,杨二宝无法种地,而我们的井水也在不断下降,如果再这么降下去,将来怎么办?是不是也和杨二宝一样,干不下去了,就得撂荒?这是一个大问题。杨二宝撂荒了,他的家底子厚着,再说,还有儿子的工厂,不愁生活不下去。别人却不同了,都靠这块地,地不行了,咋活呀?有人就接了说,咋活?真正到那个时候,政府会想办法的,怕什么怕?天塌下来有大个子撑着哩。又有人说,话虽这么说,政府给你想办法就是移民,北区的几个乡村,已经移到新疆去了。一说起这样的话,都与大家的生存有关,所以都很感兴趣,人也就越聚越多了。有人问,你们知道不知道,他们移到新疆去的咋样?回答的说,能咋样?移到那里去,都是移民,房子没有房子,地没有地,就像从定西来的农民工租种杨二宝的地一样,在地上搭一个茅草房,要多孽障有多孽障。听的人就说,唉唉,要是那样,还不如死守在这里,好赖也是自己的家。有人说,就怕到时候,你想守也守不住呀。 红沙窝村人心开始浮动了,年轻人都不再安于现状,有门路的,纷纷到城里去打工,幻想着也能像当年的天旺一样闯出个名堂。但是,所不同的时,他们的观念显然与当年的天旺不同了,他们人还没有走开,心早就走远了,也下定了,离开红沙窝,再也不想回来了。这话自然传到了天旺的耳朵里。天旺听了,很是一阵怆然。小山东半真半假地说,天旺,你当年满腔热忱地回来改变你家乡的落后面貌,我都被你的精神感动了,现在,有点能耐的,一个个又都往外跑,看到他们跑,你是不是后悔了?天旺摇摇头说,不,我不后悔。我知道我的能力是有限的,光靠我一个人,想改变家乡的面貌,似乎有点不太现实,但是,我努力了,也这样去做了,我就不会后悔。 这几年,他的厂子还算兴旺。食品厂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了。他早已还清了贷款,又增添了新的生产线,天旺牌的系列产品不仅打响了镇番县,也销售到了凉州和省城兰州,甚至周边的几个省市也屡有订单发来。这一新型的产业链的兴起,也带动了红沙窝乃至沙镇的种植业的发展。然而,当他看到一天天恶化的生态,心里还是止不住一阵苍凉。他本想以他的产业,带动红沙窝的一方经济,使大家真正摆脱困境,走上富裕之路,没想到他的理想,他的抱负,在这恶劣的自然环境中,显得又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他的产业给村人带来的实惠,远远抵不了他们每年的支出,各种费税,各种各样的生产投入,压得农民透不过气来。当他听到来自土地的一声声*,来自农民的一声声叹息,越发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多么的单薄,他的唐·吉诃德式的梦想,终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像肥皂泡一样一个个的破灭了。尤其当他看到父亲那张灰暗的脸,心里更不是个滋味。他知道,父亲已将他的全部所有,全部心血都投进了农场。农场垮了,意味着父亲的心血白费了,父亲的希望和未来也从此破灭了。尽管他与父亲在观念上,在对待人生的态度上有着很大的差异,但是,割不断的父子亲情,还是让他牵肠挂肚。 他来到了爹妈的屋里,说:“爹、妈,农场垮了,我知道是因为干旱缺水造成的,这也怨不得谁,你们也不要放在心里去,好在我的厂子还算行,欠下的账,由我来还就是了。你们只管放宽心,好好地过你们的日子。” 杨二宝听了,心里一阵温暖。在这个时刻,任何人的话,都抵不上儿子的这几句管用,虽然不多,却句句说到了他的心坎坎上,听来便是那样的受用,他忍不住动情地说:“天旺,有你这句话,爹就够了。银行的贷款还有几十万,你还了,还怎么办厂子呀。当初,我为什么要早早地与你分家,就怕农场的债务牵扯到你,爹的良苦用心你现在该明白了。没想到,这么快农场就变成了撂荒地。你的这片孝心,爹妈领了,你也不要为我承担什么,我和你虽然是父子关系,但是,在财产上,我们是独立的。我贷款是为了开荒,也是沙镇领导动员我我才开荒的。银行要追债,就把荒地交给他们,要不要随他们的便,反正是虱子多了不怕咬,账,就让它欠着……”杨二宝说到这里,一声叹息,终将无尽的话咽到了肚里。 田大脚便接了话说:“天旺,你爹说得对。农场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反正欠的是公家的,我们没钱还,他们能把我们咋办?总不能要了我们的老命。反正肉烂了在锅里哩,把我们家的一百多万也搭进去了,他们爱咋的就咋的,我们也豁出去了。厂子是你自己办的,贷款也是你自己办的,与农场没有关系,只要你不愿意顶债,他们银行也拿你没办法。” 天旺说:“爹、妈,你们的意思我明白,我听你们的。我现在也不主动为你们还银行的贷款,到时候,他们实在逼得不行了,再说不行的话。” 杨二宝说:“实在不行也不能有再说的话,那是你的产业,你一口咬定与农场无关,他们能把你怎么样?” 天旺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只好作罢。告辞出来,心里却一阵阵发沉。他知道,他已经无法再向父母说什么了,他们的思想观念还停留在法制不健全的过去,试图想靠农民式的无理与抵赖,赖去银行的这笔贷款。他为自己的父母感到深深的悲哀。那个靠胆量加机遇,就可以一夜暴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逐渐地被知识化和法制化所替代。父亲的辉煌永远属于改革开放的初期。他无意对自己的父亲作出更多的评价,他只是感觉到,父亲身上所具有的农民式的狡黠,那种想赖账的心理准备,足使他感到了父亲的卑微与渺小,也感到了父亲的简单与幼稚。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银行自然会按着法律程序办事,你就是想抵赖也无法抵赖的。他不想戳破这一点,想让这种幼稚的想法在父亲的心里多存活一阵,也许能让父亲减轻一些精神压力。 来到厂里的家中,他看到王小云还在对着电视乐呵呵地笑着。王小云心事似乎永远都在电视上。天旺每次回到家里,不是看到她面对着电视在傻笑,就是看着电视在默默哭泣。自从有了孩子后,王小云只呆在家里做做饭,搞搞家务,吃完了睡,睡完了就看电视,也不去工厂做事儿了,人也就一天天地胖了起来,窝在沙发上,就像窝了一堆肥肉,那样子,怎么看怎么不舒服。天旺也懒得理会,不去上班也罢,省得到了厂里碍手碍脚。有时,看到她一副懒散的样子,心里就想,如果没有电视,不知道王小云的日子该怎么度过。女儿丫丫被小山东的儿子国国领上玩去了。这几年,随着产业的发展,天旺就在工厂的隔壁盖了一个家属院,他住一半,另一半让小山东一家三口人住。几年来,小山东两口子已被红沙窝同化了,不仅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也学会了这里的方言,有时偶尔说几句带有地方方言的话,逗得厂里的工人们哈哈大笑。几年前,小山东有了一个儿了。玉秀有了身孕后,小山东本想要回到他们山东老家去生产,没料那时正忙,就被天旺挡下了。天旺说,就让玉秀在这里生算了,这里离医院也不算太远,有什么情况,马上送医院,保证不会出问题。等玉秀生了小孩后,厂里负责给你们雇个保姆。在天旺的一再挽留下,小山东也只好留了下来。天旺也果然讲信誉,小宝宝出生后,他就在村里请了个保姆,一切费用均有厂里来承担。这样一来,小山东两口子越发感激天旺,也就死心塌地地留了下来。天旺与小山东亲如兄弟,两家的关系也越发亲近了。村人都说,天旺与小山东的关系都胜过了天旺与天盼。天旺有时一想,觉得也真是的。 此刻,当天旺看到王小云一副懒散的样子,心里顿生出一种说不出和悲哀来。有好几次,因看不惯她那样子,多说了几句,王小云就不高兴了,拉着脸儿,故意丢碟子摔碗给他颜色看。他要忍不住再说几句,王小云道理好像比他还多,就大声同他吵嚷了起来:“嫁汉嫁汉,就是为了穿衣吃饭。我嫁给你图个啥?不就是图个安闲自在?否则,我嫁谁不是嫁,为什么单单嫁给比我大那么多岁的你?”天旺觉得这话实在有伤自尊,就说:“你要嫌我岁数大我们可以离婚,我保证成全你,离掉了你可以找一个小的。”王小云说:“你想得美,我现在生过孩子了,人老珠黄的,你的事业也发展起来,就想一脚蹬掉不要我?姓杨的,我告诉你,没门儿!我又不是一件旧衣服,你想穿就穿,不想穿就扔,我是一个大活人,没那么容易!”王小云不吵则已,一旦吵起来,又哭又喊的,好像她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这样吵过几回,就把天旺的心吵凉了,觉得再也没有必要说什么了,她爱咋的就咋的去。遇上这样不讲道理的女人,你真拿她没治。 天旺心里一凉,就越发后悔当初选择了她是一个绝对的错误。为什么不再等一等?要是再等一等,就等到了银杏,也不会将那样好的一个女人,送给了酸胖。一想起这些,他就心疼万分。有时,他进了家门,也在幻想,要屋里呆着的不是王小云,而是银杏,那该多好呀!但是,事不由人,木已成舟,这辈子,只能这样了。银杏到了沙窝村,他就安排银杏到厂里来上班。他能做的,也只能如此。酸胖本来也在厂里干着,觉得两口子都在这里干,好像多占了天旺的便宜似的,有点不好意思,就加入到石头的合作社。天旺觉得这样也好,自从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好,要求来当工人的人实在太多了,他不好推托,只能每户安排一名。银杏的到来,仿佛一下子为他注入了活力,每天只要能看到她,即便不说任何话,互相对视一眼,他也就感到心里踏实了。 天旺懒得在家里呆,出了门来,想到石头家里去坐一会。没想刚出了门,便看到银杏匆匆忙忙地从村口走了来,就迎上去问她出了什么事。银杏急切地说,飞儿正发高烧,昏迷不醒,她去找村上的张大夫,没有找到,说张大夫上了城还没有来,不知怎么是好。天旺急切地说,你赶快准备下,我马上去开车,上城里的医院。说着,匆匆回到厂里,将车开到酸胖的家门口,把飞儿抱上车,就飞快地向县城方向开了去。 来到县医院,他们匆匆将飞儿送进了急诊室,经医生检查,才得知得了急性肺炎。医生埋怨他们说,你们为什么才送来?要是再晚一步,就没救了。天旺和银杏听了,吓出了一头冷汗。经过一番抢救,飞儿最终脱离了危险,但是,天旺的心依然沉重。看着吊瓶中的药液在一滴一滴的朝下滴着,飞儿紧闭着双眼,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心里涌出了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他轻轻地抚去了挂在儿子脑门上渗出的虚汗,由不得的长叹了一声。就这一声,叹出了他的无限心酸,也叹出了他的人生无奈。几次次,他在路头巷尾碰到了飞儿,很想亲切地叫一声儿子,但是,话出了口的,却是一个“飞儿”。几回回,飞儿看到他时,向他亲切地问一声“叔叔好”,就一蹦一跳地跑远了。他从来还没有近距离的认识和打量过飞儿,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这样的机会。此刻,他便趁着儿子紧闭着双眼的当儿,认真地看了起来,就像欣赏着一件弥足珍贵的艺术品。飞儿的眼睛很像银杏,大大的,很有神。鼻子也像他妈妈,高高的,挺挺的。还有,他的脸颊也像他妈的,清秀中暗藏着刚毅。只有嘴像他的,棱角分明,还有那单薄的小身子,很像他小时候。看着,想着,心里就生出了一种莫名的难受。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父子相见不相识。这样的悲哀,却让他摊上了,他只有将牙打落了,悄悄地吞进了肚子里。 他认真地打量着飞儿,银杏却在认真地打量着他。在银杏眼里,他永远是那么刚毅,那么充满自信。在这样的男人面前,她没有逾越不了的障碍,也没有无法克服不了的困难。当她每每与他眸子相撞,她的心里总是涌起了一层一的波浪。这已经成了她每天的盼望,即使是一个照面,或者是一个眼神,对她来讲,都是那般的渴望,都会在她的心里产生出无限的甜美。她永远也忘不了新婚的那天,挂在他眼里的泪。那泪,别人是读不懂的,只有她能读懂。那是一个真正的男人的无奈,也是深藏于心的爱的压抑。就在那天晚上,当酸胖急猴猴地与她做那种事儿时,她的心里还是牵挂着他,还是想着他。只有想着了他,想象着是他,她才能进入到一种境界和状态。在此后的岁月里,酸胖凡与她*,她几乎都要在她的意念里,将酸胖幻化成了他,唯其如此,她才能得到暂时的幸福。她知道,这样似乎对酸胖有些不公,但是,没有办法,意念往往是不由人的,控制不了,就得想。后来,她听说他过得并不幸福,经常与他的妻子吵吵闹闹,心里更不是个滋味。她也曾想,王小云真是太不知足了,那样好的男人,怎么就不知道珍惜,不知道疼爱? 此刻,当她近距离的认真的欣赏着她心爱的人儿,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甜美。他变了,再不是那个会吹笛子的英俊小伙了,岁月的风霜,已经悄悄在他的两鬓染下了几根白发,终年的操劳,又在他的额头上,添下一道细细的皱纹。他虽然不再年轻了,但是,却比年轻时更多了一些成熟男人的魅力。 就这样,他们相隔在飞儿的床边,默默无言地守候着。过了好久,她忍不住说话了。她说:“幸亏送得及时,要不然,飞儿还不知会是咋样。” 他抬起头,长吁了一口气说:“我……没有尽到责任,常常想起,总感到很内疚。” 她顿了一下说:“你有你的难处,我能理解。” 他说:“一个男人,除了情感,还有责任,除了责任,还有道义。要不是这样……我早就跟她离了婚,也不会让你们这样受委屈。” 她说:“有些事儿,是由不得人的。” 他说:“酸胖对你和孩子还好吗?” 她说:“还好。他是个实诚人。” 他说:“飞儿病了,他知道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她说:“他知道。他是个粗心人,没有在意,就上地干活去了。” 过了半天,他叹了一声气,她也叹了一声气,就在这叹气声中,飞儿慢慢睁开了眼。(未完待续) 21 新疆三爷不行了。半年前,新疆三爷胃里难受,吃不下去饭,新疆三奶就到村里张大夫那里买了一些酵母片,吃了,还是不管用。石头就想把他送到县医院里检查一下。新疆三爷说,不了,不去了。瞎花那钱做甚呢,过上两天就好了。新疆三奶听老汉这么一说,也不再撺掇了。心想也是,能为儿孙们省就省一点。不想过了一个多月,还不见好转,三奶就有点发慌了,对三爷说,老汉,不行就上趟城吧,你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新疆三爷说,老了么,该咋的就咋的,瞎花那钱做甚?石头还要供孙子上高中哩,紧巴巴地,瞧什么病呀。三奶说,再紧巴巴,有病了,总得瞧,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这样病下去。三爷说,再说吧,过两天再说吧。 哑女段凤英听到三爷病了,提着一只老母鸡来看望。自从胡六儿死后,段凤英日子过得也艰难。好不容易熬到富生大学毕业了,有了工作,日子才渐渐地有了起色。没过几年,段凤英又开始为儿子的婚事担起了忧,富生说不急不急,可她却急得觉都睡不着。直到大前年,才终于把儿子的婚事办了。媳妇在城里教书,人也长得很鲜亮,这给她的心里带来了极大的安慰。虽说结婚借了债,但是,媳妇却很开通,对她说,妈,你不要担心,我们俩都有工资,要不了几年就还完了。段凤英听不懂,儿子给她比划了,她才知道了,心里暖融融的,也就不再担心了。冬天闲了,儿子要接她到城里去。她死活不去。一是儿子住在单位的家属院里,房子窄小,不方便。更主要的是,自己是个聋哑人,呆在村子里,习惯了,也没人嫌弃,到了城里,让别人说三道四的,别给儿子媳妇丢了脸。所以她就不去。 段凤英来到三爷的炕头前,握着三爷的手,嗷嗷地比划了一阵。三爷看懂了她的手势,意思是让他好好养病,不行的话,要上县城看看。三爷看了,很是感动,就说,好的好的。然后又问,富生好吗?他咋不来看看我?我有点想他。三奶就把话比划给了女儿。段凤英又比划了一阵子。三奶就对三爷说,富生最近不在城上,下乡搞调查去了。等他上来,我就让他来看望你。三爷听了,就点点头说,只要娃好就对了,我也是说说,娃是公家的人,忙,我知道的。来不了就不要来了。 三爷一天不如一天了。在三奶的一再说服下,三爷终于答应了石头上县医院去看看。 到了医院一检查,麻烦就来了,又是拍片子,又是做胃镜,还要化验肝功。一折腾,果然花了几百块钱。医生开了一大单子药,说是他的病挺麻烦的,还要他住院观察。新疆三爷一听,死活不住院,也不让石头去抓药。石头说,你不住院倒也罢,药还是要抓上,回到家里吃。三爷说,吃啥哩,老了么,也快到死的时候了,花那钱做甚?你别抓了,抓上我也不吃。经过医院里一折腾,新疆三爷一天不如一天了。三奶就心疼地说,老汉,你这样也不是个办法,要不行,就干脆住院吧。三爷说,住也没用,八十四岁的人了,也该到见阎王爷的时候了,不拖累娃们了,不拖累了。三奶听了,就落着泪说,可你走了,让我怎么办?三爷说,你好好活着,你还不到时候,就好好活着。三奶就越发伤感了。三奶说,你是个好人,我没有白跟了你。三爷说,你也是个好人,让我享了不少福,这辈子,我也没有白活。 又一个早上,三爷对三奶说,老婆子,我想穿新衣服,你给我穿上,让我看看咋样。三爷说的新衣服就是送老衣。三奶便从柜中取了出来,给三爷穿上了。三爷说,很好,很好,很合身的。然后三爷又说,今天我想吃碗揪面片子,你给我调得酸酸的,做一碗。三奶就应着声,下厨去了。做好端了来,三爷已经闭上了眼,永远地走了。 村人听了,都说,这是三爷修行修的,没有受折磨,就轻轻松松地走了。好呀,这是好事,三爷是活好了,也走好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活好了,活好了。 三爷走了,石头的心里很难受。三爷虽不是他的亲爹,但是,在他的心里,就像亲爹一样。小时,当他踏进了三爷的家门,就觉得这个后爹不是他原先想象的那样,他很随和,也很善良。他什么都依着他和娘,也顺着他和娘。正是仰仗着他的善良和很好的人缘,少年的他,才没有受到别人的歧视,还得到了同龄的孩子不曾拥有的上学、参军的机会,让他学得了知识,得到了锻炼。如今,他安详地走了,他唯一能表达的,就是请来了乡里有名的道人和吹鼓手,热热闹闹将这位后爹送走。送葬的那天,富生带着城里的媳妇一块儿来了,来为外爷披麻戴孝。送葬的队伍排了很长的队,儿孙们跟了一大串,哭天抹泪地把三爷送到了苏武山上,三爷就风风光光地入了土。 发送完了新疆三爷,村人归来时,就不由得说起了新疆三爷,说新疆三爷有石头这样一个孝顺儿子,真是活好了,比有些有亲儿子的人活得还好。于是,人们就夸起了石头,说石头自小就懂事,是个善良人,他对新疆三爷比亲老子还孝顺。夸了一阵,就有人说,新疆三爷就这样风风光光地走了,不知道下一个又是谁哩。老奎就说,下一个就该是我了。大家就笑。保德说,老支书身体好哩,不活他个八九十岁能行?老奎说,活那么老做甚?自己遭罪不消说,还要拖累别人。等到哪天动弹不动了,死了最好。又有人说,生死由不得你自己,有的人不想活,却越活越精神,有的人想活,却活不长。保德说,哪个人不想活?谁都想活,没有不想活的。要是他不想活,还不容易?田富说,也有不想活的。刘皮庄的刘臭皮匠的女人就活厌了,前些日子就是喝了半瓶敌敌畏毒死了。大家都知道,刘臭皮匠有四个儿子,都不孝敬娘老子,老两口过得孽障得很,冬天连个火炉都架不上,年三十日,儿子媳妇们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一个来给老两口送上一口热饭。刘臭皮匠就气得骂,养了一窝白眼狼,早知道都是些没良心的货,生这些狗日的做甚?一个个把他们养大成人了,又一个个给娶了媳妇,把娘老子掏空了,就不管娘老子了。要是把养他们的粮存起来,给他们娶媳妇的钱存起来,我们老两口过个啥日子过不上?看着这伙狗日的,气都能把人气死。后来,刘臭皮匠果真咽不下这口气,越积越深,就被气死了。刘臭皮匠死后,村里做了调解,让四个儿子分月养老妈妈,每户一个月,轮了班子来。话虽是这么说下了,但他们不执行,老太婆还是常常吃不上饭,一次老太婆实在饿极了,看到二儿子家门开着,就进屋用衣襟兜了四个大馒头,没想刚出门时,被二媳妇撞上了,二媳妇夺下馒头,把老太婆推出了门外,还骂她是老不死的,说这个月你在老三家过,你偷馒头给谁?老人受不了这个窝囊气,回到自己的小茅屋里,一下喝了半瓶敌敌畏就死了。说起这一家的事,大家都骂,骂这四个儿子真不是人,畜生都不如,现在又不像过去,就四个馒头嘛,能把他吃穷?他们要是能有石头的一半就好了,娘老子也不会走上那条道。有人接了说,他们不要说有石头的一半,连石头的一个脚趾头都不如,那样的儿子,还不如不养。骂着,说着,有人就想起了自家,想起了以后,要是真的动弹不动了,能不能靠着儿女还很难说呀。想着,就有人说,还是老支书说得对哩,等到哪天动弹不动了,死了最好,少受气,也少受罪。保德说,你们可别当真,老支书只是随便说说,他可不像我们,他有个当干部的儿子,对他孝顺得很,他又不愁将来苦不动了没人养。老奎就嘿嘿地笑着说,不知道将来变不变心,现在看,好哩,儿子媳妇对我们老两口好得很。老奎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很是自豪,儿子是国家干部,有知识,跟那些没有知识的就是不一样。去年,老伴儿去了一趟凉州,回来说开顺又升了一级,说是成了市委的副秘书长了。熟人见了儿子,都改了口,叫张秘书长。老奎听了,眼睛就笑成了一个圈圈儿。他知道,副秘书长与副县长是平级,副秘书长就是副县长。开顺已经成了县太爷了,他就成了县太爷他爹了,他怎能不高兴?老伴儿说过了儿子,又说孙女,说孙女已经上学了,长得机灵得很,就像她姑姑叶叶。一说到叶叶,老伴儿又想起女儿,就由不得慨叹起来。老伴儿一感慨,他的心里也酸酸的,挺难受。要是叶叶还活着,看到她的弟弟有这么大的出息,她不知道该有多高兴呀! 归来时,他们上了捷路。那捷路,就是扬二宝的荒地。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滩,裸露的沙地上,泛着一层一层的白碱,脚踏在上面,扑哧扑哧地直冒白灰。看着这片撂荒地,老奎的心里仿佛堵了块东西,感到分外地难受。没想到,当年活艳艳的柴湾,却成了这般模样。那时候,柴湾归公社管,公社专门派了朱老汉看管,朱老汉守了几十年,把这里守成了一片绿洲。每到夏天,甘草秧、马莲花、柳棵、红柳一长起来,整个柴湾开满了各种颜色的花朵。就是到了冬天,也有看样,远远看去,黑黝黝的一片,就像一道屏障,护着红沙湾村。没想到,好好的一个柴湾,就这样给毁了。这要怪谁呢?怨谁呢?怨杨二宝吧,杨二宝也是个受害者,耗了十多年,投进去了几百万,本都没有收回来,反欠了一屁股债。怨镇上吧,好像也不能怨,他们也是好意,想多开些荒地,让大家尽快富起来。可是,不怨他们,又能怨谁呢?要是镇上稳一点,不急功近利,看得远一点,就不会把一个好端端的柴湾交给杨二宝胡开发,杨二宝也不会栽进去。要是杨二宝不狮子大开口,太贪便宜,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改革开放二十年,社会经济是发展了,可地里的油也被人榨干了。难怪这沙尘暴一年比一年多,一年比一年大,地面上没有水分了,植被都被毁坏了,能不沙化? 