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春》 静春 第1节 本书名称:静春 本书作者:如观 文案 【下一本开《神女与青狮》,另有古言小甜饼《脉脉花疏天淡》紧随其后,公主们感兴趣可以点进专栏收藏。谢谢支持!】 【章节有更新是捉虫,不必重复观看】 【文案】 官兵带着抄家的旨意来到谢府时,十一娘谢惜正坐在窗前梳妆,想着今日该戴哪套首饰,去赴杨简的约。 母亲把她推进奴仆之中,免了她砍头之祸,却免不了她被发卖流离。 时隔八年回到上京时,她第一个见到的故人,就是杨简。 她听见旁人不屑地议论起杨家的高升——杨家每一位显贵儿郎的脚下,都踩着谢家人的累累尸骨。 -- 杨简是皇帝手下最得力的鹰犬之一。 旁人唾骂他是无耻佞臣,却不敢得罪他半分。 就只有周鸣玉,骗他,利用他,袖子里藏着冰冷的匕首,却还装模作样地说爱他。 她以为自己掩盖的很好。 可是,十一娘,这京城风刀霜剑,既然走了,还回来做什么呢? 可是,十一娘,我很想你。 -- 【预收文《神女与青狮》文案】 彤华神女有一心愿未解,隐瞒众人私自下世,到人间走了一趟。 人间苍洲时逢乱世,她在乱世里认识了段玉楼。 两人半生相伴,半生相守,半生离心,半生怨怼,同行二十余年,未得善果。 彤华一贯睚眦必报,人间这点恩怨,待回到天界之后,仍旧不肯轻放。 执著三百余年后,终于得见当年故人。 有人做了孤魂野鬼,有人隐姓埋名不敢露面,有人落入尘泥傲骨碎尽,有人功成名就不提旧事。 最后,段玉楼站到了她面前。 -- 段玉楼死后归位,看到自己当年在人间招惹的小姑娘,原来是定世洲赫赫有名的彤华神女。 这位神女热衷权柄,又情史风流,名声实在不算太好。 段玉楼思前想后,觉得还是莫要和她再议前生,免得她纠缠不休,难以收场。 他后来才发现,自己还是大意了。 在他成为段玉楼的日子之前,在彤华那些莫名其妙的执拗背后,是他忘记了自己曾答应过许她一生。 【感兴趣的宝子们可以点进作者专栏点点收藏哦,谢谢宝子们的支持~~】 --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布衣生活破镜重圆 天作之合 青梅竹马 搜索关键字:主角:周鸣玉/谢惜,杨简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十一娘,好久不见。 立意:正义昭彰,终可见日。 第1章 年节刚过,大理寺少卿的府上便给云裳坊递了帖子,点名要周鸣玉去府上,裁制女眷们春日的新衣。 主母张夫人去年冬日的衣裳是周鸣玉制的,暖和不说,花样还新巧,惹得她在各官眷宴席上好生出了一番风头,故从那之后,回回制衣都请周鸣玉。 周鸣玉倒也不自傲。一大早,便带着新鲜花样的图册和样品来叩府门。 张夫人身边的仆妇亲自来接,引着周鸣玉入内。 后院见客的花厅不小,张夫人坐在中间,身边除了几位年轻的妇人,另还有十几位未出阁的姑娘,热热闹闹挤了一屋子。 周鸣玉挨个见礼。 她身材适中,模样也只得算是清秀,丢到大街人群里,一眨眼便找不到。可她偏偏又带一种十分安然的气质态度,虽是低眉敛目,却不见半分卑微拘谨之色,动作从从容容,倒是叫人看着喜欢。 她穿衣打扮也不出挑,但却并不普通。料子瞧着素简,上面绣制的花样却全是时兴样式,款式瞧着简单,却处处都是小巧思。穿在周鸣玉身上,倒叫人一眼就能浮起兴趣来。 张夫人见到周鸣玉,笑意十分温和:“劳周姑娘,清早便来。” 周鸣玉回道:“夫人说哪里话?您看重民女,是民女有福。” 张夫人请她落座,方道:“原不急着这样早就制新衣,只是我听闻,端王要带家眷从封地回京了。端王妃喜好热闹,到时必然要办宴会。我家这几个女孩没几件过眼的衣裳不行,还要请周姑娘费心。” 云裳坊的东家是皇商繁记,周鸣玉早先便听说繁记预备了各式新鲜物件,以供端王回京。 如今,这消息没再隐瞒,倒也叫这些官眷听见了风声。 周鸣玉便道:“可巧,前些日子进了今年春日的新料子,还没拿出来制衣。今日民女带来了,请夫人与各位姑娘挑选。” 张夫人闻言十分满意。 周鸣玉打开侍女绣文手上的小木箱,取出图册和样品,亲手捧给张夫人。 她屈膝跪伏在张夫人脚边,一一为张夫人推荐介绍,从式样到质地,从颜色到花样,说得十分详尽。 “这是回文锦,细软轻薄,不透风,花色也精巧,早春穿最是明快舒身。夫人肤白,穿这件棠紫的,大气明亮。” 她好听话张口就来,惹得众人发笑,张夫人道:“我都养育了四个孩子,眼下都生了斑,哪还好与旁人比白?” 可她面上却是含笑的。 周鸣玉便道:“哪里生了斑?民女离夫人这样近,都瞧不出来。” 满屋的小辈们顺着周鸣玉的话奉承张夫人,随后又挨个来选料子。 周鸣玉挨个说着好话推荐,她眼光好,挑的又合众人口味,张夫人大手一挥,很快就定了下来。 周鸣玉仔细记好,和女眷们进了内室,量体记录尺寸。 张夫人自然是由周鸣玉亲自量体。她动作熟练,眼睛又尖,尺寸量的又快又准,一边量一边记,还有空同张夫人商量,做个什么新鲜的款式,好将身材扬长避短。 张夫人拉着她的手,瞥一眼房间外头,轻声道:“我女儿浮碧,今年正到了年纪,我有意将她打扮得出挑些,只是她心里不愿意,总与我作对。这回还想请周姑娘多费心,我自然以后多多照顾周姑娘生意。” 周鸣玉道:“夫人客气了。三姑娘玲珑可爱,又正值花龄,衣裳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罢了。” 她瞧着仆妇去取外衣,伺候张夫人穿好,继续道:“夫人若是没有旁的吩咐,我去三姑娘那边瞧瞧。” 张夫人称好。 于是周鸣玉退了出来,由侍女引着,来到张浮碧的房间。 张府几位姑娘和表姑娘都在此处,由绣文挨个量体。 张浮碧刻意叫姐妹们先量,见周鸣玉来了,忙不迭上来牵住她手,又将张夫人身边的侍女打发走。 见没了旁人,她才把周鸣玉拉到一边:“周姐姐,你再不来,我该叫人去找你了。” 周鸣玉瞧她压着嗓子说话,心里好笑,便也低声道:“怎么了?” 张浮碧道:“我先前在云裳坊制的那条碧云纱的舞裙,姐姐还记不记得?我母亲前日叫我找出来,预备叫我献舞时穿。可我先前练舞时拿出来穿,不小心扯破了一大道口子,哪里敢给我母亲看见?若你今日不来,我都要去找你了。” 周鸣玉自然记得那条金贵的纱裙。 碧云纱先前只有百余匹,都进给了皇家,张浮碧用的那两匹,算是染色不足的残次品。 周鸣玉手巧,用了特别的设计裁剪,反将这裙子制的浮光水碧,透亮潋滟,正巧张浮碧要制舞裙,便卖给了她。 哪想这才两个月,还没见过人,就破了口子。 周鸣玉面露难色,道:“三姑娘,那两匹碧云纱都是库里仅剩的存货,再变不出来多的了。就是有,也没有这样的花色。” 这是假话。 繁记是皇商,特供皇室与权贵,碧云纱虽珍稀,却也不至于一匹也不剩。 但张家不过五品官,还不足以让周鸣玉拿出来。 张浮碧觉得她在推脱,忙道:“周姐姐,我这里也有些体己,尽可与你拿去。” 周鸣玉想了想,道:“多的纱是没有,再制一条也难。你那裙子如今是个什么样?拿来叫我瞧瞧?” 张浮碧赶紧使唤侍女去拿。 周鸣玉接过裙子仔细看了看,其他地方还好,就是裙摆处扯了一道大口子,整个侧腰的褶皱设计都因此坠了下来,瞧着好不狼狈。 周鸣玉松了口气。 “这也不难,就是缝补起来费事些。我今日拿走,过几天给你送来。” 张浮碧连忙说好,又把自己的妆奁匣子拿过来,在里头翻东西送她。 周鸣玉将她手按住,笑道:“这就免了。且叫你的侍女再拿一套衣裙给我,等我补好了,也有个借口上门还你。” 舞裙被其他衣裙裹着放进绣文的箱子里。 周鸣玉确保各位姑娘的尺寸都没有遗漏,向张夫人道别后返回云裳坊。 来时的马车是张家的,回去也由张家来送。 周鸣玉被张夫人身边的仆妇送到门口,客气地行礼后才上了马车。 大街上人头涌动,马车也行得慢。绣文仗着街上吵闹,凑过去同周鸣玉抱怨。 “咱们上回来做冬衣的时候,也没见张家这么多姑娘。如今听说端王妃要回来了,倒都忙不迭地来攀高枝儿。” 周鸣玉按住她的手,向外瞥了一眼,示意她噤声。 静春 第2节 如今还是在张家的马车上,还是小心说话。 绣文倒不怕车夫嘴碎,就是周鸣玉那一眼看得她收声。 周鸣玉长相虽不十分出众,难得是一双眼睛漂亮,眼尾细长平直,严肃面孔瞧人时,总带着三分清肃的震慑力,叫人不免心生惧意。 绣文说话声音小,不足以让车夫听见,但周鸣玉还是要提醒她。 “如今你我在张夫人面前得脸,又蒙她引荐,结识了不少官眷。她花了钱给咱们,咱们又何必管她?世上没有你这样吃奶骂娘的道理。” 绣文知错,摇了摇周鸣玉的手。 “姐姐说的是,我知道错了。” 周鸣玉没真的生气,此刻抿唇笑了笑,点了点她,低声道:“再说了,就是看不惯,也回了家再说。” 绣文笑嘻嘻的。 马车在路上行得缓慢,此刻停了下来。 周鸣玉正想问是不是到了,便听外面车夫同她道:“周姑娘,官兵开道,龙爪司指挥使由此回宫城,马车恐怕要停一下了。” 周鸣玉道无妨。 她听着外面热闹的大街,一点点变得安静下来,喧嚣的叫卖声,此刻都变成了窃窃私语。 强权堵不住悠悠众口,百姓掩着嘴议论,谁也挡不住。 周鸣玉耳朵灵,外头人说的话,她约莫听见个七八成。 “这姓杨的出身高门,祖上是跟着元帝打下大昭江山的八门将领,代代都是正直纯臣,怎么他半点都没学好,偏偏却去了这污糟地方。” “代代纯臣,我看未必。他杨家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过几代还不知要沦落到哪里。要不是前些年抄谢家有功,哪里轮的到他们风光?” “我听说谢家同他们世代姻亲,他们倒好,不帮着也就算了,竟还反过来抄人家?” “谢家是通敌卖国的大罪,杨家自己都快倒了,哪还顾得上谢家?踩一脚倒是聪明的,这不,这代多少儿郎,踩着谢家的尸骨,也都成了显贵。” 周鸣玉清淡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手却扶在马车门边,耐心等着。 足有一刻钟,手下有微微一震的感觉传来。 她这才将车窗的帘子稍稍抬起一点,只露出微微一条缝隙,足以让她望向来路。 当先之人骑一匹健硕黑马,身着暗枣红色的刺绣官服,披着黑色暗纹大氅,一路疾驰而来,风掠过衣摆发出肃肃的猎杀之声。 他头上带着官帽,便叫人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那一双锋利的眉眼上。 他眉色浓重而眉形修长,眼睛明亮而形状锐利,放在那张轮廓锋利的脸上,寒冬水墨一般的肃杀惊目。 正是龙爪司指挥使,杨家八郎,杨简。 这是周鸣玉回到上京以后第二次遇到杨简。 上一次,是她入城之时,也是遥遥有人喊着百姓避让。 她穿着旧衣,被粗鲁地推搡到路边,看他骑着高头大马,半分眼神也没施舍给旁人,带着一身冰冷之气奔入京城。 再上一次,是八年之前,她尚是京城开国元勋谢氏的嫡系女儿,每日簪花待酒逍遥游,读书赏剑不知愁,听他好言好语地陪在自己身旁,问明日要不要出去看看郊外好风光。 那时候,谢家门楣鼎盛,尚未被抄家灭族。 那时候,她还叫谢惜。 那时候,杨简意气风发,是她谢十一娘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婿。 第2章 八年前,谢惜十二岁。 谢家是这上京城里最显赫的元勋显贵,谢惜自幼便过的是金堆玉围的豪奢生活。 但她倒不似别的高门女儿那样娇气。 虽谢家到这一代,只剩下二房一门从军,但无论哪房子弟,却仍旧自幼学习武艺。如此开国十二年,谢氏一门仍旧保有将门虎气。 谢惜用九节鞭最好,挨打多了,比别的姑娘家都皮实。 谢惜武艺好,却也爱美。京城高门的贵女之间,时兴什么样的衣裳头面样式,她总能赶在最前头,所以虽然年纪小,仍处处受各家兄姊们的夸赞。 那时候,同龄的姑娘家,属她风头最盛,最招人喜欢。 所以那时候,各家都说,杨八郎最是好福气。 杨简虚长她三岁,那时已是十分高挑的个子,眉眼长开之后疏阔清举,面目又英俊,是个十分意气的少年郎。 他自也是年轻一代里优秀的儿郎,岁数再长大些,只怕比他那些兄长都有出息。 只是每每听到这话,他都笑得十分开心,直接了当地接口:“能娶十一娘,自然是我的好福气。” 杨简不傲才学,不傲武艺,不傲家世,不傲相貌,偏偏傲于与谢惜早早定下婚约,青梅竹马长到今日。 谢惜是个俗人,喜欢杨简这样明目张胆的偏爱,喜欢杨简偏爱她带来的虚荣。 最关键的是,她的确喜欢杨简。 谢惜每日练武,每日习书,每日至少要与杨简见上一面。 那时候的杨简,虽还是个不必肩负责任的小公子,却也要跟随兄长出去交际。杨家有兄长是太子伴读,杨简偶尔也去东宫。太子欣赏他,常点名叫他一起。 许是觉得很久没有带谢惜出去玩,杨简那日特地在东宫告了假,回来约她次日上山去。 谢惜不在乎山上景色好不好看,但那日仍然满脸开心地答应了。 那是个春日的黄昏,暮色温柔,清风徐徐。杨简看见她笑,自己也轻松了些,拍了拍她的肩头,叮嘱她晚上早些睡,明早他来接她。 第二日来的不是杨简。 却是杨简的大兄杨策。 他穿着官服,手里拿着圣旨,腰间挎着佩刀,拦住了身后的官兵,命亲卫上前叩门。 他以一种来拜访世交长辈的礼貌姿态走进了谢家的大门。 杨策恭恭谨谨地将圣旨递给了谢夫人,这才道:“伯母,定谋冒犯了。” 谢惜不知这算不算是杨家大兄最后的善意,但他这一举动,确实拖缓了官兵抄家的速度,也给了母亲时间。 她身边的于妈妈冲到后院,把谢惜刚穿上的骑装脱了下来。 谢惜的侍女秀书,是这位于妈妈的女儿,见到于妈妈满脸的慌张,还并不明白为什么。 但于妈妈没有多说,直接将秀书的外衣脱了下来给谢惜穿上,一边让谢惜把头上的钗环都取下来,一边又让秀书穿上谢惜的衣服。 她拉着两个人的手跑出来,迎面遇到官兵。 于妈妈一点犹豫都没有,把谢惜一把推进仆从堆里,而后紧紧抱住秀书喊道:“你们这些兵油子!竖子!不许碰我家姑娘!” 谢惜一步没站稳,被身边的奶娘扶了一把,听见于妈妈这话,奶娘立刻对着谢惜的背一顿好打,将她按到了侍女和仆妇的后面。 一边打还一边骂:“蠢货!怎么不知道带你家姑娘从后面跑!” 她从地上抹了一把灰,抹到谢惜的脸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扑过去和于妈妈一起抱住了秀书。 她狠狠推开那些士兵:“反了,反了,我家姑娘也是你们能推的!” 那士兵恶狠狠地把奶娘推到地上,骂道:“呸,老泼妇!你谢家才是反了,陛下下令要抄谢府,你不想死就老实点!” 秀书似乎是吓到了,但是听到这话,仿佛是突然冷静了下来。 她用一种异常坚定的口吻道:“圣旨可让你推搡伤人?我是谢家十一娘,我在此处,难道我的仆从会跑吗?” 秀书自小跟着谢惜读书练武,见惯了世面,此刻板着脸,竟平白生出三分威严。 那士兵啐了一声,推开她们进屋去了。 谢府此刻已被团团包围,院子里的人逃不出去,被兵士们一起押到前院。 谢夫人稳稳地站在前院正中,面上一点慌乱和惧色都没有,反倒是杨策,垂首低目,侧身站在她斜对面。 不像是来抄家的武官。 倒像是来被长辈训斥的小辈。 听见众人脚步声,二人一齐回头看了过来,谢夫人见到秀书,一眼便明白怎么回事,秀书直接开口道:“母亲!” 谢家百年望族,此时堆了乌压压的一群仆从,杨策快速扫了一眼,没看见谢惜。 而后他道:“放谢姑娘过来。” 杨策这句话坐实了秀书的身份。 谢夫人将秀书的手握在手里,颤抖着轻轻拍了拍,目光又移到人群前,看见于妈妈对她点了点头。 谢夫人的手在抖,秀书感觉到了,反过来拍了拍谢夫人的肩。 “母亲,十一娘在呢,不怕。” 谢府成年的郎君,要么在战场上,要么在朝堂上,此刻要么死,要么下狱,也等不到他们回来。 如今将主子聚齐,也不过是群女流幼子。 四房主母站在一起,未有惧色。 几个幼小郎君,满面怒色,却不见哭泣。 另还有两个没出阁的姑娘,此刻扶着各自的母亲,脊背挺直。 谢夫人长长舒了一口气,问杨策:“杨大人,不知要将我们押去何处,请带路罢。” 她不必在这里等着官兵汇报。 谢家百年门楣,便是抄家,一时也是抄不完的。 杨策沉默了一瞬,恭恭谨谨对各位长辈拱手弯腰,行了一礼,而后侧身让路,伸手请谢夫人先行。 谢夫人侧目看了他一眼:“我家六娘,嫁与了你家三郎,你还记得吗?” 杨策回答道:“三郎夫妻今日在家中,不曾出门。” 谢夫人彻底放心,跨出了大门。 那是谢惜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家人。彼时她想冲出人群,被奶娘捂着嘴,狠狠地按在地上。奶娘并不壮硕,此刻却用尽了最大的力量,竟将她一个习武的年轻姑娘狠狠制住。 静春 第3节 他们这些下人的命轻贱,不必斩首,被挨个点名对了簿子,就拉到了街口发卖。 奶娘抱着她,说她是自己的孩子,要买便要一起买走,可是人牙子哪里会听? 于是谢惜最后登上南渡的大船时,是自己一个人。 她头发乱成一团,却仍从发间看到了那些人牙子打量自己的眼神,当晚,她默不作声地将指甲咬豁,把自己的脸挠了个稀烂。 第二日,又将一贯吃不了的花生粥,喝了整整一碗。 她年轻,却丑陋,满身红疹,这才保住了清白。但因为难卖,又险些丢命。 谢惜病得去了半条命,硬撑着爬起来,扛着沙包走了许多步,同买家说自己有劲。 最后,常州的一个富户将她买了回去,当作了粗使丫头。 那富户的夫人病弱,每日都要喝药,她便被派遣每日去药铺抓药。 药铺的老板也看诊,身边带着个小徒弟,见她可怜,叫小徒弟拿她练手试药,时间久了,竟真把反复发作的红疹和脸上溃烂的伤口治了个七七八八。 富户的儿子是个纨绔,注意到她伤好之后有几分姿色,便打起了她的注意。 谢惜厌恶的不行,推拒几次,软硬兼施,毫无作用。好在夫人偏听偏信,认定是她勾得自己儿子神魂颠倒,很快就又叫人将她卖了出去。 这一次,谢惜突然想,不能这样了。 卖到哪里都一样,日子只有越糟,没有越好。那么多人护着她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她不知哪日死在哪处。 她得好好活下来才行。 谢惜辗转过很多地方,用过很多计谋,自己跑过,也主动被人卖过,一张身契历经波折,中间还重新办了几回,到最后,终于在疏失和波折之下,撇清了罪臣家奴的身份。 虽仍是奴籍,却好办多了。 大昭贸易繁荣,各地都有赶赴上京的商队,她聪明玲珑,多的是办法。 繁记的二当家南下做生意,瞧见她敏锐聪明,颇懂衣料锦缎之物,账目也算得又快又准,问她愿不愿意来帮自己的忙。 这就是她等到的机会。 她从上京到常州,用了七天。 她回到上京,足足用了七年。 这位二当家是个善心人,说繁记没有奴籍,所有雇佣的伙计都是良民,也除去了谢惜的奴籍,给她换成良籍。 那个时候,她奴籍上的名字,已经几经辗转,改成了明玉。 二当家说这名不好,给她改作了鸣玉。 她早过了逢人遇事都挑三拣四的年纪,欣然接受了这个名字,来到云裳坊做个普通的制衣绣娘,给京城官眷制作衣裳。 京城妇人们的穿衣风向一天一变,好在她打小就是感知此道的翘楚,很快就摸清了门道,得了张夫人的青眼。 日日不歇,夜夜熬油。她辛苦了整整一年,终于也熟识了些有头有脸的京城官眷。 她长大了,脸上溃烂又愈合,如今能皮肤平整已是难得,有些浅疤,拿些脂粉倒也能遮掉,不怕冒犯到这些胆小的官眷。 她先前还挨过打,鼻梁断过,如今反生得高直,与从前那精巧的小翘鼻不大一样了。 如今,这城里已没有能认出她是谢惜的人。 周鸣玉回到云裳坊,将张浮碧的舞裙取了出来,铺在绣架上,巧手叠了几折,又用炭笔轻轻画了几道,便上手裁剪。 她特地取了水白色的料子,又取了几种丝线,混合起来绣制,费了七八个日夜,最后衣裳补好,裙摆仿佛是天晴月白下的浅墨山水,动起来流波滟滟,仿佛清风掠水,月色轻晃。 周鸣玉十分满意,亲自叠好放进箱子,连着张浮碧另一身裙子,收好送去张家。 张浮碧看见舞裙,满面喜色:“母亲前几日还来检查我舞艺,怕我在端王妃面前表现不好,反冒犯了人家。我留心着插话,才没叫她问到这裙子。今日裙子补好,我可不怕了。” 周鸣玉笑道:“听说端王夫妇好闲游,好热闹,平易近人。三姑娘是小辈,留心献艺是好事,岂会被王妃怪罪?” 张浮碧连忙道:“周姐姐,缝补这舞裙,是为了应对我母亲。她前些日子找你给我制的那件新衣,你可别做得太漂亮了。” 周鸣玉故作疑惑:“怎么说?” 张浮碧道:“我听闻那位端王妃,每日闲得无事,在封地时就喜欢给小辈做媒。我如今十五还不到,不想嫁人,怎好在她面前出风头?” 周鸣玉口中道:“知道了。” 心里却道:那可不行。 她不仅要做得好看,还要叫张家的女眷都出尽风头。 她非要叫这位印象里一直引领京城时尚风向的端王妃一眼就注意到不可。 端王世子未随父母前往封地之前,曾做过太子伴读。此番端王夫妇回京,宴请众人,他的同窗没有不到之理。 那位如今官拜从三品大理寺卿的杨家大郎杨策,不会与他毫无往来。 她若不攀上端王妃这位命妇,如何能再接触到这些勋贵之家?如何能好好瞧瞧这些杨家儿郎,如今都过着什么日子? 若不如此,她怎好将这些骗子一个一个拉下水来,好好偿还她谢家满门的血债? 第3章 张家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家夫人,来寻周鸣玉做衣裳。 张夫人是五品官,周鸣玉借她结识的夫人,家中也就是五品上下的品级,都指着这个机会,给自己官人与孩子谋个前程。 穿衣醒目,是最简单的法子。 云裳坊的掌柜姚娘子,本就看重周鸣玉对穿着风尚的敏感度,又兼之周鸣玉态度谦逊,技艺高超,故而很欣赏她,从不为难。 见周鸣玉忙碌,还主动指了几个绣娘去帮她。 云裳坊的氛围很好,绣娘之间没什么冲突,周鸣玉有了帮手,更是如鱼得水。 端王入京前几日,她完成了所有定单,还挨家挨户上门,为各位女眷试衣改制,将诸位官眷伺候得十分满意。 周鸣玉忙了好长的日子,突然闲下来,看见窗口海棠吐蕊,才突然意识到春天要来了。 她瞧着手上没什么要紧的活计,想了想,去库里挑了一把绢面团扇,回来挑选丝线。 一旁的绣娘瞧见了,笑问:“周妹妹,是谁家姑娘自己不会绣扇子,还特地来寻你做?” 周鸣玉道:“难得闲了,我给自己做把扇子,先前的旧了。” 那绣娘一边分线,一边抬起头转了转脖子,打量起外面初初热闹起来的春色。 “还是春天好,暖和,喜气洋洋的。” 周鸣玉手中选了海棠红,与金线微微混了一道,拿银针大略比划了一下,也没画草图,就落了第一针。 等她手里这面折枝海棠绣好最后一针的时候,云裳坊内来了个衣着体面的中年妇人。 这妇人入内,问:“不知哪位是周鸣玉、周姑娘?” 周鸣玉不紧不慢将线剪断,起身来与她见礼:“不知您是?” 这妇人不动声色打量她一遭,面目含着礼貌的微笑:“我是端王府上的妈妈,我家王妃命我来请周姑娘过府说话。” 她不说原由,叫人心里没底,虽满面温和,仍不免令人担忧。 掌柜姚娘子站到周鸣玉身旁,试探道:“我是店内掌柜,不知鸣玉做了何事?” 妇人只道:“周姑娘去了便知。” 姚娘子有些不放心,问道:“只要鸣玉一个人吗?” 妇人称是。 周鸣玉心里大概有数,拍拍姚娘子手,道:“姚娘子安心,我安分守己,未做坏事,想来王妃也是找我去问几句话,不多时就回来。” 王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妇人让周鸣玉上车。 周鸣玉反扶住妇人手臂:“妈妈是长辈,请先上车罢。” 妇人受用,却笑道:“我是府上老仆,周姑娘是客,哪有让客人伺候老仆的道理?” 周鸣玉这才面露为难,快速上了马车,又回头扶了妇人一把。 车轮转动,周鸣玉问道:“还没请问妈妈贵姓?” 妇人道:“姑娘叫我关妈妈就好。” 周鸣玉于是笑着叫了一句,见她态度尚好,便知不是坏事,于是故作迟疑着问:“鸣玉是个普通百姓,虽给几位官眷做过衣裳,却不曾见过皇家天颜,只恐等下到了王府做了什么不合规矩的事,自己丢人出丑事小,冒犯了贵人事大。若关妈妈不嫌弃,能提点鸣玉几句,便是鸣玉之幸了。” 关妈妈见她懂事,这才道:“姑娘不必忧心。王妃今日在府上宴请诸位官眷,见着有几位夫人和姑娘们,穿衣十分别致。我家王妃本就热爱此道,特叫来一问,才知都是姑娘做的,便命我来请姑娘过府说话。” 周鸣玉适时做出高兴又几分羞赧的表情。 “是夫人与姑娘们贵气,才叫衣服添光,倒是鸣玉沾了福气。” 马车行到王府门前,二人下车。 关妈妈早在车上提点了她礼仪,此刻想再叮嘱她一遍,回头却见周鸣玉低眉敛目,行动从容,礼仪到位,半分都没逾矩,倒像是高门教养过的一般。 关妈妈只道周鸣玉聪明,心里踏实了些,引着她往后院走。 途中经历一片假山园林,周鸣玉耳尖,隐约听到那边有男声说话。 “咱们几个今日难得齐聚,倒是八郎怎么回事,贵人事多,此刻还不来?” “他既答应了要来,自然会来的,许是临时有事绊了脚,要晚些。” 关妈妈也听见了,回头对周鸣玉道:“今日前院也宴请了男宾,周姑娘若要行动,且寻个侍女带路,以防不便。” 周鸣玉称是。 她们脚步加快,走过了假山。 另一侧,杨策回头,看见影影绰绰的林木之后,走过一排人影。 约莫是仆婢罢。 他未多想,回过头来。 -- 周鸣玉到的时候,端王妃正坐在内厅,与身边几位年龄相仿的命妇及官眷说话。 周鸣玉快速瞥了一眼,张夫人等几位夫人倒也在,只不过仅坐在下首赔笑,没有开口的机会。 静春 第4节 她收回目光,抚裙下跪,叩首行礼,行动从容大气。 她离开了上京八年,但那些做过十余年的礼仪早已刻进骨子里,此刻重新拾来,有些陌生,却仍旧还十分流畅。 端王妃见她仪态不错,便有些好感,叫她起身。 