就在人们快进村的时候,突然看到了几辆大卡车,卷着浓浓的沙尘向村里开去,领头的是一辆警车,上面的灯哗闪哗闪地亮着。大家都来了精神,一边看着,一边问别人,这是咋回事?这是咋回事?被问的人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就说,你问我,我问谁去?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酸胖突然说,那是法院的车,是不是为二宝叔的贷款问题来强制执行?这样一说,大家才恍然大悟。看这么大的阵势,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村人都知道,杨二宝欠了一屁股的贷款,想赖着不还。银行撵着他的屁股,催要了好几次,杨二宝的说法是,都投到地里了,没有钱,干脆你们把地收去算了。银行又不是开荒队,他们要那地干甚?杨二宝这样说显然是耍赖。银行拿他没治,只好起诉到了法院。法院就不一样了,法院是执法机构,就是讲公道的,软的不成就可以来硬的,你不能贷了公家的款,挣了就装到你的囊囊里,赔了你就赖账。要是这样,谁也贷款去了。一看法院出动了这么多的车,肯定有好戏,大家都加快了脚步,想去看个究竟。 法院果真是冲着杨二宝来的。那些大小小的车,开来后,只有一辆停在了杨二宝的院落外,其余的小车和大车都开到了沙湾里去了,去查封杨二宝的羊去了。其实法院早就给杨二宝打了招呼,让他立即想办法还清银行的贷款,杨二宝还是那句老话,贷款都投进了地里,没有钱还银行,干脆把地顶给他们算了。这样的话在银行的人面前耍赖还可以,但是,在法院人的面前就不灵了。法院说,你要不积极主动,我们可要采取强制措施。杨二宝已经豁出去了,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反正坐过一次牢了,也不在乎再坐一次。况且,还不上贷款的人多的是,也没听说谁坐了牢。法院果然就采取了措施。他们早已摸清了杨二宝的家底,知道杨二宝还有一大群羊,还有一辆车,还有一大院子房子,还有一个当老板的儿子。他们知道杨二宝完全有能力还,就是不想还。他们不得不采取了果断的措施,出其不意地来了这次行动。他们这次来,带来了公证处的人,也带来了县羊场的经理。就是先查封杨二宝的羊,当面公证清楚,再作价处理给县羊场顶债。那些大卡车,就是县羊场的。 杨二宝虽然嘴上耍赖,心里却一直担鬼。毕竟是欠了债,再怎么说,心里还是有压力。这一次,一看这架势,知道法院果是要来真的,心里先自怯了三分。法院的王庭长一进来,就不客气地说,杨二宝,我们这次来是要强制执行。杨二宝说,怎么强制执行?王庭长说,强制执行就是查封,然后作价处理,抵消你的贷款,多出余额退还给你,不足部分再由你补上。杨二宝说,查封我的什么?就那片农场,想什么时候查封都行。王庭长说,你是不是有一辆桑塔纳车?杨二宝说,有。王庭长说,你还有一群羊?杨二宝说,有。王庭长说,多少只?杨二宝说,大概就是十多只吧。王庭长笑了一下说,十多只,你骗谁呀?杨二宝,我们早就调查清楚了,你还有一百多只。这样吧,我们的车已经上了沙窝,不管是十多只,还是一百多只,等他们拉回来了,当面点清楚,是多少,算多少。然后再当场作价处理给县羊场,为你抵债。杨二宝后背一凉,头皮子就紧了,忙说,王庭长,请你给我宽限几天,我自己处理了,再交给你们行不行?王庭长说,你早是干啥的?你以为我们跟你闹着玩吧?迟喽,杨二宝,今天我们不仅来查封你的羊,你的车,还要查封你的这院房子。杨二宝一听,心想完了,今天他们是来动真格的了。就横了心说,王庭长,别的你可以查封,这房子,查封了让我怎么办?政府总不能让我睡到大马路上去吧?王庭长说,你爱睡哪儿就哪儿,那是你的事,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知道依法办事。一直没有说话的田大脚憋不住了,终于发了话。田大脚长长地哟了一声,把王庭长他们的注意力吸引过来才说,当时政府让我们开荒的时候咋不说这话?要是当时你们这样说,就是个金滩银滩我们也不想。你们不信问王县长去,他当时在镇上当书记时,是不是鼓励我们开荒,让我们当什么领头羊?听了他的话,害得我们把一百多万的资金都投进去了,我们都冤死了,背上泥菩萨过河,费了力,还落不下好。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们向我们要账,我们的账又要向谁要?谁又管我们的死活呢?说到伤心处,泪就滚了下来,就一把鼻子一把泪地说起来,这事儿还是王县长、镇上的张书记引起的,他们当年不煽惑,不说服我们,我们也不会落到今天。就是要查封,也得让他们说句话,他们说让我们把房子腾给你们法院,我二话不说,就是睡到马路上,也心甘。田大脚的泪水可以打动别人,就是打动不了王庭长。王庭长见过的泪水太多了,不会把田大脚的泪水当一回事,等她说完,就又说,这是两码事儿。当年政府动员你们开荒,并没有说让你贷了款不还,不要说是王县长,就是市长、省长也没有权力说贷了国家的款不还。欠债还债,欠账还账,这是天经地义的。你们不能贷了国家的款,发了家就还,不发家就赖账,要是这样,国家不早就乱了套?田大脚说,我们现在赔得光光的,拿什么叫我们还?王庭长说,怎么光光的?不是还有车,还有羊,还有这房子?然后便对杨二宝说,你的车呢?杨二宝说,在车库。王庭长说,你把它开出来。杨二宝不想交出去,磨蹭着找了一阵钥匙,假装没有找到,便故意大声说,不知道钥匙放到哪里去了。老婆子,钥匙呢?田大脚没好气地说,我哪里知道?昨天天盼想开车,就没有找到车钥匙。王庭长说,你别装了,找不到也得找到。要是万一你不肯交出来,我们就是撬开车门也要把它拖走。这样的事儿遇到的多了,想难倒我们,是不可能的。杨二宝已经横了心,虱子多了不怕咬,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这样了,他只有豁出去了。车子钥匙就在他的口袋里装着,他就是不掏出来,看他们怎么撬。 杨二宝这边正闹翻了天,沙窝里那边,也同样闹翻了天。 当羊倌胡老大远远地了见一辆警车,三辆大车,轰隆隆地开进了东沙窝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事实上,胡老大早就听到杨二宝想赖银行的账。胡老大虽然没有文化,却也明白借钱还钱,欠债还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赖账不是个办法,躲过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迟早得给公家还上的。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更没想到警车也来了。警车不同于别的车,警车代表的是法律,代表的是威严。这就是说,你杨二宝想赖也赖不了了,公家要强迫执行了。杨二宝完了,真的完了。胡老大这么想着的时候,警车已经开到了他的眼前,警车吱地一声刹住后,车晃了一下,先是从车身下晃出了一层沙尘,将警车笼罩了起来,然后又从沙尘中慢慢地冒出了两个灰土土的人,待尘埃落定,那两个人才变得清晰起来。那两个不是一般人,是戴大盖帽的,一看就知道是法院的。胡老大见过这两个人面。前不久,就是这两个人来到了沙窝窝,向胡老大核实过这羊群是不是扬二宝的。胡老大当然不会说谎,就照实说了。核实完了也没有说啥,法院的人走了,胡老大却发闷了。胡老大一直在想,他们为什么不说啥就走了?胡老大还想,要不要给扬二宝说一声?但是,胡老大还没有来得及给扬二宝说,法院的人又来了。这次来显然与上次不一样,他们来了几辆车,一看就知道是动真格的来了。果不其然,法院的人说话了。法院的人说,胡老伯,我们是法院的,来执行公务,希望你积极配合。胡老大点了点头。法院的人又说,胡老伯,请你把羊赶到羊圈里,我们要给县羊场的人拍卖。胡老大说,扬二宝知道不?法院的人说,他不知道怎么行?我们还得他签字的。胡老大没有理由不听他们的话,就将羊吆喝到一起,向羊圈赶去。 以往,都是太阳落山了才归圈。羊们显然还不习惯这个时候归圈,就咩咩地叫着,不肯这么早回去。那只黑眼窝羯羊就故意捣起蛋,走一走,再停一停,在路边啃几嘴草。其它的羊也受了影响,就跟了它学。胡老大拿起撩抛,本想给它一石头,教训教训。但是,一想起这是他最后一次与它们相处,心里便有些戚然,就把装好的石子取了下来,扔到了一边。这些羊,一只只都是他看着长大的,那只黑眼窝羯羊,生的时候它妈遇到了难产,还是他亲手为它接的生。那只大尾巴老母羊,那年病了,还是他亲自为它灌的药。现在,它们就要离开他了,他也将要永远离开它们,心里不免一阵阵悲凉。想想自己的一生,好像生来就是来与羊做伴的,小时候就喜欢羊,小小的年纪就去给地主放羊,从青年到中年,一直给大集体放羊,放羊放出了感情,也就喜欢上了羊。到了老年,他又变成了雇工,去给扬二宝放羊。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他也成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想想一生放过的羊,有千千万万,不管是大集体的羊,也不论是地主家还是杨二宝家的,到头来,这些灵性一个个都变了人们肚中的屎,屙下来,又被壅到了田里。世间的事,说简单也简单,可自己却偏偏地喜欢上了它们,一辈子,陪了这些先人们。 羊群缓缓地行走着,一只只蹄子,剜着地下的干沙,带起一缕缕细尘,荡在了羊群的上头,就成了灰灰蒙蒙的一片。胡老大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但是,从今以后,这样的生活将永远地结束了。胡老大从过去想到了现在,由羊想到了人,由人想到杨二宝,想着想着,就感慨万端起来。昔日的杨百万,坐的是小车,用的是随身带的小电话,抽的是国家干部也抽不起的黑兰州烟,左方右圆的人,一谈起杨二宝,没有一个不羡慕的。可是,没想到,这样一个赫赫有名的大老板,说栽照样的就栽了,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穷光蛋,屁股后面跟满了要债的。人呐,真是三十河东,三十年河西。得意时,不要太张狂,失意时,也不要太悲观。活人的,还是要本本分分的活。想起杨二宝当年,实在是太张狂了,他要是能想到有今天,也不至于那样。 胡老大信马由缰地想着,羊也就进了圈。羊场的人数完了数,与胡老大核对清楚后,他们便开始往车上装羊了。羊被一折腾,就咩咩地叫了起来。车上的,车下的,长一声,短一声,叫成了一团。胡老大的心被叫毛了,也乱成了一团。羊场的一个工人就骂,叫球哩,把你们转成城市户口了,不笑就罢了,还叫什么?大家知道这是一句笑话,听了就笑。胡老大非但笑不起来,反而难受得要死。看着一只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羊要走了,羊舍不得他,他更舍不得羊。他只好背过头去,不敢看,怕看了伤心。但是,他不看羊,羊却看他,一个个叫着,声音里充满了哀苦。别人听不出来,他能听出来,那是羊们在向他求饶,让他留住它,胡老大实在忍不了心,回过头去,一看,便看到了一只只羊,都垂着泪,无望地看着他。那咩咩的叫声,仿佛汇成了一片哀求,他的心一下碎了,泪水不由得从那双布满沧桑的老眼里滚了出来……(未完待续) 22 羊车进了村,村里一下热闹了。小孩们一个个围着汽车看羊叫,大人们却躲得远远的,探了头看,脸上露着说不清楚的表情。相互见了,就心照不宣地笑笑。也有与杨二宝亲近些的人,就到了他家,想帮杨二宝说几句话。但是,一看法院的人那么严肃,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杨二宝最终还是把汽车钥匙交了过去。他看出法院的人真的要撬车,不是吓唬他,就只好把钥匙交了。撬坏了车,处理的时候价格上肯定会有折扣,想了想,不划算。车被法院的人开出了车棚,羊车又咩咩地叫着开来了。听到羊叫,杨二宝的头立刻大了,一阵钻心的后悔袭遍了他的全身。早知是这样,还不如早把羊卖了,还能卖个好价钱,收回的钱,悄悄存起来,就是不给他们,看他能把我怎么样!现在让他们来了个连锅端不说,再由他们作价,肯定比市场价便宜多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公证处的人早就作好了价,不论大小,每只作价二百元,一共算了两万五千二百块。杨二宝一听这个价,连说不行不行,起码平均得三百块。王庭长说,这又不是自由市场,可以讨价还价,你又不是只卖一只,卖一群,每只三百谁要?再说了,给了你那么长的时间,让你积极主动地还款,你却躲躲闪闪的不还。你不还,我们就得采取措施。说完就让杨二宝在单子上签字。杨二宝说,要是这样的价,我损失大了,少说也要损失一万多。我不签,这个字我不签,你们爱咋的就咋的去。王庭长说,你要不签也没关系,法院给你留一个没收单据就行了,到时候可以用它来顶去两万多贷款。杨二宝想,字可以不签,单据不可以不要。接过单据,手就微微颤了起来。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不就是三两万款的一群羊么,不就是一辆旧车么。没收了就让他们没收去,看他们再能把我怎么样!这样想来,杨二宝的心才踏实了许多。 羊群被车拉走了,小车也被人开走了。杨二宝看着眼前的一切,难受得要死。知道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他的家产,就像来了一阵风,都被卷走了。一阵揪心的疼,扯遍了他的全身。杨二宝原以为这一切过去了也就相安无事了。欠了公家的六十多万,他们顶去的也不过十万元,欠款的事也将不了了之,他们再能把我怎么样?然而,事情的发展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复杂。羊车走了,小车也被开走了,但是,王庭长他们几个还没有走。王庭长的下一个目标瞅准了他的一院子青砖瓦房。王庭长说,你这一院子房子能值多少钱?听话听音,锣鼓听声。杨二宝一听这话,就知道王庭长瞄上了他的这一院房子。杨二宝马上警觉了起来,便说,旧房子了,也值不上几个钱。王庭长说,你的羊、车、房子都是用来作为贷款抵押的,现在还不了贷款,房子我们也得没收。从今天起,你就不是这幢房子的主人了。 杨二宝啊了一声,半截嗓子就干了。杨二宝说,你们没收了房子,让我们一家老老少少怎么办?你们总不能让我睡在大马路上吧?王庭长说,你睡到哪里那是你的事,我们只是依法办事,别的管不了。杨二宝一听,睾丸一缩,头皮子就收紧了。没收了别的都无所谓,没收了房子就有所谓了。庄稼人有个讲究,家再穷,也是个家,房子再破,也是个窝。别的都可以没有,就是不能没有一个窝。如果真的把房子给没收了,不仅仅是一家人的住宿成了问题,更重要的是他的老脸就没处放了。他无法面对自己的儿子媳妇和孙子,无法面对左邻右舍的乡亲们。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连窝端了,也就彻底倾家荡产了,还有什么脸面再见人?这比去蹲班房子还丢人。这样一想,豆大的汗珠就从杨二宝的脸上滚了下来。杨二宝想说什么,觉得嘴里干得像着了火,舌根也发硬了,嗫嚅了几下,才说,求求王庭长,开开恩吧!我的车,我的羊,你们没收了就没收了。可这房子,也值不了几个钱,你们要是没收了,我们真的得去睡马路。你们就看看我的可怜,饶了我吧。说着说着,泪水就溢满了杨二宝的眼眶,声音也变得哽咽了起来。 田大脚早就抹起了泪。杨二宝一说完,她就哭诉了起来,好心的王庭长呀,你就行行好,饶了我们这一次吧,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今生报不了,到了来世也要给你报。我们老两口,也就这样了,睡到大马路上,冻死了,病死了,拉球倒算了,反正也老了,迟早是个死。可是我的孙子还小着哩,总不能让他们也跟上受罪吧? 王庭长说,这不是我饶不饶你们的事,我是按照法律程序办事。你们还不了贷款,不拘留贷款人,只抵押资产已经够宽容你们了。请你们也不要为难我,应该理解我们的工作,配合我们的工作。 杨二宝一看王庭长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就死缠硬磨了起来。杨二宝说,王庭长,我也是实在没办法了,要是有能力,我早就给你们还了,也用不着让你们这样三番五次的费周折,我也不会丢人败姓的让村里人看热闹。这样吧,我们也不为难你,你给我们宽限些日子,等我们找了新的住处,搬出去了,你们再来查封行不行?杨二宝这样说完全是有他的目的,他就是想拖一拖,来个缓兵之计,等过了这一坎,他再到县上找人说说情。但是,王庭长却不吃他这一套,王庭长自有他的想法,凭着他多年办案的经验,他知道该怎么做。他说,法律就是法律,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也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房子,我今天是封定了。你搬东西,也只能搬一些随身用品,电视机、音响、家具什么的,还不能搬,都要用来抵债。杨二宝见来软的不行,想想自己好赖也当过县上的致富能手,上过报纸,上过电视,在县上也曾风光过,大会小会参加过无数次,县上的领导也见过不少,对他说话都很客气的,你不就是一个法院的小庭长吗,能把我怎么样?这样想来,底气一足,也就硬了起来。杨二宝说,王庭长,你们这样做是不是太残忍了?你把我们全家老老少少撵出家门,让我们怎么过?今天我也豁出去了,我就是不出这个家门,看你们能把我怎么样!王庭长也火了,忽地站起来说,我们是依法办事,你要是耍赖,妨碍公务,我们完全可以拘留你。杨二宝也火了,拘留就拘留,反正我已经进过一次监狱了,也不怕第二次。 听到杨二宝与王庭长吵了起来,看热闹的人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他们有的是出于好奇,纯粹是来看看热闹。有的是来看杨二宝的笑话。当年杨二宝财大气粗时,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他们有困难的时候向杨二宝张口求助,却被杨二宝回绝了。还是老天有眼,恶有恶报,善有善报,没想到你杨二宝也有今天!他们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看着王庭长越厉害,他们越是高兴。心想,你杨二宝当年要是不张狂,多行些善,也许不会有今天。也有更多的人是出于同情,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天旺给大家办好事的面子上,也想帮杨二宝说句好话。可是一看王庭长那么厉害,他又是来执法的,也就不好说什么。 杨二宝原以为自己豁出去了,王庭长会给他让一步的。但是,没有想到的是,王庭长比他更厉害。王庭长“唰”地一下,真的从腰带上解下了手铐,其他的三个执法人员也齐刷刷地站了起来。王庭长说,你要真的想再进一次看守所,我完全可以成全你。不过,我还想再问你一遍,你是配合我们工作呢,还是要继续阻碍公务?杨二宝一看那亮灿灿的手铐,脸色陡然变白了,他知道他们要来真格的了,不免有些害怕起来。但是,杨二宝毕竟不是三十年前的杨二宝了,时代也不是三十前的那个时代了。他略一冷静,衡权得失,也就慢慢变得坦然了起来。他坦然了,但是,家里的人却紧张了。田大脚一下挡在了杨二宝的前头,哭着向王庭长求饶说,王庭长,你开开恩,别拷我的老汉了,他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经不起再折腾,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哩。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天盼和天盼的媳妇,也一起护起杨二宝,大哭小叫地向王庭长求起了情。 就在这时,天旺出现了。天旺刚刚从城里办事回来,听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就风风火火地赶了来。众人看到他来了,纷纷为他让开了一条道。他就从众人为他让开的那条道中,大步走了来。爹、妈、弟弟和弟媳妇的眼里突然亮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某种希望,然而,唯独父亲的亮光在他的眼里倏地闪起又倏地熄灭了。熄灭后,突然变成了一种暗示,那暗示,分明地在阻止他,别参与这件事,别管这件事。天旺自然读懂了他爹的眼神,也自然明白了他爹之所以早早把他们兄弟二人分出家门的良苦用心。但是,天旺却不能不管。他的性格决定了他非管不可。他的出现,使现场突然地平静了下来,除了他爹,所有的人都望着他,看他如何等表态。这所有的人当中,当然包括王庭长在内。天旺终于表态了。天旺说,请问王庭长,扣除了车、羊,我爹还差多少欠款?王庭长很快就报出了所欠的数字。一共是五十三万两千八百二十元整。这时候,天旺看到他爹拼命地给他使眼色,但是他假装没看见,只对王庭长说,欠下的债都归我,我来还!王庭长就突然地笑了。王庭长的目的终于达到了,他没有理由不笑。王庭长笑着说,好!好!好!既然你愿意替父还债,一切都好办。说着,便收起手铐,将它仍然挂在了裤腰带上。 王庭长在收起手铐的时候,天盼和天盼媳妇的脸上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笑意。但是,唯独杨二宝没有笑。杨二宝不但没有笑,没想却突然地朝天旺发起了火。杨二宝说,老子做的事老子当,老子不需要你来同情。你给我滚远点,少来掺和! 天旺明白这种骂是假骂,不是真骂。也知道他爹的意思,宁可牺牲他自己,也要保住他的财产。唯其如此,天旺不但不领他的情,反而从内心里产生出了一丝不可名状的悲哀。为父亲的狡黠与卑微,更为父亲的狭窄与自私。他没有像他爹那样激动,只是平淡地说,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你也应该尊重我们当儿子的心愿。儿子有继承老子财产的权力,同样,儿子也有偿还老子债务的责任。你的债,就是我的债,我有权力,也有义务为你还清。 杨二宝说,你呀,谁让你还?你为我还了债,你的厂子还搞不搞了?你们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天旺说,爹,再难过,也能挺过去。我不能眼看着你再进拘留所。 王庭长马上打着哈哈说,杨老板,你看你,儿子替老子还债是天经地义的,有什么不好?说实在的,我办了无数个案子,从来还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通情达理的儿子。你有这样的儿子,是你老的福气,也是你的骄傲,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把你的债务转到天旺的名下,由天旺来还就是了。(未完待续) 23 胡老大病倒了。 自从杨二宝的羊群被法院没收顶债后,他的身体就渐渐垮了,最终病倒了。按说,这群羊与他无关,他只是个羊倌,只是一个给别人放羊的人,但是,胡老大却不这么想,无论给谁放羊,只要羊*到他的手里,他就成了羊的主人,他就能与羊相依为命。羊愉快,他也愉快,羊有了什么疾病,他的心里就像绾了个结。他似乎觉得,冥冥之中,他与羊结下了与生俱来的不解之缘。自从羊群被没收了后,他成天郁郁寡欢,提不起一点精神来。锁阳看到他那样子,就开导,爹,你想开一些吧,羊再好,也是羊。再说了,还是别人家的羊,又不是你的羊,你想那么多干啥?胡老大说,没有想的,谁想它?锁阳说,你放了一辈子羊了,现在已经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也该在家里享享清福了。胡老大说,是哩,也该休息休息了,老了,不球中用了。胡老大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还在惦记着那群羊。尤其一闭上眼,那只黑眼窝羯羊朝他咩咩叫的样子就浮现在了他的眼前,怎么也无法从脑海中抹去。抹不去,就又继续想,渐渐地,那一群羊就朝他咩咩地叫了起来,叫着叫着,一只只羊的眼里都挂满了泪水,他再揉揉自己的眼窝,一揉,发现自己的眼窝里也汪满了泪。 他有时也在说服自己,不球去想,好好过我的日子算球了。但是,由不得,生来就是个贱命,放羊的命。离开了羊,心里就慌,就觉得六神无主。锁阳也想把老父亲请到他家里去过,胡老大死活不去。胡老大说我现在还能动弹,就一个人过,自在。等哪天实在动弹不动了,再说吧。锁阳只好走了。 锁阳也忙,最近在城里揽了一摊子活,里里外外都得他出面敲定。锁阳的儿子已经十多岁了,正在上初中。自从他家老二酸胖结了婚后,他爹就给他们分了家。他爹说,你们的大事完成了,我的担子也该卸了。分开过吧,你们各过各的,我现在还能苦得动,自己还能养活自己。等到哪天苦不动了,你们有那个孝心,就管管我,没有了,也就算了。就这样,一个大家,经他爹的一句话,就变成了三个小家。这几年,他的包工队不错,每年都能揽到一些活,虽然苦一些,累一些,但是,经济上还是大翻了身。不仅他翻了身,村里跟上他干活的人也都翻了身,日子比过去越来越好了。日子就这么过着,不觉到了中年。到了中年,想的就不一样了,就像他爹当年操心他和酸胖一样,开始操心他的儿子了。人生,就是这样,当爹当妈的,永远想着自己的儿女,儿女当了爹妈,又同样想的是自己的儿女。一代一代的人,就这样代代相传着。每一代人,似乎更注重更偏向于对子女的责任,却往往地忽略了孝道。锁阳有时想起这些,就觉得对不起老父亲。作为儿子,他给予父亲的实在是太少了,也想多给予父亲一些关怀,但是,他的父亲又偏偏是个老倔头,不想给儿子们添负担,也不愿意与儿子媳妇们一起过。常年的放牧生活,使他养成了孤独的性子,他的心里,除了羊,还是羊,羊成了他的命。 终有一天,胡老大病倒了。酸胖知道后,把他接到了他家,又从镇上抓来了药,吃了还是不见效。锁阳知道后,从城里回来,就拎了水果、点心、卤肉到酸胖家去看望。胡老大说,买这么多的东西做啥?如今有了几个钱,也得省着点,将来星星上大学,娶媳妇不得用钱?锁阳说,爹,你省了一辈子,该花也得花。钱是人挣的,也是人花的。胡老大就无言了。 老奎听到胡老大病了,就来看。老奎知道胡老大的病根在什么地方,但是,知道了也没办法,他只能过来安慰安慰,那病根他是无法根除的。老奎一踏进胡老大的门,就见胡老大躺在炕上,胡老大挣扎着要起来,老奎赶过去扶,感到手里轻飘飘的,胡老大已经病成了一把干骨头了。胡老大只叫了一声支书,就叫不下去了。那声音,弱弱的,像猫娃叫的一般,让人听了觉得很孽障。老奎轻轻拍了拍胡老大的肩头说,老大,别动了,你就安心躺着吧。老奎说着,心里一阵酸楚,不由得想起土地承包那年,集体的羊群解散了,胡老大病倒在炕上的情景。那情景,已是将近三十年了,与现在的情景竟是那么的相似,心里便满载了一种往事如烟的沧桑感。 胡老大哑哑地说:“支书,这一次病了,我怕是好不了了。” 老奎心里咯噔了一下,嘴上却说:“你款款地把心放好吧,你想走,只怕阎王爷还不收你。” 胡老大说:“这回怕就收哩。” 老奎说:“你这个老倒灶,胡说些啥?放着清福你不享,尽往牛角尖里钻。” 胡老大苦笑了一下说:“说啥哩?就这个命,生来就是个贱命,由不得自己呀。” 老奎说:“当年集体的羊群散了,你病了,还可以说得过去,那是因为你对大集体爱得太深的缘故。现在不一样,这明明是给别人放羊,你只是一个羊倌,为这种事生病,不值得呀。” 胡老大说:“说不成,真是说不成,说出来还丢人的很。我也不想去想,没办法,眼睛一闭,一只只羊就围到了我的跟前,想赶都赶不去。我怕是鬼迷心窍了。” 老奎说:“想开些吧,想开了,就会好的。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年,土地刚承包那会儿,我们都觉得天塌了,地陷了,不知这日子该怎么过。你当时也病倒在了炕上,我来看你,我的心里也想不开,但是,还得给你做工作。没想到车到山前自有路,天不但没有塌,地不但没有陷,随着社会的发展,日子却越来越好了。对任何事儿,不能老盯着眼皮下的光景看,要看远一点,一看远了,任何沟沟坎坎都能迈得过去。” 胡老大说:“是哩,支书说得对着哩,想开一些,啥事也就过去了。可我的老毛病就是遇事想不开呀。” 老奎说:“有些事儿,你想开也得想开,想不开也得想开。记得当时土地承包后,你还说,现在分了,说不准再过十年八年又能合成大集体。我说不可能,再不可能合成大集体了。世事难料呀,当时认为不可能的,现在照样成了可能。” 胡老大听了,刚想咧开嘴笑一下,但是,因为皮肉扯得紧,还没咧开,笑就一滑而过了。这才说:“石头他们搞的互助组,与我们当年搞的互助组不是一模一样?走来走去,绕了一个大圈子,将来不又走到了大集体的路子上来了?” 老奎说:“很难说,这都很难说。总而言之,一代会比一代强,一代要比一代富,将来走上了也好,不走也罢,都是后人们的事了,他们都会过得比我们好。” 胡老大说:“那是,那是。我们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没活出个什么名堂,已经多半截身子入土了。” 老奎说:“是呀,过得真快,当年修水库、治沙窝的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晃了一下,就把几十年的光景晃了过去,我们都老了。” 胡老大说:“怎能不老哩,儿子们一个个都胡子拉碴的了,孙子们都大了,我们也该到死的时候了。” 老奎说:“再别说死的话了,好好养你的病吧,等你抱上重孙子那天,你想闭眼再闭去。” 胡老大想笑,就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不由人呀,凡事,能由得人就好了。” 自从老奎看望过胡老大之后,胡老大的病情有了一丝丝好转,那几天,好像也吃了点东西。但是,他毕竟老了,好也好不到哪里去,就像一盏熬干了油的灯,快熬到头的时候,突然地亮了一下,那也只能是刹那的亮,亮过之后,也许就要彻底熄灭了。 这一天,他的灯又突然地亮了,亮起来之后,胡老大就吩咐锁阳、酸胖给他把送老衣穿了,穿上后,他就对儿子们说,你们忙你们的去吧,我困了,要睡一会。说着就闭上了眼,这一闭,就永远地闭上了,再也没有睁开。 胡老大走了,就这样平静地走了。村里的老人们非常羡慕地说,走好了,胡老大真是走好了,没有受一点点折磨就走了,我要是能像他这样平静地走了多好。又有人接了说,这都是他修来的福。他德行好,人善良,积了善,死的时候才不会受磨难。 东沙窝又添了一座新坟。插在新坟的招魂幡,在萧瑟的秋风里,沙沙地作响,仿佛在为亡灵升到天国而超度。远远地看去,坟边像蹲着一个秃鹰,一动不动地蹲着,走得近了,才看清,那是一个人,一个老汉。他就是老奎。老奎来到坟边很久了,他就一个人,定定地圪蹴着。面对着胡老大的坟,他的心里载满了无限的悲凉,载满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沧桑。那过去的一幕幕,就像一道长长的河流,在他的脑海里缓缓流淌着,从解放初的互助组、高级社,流淌到了人民公社、农业学大寨。然后,又接着流淌,流淌到了土地承包,流淌到了商品经济下的互助组。而胡老大的影子,也随着河流的流淌,慢慢地凸现了出来,由青年到壮年,再由壮年到老年,活灵活现的一个人儿,永远地消失了,消失在了天地之间。熟悉的人一个个走了,下一个又该轮到谁呢?是东庄的刘老二,还是新庄的王小哥?说不准,谁都说不准。还说不准是我自己哩。要是挨上了我,让我走,我就走吧。这一生,除了对不起死去的儿子,对不起死去的女儿,我老奎,问心无愧。就是见了阎王爷,我也该对他说,我问心无愧。 老奎正想着,听到背后传来了沙沙沙的脚步声。那种声音,是脚踩在沙子上磨擦出来的声音。老奎不用想,就知道肯定是胡老大的后人来了,不是锁阳,就是酸胖。时间过得快呀,绕了一下,这两个娃,也成了丢掉三十数四十的人了,快呀,真是快。要是当年叶叶听话,跟了锁阳,外孙子也十多岁了。 那脚步声近了,却又突然地停住了。老奎缓缓地扭过头,看到的不是锁阳,也不是酸胖,却是杨二宝。老奎不由得怔了一下,当他的目光与杨二宝的目光相撞时,他明显地感到杨二宝的目光有点胆怯的做了回避,于是,他便站起身,也不再看杨二宝,目中无人地从杨二宝身边走了过去,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老奎刚走了几步,便听到身后蝇蝇地传来一声: “支书!” 他停住了步。身后又传来了一声: “支书,我们……都老了!” 老奎不由自主地、缓缓地回过了头,看了他一眼。老了,他也真的老了。头发全都白了,脸上打满了折,牙齿也像脱落了,嘴巴就像一只破漏斗,干瘪了下去。自从那年秋天,在马踏泉相遇时,他认真地打量过他,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正眼看过他了。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老了,真的都老了。积淀在心里的恩恩怨怨,经历了无数次的风霜雪雨的洗礼与吹打,早已化成了内心的鄙视,除此,已经没有别的了。 杨二宝又说:“胡老大死了,说不准哪天也就轮上我们了。” 老奎冷冷地说:“该死就得死,不死,还想长命百岁?”说完,他缓缓地转过身,走了。没想到刚走了几步,身后又传来了扬二宝的声音: “支书,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老奎的心里微微颤了一下,不由得回头望了他一眼。 杨二宝说:“但是,总是没有机会向你说。今天,我就当着胡老大的面,向你……赔个情,道个歉。” 老奎的心头滚过了一种久违了的东西。他微微地闭上了眼,往事如烟,真是不堪回首。他缓缓又睁开眼,看天地浩渺,无边无际,一切的来去,都是自然天成,也怨不了别人,便缓缓地说:“算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说完,转了头,向村子的方向慢慢地走去。 杨二宝定定地站着,看着老奎那微微佝偻的背影,那迟缓的脚步,心里顿生出无限的感慨。老了,都老了。当年在马踏泉处相遇时,他还是那么有力,脚步声嗵嗵嗵地能杵地,岁月不饶人呀!再是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日子的煎熬,经不起风霜雪雨的无情吹打。这辈子,在他内心里,最恨的人是老奎,最敬佩的人也是老奎。没想到恨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觉得总也对不起他,尤其随着年岁越来越老,那后悔也就越来越深,后悔当初真不该拆散天旺和叶叶,更不该让老伴去逼着老奎打叶叶,让一个如花一样的生命早早地凋谢了。每每想起当年,内心里就充满了自责。他一直想瞅个机会,对老奎道一声歉,但是一直没有找到机会说出来。今天,当他说出了那句一直压在他心头多年的话后,才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渐渐地,老奎的影子越来越小了,最终变成了一个黑点,像一只小甲虫,缓缓地蠕动着。夕阳在他的眼里突然变成了一道金色的亮光,连绵起伏的沙窝上像滚动着一层又一层的红浪,一直滚到天边,整个沙漠,仿佛浸泡在了一片血红之中。他的身后,睡着的是长眠不醒的胡老大,他的目光极尽处,是被红浪吞灭了的老奎。一个时代,一个时代的恩怨,也似乎就在这一刻结束了。无论谁是谁非,都将会被历史所埋没,代之而起的,将是新的时代,新的人物。也就在这一刻,他仿佛从内心的压抑中挣脱了出来。这些日子,他感到自卑,羞愧,见了人就远远地躲开了。过去有名的杨百万,到头来不但输了个精光,还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叱咤风云了一辈子,没想到临老了,却栽了一个永远也爬不起来的大跟头。虽然天旺为他还了债,但是,他心里的欠债却越重了,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甚至很羡慕胡老大,就这样默默地死去该有多好呀,一切的自责、懊悔、羞愧也就不再折磨他了。这时,也就是在这时,他才觉得突然地想开了,赔了就赔了,输了就输了,一切都顺其自然。还是老奎说得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是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让过去,又能怎么样?无论是辉煌,还是惨败,都属于过去,属于过去的那个时代,都会被历史所埋没,一代又一代,都是这样一个过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未完待续) 24 天旺接替了父亲的贷款后,一下子有了压力。他的厂子毕竟起步较晚,资金有限,要一次性偿还掉父亲的全部贷款还有困难。他原本想着先把那笔债务过户到他的头上,等到资金收拢回来之后再分期偿还。但是,这样做银行却不答应,银行非要让他先还再贷。这样一来,问题就凸显了出来,如何凑够这么多的资金?唯的一办法就是卖厂子,否则,别无他法。厂子是他的希望,也是他的梦想。一想到卖厂子,真是心如刀绞。如果真的将厂子卖了,这就意味着,他将要解雇三十多名工人,同时也要解除与村合作社的合同。这是他最不忍心的,也是他难以面对的。一想到要牵扯到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事,他的心里就在滴血。不能卖,厂子说什么也不能卖!一定要坚持住。 就在他与银行、法院的周旋中,他还不忘看看他爹。他知道,他爹现在是脆弱的时候,也正是需要儿女们给予关怀与宽慰的时候。看着他爹一蹶不振的样子,他真怕他度不了这一个关。 自从法院来他家追过债后,父亲像大病了一场,天旺看到父亲那样,心里也十分难过,有空了,就常过来开导开导。天旺说,爹,你别想不开,赔了就赔了,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强。杨二宝就说,想开哩,咋想不开?天旺知道,他爹虽然这么说着,但是,心病还是一时除不了。就又说,你也不用担忧以后的日子,你放心好了,有我在,不用你愁。杨二宝勉强地笑笑说,我不愁,有你这样能干的儿子,我愁啥?不愁。在一旁的田大脚就揭短说,还说不愁?晚上睡下,翻过来掉过去的睡不着,问你咋不睡,你说是欠了儿子这么多的债,咋还哩?还说不愁。杨二宝说,你胡说些啥,我哪里说过这些?田大脚说,咋没说过?说了就说了,还不承认。天旺听了,心里一阵难受,但是脸上却装出笑意说,爹,你怎么这样说?谁让你还呀?儿子孝敬娘老子是天经地义的,哪有老子给儿子还账的说法?杨二宝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没说,是你妈妈胡说哩。田大脚就笑了说,你这老鬼,见了儿子,就不敢说真话了。天旺听了,也就笑了,笑着打圆场说,那是爹说笑话哩,妈也别当真。说过了,笑过了,天旺走出家门,心里还是颇多感叹。想想当年父亲有钱的时候,多么的自以为是,多么的独断专行。那时的父亲,根本不知道尊重儿子的心愿,也从不考虑一下儿子的感受。可是,现在,父亲穷了,没有钱了,却突然变得这么卑微,以至卑微得让他难以接受。是什么力量,竟让一个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是金钱?还是人老了,就本该如此?他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自以为是,看到父亲那卑微的样子,反而让他难受。 就在天旺急得团团转的时候,法院又做了多次协调,天旺坚持续贷还款,银行执意要天旺先还款,再贷款。法院无奈之下,只好将他的厂房封了。 厂房被封,问题就严重了。这个时期,正好是生产的高峰期,停一天产,就有一天的损失,门被封了,损失惨重,自是可想而知。天旺顿感火气攻心,嘴上吊起了一串血泡。两条白纸黑字的封条,隔开了工人们熟悉的路,一头是堆积如山的萝卜,另一头,是一个个充满了绝望的工人。看着这一切,天旺的心几乎碎了,难道就这样完了,多年的梦想将从此付之东流? 小山东来看他。小山东拿出了一个存折,向天旺递过来说:“这是我这几年的全部积蓄,一共是八万元,你拿着,先度了这个难关再说。” 天旺不觉心里一热,这真是患难之际见真情。但是,他还是轻轻地挡了回去。他知道这是小山东的夫妻二人多年的血汗钱,他能主动给他拿出来,足见他对他的关心和信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信任更让人感动的呢? 小山东说:“我知道,这点钱帮不了你的大忙,但是,也能解决一下你的燃眉之急呀。” 他说:“兄弟,我的好兄弟,此情、此义,我将没齿难忘。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我不想牵连别人,更不想牵连我最要好的朋友。你知道么?要是我凑不够其余的钱,你这八万元钱就是交了,也起不了作用的。这钱,你还是留着吧。还有,你过去想回山东,几次都被我挡住了。现在,我的厂子面临着这样的情况,如果你想回,可以回了。回去后,也可贷些款,搞一个属于自己的厂子。” 小山东说:“天旺,看你说到哪里去了,咱们兄弟了一场,在你处在关键时刻,我怎能离开你?这钱,你暂时不用了也罢,我先放着,等你什么时候要用,我什么时候给你拿出来。但是,你也不要赶我走,现在我是不会走的。如果真的要走,也得等你恢复了生产再说。” 天旺握住他的手,久久不语地摇晃着,就摇晃出了一行清泪。 厂子被封了后,一向热热闹闹的大门口一下冷落了下来。天旺习惯性地来到大门口,目睹着两条宽大的白色封条,就像是两块巨石压在了心上,沉得让他透不过气来。该想的办法他都想了,都行不通,可是,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厂子就这样倒闭。因为,这毕竟是他的心血铸就的,毕竟还有几十工人在指望着它呀。 他不知站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地说:“你别太难过了,要注意身体。” 他回过头一看,原来是银杏。银杏刚生过孩子,给酸胖生了个男娃。天旺有两三个月了没有见过她,此刻见了,感到她依然那么漂亮,依然那么水灵。不免有点激动,就高兴地说:“这几个月你还好么?孩子也好么?” 银杏说:“好着哩,都好着哩。听说你的厂子给封了,我来看看,你不要往心上去,有困难了,慢慢可以克服。” 听了银杏的这番话,他无不感激地说:“谢谢你,银杏。其实,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工人,垮就垮了,我也不会这么心疼呀。一想起还有那么多的工人眼巴巴地盯着厂子,我的身上好像有了一种责任,一种压力。” 银杏说:“有些事儿,是由不了人的。想开些吧,别压垮了自己。” 他听着,竟像孩子般的点了点头说:“会的,我会记住你的话。” 银杏说:“资金上,我也帮不上你的什么大忙,过两天,我可以回趟家,向阿爸阿妈凑够五万元钱,你先用。” 他的心猛然一颤。他没有想到,厂子已经是这样了,银杏还是那么关心着他。可是,他给予她的又是什么呢?他不无感激地说:“银杏,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资金上,我不需要的,我尽量争取通过银行的渠道来解决,但是,你的心我领了,我真的领了。”说着,鼻子一酸,眼睛就由不得润湿了。 银杏便淡淡地笑了一下说:“我们之间,还用得说谢吗?等你啥时候需要,你给我吱个声。” 他含着泪,点了点头:“我会的。” 银杏说:“那我先走了,免得让人见了说闲话,”说着便转了身,慢慢地走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一阵感叹,多么善良的人,多么宽广的胸怀。要是王小云有她一半的善良,一半的胸怀,他也就知足了。自从他私自做主接替了父亲的债务,王小云几乎每天都跟他吵,说他不把她当人看,这么大的事情不征求她的意见,就私自做了主。他要是说上她几句,她就越发吵个没完,一会说,你爹妈又不是生你一个儿子,就是顶债,也是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论不上你一个人去承担。一会儿又说,财产是夫妻双方的,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她要到法院说理去。厂子的事还没理出个头绪,家里已经鸡犬不宁了。此刻,当他想想王小云,再想想银杏,由不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同是女人,为什么她们的差别是那样的大呀?为什么这么好的女人,我却没有福分得到? 村支书石头找上门来了。天旺的厂子被查封后,村里所有的人都急了,只是急与急不一样。村人急,是因为天旺的厂子直接关系到合作社的利益,也关系到一部分人就业的事。如果厂子垮台了,合作社的农副产品的销售必然受到影响,一大批过剩的劳动力将会闲散。村人都知道这个道理,村人都为他捏了一把汗,但是,却又干急没办法,因为他们实在出不上什么力。村支书石头也急,但是石头却想到了一个办法,想到后他就急忙来找天旺。石头说,天旺,我们上城找一找富生,让他找银行活动活动,看能不能变通一下。 于是,他们俩就来到了城里找胡富生。胡富生这几年进步很快,入了党,又当上农科所的副主任。胡富生一见舅舅与天旺哥来找他,高兴得不得了。当舅舅说明了来意后,富生痛快地说,上次县上召开大会的时候,我认识了农行的周副行长,我这就去找找他,看他能不能给我们帮帮忙。天旺听了高兴地说,富生,真是太感谢你了。胡富生说,天旺哥,看你说到哪里去,你这也是为我们村办好事呀,我出不了什么大力,跑跑腿,动动嘴皮子算得了什么?天旺说,不管办成办不成,只要心尽到了,也就没有遗憾了。说着,就掏出一个信封袋,放在富生的桌子上说,现在办事,光嘴上说不行,好多事都是在酒桌上谈成的,完了你请他喝场酒。胡富生拿起信封袋,一摸,知道里面装了不少钱。