一旁有位高品官眷道:“姑娘莫要紧张。今日席间,见你与几位夫人制的衣衫款式特别,颇有巧思,我们新奇得很,才遣人去找姑娘来,想见上一见。” 周鸣玉始终垂首,并不冒犯:“民女制衣为生,谈不上什么巧思,是各位夫人气度卓然,才衬得衣衫瞩目。夫人谬赞了。” 端王妃笑道:“姑娘自谦了。吾年轻时,也爱在衣衫首饰上留心,女子品性高洁,平时爱打扮些,不算什么。” 官眷们纷纷称是。 端王妃道:“吾瞧张夫人那身衣裳,袖口十分规矩,虽瞧着宽大,却不碍于行动,绣样也新奇,春天里瞧着神清气爽。吾有一件外袍,正巧是衣袖不便,总不爱穿,今日你既然来了,吾也不劳动旁人,就与你拿去修改罢。” 端王妃爱好之一:喜华服。 一旁有官眷道:“这可是周姑娘的福气,周姑娘可要仔细用心。” 端王妃摆手道:“哎,你如此说,倒叫这丫头紧张。” 周鸣玉没接口,连忙跪下叩首:“王妃这般看得起民女,是民女三生之幸。可民女虽愚钝,却略有耳闻,王妃服制均有规定,不可擅改。民女不过一民间普通绣女,不敢自大,为王妃改衣。” 厅中安静了下来,命妇官眷们缓缓对视两眼,倒见端王妃的面目板起了半刻,又忽而笑了出来。 “倒是个懂规矩的。” 周鸣玉吐了口气。 这位端王妃早早便随端王去了封地,只是因陛下兄弟情深,常随端王回京小住。 周鸣玉略略知道这位王妃的秉性,她私下不爱保持那些端庄的姿态,脾气也算温和,对下宽厚,但也常喜作弄旁人。 她位高权重,半分不晓得,自己那一点捉弄的趣味,落在普通的百姓或者奴仆身上,也有可能变成灭顶之灾。 端王妃爱好之二:小作弄。 端王妃再次命她起身,瞥见她腰间别的团扇,道:“你这扇子,可是自己绣的?” 周鸣玉将扇子取下来,双手平举出去:“回王妃的话,这是民女自己绣着玩的家常东西,不算什么。” 关妈妈意会,取了扇子递给端王妃。 端王妃抚了抚扇面,才见这原是双面绣制,图样却并不完全相同。用线也有讲究,扇面微转,便有流光滟滟,仿佛春风拂枝,好看的紧。 但她线又劈得细,虽知是层层铺就,扇面却并不突兀,仍显得轻巧不已。 扇柄上的流苏更是小巧思,一个小小的玉坠子,虽不是什么上等货,却刻着个活灵活现小兔子,下面坠着三色绿绦,难得的是不显杂乱,反倒生机勃勃。 端王妃喜欢这些新奇的小玩意:“这扇子做得倒巧,你们年轻姑娘家,用着俏丽活泼——周姑娘如今多大了?” 端王妃爱好之三:牵红线。 周鸣玉道:“民女今年已二十了。” 端王妃挑了挑眉,原想着她瞧着年轻,又是未婚女子的打扮,应当也就十七八岁。 她问:“姑娘不曾婚配?” 周鸣玉道:“家中父母早亡,民女幸得东家收留,脱了奴籍,只想好好做工,报答东家,未想婚配。” 端王妃道:“你倒是知恩图报,可你那东家,怎么也不为你想想。来日叫吾见着繁记的大东家,非要说说她不可。” 周鸣玉连忙道:“东家平日对我们十分关心,并无疏漏之处。是民女自己不肯。” 端王妃笑了笑:“罢了,你们这些姑娘家,有缘到时自有好福,何必旁人多言。” 她又吩咐关妈妈:“吾瞧周姑娘手艺不错,你且带她去,给吾制个香袋扇面之类的物件,也让吾赶赶这上京的风尚。” 关妈妈称是,带着周鸣玉出来。 渐远了,命妇官眷们奉承端王妃风姿的话也远了去。 关妈妈引周鸣玉到后院,道:“王妃一贯对些新奇玩意儿感兴趣,这回见姑娘手艺,是真心喜欢。姑娘也莫要紧张,我与姑娘拿两匹料子、两把扇子,再将常用的花样册子给姑娘拿去,姑娘只管捡时兴的花样做来。只一点,要顾忌王妃身份,不可失之轻浮。” 周鸣玉称是。 关妈妈开了库房,带周鸣玉进去。 她也并不武断,自己取了些料子,问周鸣玉哪种合适。 周鸣玉口中称岂敢,选了几个,又与关妈妈商量着,定了花样配色。 关妈妈满意于她的谨慎,命人将东西装上马车,送周鸣玉回去。 “周姑娘不必着急。繁记做了几年皇商,送来的东西没有不好的,我们王妃之前也没少向你们大东家伸手。先前府上用的东西里,未必没有姑娘做的,如今这回也不过是中间少了几个人的手罢了。姑娘只管仔细做,不必赶日子。” 周姑娘称是,谢过关妈妈,这才回到云裳坊。 -- 王府湖边水榭里,酒过三巡,文章写过几篇,刀剑比试过几轮,才终于凑齐了人。 其中一人斟满酒,笑着迎上去,道:“八郎来迟了,罚酒三杯!!!” 杨简身上仍穿着深枣红色的官服,接过侍从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擦手,自有人服侍他脱去外头大氅。 他将帕子扔回漆盘上,道:“我是为公事,才晚了这一时半刻,你倒是借此故意来灌我酒?” 这人便笑道:“世子爷,我说什么来着?八郎在外头是黑面阎王,见着哥哥们,照样爱找借口躲酒。” 端王世子原之璘坐在一旁笑,举杯道:“八郎,我难得回上京,你来迟了,如何都说不过去,快喝。” 满座哄堂大笑。 却听门外有个脆生生的清泠女声开口道:“好哇!我就知道,你们又要灌杨八郎的酒!” 端王独女原之琼摇着团扇走进来,笑眯眯地把杨简面前那杯酒拿开。 “杨八郎,这回可是我救你,不谢谢我吗?” 原之璘失笑道:“臭丫头,八郎是你兄长,谁教你这样没规矩?” 杨简从善如流,同原之琼道:“多谢小郡主。” 原之琼举起扇子,捂着唇咯咯笑:“瞧见没?” 杨简垂眼瞧见她手里的扇子,素素一个浅水碧的扇面,细细一束折枝海棠,动起来浮金掠影。下面一个小兔子玉坠,小巧可爱。 他不由得一怔。 他的思绪突然静止,然后一瞬间抽离回许多年以前。 多年以前,那个安静又温和的春日傍晚,谢惜在府门前憋不住满面笑意,忍不住拿手里的团扇去挡。 他透过那道折枝海棠打量她。 她手里捻着扇子下头的兔子玉坠,从海棠团扇后头露出一双狡黠的眼睛。 “那说好了,你明日早些来接我。” 那日杨简去晚了。 这一个轻易的约定,再也没有实现的时候。 第4章 原之璘捧着酒盏看胞妹:“你不是在后院,过来寻我做什么?” 原之琼装模作样道:“我好不容易回一趟上京,自然要来见过诸位哥哥,哪里是寻你?如今人都见齐了,这就走。” 她说罢,身子一转,还真就出门去了。 旁边有人顿了顿,忽而道:“小郡主今年多大了?” 原之璘道:“十七。” 那人问:“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八郎到的时候来?莫不是——” 众人沉默一瞬,原之璘推了他一把:“你胡扯些什么?” 那杨八郎如今是什么身份? 一个手掌生杀的佞臣,凭何来配一国郡主? 有人默默地看向杨简的位置,这才一愣—— 那杨简早不在此处了。 -- “郡主留步。” 原之琼摇着扇子,悠闲地往后院走,听见身后的声音,步履未停,反变得更快了。 但她哪里走得过杨简。 杨简轻易地拦住她,唇角勾了勾,却没什么暖意,问:“郡主跑什么?” 原之琼立定,面上早换了一副不耐的神色,哪里还有方才席间半分的活泼热情? “杨简,你哪只眼睛瞧见本郡主跑了?” 杨简也不必顾忌她兄长的脸面,单刀直入:“郡主这扇子哪儿来的?” 原之琼直接不屑地偏身:“关你什么事?” 杨简站得笔直,许是身着官服的缘故,那一身令人闻风丧胆的冰冷气势半分难掩。 “我乃龙爪司指挥使,直接受命于陛下,皇亲国戚可斩而后奏。如今只是问郡主两句话罢了,郡主何故不答?” 原之琼冷笑一声:“杨简,少拿这套要挟我。若无圣命,你休想命令我。” 她迈步,略过杨简,直接向后院去了。 杨简自有万种叫她胆寒开口的法子,此刻碍于原之璘的面子,倒也没有追上去,只是招手叫自己两个近卫过来。 杨简问:“方才她手里那把扇子,可瞧清楚了?” 近卫杨茂武迟钝地反应了一下,答道:“瞧清楚了。扇子上绣的桃花,下头是个玉狗。” 杨茂文踢了他一脚:“那是海棠花,下头是个兔子。” 静春 第5节 杨简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浅浅嗯了一下,道:“去查罢。” -- 杨简今日是来贺原之璘回京,到的早了不好,易被有心人作以结党文章;到的晚了不好,又要被人说他如今眼高于顶,昔年同窗进学,如今连皇亲都不放在眼里。 满室旧友,都是他世家兄弟,昔年同伴。 但杨简心里清楚自己待得久了,谁也不得痛快。 于是很快便借口公事,离了端王府。 龙爪司隶属龙隐卫,是皇帝一把最锋利的暗刀,故而上京之内,未设署衙。杨简平日里不回杨家,就住在自己别院。 杨简回到别院的时候,茂文与茂武也赶了回来。 茂武道:“属下去查问过了。原是皇商繁记的一个绣娘,给几位官眷制了新衣,得了端王妃注意,今日被叫了来。端王妃见她身上的扇子有意思,就留下来玩了,之后郡主瞧见,又拿了去。” 杨简在内室更衣净手,没出声。 茂文对着茂武比划,茂武疑惑了半天没明白。 茂文用口型说:“名字!” 茂武这才反应过来,继续道:“那绣娘名叫周鸣玉,以前是奴籍,又是孤儿,在南边给一个富商做工,是一年多前繁记的祝二当家到南边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的。祝二当家给她除了奴籍,叫她就住在东市云裳坊里。” 杨简换好了衣裳,自屏风后出来,道:“有件事忘了吩咐你。” 茂武问:“什么?” 杨简道:“你再回一趟王府,把原之琼手里那把扇子给我拿回来。” 茂武问:“拿扇子干嘛?” 茂文眼瞅着杨简折起袖子往书房走的样子,按着茂武脖子退了出去。 茂武还是没明白自家主子怎么对一把扇子那样执著。 “咱是不是要去买把新的扇子,给郡主换回去?” 茂文没明白:“主子不是说了拿吗?为什么还要再换一把?郡主又不缺一把扇子。” 茂武得意地笑了笑:“这你就不懂了吧。姑娘家的小玩意儿就是堆成一座山,她也能一眼瞧出少没少。咱们公子今儿才和郡主起了争执,扇子立刻就丢了,郡主不是一下就怀疑到咱们头上了吗?” -- 周鸣玉次日一早坐到绣架前,琢磨如何给这位端王妃绣制香袋扇面。 才仔细斟酌着配好线,绣坊就来了客人。 原之琼施施然扶着侍女的手进了云裳坊,她衣着华丽,首饰全是金玉,看着就是一身贵气,十分扎眼。 姚娘子迎了上去,问她想要什么。 侍女道:“这是清河郡主。” 绣坊里的伙计绣娘忙乌压压地跪倒一片。 姚娘子跪在原之琼面前行礼,问郡主来此有何贵干? 她昨日心惊胆战地等着周鸣玉回来,听她说明了原委才放下心。今日这位王府郡主找上门来,又让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来。 原之琼让大家起身,温和道:“娘子不必紧张。我是听说周姑娘绣工了得,昨日却无缘一见,今日好奇,才主动找上门来的,若是惹了大家不便,倒是不好了。” 姚娘子连说岂有不便,回头拉着周鸣玉上前来。 “楼上有雅间,以便贵客谈话。郡主若是不嫌,可这边请。” 原之琼上下打量周鸣玉一遍,欣然与姚娘子道:“好哇。” 云裳坊内常招待官眷,上好的茶水糕点都有常备。姚娘子开了最大的一个雅间,请原之琼入内。 原之琼落座,叫她们不必拘束,坐下说话。 她笑眯眯地看着周鸣玉:“我昨日自我母亲那得了一把团扇,听说是周姑娘的作品,我瞧着喜爱,私自留下了。今日想问问周姑娘,可舍得割爱?” 周鸣玉记得上京里的规矩,始终不曾抬眼直视她,余光里却将她打量了好几遍。 她小的时候,很受女孩儿家的欢迎。原之琼小她三岁,那时还不曾离京,很喜欢和她一起玩。 那时候的原之琼,天真可爱,没半点皇家贵主的臭架子。 可今日一见,也不知这些年是怎么过的,那些装模作样的虚假样子,倒是一套又一套。 周鸣玉摸不准她今日是什么意思,只能暂时顺着她的话说。 “郡主喜欢,是民女的福气,民女岂有不肯。” 原之琼道:“我也不是白拿你的,今日来,原是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别的东西,一并卖给我玩玩。我与我母亲不同,不讲那些礼制规矩,不拘是什么东西,只要新奇的。” 周鸣玉道:“还有些香囊发带之物,民女取来与郡主挑选。” “不必了。” 她摆手叫侍女上前:“我这侍女自幼侍奉我,知道我喜欢什么,叫她去挑就是了。姚娘子必然知道东西在哪?” 此言一出,姚娘子便知,她是要单独与周鸣玉说话了。 姚娘子瞧一眼周鸣玉,看她示意自己无事,才带着这侍女出去。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原之琼一直保留在脸上的客套微笑也落了下来,明明是俏丽明艳的一张脸,此刻冷冰冰的。 她直截了当地问道:“周姑娘,你是什么人?” 周鸣玉想起自己那把扇子,不确定她此问何意,道:“民女是云裳坊的绣娘。” 原之琼觉得她没明白自己的意思,好心地又问她一遍:“周姑娘,没做过什么作奸犯科的坏事罢?” 周鸣玉露出惶恐之色,叩首道:“民女自跟随祝当家来到上京,一直勤勤恳恳,谨言慎行。天子脚下,岂敢去做什么坏事?请郡主明察。” “我犯不着明察,就是好奇罢了。”她饶有趣味地打量着周鸣玉,“你可知道上京的杨家吗?杨家八郎,你可知道吗?” “民女——” “抬头说话。” 周鸣玉起了身,犹豫道:“杨家满门权贵,民女有所耳闻。只是未曾有幸接触,并无什么了解。至于郡主所说八郎,更是不晓得了。” 原之琼道:“这八郎名杨简,是陛下亲领龙爪司的指挥使,正三品,皇亲国戚皆可斩而后奏。平日里神出鬼没,专为陛下办事,凡有恶人歹徒在他那里记上了名字,没有能逃出生天的。” 周鸣玉适时露出恐惧之色:“如此瞧,这位大人,倒是个好官。” “好官?” 原之琼嗤笑了一声,笑容里带三分荒谬之色。 “周姑娘,我屏退旁人与你说话,你再装傻就没意思了。你那把扇子落在我的手里,杨八郎当场便追问我来历,我不说,过了一晚,东西就不翼而飞了。周姑娘若不是恶人,他何必来偷此物?” 周鸣玉直呼冤枉:“民女平日不是去各家府上为官眷量体改衣,就是在这坊内做活,何曾在外做过什么恶事?至于那扇子,原是民女自己绣来玩的,昨日才刚刚做好,可巧得了王妃兴趣,又岂会是什么脏物?郡主明察。” “我都说了,我犯不着明察,你做没做恶事,也同我没什么关系。” 原之琼倾过身,离周鸣玉近了些,道:“我就是好心,来提醒周姑娘一句。周姑娘若真是个恶人,可千万别输给他杨八郎。我瞧见他不痛快,可是分外痛快。” 周鸣玉略微震惊地抬眼,瞧见原之琼带着狡黠笑容的天真面孔。 她分明才十七岁,笑起来还有些孩子气,便愈发显得那笑意里的残忍阴森可怖,叫人有些毛骨悚然。 原之琼站起身,理了理衣摆。 “多谢周姑娘割爱,改日周姑娘来府上送东西,我再请周姑娘坐下说话。” 她复又带上那张虚假的微笑面具,施施然走出去了。 周鸣玉看着她车架远去,想着她从前追着她与杨简叫阿兄阿姊的样子,渐渐拧起了眉。 她不在上京的这些年里,究竟还发生过什么事? 第5章 杨简站在街口,隔着人潮看向云裳坊门口。 周鸣玉和姚娘子站在门口行礼,送原之琼车架离去。 周鸣玉站在京城尚浅的春意里,着一身浅碧色的衫子,秀颈微垂,亭亭新竹一般的生机盈盈,远远瞧着,分外赏心悦目。 但杨简瞧了半天,也没瞧出半分谢惜的模样来。 周鸣玉见原之琼走远了,略抬首望了望,与姚娘子挽手进了绣坊。 杨简这才招手唤来茂文。 茂武站在他身后几步,撇撇嘴不大乐意,但是脚下没动。 杨简低声道:“你去一趟南方,顺着周鸣玉的奴籍往前查,看她最早是从什么地方被卖过去,为什么卖,长于何处,生于何地。” 他叮嘱得分外详细。 茂文想起那把留在杨简卧房里的扇子。 他立刻道:“主子放心,我这就去。” 茂文转过身就回去准备,经过茂武身边的时候丢下一句:“你接下来机灵一点,主子说一你想三,多动动脑子。” 茂武:“你呢?” 茂文:…… 说不明白,茂文飞快离开,准备行装去了。 茂武有点茫然地跟在杨简后头回去。 他其实没太明白杨简来这一趟干嘛。 要是怀疑周鸣玉身份,直接进去捆了,押进他龙爪司暗牢,不消半炷香的功夫,绝对让这柔柔弱弱的绣娘张嘴。 要是不想这么暴力,趁她不在,进她房间搜上一圈,总也能找到点东西出来。 这么偷偷摸摸站在街角看什么呢? 正想着,杨简上马,扭头叫了他一声:“你盯紧这里,瞅个周鸣玉不在的时候,进她屋子里找找。” 静春 第6节 说一就要想到三。 这点茂武记住了。 他十分开朗地笑起来:“知道了!” 不就是翻屋子吗?这题他会。 -- 周鸣玉回到绣坊,就开始赶制端王妃所要的那些物件。 花样不难,难的是要精细,一根线劈成二十四根的做法,若不是为了这些皇亲国戚,她寻常根本不会去用。 她只管混线去做,旁的杂活,都另有绣娘和绣文帮她去做。 如此,赶了小半个月,才带着成品来到端王府上。 许是有了先前王妃的青眼,周鸣玉这回上门,通报的速度极快。来门口接周鸣玉的是个年纪不大的侍女,周鸣玉记得她是那日站在端王妃身边伺候的。 侍女一路引着周鸣玉来到后院。 端王虽非今上的同胞兄弟,却十分得今上看重,虽久居封地,上京的王府却占地极大,后院还有个不小的马场。 周鸣玉到时,遥遥便见着马场上有人红衣黑马,英姿飒爽,疾驰之下抬手放弓仍能正中红心,正是原之琼。 端王妃坐在阴凉处看原之琼跑马,见周鸣玉来了,笑意盈盈,叫她到身边说话。 周鸣玉未敢造次,规矩行礼,听端王妃免了之后才起身献上木匣。 端王妃早不在乎这些东西了。 当日那把扇子,她随手就给了原之琼,这些玩弄之用的小物件,她手里也从来不缺。 故此,端王妃不过是随手拿起一样瞧了两眼,夸了周鸣玉几句,便放在了一边。 周鸣玉心里十分不痛快。 她虽受了几年波折,如今回了上京,倒也算日子舒坦。即便自己只是平头百姓,往来也都是官眷夫人,面子上做不足,钱财上总能做足。 端王妃随口这一句费了她这么多功夫,如今就这么撂下了,让她很不开心。 从前的谢惜就十分不喜欢端王妃的这副做派,每每有端王妃在的场合,总是能避则避,总之谢家门庭高贵,也犯不上给她一个王妃面子。 但现在周鸣玉不能如此做。 她面上未有一丝波澜,口中说着王妃喜欢就好,而后行礼告退。 谁料原之琼遥遥见着她,却下马过来了。 “周姑娘。” 她接过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眉眼弯弯地迎上来:“周姑娘今日是来送东西的?” 她瞧见那边侍女手上的木盒:“拿过来叫我瞧瞧。” 周鸣玉如今瞧着原之琼就警惕,心里暗暗戒备着,不知她又要做什么。 原之琼却是一副俏皮活泼讨人喜欢的模样,挨个将东西瞧了瞧,又取出里头那件端王妃看都没看的小屏风摆件来,有模有样地捧到端王妃面前去。 “这件喜鹊报春的小屏风,我前些日子去云裳坊就看上了。当日她们那掌柜姚娘子同我说,这喜鹊还没绣好,卖不得人。谁知周姑娘细心,今日一并送来了。” 端王妃给原之琼轻轻扇扇子,听见她这话,才将目光转到这摆件上来。 这小屏风不大,不过一掌高,难得的是绣工精细,色彩明亮,放到女孩儿家的闺房里,最是奇巧不过。 端王妃见原之琼喜欢,也对周鸣玉此举满意起来,叫厨房把今日宫里新赏下来的樱桃,给周鸣玉带一盘去。 周鸣玉面露欣喜之色,跪下谢恩,十分感谢地接过那盘樱桃。 她心里却在发苦:宫里赏下来这些樱桃,兴许还没她后院樱桃树上掐下来的甜。 人间富贵至极的端王妃,赏她一把金瓜子也是好的啊。 周鸣玉带着樱桃,再次告退。 这回原之琼道:“我正巧骑马累了,送周姑娘出去罢。” 周鸣玉摸不准原之琼的心思,道:“民女岂敢劳郡主相送。” 原之琼道:“不妨事,我见周姑娘手巧,又与我年岁相仿,倒有些亲近之意,想与周姑娘说说话。周姑娘莫不是嫌弃我?” 她脸色笑眯眯的,那厢端王妃的脸色却冷了。 周鸣玉连忙道:“民女岂敢有这样的心思。郡主肯叫民女说话,是民女的福气。” 原之琼走过来,道:“周姑娘紧张什么,就是两句话罢了。” 她带头向外走去,周鸣玉只得在她身后一步跟着。 原之琼叫侍女退远些,瞧着周鸣玉笑:“周姑娘离我那么远做什么?” 周鸣玉只得靠近她些:“郡主有何吩咐?” 原之琼将手上一个金镶玉的戒指取下来,放在她的樱桃托盘里:“这樱桃酸得要死,我母亲不肯吃,才将它赏人。你回去悄悄扔了,别叫人瞧见就是。” 周鸣玉看着那个戒指,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和她聊。 “宫里赏的樱桃,自是浩荡恩典,岂能作践。” 原之琼道了句“随你”,这才压低声音问:“杨简找过你了吗?” 她甚至分外好心地提醒了她一遍:“杨简,杨八郎,龙爪司的冷面阎王。” 周鸣玉无奈道:“不曾。” 原之琼道:“那你可要小心了。身边的东西都管管仔细,身边的人都好好瞧瞧,保不齐哪个青天白日,就要遭了跟头。” 周鸣玉道:“多谢郡主提醒。” 二人一路穿过回廊,遥遥见得一个锦衣青年,背脊挺拔,风姿卓然,走过来问原之琼:“这位是?” 正是原之璘。 周鸣玉屈膝向他行礼:“民女是繁记的绣娘,见过世子。” 原之璘眼神上下打量周鸣玉一遍,饶有兴趣问:“你怎知我是世子?” 原之琼将周鸣玉一拉,对他没好气地道:“在端王府里穿着常服随意走动,不是世子是谁?她又不是没长脑子。” 原之璘无语道:“我是问她,你插什么话?” 府门近在眼前,原之琼没理他,将周鸣玉拉着绕过原之璘,向门口一推。 “我的话说完了,周姑娘慢走。” 周鸣玉看见原之璘第一眼就觉得不对劲。 她从前与原之璘相处不多,大约知道此子嘴上风流,在宫中伴读还敢调戏宫女,不过只是嘴上说说,不曾越界。 而如今,许是在封地散漫惯了,越发放肆。 她口中提繁记,也是想叫他收敛。毕竟繁记的东家在今上跟前得脸,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 谁知这原之璘半分不怕死。 周鸣玉忙不迭地行礼,转身离开端王府。 待人走远了,原之琼才回过头来,对着一脸不爽的原之璘,扬手就是一个巴掌。 “你——” “我什么我?” 原之琼冷着一张脸,对自己的兄长没有半分敬意,只剩下满眼的厌恶。 “我警告你,把你从前在封地里那些浪荡习气都给我收起来。此番父王回京,是有要事在身,你若敢节外生枝,我绝不放过你。” 原之璘冷笑着摸了摸自己肿起来的脸:“你一个姑娘家,跟自己哥哥逞凶斗狠?来日到了外面,看谁还肯做你的倚仗?” 原之琼不屑道:“那就试试看,瞧瞧你世袭王位,又能走到多远。” -- 周鸣玉一路捧着那盘樱桃,坐马车回了云裳坊。 姚娘子和绣文迎上来,接过她手里的盘子,稀罕道:“今日是怎么了,还捧着盘樱桃回来?是端王妃赏的?” 绣文嘴馋,手里摸了一个就吃。 “别吃!”周鸣玉打了她手,转身瞧了瞧,将她挡住,“赏的也没法吃,酸死了。” 姚娘子偷笑,接过来道:“我拿去处理,你回房换衣裳罢。” 周鸣玉应声,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她平日里都在绣坊,绣娘们也都和睦,自己从来都不锁门。 但今日,她的手抵在门上,刚一推,就察觉到了不对。 地上有很细的暗金粉末,零零碎碎地撒在门口,藏在暗色的木制地板上,不仔细根本瞧不出半分。 那是她每日出门前留在门上的小小心机。 今日,有人趁她不在,进了她的房间。 周鸣玉推门进去,检查了背街的窗户,窗边同样有很浅的铅粉痕迹。 她蹲下身,手放在地上慢慢抚过去,大概猜到是有人从窗户进了她的房间,又去门边查看了一下,确保无人进来。 周鸣玉转过身去,走到床边,将床内木柜上的锁晃了晃,冷笑了一声。 有人翻过这柜子了。 这里头,装的是她从奴籍换为良籍的身契。 第6章 周鸣玉想也知道这是谁做的。 她幼时也有那么一把海棠团扇,绣面是她六姐出嫁前给她绣的。她心中记挂六姐,便时常拿着那把扇子。 那时杨简雕了只玉兔子扇坠给她,她十分喜欢,就挂在那把扇子上。 静春 第7节 这样的私密物件,原不是人人都认得,再兼之过了这么多年,恐怕早就被人忘到脑后。 周鸣玉那日故意做了这么把扇子带去端王府,是想要试探原之琼。 她回到上京,若想要翻出当年谢家旧案的记录,光凭借攀上张夫人是不够用的。一个大理寺少卿的夫人,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让她看到记录。 周鸣玉原想借张夫人的交际向上高攀,谁料上天助她,恰叫端王回京,把端王妃送到了她的面前。 原之琼的喜好她尚算清楚,虽不知这些年变了多少,去试探一番,总不会有太大风险。 她料定端王妃不会留着这样的玩意儿,若是随意赏了下人,那便是她白费力气,只能再想办法。 但顺利的是,那扇子果真落到了原之琼的手里。 原之琼那日上门来找她,她不知是个什么意思,只得先谨慎说话。而原之琼的变化也叫她微讶,此后更是不敢多进一步。 原之琼到底有没有瞧出那扇子的特别,周鸣玉此时并没有把握。 因为她未想过杨简会看见那把扇子。 她自回到京城以后,常暗中打听杨家消息。当年杨家与谢家世代姻亲,两姓交好,却突然将谢家通敌卖国的证据面呈皇帝。谢家满门抄斩,杨家却是步步高升,年轻一代的儿郎们,如今几乎个个身居高位。 龙爪司的名声不大好,盖因常替皇帝暗中执行任务,留下些不够光明磊落的骂名。可身为正三品指挥使的杨简,却是年轻一代中官位最高者。 他如今的身份,早成皇帝鹰犬,为免皇帝忌惮猜疑,便是杨家都不常回。那日前去端王府与从前同窗相聚,是周鸣玉没想过的事。 周鸣玉不知道那日端王府里发生了什么。 所以无从判断,杨简怀疑到她的头上来,究竟是不是原之琼故意为之。 杨简和原之琼不一样。原之琼是个空有富贵的郡主,杨简却是掌人生死的权臣。如今杨简来查她身份,虽是有所疏漏叫她发现,但她也没半点法子对抗。 周鸣玉拧着眉换了衣裳,一边思索接下来怎么办,一边往外走去。 才出门走过转角,便见楼梯之上,姚娘子领着个年轻姑娘上来。 