就将信封硬塞到天旺手中说,天旺哥,你这样做比打我还难受。你是信不过我,还是瞧不起我?天旺就笑着说,这是常理呀,现在办事,哪有不请不送的?富生说,常理也不能常到我这里。再说了,我们谁是谁呀,要是没有你当年对我的默默相助,哪能有我的今天?我还没有来得及报答你,你要这样,我的脸就没处放了。石头就笑着打圆场说,天旺,算了算了,别为难富生了。不管成与不成,他都会尽力办的。说笑了一阵,富生就带了他舅和天旺去上银行。来到银行大门处,天旺说,我们上去怕是不太适合。富生说,要不,你们在外面等等我,我一个人上去给他说说。石头和天旺都说好,富生便一人进去了。 富生原以为他与周副行长是老熟人,这又不是什么违背原则性的事,问题不会太大。然而,他还是估计错了,周副行长听了事情的大概后,就打断了他的话说,胡主任,不是我不给你面子,这样不行呀,我们银行有规定,必须是先还款,还了再贷。胡富生说,周行长,我的那位朋友现在还贷还是有些困难,如果真要还,就得卖了厂子。正因为有难处,才来求你帮忙,你就融通融通,看这样行不行,他欠多少,你给他贷多少,贷款下来,你们从账上把他的欠款扣除掉不就行了?周副行长摇着头说,不行,现在银行贷款卡得紧,这样绝对不行。 走出银行办公室,胡富生的情绪一下低落了下来,腿肚子也顿时感到一阵阵发软。天旺哥从来没有求他帮过什么忙,没想到第一次帮忙,就吃了一个闭门羹,这让他的脸往哪里撂?又怎样给天旺哥交代? 天旺和石头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一看富生一副沮丧的样子,就猜出来事情没有成功。天旺便悄声对石头说,富生太书生气十足了,如果刚才把那沓子钱带上,说不准事情还有转机。石头说,凭富生那书呆子样,就是带上了,也未必能送得出去。见富生来到跟前,天旺还是宽慰说,没关系,只要我们心尽到了,不成也没办法。富生憨笑了一下说,没想到,这样一个简单的事,也没有给你办成。石头说,别放到心上去了,天旺说得没错,只要尽心了,办不成是另外一回事。 虽说舅舅和天旺不责怪他,但是富生心里还是不太舒服。他搞不清楚究竟是银行里就有这样一个死规定,还是因为他没有请没有送。可是,现在说啥也迟了,被他一口否决了,你再请,再送,他也不肯来也不肯收了。想想自己真没用,要是自己是书记,或者是县长,姓周的他能说个不字?农行是干什么的?不就是扶持乡镇企业的吗?卡一下,就会卡死,扶一下,就会扶起。想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张开顺。张开顺是市委的副秘书长,凭他的地位,给县上说一句,要顶他磕十个头,甚至比他磕十个头的作用还要大。于是便说,舅舅,天旺哥,要不,我们找一下开顺,只要他肯出面说一句话,县上一定会重视的。 石头高兴地说,这也是一个主意。开顺毕竟是市上的领导,说一句话下面的人还得掂量掂量。况且,我们这又不是搞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儿,让他张不开口,无非就是让银行从扶植我们村办企业的角度出发,先贷款后还债,消除债务,没有什么不可以的。 天旺听了,心动了一下,随即便又平静了下来。其实,当他们上城来找富生时,他就想到了开顺,心想如果富生这边说不成,再请他出个面,问题不会太大。可是,当他一想起他们两家的恩恩怨怨,就有点不自信了。虽说那年他在凉州火车站的停车场碰到开顺时,开顺还一再说,他要是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的话,就给他吱个声。如果这件事也仅仅是他一个人的事,倒也没有什么为难的,他完全可以求开顺帮帮这个忙。问题是他接替了父亲的债务,为父还债。这就牵扯到了他们家,牵扯到了他的父亲,一牵扯到了他的父亲,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他爹与奎叔的矛盾谁都知道,两个老汉恩恩怨怨几十年,现在谁见了谁,也不说一句话。这些开顺肯定知道。更使他感到对不起开顺的是,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父母对叶叶的恶意中伤,才使叶叶走上了绝路。这不能不说对开顺是一个致命的伤害。开顺虽是年轻的一代,又是市上的领导,不会像没有文化的人那么斤斤计较,但是,失去骨肉亲情的痛楚对谁都是一样的惨重。鉴于这样的情况,他实在无颜开口向开顺求助。他只好对石头和富生说了这一想法。 石头说:“其实,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你们两家的恩怨,而是关系到了全村人的利益,关系到了三十多名工人。你有顾虑,可以理解。但是,凭我对开顺的了解,他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能帮的忙,他一定会帮的。这样吧,你不好说,我说。我们给他打个电话,先说一声,看他是咋的一个态度。” 富生说:“这样也好,先到我的办公室,给他打个电话,这样更稳妥一些,不知天旺哥是咋想的?” 此时的天旺,矛盾极了,让他们说吧,觉得不太好,不让他们说吧,觉得也不好。在没有别的办法的前提下,他只好顺其自然了。开顺能帮这个忙,是他的大度,不想帮这个忙,也在情理之中。他只好点点了头,说了一声好吧,就随了石头,又来到了富生的办公室。 富生打通了电话,嘟嘟嘟地响了好长时间,没有人接电话,富生挂了电话说,他好像不在办公室。我给他打手机,看看能不能打通。说着又拨通了他的手机。手机刚通,开顺应了一声,富生就高兴地说,秘书长,你好,我是富生呀,现在说话方便不方便?开顺在电话那头高兴地说,是富生呀,方便着哩,你说打电话有什么事么?富生说,我舅舅打电话有事要找你,如果方便的话,让他给你通个电话。开顺说,好,就让你舅接。富生把电话交给了石头,石头就说,秘书长,你好呀,在忙什么?开顺说,石头哥,你就叫我开顺好了,叫什么秘书长,别扭不别扭呀?明天早上镇番县有一个移民协调会,让我去参加,今天我先赶了来,来看看爹妈,现在刚回了家。有什么事儿需要我办的,你尽管说。石头说,原来你就在咱镇番县呀,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是这样,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我本来要与天旺到凉州找一趟你,你回来了好,我们现在在县城,马上就回红沙窝村,见了面再说吧。开顺说,也好,我等着你们。 放下电话,石头一脸高兴地说,真是太好了,太巧了,开顺就在红沙窝,他来镇番县参加一个会,顺便去看他的爹妈。我们这就回红沙窝找他去。说着就站起了身,对富生说,你忙你的,我和天旺走了。富生知道事急,也不便多留,就把他们送到楼下,一直看着天旺和他舅上了车,出了大门,他才觉得身上轻松了许多。 车出镇番城,石头就催天旺说,开快点。天旺知道石头是一片好心,心里自是感激,但是,让他上奎叔的家门去为这件事求情,他还是觉得不好意思。无论石头把这件事提到怎样的一个高度,事情的实质谁都清楚,就是因为他替代了他父亲的债务才导致了现在的被动局面。想起过去父母对待奎叔一家的所作所为,不要说开顺怎么想了,就是他也无法容忍自己父母的过错,更何况别人。车到半路,天旺忍不住对石头说,石头哥,想起我父母的过去,我就越发觉得没有脸面去求开顺。要不,我就不去了。石头说,天旺,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为人大家也知道,他开顺也明白。今天,我们不单单是为你厂子的事去向他求情,更重要的是为了村子的发展,为了三十多号工人去向他求情。相信开顺不会拒绝的,要是能办,他一定会想办法的。经石头这么一说,他才勉强安了心。(未完待续) 25 开顺这次到镇番县来是参加一个移民协调会。会议定在明天,他为了早点来看看父母,中午吃过饭他就踏上了返乡的路。 深秋的乡村,大地褪去了色彩,田野变成了深翻过的褐色泥土,远处的沙山呈一抹黛青,仿佛用老秃笔在天边重重地刷了一下。最能代表季节的新疆杨上挂着几片稀稀落落的树叶,飘零的黄叶随风打着卷儿,在树沟里哗哗地响着。这里本是一片肥沃的土地,由于干旱缺水,荒漠化日益严重,随着地下水位的降低,绿色在一年一年的减退,庄稼也一年一年的减产。如何遏制荒漠化,这不仅仅是镇番县、凉州市的问题,而成了全国的大问题。因为有专家预言,如果镇番的这片绿洲一旦消失,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一合拢,整个中国的河西走廊将被黄沙掩埋,镇番就会成为第二个罗布泊,中国北方的大气候就会受到直接的影响,沙尘光顾北京,就不再是一年一次两次,而会成为他们不愿意接受的常客。为了减轻土地的压力,这几年镇番县已陆陆续续迁移了十几万人到新疆,现在仍然存在着土地负担过重的问题,专家们建议还要减负,还要适当地移民。镇番县每年在移民,每年的移民中都会出现新问题,有的移走了又返了回来,有的移走后,生活越发困难了。县上也花了大力气,但是,工作中仍有纰漏。这次协调会,就是在总结以往移民工作的基础上,推行一些新的政策措施。 来到县城,他没有停留,让司机径直开向了通往红沙窝村的路。这条土路,就是他少年时,去县城上学的路。每每走在这条路上,就不由得勾起了他无数个缱绻的回忆和美好的向往,想起了他与姐姐、天旺哥一起上学的情景,想起了姐弟俩相依为命的血肉情怀。可是,他亲爱的姐姐,却永远地离开了人世,留给他的却是一生的伤痛和忘不了的相思。 不知不觉,村子的轮廓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袅袅的炊烟,像牛尾巴一样竖在房顶,止不住地让人产生了无限的亲切,久违了的乡村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泥土与柴草的混合气味,沁入心脾就成了温馨与陶醉。我的家乡,我的父母,你的儿子回来了。爹、妈,你们在家么?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一个老人就出现在了沙坡坡上。那个老人就是他爹,是老奎。地里忙完了,忙的人仍然在忙,壮劳力都跟了锁阳到城里去搞工程,姑娘媳妇们都在炕上忙起了针线活儿。闲的人却闲了,老人们都闲了,闲了后,几个老汉就凑到一起,蹲到南墙根下玩牛九。老奎不爱凑那种热闹,闲下了,就爱到黑风口去走走。那里曾种过他的希望,也曾埋着他的梦想。在那里,治沙种树搞了几十年,成活率总是不高,有的种上就死了,有的活了两三年,成了样子又死了。年年种树,年年治沙,种了几十年,治了几十年,黑风口的树林刚刚有了起色,没想由于干旱缺水,大片大片的树木死光了。老风一来,卷着残枝败叶呼啸而过。卷过一次不算啥,卷过两次也不算个啥,卷过十次八次就算个啥了,卷过几十次,上百次就更算个啥了。就这样,一片黑压压的防护林带,在这干旱的风沙线上渐渐地飘失了。防护林带的消失,直接给农田村舍带来了灾害,沙尘暴一来,红沙窝村就遭殃。没办法,谁让我们生在了这个沙窝窝?既然老天把我们安排在了这里,我们就得活下去,就得驻守着这片小小的绿洲。所以,每年的春天,老奎还是一如既往地带着大伙儿治沙植树。他虽然早就不是村支书了,但是,他还是支部委员,并负责治沙造林工作。他不光年年带着大伙植树造林,一有空,总要来这里看看,看到树根裸露了出来,他就用铁锨埋一埋,看到哪里的麦草棱子被沙吹起来了,他就压一压。他是一个闲不着的人,一闲了,就急,就犯病。 这天,他刚从黑风口压过沙来,远远地就了见了一辆黑色的小车开了来,他心里动了一下,心想是不是开顺回来了?这么一想,就觉得真是开顺来了,就加快脚步向村子走去。这几年,开顺的进步真大,当上了市委的副秘书长,屁股还没有坐热,又升到了秘书长的位子上了。他也不知道这秘书长的官有多大,今年春节开顺一家来红沙窝村过年,他就问开顺,这秘书长是多大的官呀?开顺笑着说,也不大。儿媳妇就抢着说,就是正处级,相当于你们镇番县的县委书记和县长。老奎就高兴得咧了嘴说,哎呀,你都成了县太爷了,这么大的官还说不大?以后见了人,可不许说官儿不大,说了,反让人家觉得你还贪心不足。开顺媳妇就玩笑说,爹,开顺成了县太爷,你就成了县太爷的爹了,你更大。老奎被儿媳妇逗得大笑了起来,老伴儿也笑了起来,一笑,两张老脸就笑成了花。 儿子很争气,使老奎感到了无比的光荣和自豪。他有时也想,开顺小的时候,他成天忙于大队里的事,对他也没有多关心过。要是知道他能成为县太爷,那时候多关心关心娃多好呀!老伴儿就说,你又不是神仙,你当然不会知道的。再说了,那个时候你的心在大队里,哪里在家,哪里在娃们的身上?老奎想想也是,他对孩子们的关爱真的太少了,这是他一生唯一感到遗憾的。开顺多次动员他,让他把田地送给人,把他们老两口接到凉州去,让他过几天太平日子。而他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个沙窝窝,觉得城里再好,那是城里人的城,不是他这个乡里人的城,他们去了,成天闲闲的,啥活都没干的,想动弹一下都没有一个动弹的地方,死活呆不习惯。老伴儿也不习惯,不习惯就不去了。再说了,儿子是领导,来来往往谈工作的人也很多,老两口呆在那里让他们也不方便。儿子为老子考虑,当老子的也应该为儿子多想想。还是呆在这沙窝窝里好,舒坦,也自在……那小车果真开到了自家的大门口,果真是开顺来了,来看他来了。老奎的心就飞了起来,恨不得一下子飞到家里,但是,脚下却不听话,磕磕碰碰,还是走不快。老了,真的老了。这么几步路,要是年轻时,早就赶到了,现在是心强力不强,腰来腿不来。 终于来到了家门口,却看到小车一溜烟跑了,空留下一缕青烟和屁股后面的一溜趟土。老奎的心一下失落到了极点,这开顺,既然来了,怎么就不等等我呀?再忙也要等着见上一面。埋怨完了儿子,又自责起了自己走得太慢了,要是快上几步,也能对上儿子的面。心里这样想着,身子就一下感到疲惫了下来,慢腾腾地迈进了大门,就听到儿子对他妈妈说,爹怎么还不来,要不我去找去?他听到了,就觉得有一股暖流扑面而来,涌遍了他的全身,差点把眼泪也涌了出来。他急忙应声道,开顺,爹来了,来了。开顺推开门出来迎着他说,爹,你做啥去了?老奎说,到黑风口去了一趟,回来的路上看到了你的小车,紧赶慢赶,赶来了,又看到你的小车走了,没想到车走了,你没有走。开顺说,我想在家里安安静静呆一会,和你喧喧。车停在门口很招人的,就让司机开走了,说好晚上九点他来接我到县城里。老奎这才高兴地说,好好好,只要你没走,我心里就踏实了,要你想吃什么,就让你妈妈做去。开顺说,不急,不急,过一会再做。他妈就说,还问啥呢?儿子最爱吃的,就是我做的鸡肠子拉面,我这就做。开顺挡住他妈说,妈,你别急,你休息休息吧,我现在还不饿。老奎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这车,一来一往的,不知要烧多少油?以后,能省的,就尽量省着点。开顺妈却接上说,儿子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唠叨这些做啥?开顺说,妈,爹说得对着哩,我把车打发走了,也觉得这样不对,正思谋着,爹就说了,我以后注意就是了。 看到了儿子,自然就要问问孙子,问完了孙子的情况,还要问问儿媳妇的情况,老两口就你一言,他一语地问,开顺就一一向两位老人作答。问的问完了,答的也答完了。老奎就开始一锅子一锅子地抽开了烟。开顺说,爹,你气管不太好,以后少抽点烟吧。老奎就收起了烟锅说,好好好,说得对哩,以后我就少抽,抽得多了不好。开顺妈就忍不住地笑着说,还是儿子的话管用,我说上一百遍你都不听,还嫌我唠叨,儿子一说,你就立马收起来了。老奎笑着说,胡说个啥,你的话我也听着哩,谁说不听?开顺妈说,你听啥?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闲了你就安生缓缓,再不要上黑风口颠了,春天颠了去就去呗,你那是为了栽树,大秋天的,你颠个啥?身体不饶人了,你还以为你是小伙子?老奎说,心里急嘛,时间长了不去看看就急。开顺听了爹妈的一番对话,就笑了说,爹,妈说得对着哩,以后还得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老奎就笑了说,注意哩,我注意哩。 开顺明显地感觉到父亲的性格变了,变多了,和他年轻时候的脾气大不一样了。他不知道是人老了,本该如此,还是哥哥和姐姐的早逝,让父亲在悔恨中更加懂得了珍惜,才对他这般的依顺,甚至,有时候依顺得让他都觉得不好意思。看到爹现在的样子,他很难和记忆中的那个凶神恶煞的父亲形象划上等号。人都在变,随着他的年龄的不断变化,性格也在不断的变。就在开顺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这个电话就是石头从县城打来的,挂了机,爹问他,是谁要找你?开顺说,是石头哥,他在富生那里,他说和天旺本来想到凉州去找我,要我给他们帮个忙,听我回了家,就从城里赶了回来。不知道是啥事儿,让他们这么着急。 老奎一听就明白了七八分,就说,啥事儿?还不是他厂子的事儿。他的厂子被法院封了,可能想请你说情。开顺说,他的厂子不是办得好好的么,怎么让法院封了?老奎就把杨二宝的农场如何赔了,想赖银行的账,差点被法院拘留了去,天旺又如何揽过了他爹所有的债务,无力偿还,想从银行里贷款还债,银行不答应,要他先还旧款,再贷新款,法院只好把厂子封了的事说了一遍。 杨二宝的这摊子事,老奎当然知道,也听说过。知道了装作不知道,各活各的人,各有各的活法,发了是他的命,赔了也是他的命。他既不落井下石,也不去管球他。然而,此时此刻却不同了,他们曲里拐弯绕了几个圈儿,终于找到了开顺的头上,让开顺来帮忙,就知道这一定是杨二宝的鬼主意,他没有老脸来求人,找了个有头有脸的石头来求。没想到,真没想到你杨二宝也有今天,也有求上我门来的时候!一想起杨二宝,他的心里感到一阵阵战栗。几十年的恩恩怨怨,许多事情都已被岁月的风沙模糊了,他已没有了怨恨,也没有了仇视。唯独留在心里的伤害,还顽固地刻在了心里的,无论时间多么久远,伤痛亦然残留着。他虽然把这些痛苦深深地掩埋在了心底,有时,稍不留神,一旦触摸到了,就会提起箩儿斗动弹,扯起伤筋带骨的痛。因为在那些伤痛中,埋藏着一个年轻的生命,埋藏着他深爱着的女儿叶叶。 此刻,又一次不经意地碰到了这些伤痛。脑海里仿佛又一次浮现出了杨二宝盛气凌人的样子。乡场上,为化肥的事儿,他恨不得将他吞了;黑夜里,田大脚指桑骂槐,把他们全家都骂了个够。现在想起来,他的心还在隐隐地作痛。人啊,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个时候,他们也许没有想到会有今天,更没有想到赫赫有名的杨百万会成了负债累累的穷光蛋,要是知道会有今天,他们还会那样张狂吗?真是世事难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什么都可以不怕,就怕没有一个早知道,要是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谅他也不会那么嚣张。罢了,罢了,过去的就过去了,陈谷子烂芝麻的,想这些也没用,越想越觉得心里不平顺,还是不去想的好。各走各的路,各活各的人,管他的妈妈嫁给谁,不管他,管那么多做啥! 开顺听了,轻轻地哦了一声说,原来是这样呀。心里却在想,如果从扶持乡镇企业的角度出发,协调一下问题也不大,况且,天旺的厂子也有良好的银行信誉度,也有一定的偿还力,这都是很好的说服理由。问题的关键是,这不仅仅是天旺的事,是他承担了他爹杨二宝的债务。一想起杨二宝这个人,在他印象中总是那么不舒服。他当然不会忘记杨二宝和大脚婶对爹妈的恶语中伤。他甚至每每想起爹妈曾受到的屈辱,想起姐姐的含冤而死,也曾心头滴血,也曾愤愤不平。但是,他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毕竟是党的干部,他只能把这种不平强压在心里,不会外露在脸上,更不会说出口。现在,无论他们是通过何种渠道,求到了他,他就觉得有责任帮助他们走出困境,这不仅是为天旺解决了难题,也给村里办了一件好事。可是,一考虑父母的情绪,他就想把这个决定权交给他的父母,从而给爹妈找回一些心理上的平衡,找回一些安慰。作为儿子,他相信他的父母会通情达理的。如果父母真的有什么思想疙瘩,他再慢慢往通里做。 想到这里,开顺便说,爹、妈,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虽然我们下一代之间没有什么隔阂,我与天旺小的时候关系也很好,到后来我们长大了,懂事了,面子上也能过得去。但是,我知道,你们老一代之间的积怨很深,过去的事,也给你们的心灵上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作为儿子,知道了那些事后,也很难过,但是,又帮不了什么忙。现在,他们家出了事,求到我们了,我只能尊重你们二位老人的意见,你们说咋办就咋办。 老奎自然明白儿子的用意。开顺是想让我出一口气,出一口憋了几十年的气。他为此而深深地感动,为儿子开顺的孝顺而感动。但是,当他拥有了这个权力以后,有了完全可以决定杨家命运的关键时刻,他却犹豫了。他不觉想起了他和杨二宝在胡老大坟头上那一幕——“我们都老了。” “胡老大死了,说不准哪天也就轮上我们了。” “支书,我一直想对你说声对不起。但是,总是没有机会向你说。今天,我就当着胡老大的面,向你……赔个情,道个歉。” 是的,我们都老了。我们都会死,迟早都会死的。但是,年轻人还要活,还要好好地活。他不觉想起了天旺,那个为了自己的女儿,与家里决裂的小伙子,见了他,总是满脸的歉疚,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奎叔!”也正是这位年轻人,在村子第一个办起了食品厂,解决了红沙窝村的一部分闲散劳动力,也拉动了红沙窝村的农产品的生产。他,他们,才是红沙窝村的希望,是红沙窝村的未来。 老奎突然地感到了抉择的艰难。儿子呀,你给老子给了一个出气的机会,让我找到一种心理上的满足与平衡,却也给了我一个重新认识社会,审视人生的机会。你得让我好好想一想,再认真好好想一想。 老奎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开顺妈却发话了:“儿呀,要是天旺的事,你能帮上忙的话,帮一帮也行。这娃不错,人老实,厚道,每次见了我,都乐呵呵的,对咱亲着哩。可就是,这事儿不完全是天旺的,说来说去,还是杨二宝的那一屁股的债。村里所有人的忙,我们都可以帮,就是不能再给杨二宝那种人帮忙了。早些年,他和田大脚一唱一和,差点没把你爹气死。一提这两个人,我的心里就堵得慌。树怕伤根,人怕伤心,我们的好心,都被他们当成了驴肝肺了。” 老奎一边抽着烟,一边听着。脑海里突然地犹豫了一下,犹豫过后,眼前又一次出现了在胡老大坟头前的场景,杨二宝的话不多,却也给了他深深的震撼。尤其是他的那双眼里,盛满了悔恨、失落和看破一切的苍白。老伴儿说完了,他才收起烟锅,对开顺说:“开顺,爹问你,给他们办这件事,违犯不违犯党的政策?” 开顺说:“这是协商解决的事,不违犯政策。” 老奎又问:“协商解决的难度大不大?” 开顺说:“也不会太大。” 老奎听完了,又转过头对老伴儿说:“老婆子,我们都老了,杨二宝、田大脚也老了。迟早是个死。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腿一蹬,说走就走了。我们生带不来什么,死也带不走什么,他杨二宝、田大脚也带走不了什么,这世界,还是年轻人的。我思谋了好久,想起杨二宝,心里总是不平顺,但是,想起天旺,心里还是有点舍不得。那娃,毕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一个人,在外面闯荡了多年,回到红沙窝村来,又为大家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不容易啊。为了这事,让他关了厂子,太可惜!如果不违犯政策,开顺能扶,就扶一把。扶起来,让他好好干去。” 开顺妈说:“你呀,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我也是咽不下当年的那口气,才是那样说的。只要你心里畅快,怎么也行,就按你说的意思办吧。” 老奎说:“一样,我们都一样,都长着一颗豆腐心,没有害人的心。” 开顺听完,深为爹的大度、善良、宽容而感动,也为爹能说出这么深刻的话而吃惊。在官场中混了多年,他看人看得多了,也看得透了,有些人,虽然地位很高,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可内心里却十分龌龊,心胸狭窄,报复性极强,相比他的父亲差多了,在人格上差多了。他常年在外,没有尽到孝道,知道父母受苦了,也受委屈了。作为儿子,有时想起,也很自责。没想到给了父亲这样一个机会,他却是如此的大度,他为能有这样的农民父亲而自豪,也深深地,被父亲的真诚所打动。他只好向父亲、母亲表态说:“爹、妈,儿子尊重你们的意思,你们说咋办,我就咋办。” 老奎说:“开顺,如今你官当大了,但是,你毕竟还是咱农民的儿子,以后说话,办事,要常为农民想想。农民,真是太苦了。” 开顺说:“爹,你放心,我会的。” 开顺妈听了,就数落起老奎说:“你看你,又来了,儿子啥不比你强,还用得着你教育?早些年,也没见得你对儿子有多关心,成天拉着个脸儿,像个凶神恶煞一样,娃娃们见了,都躲得远远的……” 老奎被揭了短,就笑着说:“那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 开顺也笑着打圆场说:“爹说得对着哩,以后有啥了,还是要说。说说对我有好处。”(未完待续) 26 事情的发展正如富生想象的那样,只要开顺出面协调,肯定能成功。果不其然,经开顺与县上的领导协调后,银行痛快地答应了让天旺贷款还债。 这一问题解决后,天旺心头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天旺非常感激开顺,更感激奎叔和婶子。那天他和石头匆匆赶到红沙窝村奎叔家,没想到的是,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向开顺讲明事情的原委,开顺就一口答应了。开顺说:“石头哥,天旺家的事我爹刚才已经给我说了,爹妈也要我想想办法,与县上协调协调,帮着度过这个难关。你们放心好了,我会尽力而为的。” 一席话,说得天旺和石头感慨万端。 石头高兴地对天旺说:“你看咋样?我说奎叔和开顺的境界就是与别人不一样,不会见死不救的,这会你该信了吧?奎叔、婶子,我代表红沙窝村的父老乡亲先向你们说一声谢了,也向开顺表示感谢!” 天旺也止不住激动地说:“奎叔、婶子,你们真是好人,大好人!我天旺欠你们的情真是太多了,我不知道怎么报答才好。”然后又对开顺说,“开顺,劳你费心了。你虽然当了官,还没有把当年的那个天旺忘了,这让我非常感激。要是好说,你就帮我说说,让我度了这个难关,要是不好说,也不要为难,我能理解……”话没说完,一串长泪早已不知不觉地挂在了脸上。他既感到十分的激动,又感到深深地惭愧。开顺依然把他当作过去的天旺,依然这么对他好,奎叔和婶子还是那么善良,那么通情达理,还是把他当做儿子一样看待。可是,他们一家给予对方的又是什么呢?是心灵上的伤害,是人格上的侮辱。这是多么的不公呀!他为此感到深深地自责,感到万分地惭愧。 开顺说:“石头哥、天旺哥,看你们说到哪去了,小时候的情义,我什么时候都不会忘的。只要不违反政策规定,我都会尽力而为。” 奎叔看到天旺动情的样子,也由不得动了情,便说,天旺,不瞒你说,奎叔和你的爹妈有隔阂,但是,隔阂归隔阂,事情归事情,你爹妈是你的爹妈,你是你,你为村子办了好事,大家都知道,奎叔也知道。人人心里有一杆秤,一杆公正的秤,为大家办了好事的人,红沙窝村是不会忘记的。你爹老了,我也老了,我们会迟早离开人世的,石头、你、锁阳还很年轻,你们才是红沙窝村的未来,是红沙窝村的希望。” 天旺点了点头,抬起微红的眼睛,看了奎叔一眼,才说:“奎叔,我会记住你今天的话,永远会记住。”其实,在他很小的时候,他也和别的小孩一样非常惧怕奎叔,一样的敬而远之。可就是在这种惧怕中,也在学着他的样子,在慢慢地塑造着自己的性格。在那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他心目中的英雄就是奎叔这样子,跺一下脚,能让红沙窝村抖落下一层土。后来渐渐地长大了,有了文化后,他才从奎叔的身上看到了被他威严的外表包裹着的,还有一种坚忍不拔的毅力,一种西部硬汉的特质,一颗博大善良的心。他不能否认,在他的心灵成长和精神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的,有了奎叔的潜质。奎叔对他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爹对他的影响。他的个性的生成中,有对奎叔刻意模仿的痕迹,也有自然生成的某种相似。自从叶叶离开人世之后,他就觉得他欠下了奎叔家一份永远也偿还不完的心债。致使他后来回到红沙窝村后,每每见到奎叔和婶子,总觉得对不起他们,总觉得欠着他们的什么,甚至,在这种复杂的感觉中,还隐隐地掺杂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情。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的情感因素,才使得他也有了一种儿子似的责任。有时看到他们在忙什么,也会过去帮一帮,帮完了,也不多说什么,点点头就走了。 厂子的死而复生,对天旺的触动真是太大了。这使他想到了很多很多,想到了上一代人,又想到了他们这一代人,正因为有了上一代的那种博大的胸怀,那种勤劳善良的优秀品格和吃苦耐劳的人格精神,才影响了像开顺、富生这样优秀人才的脱颖而出,也催生了像石头、锁阳这样新一代优秀农民的成长。正是靠这一代又一代的不懈努力和追求,才推动了我们这个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也正是这一代又一代人的继承和扬弃,才使我们中华民族日益复兴。他仿佛看到了奔腾不息的黄河,滚滚向东流去。那汹涌澎湃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气势磅礴,永不停息! 杨二宝听到天旺的厂子开工的消息后,来了,来看热闹来了。杨二宝倒背着一双手,脸上挂满了抑制不住的喜色,看到天旺后,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下就好了,压在我心上的那块石头终于搬开了。他说,爹,我说过,你不要担心,你把你的心放宽,只要你健康,我们比什么都高兴。杨二宝就笑了说,看着你的厂子被封起来了,我能不担心吗?那些天,我成夜成夜睡不着觉,把人都惆怅坏了。这次就放心了,真的是放心了。天旺说,这次,多亏了奎叔和婶子,要不是他们让开顺出面帮忙,这厂子怕是真完了。杨二宝听了,过了半天才说,他是个好人呀,是个好人,比我大度多了。是我,错怪了他。说完,默默地背了手,刚转过身要走,又回缓缓回过头来说,天旺,开顺不在他们的身边,你就替代开顺,多去照顾照顾你的奎叔和婶子。我们家,欠下他们的情,真是太多了,你就替我,多还一点。说着,转过头,蹒跚着离去了。 天旺的心不由得强烈地震颤了一下,内心里不知是高兴,还是酸涩。这句话,他等了十多年,终于才从父亲的口中等了出来。他分明的,从父亲的话中听到了他的痛苦,也听到了他的忏悔。如果这句话再早说十多年,那花朵一般的生命也不会夭折,他的人生道路也许是另一种情景。为什么,一场历史的误会,需要用一生的时间来消除,甚至还得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了结?看着父亲远去的背影,他的心不由得一阵阵地酸楚,酸楚中,还有一种莫名的高兴。尽管这句话说得有些晚了,但总归是说了出来。 厂子一复工,村人都很高兴,因为这毕竟关系到了大家的利益。村人都知道了,这件棘手的事儿,最终还是老奎让开顺出面摆平的。知道了,就十分感慨,都说老奎是个好人,是个大好人。老支书不愧是老支书,风格高,肚量大,站得高,也看得远。夸过了老奎,又夸起了开顺,说开顺自小就像个当大官的料,爱学习,爱劳动,听他爹妈的话,从不与别的孩子厮打斗殴。长大了,就果然地端了国家的铁饭碗。现在当了大官了,还没有忘记给家乡人办好事。红沙窝村出了这样的大官,真是红沙窝村的福。 大家的议论自然也传到了老奎的耳朵里,传来后,老奎的心里就喜滋滋的,人也就越发的精神了。他又一次觉得他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人,还是宽宏一些,多做一些好事,多做一些善事。不求留名千古,只求心底无憾。有时候,在善与恶之间,就是一念之差。朝上一迈,就成了善,稍为一滑,就陷入到了恶。现在想来,都有些悬啊,如果当时心里稍稍地往下滑一下,天旺的厂子也就完蛋了。如果真的完蛋了,给他心里,将会留下终身的遗憾。说来说去,还是儿子好。儿子毕竟是当大领导的,看问题就是比我们苕农民看得高,看得远。他名义上是与我商量,实际上是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求得心理上的平顺。儿子,你真是一个好儿子。 这一天,他没事做了,就拎了一个粪筐去拾大粪。过去大集体时,化肥紧缺,庄稼都靠土肥雍。土肥有一个好处,不伤地,壅出来的麦子吃起来香。现在化肥的品种也很多,用了它,产量能成倍成倍的往上涨。人们为了增产量,只注重化肥,不在乎土肥,更没有人到沟沟坎坎中去拾大粪了。这几年,他又捡起了过去的老习惯,自己吃的麦子专门用土肥壅。麦子打下后,加工成面,再给儿子送过去,儿子、媳妇、孙子都说好吃,要比粮店的精粉还要好吃。化肥雍出来的麦子能打一千斤,土肥壅最多打四百斤,咋能不好吃哩?只要他们爱吃,就高兴,腿肚子上就更来了劲,就开始年年种,年年让他们吃上不用化肥的粮食。 走到马踏泉旁,他不由自主地蹲在一边,看着泉眼抽起了老条烟。过去,泉眼里的水一直汩汩地流着,现在地下水枯竭了,泉眼里不再汩汩了,只是滴着水豆儿。一会儿,吧唧滴下一豆儿,一会儿吧唧地滴下一豆儿,看得让人心难受。这水呀,真成了大问题了,再不解决,怕这红沙窝村是完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过,水是农业的命脉。没有水,就没有命脉了。没有命脉了,不就都完了?他相信政府会采取措施的,不会眼看着红沙窝村就这么被风沙吃掉。 他一边抽着烟,一边天马行空地乱想着,想了一阵,突然地抬了头,就远远地看到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地朝他这边走来了。他思谋着这是谁呀?看背着那么多的东西,像个出门人,看走姿,倒有点像杨二宝。不会是他吧?他背那么多的东西做甚?待那人走得近了,再一细看,才看出那人果然是杨二宝。一看到他,封存了几十年的一个画面又不觉出现在了他的脑海。就在这马踏泉旁,他从公社开完会回来,看到了刚刚被释放回来的杨二宝,四目相对后,各自踏上了各自的道,一走,就是二十多年。现在,这个画面又一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所不同的是,他们互相交换了一个位置,他蹲在了泉边,他却从羊肠道上缓缓地向他走了来。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多年就过去了。都老了,都没有了先前的锐气,各自的内心里,都装满了无限的沧桑。 他扭过了头去,不想再看他了。没想到到杨二宝放下了背在身上的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朝他说:“支书,你一个人蹲在这里做啥哩?” 他将身子扭转过来,蹲正了,对他说:“拾粪去了,来到这里,就坐下来抽袋烟。你背上这么多的东西做啥?” 杨二宝笑了一下说:“开了个小杂货店,又到镇上的商店进了点货。” 他说:“咋没让天旺的车拉呀?” 杨二宝说:“不多,就这几样,看着多着哩,其实很轻。自己能做的,就自己做吧,也不麻烦他了,他也很忙。” 他勉强地应付了几句,也就不想再说什么了,就继续抽他的烟。 他却说:“支书,我欠下你的情,怕是这辈子还不完了。” 他的心猛然震颤了一下,缓缓抬起头,看到他的眼里,载满了无限的悔恨和凄怆。他知道,这句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也知道,他又变了,变成了另外一个杨二宝。 他缓缓地说:“过去的,都过去了,还说啥呀。” 他又说:“今生还不了了,我就到来世,给你还吧!”说完,又背起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袋,步履蹒跚地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老奎的心又一次收紧了。他突然地站起了身子,朝着他的背影大喊了一声:“老倒灶,想开一点吧!别把自己闷出了病!”说完,才发觉自己的眼里,也早已盛满了泪。 杨二宝回了一下头,向他笑了一下,然后,大声向他应了一声,又掉头缓缓地去了。 老奎的心里渐渐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想想,他也是个苦命的人,辛辛苦苦办了个农场,赔球光了,老了,也不安闲,还在折腾着。渐渐地,杨二宝的影儿便越来越小了,小得就像一个小小的羊粪蛋儿,在慢慢滚动着,越滚越模糊了。(未完待续) 27 转眼间到了夏天。 今年的夏天,太阳分外地毒,烤得路上的趟土冒着咝咝的白烟。猪呀鸡呀,一个个躲到墙根下去乘凉。热得无处藏身的老牛,嘴里扯着长长的黏糊糊的液体,赖得甩一下头。整个夏天,没有下过一滴雨,庄稼被太阳晒得耷拉下了枝叶,水渠上裂出了干涸的大口子。上游没有一滴水,全凭地下水在维持,机井已打到了一百多米,抽上两天就没水了,不要说浇庄稼,人畜饮水都成了困难。很显然,水的问题已成了至关重要的大问题。红沙窝村的人开始着急了,没有水,这不是要人的命吗?靠庄稼吃饭的农人们早早地就开始发愁了,像这样的光景,不要说收入什么,连各种费用都缴不起了。好在有锁阳的工程队和天旺食品加工厂做依赖,强壮劳力可以出去挣几个零花钱,姑娘媳妇们可以在食品厂挣一份工资。否则,还不知道这日子咋过,愁都能把人愁死。 水荒频频告急,县上组织了专家来考察,专家们考察完了,几乎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土地负担过重,要适当地疏散人员,减轻土地的负担。这就意味着说,红沙窝村要向外移出去一部分人。消息传来后,红沙窝村沸腾了,这怎么行?我们祖祖辈辈生活了多少年,让我们当移民,这和当讨吃有啥区别?不去!不去!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的土窝窝。不去就是不去。不去了,也没有人强迫。可是这一年的收成却明显地不行了,连毛共肚算上,还抵不上交七七八八的费税,再除去投入,不但没有获到一分的利,还在倒赔。这就是说,劳作了一年,不但没挣,反而赔下了。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这农民呀,有啥当头?没当头了,真的没有当头了。但是,你生来就是个农民,你不当,让谁当?收成成了这样,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有的人就想赖着不交税,但是,你想赖,也由不得你,镇上有的是办法。镇上让农村信用社给你放贷款,只要你签了字就行。贷款当成了税收,转到了镇税务所的账上了,贷款你就背上了,今年还不了,明年再还,一年又一年,旧的贷款还没还完,新的贷款又给你贷上了,而且利息给你越累越多。这日子,越来越没法过了,真是没法过了。 红沙窝村完了,没水了,不完也由不了它。水是人类的命脉,也是红沙窝村的命脉。命脉断了,想活也活不成了。沙子就想吃她。过去,沙子就想吃,东面的腾格里,西面的巴丹吉林,天上飞过来的沙,地上生出来的沙,都想吃她。那时,红沙窝还像个村,绿汪汪的一片,树木旺,水草旺,人气也旺。村子的周围,东有柴湾,西北有防护林带,风沙想吃,却吃不了。现在不同了,村子枯了,没水了,祁连山的来水被上游掐断了,地下的水被人咂干了,咂到了一百多米深,庄稼不够吃,人和牲口吃水也成了问题。村子的命脉一断,村子就完了。树死了,田枯了,地干了,沙起了。风一来,天上的沙与地上的沙连成一片,腾格里的沙与巴丹吉林的沙卷到了一起,就扬了来。扬过一次不算啥,扬过两次也不算啥,扬过几十次就算啥了,扬过几百次就更算个啥了。就这样,村子就被沙给慢慢地吃了。 到了冬闲,县上镇上来了工作组,开始给红沙窝的村民做工作。树挪死,人挪活,新疆那边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地方,那可是个富窝窝,不愁没水,只愁你下苦不下苦,只要下苦了,就能过上好日子。并且,谁要是移民,政府还要发补助金,每一个人二百四十元。如果现在不移,等以后实在过不下去了,你再移,恐怕就没有这么好的优惠条件了。县上来的领导还说,过去,你想移,我们也不让你移,现在不同了,没有办法,地下没水了,你就得移。你不移,吃啥呢?喝啥呢?总不能活活等死吧?同时,新疆奎屯的接受方也有要求的,不是随便你想去他们就要。他们要求年龄必须在三十五岁以下,年龄再大的还不要。 工作组的工作做得很扎实,做完了,人心开始浮动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咋办。也有欠下税款多的,就想一走了之。于是大家私下里一串通,就串通了十多户。有了这十多户还不够,红沙窝村至少要移走三分之一,这就是说,要移走三十多户。工作组又开始做工作,走家串户,一家一家的了解情况,做工作,这么一做,真的做通了,又增加了二十多户,算起来,也就是三十多户了。这三十多户,就这么定了,让他们最后再在红沙窝村安安稳稳过个年,等过完了年,到开春再移到新疆去。 这些天来,杨二宝的心里也很毛躁。他的二娃天盼也报了名,决定要移到新疆去。田大脚每每提起,就哭哭啼啼起来,说一大家人过得好端端的,这一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见上面。田大脚一哭,杨二宝的心就乱了。他何尝不是这么想的,何尝不希望儿孙绕膝?多年前,他雄心勃勃,投资几百万,想成为荒漠上的巨人,成为新时代的农场主,甚至还想到了将来怎么封子荫孙。可是,世态的变化发展由不得他,美好的梦想,就像肥皂泡一样,化作了一个个五彩缤纷的气泡,最终烟消云散了。前头的路怎么走,有些事儿是说不清楚的,真的说不清楚。既然政府让搬迁,就一定有搬迁的道理,走就走吧,不走,守下又能怎么样?他还是同意了天盼的决定,想去闯,就去闯闯也好。但是,一想到从此天各一方,心里还是免不了难过。想想自己,已经老了,不球中用了,只要儿女们能过得好一些,他就心满意足了。女儿女婿的生活还算可以,不用他担心,天旺的厂子虽然没有被关掉,但是,揽过了他的债务,还是有些吃紧,如果按过去的势头发展下去,也不愁还不了那点债,问题是,随着大环境的变化,将来也很难说得清呀。他最担心,最牵挂的还是天盼,到了新疆,还要安家,还要种田,人生地不熟的,咋渡过难关呀? 有些事儿,不能细想,细想了,越想越想不出来个眉目,越想越毛躁。过吧,别人能过去,他们也能过去。这日子,本来就是过出来的,而不是想出来的。 杨二宝心里难受,天旺的心里也同样难受。只是难受与难受不一样。作为兄长,他也不想让弟弟一家三口搬迁走,当听到天盼报名要迁移后,也曾有过一阵揪心的痛。回想自己,作为兄长,给予弟弟的关爱实在是太少了。天盼小的时候,有妈妈和姐姐庇护着,到大了,由父亲庇护着。到后来他办了厂子,天盼忙在农场里,两个人各干各的,来往都很少,更谈不上对他的关心。他甚至还在想,他对弟弟的关心还抵不上对小山东一家的关心。去年厂子被法院封了后,他让小山东走,小山东却不走,等一切趋于正规后,他想留小山东,小山东却要走了,说他回去后也想办个厂子,他只好送走了他。人生中,没有不散的宴席,来来往往,聚散都在一个缘字。小山东走后,他想让天盼过来干。可是天盼却不想到厂里来。天盼说,哥,你为家里承担了所有的债务,我什么忙都没有帮上,心里本来就感到惭愧,再给你添麻烦,这让我的脸往哪里撂?天旺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虽然分了家,毕竟还是亲兄弟,怎能说这见外的话?天盼说,你就别为难我了,我还是种我的地吧。天旺一直想不通,天盼为什么这么固执,又为什么对他这么见外呢?后来他才知道,这都是他爹的意思。爹的主张很明确,生意上的事,最好不要在一块儿掺杂,掺杂到一起,日子久了,反而会生出许多摩擦,轻则相互怨恨,重则反目成仇。还是各干各的,谁好了,想帮了,给弱的帮一把,还有一份人情在,不想帮了,对方也没有怨言。搅缠在一起,本来没有矛盾的,将来也会有矛盾。天旺觉得爹的话也不无道理,既然如此,也就顺其自然了。 现在,情况发生了激剧的变化,天盼一家将要成为生态难民,迁移到遥远的新疆去。而他的厂子,完全可以容纳下弟弟一家三口人,他不得不再一次恳求天盼别走了,来到他的厂里来干吧。天盼说,哥,我已经想好了,还是上新疆去。不知你想过没有,地种不成了,你的厂子还能办多久? 这个问题天旺不是没有想过,他可能要比任何一个人都想得多,也想得远。从目前来看,货源还是很充足的,仅他的厂子,所需的农副产品远远满足不了这里的生产量,如果真的红沙窝村满足不了,他的收购范围将会逐渐扩大到整个沙镇,乃至周边的乡镇。当他把这个想法告诉给了天盼后,天盼还是固执地说,我还是去闯闯吧,你不也是一步一步闯出来的么?老守在这沙窝窝里,也没啥意思。天盼的固执,又一次使他想起他当年出去时的坚定,一个人,当他去意已决,硬拉是拉不住的。既然如此,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只有尊重弟弟的选择了。 