那女子瞧着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黑发雪肤,涟涟一双眉眼,着一身玉红色的衫子,明艳不可方物。 周鸣玉愣了下,立刻笑起来,屈膝行了个礼:“祝当家。” 来人正是繁记的二当家祝含之,当日在南方,便是她将周鸣玉带了回来。 周鸣玉确实十分惊喜:“祝当家不是出去谈生意了吗?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祝含之瞧见她,唇角一弯,笑意十分美丽。 “我正要上来找你,同你说呢。” 三人进了雅间,相对而坐,祝含之这才对周鸣玉道:“我近日不曾过来,耳边倒是没少听你们的消息。如今不少官眷都知道云裳坊有个了不起的绣娘,还有些命妇到大当家那边打听呢。” 姚娘子笑道:“可不是吗?如今往咱们店里递的单子都多了不少。咱们哪有力气全接?都是搁着往后排的。” 祝含之闻言脸色淡了淡,道:“云裳坊是繁记的铺子,那些官眷来定,无非是借皇商的名声给自己添光。你们也未必需要全都理会,只做好面子放着就好,不怕她们恼怒催促。没得来者不拒,倒降了自己的身份。” 姚娘子颔首道:“是如此做的,祝当家放心。” 祝含之这才道:“我今日来,是与你二人说件好事。宫中过些时候准备去上苑春狩,我与大当家都收到了帖子。我想带你二人一起,来问问你们的意思。” 周鸣玉抬首不动声色地瞧了一眼祝含之,祝含之正垂首喝茶,没看她们。 她手指轻轻摩挲衣袖,揣摩着要如何说,便听姚娘子先开了口。 “我是个笨人,打理店铺还成,真去了那地方,围着一圈皇亲国戚,万一说错了话、做错了事,反倒不好。再者说,这边店里没人照管也不成。” 她抚上周鸣玉手臂:“不如叫鸣玉去罢?” 此言正中周鸣玉所想。 祝含之道了句也好,与周鸣玉道:“你去瞧瞧也好,跟在我身边,不必应付谁。” 周鸣玉这才颔首道:“那我便跟着祝当家去见见世面。” 三个人莞尔笑起,祝含之给她留了块繁记的玉牌,提醒她到时候来找她,一同前往上苑。 -- 云裳坊点名要周鸣玉亲手来做的单子不少,全按照祝含之的吩咐,搁置暂缓了。 周鸣玉和姚娘子商量着,把几个紧要的官眷挑拣出来,优先做了她们的单子,日子一晃眼,就到了要出发去上苑的日子。 临行前周鸣玉特地把绣文叫过来:“我不在这些时候,你每日来,给我窗台上的花浇浇水。若有东西落了灰的,也替我擦擦。等回来我好好谢你。” 绣文促狭笑道:“姐姐怎么谢我?” 周鸣玉思考了一下,问:“你想怎么谢?我瞧见他们打了野猪,去膳房给你偷猪耳朵吃好不好?” 两个人笑成一团,绣文道:“姐姐放心去罢,这都是小事,我会记得的。” 周鸣玉应了一声。 这些日子她日日警醒。原本担忧杨简会找她的麻烦,不知是不是因为祝含之回京的缘故,这些日子十分安静。 繁记得皇室看重,祝含之背靠太子,是她如今所能依仗的最大靠山。 祝含之人在上京,她确实会安全几分。只是不知,她这一去,会不会又有人来。 绣文瞧着跳脱,人却细心,每日来房间中打扫,若是有什么不妥,必然会发现。 前往上苑的队伍一早便要出发,周鸣玉天不亮便带着行李去见祝含之。 来接繁记二位当家的马车是宫里派的,宽敞又舒适。二位当家一人一辆,半分也不拥挤。 周鸣玉见过大当家,与祝含之上了后面那辆。 一趟队伍浩浩荡荡,出京这一趟,人马上万不止,乱中有序。祝含之坐在马车里,时不时便有内官或是将领前来,叩门问候祝含之。 繁记虽是几年前才成了皇商,却极得皇室看重,宫中的吃穿用度,凡眼所见,凡手所触,未尝没有繁记所出。繁记这二位女当家因此极得上恩,虽为百姓商贾,攀附者也络绎不绝。 周鸣玉先前只是有所耳闻,如今见了,才知所言不虚。 繁记的马车跟在后头,周鸣玉坐着陪祝含之闲聊,一直等到巳初,马车才渐渐动了起来。 这一走,来问候祝含之的人才少了,她呼了口气,软软倚在靠枕上。 “瞧着累不累?” 周鸣玉笑道:“祝当家玲珑心思,我瞧着应付自如。” 祝含之嘁了一声,道:“你往后行事小心些,再往上走一走,也有要日日应付人的一天。” 她这话是要提拔周鸣玉。 周鸣玉本就有此意,便道:“多谢祝当家关照。” 祝含之笑起来,一张漂亮的面孔,狐狸般的狡猾。 她道:“我不是白关照你的。” 周鸣玉抬眼望她,等她下文。 祝含之的笑意没变,秋波潋滟的一双眼却忽而冷了下来,连音色也变得寂寂:“你怎么得罪杨简了?” 周鸣玉侧首看向车外,祝含之道:“他们听不见。” 周鸣玉闻言再没有犹豫,立刻果断道:“前些日子我去端王府上,端王妃问我要去了一把团扇,这团扇之后给了郡主。郡主之后来找过我,说此人将这扇子拿去了。我为此留了心,发现房间也被人翻过。至于是为什么,我也不知。” 谢家的事决不能说,但祝含之是她此刻唯一的倚仗。此事是她不妥在先,若是杨简不问缘由直接向她下手,唯一能救她的就是祝含之。 祝含之瞧了她一眼,默了半晌,问:“没了?” 周鸣玉垂首道:“没了。” 她看不见祝含之的脸色,但听见她冷笑了一声。 可随即,祝含之便收敛了迫人的气势,自袖中取出一个信封交给周鸣玉。 周鸣玉接过。 祝含之道:“里面的东西,从日期到地点,从人物到事由,你务必一字不落地背清楚。自此往后,这些就是你的过去,就是刀抵在你脖子上问,也是如此。” 周鸣玉心中大惊,手一颤,倏然抬首望向祝含之。 祝含之偏偏头,笑道:“你该不会觉得,我平白带走一个人,半分不会细查罢?” 周鸣玉想着谢家那些过去,心底飞快运转。 祝含之看穿了她似的,又道:“你放心,我当日不说,以后也不会说。杨简派人去查你,也只能查到你手里那些东西。你只要背清楚了,什么事都不会有。” 周鸣玉看着手里那些伪造的经历,上面彻底抹去了她曾作为罪臣家奴充作官奴的过去。 她不会和谢家扯上半分关系。 周鸣玉望向祝含之:“祝当家想要什么?” 祝含之十分轻松地耸耸肩:“还没到时候。等我需要,我会和你说的。” 她自马车里翻出一个棋盘推到中间,漂亮的眼睛笑意盈盈:“现在,陪我下会儿棋罢?” 祝含之笑起来,实在美丽得叫人无法拒绝。 周鸣玉犹豫着接过棋子。 -- 马车浩荡行了小半日,终于到了上苑,慢慢分流,带领众人前往各自居所。 周鸣玉一见车停,立刻从车上跳了下来,飞快道:“祝当家,我先去房间内帮您布置。” 然后转过头麻溜跑了个飞快。 她心里一阵后怕。 祝含之是哪里来的臭棋篓子?又菜又爱玩! 她宁愿被杨简绑去上刑都再也不要和祝含之下棋了! 第7章 祝含之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周鸣玉忙不迭跑开的背影。 “跑那么快,你知道路吗?” 周鸣玉站定了。 静春 第8节 她还真知道路。 不过此刻人来人往的,她到底没敢嚣张,乖乖巧巧地回来装模作样:“祝当家就知道闹我!” 周鸣玉扶着祝含之下车,前头大当家阮娘子也下了车。 她年近四十,性情安稳,听见后面的热闹,由不得笑道:“这一路颠簸枯燥,你们倒不觉得疲累。” 周鸣玉颔首唤了句“阮当家”。 祝含之同阮娘子道:“正是一路枯燥,才要找些乐子。阮娘子颠簸辛苦,先回房休息罢,外面有我照应。” 阮娘子点头,叮嘱她几句,先随侍女引路往房间去了。 周鸣玉跟着祝含之一路。 上苑的行宫及别苑,早就为春狩提前预备整理好了,如今众人前来,倒不需要从头收拾。只是自带的行装和箱笼,都要整理放好。 繁记二位当家前来,身边还带着几个得力的掌柜、几个侍从,箱笼也带了不少。 祝含之不必亲自收拾,只是在廊下瞧着侍从们安排好,这才与掌柜们道:“劳烦几位掌柜今日点好东西,之后随用随取,莫要耽搁。” 掌柜们称是。 祝含之又介绍了周鸣玉:“这位是咱们云裳坊的周姑娘。围猎期间若是有事寻不到我,找周姑娘,也是一样的。” 周鸣玉未料她这样早便将自己介绍出去。 眼前这几位掌柜都是繁记二位当家的得力干将,没少随二位当家入宫,也都是上京商圈有头有脸的人物。 周鸣玉连忙向众人屈膝一礼,道:“鸣玉年轻,若有不妥不周之处,还望各位掌柜不弃,多教教鸣玉。” 几位掌柜未有傲色,都温和回礼。 祝含之这才带着周鸣玉往房间走。 繁记此来,在别苑中独占一个小院,女眷都住内院。周鸣玉的房间在二位当家侧方,祝含之倒没让她先走,叫她先和自己过来。 祝含之的出身是个谜,早在繁记之前,她早已过的是富贵无极的日子。 如今繁记财源广进,她生活更是精致不已。繁记早几日已命人来整理过这边的住处,周鸣玉一进来便闻见清浅的鲜花香味,幽幽静静,雅致非凡。 周鸣玉见祝含之关门,便率先开口:“祝当家有何吩咐?” 祝含之道:“我考考你。那些百年勋贵之家,今日来了几个年轻小辈?” 周鸣玉出发时一直将马车窗帘掀起一角瞧着,谁跟在队伍里都看了个分明。 她略想一想,便想通了关窍,回道:“一家也就两三个,都是成了婚的郎君。” 她问:“陛下要赐嫁公主?” 如杨家这样的百年勋贵之家,既有祖宗荫庇,又有儿郎入仕,早已是无限风光。因家底深厚,发展到如今,虽是垂首称臣,也未见得多将皇室放在眼里。 皇家为了限制世家,常将公主下降给诸位未来家主,以便将这些世家捏在手里,免得他们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世家自然也不满于此,比起尚公主,倒不如与其他世家通婚。 利益相连,门当户对,如何不比尚公主强? 祝含之见周鸣玉反应迅速,满意地点头,讽刺道:“宫中如今两位待嫁的公主,此次都跟来了上苑。我瞧那些世家人人自危,巴不得退避三尺。那些攀附于世家的低品京官,自然要替他们主子着想。” 今日时间已晚,留作众人修整之用。明日一早,皇帝会带着皇子和大臣们外出围猎。女眷聚在一起没什么可做的,无非就是在马场打打马球,或是玩些投壶之类的把戏。 到时候,妇人之间,就是这些唇枪舌剑的交锋。 祝含之道:“我与阮娘子明日必定要去陪那些命妇说话,你不必陪我,去与你相熟的那些官眷们聊聊。这回不少五品上的官员也都带着家眷来了,肯定有你认识的人。” 周鸣玉此次跟随前来上苑,这些官眷夫人必定认为她在二位当家跟前得脸,到时候遇见她,定然要向她打探消息。 “祝当家是要我故意透露消息?” “非也,是要你故弄玄虚。” 祝含之摇摇头,狡猾地笑起来:“无论谁问,你一概只说不知。” 周鸣玉脑子里想了想那个场面,道:“那些世家个个吃了狼心豹子胆,若真想要抗命,有的是办法。” 她从前也不是没见过。 她大哥,杨家的大郎杨策,还有别家的大郎君,个个都经历过这么一遭。 到如今,年轻一代的世家郎君里,还没有一个真尚了公主的。 祝含之弯起唇角,颇有深意道:“皇家若真想要整治世家,也有的是办法。” 周鸣玉瞧着祝含之这个脸色,眉尖微微蹙起来。 祝含之却不再多说这个话题了。 只是又提醒了她一句:“明日若是原之琼去找你,你就委婉提醒她,宫中尚有两位公主待嫁,如今还轮不到她。” 周鸣玉蓦然听见原之琼的名字从祝含之口中说出来,心里一跳,再听见后文,更觉惊疑。 “她只是个郡主。” 祝含之微哂:“对,她就只是个郡主而已。” 周鸣玉听出她话里的讽刺之意,想起原之琼此次回京之后,似乎性格确实玲珑强势了许多。 如今的风气,高门儿女多有晚婚,却都早早定下婚约。原之琼如今十七尚未许下婚配,本就有几分可疑。 周鸣玉记得原之琼从前不爱骑马,可那日在端王府的马场里,原之琼马术精湛,不知是不是为这次围猎提前做好的准备。 难道是,这个从前天真活泼的女孩,终究也还是生出了皇家的无情与好权? 周鸣玉思忖道:“她若真有此意,明日必定上马围猎,又岂会与我相见?” 祝含之道:“我会让她来找你的。” 她转身进内室,取了个木盒出来,交给周鸣玉。 “留在我这里用饭罢?等晚些,你替我将此物给她。这是她要的东西,我特地留到今天。” -- 周鸣玉说不好跟着祝含之走这条路对不对。 祝含之出身神秘,行动更是神秘,繁记用短短几年时间就在上京站稳脚跟并成为皇商,本就是一个令人瞠目的奇迹。 祝含之瞧着年轻,可在繁记人人敬畏。周鸣玉早就听说,繁记背后那些见不得人的事,全是祝含之去解决了的。 周鸣玉跟着她,想要向上攀,是最快的途径。 因为她,周鸣玉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回到了当初曾来过的地方,这就是最好的佐证。 但越是如此,周鸣玉心里越是谨慎。 太快了。 她无所求,却偏偏予她所求,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周鸣玉越来越觉得,祝含之是故意的。 手里的木盒颇具分量,要她两只手抱着走过来,颇费了一番力气。如今天色暗下来,她手里又没灯,再晚恐怕就不好走了。 周鸣玉越想越气,琢磨着要不自己把这木盒子打开看看。 她的指在木盒边缘摩挲,指尖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敲着盒子,发出“嗒、嗒、嗒”的轻响。 晚风吹得树叶簌簌,她走在路上,忽然止步。 周鸣玉的手指微顿,耳尖动了动,隐约觉得听到了什么,正要转过头去,忽而身后有一股大力袭来,自身后一把钳住她纤细的脖颈,狠狠地抵在了一旁的树干上。 周鸣玉下意识就要回手,却突然嗅到一股非常浅淡的松香味,从此人的袖口处传来。 是最普通的松香,但因为加过其他特制的香料,所以十分独特,也十分……熟悉。 周鸣玉的心里一下提起十二万分的戒备,手上却再没有了多余的动作,只是装作真的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被人强硬地制住。 她的手腕被人扣着按在背后,那人动作狠辣,扭得她肩膀生疼。 而那人随即自背后贴了过来,冰冷的胸膛贴上她背脊,膝盖紧紧压住她的腿,硬是让她没有半点可以反击的余地。 这是个非常高大的男人。 她的木盒掉落在地上,沉重的一声响。 周鸣玉非常果断地闭上了眼睛,一边艰难地喘气,一边用极低的声音道:“我是繁记祝当家手底下的人,你放了我,我什么也没看见,也不会乱说。” 她的咽喉被紧紧扼住,几乎上不来气,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好在是身后人听见了。 因为她感觉到他在笑。 那一瞬间,有一丝温热的气体,轻轻地扫过她的耳尖,一下就被微凉的晚风吹散。 但他身上的松香味,由于距离太近,一直缭缭绕绕地环绕着她。 周鸣玉的脖子也疼,肩也疼,手也疼,腿也疼。身后的男人死死地压着她,她连动也不动了。 她在心里破口大骂:天杀的杨简!! 而杨简本人,此刻正悠哉悠哉地偏首看着她的脸。 很陌生的一张脸,不够漂亮,不够惊艳,撑死只能说得上清秀,距离近了,能看见脸上用料细腻上等的脂粉,但也因此失了些干净清爽。 是他不会去关注的一张脸。 如果她没有这样频繁地引起他的注意的话。 杨简瞧见她颤抖的睫毛,手里微微松了松,但还是没有放过她,只是将她转过身面对自己,仍旧还是钳制着。 他牵唇笑了笑,十分散漫地开口:“睁眼。” 那语气分外安闲,仿佛是瞧见了什么美景,叫她睁眼去看似的。 周鸣玉心里早骂了杨简一万遍。 她闭着眼睛,嘴硬道:“我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阁下为何非要为难我?” 杨简唇边的笑意缓缓落下来。 他手指渐渐收紧,声音也凉下来。 “我说,睁眼。” 睁眼……看看我。 静春 第9节 第8章 周鸣玉信他的话才有鬼。 此地已是在端王住处之外,她是凭着祝含之给的玉腰牌才能靠近此处。 如果她没听错的话,方才绝对是利刃刺进人身体的声音。 要是没猜错,杨简是在这里杀人了。 她若是这时候睁眼,保不齐杨简直接杀人灭口,到时候她别想活着出去。 还不如搬出祝含之的名字,希望他看在自己如此识相又背靠祝含之的份上,放过自己。 杨简看她死死闭着双眼,眉尖紧蹙,整张脸都表现得格外紧张的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 他收回手,放开了她。 他再一次道:“睁眼。” 这一次,口吻褪去了冰冷的温度,不再像冷厉的刀锋。 周鸣玉觉得他是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 她双手环抱住自己,揉了揉疼痛的肩骨,侧过头去睁开了眼。 但她的眼皮低低地垂着,只是看着一旁的地面,半分也不看他。 周鸣玉向后靠着树干,尽可能想要离他远点。 “阁下究竟要做什么?我已经说过,我路过此地,不曾看见什么,也不曾听见什么。阁下若是放我走,我只当今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不会与任何人说。” 她嗓子被他掐久了,此刻不大舒服,说话间咳了好几声。 她没忍住,拿手捂住嗓子揉了揉。 杨简一直站在她对面,借月色在树影的缝隙里看她。 她长得不像。 声音也不像。 杨简其实想过,那把扇子,完全有可能是有心人,借当初他与谢家的关系作以试探。 也许就是原之琼,故意拿出谢惜的旧物,想来试探他如今究竟是什么性情,与过去相比又变化了多少。 茂武已经查过周鸣玉的生活和房间。她交际的范围干干净净,除了上门为官眷量体,平日就一直在绣坊做活,少有的几次出门,也只是买线之类。 她房间也没什么东西,身契和傍身钱锁在柜子里,翻过之后也没什么特殊。 茂文已经从南方给他传过消息。周鸣玉的过去十分普通,就是个普通的贫民出身,被卖出去当了仆婢,艰难地换了几个主家,才遇到祝含之。 档案算不得全,也算不得毫无漏洞。可茂文一一查下去,都不曾得出什么可疑的结论。 她就是个和谢惜毫无关系的女子。 也许那把扇子,也只是被有心人摆了一道。 但他还是想要亲眼来瞧一瞧。 这世上还活着的人里,若是还有谁仍旧记得谢惜,那他一定是其中之一。 只可惜,他只记得她十二岁前的样子。 如今,一晃都八年。 杨简看着周鸣玉巴不得退避三舍同他保持距离的模样,忽而开口道:“我是龙爪司指挥使杨简。” 周鸣玉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这句,立刻伸手去捂耳朵,但是已来不及了。 她侧着身狠狠跺了下脚,又急又气,但嗓音仍旧压得低:“你别说你别说!我都说了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到底想干嘛!” 她要被杨简气死了! 这个人是不是铁了心想要她的命,所以故意在这里折磨她? 听说有些野猫,吃饱了肚子也要去抓鸟,不是为了吃,就是为了玩。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无辜丧命的鸟。 她甚至想,祝含之是不是知道今天这里有这么一出,所以故意把她派过来受罪的啊! 杨简心里想,到底是谁说她谨小慎微胆子小的,这又跳又叫的,不是挺大胆的吗? 还敢拿祝含之威胁他? 祝含之有几条命? 杨简故意道:“你若听我的,我可以不杀你。” 周鸣玉顿了顿,迟疑问:“你要干什么?” 杨简问:“肯听?” “……阁下请说。” “晚了。”杨简复又伸手,动作极快,就将她手擒在背后按住,押着她一路往旁边林子里去,“说了让你睁眼,谁让你不听?” 完!了! 周鸣玉心里骂他一万遍,脑子里不停地想办法。 祝含之一贯心细,等时间到了,不见她回去,又不见端王府上有人回去传信,肯定会想到她出了事。 但祝含之会不会出来找她,周鸣玉心里还真不太有底。 再者说,真等到了那个时候,她有没有命还不好说。 周鸣玉盼着那个掉在路边的箱子会被人发现。此处已在端王住处之外,想来被发现也是很有可能。 而她心里刚想完,便听杨简吩咐道:“去将路边那箱子搬进来。” 周鸣玉听见有人迅速应声而去。 该死的杨茂武! 这么蠢的护卫,杨简怎么还留着? 茂武飞快钻出去把箱子搬进来,杨简押着她走到墙后,两人的身影彻底被林木和墙壁遮住。 杨简将她一推,她便扑到了地上。 她心里再骂一遍杨简,但好在自己没有直接磕到砖石上,下面还垫了个肉垫。 周鸣玉坐直了一看。 好家伙。 刚死的,还新鲜着的。 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正要转过去找杨简理论,看到他衣摆的那一瞬间想到自己如今的性格设定,立刻又转回去,硬是把自己的目光拉了回来。 结果这一下,正巧看见那尸体的全貌。 手脚的骨头明显都是断的,眼角和耳朵也有流出来的血迹,看起来可怖至极,八成是受了杨简私刑拷问。 不过他脖子上那一刀倒是十分利索,血溅了老远,应该一下就过去了。 周鸣玉光看着都觉得脊背发凉,心里有一股异样划过,但又一下没明白过来是哪里奇怪。 她觉得自己这样柔弱的女子一定是要害怕的,于是啊了一声又火速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杨简挑了挑眉:是不是有点迟钝啊? 一般人不是看见就要叫了吗? 他现在拆穿她是不是不太好? 周鸣玉清了清嗓子,用一种颤抖的声音问杨简:“大人究竟想要做什么?我是跟着祝当家来的,她要我给清河郡主送东西,若是见我这么久没回去,肯定要来找的。大人放了我吧,我一定不会多说的。” 她试图再把原之琼搬出来。 杨简道:“现在放了你,你回去也迟了。” 周鸣玉连忙道:“我就说是我自己找错路了,所以晚了,不会抖出大人的。” “找错路了?” 杨简轻轻笑了一声:“这是小路,离大门近。我看你抄近道倒是挺熟练的。” 他笑得周鸣玉心里发毛。 这什么冷面阎王? 谁给他取的这样名不副实的外号? 这分明是笑面虎! 周鸣玉飞快解释:“我手里抱着的东西重,一路过来实在拿不动了,看这里似乎能过来,便走着试试。” “对,你还抱了件箱子。” 茂武拿着箱子过来,杨简的手放在那箱子的锁扣上,问她:“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周鸣玉哪里知道? 她还没来得及看就被杨简抓住了。 这里头的东西不知道要不要紧。如果祝含之和原之琼之间有什么秘密的关联,在里头放了些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她小命铁定保不住。 周鸣玉果断推卸责任:“我不知道。祝当家只说让我送给郡主,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杨简问:“是祝含之给的,还是原之琼要的?” 周鸣玉道:“不知道。” 在不知道那箱子里到底什么东西之前,她绝对什么都说不知道! 杨简轻轻笑了笑,伸手拉开了那个锁扣。 周鸣玉的心砰砰跳。 杨简瞧了一眼,还伸手进去查看了一番,最后又将箱子合上。 静春 第10节 他让茂武把东西放在一边,又问了周鸣玉一遍:“大晚上的,你送这么沉的东西来找原之琼,不奇怪吗?你没问过祝含之?” 他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周鸣玉摸不准,只得道:“我只是按照祝当家吩咐办事。” 杨简似乎又笑了一声:“祝含之要你做什么,你都听吗?” 周鸣玉道:“我在繁记做工,自然是要听的。” 杨简问:“这样明事理,方才怎么不听我的?” 周鸣玉心里在咆哮。 有完没完了! 杨简从前也算潇洒爽朗的性子,怎么如今这么难缠,一句话揪住人把柄,半天都不肯放过? 周鸣玉脑子里不合时宜地想到今日下马车时,想宁愿被杨简抓去都不要和祝含之再下棋。 报应! 这就是报应! 周鸣玉干脆把装傻示弱这条路走到底。 “大人,你就放过我吧。我保证什么都不说,我保证绝对不会供出大人来。” 她一直侧身对着杨简,不曾看他。杨简好整以暇地对着茂武做了一个手势。 茂武明白,走到周鸣玉面前,拽着她胳膊往杨简面前拉。 “大人你放过我罢!” “不许叫。” 他淡淡开口,让她闭嘴。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你今日既看见我杀人了,又听见我说自己是龙爪司指挥使杨简,仍旧不肯看我一眼吗?” “不看!” 周鸣玉坚决道:“我没看见大人的脸,就是有人拷问我,我也不会供出大人的。” 杨简问:“若我不是杨简,又将这些嫁祸到杨简的头上。你是唯一证人,难道要看着他蒙冤而死吗?” 周鸣玉的脑子被当头一棒。 嫁祸。 蒙冤。 她的心突然一瞬间冷了下去。 是,她谢家满门上百口人蒙冤而死,不就是杨家人害的吗? 如今杨简是她的仇人。 他今日戏弄她,拿她当跳梁小丑,还敢问她,若他死了,难道她要眼睁睁看着不成? 她的沉默让杨简的心也渐渐平寂下来。 周鸣玉正要抬头看向杨简,回答他的话,茂武忽然一伸手在周鸣玉颈后来了一手刀。 该死的杨简! 这是周鸣玉晕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杨简看着周鸣玉身子软软地滑下去,脚下下意识向前一步接住了她。 茂武自信开口:“听主子的,打晕了。我把那畜生的尸体收拾了,这女人怎么办?杀了还是扔了?” 他等待着杨简的肯定。 杨简黑着脸看向茂武,凉凉道:“你可真是好样的。” 就差一点,她就要抬眼看向自己。 就差一眼,他就能判断清楚。 十一娘,究竟是不是你。 第9章 周鸣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上午了。 她颈后还是泛着强烈的痛意,稍微一动就疼得她眉尖紧蹙。 她只得抬起手按住那一块伤处,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确认如今是在自己的房间里。 