天盼决意要去,挡不住,也罢了,可是,使他没有想到的是,酸胖也报了名,也决定了要走。这就是说,银杏和飞儿也得跟了去。这个世界上,他最牵挂的人就是她们母子俩,这一走,还不知哪年哪月再相见,更不知以后道路让她们怎么去走。他听到了她们要走的消息后,几乎有点粗暴地将银杏堵截村口说:“你不能走!” 她说:“为什么?” 他说:“到那里,要开荒种地,你只会放牧,没有受过农田地里的苦,现在让你冷不丁地去受,你能受得了吗?你受不了的,你会被苦坏的。我把你带到红沙窝村来,就是为了好照顾你和飞儿,你这一走,让我怎么照顾你们?再说了,移民区的教育也不太好,以后对飞儿的培养教育也有影响呀。” 银杏听了,便低了头,蝇蝇地说:“可是,他要走。我要不走,怎么办?” 天旺说:“你给他说清楚,你受不了那样的苦,执意不去,他能怎样?” 银杏说:“他说了,他不让我受苦,他说他一个人受就行了。” 天旺由不得叹了一声说:“这个酸胖,不知是咋想的,我去找他,和他再说说。” 银杏突然仰望着他,恳求说:“你别……别去找他,找也没用。” 天旺从她的口吻中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他似乎觉得银杏有一种难言之隐,是不是酸胖欺负了她,或者有了他有了小娃后,对飞儿不好了?他的心不由一颤,厉声说:“你给我讲清楚,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银杏幽幽地说:“没有,没有的。” 从银杏的语气中,天旺明显地感到了一种不祥,再看银杏,见她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他,而额角上的那块伤疤,还残留着一个青青的印记。他记得有一次,银杏上班来时,额角上挂了一块血疤,他曾问过她,那是怎么回事,是不是酸胖打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是她不小心碰的。当时他没有过多在意,心想酸胖疼都疼不过来,怕是不会动手打银杏的。现在想来,觉得这其中定有原委。如果真是酸胖动手打了银杏,他绝对不会轻饶了他。现在,当他又一次看到银杏的那道伤疤时,不觉有些怀疑,就紧逼银杏说:“那道伤疤是怎么一回事?你必须给我说实话。” 银杏这才吞吞吐吐地说:“其实,这也怨不得他,要怪,只能怪我。因为……因为……我叫了你的名字。” 天旺说:“叫了我的名字咋啦?我的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叫了我的名字就打你,哪有这种道理?” 银杏说:“不是的,不是平时叫的,而是……在那种时候叫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叫了你的名字。他生气了,说我跟他做事,还想着的是你,就推了我一把,额角碰在了炕沿上,碰破了。他平时,对我挺好的。” 天旺长吁了一口气。多情的女人啊,过错不在于你,也不在于他,一切的罪孽,都是我引起的。你忘不了我,我也同样忘不了你。我们只能把那份美好的感情永远的储藏在心底吧。无论怎样,一想起你要离开红沙窝村,要到遥远的天边去,我还是不放心。想到这里,便坚定地对她说:“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也不再说什么,可是,你不能到新疆去,说什么也不能去。我要当面给酸胖说说,你不能去!” 银杏突然央求他说:“你别……别去找他了,我求求你,别去找,找了也没用,反而……会让他生疑。”说完,一扭头,飞跑了去。 他无奈的长叹一声,怀疑自己是不是又做了一件错事。原本的想为她遮风挡雨,没想到风没遮住,雨没挡住,反而却加重了她的痛苦。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三十晚上,杨二宝老两口早早地煮了一大锅肉,等着儿子媳妇孙子来装仓。每年的大年三十,他们都是在他家里来聚,儿子们要孝敬他,他要给孙子们发压岁钱。今年的年三十,却不同了,这是他们的这个大家庭最后的一次的聚餐,聚完了,天盼的一家人也就要远走天边了,再聚时,又不知是何年何月。一想起这些,老两口都闷闷不乐。 还不到相聚的时候,天旺一家三口就早早赶来了。天旺自然明白父母的心情不好,就想早早过来宽慰宽慰。 弟弟一家要走,酸胖一家也要走,村里三十五岁以下的青年人基本上都要走,一走就是三十多户,一百多口人啊。这给天旺带来了一次极大的震撼。这种震撼,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是涤荡心扉的。他又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生活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的人们是多么的艰难,一代又一代的人,一边在与风沙做着不懈的斗争,一边又要适应强烈的社会变革和社会转型带来的阵痛,当他们从半个多世纪的艰难历程中,慢慢寻找到了一种新的生产方式和经营方式,试图从根本上摆脱贫穷时,却又遭到了大自然的无情的摧残。这就是东西部的差别,这种地域上的差别,注定了西部农民生存的更为艰难。尽管如此,他丝毫不后悔当初的选择,也许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在这日益恶化的大自然面前微不足道,但是,他至少尽了一个土地的儿子应尽的拳拳之心,即便有一天,真的被黄沙掩埋了,他也无遗憾。 父亲见他们一家三口来了,脸上一下有了喜色。他看到了父亲的喜色中,明显地少了几分自然,多了几分勉强。他知道父亲的心病还是在天盼一家上。为了使父亲开心,他只好故作轻松地说,爹,你别为天盼的事多想了,他要去,就让他去。去了,实在呆不下去了,他也就死心了,回来就与我一起办厂算了。父亲说,没想的,没想的。想啥呢?儿女们大了,谁的路还得谁走,我想也是白想。天旺说,这才是正主意,你和妈的日子过好,儿女们的事,你就少想些,想多了也没用。父亲说,说得对哩,这日子不是想出来的,是过出来的。过吧,日子嘛,就是这么个过法。正说间,天盼一家也来了,天盼的孩子早已上学了,天盼的媳妇见了人,还是先抿嘴一笑,然后指示他的儿子向爷爷奶奶、大伯大妈问好,在这问好的过程中,她的礼数也就一一地尽到了。 招呼打过了,好也问过了,一大家的人,再也找不到往年的大年三十的快乐了。谁的心里都明白,这将是他们这个大家庭的最后一个年三十日,这个年三十一过,也许将会成为永远的分离。肉上来了,大家闷闷地吃,吃过了肉,婆娘孩子们围着电视看了起来,他们父子三人喝了些酒,话才慢慢多了起来。杨二宝说,天旺、天盼,爹这辈子,想给你们铺摊个家业,但是,由不了人,最终不但没有铺摊开,反而欠了一屁股的债,让你们两个,一个承担了我的债务,一个又要背井离乡。想起这些,爹总觉得对不起你们。天旺和天盼听了,都来劝说,让他别放在心里去,他们都很年轻,前头的路还长着哩,他们会好起来的。说了好一阵,杨二宝的情绪才慢慢地好转了。田大脚听到了,就插话说,再别让你爹喝了,他盛不了酒了,喝上一点点,就由不了他了。杨二宝就说,谁说的?我只是对儿子说说心里话。田大脚说,大年三十,让大家高兴才是,说上那些有天爷无日头的话做甚?杨二宝一听,果然无话了。 这一年的春节,红沙窝村的人是带着心思过的年,过得都不愉快。好多人想到春节一过,就要离开自己的家园,心里无比难受,一喝上点酒,就上了头,不是呜呜地哭,就是说一些难肠话。其他的人听了,也就跟了难肠,仿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明天的影子,就有了一种兔死狐悲的悲凉。(未完待续) 28 春节一过,搬迁户就忙了起来,有的忙于处理牲口农具,有的忙于变卖家财,还有的拆房卖木料,整个村子,乱成了一锅粥。忙过了,县上也安排好了,抽调的两辆大轿车,六辆大卡车,在说定的日子里,一下开进了红沙窝村。车一到,村里就乱了。大人喊,小孩叫,人声鼎沸,鸡鸣狗叫。虽说事先排好了名单,六户为一车,东西装卡车,人上大轿车。可是,车一来,大家都急着装,生怕把自己的东西落下。这样一来,就乱了套。乱就乱吧,不乱又能怎么样? 太阳不知啥时从云里冒了出来,像个大圆盘,挂在了苏武山的山顶顶上,一下子将整个村庄染成了血红色。远处的沙梁上,有一个黑点,被太阳的红晕笼罩了起来,就像只鹰。但是那肯定不是鹰,这地方,慢慢地,成了绝境,鹰渴死,狼绝迹,人外逃。所以,那黑点不是鹰,更不是狼,而是人。这个人,就是老奎。老奎本来想给搬迁的人帮帮忙,搬搬东西,最后,再道声别。但是,他心里难受,实在太难受了,不能看,不忍看那分别的场面,这才一个人,来到了这沙梁梁上。过去,他也常到这里来,心一烦,就想到这里来。来了,就和胡老大喧。喧上一会儿,心里也就展拓了。胡老大走了,没有人再陪了,他就一个人定定地坐着。坐着也好,比看着那撕心裂肺的分别场面要好。看不着,就当他们是出远门去了,去了,还会回来。看到了,就不一样,就像烙铁烙在了心里,永远也消除不掉了。 他没有想到,真的没有想到,辛辛苦苦几十年,治沙造林,打井抗旱,到头来,人还是被黄沙赶走了。这是天意?还是人为?想起小的时候,村子东头有一条河,河的对岸,是柴湾。每到春天,河水流了来,一直流到冬灌结束。夏日里,割麦子的男人们一收工,就一个个来到河边,脱得光溜溜的,扑通扑通地跳到河里,感到透心的舒服。河对岸的柴湾里,生长着红柳,甘草,白茨,香蒿,绿汪汪地连成一片,风一拂,各种香味汇聚到一起,卷了过来,一下香透了人的心。看柴湾的朱老汉,一年四季守在那里,把个柴湾舞弄得就像他的自留地,他把每一根柳条,每一片甘草秧,都看成了他的命根子,谁要侵犯了他的柴湾,他就跟谁过不去。那时候,水很浅,穿过柴湾,进了沙窝,人要渴了,随便用铁锨挖几下,甘甜的水就从沙子中渗了出来,用手掬上喝了,滋润得不得了。可是,这一切,慢慢地消失了。先是上游的水,时断时续,后来,就干脆断了。那柴湾,自从朱老汉离开后,没人经管了,也就渐渐地枯了,后来又被杨二宝开荒种了田,最终又成了一片撂荒地了。才十几年的光景,一切都变了,变得面目全非了。村北的那片防护林,是他亲自带着红沙窝的父老乡亲们栽的。栽那些树真不容易。树长起来了,远远看去,一个黑罩罩儿。没想到地下水被人咂干了,树木也就干枯了,早被人拾来当柴火烧了。村子原是充满了活气的,炊烟袅绕,鸡鸣狗叫,孩子们互相追逐,大人们互相调笑。村子就像个村子。现在成了啥了?没有了水,就没有了生机,也没有了活力。周围的柴湾、树木都被毁完了,搬迁户的房子也被拆卖了,豁嘴露牙的,一副败相。不能看了,也不能想了。看了就难肠,难肠死了。 春节,天顺来了。天顺本来想接他到凉州去,可是,他不想去。他还是那句老话,金窝窝,银窝窝,不如咱的土窝窝。呆惯了,呆了一辈子了,哪里都不想去。天顺说,爹、妈,村子里能搬迁的,都搬走了,你们孤零零地呆在这里,吃水都很困难,我的心上总是过不去,好像没有尽到孝道一样。知道你们秉性的,是你们不想离开这沙窝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当儿子的不孝顺,只知自己享福,不管自己的娘老子。再说了,你们苦了一辈子,也该享享清福了。他说,天顺,你的心意爹妈都领了,你就安生回去,好好工作。你爹这辈子,生来就是这个命。生,是红沙窝村的人,死,也是红沙窝村的鬼。哪怕有一天,村子的人都走光了,我还是不搬走的,守在这里,心里踏实呀。天顺说,爹,你的心思我明白,你要真的不想搬,我也不强求你,就随了你老人家的意。但是,有一点,你得听儿子的,那些地,你就别种了。浇不上水,种也是白种。白受那些苦做啥?吃粮不够,我给你买。他听着儿子的话,心里暖烘烘的,就点了点头,算做应承了儿子。他表面虽是应承了,可他的心里,还在拧着一股子劲,总觉得红沙窝村不会这么完的,还有救,肯定会有救的。直到村人真的要搬走时,他才真正觉得红沙窝村不行了。 蹲在沙梁梁上,向下看去,村子就像在沙窝窝的怀抱里,沙窝窝要是使劲一揽,就会把整个村子全埋了。老奎在很小的时候,就听老人们说过,这里来过一个风水先生,说红沙窝是一块风水宝地,要出贵人的。小则是个州官,大则会是宰相。大家听了,半信半疑,谁也不去认真理会。多少年过去了,也没有出过什么达官贵人,人们也不再提及风水先生的话。直到他的儿子开顺当了官,村里的老人们才又提起来了那个风水先生的话,说那位算命先生真的神,几十年前,他就料定了红沙窝村会出贵人的,现在果真出了。他听了,就笑笑。心里自是高兴,嘴上却说,他哪里是大人物呀?他还不是风水先生说的那个大人物。那人就问他,你说开顺不是风水先生说的大人物,谁又是大人物?老奎无言地笑了笑,过了半天才说,谁知道以后还会出什么人?说过了,笑过了,那事儿却长久地在他的心里甜蜜着。现在,这块养育了他们祖祖辈辈的风水宝地,眼看着就要被黄沙掩埋了,那种痛,是钻心的。 他不想看到村人离别的场面,但是,又忍不住远远地瞅了一眼。就这一眼,他看到了一缕轻扬在村子上空的浮尘,缥缥缈缈的,如烟似雾。当这缕浮尘,像云一样飘飘袅袅地进入到他的视野里时,又被不知觉地溢满在他眼窝里的泪水浸淹过,便幻化成了滚滚的红浪,向他席卷了来。仿佛地,他又看到了当年逃荒的人流,像浪一样向他卷了来。他禁不住打了个寒噤,由不得闭上了双目。他已经无法想象出,当年他是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将庞大的人群挡了回去?那时候,只知道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只知道人进沙退,只要守住这个沙窝窝,风沙就别想吃掉他们。没想到,守了几十年,与风沙斗了几十年,人还是没有斗过风沙,人最终还是被风沙赶走了。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了漂浮在上空的人声,有大人的叫喊声,还有小孩子的哭闹声,与那飘荡在村子上空的浮尘汇聚在一起,就有了厚重的感觉。 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出来了,手脚利索的,就帮着搬东西,装行李,老人们帮不上忙,就一个个站在村口,翘首观望着,眼里垂着浑浊的老泪,在太阳的照射下,明晃晃的耀眼。不知谁的车上的音响里,有一个声音在声嘶力竭地吼了起来——“我爱你,我的家,我的故乡,我的天堂……”歌声仿佛穿透天宇,直逼到每个人的心灵深处。他们也有爱,也爱家,也爱故乡,但是,故乡却像一艘正在渐渐沉没的船,迫使他们不得不离开这片养育了他们的故土,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谋生,这辈子,恐怕再也回不来了。故乡、家,将会成了一个遥远的影子,永远地留在他们的记忆深处,留在了他们的魂牵梦萦里。心,仿佛被什么东西揪住了,泪水就在眼里打起了转转。直到东西装好了,要告别的时候,才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车上的哭,车下的哭,男人哭,女人哭,有的无语凝咽,有的放声大嚎。想到了前路迢迢,想到了生别死离,就哭成了一团。县上、镇上来的干部,也忍不住背过身去,悄悄地抹起了泪水。 天旺也在这些送行的人群中,他的目光在车窗中逡巡着,逡巡着他要找的人儿。其实,那个人儿也在寻找着他,当他们的目光相撞时,那目光中,已经装满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即便是一颗泪珠,也包含了诉不尽的千言万语。她在他的眸子里,看到的是一种痛苦,一种痛惜,一种牵肠挂肚的不忍。亲爱的人儿,当年我从八个家草原迁徙到后山时,仿佛丢失了什么宝贵的物品,今天,我从红沙窝村迁徙时,我的心却丢在了这里,如果还有来世,我依然会等着你!她看到了,他的泪,终于被她的目光碰破了。“如果我是你的眼泪,我会顺着你的脸颊流到你的嘴里,因为我想吻你;如果你是我的眼泪,我将不再哭泣,因为我怕失去你。”但是,她还是没有控制住,那泪水,顺着她的鼻翼流淌了下来。既然今生已经失去了你,就没有道理不让我哭泣。泪水便一下模糊了她的双眼,也模糊了他的双眼。他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生活的无奈,看到了对爱的眷念和不舍,还看到了,一缕漂泊天涯的沧桑。亲爱的人儿,错过了你,是我一生的痛。我知道,今生今世已经无力挽回,我只有把这种美好,永远藏在心底,等我老了,动弹不得了,再想起,依然会滋润着我生命的根须。 车开了,车下的,牵着车上人的手,哭诉着不肯放手,车上的,摇动着手臂,撕心裂肺地嚎。车缓缓地走动了,车一走,后面就荡起了一层呛人的尘土,将送行的人和车上的人分隔开来。 她向他招了招手,他也向她招了手。泪眼朦胧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飘荡在雪原上的那抹红。渐渐的,这抹红便胀满了他的眼帘,目光所及处,成了一片红,一片红色的云雾,正滚动着,向遥远的地平线移动了去……(未完待续) 29 走的人终于走了,留下的人,还得活。生活的艰辛,慢慢地冲淡了别离后的难受,日子又像老牛破车一样缓缓地拉动了。 春种刚结束,地下水略微回升了一些,如果到了大面积灌溉的时候,必然还要降下去。水就跟人体内的血液一样,抽完了会再生,但是,要是不加遏制的一味攫取,终有一天,必然会枯竭的。石头琢磨了很久,想着如果能在红沙窝村搞一个节水灌溉工程就好了,就像城里浇草坪一样,电闸一拉,喷头在空中旋转着,水就像下雨一样哗哗地喷出去,这样既节省了水,还能保证庄稼吸收充足的水分子。这样的情景石头在电视上多少看到过,有的农村因缺水,就这么做,效果自然很好。但是,这样做,得在地上压多少管道,要花费多少钱呀。这钱又从哪里来?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去找找科委,看看他们能不能再支持一下。 科委的周主任看到石头来了,很热情地招呼了他。当石头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后,周主任并没有马上表态。*了半晌,他才说,这个思路倒不错,是个好思路,但是,现在资金有些困难,怕是难以列入计划。石头一听周主任肯定了这个思路,也没有完全拒绝他,就大胆地说,周主任,如果今年列不上,列到明年的计划中也行。我们今年移走了三分之一的农户,大大减轻了土地负担,但是,水的问题依然很严峻,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红沙窝村就难保了。我们红沙窝村不像别的村,它是一个风口子,如果不堵住这个风口子,风沙就会直接威胁到番县城。我们守着这风口口也不容易呀,你能支持了,就多支持一点。你前几年支持让我们搞起了沼气灶,彻底告别了烧驴粪蛋的历史,红沙窝村的老百姓一说起来,没有一个不感谢你的。周主任说,别这么说,我花的也是政府的钱,要感谢,也只能感谢县委县政府呀。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再找找王县长,他在你们沙镇当过书记,你应该熟悉他。他现在分管我们科委,让他出面说句话,我这里也好办了。石头听了,高兴地说,谢谢周主任的指点,我这就找他去。 石头来到县政府,王县长正好在办公室,王县长毕竟在沙镇当过书记,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见了石头,也很亲切,问这问那,石头就一一做了回答。石头在回答的过程中,就讲到了红沙窝村的现状,讲到了想搞一个节水灌溉工程,希望县长能给予支持。王县长说,你的这个想法很好,应该给予肯定。我听说你们村搞了一个工程队,搞得很不错嘛。你们自己挣的钱怎么舍不得花?光靠政府不行呀。石头就笑着说,我的王县长,工程队虽是搞起来了,头几年挣下的钱都还贷款了,这几年挣的,又更新了设备。我们实在没有那个经济实力,要有,我哪敢麻烦你县长?王县长就说,好你个石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哭穷?我干脆把你调到县扶贫办,让你专门给我要资金去算了。石头说,不是哭穷,真的有难处呀。王县长说,不管你是真哭还是假哭,你们要是能出一半,我再同科委的周主任协商一下,看能不能从技改项目目拨一点。你要是铁公鸡的尾巴,一毛不拔,那就算了。石头听了就高兴地说,好好好,听县长的,我们出一半,县上支持一半,等到秋收后,地上干净了,人闲了,就可以动工。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地里的庄稼一天天地长成了,金黄的麦穗摇曳在微风乍起的波浪里,红红的辣椒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田野,这个时候,田野就成了一道风景,成了一幅油画。这是红沙窝村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就在这个季节里,节水灌溉工程的资金一步步到位了,直到秋风吹落了白杨树上的片片黄叶,掠走了残留在田野上的最后一缕瓜果的飘香味,节水灌溉工程终于在红沙窝村正式施工了。 红沙窝村又沸腾了。秋后的田野里布满了白灰溜下的管道线,整齐得就像学生娃娃们开运动会用的跑道。一切规划好后,全村的男女老少,能动弹的,统统上了地,在自家的田地里,挖着管道。老奎也在地上,一锨一锨的,不紧不慢地挖着。秋日的阳光挥洒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此时的老奎,也和村人一样的高兴。他知道,这个工程,是关乎千秋万代的工程,建成后,必将对红沙窝村的水资源节约,农作物的生长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不由得从心底里敬佩起石头,觉得有这样聪明能干的年轻人来当村支书,是红沙窝村的福气。现在当村领导,可不像他们那一代了,他们那时,只要对社会主义建设充满了满腔的热忱,具备了公而忘私的风格和战天斗地的精神就够了,而到了石头这一代,仅凭这些是不够的,还必须具备各方面的科学文化知识,必须有很好的人际关系和社交能力,甚至,还得有些死磨硬缠的黏糊劲儿,才能上下沟通,要上资金,来办村里想办的事。这些,都是他的弱项,如果现在回过头来,再让他当村支书,让他求情或死磨硬缠的去要资金,就是打死他,他也做不出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也一个时代的代表人物,他只能属于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现在的时代,需要的就是石头这样的基层干部,只有他们,才能代表时代的潮流,才能带领大家奔上小康生活。这就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他从石头、天旺、锁阳这一代人的身上,看到了红沙窝的希望,这种希望,正是他们那一代人想实现,却又无法实现的梦想。 