周鸣玉确认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什么别的伤处,慢慢坐了起来,披了外衣推门出去。 恰有个侍女捧着漆盘过来:“周姑娘醒了?怎么出来了!” 周鸣玉认得这是阮娘子带来的侍女灵云。 灵云几步过来,单手拿着漆盘,另一只手扶着周鸣玉回房。 她飞快把漆盘放在桌上,又推着周鸣玉回到床榻。 “周姑娘身上还有不舒服的吗?” 周鸣玉问:“你不是在阮当家那边,怎么过来了?” 灵云将漆盘上的药膏拿来,去看周鸣玉脖子上的伤:“昨日周姑娘被人扔在端王住所外头的树丛里,侍卫看见姑娘的玉腰牌便联系了祝当家。祝当家身边没带侍女,又不愿其他陌生的侍女来咱们院里。横竖我没什么事,过来照顾周姑娘就好。” 她挑出药膏,轻轻抹在周鸣玉脖子后面,道:“这里一大片淤紫,好在是没伤着骨头。我给姑娘揉一揉,有点疼,姑娘忍忍。” 周鸣玉配合地转过身,道:“多谢灵云。” 阮娘子的身体不大好,灵云时常照顾她,如今也懂些简单的医理。她手劲正好,虽然有些疼,倒是很快就将药膏揉透。 灵云道:“如此就好了,我晚上再来给姑娘上回药。” 周鸣玉称谢,刚将衣服拉好,便听有人叩门。灵云去看才见是祝含之,忙迎她进来。 灵云端起托盘,向祝含之行了一礼,道:“我给周姑娘上完药了,晚上再过来,不打扰祝当家和周姑娘说话了。” 祝含之道了多谢,等她出去,才关上门,过来问周鸣玉。 “昨天你去,见着谁了?” 周鸣玉拧着眉道:“杨简杀人,让我撞到了。” 祝含之走到她身边坐下来,伸手浅浅拨开她衣领,瞧了一眼,这才道:“这个混账。” 她把被子往上替周鸣玉提了提,道:“昨日侍卫发现你,赶紧报了端王与我。他们怀疑有刺客,找了一晚上都没动静,端王那边倒是无事,只不过你醒了,今日他们必然要来询问你。” 周鸣玉问道:“杨简杀了人,将尸体也处理好了?” 祝含之点头,道:“除了你,半分踪迹都没留下。” 周鸣玉想起昨日那个箱子:“我送的东西呢?” 祝含之道:“丢在一边,没动过。” 周鸣玉心里没底,还是多问了一句:“祝当家,这话我本不该问,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杨简昨日开箱看过,问我大晚上的送这东西来,究竟是谁的意思。” 祝含之笑了笑,道:“一副马具,没什么特别的。他诈你的罢?” 马具! 那么沉的东西,祝含之让她一个人搬过去,可真有她的! 周鸣玉扁扁嘴:“我说我不知道。” 祝含之看着她这副样子,露出好笑的神色:“你少在心里骂我。我是想找个借口,让原之琼知道你来了,到时候好叫你们两个说话,谁知道半路杀出一个杨简?不过这次更好,原之琼知道你遇到杨简,肯定会来找你。” 周鸣玉发现了这话间的漏洞:“不是说什么都没发现吗?她怎会知道我遇见杨简?” 祝含之好笑地点点她:“是不是傻了?亲王住所外有人行刺,陛下命人搜查,却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恐怕是杨简回去告诉了陛下,陛下才有意揭过此事的。” 周鸣玉拧起眉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却一时想不出来。 祝含之提醒道:“等下若有人来问,你务必说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杨简是放过你了,可旁人未必会。” 周鸣玉点头:“祝当家放心,我明白。” -- 听闻周鸣玉醒来,下午果真就有人来问询。 周鸣玉不认得此人,也没听过此人名讳。不过只要知他姓氏,便知不是出身世家。 这些年为了打压世家,皇家也常提拔寒门之士。只是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寒门若不依附皇家,在官场简直寸步难行。 周鸣玉尚未摸清如今的官场形式,没有贸然多言,只说自己那日被人从身后打晕,其余的一概都不知道。 而对面这人,居然真也就没深问,道了句打扰,便退出了房间。 周鸣玉愈发肯定,杨简那晚杀人,必然是身负任务。否则以寒门与世家针锋相对的架势,此人不会这样轻易放过。 显见得是皇帝有过命令。 只是,那晚杨简究竟是杀了什么人? 若说是对端王不利的刺客,单凭皇帝与端王兄弟和睦数十年,皇帝不会纵容臣子如此草率调查。 若说是端王的人,杨简亲自前去灭口,可见端王府上必有隐秘,已经威胁到皇帝,所以也不能轻放。 不管是哪种情况,起码可以证明一件事。 端王心里,绝不像表面那样恭敬臣服。 周鸣玉想到昨日祝含之说原之琼的那句话。 她就只是个郡主而已。 端王暗中所为,是否也有原之琼的参与? -- 周鸣玉在房间里休息了一整天,第二天觉得好些了,便打算出门转转。 巧的是,正在门口遇到张浮碧。 静春 第11节 周鸣玉没想到在此处遇见她,张浮碧倒是满脸甜甜的笑意:“周姐姐,身体可好些了?” 周鸣玉说好,问:“三姑娘怎么来了?” 张浮碧拉着她的手,道:“前日晚上宫里的侍卫在上苑搜了一遍,今日我父亲去了一趟,回来说是有刺客行刺,还伤了繁记的一个女子。我听说姓周,便想着过来看看,果然是你。” 她父亲就职刑部,倒确实与此事有些关系。 周鸣玉笑道:“我倒也没伤着,今日还想出去跑跑马,放松放松筋骨。三姑娘要不要一起?” 张浮碧欣然答应:“好啊好啊。我要是陪着我母亲说话,铁定又要被拉到其他夫人们面前,闷都要闷死了。” 二人于是携手往马场去。 张浮碧随意选了一匹马,周鸣玉却不是。祝含之早先知道周鸣玉会骑马,自己带来了两匹马,周鸣玉也是头回见,却一眼就知道这是难得的好马。 张浮碧不熟悉这些,却也眼睛亮亮地赞叹:“不亏是祝当家,这马瞧着好漂亮。” 自打谢家没了,周鸣玉再也没骑过这样的好马,此刻也是爱不释手,满眼明亮。 她熟练地翻身上马,见张浮碧动作生疏,便道:“咱们不走远,就顺着河边走走罢。” 张浮碧道好。 张浮碧骑马倒也还好,不像有些贵女,需得有人在前牵马。 只是她动作到底有些生硬,比不得周鸣玉自如。 她有些艳羡地瞧周鸣玉:“周姐姐,你从前常骑马吗?” 谢家祖上是将门出身,到如今这代,虽大部分都不从军了,却还保留着习武的习惯。周鸣玉打小就会骑马,年纪轻轻,就是贵女中马术卓绝者。 虽之后不常骑了,那点底子倒还在。 周鸣玉自然不能说这些,只道:“从前在南方做生意,不便坐马车,多是骑马。三姑娘多练练,自然就熟练了。” 张浮碧好奇问道:“周姐姐做生意,去过很多地方吗?” 周鸣玉摇头道:“不多,就那么几个地方来回转。” 张浮碧眼底有些向往和遗憾:“我倒是希望能出去看看。常听见人家说,万里河山风景如画,我连上京城都没出过几次。” 周鸣玉瞧出她心情低落,正要开口,便听见身后有一道爽朗的女声传来。 “这有何难?” 二人回头,瞧见原之琼缓慢驾马而来。 周鸣玉立刻就要下马。 张浮碧虽不认识原之琼,却能看出她衣着非凡,绝不是普通官眷,再看周鸣玉动作,立刻也要下来。 “不必下来了,我没那么多规矩。” 张浮碧动作本就生涩,闻言顿住。 周鸣玉便重新坐好扶了她一把,轻声道:“这是端王之女清河郡主。” 张浮碧连忙躬身颔首:“臣女,大理寺少卿张焘之女,见过清河郡主。” 原之琼的马上还带着弓箭,应当是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打猎,走到此处看见她们这才过来的。 她纵马过来,与周鸣玉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看向张浮碧。 “你叫什么名字?” 张浮碧道:“臣女张浮碧。” 原之琼问:“可有婚配?” 这话难倒了张浮碧。 张家确实在给她相看亲事,也有了两个合适的人选。只是这种事尚未尘埃落定,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到底不好张口去说。 张浮碧犹豫了一下,看了眼周鸣玉,正琢磨着如何开口,原之琼接着道:“算了,有没有都无所谓。” 原之琼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她周身一股张扬自信的贵女气度,口吻却认真而不显倨傲:“宫中过些日子会遴选内外女官,有品级,统一归皇后娘娘管辖。内女官掌内宫各项事宜,外女官负责的事多些,要为皇后娘娘照管保育堂和女子学塾,偶尔也要随皇商外出采买。皇后娘娘身边有位许女官,就负责与繁记对接,也曾与繁记商队外出,周姑娘或许听说过。” 周鸣玉点头。 她心里在想,原之琼早年就离了上京,繁记却是近几年才发家,她是如何知道这样详细的事? 她暗暗打量原之琼。 原之琼却没看她,只是对着张浮碧道:“说句冒犯的话,皇后娘娘到底是我的伯母,我若要举荐一位女官,还是能说得上话的。瞧张姑娘年纪,恐怕考虑的时间也不多了,张姑娘若是想好,可随时来找我。” 原之琼面上带着很浅的笑意,浅到几乎看不出来,却像是温柔的鼓励,带着坚定的力量。 周鸣玉觉得她是另有打算。 可是看到她这样的表情,她心里却又轻轻地一叹,觉得何必如此想她。 起码此刻,她的表情不是带着一张虚假的面具,装腔作势。 而张浮碧的眼神渐渐亮了起来。 第10章 原之琼这一番话正戳中了张浮碧的心思。 她眼睛亮起来,稍带着些怯,但总体仍是欣喜更多的。 张浮碧犹豫一下,问道:“可臣女不曾做过生意,也不曾自己照管过中馈。如此,也可以做女官吗?” 原之琼笑道:“谁又是天生就会做这些的?你肯用心学,那总是有人会教你的。” 张浮碧闻言忍不住笑起来。 比起圈在家里学什么掌管家事,做什么刺绣女工,穿着华而不实的衣裳跳舞弹琴,能出去走遍河山、见惯众生,显得有吸引力多了。 谁说女孩儿家就非要困在深宅大院里的? 张浮碧十分坚定道:“郡主,臣女愿意的,劳请郡主为臣女举荐。” 原之琼笑了笑,心底已然十分满意,口中却故意道:“不再想想?” 张浮碧认真道:“不想了!” 原之琼爽朗道:“好胆气!既如此,我自会为张姑娘引荐的。张姑娘等信就是。” 周鸣玉在一旁听着,没料到张浮碧这样快就应了原之琼。 张浮碧如何做原与她没什么关系,听到此处,心里虽微微一叹,面上却不露声色,仍是含着礼貌的微笑,仿佛是真心为她开心。 “张姑娘入了宫,可不能如此冲动,万事三思。就是去做外女官,不常在宫中,也不能这样跳脱的。” 她委婉地提醒张浮碧。 宫中岂是那样好待的地方? 原之琼把张浮碧送进宫里,张浮碧眼见得是要对原之琼感恩戴德,来日若是遇到什么事,头一个就要想到来搬原之琼的救兵。 原之琼倒是举手之劳,还不知要张浮碧如何去还。 周鸣玉与张浮碧相识不久,除了去张府量体制衣,倒也不常相见。只是张浮碧性情开朗单纯,又从不以自己的出身鄙薄旁人,见面都唤她姐姐,倒也是十分讨喜,让周鸣玉生出些亲近之意。 既有此意,今日提醒了她,也不算眼睁睁瞧着她跳进圈套。 张浮碧此刻正兴奋着,未听出周鸣玉的意思,不以为意。 倒是原之琼,脸上的笑意又变成了那种意味莫测的虚伪表情,转过头来瞧周鸣玉。 “周姑娘性情稳重,走一步想十步,张姑娘是该听听。” 张浮碧回过头来对着周鸣玉笑:“多谢周姐姐提醒,我听说宫里规矩森严,若真去做了女官,自然小心翼翼。我胆子小,不会生事的,周姐姐放心。” 张浮碧仍是见的少,想的也少。 可原之琼此刻在场,周鸣玉也不便多言。 原之琼满意地见周鸣玉住了口,这才提议道:“这河边晒得很,咱们往林子里走走罢。我正累了,想寻人说说话,今日一见如故,倒很想与张姑娘聊聊。” 张浮碧欣然称是。 周鸣玉又哪里能拒绝? 她驾马走在二人身后,心里想,她这回出来没带弓箭,马上除了一个水囊什么也没有,张浮碧也是一样。 这里只有原之琼,尚有弓箭匕首。 此地是密林边缘,不会出现什么大型野兽,最多也就是些鸟雀,不算危险。 但周鸣玉心里仍然不安。 原之琼显见得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指不定今日是故意来找她的。不知杨简昨天杀的是什么人,若是原之琼想利用她给杨简下套,那她跑都跑不掉。 周鸣玉提起十二分的戒备,一直无声地注视四周环境。 原之琼一直在前头与张浮碧说话,倒是没搭理她。 遥遥的,林深处传来几声鹿鸣。 原之琼听见了声音,转头问:“张姑娘马术如何?能跑吗?” 张浮碧愣了一下,道:“能跑,跑不快。” “能跑就好。” 原之琼兴奋地拿起长弓,执起缰绳道:“走,我听见鹿鸣了,今日打只鹿回去,正巧求皇后娘娘一个恩典。” 言罢潇洒地一夹马腹,往声音来源的方向跑去。 张浮碧只得跟上,紧紧地攥着缰绳压低重心,动作十分紧张小心。 周鸣玉叹了一口气,跟在张浮碧身后,道:“三姑娘认真看路,我在你后面跟着。” 张浮碧下意识回应,口中道了句好,只是声音不大,传到周鸣玉耳边时都快要散了。 周鸣玉心里十分警惕。她们走的地方不深,听见鹿鸣本就奇怪,如今原之琼当先过去,她们自然不能落后。可是这样手无寸铁地贸然追进去,绝不是什么好事。 原之琼一身明艳的绛紫色骑装冲在最前,娴熟地找过去,停了下来安抚马匹,缓慢地步步逼近,尽量放低声音。待看见那山坡后露出了一只雄鹿的身影,便立刻弯弓搭箭。 静春 第12节 张浮碧没什么围猎的经验,没有提前喝马,声音惊动了雄鹿。那鹿转身便跑,原之琼的箭擦过它身体,只射中它后腿。 雄鹿哀叫一声,拔腿就跑。 原之琼脸色黑下来,面露不快,但没回头说张浮碧什么,只是驾马就追。 张浮碧更是脑袋昏昏涨涨,一时没反应过来,也驾着马追了上去。 周鸣玉心里暗骂该死,紧随其后。 那雄鹿慌不择路,为了甩脱原之琼到处乱窜,期间钻进一片灌木密林,不知是勾动到何处,惹得那一片灌木荆棘都晃动起来。 原之琼的马追的紧,被荆棘扑到脸上,吓了一跳,瞬间就扬起了马蹄,不受控制起来。 原之琼死死勒住缰绳,拼命想要控制,马儿却已经受惊,原地扑腾几下,带着原之琼狂奔而出。 张浮碧在后头跟着吓了一跳,周鸣玉赶忙一抽马鞭追上张浮碧,一把拽过她缰绳,硬是将她喝停。 “快回去找人!” 周鸣玉匆忙留下一句,一甩马鞭,匆匆顺着原之琼远去的方向跟过去。 张浮碧吓得心脏砰砰,看着两人都走了,原地反应了一下,便掉马回头,飞快跑去。 祝含之所用皆非凡品,如今周鸣玉所骑这匹宝马,更是足下生风。 原本帮张浮碧勒马的功夫,原之琼的身影已消失不见,如今顺着马蹄痕迹,竟硬生生叫周鸣玉追到了原之琼。 原之琼止不住马,只得牢牢勒住缰绳,伏低身形,尽可能将自己的身体稳住。 她听见有另一道马蹄声,伏在马上,回头看向来路。 周鸣玉见她还敢如此,忙喊道:“郡主看路!我跟着郡主!” 原之琼回过头,专心御马。 周鸣玉一边追,一边思考办法,她们这一路是往山上跑去,这边山势陡峭,前面还有一处悬崖,若是真跑到了那里,便回天乏术。 周鸣玉思索着手边能用的东西,但手边别无一物。 周鸣玉费力追着原之琼:“郡主,用箭!刺马!” 伤了马不要紧,伤了人,那就是大事。 原之琼听见了,空出手去够箭筒,险些被甩下去,连忙又回过来拽住缰绳。 周鸣玉一看如此,也顾不得旁的,使尽催动马匹追去。 眼见着追上了原之琼,周鸣玉飞快拔下自己头上的发簪,直接插进原之琼坐骑的后臀处。 那马吃痛,哀叫一声,步伐未停,却更乱了。 周鸣玉失手,没将簪子拔出来,反被甩脱距离。 她眼看着前头密林渐疏,眼见着绝壁就在眼前,也顾不得其他,赶忙追上,摸到原之琼身后的箭筒,拔出一支箭,狠狠扎进马腹,又借力翻到原之琼马上。 骏马吃痛扬身,周鸣玉借力揽住原之琼的腰,带着她从马上滚了下来。 动作太急,吃不住力。周鸣玉带着原之琼在地上连滚几圈,顺着斜坡向下滚落。 斜坡不长,再向下就是悬空峭壁。周鸣玉眼见不好,也顾不得其他,伸脚想要勾住旁边树木缓冲。 她脚踝重重磕在树上,一阵剧痛瞬间传遍全身。 二人仍旧向下滚去,却因周鸣玉这一下缓冲,到底是停了下来。 周鸣玉疼得呲牙咧嘴,整个后背和四肢都疼痛不已,但此地危险,一时也顾不上呼痛。 她一时间动弹不了,只得保持着躺平的姿势,伸手扶住原之琼手臂,问:“郡主如何?” 原之琼借力坐起身,一身的脏污,脸上也都是灰,还带着周鸣玉手上擦过她脸颊时沾上的马血。 她用一种很复杂的神色看着周鸣玉。 周鸣玉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伤了,拧着眉又问了一遍:“郡主伤着了吗?” 原之琼道:“没有。” 周鸣玉松了一口气。 原之琼顿了顿,伸手扶上周鸣玉肩膀。周鸣玉以为她是要扶自己起来,想着自己不知伤到了何处,正要说不必,下一刻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震惊地看着原之琼。 那一瞬间其实很快,原之琼的身影一下子就在她眼前消失不见。周鸣玉的耳边唯余下呼啸的风声,冰冷地掠过她的身体。 但她仍然看清楚了,原之琼那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留下了冰冷到极点的温度。所有的犹豫和复杂情绪乌云滚墨一般翻涌,最后全都消失不见。 她将周鸣玉推下了这座山崖。 原之琼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身体上的痛意这时候才迟钝地刺激到她的大脑。 她坐在原地停滞了很久,直到突然听到一声鸟鸣,才骤然回过神来。 她扶着旁边的树木和杂草,仔细地观察完脚下的地势,紧紧地缠住一旁的粗壮藤蔓,这才十分缓慢而谨慎地向下滑动了一些。 她摸出腰间的鹰哨,重重地吹了一声。 这只鹰是她在封地骑马时,端王命人从北地得来的,特地驯化好送给她。她这次出来围猎特地带着,还想着要好好打一匹猎物,在上京出出风头。 却不料,用在了这个时候。 她的鹰很快飞了过来,在她头顶盘旋惊唳。很快,原之琼便听到有马蹄声传来,停在她头顶斜坡之上。 “我在这里!来者是谁?” 她偏首向上看去,却并不能完全看见。直到那人拉着绳子滑下,她才看清楚是谁。 原之琼的嘴角撇了撇:“怎么是你?” 杨简不意外看到她这副神色,平淡问:“郡主伤了吗?” 原之琼没好气道:“擦伤,死不了。” 杨简嗯了一声,将绳子给原之琼绑好。 原之琼以为他要让人拉她上去,他却并没有动作。 他一手拉着绳子,一手攥住她腰间的绳扣,明明是孤立无援地立在悬崖绝壁上,动作仍旧赏风望月般的潇洒,只是勾在绳扣间的手指,让原之琼心里生出几分危意。 他开口,嗓音微沉,一字一顿。 “敢问郡主,周鸣玉人呢?” 第11章 周鸣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渐昏。 她的意识尚不算特别清晰,只隐隐感到周身疼痛,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必然伤得很重,只是如今反应迟钝感受不到罢了。 那处悬崖,若是直直坠落下去,必然没什么生还的可能。但好在她与原之琼滚落的是一旁的斜坡,又有些藤蔓之类做缓冲,所以给了她一线生机。 周鸣玉刚被推下去的时候,内心震惊,没有防备,但很快就做出了反应。 她伸手抓住藤蔓,一边试图稳住身形,一边扯下自己的腰带。 她的腰带和寻常姑娘家的不一样,特地用了极有韧性的坚硬布料,也因此在此时发挥了作用。 那处悬崖旁有不少横溢伸出的低矮树木,周鸣玉被撞了几下,疼痛不已,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减缓了她下落的速度。她眼疾手快掷出腰带,套住了一棵相对粗壮的树干。 她幼时学了那么多年九节鞭,未料到长大后难得一用,竟是在这种地方。 周鸣玉知道这树坚持不了多久,飞快稳住自己身形,伸手探进自己裙摆,从腿根处摸出一把匕首。 是的,她还有一把匕首。 自那年她被卖走,挣了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买了一把匕首。 这把匕首从未派上用场,但她始终将它绑在自己的腿上。随着她日子渐好,她换过更锋利更轻薄的匕首,但不变的是,每一天她都要确认这把匕首仍旧好好地带在自己身上。 周鸣玉撕下一节裙边,把匕首绑在自己手上,扎进崖壁间的缝隙,而后小心翼翼地查看下面的巨石分布。 确认了一条可行线路之后,她解开腰带,以手中匕首做缓冲,向下一棵斜木落下。 周鸣玉的做法是可行的,但有些树木的坚固度还是轻于她的猜想,在距离崖底不远的地方,她脚下树木折断,带着她一起坠落下去。 周鸣玉当场晕厥,但好在高度尚好,不曾要了她的性命。 再醒来,便是昏时。 她知道自己若是不想办法移动,等夜晚到来,气温骤降,说不定还会有野兽出没,到那时,她就没有一点活路。 但她也清楚,自己身上必然有许多地方受伤,贸然移动,恐怕反会要命。 周鸣玉的意识不大清晰,她收了收手指,感觉到手心坚硬的刀柄。 她的匕首还在。 她安心了些,试图调动自己的身体,以细微的移动确认伤情。 就在这时候,她眼前看到了一个人影。 那人身形高大挺拔,蜂腰猿背,穿一身暗枣红色的武官官袍,袖口和腰间都扎的利落俏拔。 他步伐很急,脚下却轻快,地上那么多的木石横斜,都被他一一越过。 他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向周鸣玉的方向靠近,伸手打起头顶一片垂下的草蔓,而后眼光落定在周鸣玉身上,突然浑身安静地停滞了下来。 周鸣玉费力地抬眼去看,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面色沉静,目光暗昧,瞧不出什么情绪,只有唇是紧紧抿着,压抑着略显急促的呼吸,显露出他一路行来的焦急。 她心里想:他怎么来了? 她缓缓开口:“杨大人。” 晦涩的夕阳阴影之下,她头一次直视了他的目光,让他头一次看清了她的眼睛。 杨简望着她,沉默了半晌,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听见他回应,也不知为何,心底居然放心了些。这一松懈,眼皮子就更加沉重。 她缓缓阖上了眼。 静春 第13节 杨简立刻一步上前,半跪在她身边,伸手也不敢碰她。只是立刻从腰间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递到周鸣玉唇边。 “张嘴。” 周鸣玉听见他冷然的声音,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问:“什么药?” 杨简冷嗤一声:“毒药。” 周鸣玉立刻偏头闭眼:“那我不吃。” 杨简:…… 他不再故意招她,把药丸再次递过去:“吃了,把命保住,我带你出去。” 周鸣玉又偏开脸,疑道:“这回我不会又撞破了大人办事罢?” 杨简一时被气到语塞,她却还跟了一句:“大人也瞧见了,我这回真不是故意的,我可以当作没见过大人。” 杨简这次失了耐心,掐着她的下巴把药塞了进去,然后试探着扶上她手臂。 “哪儿伤了?” 她尚未回应,他的手已然触碰到她右肩,她立刻拧着眉痛呼一声。 杨简的目光顺着看过去,才看到她满手干涸的血迹,上面还紧紧缠着一把匕首。 他皱眉,伸手去解。 周鸣玉也没什么力气反抗他了,只说:“别把我的匕首丢了。” 杨简问:“你一个姑娘家,带匕首做什么?” 周鸣玉好笑道:“我若今日不带匕首,不就要死在这儿了吗?” 杨简收了她的匕首,伸手确认了一下她肩膀的伤势,发现骨头尚好,只是用力过度,脱臼了,心里便暗暗松了口气。 他又一路向下检查,确认颈椎和腰椎都没事,其他地方也只是普通的挫伤,没伤着骨头。 她倒是会保护自己,这样高的山崖上掉下来,竟也没什么大问题。 只有一只右脚,确实是骨折了。 杨简看着闭上眼睛的周鸣玉,拍了拍她脸。 周鸣玉不耐烦地问:“干什么?” “没死就好。” 他呼出一口气道:“你命大,别的没大碍,应该是挫伤。右肩是脱臼,右脚骨折了。你先别动,我去找点东西,先帮你固定脚。” 不知是不是杨简那颗药起了作用,周鸣玉的身体不再像刚才那样困乏。 她问杨简:“杨大人,我这样躺着不舒服,能不能扶我起来坐着?” 杨简问:“你尾椎骨没事吗?” 这地方他没检查到。 周鸣玉微有些恼:“没事!” “抬手。” 杨简捞起她那只完好的胳膊,搭上自己的脖子,俯身避开她伤处,手臂紧而有力地抱住她,带着她微微坐起来些,靠在后边的土坡上。 周鸣玉一坐定,立刻抽手,将身子退开了些,眼神也落在一边,只丢下淡淡一句:“多谢大人。” 杨简感觉到了她排斥的动作,细细看她一眼,却什么也没多说,转身去帮她找包扎固定的东西。 周鸣玉见他走了,这才取下匕首的皮革鞘,将自己身上的帕子抽出来缠在上面,然后张嘴咬住。 她的左手在右肩处摸索几下,找对位置后用力一掰。 周鸣玉疼得闷声叫了出来,一瞬间满身汗意,浑身都难以控制地颤抖起来。 她努力深呼吸,平复了好久,才渐渐冷静下来,吐出口中的刀鞘。 右臂仍然疼痛,但是好在能动了。周鸣玉的手扶住右臂,一边忍耐着身上的痛意,一边等待杨简回来。 杨简没让她等太久。 他很快带着几节粗壮的木枝回来,看见周鸣玉一个人阖着眼休息,走过来叫醒她:“我先把你肩膀……” 他的手放在周鸣玉肩膀上,怔了一下。 周鸣玉拂开他的手道:“我已经复位了。确如大人所说,没什么大碍。” 杨简深邃的眼睛又露出那种奇怪的神色。 他退开,去帮她固定右脚:“你一个姑娘家,怎么脱臼都能自己掰回去?” 杨简的动作不算重,但周鸣玉还是觉得痛,只能尽可能忍。 “习惯了。” 杨简头也没抬:“这种事怎么习惯的?” 周鸣玉撇嘴,道:“以前做过粗使的仆婢,常要搬重疼训裙看文看漫看视频满足你的吃肉要求加号四弍2而五九爻死七物。那会年纪小,吃不住力,留下了一个时常脱臼的毛病。次数多了,我自己就会接了。” 杨简手下微顿,周鸣玉瞥了一眼,以为他是没绳子固定,把自己的腰带递了过去:“用这个来绑罢。” 杨简看见她满手的碎口子,蹙着眉抬眼瞧了她一眼。 周鸣玉以为是自己的语气太过居高临下,惹恼了这位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于是立刻放软语气。 “劳烦大人了。” 杨简冷哼一声,接过腰带,帮她固定好。 天色已经暗下来,再过些时候就要看不清路。杨简道:“我的人没跟来,咱们今晚得先找个住处,我带你出去。” 他俯下身,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以为他是要拉着自己手起来,连忙将自己左手递过去。他的手却径直略过,一手扶背,一手扶腰,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然后使劲将人带了起来。 他力气大,速度快,动作却稳。 周鸣玉被吓了一跳,低声惊呼,完好的那只脚一下没站住,起来时整个人扑在杨简怀里。 杨简没松手,扶着她站稳了,才慢慢退开一些,扶着她手臂。 “扯到你伤口了?” 周鸣玉觉得杨简有问题。 他今天所有的行为都太过反常,让她怀疑他的所想。 要么就是有所图谋,要么……就是认出了她。 周鸣玉心底排斥杨简的接近,站稳之后就松了手:“辛苦大人,没扯到。” 杨简于是也没多说什么,只把身上的黑色大氅取下来递给她,让她披上。 周鸣玉迟疑着没接:“这是大人的官服。” 杨简否认道:“不是官服,是杀人时掩人耳目用的。” 周鸣玉:…… 她脸上皱了起来,浮现一种很嫌弃但又要忍耐的表情。杨简嘴角颤了颤,又强硬地压平:“披上吧,我穿着不好背你。” 周鸣玉立刻道:“我可以自己走。” 杨简嗤笑道:“就凭你这只脚?” 周鸣玉犹豫了一下,没再废话,把大氅披好,对杨简道:“有劳大人了。” 杨简弓下身,将她稳稳地背在了背上。 第12章 周鸣玉在杨简的背上,十分为难。 她若是贴服在杨简的背上,身前就会与杨简的背紧紧贴合。他的背脊宽大且坚硬,尴尬不说,还硌得她生疼。 于是周鸣玉便将身子向后离远了些。 她明显能感到因为如此,杨简更加费力了些。 杨简倒是什么也没说,只是周鸣玉自己没坚持多久,就觉得十分疲累。 她身上到底有不少伤口,肩膀又有伤,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需要她自己用力,难免便会扯动到伤口,又累又疼。 周鸣玉没坚持一会儿,便默默地蜷起了身体。 杨简感觉到她如此,这时候才笑了一声,道:“不躲了?” 周鸣玉完好的左手扒着他肩膀,脸埋在手背上,嘴硬道:“我没躲。” 杨简将她向上掂了掂,道:“天马上就黑了,估摸着还要下雨,如果我找不到地方休息,对你不是好事。你老实点趴着不行吗?” 周鸣玉身上也没什么劲儿了。刚才那颗药的药效有点过去了,她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又泛上来。 她闭上眼,老老实实趴着,尽可能不牵扯到自己的伤口,也不管别的许多了。 小时候她又不是没被他背过,如今再背一次又怎么了? 杨简感觉到她动作老实了,但口中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侧目去看时看不到她的脸,于是手下掐了她一把。 “周鸣玉!” 杨简手劲不小,又掐在她腿上,疼的周鸣玉嘶了一声。 “大人做什么?” 她手下十分含恨地掐了杨简肩膀一下。 杨简暗暗吐出一口气,十分公事公办地问她:“你怎么掉下来的?” 周鸣玉嗫嚅道:“失足。” 她不想提这事,拍拍杨简肩膀,指了指斜前方:“大人,那树上的果子能吃。” 杨简看了一眼,发现真是,便走了过去,自己斜过身让周鸣玉去摘。 静春 第14节 果子还硬,倒也不怕压,周鸣玉一连摘了好几个,全都放在自己和杨简之间的缝隙里。 杨简被硌得不舒服,瞧周鸣玉摘了几个,就直接走开。 周鸣玉唤他:“大人,这几个不够我们吃吧?” 杨简足下愈快:“差不多得了,该下雨了。” 杨简一点没说错,果然没走两步,天上就飘下了小雨。 杨简问:“大氅上有帽子,能够到吗?” 周鸣玉说能,十分听话地把帽子扣在头上。 她一贯讨厌下雨。这大氅的料子是防水的,既然能挡雨,她才不要自己受罪。 好在杨简很快就找到一个不大的山洞。他带着周鸣玉走进去,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扶着她靠着内侧山壁坐下。 杨简掏出火折子点燃,仔细检查了一下。这山洞算不得大,倒还算干净,也不潮湿,更没有什么虫蛇之类的。 他将火折子留给周鸣玉:“你先坐着,我找些树枝回来生火。” 他再摸出一瓶药丢给她:“身上有什么口子,不方便的,自己先处理。” 他转身就走,几步就没了人影。 周鸣玉见他是真的走远了,这才放下心来,慢慢解开衣裳,露出腰侧一大道伤口。 她今日衣着颜色深,又因为满身血土,倒是不明显。她一路右手按着伤口止血,到现在看着十分惨烈。 周鸣玉撕下一大段里裙干净的衣摆,把杨简给的伤药倒在上面,把布料按在伤口上,又包扎好。 杨简这药烈,疼得周鸣玉不行,手都颤。但药效却很好,很快就止住了血。 周鸣玉被这一回折腾得浑身乏力,靠着石壁休息。 在雨势大起来之前,杨简终于回来,一手抱着树枝,一手还拎了只山鸡。 他看见她满脸苍白,便一边快速生火一边问:“还行吗?” 周鸣玉睁开眼,道:“大人的那种药丸还有吗?” 她感觉自己实在没什么力气。 杨简拧着眉再次摸出一枚:“这药药性大,你今天吃了两粒,就不能再吃了。你看自己的情况决定。” 周鸣玉嗯了一声,毫不犹豫地塞进嘴里。 杨简迅速把火升起来,拿了个坚硬的树枝立在洞口的方向,将潮湿的大氅挂在上面,一边对着火堆烘干,一边起挡风的作用。 周鸣玉看着他动作,犹豫了半晌还是开口:“这个料子见了水,不能用火烤干,回头该裂了。” 杨简瞥她一眼,不在意道:“没事,你们祝当家有的是钱。” 他们官服的料子都是繁记给进的。 周鸣玉默。 她想了想富可敌国却十分抠门的祝含之,不知道她接下来会不会因为杨简浪费迁怒自己。 那她绝对把所有责任都推给杨简。 杨简手上没停,又将自己身上湿了的外袍脱了下来,也放在旁边烤着,只留下一身黑色的里衣。 “衣服湿了吗?” 他转头问周鸣玉。 周鸣玉摇头说没有。杨简那件大氅防水,将她裹得严实,除了衣角有些湿,其他地方还都是干的。 杨简看了一眼,没说什么,把她潮湿的衣角掀开放在地上,没让碰到她的伤口。 而后他抽出周鸣玉那把匕首,开始处理那只山鸡。 他下手的速度快而准,力度精巧,很快就将山鸡处理干净架上火堆。 他一边做,还一边与周鸣玉说话:“原之琼是怎么回事?你和她怎么跑到山崖边去的?” 周鸣玉斟酌好字句,道:“我与大理寺少卿张大人家的三姑娘一起在河边骑马,偶遇了郡主,郡主邀请我们同游。在林中我们偶然见了一只鹿,郡主便去追,中途马受了惊,一路往崖边跑。张姑娘马术不好,我便请她回去找人,自己追着郡主过去。” 她问杨简:“大人是瞧见张三姑娘了吗?” 杨简点头,让她继续说。 周鸣玉只好道:“郡主的马受了惊,停不下来。我马快,就追上去伤了马腿,带着郡主从马上跳下来。但是旁边就是斜坡,我没收住力气,滚下来了。” 杨简瞥她,问:“你自己滚下来的?” 周鸣玉说是。 杨简问:“原之琼没拉住你?” 周鸣玉道:“事发突然,郡主应当也没反应过来。” 杨简姿态悠闲地坐在她对面,熟练地给烤鸡翻面:“周鸣玉,事实如何,用不着我问你,你自己心里清楚。我只提醒你一句,别真觉得原之琼有什么好心。” 他语气云淡风轻,好像口中所提之人,是个与他全然无关的陌生人似的。 周鸣玉心中浮起一股烦躁。 自打端王回京,所有人都在提醒她,原之琼不是什么好人。 她亲眼所见,亲身所知,原之琼的确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小姑娘了。 但她仍然讨厌这种感觉。 这种世界上所有人都在变,所有人都无所谓变得不同,而她却无力指责或质问的感觉,让她生厌。 也许就是因为谢家人从来不变,所以才死于旁人的改变。 周鸣玉偏过头,很冷硬地说道:“多谢大人提醒,民女会注意的。” 杨简望着她,突然笑了一下,道:“周鸣玉,你是不是不怕我的?” 周鸣玉回头看他,瞥见他笑意温和的面上,一双眼却冰凉肃然。 周鸣玉骤然想起就在前日,他刚给了自己一手刀,把自己扔在树林里,她脖子上的淤青还没消呢。 她立刻组织语言:“民女自然是敬畏大人的。” 杨简哂笑道:“敬畏我,还如此出言不逊?” 周鸣玉赔笑道:“大人今日救我,可见心底良善。民女放肆了些,还请大人原谅。” 天色已经彻底漆黑。狭小山洞里的火光跳跃,在他眼里明明灭灭,却没有一点温度。 “你与官眷来往,其中不乏文官清流的家眷,难道不曾听见他们骂我佞臣竖子吗?” 这自然是听说过的。 皇帝的名声要好,皇家的名声要好,这世上有许多事,便不能由他们出面去做。 龙爪司存在的意义,就是在暗处,为皇家扫除道路上的障碍。 杨简身为指挥使,手上绝对算不得干净。 早年有文官御史要求取缔龙爪司,甚至有触柱死谏者,但龙爪司依旧保留到了如今。若不是用起来十分得力,皇家何必养着他们? 但周鸣玉如今与杨简独处,等同于小命捏在对方手里,自然不会说这些。 她只是道:“民女不曾听说过。” 杨简瞧着她满口谎话的样子,心里明白再说也无用。 他淡淡垂下眼睫,不发一言,等着山鸡熟了,才用刀分了鸡肉,递给周鸣玉。 周鸣玉接过,把自己这份吃完了。 这山鸡上什么调味料都没有,还有些腥气,简直算得上难吃。周鸣玉当年在南方流离,最难的时候也吃过这样的东西,比杨简烤的好吃多了。 可见这公子哥儿,虽然干的是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日子却没怎么苦过。 但如今身上有伤,不吃东西又补充不来体力。周鸣玉没挑剔那么多,还是吃完了。 杨简给周鸣玉分了大半的好肉,自己那点毫无兴致地吃完就丢在一边,反而是把周鸣玉先前摘的果子摸过去吃了。 周鸣玉余光瞥见,心里暗嗤。 方才摘的时候不乐意,怎么现在一个也没给她留? 杨简看着周鸣玉面无表情地吃东西,好奇发问:“不难吃吗?” 周鸣玉顿住。 这叫她怎么说? 杨简接着问:“你从前在南方,也经常吃这种难吃的东西?” 周鸣玉琢磨着他怎么今日总这样逾矩,做些太过亲密的事,问些太过亲密的话。 她低下头面无表情地道:“小的时候做粗使,晚了就吃不上饭,有口馊的起码也能顶饿。后来都好些了。不过我不挑食,再难吃的东西,只要是新鲜的,总比馊的强。” 她几口解决完,把骨头放到一边。 杨简抽出自己的帕子,丢给周鸣玉擦手,自己将东西收拾了,去外头就着雨水洗干净双手。 周鸣玉展开帕子一看,愣住了。 这是个普通的棉帕,用的久了,帕子上都起了球,不够柔软,也不够细腻。料子经过太多次洗涤,已然是有些褪色了。但即便如此,也能看出主人使用时的爱惜。 最关键的是,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枝很小的海棠。 周鸣玉仔细地瞧了几眼,终于确认。 这是自己从前绣给杨简的帕子。 第13章 谢惜不喜欢做女工。 谢惜其实是这一代里教养得相当优秀的女孩子,她什么都会做,什么都做得好,但是也有自己的好恶。 她的针线活不错,但她自己不喜欢浪费大把的时间在这上面,所以只是偶尔无聊了,才打发时间着给自己做两个小玩意儿。 静春 第15节 但杨简想要。 那时候他时常缠着她,旁敲侧击地说自己缺点什么。谢惜明白他意思,被他闹得不耐烦,叫他去找家中姐妹或者侍女做一个。 杨简当时就不高兴了。 “我有未婚妻,去劳烦我家中姐妹做什么?我又不要你多辛苦,随便什么扇坠荷包的,你做一个给我不行吗?” 谢惜还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她分外不乐意,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可不愿意做个私密的物件,倒叫你带在身上出去招摇。” 杨简拉着她不撒手,道:“那有什么的?我诸位兄长,身上带个嫂嫂亲手做的东西,那有什么了不得的?他们还在外头吹嘘呢。” 谢惜拿扇子敲他,道:“你兄嫂都成了婚了!” 杨简耍赖:“我们也快了。” “快什么!”谢惜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日子还早呢。我娘说了,要将我留到十八岁再嫁人。你别在这跟我拉拉扯扯。” 她扭头就走,杨简一听急了,追上去拦住她:“怎么就十八了?之前不还说的十六吗?我都答应了伯母,将来成了婚,不拘束你随时回谢家的。” 谢惜不以为意,反问道:“十八怎么了?高门世家的子女都晚婚,十七八岁也常见。我家六姐姐不也是十八才嫁到你家去的吗?” 杨简气她不用心:“你姐姐是你姐姐,你和她比做什么?我又不是对你不好。” 谢惜一听这话来了气,质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你兄长可是对我六姐姐不好了?” 杨简连忙否认,道:“哪里不好?我兄长待她如珍似宝的,她也常回谢家,你可瞧见她哪里不好了?” 谢惜打他一下:“那你说这话做什么?我才不信你,我去找我六姐姐问去。” 这事闹了一圈。杨三郎和谢六娘的日子过得好好的,被谢惜突然这么一盘问,迷茫之下吓了一跳,待问清楚了事情经过哭笑不得。 这还不算完,两家父母听说这事,还真以为这一对日子过的不好,惊疑之下忧愁了很久,明里暗里旁敲侧击,搞得夫妻二人头痛不已,解释了好几遍才作罢。 于是两家父母回了家,分别把谢惜和杨简叫到身边一顿臭骂。 谢惜心里不痛快,把罪责都怪到杨简的头上,想若不是他嘴里胡说,也轮不到她去挨骂,为此几天都故意不见杨简。 杨简十分乖觉地和父母认了错,又上门向谢家父母道歉。 谢家父母自然不会和杨简计较,笑着打趣几句就放过了他,只是谢惜这边不好说话,脾气闹起来,几回都拒绝了杨简的求见。 杨简几次前来都无果,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许多,待被拒绝后从院门前出来,扭头就转到后头翻墙去了。 内院的墙算不上高。杨简的身手也是锻炼过的,动作十分矫健灵活,几下就长腿一跨越过了墙头。 他回头一看,就瞧见了谢惜坐在廊下,手里捧着个绣绷来来回回。 谢惜听见了声响,一抬头就看见杨简从墙头冒出来,看了她一眼后笑得跟个傻子一样。 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又板起脸,收拾了东西拉着秀书回房。 杨简哪能让她跑了,一下便从墙头跳下来,几步跑过来拦住谢惜,笑眯眯地伸手道:“做什么了?拿来给我瞧瞧。” 谢惜臭着脸不看他,将他往一边推,恼道:“谁家好儿郎翻姑娘家墙头?你羞不羞?少来这里烦我。” 杨简哪能叫她一个姑娘家推动了? 他顺势便拉住了她手腕:“我不好,我不羞,都是我错了。你做了什么东西,叫我看看罢?” 他故意闹她:“好阿惜,好姑娘。” 谢惜被他闹得直笑,脸色根本绷不住,但仍旧藏着不撒手。 杨简到底身高手长,把东西从她背后拿过来,还叫秀书拦着她。他转过头一看,绣绷上的棉帕上,绣着一株小小的海棠,尚未完工,却已见雏形,生动又精巧。 杨简一下便笑开,飞快取了下来,见谢惜过来抢,便将绣绷往旁边一放,自己拿着棉帕从廊边跳出去,快速往门口跑开了。 谢惜追不上他,气急败坏道:“谁说要给你了?” 杨简停下来看她,笑道:“到我手里就是我的了。一块棉帕子,你送给别人,谁要?” 谢惜跺脚:“我送给秀书的。” 秀书在一旁捂着嘴笑,杨简道:“秀书手里的帕子都是丝的,她才不要你这棉帕子。” 他十分开心地出去了,留下谢惜一个人在原地撅嘴:“那么个烂帕子他也要拿,不怕带出去丢人!” -- 现在那个烂帕子就在周鸣玉手里。 但杨简将它保存得很好,不仅没烂,而且时隔多年,仍然干干净净。 周鸣玉愣了一下,心里又浮起些不快:杨简他拿着个旧帕子装模作样给谁看? 他保存成什么样是他的事,横竖这东西是自己的,周鸣玉也没客气,拿起来擦干净了手上的油污,还把手臂上破损伤口留下的血渍清理了。 一方干干净净的白帕子,转眼就变得惨不忍睹。 周鸣玉这回满意了。 杨简从洞口洗完手回来,看见周鸣玉将帕子折起来收了。 她偏过脸,满面的为难之色,犹豫着同他商量:“大人,这帕子我用脏了,回头我另还您一个新的罢。” 杨简深黑的目光寂寂地盯着她,叫她心里有些发毛,正不解他是什么意思,便见他朝她伸出手来。 他手还是湿的,雨水顺着他指尖滑落,滴在她的裙边。 “帕子给我。” 周鸣玉琢磨他怎么连个又脏又旧的棉帕子都不放过,心里不大情愿,但还是将东西还给了他。 杨简将东西接过,倒也没露出什么嫌弃的神色,只是十分淡定地将帕子折好收起来,同周鸣玉道:“这帕子是我用惯了的旧物,不能给你。但既然你弄脏了,回去之后,也要另做一个来赔,我会命人去取的。” 周鸣玉:! 哪有这么干的! 他要是不想弄脏,大可以不拿出来。让她用完了才说这话,绝对就是故意的。 杨简还在提要求:“新帕子,要和这个一模一样。” 周鸣玉心里骂他多事,口中却顺从道:“那不如大人将旧帕子给我,我回去瞧瞧绣样,照着绣个一样的。” 到时候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把旧帕子拿回来收着,反正绝对不给他。 杨简淡淡勾起一点笑意,用一种看出她所想的目光望着他:“这旧物十分重要,我给了你,你弄丢了怎么办?” 重要什么? 他装模作样给谁看啊? 周鸣玉万分无语,问:“大人不叫我看看,我怎么绣个一模一样的给大人?” 杨简轻松道:“那是你的事。” 周鸣玉越发觉得杨简是在故意整她,于是道:“这世上岂有一模一样的两件东西?大人若是想要一样的,去寻做这帕子的人再做一个,何苦来为难我?” 杨简的目光忽而变深,意有所指道:“是吗?这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两件东西?” 周鸣玉立刻想到之前那把落到杨简手里的团扇。 关于那把团扇,她尚未与杨简有过交锋,但杨简因此而生起的顾虑显然未曾打消过。 她立刻改口:“应该……没有罢?” 杨简很轻地笑了笑。许是因为两人都知道彼此是在装模作样,那笑意落在周鸣玉眼中,怎么看,都带着讥诮之色。 但杨简显然是放过了她。 他闲聊一般地问:“你们姑娘家,最开始学绣活,都学的是些花鸟鱼虫?” 周鸣玉道:“一个师父一个教法,这都未必的。” 杨简问:“那海棠花难吗?” 周鸣玉道:“难不难,要看那人熟不熟女工,绣的又精不精细。” 她把话说得相当囫囵。 总之绝不给他留一句确切的话,免得他再找到话柄。 周鸣玉看见杨简的一只手抬起,放在腰间存放着手帕的地方,似乎是无意识地轻轻摩挲了几下。 他问她:“你看我这方帕子,绣的精细吗?” 周鸣玉万分无语。 她幼时虽然不爱做女工,但那时候她喜欢他,虽然嘴硬不承认,但既然要给他做,自然还是用了心的。 她绣工又不是不好,虽然没绣完就让杨简拿走了,但也绝对瞧得出精细。 杨简是不是瞎了眼?居然看不出来? 周鸣玉用一种赞许的口吻道:“我方才瞧了一眼,虽然没绣完,但却是很精细的。大人用的东西,自然没有不好的。” 她做的东西,自然没有不好的。 她倒要看看杨简要说什么。 但是杨简这回什么也没说。 他就是静静默了一会,过去将烤干的外衣穿上,又将大氅递给她,叫她盖上。 他帮她扯了扯衣角盖住双腿,直起了身子。 周鸣玉以为他不打算聊了。 结果杨简忽而笑起来,丢下一句:“这不是看清了吗?回去做个一模一样的,不许错。” 周鸣玉:失算了! 杨简转身走开,坐在洞口,靠着山壁阖眼,正巧挡住了吹向她身上的夜风。 第14章 这一场喧闹的春雨,淋漓地下了整夜。 杨简听着雨声阖眼,一直没有睡着。山风一直扑在他身上,浸得他浑身冰冷。 静春 第16节 身后,周鸣玉的呼吸算不得安稳,显然是防备着他,不肯好好休息。 她以前从没有这样防备过他。 杨简想起从前的事。 和谢惜相约的那天,他原本是一大早去东市给谢惜买栗子糕吃,排了好长的队买到了最后几份,兴致勃勃地往谢家去。 去的时候,谢家早变了模样。他抓住官兵一问,方知谢家被抄,谢家人全都下了大狱。 他去牢狱,牢狱自然不会让他进去。他去问父亲情况,父亲以他年岁太小为由,一个字都不曾多说。他没有办法,只能去求大兄杨策。 杨策自然没办法,杨简便道,只要去牢中看一眼就好。 杨策问他:“你是要去看谁?” 杨简没明白:“自然都要看的。” 杨策见他尚懵懂,轻叹一声,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若是旁人,你不必去看,去了也无用。你若想看十一娘,那就更不必了。” 杨简以为谢惜出了什么事,忙问:“十一娘怎么了?” 杨策道:“此事除我以外无人知道,你莫要与父母兄弟多说,自己知道就好——十一娘被换走了。” 换走了,换去哪?这个问题便再没有了解答。 杨简当时想去找谢惜,杨策直骂他糊涂:“如今旁人都不知道,十一娘在外面还算安全。你若慌张去找,被有心人发现,你能救得了她吗?” 杨简急道:“不能让十一娘一个人在外面。” 杨策安慰他别急:“你装模作样围着父母闹就行了,一切有大兄在。我若找到十一娘,肯定将她藏好,再来告诉你,好不好?” 杨简信了。 杨简那时候真的以为,只要骗过了父母,多等几日,就真能见到谢惜。 他太天真了。 外面的世界翻云覆雨,等他得到信儿的时候,是谢家人隔日便要处斩。 他跑去质问父兄,自然毫无结果,还白得一顿训斥。他要出去找人,却被父亲杨宏下令拦下,关进房中。 杨简不死心,趁下人送饭的时候打倒守卫逃了出去,这次连大门都没出,就被杨宏命侍卫按去了祠堂。 杨宏说他忤逆犯上,要将他家法处置。他指着密密麻麻的牌位,质问父亲可曾无愧于列祖列宗。 那日杨简被结结实实地打了一百棍。 杨宏站在春日里静默的夜晚,廊下明灭的灯火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问杨简:“国家之大,偏你只执着于那点稚子私情。你读十余年忠君之书,都忘去了哪里?” 杨简仍旧不肯认输:“谢家之忠,日月可鉴。纵是今日被小人陷害,蒙冤受辱,我等也该彻查此事,还于正义。父亲教养我多年,忠义之道,我不曾忘之,可父亲又做到了吗?” 杨宏站在宗祠之前,一字一顿:“忠义之道,我心无愧。” 父亲伟岸的形象,就是在那一刻,在杨简心里粉碎轰塌的。 杨简这家法挨得实在,回去后大病一场,几乎要去了半条性命。但他自己心里仍旧不甘,硬是撑了过来。 只是等到那时,谢家人早被斩了个干净。就连奴仆,也发卖得一个不剩。 杨简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谢惜了。 对很多人而言,成长只是一瞬间的事,对于杨简来说,可能就是那一天。 杨简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叫他觉得快乐的事。 杨家的儿郎接二连三得享高位,他有祖宗荫庇、父兄助力,很快也升了上去。杨家要向皇室表达忠心,那他就去做皇帝最锋利的一把刀。 杨宏警告他,不要想借皇帝之势和杨家割席,他活一日,就一日逃不开杨家。 他也只是笑一笑,对父亲称是。 世家子弟,一辈子都逃不开自己的家族,他早就明白了。 杨家怕他暗藏反骨,怕他投效皇帝,怕他祸害同族;而皇帝照样忌惮他出身世家,忌惮他或有二心,在外另立寒门势力牵制于他。 杨简知道自己走上了一条看不到结局也不能回头的绝路。这一路黑暗无光,无力攀援,他有想要坚守的本心,却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坚守下去。 也许有一天,他终究也会在宦海沉浮中被吞没,变成一具眼中只剩下权势浮名的行尸走肉。 也许不到那一天,他就会被皇帝放弃。狡兔死,走狗烹,鸟尽弓藏,这都是他三岁就学会的道理。 少年凌云志,人间第一流,早都随着过去一起消散。 到如今,正三品的指挥使,是世人唾骂的鹰犬佞臣;敬仰的父亲叔伯,是踩着姻亲之家东山再起的无耻之徒;昔年旧友同窗,全对他笑脸相对敬而远之。 杨简觉得自己此生也许就是这样了。 可老天爷这样爱开玩笑,把那样一把生机盈盈的海棠团扇,递到了他的面前。 那是多么一个美丽的陷阱啊。 这些年,似乎早已没人记得有一对青梅竹马的天作之合,但这一枝艳红的海棠,仿佛燃尽了这些年的蒙蒙阴霾,又将旧日那些心动不已的好光景拉了回来。 十五岁的杨简无力挽回。 八年后,他不死心地想要再试一试。 去看看罢,去看看递来这把扇子的人,究竟是谁背地里想要他性命的刀子。 去看看这叫周鸣玉的普通绣娘,究竟是何方神圣。 若不是旧人,那便决绝斩之,以免后患。若是旧人,这上京城里波谲云诡,又是为何归来? 