老奎正挖得起劲,没想天旺扛着一张铁锨走了过来,来给他帮忙。天旺说,奎叔,你歇会儿,我来挖。老奎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说,你还是忙你厂子的事吧,这点活儿,难不倒我的。天旺说,厂里我已经安排好了。老奎的心里觉得有点过不去,又说,那你也应当先帮帮你的爹妈。天旺说,我的姐夫过来帮忙了,我爹让我过来帮你干。老奎听了,心里禁不住滚过了一层热浪,就蹲到一旁抽起了条子烟。与杨二宝恩恩怨怨了几十年,到老了,才消除了记恨,懂得了彼此的宽容和忍让。可是,这期间所付出的代价却是惨重的。人呐,为什么在年轻时,就不知道宽容忍让一些呢?也许,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随着那个时代的消失,一切的恩怨,也将会慢慢地消除殆尽。而这个时代,孕育的却是和谐,天旺、锁阳、石头他们之所以处得都很好,与这个时代不无关系。不仅他们之间好,他们对他也好,他每次要干什么重活,他们知道了,就过来给他帮忙。每每想起,就有点过意不去,觉得欠他们的人情真是太多了。有时,也在想,人还是善一些,当善恶相持时,一定要选择善。一个善念,也许就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就会把你记着一生。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只要为他人多想一点,他人也会想着你。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施工,管道终于安装上了。 试灌的那天,村人都聚集到了田间地头,电闸一开,那喷头就像喷雾一样,哗地一下喷出了细密的水珠,随着喷头的旋转,细密的水珠如甘露般地撒满了大地。村人高兴得欢呼雀跃了起来,老人们高兴地说,太奇巧了,真是太奇巧了,那水珠珠,咋就那么均匀?那喷头,咋就转得那么不慌不忙?红沙窝村有盼头了,红沙窝村越来越好了,我们不愁守不住红沙窝。 谁都没有想到,当日子缓缓进入到了二○○六年的春天时,红沙窝村人的心也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就是这年的春天,党中央发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号召,免去了所有的农业税收,这就意味着彻底废除了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税收制度,从根本上减轻了农民的负担。紧接着,在省委省政府的协调下,上游的凉都县开闸放水救镇番,一时间,成了电视、报纸上的热门焦点,也成了红沙窝村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村人相互见了,脸上就情不自禁地说,这下好了,有了水,我们的红沙窝村还能活起来。听的人就应声说,是哩,只要有了水,再加上这么好的政策,不愁日子过不滋润。这里的情况一好,有人就想起了那些搬迁户,念叨说,要是这里早几年好转了,他们也就不搬走了。有人就立即插话说,搬走的也好着哩,锁阳不是看过他家老二嘛,说酸胖和天盼承包了一家砖瓦厂,两人一年各得了两万多。好哩,好哩。到哪里也是一个政策,只要人机灵,能吃得苦,照样能致富。 二○○六年,对于中国农民来讲,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一年。对于红少窝村来讲,何尝不是如此?建设新农村,我们怎么办?村支书石头不失时机的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紧紧围绕着这一主题,让每个党员说说心里话,如何重建我们的家园,积极发挥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和模范带头作用?老奎也参加了这次会议,每次党小组会议,老奎都很积极。老奎听石头传达了上面的政策精神,又听了凉都县对镇番县的友好支持,心潮起伏,感慨万端。曾几何时,为了争夺水资源,两县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冲突与械斗。五十年代,李得胜县长为了全县几十万人的利益,不顾个人的安危,用吉普车拉着*和棺材到上游去炸堤,被地区领导制止后,做了及时协调,此后几十年,两县农民为争水时有冲突发生,直到后来,祁连山的雪线后移,水资源匮乏,上游干脆断了下游的水,导致了镇番县的恶化和移民。现在,当镇番县处在十分艰难的时刻,凉都县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给予了镇番县以兄弟般关怀。这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虽然弟兄之间也有吵闹,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发生矛盾,但是,兄弟毕竟是兄弟,到了关键时刻,该帮的忙还得帮。患难之时见真情。小到家庭,大到社会,家国一理呀。有了这样好的政策,又有了上游县的关怀,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红沙窝村的一片向往。建设新农村也好,重建我们的家园也好,人,还必须得有点精神,这精神,就是克服困难的决心与勇气。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人的精神不能跨,黄沙可以掩埋了我们的土地和村舍,但是,决不能让它掩埋了我们的精神,只要还有精神,我们就能重新建设一个美好的家园,就能够坚守在风线线上,为我们的祖国,当好风沙的屏障。老奎越想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他年轻的时代,回到了那个火热的年代。他止不住把这样的感慨,这样的想法说了出来。大家听了,也很受振奋,都说老支书说得对哩,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就是不能没有精神。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老奎正在黑风口的沙坡坡上,给一株小树苗浇水。那株小树苗是他去年栽的,他去年栽了好几棵,别的都死了,就活下这么一棵。看到这棵活下来的小树,老奎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有些激动。能在大旱年里活下来的小树苗,一定不是一棵简单的小树,长大后必定经得起风吹雨打。这就跟人一样,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再艰苦的磨难也能经受得起。这样的一棵好树苗,绝不能让它夭折了,一定要让它活下来。老奎返回到家里,用烧水的铝合金壶提了一壶水,颤巍巍地又向沙坡坡上走了去。 下午的太阳把整个沙漠分成了两色。被太阳照着的那面,像被红笔染过的一样,鲜艳夺目,一片血红;阴在沙丘另一面的半个坡,呈深黑色,仿佛一勾弯月,镶嵌在沙丘上。沙丘的棱角这时候非常的明显,一个个都充分地凸显了出来,成了红与黑的分界线。环环相扣的沙漠连成一片,红与黑的强烈对比,构成了高高低低、色彩斑斓的图案,一改往日怡然恬静的温和,突然变得雄浑奇伟了。 虽然这些奇特的景观在老奎的眼里早已熟视无睹了,但是,此刻看来,仍然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激荡着他的心扉。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治沙种树,大战黑风口的情景,仿佛看到了胡老大的女人一手撑着腰,一手轻轻地敲打着后背的样子。他微微地闭上了眼,心底里却涌出了一种浩气贯虹的气概。多少感叹事,如过眼烟云,都被狂风沙尘掩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生生息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为给子孙们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用勤劳的汗水,浇灌着这片土地。而时代的风云,社会的变革,又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历史发展的洪流里,折戟沉戈,又被新生的一代所取代。那遥远的过去,仿佛一幅历史的画卷,在他的眼前徐徐地拉开了:互助组,高级社,三面红旗,*,一直发展到了人民公社,走不下去了,又分田到户,走了一阵,又搞起了互助组,办起了村工厂。时代的变化,淘汰了一代人,也成就了一代人。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时,没想到生态失去了平衡,日益严重的沙漠化,迫使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更没想到是,国家统统免去了各种税收,上游又开闸放水救我们。好!真是太好了!有了水,又有好政策,不愁红沙窝村翻不了身。红沙窝村还会变好的,慢慢地会变好的,仍然会变成一片绿洲。 老奎走一阵,歇一阵。老了,毕竟老了。心再强,却已力不从心了。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来到了这棵小树苗前。这几年,自然环境变了,因缺水,庄稼浇不上水都被枯死了,黑风口的树木,自然也活不下去,一片一片地,都死了。死了,再也没有人去管。也是的,人都要搬迁走,谁还去管黑风口的树?没人管,他就去管。那片树林曾经凝聚了他的心血,也凝聚了他在那个时代的辉煌,他一看到现在的那副败相,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于是,他不顾老伴的反对,一个人,来到沙坡坡上,种了几十棵。一年过去后,出奇地活下了一棵。就是这一棵,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也给他某种信心。他一定要把它精心地呵护好,让它长大,长高,还让它带出一片森林,一片绿荫。 这树,是沙枣树。沙枣树是北方沙漠地带的一种树,生命力极其顽强,能耐得住干旱,也能耐得住寒冷。它的性格,就像大漠中人,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他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树的枝干还很嫩,因而还没有长出剌来。叶儿倒是刚刚冒了出来,在枝头上挂着,随风摇曳出了无限的灿烂。看着它,老奎心里无比的舒畅,就像看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在这空旷的原野里降生了。无论将来迎接它的是什么,它都乐于去经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的过程。所以,它总是要冲破重重阻碍,茁壮成长起来,由幼年到青年,再由青年到壮年,然后还会像人一样,繁衍生息,形成一个大家族。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树根旁刨开了一个水窝子,然后才拿起壶,像冲茶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水灌进了水窝子之中。他明显地听到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那声音是干涸的沙土喝水的声音,就像人渴极了喝水的声音一样。当他灌完了壶中所有的水,收起壶时,那水窝中的水早已被干涸的沙土咂干了,于是,便响起了咝咝的,宛若锅盖漏气的声音。而树苗,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他仿佛听到了树干拔节的声音,就在这十分微弱的声音中,树叶便也缓缓地伸展了开来。 老奎就这么蹲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树苗在一节一节的拔高,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期望与满足。那枝头,轻轻地摇曳着,似乎向他表示谢意,传达着某种情感。曾几何时,他在苏武山的野鸽子墩旁,也是这样守候着一棵棵的树。头年栽了,到了第二年,大部分都死了,活下的,很少。而这些活下的,正是树中的树,是能够经得起严酷的自然环境考验的硬汉子。他就这样年年栽,死了的,就把根拔了,再栽上新的,一年又一年,最终在他的守候下,长成了一片小树林,成了一道挡风墙。他坚信,只要有了水,黑风口的树同样能长大长高,长成一片绿荫。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后背有些凉,一回首,才知道天早就变了。他缓缓地站起身子,看到不远的地方,像山洪暴发一样,翻着涛天骇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上面仍是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沙尘暴!又是这狗日的沙尘暴!太阳还在天边挂着,挂在滚滚而来的沙尘暴上,仿佛给沙尘暴涂了一层红色,使整个沙尘暴成了燃烧的火焰,成了血红的云雾。他本来完全可以躲避开来,躲到沙坡坡下,但是,他想到那棵小树,就没有去躲。那棵小树刚刚浇过水,根很松,必须要护着它,不护着,就有可能被沙尘暴连根拔了去。凡是新的生命,出生的时候都很脆弱,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等它一旦长成了,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抵挡住各种各样的侵蚀。 他又回过身来,赶紧用手刨起了沙土,想把水窝子埋了起来,把小树的根部周围加厚。这样,沙尘暴来了,不至于把小树连根拔了。他知道,沙尘暴最厉害的是风头儿,只要能躲过风头儿,小树就不会受影响了。他拼命地刨着,像只在粪堆中刨食的老母鸡。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啾儿啾儿的声音,身子也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冷,他知道沙尘暴已经逼近了。他不由得拼命地刨了起来,几乎就在他加固好小树的同时,只听见呼啸地一声,他的眼前完全黑了,仿佛有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把他推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要去护他的小树,沙子就像无数条鞭子,一齐向他抽打了过来。他拼足了劲,终于找到了小树,小树在沙尘暴中微微地战栗着,他就像看到了他的孩子受到别人的欺负一样难受,恨不得将它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但是,他知道他无法做到,就跪到了小树的上风,用他的身子抵挡着沙尘的袭击。 狂风挟带着沙石怒吼着,那声音,仿佛千万头毒蛇猛兽在奔驰,从他的身边掠过时,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子弹擦过他的耳边。他的身子便摇摆了起来,如伏在了大海中的舢板上。不一会儿,他觉得整个身子,仿佛被风穿透了,嗖嗖嗖的冷风夹着沙石,从他的后背穿过来,又从他的前胸而过。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好像成了一块蜂窝煤,骨头都酥软了。他没有想到这次沙尘暴这么厉害,他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体这么经不起风沙。要是换到年轻时,他站着,就像一根石柱一样杵在了沙土中,任凭狂风恶浪,也不会把他怎么的。可是,现在却不行了,老了,趴着,也经不起了。这沙石,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势利了,看他老了,也故意来欺负他,像红柳条子抽打着他,生生的把他打木了。他不住地在给自己打着气,要坚持住,等风头过了,就会平静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又来了劲,但是,身子刚刚稳了一会儿,却又由不了他的战栗起来,突然地,他觉得身体变轻了,一个趔趄,他就被狂风卷着滚了几个蛋儿。他想翻起身来,却怎么也站不直,站起来,被卷倒,又站起来,又被卷倒。他的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风沙吹打在那里,就像刀子在割,一阵火辣辣的疼。狂风又卷着他,连着滚了几个蛋儿。他的心里这才慌了起来,这狗日的沙尘暴,莫非要把老子活埋了不成?不行,绝不能让它把我吃了,我治了一辈子沙,到头来不能让沙子吃了我。我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我还要治沙种树,要看着黑风口的防护林带长出来,长成一片树林。 那棵小树呢?小树不会被沙尘暴卷走吧?应该不会的,埋了水窝子,小树的根就瓷实了,它不会被狂风卷走的,它一定能活下来。新的生命,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经住了这场沙尘暴,它就能经得起任何考验了,一定能长大的。 风力好像越来越大了。他想把身子贴到沙坡上,但是,却怎么也贴不着。身子好像失去了重量,被狂风一掳,又滚了几个蛋儿。他第一次感到了他的身子是这般的轻,轻得就像一叶随风而舞的落叶。这狗日的沙尘暴,难道真的要把老子活吃了不成?他想挣扎一下,忽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已经散架了,真的散架了,根本不听话了。他不由得一惊,潜意识告诉他,完了,今天是走不出去了。他的心里不由得掠过了一丝哀伤,那哀伤很快就过去了,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种欣慰。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埋就埋吧。沙尘暴,算你狗日的厉害,你埋了老子的躯体,却埋不了老子的豪气,你埋了一个老奎,却埋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就是死了,我的灵魂也要昂首挺立在这里,坚守在这道风沙线上。这样想着,他的身子渐渐地飘了起来。就像一片落叶,随风飘了起来。飘吧,看你有多大的力量能耐,能把老子飘到哪里去?不,这不像飘,像在火车上,火车吼吼地叫着,路边的风景像闪电一样朝后移去。没错,就是在火车上。红沙窝村谁第一个坐过火车?是他,是他第一个坐过。他是坐火车上山西,去参观大寨的。农业学大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毛主席还说过,工业学大庆。农业有农业的榜样,工业有工业的榜样,各学各的,都有了自己的榜样。那阵子,农业学了大寨,还真管用,集体的力量很大,说治沙就治沙,说种树就种树,大家饿着肚子,干劲还那么大,要是像现在吃不愁,穿不愁,干劲不知有多大?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他当了三十年的村支书,也等于当了三十年的带头人。现在,他老了,带不动了,他要下来歇歇,可是,这火车怎么也不停。火车又吼地叫了一声,好像飞了起来。能飞也好,飞到天上更好,他还没有上过天哩,能上去就上。于是,他便觉得他果真上了天。天上跟人间其实差不多,那是一片绿茵茵的地方,那里有红柳、甘草、艾蒿,还有麻雀和蝴蝶。他感到好生奇怪,这不是我们的柴湾吗?我怎么来到柴湾里来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一个女子,穿着一件花格格的衣服,手里提着个小筐筐儿,在剜野菜。那女子不是别人,原来是他的女儿叶叶。叶叶见他来了,站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走开了。那眼里,分明含满了泪。他的心一揪,知道丫头太冤了,是他冤了丫头。他就想给叶叶说一声,是爹不好,是爹冤了你。但是,叶叶走得很快,他撵不上,就在后面喊:叶叶,叶叶!你等等我,爹有话要对你说。那声音,在他听来,像猫娃叫的一般,弱弱地拖着一个尾音,很是孽障。叫了两声,叶叶不见了。他的心一下抽紧了。女儿的离去,成了他一生解不了的心病,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悔恨。无数次午夜梦醒,在一声长叹中,泪湿枕巾,几回回触景生情,在不经意中,如钢针穿心。他知道,有些事儿,错了还可以纠正,有些事儿,一旦错了,永远都无法更改了,连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都不曾有了,永远的不曾有了。他正茫然四顾,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爹。他一回首,竟是他的大儿子开德,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向他缓缓走来。他高兴地说,开德,是你呀!你不是在部队上吗?开德却说,爹,我的妹妹哩,你把我的妹妹怎么了?儿子的话又一下戳到了他的疼处,他缓缓地说,开德,爹这辈子,上对得起红沙窝的天,下对得起红沙窝的地,左右对得起红沙窝村的人,我无遗无憾,问心无愧!可是,爹唯独对不起你和叶叶,对不起自己的子女呀!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仿佛掏空了,心便飘了起来,人也跟着心飘了起来。他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眼睛一睁,看到了一群羊,一只只,咩咩地叫着,望着他笑。这不是胡老大的羊群么,胡老大呢?他要喊胡老大,却喊不出来,好像嗓子里堵了块什么东西,噎着他。他想,胡老大肯定在烽火台的残墩子上。他就寻了来,胡老大果真在。胡老大看到他,老远里就喊,支书,啥风儿把你刮来了?他就应声说,老倒灶,我想你,就来看你来了。