哪一种可能,于他都不是好事。 他尚在考虑如何解决,便听说周鸣玉坠崖。他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就这样罢,她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了。 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她死了,也许他永远都过不去。 杨简没等到自己的部下前来,就先行下了悬崖查看。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纠结什么,也许只是被这茂密葳蕤的草木惹得心烦意乱。他怕走得快了,略过许多隐蔽处,又怕走得慢了,便彻底赶不及挽回。 他找到她的时候,她就藏在藤蔓之下,一身骑装都染上了血土,灰的、暗的,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哪里受了伤。 整个人安安静静的,睡着了一样。 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来迟了。 可她又睁开了眼,疲惫又无奈地看向他。 杨简一眼就看出来她不肯见到自己。 即便在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候,她也不肯。 可不得不承认的是,在她望向他的这一眼,他心中忽而生出了一种快乐,叫嚣着几乎要冲出胸膛。 面前的人和记忆里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可是,十一娘啊,好久不见。 自十五岁那年一场失约,久别再相逢,竟直到今日。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这样说似乎有些荒谬,但那一刻,杨简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归路。 只是这欣喜也只有一瞬间。周鸣玉疲惫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的欣喜就全然被担忧冲散。他迫切地要确保她性命无虞,迫切地要救治她严重的伤势。 他心中总还停留在许多年前,觉得他们亲密无间,可当他带着木枝回来帮她固定伤腿却看见她自己掰正了肩膀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 他们早就不同了。 她已经在外面流离了很久,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如果非要说对他有什么感情,那也只剩下防备与仇恨。 所以他也没办法帮她检查伤口。 杨简猜测,在自己离开的时候,她应当简单地给自己做过处理,但因为不知自己何时回来,故而肯定十分潦草。 所以他只得带着她尽快找到安身之处,再给她留出足够的时间,让她好好处理。 直到夜幕降临,终于能好好相对而坐,好好地说几句话的时候,他却又犹疑了。 说什么呢? 她的排斥与戒备那样明显,她是孤身一人的谢惜,他是与她有仇的杨简。 他问她公事,她要护着原之琼,不肯多说;他问她私事,她的旧事,却又可怜得耳不堪闻。 关于她的现在,他无法参与;关于她的过去,他是罪魁祸首。 算了。算了。 这一晚过半,杨简终于听到身后的呼吸声渐稳。直到周鸣玉睡着,杨简终于敢睁开眼,转过身,轻缓地来到周鸣玉身边。 那两颗药性烈,折腾了这么久,也该睡着了。 周鸣玉侧躺在地上,后背抵在山壁上,双手在前环抱着自己,身体微微曲起,是个很不安定的姿势。 她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截很短的手指粗的木枝,一头已经被折尖了。 她秀丽的眉蹙着,睡梦里都没有展开。 她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样令人惊惧的生活,所以时时保持着防备的姿态。 杨简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只是心里酸涩。 他伸出手,很轻很轻地,落在她的眉间。 十一娘,我知你性烈,时隔多年回京蛰伏,有关谢氏之冤、杨家之仇,你终究是要一一讨回的。 也许日后,你的刀锋,也会落到我的头上。 可这一次,让我放肆一回罢。 阿惜,你不知道,我是真的很想念你。 他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15章 静春 第17节 周鸣玉醒来时,天色已经大亮了。 她还保持着睡下时的样子,手中埋在怀抱里的木枝也没有被人拿走。 她坐起来,向外看去,杨简不在。 周鸣玉有些怀疑杨简给她的药里是不是有些蒙汗药的成分,怎么让她这一觉睡得这样沉。 她想了想,扶着石壁慢慢站起身,一点一点挪到山洞口,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慢慢往一处茂密丛林挪过去。 她昨晚睡前没方便,这会儿相当着急,待确定自己身影被挡住了,就赶紧扶着树解决问题。 等结束了,她费劲地把自己破破烂烂的裙子收拾好,才慢慢扶着树往外走。 折腾了半天,周鸣玉感觉自己背上都浮出了一层汗,脚也微微有些犯疼。 刚走出林子,远远见得有个人影急匆匆地从山洞里出来,正要往外走时看见了她,便几步冲过来。 杨简的语气相当阴沉:“去哪儿了?” 他表情黑得能滴出墨来,但双手相当老实地扶住了她手臂。 周鸣玉不吃这套,心里不乐意:他早上不在,她还没说什么呢。 杨简见周鸣玉不说话,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对,便扯了扯嘴角,把脸色放缓了些:“你要去做什么?怎么不等我回来?” 他守了她一晚上,早上出去联系个部下的功夫,人就没了。 天知道那一刻他慌成什么样。 周鸣玉不好说,只道:“我断了一只脚,做不了什么坏事,大人放心。” 杨简冷静下来,猜到她去做什么,也不好再多说,只是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转过身,微微俯低一些:“上来罢,我背你。” 二人先回了山洞,杨简将周鸣玉放在一边坐好,将山洞里的痕迹清理了,这才背起她向外走。 周鸣玉想起他早上出去,问道:“大人早上出去,找到路了吗?” 杨简嗯了一声,道:“我下来那条路太陡,你上不去,我们换个方向走,我已经叫人带马来接了,不远。” 他怕碰到她的伤,一路步子虽然迈得大,但却走得很稳。 不多时,便来到一条山溪前。 杨简将她放在旁边一块巨石上,自己去了水边。 周鸣玉以为他是要喝水,却见他掏出帕子来,在水边仔细地洗了半天,然后拧干拿过来递给她:“擦把脸罢。” 他记得她是爱干净的。 周鸣玉没伸手,往后避了避:“我若用脏了,大人又要叫我多做一个。” 杨简暗暗笑了笑,故作嫌弃道:“一个姑娘家脏成这样,等下叫人见着,还以为我怎么你了。” 周鸣玉抬眼,小小瞪他一眼。 他又将帕子递了递,道:“用罢,这次不让你多做。” 周鸣玉这才接过了,在脸上擦了一下,帕子立刻脏了一块。 周鸣玉看着帕子愣住了。 感情她就是顶着这样脏的一张脸,面对了杨简一晚上! 她的脸后知后觉地烧起来,也顾不了别的了,赶紧展开帕子擦起了脸。 杨简看着她笑,见差不多了,伸出手道:“帕子给我。” 周鸣玉觉得自己没擦干净,但是杨简发了话,她也不敢继续,乖乖把帕子还给他。 却见他面无异色,去将帕子洗净了,又重新递给她。 周鸣玉这次也不再客气,接过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还的时候还问了一句:“能再擦一次吗?” 杨简老老实实去把帕子洗了,再回来的时候故意板着脸逗她:“最后一次了。” 周鸣玉其实也差不多了,这一回就是试探,谁料他真去做了。 她快速擦好脸,将帕子还给杨简。 抬头时,看见杨简垂眼望着她。 周鸣玉也不知道那一眼算不算仔细地打量,但她突然想起,自己如今擦干净了脸,没有脂粉的遮掩,恐怕原本粗糙的皮肤全都露在了外面。 她快速低下了头,不自在地搓了搓脸。 杨简问:“怎么了?” 周鸣玉找了个借口,道:“风大,这里没有香膏,吹得脸疼。” 杨简自然看清她的脸了。 昨日天色黑,他看得不清楚。今日一瞧心下一惊,却也猜到是与她从前经历有关。 既如此,便不能多问。 杨简只当什么都没看见,把自己的大氅又扔给她。 “戴上帽子挡着些罢。” 那件大氅折腾了这么久,果真如周鸣玉所说,表面都有了裂隙,再兼之失了光泽,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但是周鸣玉也不挑,快速将大氅披好,把帽子扣到了头上。 她的脸被遮去了不少,这才有些放心。 杨简复又背起她,向山外走去。 今日天色很好,下了一晚的雨,碧空如洗。周鸣玉用风帽遮住脸,从缝隙里打量外头。 密林深深,如果原之琼有意要她性命,隐瞒了真相,那她可能就会葬身于此。 她想过祝含之可能会找人来,或者张浮碧告诉了她父亲,也有可能会象征性地派来些人。但唯独没有想过,来的是杨简。 如果他没有任务在身,此刻应该在皇帝的身边,而不是背着她走在荒芜的悬崖之下。 周鸣玉迟缓地唤他:“杨大人。” 杨简应她道:“嗯?” 周鸣玉问:“那帕子,是大人珍惜之物吗?” 杨简默了一瞬,问:“你问这做什么?” 周鸣玉道:“若是珍爱不二之物,就该仔细收好,岂能随意拿出来乱用?像如今这样折腾几回,若是稀罕些的料子,就该不好了。若不是珍惜之物,大人何必拿个旧帕子为难我,非要换个一模一样的?” 杨简哂笑道:“怎么?你用脏了我的帕子,若不珍贵,就不打算赔了吗?” 周鸣玉否认道:“不是。若只是个普通的帕子,繁记自然有更好的来赔给大人。” 杨简轻笑一声,反问她道:“我缺一张好帕子吗?” 周鸣玉扁嘴道:“那看来是珍爱之物,为什么不好好收着呢?” 杨简看不见她表情,被她这样毫无分寸的试探逗得暗笑不止。 “周姑娘,若是你有且只有这么一个宝贝,不拿出去炫耀一番,如何叫别人都知道你有一个宝贝呢?” 周鸣玉觉得他是在讲歪理:“若有宝物,拿出去广而告之,不怕被别人夺去吗?” 杨简的声音果然低了些:“可这只不过是个棉帕子。” 从前她是他逢人便要炫耀的珍宝,他从不觉得有什么。她不过是一个娇惯了些的小姑娘,炫耀一二又能如何呢? 同样,这样的一个普通的棉帕子,他拿出来用,又能如何呢? 可偏偏就不行。 人会丢,帕会破。老天爷就是看不惯他这样虚荣的人。 杨简把她向上掂了掂,复又轻松道:“所以你快些做。你做好了,我自然将我的帕子好好收起来。” 周鸣玉在他背后咬牙切齿。 看他拿着旧帕子装模作样的,还不是有了新的就换掉? 她懒得再与他多说。 杨简脚下并不快,但许是因为步子大,很快就到了平缓之处。周鸣玉遥遥便望见茂武,带着三五个部下,牵着几匹好马,站在那边等着杨简。 她拍拍杨简肩膀,低声道:“大人,你的部下在那边呢,放我下来罢。” 杨简没松手,道:“也不差这几步。” 这一段同行路如此短暂,多走一步,便少一步。 又急什么呢? 杨简走到马匹跟前,才放下了周鸣玉。 周鸣玉正想着如何上马,他又转过来,掐着她的腰,直接将她放在了马鞍上。 他替她将马牵稳,一手扶在她身后:“自己能骑吗?” 周鸣玉连忙点头,将腿跨过马背坐好,从他手里接过缰绳:“我自己可以。” 杨简应了一声,又叮嘱她一句“脚放稳”,才转身去牵另一匹马。 茂武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 自家主子什么时候这么伺候过哪个女人?上一个是杨家主母,再上一个,恐怕是那位谢家的十一姑娘。 茂武没看清周鸣玉裹在杨简大氅底下的表情,就扭过头来看杨简。 杨简在马上坐稳,看见自家部下愚蠢而悠长的目光,轻轻踢他一脚:“愣着干什么?你不打算回去了?” 茂武其实是想问问自家主子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但是他始终记得茂文临走前的话,主子说一他想三。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合格聪明的部下,不应该在这种场合冒昧地和主子打听这些话。 于是他强忍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翻身上了马。 茂武带了另一个部下,一起走在前头,按从前习惯开道。 杨简又叫他:“去后面。” 静春 第18节 茂武“啊?”了一声,回头看见跟在杨简身后的周鸣玉,悟了,非常懂事地闭嘴走到了周鸣玉的右后方。 杨简这才不紧不慢地驾马出发。 他以山路不便为由,走得相当缓慢。 这一路周鸣玉没再和他多说过一句话,待回去时,已经过了午后。 祝含之带着灵云,站在门口等待他们。 杨简优先下马,想回身去接周鸣玉时,被祝含之叫住。 “杨大人。” 祝含之美丽的脸上含着柔柔笑意,同他有礼道:“有劳杨大人,将鸣玉救回来。大人一路辛苦,回去休息罢,我会照顾鸣玉的。” 就这么一段废话的功夫,灵云过去把周鸣玉扶下了马。 他回头凉凉地盯了一眼茂武。 茂武下意识脊背绷直,心里颇无辜:不是?这关我啥事啊?你也没嘱咐我扶人家下来啊? 祝含之带了藤椅,又带了繁记的几个伙计,架着周鸣玉先回了。见周鸣玉走了,祝含之也就不多说,直接告辞:“我不耽误大人的时间了,告辞。” 杨简道了句“慢走”,回头给了茂武一脚。 祝含之一路陪着周鸣玉回了住所,路上只问了她伤势,多的也没说什么。 待回了房间,其他人退了出去,房门关上,只留下她二人时,祝含之方才肯定地开了口。 “杨简认出你是谁了。” 第16章 听到祝含之这样说,周鸣玉脸上倒没有什么讶异之色。 不如说,祝含之这样确定的口吻,反倒帮她更加确定了心中的猜测。 “我想也是。” 杨简若是有所图谋,犯不上对她一个普通的百姓假装亲和。他那些奇怪的举动,更像是发现了她身份以后不敢声张的试探。 祝含之坐在她对面,无可奈何道:“这也没办法。青梅竹马就是这样,对方有一点不对劲,一眼就能看出来。” 周鸣玉不动声色地观察祝含之的表情:“杨简没有挑破,我也不打算多说。” 祝含之最是心思玲珑,听周鸣玉此言,忽而会意一笑道:“周姑娘,我们一向是有话直说的,你若想知我态度,不必如此试探。” 她十分散漫地道:“你是谁,来上京要做什么,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只要你所为不牵扯到我,我无所谓和谁站在一边。” 她手底下,来历不清的人多了去了。 祝含之立场本就模糊,周鸣玉倒并不怀疑她这句话。 但她很不满意现在这种祝含之利用她却什么都不说的状况。 “祝当家。”她客客气气地唤她,“有关杨简和清河郡主的关系,没什么能告诉我的吗?” “有。” 祝含之微微一笑,道:“清河郡主与杨简的七兄杨籍定婚了。” 周鸣玉:“啊?” 来的时候,祝含之才说过,世家躲着和皇家结亲。她就摔下去一天,发生什么了? 她正要发问,便见祝含之拍了拍她站起了身,往门边走去。 周鸣玉没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忽而便听到有人在外叩门。 祝含之过去开了门,进来的是灵云和另一个粗使的丫鬟。 灵云将手中的东西放在桌上,向两人问好,又同周鸣玉道:“姑娘受苦了。我先给姑娘清理一下换身衣服,等下医官来了,咱们也方便。” 祝含之笑道:“辛苦姑娘来回跑,我去看看阮娘子。” 言罢便出了门。 灵云这才过来扶周鸣玉,帮她将脏衣换了。见她行动不便,又主动打水,让另一个丫鬟出去收拾,自己在里间帮她擦身。 周鸣玉许久没这样被人伺候着净身了,心里有些害羞。灵云倒是十分细心,只帮她擦拭不便之处,眼神也不落在她身上,倒让周鸣玉生出些感激。 待二人擦好,灵云拿了干净衣裳帮周鸣玉穿上,又将带来的香膏给周鸣玉取来。 “姑娘皮肤细,出去折腾了一回,脸皮都泛红。我瞧着姑娘如此倒与阮娘子像,便取了一瓶阮娘子的香膏来,给姑娘试试。” 周鸣玉推辞道:“阮当家的东西,怎好随意取来给我?” 灵云摆手道:“阮当家若是计较,我也不敢如此的。姑娘尚年轻,好好保养才是。” 她不由分说取了一些抹在周鸣玉手上。 周鸣玉自旧日里挠烂了脸,就留下了毛病,如今折腾了一天,脸早就又烧又痛。灵云既给了她,她也没再推辞,揉匀了上脸,果然十分温和,叫她舒服了些。 灵云又去取纱布和伤药。 “我先帮姑娘将身上的伤口处理了,腰侧和腿上的口子要缝针,只能先做清理,等医官来了,和骨伤一道处理。” 周鸣玉身上小伤不少,好在灵云手熟,都能处理。 灵云看着周鸣玉的身子,难免有些心疼:“姑娘家身子娇贵,怎么摊上这么个事?脖子后面的伤还没好,又多添了这些伤。” 周鸣玉反过来安慰她道:“好在我福大命大,还留了一条命。” 灵云挑眉道:“账不是这样算。命大是有福,受伤是有难,各算各的。” 周鸣玉被她说笑,心下放松了些,见外头那丫鬟出去,房内只剩下她二人,便开口问道:“我坠崖后,可发生别的什么事了吗?” 灵云正帮她清理伤口,扭头看了眼房间,这才低声同她道:“如今端王那边府上因为两位小主子的事乱的很,姑娘趁养伤,刚好避开和那边来往。” 周鸣玉想起那天原之琼的模样,不像是受了大伤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端王爱女,关心则乱。那另一个又是怎么了? 她疑惑问:“世子又怎么了?” 灵云满脸荒谬的神色,道:“也惊马摔了,姑娘说巧不巧?” 周鸣玉严肃了脸色。 一对兄妹同天惊马坠伤,乍一听是巧合,但怎么想都奇怪。 不知为何,周鸣玉忽而想起原之琼在府上马场练习骑射的样子,身姿动作十分矫健灵活,而她所骑骏马,也是一直专门为她饲养的坐骑。 然后,她想到祝含之说过的。 那日去送给原之琼的马鞍,是原之琼问祝含之要的。 原之琼惊马,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 周鸣玉心里漫上一股寒意,眼中目光也寂寂。 门外再次传来叩门声,周鸣玉系上自己的衣裳,目视灵云去开门。 灵云开了个门缝,迅速瞧了一眼,极快地给周鸣玉递了个眼色,然后立刻换上温和微笑拉开门,后退一步屈膝行礼:“见过清河郡主。” 原之琼自门外走进来,一身华丽衣袍,金玉头面,瞧着贵气逼人,没有半分受了伤的样子。 她免了灵云行礼,侧头看向内室这边,满面关心地快步来到周鸣玉身边,问:“周姑娘身体可还好吗?伤到了何处?” 原之琼的样子就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仿佛痛下杀手的不是她,仿佛如今是真的很关切。 既然她要演,周鸣玉没什么不会演的。 她也一勾唇角笑起来,道:“劳郡主关心,民女都好。” 原之琼坐在床尾,将她上下打量一遍,看到了她右脚的包扎处,长眉一挑,惊讶道:“还说没事,这瞧着伤得不轻,姑娘家留下旧伤可不好!” 她回手招呼人上前:“这是宫中的赵太医,治疗骨伤很有一手。这是我府上用久了的医女,经验丰富,若有太医不便的,正好能用上。” 她轻轻地拍了拍周鸣玉,温柔道:“我听说你回来受了伤,心里过意不去,特地带了人来。今日仔细瞧一瞧,也叫我放心。” 言罢让开位置,让二人上前。 周鸣玉听得这一番话,心里直冷笑。 她是生怕她没死,特地叫人盯着,连她受了什么伤都知道,还专门带个骨伤太医来。 她口中对付道:“多谢郡主。” 周鸣玉侧首看了一眼灵云,灵云已十分会意地来到近前。 那太医先看了眼她右脚上的包扎,又问:“姑娘身上可还有其他伤吗?” 周鸣玉回答道:“小伤罢了,大些的在腰上和腿上有两道口子。” 这就是太医不便之处了。 他垂首,转身禀报原之琼道:“郡主,这位姑娘的右边腿脚有骨伤,但及时做过处理,没有造成更大损伤。因还有其他伤处,最好还是先处理好,我再来处理骨伤。” 原之琼道:“那请赵太医外间稍待。” 赵太医退了出去,原之琼却没动。她府上那医女撩开周鸣玉的衣裳,看了一眼,道:“虽用过药,但这伤口太深,最好还是缝起来,恢复的好些。姑娘若是肯,我去取麻沸汤给姑娘喝下,再缝伤口。” 这回灵云直接开口:“内饮的麻沸汤起效慢,繁记有种外敷的麻沸散,效果极好。我给姑娘用上。” 她动作极快,从先前端来的药箱里取了个瓷瓶来。周鸣玉的伤口方才被她清理过,此刻干干净净的,正好把药敷上。 等药起效的时候,灵云又道:“这位大夫用的针线交给我罢。我学过些医道,正好帮您处理干净备用。” 她不由分说取过医女的针线包,拿去一边,用酒和火焰消毒处理。 灵云动作利索,旁人拦都拦不住。 周鸣玉抿唇轻笑。 医女没防备,被灵云将东西拿去,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原之琼。 原之琼眼里是冷的,唇边却故意笑了笑,道:“既然有这位姑娘帮衬,你只管将周姑娘伤口处理好就是了。” 医女低头称是。 这场面让周鸣玉瞧在眼里,笑意又落下来。 原之琼从前从来不摆主人架子,对下人十分宽厚,对上了年纪的下人还很有礼貌。如今这医女也有近四十岁了,如她所言,既是王府里用久了的,她本该是态度温和的。 静春 第19节 但原之琼说话时,显然是威严更甚。 医女对原之琼,也是敬畏更多。 周鸣玉手里捏着衣裳,低头看伤口,又看灵云处理针具,余光却暗暗打量原之琼。 原之琼坐在一边,装得一直关切望她的模样,待她目光落下,自己的笑意也消失,只坐在一边垂首喝茶,满目凉意。 她不是真来看她伤势的。 这医女确实经验丰富,手也稳当,很快帮周鸣玉缝好了伤口。有灵云看顾着,没做什么多余动作,伤口也缝得整齐漂亮。 医女向原之琼禀报,原之琼点点头,又叫人出去叫太医进来。 因有灵云,这回原之琼也不多搞什么幺蛾子,只是嘱咐太医道:“周姑娘这腿伤就交给赵太医了,姑娘家不能留伤,还请赵太医尽心。” 太医懂了原之琼的意思,垂首称是,过来查看原之琼的伤势。灵云主动打下手,他也没有拒绝。 只是处理骨伤难免疼痛,这伤又拖了许久。周鸣玉口中咬着布巾,还是忍不住发出轻呼之声。 灵云心疼她,不住安慰。 那边原之琼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拧着眉看了半天,终于还是道:“可有什么止疼的东西吗?” 第17章 太医听原之琼发问,琢磨着道:“姑娘的骨头需要复位固定,复位的过程是疼了些。姑娘若是受不住,且含个参片丹丸罢?” 灵云立刻道:“我给姑娘取。” 她迅速从自己带来的药箱里取了个药丸给周鸣玉服下,又握紧她的手:“姑娘疼了就捏我,稍忍着些,快好了。” 周鸣玉脸都有些白,好在灵云拿的丹药起效快,勉强让她好受些。 原之琼在一旁看着,又道:“劳赵太医费心,动作轻些。” 太医称是,手下动作放快,迅速帮周鸣玉将骨头复位,又仔细地固定包扎好。 他一边写药方,一边叮嘱道:“姑娘这伤要静养,且卧床慢慢调理,莫要下床走动,免得加重伤势。” 他写好药方交给灵云,起身请示过原之琼,便要告退。 原之琼道了句谢,主动对自己的侍女道:“去送送太医罢。” 侍女称是,陪太医走了出去,而原之琼身边其他人也有序地退了出去,很快只剩下原之琼一个人,稳稳地坐在原处没动。 周鸣玉会意,扭头对灵云道:“灵云也出去送送罢。” 灵云立刻明白了周鸣玉的意思,口中道:“那我送走太医,给姑娘再带些吃食来。” 房中很快只剩下了两个人。 原之琼坐在原位,一只手里托着茶盏,另一只手拿着杯盖轻轻地撇去浮沫,动作却心不在焉,来回了好几遍。 她在考虑怎么开口,周鸣玉也不着急,安静地等着不开口。 “周姑娘。” 原之琼终于放下杯盏,抬眼望向她。 “你何时认识杨简的?” 许是事已至此,原之琼也自觉没了装模作样的必要,先前那种客套的微笑都落了下去,大方地展露出了自己的冰冷和锐利。 周鸣玉不慌不忙道:“杨大人在山崖下救了我,我才第一次见到他。” 这话没说错。虽然之前那晚有过一面之缘,但她一直号称自己是被人直接打晕的,所以在山崖之下,才该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原之琼明显不信任:“我一直觉得疑惑。他先前明里暗里查你,却毫无动作。被你撞破任务,仅仅只是打晕了你。这回你掉落悬崖,寻常人都该觉得你必死无疑,偏偏他立刻追下去了。” 她偏偏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周鸣玉:“周姑娘,你说你们是第一次相见,我要如何相信呢?” 周鸣玉不卑不亢道:“既无旧交,自无凭证。郡主认为我二人有旧,难道只凭猜测吗?” 原之琼讥诮道:“杨简如今那个臭脾气,何曾对谁这样特殊?” 周鸣玉只觉她荒谬,问道:“郡主此前说过与他不对付,所以所有可能与他亲近的人,都要除之而后快吗?” 原之琼听她此问,直勾勾地盯了她半晌,忽而轻轻勾唇一笑。 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缓步走到周鸣玉面前,居高临下地垂首:“对,我看他不顺眼,就是要让他不痛快。姑娘命大活下来了,以后可千万避着他走,别叫我忍不住,再推姑娘一把。” 原之琼转身拂袖而去,拉开门走出来时,看见自己的侍女和灵云送走太医,正一齐等在门外。 她足下未停留,直直离去。 灵云送走了她,方回到房中。 -- 原之琼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转道去了祝含之住处。 祝含之大开房门,一个人坐在桌边倒茶,遥遥瞧见她来,起身笑道:“见过郡主。” 原之琼目光望过去,看见桌上放着两只杯,茶水尚蒸腾着热气,是掐着时间等她来的。 她听见房门关上,方厉声质问祝含之道:“我一回来就让人告诉你周鸣玉坠崖,你居然让杨简抢了先?” 祝含之半点不惧她,反笑道:“我能有多大的本事,赶在他龙爪司指挥使的前面?” 原之琼冷笑道:“你别以为周鸣玉是自己的人就敢高枕无忧!那马鞍是她送来的,杨简杀人也让她撞见了。她若是聪明些猜出了什么,难保做出什么事来。你借坠崖的意外将她的口封死,那才是最保险的。” 祝含之自行坐下来,方才伸手请她落座,见她盯着自己不动,也不执著,只是口中依旧清闲:“杨简一直盯着她,郡主却非要在此刻灭口,不是更坐实了自己做贼心虚吗?” 她还补充了一句:“杨简那晚应该是从那人嘴里得了不少信儿,觉得没用了才杀人灭口的。郡主想好如何应对了吗?” 原之琼脸色黑下来:“用不着你来操心。” 祝含之也不气,安抚道:“郡主何必焦急呢?封地那边就算真有什么,郡主提前防备了,杨简也查不到什么。至于鸣玉,既然杨简有兴趣,且就留着。” 她笑意里十分自如:“铁板一块,怎么破啊?” 原之琼冷然望着祝含之面目,忽而嘲道:“你拿周鸣玉去破杨简,又能有几分把握?” 摆明了是看不上祝含之这招。 祝含之一脸理所应当地道:“否则呢?周鸣玉是什么底细,郡主应当去查过了呀?如果杨简不是对她感兴趣,又是为什么呢?” 原之琼讥诮道:“杨简八岁就被父母定了亲,至今仍不曾成婚。你随便找个女人来,就想对付杨简?他是那种人吗?” 祝含之抿了一口茶,悠悠道:“急什么?杨简如今不敢得罪郡主,郡主且看着罢。” 原之琼冷哼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出门。她身边侍女扶着她手,敛眉谨慎地压低声音道:“郡主,不妨奴婢找个机会,将那周鸣玉除掉最好,以防万一。” 原之琼十分冷静道:“不能杀。我方才与她说话,她以为我是介意杨简,所以才想要她性命。许是那日戴峰死在杨简手里,她是真的没有看见。” 侍女道:“那周鸣玉在京城官眷里混得如鱼得水,想来也是聪明之人。若她是明哲保身,故意装的呢?” 原之琼深深呼出胸中憋着的一口闷气:“装的也不能杀。杨简盯着她,祝含之又护着她,我们没必要在上京生事。横竖之后我们回了封地,鞭长莫及,祝含之自然不会多言,杨简有他父亲压着,也没法多做什么。” -- 祝含之没送原之琼,见她这回是彻底走了,方起身将茶水都倒去外间廊下,这才往周鸣玉房中去。 灵云给周鸣玉在床榻上支了一个小桌子,给她带了清粥小菜,让她吃完再好好休息。 祝含之打量一二,问:“清河郡主方才过来,可做什么了?” 灵云道:“她带来一个太医和一个医女,许是有别的打算。但我一直盯着,一切都好。” 祝含之点点头,道:“既然回来了,天子脚下,想来她也不敢多做什么。” 周鸣玉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灵云见状便将小桌撤下,道:“既然姑娘吃好了,我就先走了,晚些再来看姑娘。” 周鸣玉说“多谢”,祝含之道“辛苦”,二人一起看灵云带着食盒出去,祝含之方落座。 祝含之问道:“原之琼为难你什么了?” 周鸣玉道:“她怀疑我和杨简的关系,我就说没有。” 祝含之嗯了一声。 周鸣玉又问道:“不过她想杀我,应当不是因为杨简对我特别罢?” 祝含之笑起来,道:“挺聪明嘛,知道保护自己。” 周鸣玉肯定了心里的猜测,问:“杨简那日杀人,杀的是端王府上的人?” 祝含之答道:“端王在封地不大老实,今上应当也并非毫无察觉。那人是从端王封地来的,许是要给端王密报什么。杨简能逮住他,想来也是查了许久。” 周鸣玉思索道:“所以她与杨籍订婚,也与此事有关?她要借杨家,压制杨简?” 祝含之偏首想了想:“差不多。” 周鸣玉不解问:“可她是怎么得手的?与原之璘坠马有关吗?” “你倒是打听得快。”祝含之一笑,问她,“还记得我让你送去的那套马具吗?” “记得。” 祝含之道:“那套马鞍的皮子提前处理过,人轻易察觉不到,马匹嗅久了那个味道却会发狂。原之琼原本是给自己准备的,估摸着是打算挑中了中意的人选之后,找个独处的机会用上。” 周鸣玉立刻反应过来:“出发时杨籍不在队伍里,这次来肯定也得过杨家的嘱咐,要避开宫中的未婚贵女。但原之璘与他曾是同窗,若是相邀,他是难以拒绝的。” 祝含之点头道:“对,所以原之琼把这套马具换给了原之璘。原之璘出事的时候杨籍就在旁边,不救是说不过去的。” 这之后,端王府两位小主子接连出事,杨籍护送原之璘回去,必然要遇到原之琼。 先前祝含之的话,就暗示原之琼会故意算计世家婚事。周鸣玉虽已经见识到她不同往日,如今听来却依旧寒心。 “杨籍是她表兄,她若有所图,何须算计?” 祝含之哂笑道:“一表三千里。杨家如今在上京风光,看见端王家的避之不及。她若不主动,还有何胜算?” 周鸣玉眯了眯眼。 她原先听说,端王回京之后宴请众人,杨家也去了不少人,便因此一直觉得,杨家与端王的关系,一直如从前一般,是很亲近的。 但祝含之却说,杨家避之不及。 周鸣玉敏锐地问道:“端王手里,有杨家的把柄吗?” 静春 第20节 第18章 祝含之一时没想到周鸣玉是怎么想到这里的,问:“此话何来?” 周鸣玉道:“祝当家能知道端王不老实,世家势力盘植多年,又岂会不知?既知不妥,岂会一日之间便轻易被一个姑娘算计了?” 她越想越觉得是如此:“端王与杨家从前过往紧密,若是同谋一事,犯不上避讳。若是杨家对端王退避如此,难道不是因为有把柄在对方手上吗?” 祝含之闻言一笑,面上颇有些无奈之色:“周姑娘,我手上是有些私密的消息,但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周鸣玉不大信。 她嘴里能说出今上防备端王的话来,却说不知道杨家和端王之间的龃龉,怎么听都有些虚假。 周鸣玉继续问她道:“我听闻端王是在谢家出事之后就藩的。谢家被灭,杨家高升,端王府是否也有关系?” 祝含之挑眉:“周姑娘,你瞧我能有多大?” 她很年轻,瞧上去也就十七八岁,跟周鸣玉差不多的年纪。 八年前,繁记还不知道在哪呢。 祝含之看着周鸣玉失望的表情,又道:“不过,我也不是不能帮你打听。” 周鸣玉有些怀疑地看她,问:“端王挡了祝当家的财路?” 繁记但凡和祝含之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祝含之此人十分贪财抠门,她若是主动去算计谁,必然是图财谋利。 祝含之显然已经接受了自己这样的形象,道:“这你就别管了。我和他们家也有些不对付,即便不是为你,我也要去查的。” 睚眦必报也是祝含之一大特性。 周鸣玉还是没信,但是勉强接受了这个理由。 像祝含之不主动问她私事一样,她也没必要刨根问底。 终归祝含之的眼线密集,获取消息,要比她去打探快得多。 祝含之打量一眼她的脸色,道:“我给你拿些药罢?治脸的,还有补身子的。你这只脚若是养不好,落下旧伤可不好。” 周鸣玉如今也不和她客气了,干脆点了点头。 祝含之于是起身:“那我也不打扰你了。你折腾了这么久,好好休息一会儿。” 周鸣玉确实疲惫,点点头,又叫住她:“祝当家。” “怎么了?” “你有匕首吗?” 她那把匕首叫杨简在山崖下拿去了,还没还回来。 但她不打算问杨简要了,免得他又得寸进尺索要什么东西。 祝含之点点头,周鸣玉以为她要稍后才给她,正想劳烦她现在就给她一把,却不料祝含之将袖子撩起,将大臂上的皮带解开,取下了装着匕首的皮鞘递给她。 “这个行吗?” 周鸣玉微怔,点点头。 祝含之靠近她,将匕首绑在她左手大臂上,手上还帮她演示了一下。 “这把匕首轻薄,藏在袖子里看不出来。刀柄是向下的,方便抽出。用的时候将这个搭扣一拨,匕首就会掉出来,反手就能接住。” 她调整好,问她:“会用了?” 周鸣玉点头,伸手试了一回,确实比她原先那把轻薄趁手。 祝含之于是将她的袖子放下来,满意一笑:“那就给你了,报酬我以后一同讨。” 周鸣玉:奸商! 她就知道祝含之不做白给的生意! 祝含之施施然走了,还不忘帮她放下床帐关好门。周鸣玉又试了一回,架不住身体实在疲惫,便向床内靠了靠,手抚上左臂,躺下睡着了。 这一睡就到了晚间。 周鸣玉其实睡得不好,右脚时不时地泛痛,稍微一动就有可能牵扯到。她睡上一会儿就会因为不适醒来,但又架不住身体的疲惫再次睡去。 这么折腾到了晚上,周鸣玉才觉得精力恢复了些,在床上发了发呆,缓缓坐起来。 她掀开床帐,看见房内漆黑,才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正准备起身去倒杯水喝,就听到外间有人簌簌的动作声:“姐姐别动。” 是绣文的声音。 周鸣玉原本瞬间警惕起来的心放松了下来,诧异问:“你怎么来了?” 绣文从外间进来,点上灯,又端水过来递给周鸣玉:“是祝当家叫人回来传的话,把我接过来照顾姐姐。” 她方才来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周鸣玉又睡着,她不敢大动作,只缩在旁边守着。如今灯一亮,才是头回看清周鸣玉脸色,心疼道:“姐姐脸色怎么这么不好?让我看看伤。” 绣文不由分说,周鸣玉也阻她不得。绣文看得眼泪汪汪,反倒是周鸣玉反过来安慰她。 绣文噘着嘴道:“早知道就不该来。谁能想到遭这个罪?” 周鸣玉好笑道:“如你这般说,我回头缩在绣坊里,连门都不必出了,才最好是不是?” “就该这样呢。” 绣文拿个引枕,扶周鸣玉坐起来,又拿起杯子,放到桌子上:“姐姐先别睡,外间熬着药呢,差不多到时候了,我给姐姐拿来喝了再睡。” 周鸣玉说好,叫她不许哭了。 绣文把眼睛抹了抹,去外间把药倒好,拿手帕将碗底垫好,边吹边走进来:“我喂姐姐?” 周鸣玉本来想接,一听这话干脆悠哉地靠好:“啊——” 绣文扁扁嘴,但是还是帮她吹了吹,喂她喝完了,而后道:“姐姐等会儿再睡。祝当家方才叫人送了药来,我去将药碗收拾了,给姐姐换上。” 周鸣玉说好。 绣文很利索地收拾好,帮周鸣玉洗漱后取了膏药敷脸,又给伤处换药。 周鸣玉和她闲聊,想起临走前自己叮嘱她的事,问:“我不在的时候,绣坊没什么大事罢?” 绣文说没有:“哪里离了姐姐就转不了了?放心罢。我每日还去姐姐房间检查门窗关好了没,都好好着呢。” 她抬头,谨慎地轻声问:“姐姐走前这么叮嘱我,和这次受伤有关系吗?” 周鸣玉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 绣文严肃道:“姐姐放心。我这回过来,肯定好好护着姐姐,谁找我说话我都不信!” 周鸣玉笑,见药换好了,叫绣文别再继续折腾:“你不是坐久了马车就不舒服吗?今晚就跟我睡罢?” 她这张床榻宽大舒适,倒方便绣文好好休息。 “姐姐就别管我了。”绣文果断拒绝,“我和你一起,怕晚上碰着你伤处,或是影响你休息。我自己在外间都铺好被褥了,姐姐晚上有事叫我就行。” 周鸣玉无奈,只好道:“我的包袱里有一小盒香料,你点一些,是助眠的。” 绣文说好,帮周鸣玉吹了灯,自己转去了外间。 但周鸣玉却有些睡不着了。 她在昏暗的室内躺了半天,闭上眼睛,却反而越来越清醒,最后无奈之下只好坐了起来。 为了不惊醒绣文,她特地把动作放得很轻。 她把床帐掀起一条缝,清朗的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来,颇有些静谧温柔。周鸣玉干脆抬起手,又将床帐挂上帐钩。 这回她看清了,窗户的边缘,有一点黑影。 许是外头廊下的灯笼,又或是院子里的树影。 但是周鸣玉的谨慎并没有让她放下防备。她尽可能不牵扯到自己的伤脚,很轻地挪下床。 这伤口到了第二日,比头天刚受伤时还疼。落地的瞬间,周鸣玉疼得不住拧眉。 但她依然没有叫醒绣文,而是一边盯着那道影子,一边等待着那阵疼痛微缓,而后扶着床边慢慢站起来。 她尽可能将重心落在那只完好的脚上,轻而缓地挪过去。 她这只绣鞋还是自己做的,鞋底的布料很软,叠了厚厚一层,此刻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周鸣玉的手落在窗边,轻轻将锁扣拨开,然后确认了自己的匕首,豁然推开了窗。 窗外的人抱臂靠柱,长身玉立地站在廊下。见她开窗,被惊了一下,倏然抬头望向她,身体却没有其他的动作。 杨简脱去了那件官服,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头发也只是用了发带挽起,月色里褪去了平日里所见的那些冰冷杀气,反倒显出三分遥遥清隽之色。 他挑一挑眉,望着她,声音不大:“怎么没睡?” 周鸣玉没想到是他,默默放下了防备的手。回头看了一眼,见绣文没被惊动,就压低声音,轻声道:“下午疲惫,睡得久了,如今不大困。” 杨简点点头,又问她:“下午太医来了,怎么说你的伤?” 周鸣玉道:“都处理过了,不算严重,开了药静养就好。” 杨简抱着臂,拇指微微摩挲着手臂,安静了一会儿,又问:“原之琼难为你了吗?” 周鸣玉摇头。 她暗暗打量着他,不知道他大半夜穿着常服来这边发什么疯。 今日他回来,想来是要去面见圣上的,回了杨家,还要面对杨家和原之琼订婚的事,哪有这么清闲,叫他大半夜还能出来乱晃? 总不能说是赏月,一路赏到这里来的。 最不济,他是来催要帕子的。 周鸣玉想,杨简应该不会这么歹毒罢?一个下午,就来催她一个伤号? 杨简看着她神色,大约也能猜到她必然在心里骂自己不是好人。 既然不是好人了,那他放肆一点,没关系罢? 他放下双臂,直起身来,两步走近她窗边,抬手压在窗沿,正落在她手边。 他的身子微微前倾,唬得她微微后退了半步。 静春 第21节 第19章 自祝含之将周鸣玉接走之后,杨简马不停蹄去面见圣上。 茂武一路迅速地给他说过如今的情况:他下山这两日不在,原之璘摔断了脖子,如今醒不醒的过来还两说,而原之琼那边直接借此拉扯上了杨籍,与杨家订下了婚约。 如今婚约的事还没大肆外传,但也有人在端王府那边的刻意透露之下听到了风声。 杨简听得脸色阴沉:“谁定的?” 茂武也没在杨家多待,所知不多,只能将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杨简。 “听说世子摔伤时是七公子在旁边,一路将世子带回来的,医官来治伤的时候七公子也没能走,所以——” 杨简声音冷然道:“所以,是这个蠢货自己送上门去的。” 茂武不敢说话了。 杨简多少能猜到自己这位不靠谱的兄长心里在想什么,又问:“家里怎么说?” 这题茂武会。 茂武答道:“家主得到消息就去端王住处捞人了。听说昨晚家主房里到了半夜灯都没灭,家主对七公子大动肝火,今日侍从进去打扫,瓷瓶摆件砸的乱七八糟。” 杨简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婚约怎么定的不知道,父亲房里被砸了什么你倒是知道?” 茂武再蠢也知道自己是挨骂了。 但是这事能怪他吗? 订婚是大事,跟在旁边的都是亲信心腹,一个个嘴唇一闭跟焊死了一样,能打听的出什么? 但是老爹动手打儿子不一样啊? 任杨家身份再高,父亲发起火教训起儿子,不也就是那一套吗?下人自然津津乐道。 事情已经发生,多说也是无用。杨简只是担心圣上会如何考虑。 之前不久,杨简奉命去端王封地暗查过。前不久,有人来上苑给端王送信,又被他套了话之后灭口。这些事圣上都是听过他禀报的。 端王本就用心不纯,世家功高盖主目中无人也非一日两日。杨家不肯与公主结亲向皇室示弱,却偏偏找了嫡出的儿郎与亲王之女订婚,如何不叫人觉得是心怀二意? 杨简的部下已拿了更换的官服来,茂武在偏殿为杨简换了衣,忐忑地看着杨简卸刀面圣。 杨简没有进去太久的时间。 如今圣上春秋鼎盛,早练就波澜不惊的稳重神色。面对如杨简这样的小辈,甚至表情还十分温厚和蔼,先是关心了他有没有受伤,又问他有没有回家看看。 杨简都说没有。 圣上与杨简闲话两句,这才扯到端王家这一堆事上来:“朕听说你家中要与之琼订婚了,这事你知道吗?” 杨简只恭敬道:“臣只大概听说过,具体的还不清楚。” 圣上宽厚笑了笑,道:“近几日也辛苦你了,回家去看看罢,今晚不必急着回来。” 杨简称谢告退。 茂武没直接面过圣,脑子里排了几十个版本的大戏,不知道自家主子要进去面对什么样的腥风血雨,谁料不多时就出来了,搞得他又惊讶又不安。 “主子。”他试探着问,“怎么样?” 杨简表情还算好:“没怎么,被打发回杨家了。” 茂武放心了:行,那就是没骂人。 杨简看着他那副明显变得轻松的样子,颇有些怅惘:“茂文什么时候回来?” 茂武没反应过来:“可能就这几天?” 杨简点头:“那就好。” 茂武:什么意思?他是又在嫌弃我了对吗? 杨简一路回到杨家住处,原是打算直接去见过杨宏的。 临到房门之前,却见杨籍从里面走出来。 杨籍与他是同胞所出,长相却不相似。杨简长得英俊,平日里板起脸来颇有些冰冷的严肃之意,但杨籍便长得温柔讨喜许多,性格也很是亲和。 他原本苦着一张脸,见到杨简,又笑起来,笑意如春日暖阳般明媚。 他快步向杨简走过来,压低声音,明显是不想被杨宏发现:“八郎回来了。” 杨简自然明白他的好意,但他回来就是见杨宏的,所以推拒了杨籍要将他拉出门去的动作。 “兄长先回罢,我去见父亲。” 杨籍提醒他:“父亲心情不好,不如等晚些母亲来了,用饭时再来。” 杨简凉凉道:“那我怕他这顿饭就吃不好了。” 他迈步走进房间,果然见杨宏面色不豫。 杨宏未料到他这个时候回来,余光看着他行完礼,便问:“你不是跟在陛下身边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杨简一听便知他不知自己去山崖下待了两天的事。 他将地上那本书拾起来,整理好放在桌子上:“端王那边没藏住消息,陛下已经知道两家定亲的事了。” 杨宏方正眼看向他。 他倒是猜到了这事,便问:“陛下还问什么了?” 杨简道:“我什么都不知道,陛下自然问不了什么。” 杨宏点头,道:“这件事,我之后会解决的,你不必插手。” 杨简看着他平淡神色,问道:“父亲没想过阻止吗?” 杨宏只道他是忧心自己处境,不在意道:“原之璘摔断了脖子,能不能醒还两说。端王就指望着这么一个女儿了。七郎品性单纯,不是勾心斗角的料子,陛下不至于忌惮。” 杨简听出他的避重就轻,直接道:“婚后,七兄是要跟去端王封地的罢?那边有什么,父亲不知道吗?” 这回杨宏放下了送到嘴边的茶盏。 杨宏仔细地盯着杨简,沉声问:“那边有什么?” 杨简轻笑了一声,笑意里说不明的三分诮意:“父亲心里清楚,陛下心里也清楚。” 杨宏厉声道:“你少拿外头那套到家里来狐假虎威!” 杨简这些年里早练就了对杨宏的疾言厉色无动于衷的本领,此刻也只是清晰表达自己的态度:“父亲不肯阻止,大可以同意此事,只是我也绝不会让步。我是为七兄着想,原之琼不能和他扯上关系。” 杨宏还要说什么,杨简直接扬起手,向他行礼告退。 他走出门来,瞧见杨籍站在方才的位置,满面忧色地等他。 “兄长怎么还在这里?” 杨籍与他并肩而行,犹豫问道:“这件事可是让你在陛下面前为难了?” 杨简道没有。 杨籍思索着字句,道:“只是,八郎,世子受伤,端王的爵位无人继承,难保阿琼日后生活如何。我不过有个闲职在朝,做不做官都一样,能护着阿琼,为何不肯呢?八郎,阿琼是妹妹啊。” 杨简的脑子里在骂父亲的贪婪荒谬和兄长的愚蠢迟钝。 但是那一刻,他没办法反驳杨籍。 杨籍诚然是杨家年轻一代的平庸之辈,将来去了端王府上,被丢弃也无人在意。但此刻,他是坚决地护住了原之琼的。 即便原之琼并不需要他的保护。 杨简安静半晌,思量许久,最终仍是道:“兄长,凡事多思而后行。” 此话一出,二人都是一怔。 杨简的手指不由得蜷紧,他对面,杨籍望了他半晌,最后笑了笑:“父亲总说你没有杨家人的样子,我瞧着不是啊。” 这一句话让他沉默到晚上。 茂武没明白杨简今天究竟在想什么。圣上未曾发怒,家主又没能压制住他,照理说,应当心情不至于这样不好的。 茂武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因为周鸣玉被接走时,他没能帮杨简把人拦下。 他看着杨简捧着本旧书坐在窗下有一搭没一搭地翻,一个字都没看进去。他觉得这难得的休息日,不能在这里荒废掉了,于是给自己打了打气,壮胆走了进去。 茂武大胆道:“主子,咱们去找周姑娘罢?” 杨简垂着眼,没搭理他。 茂武于是干脆坐在旁边脚凳上,絮絮叨叨和杨简说起来:“我今天见到你就想问了——你和人家姑娘非亲非故的,又是背人家,又是抱人家上马,又是让我骑马跟在人家后头守着,你啥时候费力动过这样仔细的心思啊?要我说,喜欢个姑娘又不丢人。人家如今受着伤,无依无靠的,你把人家救出来,去看望几回,你这样的相貌多去几回啥姑娘不稀罕啊——” 杨简一脚踹在他肩膀,茂武没防备,扑出去趴在了地上。 茂武不服,翻过身起来,正要说话,却见杨简站了起来,把书丢在了一边。 茂武懵道:“干嘛呀?” 杨简一边去取外衣,一边道:“去拿药,去看她。” 茂武愣了一下,嘿嘿笑了,道:“咱那儿上好的骨伤药,我给公子拿去。” 言罢快步跑出去了。 -- 于是就有了现在这一幕,周鸣玉一开窗,便见杨简站在对面。 茂武躲在旁边,着急的心终于放松下来:要不是她开了窗,他家主子还不知道要一语不发地在外头站到什么时候呢。 结果杨简一开口,又将茂武气得半死。 “怎么没睡?” 她要是睡了,你今天不就白来了吗! 茂武蹲在一边看着自家主子,恨铁不成钢。 三句话把天聊死,难怪这些年都没有中意他的姑娘! 小时候倒是会点花言巧语,现在怎么不会了? 杨简靠在廊下的柱子上,完全忽略了一旁脸色嫌弃的茂武,只是就着月色,细细地打量周鸣玉。 杨籍说他如今和其他杨家人是一个样子,所以她如今厌他,除了杨家对谢家不义之外,是否也有这个原因? 静春 第22节 他走到窗边,将手拦在窗边,拉近了和她的距离,眼看着她后退了半步,神色瞬间变得僵硬。 一窗之隔,千山重重。 周鸣玉不自在道:“天都晚了,大人辛苦一天,早些回去休息罢?” 杨简自动忽略了这句赶他离开的话。 他垂首看着周鸣玉,觉得茂武这次说对了,他的确是要来见一见她。 只要见到她,心里便清晰地浮起一个明确的答案——他是杨简,而不是杨家想要的杨八郎。 “对,你该休息了。” 杨简忽而释然又轻松地一笑,将药瓶从袖袋中取出,放在周鸣玉的手边。 “白瓶内服,黑瓶外敷伤口,剩下这个是骨伤药,你看着用罢。” 周鸣玉迟疑地看了一眼:“祝当家给了我药。” 杨简道:“不要你的钱,把帕子给我做好就成。” 周鸣玉:呵。 故意整她是吧? 她把药瓶放在窗台外面:“多谢大人,我不要!” 她火速关上了窗户,将锁落上。 杨简的影子落在窗纸上,周鸣玉听见他低低的笑声。 周鸣玉确定了:他今天来就是犯病了。 第20章 杨简在外面轻轻敲了敲窗户:“你把药拿走,免得半夜脚疼睡不好,我走了。” 言罢那影子停了片刻,一晃便消失不见了。 周鸣玉没信,慢慢往床上走,却见绣文从外间披着衣裳进来,瞥她一眼:“和谁说话呢?” 周鸣玉尴尬一笑,反客为主:“知道有人还不进来救我?也不怕我被谁带走了?” “有危险你不会叫我啊?”绣文撇嘴,过来扶着她回到床上,“我可听到了,是不是那个杨指挥使?” 周鸣玉点头。 绣文问:“他来干什么?” 周鸣玉不屑一顾道:“谁知道?来发疯的罢?丢了几瓶药给我,我没要。你不知道,我在悬崖下头用了他一回帕子,他就非要让我再做个新的给他!” 前半段还算正常,后半段未免太亲昵了。 绣文用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看她,最后站起来道:“我去看看,给你拿的什么药。” 她径自走到窗边,周鸣玉都来不及拉她。 绣文开了窗,果然见到窗台上三瓶药。她探身往外瞧了瞧,没见着有人,才拿药进来关窗落锁。 她打开塞子闻了闻,问:“姐姐今天要用吗?” “不用。”周鸣玉果断拒绝,“放起来收着罢。” 绣文反应过来,把瓷瓶装好:“是。祝当家和灵云姐姐看过的药还敢用,他的药还是算了,咱们谨慎一点。” 周鸣玉问:“你方才取药,外头没人了?” 绣文满不在乎道:“你自己关的窗,还指望人家在外头等你?” 周鸣玉无语道:“我是那个意思吗?” 绣文笑嘻嘻地把她推倒,盖上被子:“别管是什么意思,赶紧睡觉。他要是想见你,明天肯定还会来。” 周鸣玉颇无奈地看着绣文转出去。 这一晚确实如杨简所说,周鸣玉真的疼得没睡好。 许是因为前一天她吃了杨简两颗烈性药,又心有防备睡得晚,而今天下午又太过疲惫,所以都没什么感觉。 反倒是今晚,周鸣玉因为不适醒了好几回。 好在她一贯耐痛力还算不错,换个姿势倒也勉强睡着。再加之白日休息充分,次日醒来时,也不至于过分疲惫。 绣文陪周鸣玉吃完早饭喝过药,又将外敷的药换好:“我给姐姐带了护眼的药膏,左右现在没事,给姐姐用上?” 