胡老大说,支书,我也想你呀。听说村里人都搬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他说,谁搬走我也不搬,舍不得离开呀,生是红沙窝村的人,死也要当红沙窝村的鬼。胡老大说,是哩,村子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村子。再说了,村子来水了,也有救了。他说,对着哩,有救了,有了水,不愁地里不长庄稼,也不愁治不住这狂风黄沙。胡老大说,你真是个老黄忠,这么大的岁数了,心里还是一个劲蛋儿。他说,不行喽,也老了,心强力不强呀。胡老大说,不行了就歇歇吧,苦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他说,不能歇呀,能动弹,还得动弹呀,生来就是这个受苦的命,让我享福也享不了。他突然想起,要到苏武山上去看看他的那些树,看看那些树被沙尘毁坏了没有,便想动弹一下,然而,却怎么也挣扎不动了,身上像压了千斤重担,死死地把他压定了,便觉得果真累了,就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再动弹。于是,就闭了眼,恍惚间,他又飘了起来,飘回到了他的孩童时代,依偎到了母亲的怀抱。妈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一边轻轻地摇动着他的身子说,孩子,累了,好好睡吧!他果真就成了一个孩童,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平静,幸福得像盛开的花儿,平静得像湖中的水。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儿时的童谣,如天籁,缥缈在他的耳畔: 挤!挤!挤圪巴 挤出来血了告妈妈 妈妈不在家 跑去告舅舅 舅舅说 谁家的黄狗咬了娃 …… 那天籁,一声声地,像学堂里的读书声,声声悦耳,字字如珠。就在这天籁声中,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了开顺,开顺从凉州赶了来,来看望他来了……开顺真的来了。在沙尘暴来临之前,开顺就从凉州市出发了。黑色的桑塔纳,沿着沙北高速公路,风驰电掣般地向镇番县射了去。坐在车上的开顺,目光始终盯着窗外,冷峻地看着空旷的田野,看着田野上劳作的农人,他的耳畔又一次响起了三天前市委田书记给他谈话的声音——开顺,组织上让你出任镇番县的县委书记是有考虑的,镇番县是你的故乡,对那里的情况你比较清楚,也好管理。过去,我们只求盲目发展,不注意生态保护,只图眼前的利益,却以牺牲生态为代价,不尊重自然规律,必然要遭到自然的处罚。现在,镇番县的生态环境已经到了非常严峻的时刻,作为巴丹吉林和腾格里的天然屏障,镇番县起了很好的作用,几千年来一直扼住了沙漠的喉咙,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能让它成了废墟呀。唇亡齿寒,如果镇番县不保,凉州也会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将被拦腰截断,并难逃逐渐消失的厄运。你去了,一定要抓好生态保护,有了好的政策,还得有好的生态,这样,才能真正让广大农民安居乐业走上富裕,否则一切都是空话。 ——每每想起这些话,他就感到身上这副担子的重大,同时也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镇番县这片古老的土地,因石羊河的冲击而形成。汉代时河水充沛,终端“潴野泽”是中国仅次于青海湖的第二大内陆湖泊。至魏晋时期,由于中游人口增加,下游镇番县水势减弱。而后每况愈下,到清朝后期,“潴野泽”早已分为上百个湖泊,其中约一百平方公里的青土湖又成为石羊河的终端。镇番县的年均风沙日为一百三十九天,八级以上大风日二十九天,最大风力为十一级,风速每秒二十五米。沙漠正以每年八至十米的速度吞噬着这片土地。这个曾经的重要商品粮基地县,这个曾经因为“人进沙退”而名扬世界的小县,目前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越来越多的人不堪严酷的生存条件,不得不离开了这块祖祖辈辈洒下汗水和热血的土地而远走他方……面对这片生于斯养于斯的古老土地,他由不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好在镇番县的生态已经引起了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重视,温总理几次指示中,明确指出,决不能让镇番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省委省政府也积极采取措施,准备从黄河调水,上游的凉都县,出于兄弟县的关照,开闸放水救镇番,这都意味着镇番县已经不只是凉州市的镇番县,而成了中国的镇番县,世界的镇番县,相信镇番县在品尝了盲目开发而造成的生态恶果后,会以沉痛的教训、新的姿态重新建设起自己的家园。 不知不觉,车已进入到了镇番县的地界,路经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时,他由不得激动万分,浮想联翩。早些年父辈们说过的事儿又在他的脑海里激荡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战天斗地的劳动场景,仿佛看到了背冰化雪队伍正穿梭在祁连山和红崖山水库之间,一代一代的人,他们用勤劳的汗水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故事,多少年过去了,这种精神依然在老百姓中有口皆碑,依然涤荡着人们的心扉。仿佛的,他还看到了李得胜县长拉着*和棺材,正行走在炸坝路上,父亲拿着铁耙,横立在村口,挡住了逃荒的人群……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而父辈们的这种精神却永远激励着他们这些后来的人。李得胜县长的做法固然不可取,但是,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人民的至诚却让人感动不已。开顺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再看水库,已经蓄满了水,在太阳的照射下,仿佛布满了金属般的碎片,发着耀眼的光泽。几只水鸟在水面上低回着,他不觉想起了王勃《滕王阁》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心里一下充满了诗意的美好,充满了对前景的美好向往。他仿佛看到了麦浪滚滚的田野,看到了沙丘上摇曳的红柳,盛开的沙枣花。哦,故乡,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你的儿子又回来了,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怀抱。父亲般的大漠,母亲般的田野,大地的儿子,心永远与你们在一起。 就在这时,变天了。眼前仿佛山洪暴发了,一个个混浊的浪头,打着滚儿,似排山倒海之势,一浪高过一浪地向他们卷了来。 沙尘暴! 沙尘暴来了! 他对司机说,小王,加快速度,迎上去!小车像离弦的箭,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驶去。前面的沙尘暴已经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声,仿佛张着硕大无朋的口,向他们吞了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壮感突然间在他的内心里涌动了起来,随即,便化成了巨大的精神能量,如天崩地裂般地呼啸一声,冲出了他躯体,向滚滚而来的沙尘暴迎了上去。他的耳畔,仿佛回荡起天籁般的吟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二oo六年五月十八日一稿于珠海 二oo六年十月十日二稿于兰州(未完待续) 后记 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一直想以我的故乡为背景,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想了十多年,到了非动笔不可的时候,终于有了大块的时间,一个人,便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一住就是两年。这两年里,我隔绝一切来往,断绝一切可能的诱惑,每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写作。不看电视,也很少上街,几乎把自己囚禁了起来。寂寞成了我无尘的书屋,脚步无法到达的地方,心灵可以抵达。局外者,不无同情我的孤独与生活的单调,局内者,却很是羡慕我的奢侈与心灵的自由。有时,走出是为了返回,离开是为了靠近。鲁迅先生离开自己的故乡,才写出了一系列有关故乡的小说,沈从文的乡土小说,也都是他离开湘西之后才写的。远离了故乡,才能形成一种强烈的地域反差和人文反差,这种反差,恰是文学所寻求的个性。当我用两年的时间,陪着我故事中的人物共同走完了半个多世纪的风雨历程,我的心灵无疑得到了一次净化。落下了最后一个字,仿佛卸下了久压在身上的一副重担,不觉长舒了一口气。然而,气是长舒了,人还停留在人物与故事之中,一时走不出来,感到有一种沉甸甸的东西,长久地萦绕在我的心头,总也挥之不去。 我的故乡很有名。这名,不是因为出了达官贵人,也不是历史上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件,而是由于生态环境太差,民风太淳朴,人民太勤劳才扬的。于是,故乡的名字也由镇番改成了民勤。如果你留意一下中国的版图,就会发现,在中国西北的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的边缘有一片绿洲,那便是我的故乡民勤。我的故乡是中国四大沙尘暴的发源地之一,年均风沙日为139天,8级以上大风日29天,最大风力为11级,风速每秒25米。这里的人民自己也说不清吞下了多少沙子。这里的民谣说:风沙线上人民苦,一天吃进半斤土,白天吃得还不够,晚上还要接着补。由于生态环境日益恶化,许多村子已被黄沙掩埋了,地下水位每年在不断下降,上世纪70年代只有2米左右,80年代到了10米,90年代到了25米,现在有的地方到了100米,沙漠正以每年8~10米的速度吞噬着这片土地。这个曾经的重要商品粮基地县,这个曾经因为“人进沙退”而名扬世界的小县,目前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每年有近乎3万的生态难民背井离乡,离开了自己的家园。生态的恶化有全球大气候的影响,也有盲目开发所带来的恶果,然而,无论怎样,民勤所处的特殊地理位置,决定了它有不同寻常的特殊作用,它就像一个楔子,楔在了巴丹吉林和腾格里沙漠之间,倘若没有民勤这片绿洲,两大沙漠一旦合拢,整个河西走廊就会被揽腰切断,周围的金昌、武威将会被黄沙掩埋,沙尘暴将会成为北京的常客,从而受大气候的影响,南方的气候也会随之恶化。在这个意义上讲,民勤已不是甘肃的民勤,也不是中国的民勤,而是世界的民勤。国务院非常重视民勤的生态,早在2003年,*总理就说,决不能让民勤成为第二个罗布泊。温总理的话就像一缕和煦的春风,让故乡的父老乡亲多了一些安慰,也多了一些自信。 我虽然阔别故乡数十年了,但是,由于割不断的血脉相连,时常走动在城市与乡间,故乡的人与事,总是时时打动着我。每当我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一想起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一想起那片土地上艰难地生活着的我的父老乡亲,我就没有什么克服不了的困难,我就没有什么解不开的结。这大概就是他们身上所具有的善良、勤劳、坚韧、顽强的传统美德以及博大、宽容,积极、向上的人格精神对我的感染和影响。如果我的身上还有一些吃苦耐劳的精神,还有一些质朴善良的品质,那肯定是我的父辈们对我的潜移默化的结果,是我的故乡的淳朴民风对我的影响。 这种独特的地域环境,这种博大顽强的精神品质,时常地感动着我,也激励着我的创作欲望。十多年前,我试图用我手中的笔,写出我对这片土地的爱,虽也刊发了一些中短篇小说,得到了一时的好评,但是总觉得那些小说并没有足够地表达我对故乡的热爱与思考,也没有承载起我想要承载的精神能量。我一直在想着,等我储备了更加丰厚的精神资源,等我有了整块的时间,一定要为我的故乡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为他们树碑立传。我所说的“真正意义”上的小说,就是要坦诚地去关注我们共同面对的当下现实以及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从人与自然、人与社会的冲突中探究人的命运,苦难与温馨,欢欣与追求,梦想与挣扎,幸福与希望。穿透已被同化了的西部文学的表层色调,直抵生活的本真,达到应有的精神高度,写出我们西部的精气神。我始终固执地认为,苦难不是西部文学的主题,戈壁大漠也并非是西部文学的符号,西部文学也非妖魔化的传奇。而时下的一些所谓的西部小说,要么就是一味地展示西部的贫穷落后,展示荒蛮野村的愚昧无知,忽视人的精神价值的存在;要么以现实的姿态出现,装满了伪现实的内容,片面的歪曲和夸大西部的丑陋,以此博得外人的好奇与同情。我们不能否认西部的贫穷与落后,即使是绕不过去的苦难,也有苦难中的温馨,也充满了幽默和欢乐,充满了人性的诗意与美好。真正的西部人,面对苦难,并非是愁眉哭眼地叹息,他们所持的人生态度永远是积极向上的。一代又一代的大漠中人之所以这样乐观地生活着,更重要的是,他们还传承着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一种与自然顽强抗争的精神,如果没有这种精神的支撑,很难想象,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是怎样生存下去的。而这种精神,又何尝不是我的中华民族的精神,何尝不是我们的文学作品所要寻找和表达的? 无论时代发展到什么时候,人类绝对不能没有自己的精神。小而言之,它是人生的支柱,大而言之,它是民族复兴的动力。 我工作的金昌市离我的家乡不过二百多里路,割舍不了的乡情,常使我魂牵梦萦。有空了,我就时常地下去走走。甚至,有时下去,不惊动任何熟人,默默地到农民的田间地头去看看,到沙窝窝里去感受感受。即使一个人,静静地躺在沙漠上,吮吸着沙漠的气息,聆听着沙漠的声音,也仿佛与大自然有了某种心灵上的沟通。我爱沙漠上的每一种植物,爱沙漠上的每一个生命。即使是爬来爬去的小蜗牛,探头探脑的小蛇鼠,也是那么的可爱有加。我不知道它们是怎么生活着的,但是,它们一定也有它们生活着的理由。我一直在思考着,在寻找着,思考着这片土地为什么这么深沉,寻找着这片地上的精气神。寻找的过程,既是我的知识储备的过程,精神修炼的过程,也是我精心地呵护着我的人物成长的过程。在这期间,我出版过一部农村题材的中篇小说集《悲情腾格里》,又出版了长篇小说《绝路》、《残局》、《后台》、《我的美丽没有错》。《绝路》出版后,不到三个月,三、四种盗版书纷至沓来。《后台》由春风社出版出版后,先后有《扬子晚报》、《华商报》、《重庆商报》、《上海新闻午报》等十余家媒体作了连载。不久,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又出了再版,西安一家文化公司买断了电视剧改编权。虽然这些小说在读者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但是,这并不是我心目中的小说。我只是想通过这些小说的写作,抒发某一时段堵在心里的块垒,提升我结构长篇的能力和叙述水平。我似乎觉得,这些小说的创作,都是为了我的这部小说创作在做准备。我省新锐评论家杨光祖曾在评论我的小说时说:“本来,唐达天从故事小说向性格小说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他完全可以在这片文学活土上大有可为,一展才华,写出扎实厚重的长篇小说,无愧于自己的童年体验和西部热土,在文学艺术上再上一个台阶。但遗憾的是他没有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而将笔触摇向了畅销小说的领域,写出了长篇小说《绝路》系列。《绝路》是一部好读的小说,是一部拥有一定数量读者的小说。在如今这个市场经济社会,做畅销书作家,还是做纯文学作家,或雅俗共赏类作家,当然是个人的事情。不过,我认为在文学写作中丢失自己,也是一条‘绝路’,即便它拥有庞大的读者群。”他的话无疑戳到了我的痛处,也点准了我的软肋,对我的创作触动很大。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小说,是我一生的夙愿,但是,我知道,我缺少的东西还很多,我之所以迟迟不敢动笔,是怕浮躁的环境和心气破坏了我的写作心态,也怕我的生活储存和创作能力跟不上去,破坏了深藏于心的美好,从而损伤了那些人物在我心目中的神圣。海到无边天是岸,山登绝顶雪为峰。任何事情,强求不得,到了一定时候,自然会瓜熟蒂落。直到2004年,我调到了市文联,有了时间,对我的生命体验做了认真的回顾与梳理,才觉得我的小说中的每一个人,已在我的心里一天天地成熟与丰满了,他们中,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新的一代,成了社会的脊梁。也似乎觉得,我苦苦寻找的东西,也隐约地寻找到了,应该到了动笔的时候。 小说中的场景,小说中的人物,都在我的故乡。有的人物,我连名字都没有改。只要我一闭上眼,他们的音容笑貌就栩栩如生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尽管如此,困惑也不少。如何表现生活,如何提升这些人物?以描写为主,还是以叙事为主?我曾经十分的矛盾。我喜欢那种平静的文字下,涌起的波涛,也喜欢一字一字的,跳动着的音符。但是,当我提笔一写,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激动万分。我无法克制着我的冲动,正如我无法克制我对这片的土地的热爱。充满激情的写作,往往会失之偏颇,却也有冷静的叙述所无法企及的感染力。我一向排斥绵密的自说自语式的絮絮叨叨,也不欣赏原生态的自然主义的生活堆砌。由于作家本人的性格不同,他的表达方式也截然不同。正如托尔斯泰无法用博尔赫斯的方式去叙述,卡夫卡也无法写出《战争与和平》那样的巨着,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们都是世界级的大师。既然我无法克制自己的情感,就只能随其自然了,过分地强迫自己,往往适得其反。 当我进入写作状态,才第一次感到了,写一部真正意义上的长篇,将是对自己的知识、思想、修养和人格的挑战。过去也曾知道,一个作家的人格修炼,精神资源的深与浅,直接关系到作品的高低。但是,知道归知道,因为切身的体验不深,总也不以为然。直到现在,我才深切地感到了我的知识资源、思想资源、精神资源的贫乏和不足。我第一次有了一种刻骨铭心的认识,一部作品的成败,与一个作家的自身修炼将有着多么重要的关系。写作到了一定的阶段,仅有热情、生活、技巧和灵气是不够的,思想便成了决定性的关键。思想于小说,犹如灯之光,火之焰,珠宝之气,金银之泽。有了它,就有了神韵。如何更加准确的把握人物的命运,真正概括出西部农民的真实,极大的发掘出人物自身所具有的精神含量,这使我时常出现的困惑,这也正是我要逾越的高峰。这其间,我有幸查看了雷达先生的《长篇小说是否遭遇瓶颈——谈新世纪长篇小说的精神能力问题》和《当前文学创作症候分析》。雷达先生是我一直敬仰的评论家,他写的评论文章,我凡能搜集到的都要找来认真地看,每看必受益。这次亦然。先生的论述,犹如洪钟大吕,对我的创作启发相当大,他站在人类抒写的高度,俯瞰当前的写作姿态,所指出的症结正是我创作中遇到的困惑,悉心揣摩,我的思绪仿佛打开了一扇窗户,似乎慢慢地从困惑中走了出来,最终逾越了一个个障碍。 当我的小说快要完成的时候,我从媒体上看到了两则新闻,对我的触动很大。一则是一列从新疆开过来的铁路客车被沙尘暴困在嘉峪关数个小时,飞沙将厚厚的玻璃窗打成了碎片。二是“武威放水救民勤”。前者让我震惊,后者让我温暖。生态的恶化的确到了令人惊讶的地步,大自然已经向人类发出了严重警告,如果我们不珍惜,必将得到应有的报应。我们只有一个地球,爱护它,就是爱护我们自己。生态的恶化,与水有着很大的关联,民勤与武威,历史上曾发生过无数次的争水事件,虽也有吵闹,甚至也有过械斗,但是,这种争斗,说到底,只是一种兄弟式的争斗,到了关键时刻,兄弟毕竟是兄弟,他们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这其实也表明了人与人的关系逐渐走向和谐。如何改变人与自然的关系,改变人与人的关系,这已经成了全球化的问题。这些问题正是我的小说想要关注的。更重要的,还想写出人的一种精神,以及这种精神的传承。正因为有了这种精神,才使他们在非常严酷的生活环境中生存得有滋有味,也正有了这种精神的继承与扬弃,才会一代比一代强。中国农村历来是政治和改革的前沿阵地,在解放后的半个多世纪的探索与实践中,农村经历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生产方式的否定之否定,逐渐探索出了一条农民富裕,农业发展的新路子。这些正是我们的文学工作者不能忽视的。一部长篇小说的承载毕竟是有限的,能否准确地把握与驾驭,能否高度的概括和提升,说到底还是一个作家的精神能力问题,我知道我还不够,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但,我已经尽力了,也只能如此。有人问球王贝利,你最好的球是哪一个?贝利说,是下一个。可我,没有那种自信心,只能说是这一个。我一直对关心我创作的领导、师长、朋友和读者心存感激,是他们,给了我创作的自由,也给了我创作的热情。感谢甘肃省委宣传部,把这部作品定为全省的重点文艺项目,给予了资金上的扶持,消化了我几年的差旅费。在此,我一并深表谢意,虽然是轻描淡写地一笔,我的心却是真诚的。 二oo六年十二月十六日于珠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