周鸣玉自打少年时去了南方,经常要做缝补衣服的活,从粗使到绣娘,针线活始终没落下过,于是时间久了眼睛也经常泛疼。 护眼的药膏她自己也带了,就是为了每日睡前敷眼。 几天没用,周鸣玉没拒绝,仰靠在引枕上和绣文说话,闭着眼睛休息。 绣文帮她敷好药,又去窸窸窣窣地拿东西。 周鸣玉闭着眼,听着绣文在旁边的动静,问:“你是不是取绣绷了?” 绣文应声,道:“我有个摆件没做完,这次过来就带来了,闲着打发时间。” 周鸣玉便说:“等下擦了药,扶我去桌子前头坐着罢?前一阵姚娘子让我画新的式样图,我还没做完呢。” 她们制衣裳,大都要提前去做。周鸣玉在衣衫制式上有小巧思,每季都要画新图和姚娘子讨论。 绣文一边做,一边和她聊:“姐姐真把自己当神仙了?难得有个休息的机会,你还想着画图。” 周鸣玉闲不住,朝她伸手:“要不我给你理线罢?你那线永远堆成一团乱麻,臭毛病说几次都不改。” 两个人轻轻松松地说着话,不多时听见外头有人轻轻敲门:“周姐姐在吗?” 周鸣玉一听便知是张浮碧的声音。 她连忙应声:“在,三姑娘快请进。” 又坐起来叫绣文拿帕子擦掉脸上的药。 张浮碧进来看见二人动作,半点没有架子地体贴道:“周姐姐莫急,收拾好了再说话。”言罢便自己坐在一边,暗暗打量了一眼周鸣玉的伤脚。 但周鸣玉仍是快速清理好脸上的药膏,收拾干净了回头问张浮碧:“三姑娘怎么这时候来了?” 绣文帮张浮碧上了茶水,张浮碧谢过方道:“我听说周姐姐坠崖,一直挂心,知道周姐姐昨天回来了,原本就想来的。可又想到周姐姐要看伤休息,就没来。昨日官眷席间用饭遇见了祝当家,我便问了一句,听说周姐姐状况尚好,才想着今日来探望的。” 她回过头叫侍女把手里的盒子给绣文,只说是些伤药,叫周鸣玉选合适的用。 周鸣玉多谢她好意:“只是劳动三姑娘特地来跑一趟。” “不麻烦。”张浮碧真诚道,“我母亲原本也想来谢周姐姐的,我想她来了反倒拘谨,就没让她来。我马术不精,那日幸好有周姐姐在,否则万一郡主有个什么事,我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周鸣玉安慰道:“这事是意外,三姑娘不必放在心上。若不是三姑娘及时回去找人,我们才真的危险呢。” 提起那日张浮碧仍心有余悸:“说起来我还心惊。那日我骑马回去,第一个就瞧见个穿官袍的武官,瞧着年轻英俊,人却看着冷冰冰的,看得人害怕。要不是郡主和周姐姐危险,我打死也不敢向他求救的。” 周鸣玉闻言一怔。 她捂住心口,压低声音道:“我回去才知道,那是龙爪司的指挥使。平日里常听人说他们不是好官,可那日我说完,他立刻便骑马追过去了。可见人言也不足全信。” 周鸣玉想起那日在悬崖下看到杨简的样子。 他勉力压制着急促的呼吸,似乎是很着急的模样。 她原本怀疑他是又暗中去做了什么任务,后来见他一路照顾自己,又似乎是认出自己的模样,才勉强猜到他是来找自己的。 如今张浮碧一说,便对应上了。 周鸣玉淡淡扯了扯唇角:“是。” 张浮碧见她如此,以为或是杨简做了什么叫她不喜,所以没再多说,又叫侍女把带来的东西都摆上:“我知道周姐姐伤了脚,必然无聊,给带了些棋盘花牌之类的小玩意儿,平时打发时间也好。” 绣文连忙上去帮忙。 张浮碧赧然一笑,坐近了些:“周姐姐,我今日在你这里避一天好不好呀?” 周鸣玉笑问:“可是张夫人和其他夫人说话,又叫你去作陪了?” 张浮碧苦哈哈地点头,道:“那些夫人眼瞅着光鲜亮丽,一副高贵人做派,私底下什么浑话都说。” 她顿了顿,靠近一些,压低声音问:“周姐姐可知道,除了郡主以外,端王的世子也坠马了?” 周鸣玉道:“昨日听说了一些。” 张浮碧便道:“郡主分明是因荆棘惊马,世子那边也是因为突遇了猛兽,这样的意外谁能预料?她们不盼着人好,居然还敢说什么,郡主借此攀上了杨家,怎么偏偏伤重的那个是世子?好像郡主是个姑娘家,就活该替她兄长——” “三姑娘!” 周鸣玉赶快打断她:“这不是好话,听过忘了就是。” 张浮碧自知失言,不再多言。 周鸣玉听出些不妥,低声问张浮碧道:“什么叫攀上了杨家?” 张浮碧似乎也觉得此事尴尬,凑近了道:“也不知道是从哪儿传来的风声,说郡主要和杨家的郎君订婚了。” 周鸣玉原道这事不磊落,杨家和端王府应当是要私下处理的,却没想到如今居然外头的官眷都知道了。 她又问:“这事大家都知道吗?” 张浮碧莫名,道:“都知道了呀,都在议论呢。我那日还听见我父亲说,有人打听消息都打听到了他那里,问他日日与杨家大郎君共事,可听说什么内情没有。” 周鸣玉原以为这事应该瞒着,却不料居然一日之间便人尽皆知。 周鸣玉一瞬间想到了原之琼。 她既然为嫁给杨籍费尽心思,那散播些消息出去,也不算什么难事。流言越难听,杨家就越要保住两家的脸面,就只能答应杨籍与她的婚约。 可原之琼心思算尽嫁给杨籍,又是图谋什么呢? 周鸣玉也算得上了解杨家这几位兄弟,杨籍在其中算是最低调无闻的一个,少年时文武皆不如旁人,如今官位又十分普通,凭世家冷漠的习性,便是将他舍了,也是不会犹豫的。 原之琼与其选他,还不如选杨简之下的几个弟弟。 周鸣玉这样想,便顺着张浮碧的话问:“那张大人,可听说什么没有?” 张浮碧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周姐姐!你怎么也和那些人一样!” 周鸣玉笑起来,开玩笑般道:“你瞧,婚事是喜事,何必藏着掖着?张大人都没听说,想来是子虚乌有,何必听旁人说了就信呢。” 静春 第23节 张浮碧在京城官宦里也待了这么久,不至于这点敏锐度都没有。有的事,越是藏着掖着,越是可疑。 这事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偏偏端王府和杨家没有反应,岂不奇怪吗? 况且,她父亲在家还特别叮嘱过她们,叫她们出去不要乱说。 周鸣玉看着张浮碧欲言又止的神色,大约猜出来一些。 恐怕与她所想无二,真是杨策不满意,所以张浮碧也得了父亲叮嘱。 周鸣玉不再深究这个话题,转而问她:“三姑娘答应了郡主要去宫中做女官的事,可与家中提过吗?” 张浮碧摇头,道:“还没。” 她眼仁透亮,干干净净地问周鸣玉:“周姐姐不会又想要劝我罢?” 周鸣玉一看便知道了她的心思,何必再多言,无奈一笑道:“我当日劝过了你,你同意,那我还要说什么?” 她指指桌子:“我等下要去画新衣的制式图,三姑娘要不要一起?若是以后真做了采买女官,还要请三姑娘多看顾我。” 张浮碧的表情一下子就明媚起来,开开心心地快步走过去。 绣文将周鸣玉的东西整理好放在桌面,张浮碧便拿起几张稿纸兴致勃勃地去看。 周鸣玉扶着绣文慢慢地移过去,把自己没做完的那张手稿拿出来接着画。那厢张浮碧看着她画好的稿子,时不时还要与她讨论几句。 先前去张府制衣,张浮碧一直乖巧听话,母亲喜欢什么,她就选什么。如今没了旁人,周鸣玉才发觉她于此道也能侃侃而谈。 周鸣玉突然有些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煞风景地继续劝她。 张浮碧眼光敏锐,有些不错的巧思会赞同,有些不妥的式样还会指出来,说平素贵女间着衣如何如何,这样的恐不受喜爱。 周鸣玉到底离了上京许久,有些东西确实不熟,与她谈了半晌,改了好几张图,由不得心里也生出几分赞叹。 “三姑娘所幸如今还小。若是再长几岁,凭这样的眼光,哪里还有我们的立足之地呢?” 周鸣玉平日里往来官眷贵妇之间,早习惯了见人说话的奉承口吻,这言语夸张了些,倒说得张浮碧不自在起来。 她把稿子放到一边,轻轻跺了跺脚:“周姐姐故意捉弄我是不是?” 张浮碧的性子很让周鸣玉喜欢,周鸣玉因此笑了笑:“哪里是捉弄,分明是佩服三姑娘。” 张浮碧有些害羞,攥着张喜欢的稿子转过去瞧,似乎是思考什么,过了一会儿转过来问:“周姐姐,我能学这个吗?” 第21章 张浮碧似乎是发掘出了自己的兴趣,和周鸣玉说着说着,就到了中午。 周鸣玉原想留她用饭,张浮碧推拒了,说她母亲那边必然要找她,便告辞了,临行前还拿走了周鸣玉的几张废稿和旧稿,说要回去研究研究。 周鸣玉让绣文送走了张浮碧,这才和绣文面对面一起用饭。 她早上起得早,又忙了一上午,吃完就有些犯食困。待午休起来,打算继续画稿子时,却有人找上了门。 这人周鸣玉是眼熟的,前几日她在端王居所外被杨简打晕,就是他来询问自己事情经过。 翊卫统领,宋既明。 周鸣玉从前没听说过这号人物,上京也没有什么姓宋的高门新贵。此人瞧着绝不超过三十岁,年纪轻轻却有如此位置,实在引人注目。 周鸣玉上次被他问询之后,便向祝含之打听过。听说宋既明是寒门臣子合力推举出来,皇帝存了制衡世家的意思,便将他放在翊卫做都统。 在此之前,杨家是有将杨简推上翊卫统领的想法的。 因为有了宋既明,便断了杨家这个念头,原本以为杨简要走别的路子,孰料竟去做了个名声颇不讨喜的龙爪司指挥使。 总之,此人是绝对与杨家所在的世家和杨简所率的龙爪司不对付的。 翊卫原本负责护卫皇帝及宫中其他贵人,此次出行,亦对皇室其他成员负责,包括端王一家。 原之琼坠马时周鸣玉在侧,宋既明的确需要例行问询。 但周鸣玉却在想,两次事件,她都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何须要他来亲自查问。 她房中干净整洁,没什么不妥,听到来人报上名号,便让绣文开门,自己扶着桌子站起来。 宋既明照旧是与之前一样,身边带了个副手,在一旁负责记录供述。 他进来看见周鸣玉扶着桌子站在那边,便道:“周姑娘有伤,便坐罢。” 周鸣玉瞧他一眼,颔首微微屈膝,行了一礼:“多谢大人。” 周鸣玉扶着绣文坐在了宋既明对面,心里琢磨这人叫她坐下,难道是打算久谈? 上次他随口问了几句就离开,应当是因为杨简是受上命行事,所以他也被提前打过招呼。 而这次,他若是要久谈,就意味着今上不仅忌惮端王和杨家,甚至还有可能怀疑到了杨简那边。 宋既明直入主题,道:“在下奉命询问郡主坠马一事,周姑娘当日在场,还请说明情况。” 周鸣玉便将当日的情况大致说明:“……民女骑马去追郡主,一直快到悬崖边才足以够到郡主。当时情况紧急,民女便斗胆扑到郡主马上将她拽了下来。” 宋既明审视的目光看向周鸣玉,问:“是你将郡主拽下来的?” 周鸣玉道:“是。” 宋既明问:“郡主的马是御赐,以迅疾闻名,那样快的速度,你还敢扑上去?不怕人没救下来,自己倒摔掉一条命?” 周鸣玉垂眼,故作怯色,嗫嚅道:“当时那悬崖已近在眼前,总不能指望那马自己停下来。民女也是瞧着与郡主近,或可一试,才扑上去的。” 宋既明便问:“既然是你主动,为何郡主无事,你却坠落山崖?” 周鸣玉垂眼,满面的尴尬与后怕,道:“民女那时莽撞,没注意力道,也没看到周围环境,直接顺着旁边的山坡滚下去了。好在郡主没事,民女也就安心了。” 她没说实话,半点不提自己是原之琼推下去的。 宋既明来之前,必然已经问过原之琼。而无论自己是生是死,原之琼都绝对不会提及是自己下了黑手,只会拿意外做遮掩。 既然如此,她没必要在原之琼先说经过之后,说些原之琼害她这样不利的话。 宋既明余光落在周鸣玉的裙角。她的裙子虽然盖得严实,但固定的夹板还是显露出一个痕迹,方才落座时,他便注意到了。 “周姑娘从那样高的山壁上摔下去,只伤了脚?” 周鸣玉适时地表达羞赧:“身上也有些别的伤口。” 宋既明冷眼看着她不接话,也不浪费时间,干脆挑明:“那样高的山崖,便是些有功夫的侍卫掉下去,也未必能保住性命。周姑娘一个女子,只受了些小伤,未免让人不可置信。” 绣文就站在周鸣玉身边,闻言立刻反驳道:“大人岂能这样说?我家姐姐福大命大才捡回一条命,身上落了那么多伤,大人难道是怀疑我姐姐吗?” 周鸣玉连忙回头拉住她,又赶紧起身对宋既明道:“大人恕罪。我这妹妹是担心我才一时口快,不是故意冒犯大人的。” “不用站。”宋既明摆摆手叫她坐下,道,“这是对疑点的例行询问。若周姑娘真是福大命大留下一命,我们复核过没有出入,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周鸣玉若是个什么都做不了的弱女子,确实几无可能生还。但即便宋既明问询,周鸣玉也绝不会说自己有武艺傍身的实情。 她只是含糊地答道:“那山壁上有些树木藤蔓,民女掉下去的时候撞到几次,算是缓冲了几回。后来民女还抓住了一截树干,停了下来,只是那树干随后断了,民女才摔下去。” 宋既明问:“就这样?还有吗?” 周鸣玉想了想,方道:“没有了罢?” 她口吻也不太确定。 宋既明问:“我的部下在那面山壁的石缝间发现了些痕迹,姑娘知道是什么吗?” 周鸣玉不解问:“什么?” 宋既明道:“像是有人用什么东西插进山壁间划下去的痕迹,姑娘做了什么吗?” 周鸣玉不安地看了眼绣文,茫然无措地想了半天,不确定道:“似乎……似乎,也许是民女挣扎的时候树枝划到的?” “哦,原来如此。” 宋既明打量着她紧张的神色,颇有压迫性地开口:“周姑娘一介弱质女流,被树木横撞了那么多次,还有闲心和力气抓住树干,又拿木枝插进石缝里减缓速度。周姑娘,你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周鸣玉听完这话,一咬牙立刻跪到了地上,腿脚上的伤口立刻痛起来,眼泪便霎时漫上眼眶。 绣文吓了一跳,赶紧去扶。 周鸣玉咬紧了嘴唇,往前挣扎了两步,道:“大人!民女没有说谎!民女幼时是奴籍,从小就常做些打水砍柴的粗活,练了些力气在身上。之后因为有些针线功夫,被主家提拔出来学些做生意的本事,行商路上也免不了做些苦力。祝当家赎我到上京来才不过一年多,即便到了上京,绣坊里来了布料针线,民女也是要帮忙去搬卸的。民女力气大,情急之下抓住树干,哪里不妥?” 她又捂住自己的肩膀哭道:“那样高的山崖,谁摔下来能不怕?民女想抓些东西救命,又哪里不对?大人若是不信,可叫太医来查证!民女这肩膀脱臼了,是才接上的,手臂也有拉伤!大人看民女的手!民女一个绣娘,最是爱护双手,如今全是划伤,都是为了救命啊!” 周鸣玉到底从前是个漂亮的姑娘家,虽然如今脸毁了不少,但仍旧是个清秀的姑娘。这么苍白着一张脸,又捂着伤哭得梨花带雨,任谁瞧着都觉得可怜。 绣文也在一旁帮腔,道:“大人何必这样逼问我家姐姐?该说的我们都说了,大人非不信。既说了要查证,那有不对的,也要等查证了再问。哪有这样质疑的?” 周鸣玉只顾低着头哭,半分也没看见宋既明的表情,不知道他到底吃不吃这套。 一个普通的姑娘家,突然遇到危险,必然会慌乱无措。她若说话太有条理,反而不对劲。 她故意把话说得七零八落,后面再用痛哭这样的无赖手段遮掩,倒更显得真实。 只是宋既明半天没反应,叫她有些心虚。 周鸣玉心里飞速思索,想宋既明还会怀疑她什么,若是她实在难以解释,干脆全部推给杨简。 反正宋既明肯定不会去找杨简对峙。 正想着,头顶上宋既明终于开了口:“周姑娘何必如此,起来坐着罢。” 周鸣玉早就腿疼得不行了,只是一时带伤跪久了压得腿麻,不方便起来。 她拿帕子遮着半边脸,一边拭泪,一边委屈地抽噎着问:“大人不相信民女吗?” 宋既明的声音一点波澜都没有:“先起来。” 周鸣玉心里咯噔一下,又哭起来:“大人不肯相信,民女起来又有什么用。不如大人将民女从那山上扔下去,能不能活就看民女的命罢!” 宋既明这次的声音有些咬牙切齿了。 他指了指绣文,道:“扶起来!坐着好好回话。再这样哭,就不必多问了,直接拉你定罪。” 周鸣玉惊讶地抬头。 宋既明见她似乎是被自己吓唬住了,这才道:“周姑娘,郡主坠马,不能排除是你故意谋害的嫌疑。今日问清楚,是对你好。你这样哭闹成何体统?” 周鸣玉抽泣几下,极委屈地压抑着哭声,看起来颇可怜。 她一边拿帕子挡住自己的脸,一边偷笑。 想来宋既明身在翊卫,平素见过的普通女子极少,而他面对的对手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刺客死士,纵然有些女子,必然也不是娇柔造作胡搅蛮缠的类型。 静春 第24节 她余光打量宋既明,瞧着脸色还是一板一眼,分明就是有些无措才这样装腔作势。 行,宋既明原来是吃这套的。 那她就会了。 周鸣玉自己也不舒服很久了,也没打算真要这样二次伤害自己的腿。既然宋既明说了这话,她就顺坡而下,扶着绣文重新回到凳子上坐下。 只是她方才跪得猛,好像真的伤到了,如今坐回来也不舒服,不自觉地拧着眉按着腿。 绣文一看就知道是伤到了,凶巴巴地瞪了宋既明一眼。 周鸣玉腿疼,一直安静地掉着眼泪。宋既明于是也就问得很快,又对当时她与原之琼在林中的经过问了许多,最后看她一张帕子都湿了,想自己该问的都问了,便起身告辞。 宋既明有些巴不得赶紧离开的急迫:“翊卫核查好后,若是没有疑点,不会再来打扰周姑娘。周姑娘好好休息养伤罢,在下告辞。” 周鸣玉也巴不得他走。 她强硬地压抑住心中的喜悦,扶着绣文起身上前一步:“大人慢走——” 宋既明一惊,眼睁睁看着周鸣玉脚下一软,便往面前摔倒。 他正在周鸣玉面前,心里怕了这个麻烦的姑娘,脑子里下意识浮出一个念头—— 真摔了又要哭!! 宋既明下意识上前一步伸手,径直穿过周鸣玉的手臂,将她稳稳地接在了怀里。 宋既明长舒一口气:幸好! 周鸣玉没想到自己被裙子绊了脚,摔倒时吓了一跳,可下一刻居然被宋既明接住,心里更是一惊。 这宋既明在干什么! 她反应过来如此不妥,立刻便要起身,却因脚下没力迟了一步。还没来得及回头去叫绣文,便听到门口传来一道凉凉的声音。 杨简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盯着周鸣玉,口中道:“宋都统,今日怎么上这儿来了?” 第22章 (三章合一) 周鸣玉越过宋既明的臂膀,看见了门口脸色和语气一般黑的杨简。 她那一瞬间,突然有一种回到了过去的错觉。 以前的杨简就是这样。每次参加宴饮,无论他们的座位隔了多远,他的目光永远都落在她的身上。若有其他儿郎来与她说话,但凡时间久些,态度热忱些,他便不大乐意,必要找个借口凑过来,装作不在意地问一句:“说什么呢?” 那时候他没少因此被人打趣。 杨简自小就喜欢守着谢惜,定了婚约之后更甚。杨简有些兄长和朋友,知道杨简看重谢惜,便故意在他面前和谢惜说些玩笑的亲近之语,以此来捉弄杨简。 谢惜那时候年纪小,这些兄长们拿她当妹妹,说这些话不过是寻个有趣的乐子。谢惜是个小孩子都明白,杨简自然也明白。 但他偏偏还一次又一次地上钩,每每都要被大家哄笑一回。 杨简那时候性情豁达开朗,唯独在这件事上对兄长和友人们睚眦必报。若是谁在这事上招惹了谢惜,他定要时刻在明里暗里挤兑对方,记仇到三年不忘。 周鸣玉因为这熟悉的回忆而微微恍惚了一下。 宋既明扶住她,是害怕她的伤处又出事,此刻见周鸣玉微微停滞,还真以为牵扯到了她的伤处,便没管杨简的问话,只是低头问周鸣玉道:“周姑娘,还好吗?” 这一句话终于将周鸣玉发散的思绪拉回。她连忙匆匆道了句还好,便着急要推开他,又伸出一只手去扶绣文。 绣文方才看宋既明扶住了周鸣玉,吓了一跳之后迅速反应过来,俯身快速帮周鸣玉将裙摆拉好,而后立刻便扶住周鸣玉。 周鸣玉赶紧扶着绣文站稳,又往绣文那边靠了靠,和宋既明拉开距离。 反倒是宋既明半点不着急,双手一直托着她手臂,确定她站稳了方才松开双手。 周鸣玉道了句“多谢大人”,抬眼快速瞥了一眼,看见杨简还站在原位,面上的凉意却更加渗人。 她眼睫颤了颤,迅速收回视线。 宋既明心细如发,自然看见了周鸣玉眼神的波动。 他此刻方想起背后还有个人似的,转过去问道:“杨指挥使,今日没有公务吗?” 他职责所在,几乎日夜守在圣上身边,岂能不知圣上面见杨简,又岂会不知杨家与端王府上那些事情。 这话就是故意的。 杨简半点没有难堪之色,反讥道:“国泰民安,世无贼人恶事,陛下恩赏,允我休沐几日。倒是宋都统,此番出行护卫皇家安全却屡屡有失,不多加反思,怎么倒来此地对个姑娘家动手动脚?” 动手动脚。 周鸣玉想杨简还真是在官场上待久了,攻击起对手来,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她尚算作当事人,只凭宋既明规矩的动作,都说不出“动手动脚”这四个字来。 宋既明面对杨简,脸色也明显阴沉下去。他虽多次受杨简挑衅,时间久了却也知道他人品,此回拿一个女子来激他,实在有些令他不齿。 “你我之间的事,何必牵扯一女子?” 他音调明显冷下去:“在下护卫陛下,未尝有失,今来调查清河郡主坠马之事,亦是职责所在。所作所为,皆坦坦荡荡。倒是阁下,今日赋闲在家,便该多加反省,想想陛下为何有此命令,再想想自己背靠杨家,该如何明哲保身。” 周鸣玉侧目望了一眼宋既明。 一来,是她没想到宋既明居然为她辩白。虽然想也知道不是为她开口,却也算是在保护她女子清名。 二来,是她有些惊讶,杨简因此事,居然被皇帝冷置了? 她自小便隐约听说过今上希望钳制世家的事,却不甚在意,直到谢家火速被抄,半分辩白时间都没有,这才知道此言非虚。 所以,即便杨简坐上这个位置,向今上投效诚心,但今上仍然因杨家对他忌惮。 所以,杨简如今境地,算不得安稳。 周鸣玉想到这里,忽而心中一紧。 杨简身在朝堂争斗之中,这些年替今上做刀得罪了不少人。今上的信任既不够稳,那杨简便有可能随时为自保退守杨家。 他若与杨家彻底同一阵线,那她便无法完全利用杨简。 她原本以为杨简对她尚存情分,也许可以作以利用,但现在来看,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要另想办法了。 杨简听到宋既明居然优先维护周鸣玉,心中不满,却看到周鸣玉神色,忧心起她误会自己此言是暗讽辱她。 他立刻不想和宋既明浪费时间了。 “多谢宋都统提点了。” 他向一旁让了一步:“宋都统今日来查问完了?那不耽误宋都统回去复命了,请。” 他颇有风度地伸手,请宋既明先走。 宋既明却负手,立定原地不动了。 “阁下因何来此?” 杨简理所应当道:“宋都统不是知道吗?这位周姑娘摔落山崖,是我带回来的。我今日无事,来看一看,不行吗?” 宋既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二位熟识?” 周鸣玉心里七上八下。 她是个姑娘家,又没在这件事里起什么重要作用,糊弄两句,宋既明尚可放过。 但是杨简不一样。他前日亲自救她,昨日回来时恐怕有不少人看见,今日又说来看她,简直就是在危险边缘大鹏展翅。 宋既明岂会放松警惕? 只怕会因此再盯上自己。 周鸣玉看向杨简,想着他万一再说些什么话,自己该如何挽回。 杨简也瞧见了周鸣玉警惕的神情,心里微软,否认了宋既明的话。 “不熟。” 宋既明不依不饶问道:“不熟,何以今日特意来此?” 杨简笑了笑,道:“倒不是特意。是我得知世子与郡主同日坠马,觉得事情可疑,所以来找周姑娘问问此事。” 宋既明道:“这不属于阁下的管辖范畴。” 杨简道:“我与世子自幼熟识,自然对此事关心些。” 宋既明不吃这套:“既是关心世子,就该去盘问当日的随行护卫,或是询问令兄情况。怎么问到这儿来的?” 杨简道:“今晨我去拜访端王,看望世子。世子身边的亲随,我已然问过了。如今对郡主这边情况不明,便来问询一二。我总不能在郡主如此惊惧忧心的时候,还去问她这些话罢?” 他颇耐心地解释完,问宋既明道:“宋都统可还有别的问题吗?” 其实仔细想来,杨简每句话都算不上严谨。但鉴于他与宋既明分处两个阵营,平日里交谈一贯是这样敷衍的态度,所以听在宋既明耳中,一时倒不觉得奇怪了。 宋既明知道杨简来此的目的必然不止是他嘴上说的那样,但他也知道,自己绝对从杨简口中问不出什么别的来。 说到底,虽然杨简如今受圣上冷置,但官位还在,行事确可对他保密,而他也无权多问。 杨简见他沉默,满意一笑,再次道:“既没有别的问题了,就不耽误宋都统时间了。” 周鸣玉站在宋既明身后听这二人交锋,心中早就有些不耐,听到杨简赶人,反倒松了口气。 她心想宋既明问不过杨简,也就只能走了。 却不料宋既明沉默之后冷然看了杨简一眼,而后转头看向周鸣玉,用一种明显缓和了冷硬态度的温和口吻同她道:“周姑娘好好休息,若是方才伤到了腿,我可请太医来重新为周姑娘看诊。” 周鸣玉没想到宋既明有这一出,下意识看向他身后的杨简。 杨简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在宋既明说完这句话后瞬间冷下来。 宋既明看见周鸣玉的眼神游移,正要说话,周鸣玉便道:“民女没事,多谢大人关心,不劳烦大人了。” 周鸣玉实在是觉得宋既明是个麻烦,如果再待下去,不知会如何揣测她与杨简的关系。 所以干脆利落地三连拒绝,希望他能识相点赶紧离开。 但是,她需要打消宋既明对她与杨简关系的怀疑,最起码,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与杨简同一阵线。 再者,她也希望宋既明能把杨简一起带走,因为她如今半分不想见到杨简。 于是她怯怯地抬起眼,目光里带着一点掩饰过的惧色看向宋既明,道:“民女恭送大人。” 静春 第25节 她想宋既明这般有眼力,必然能从自己的回避里,揣度出几分她畏惧杨简的意思。 宋既明向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心中一喜,却听他口中道了句“告辞”,便毫不犹豫转身离去。 周鸣玉:! 果然这人指望不了一点。 她眼睁睁看着宋既明走出门去。经过杨简身边时,二人谁都没有侧目多言,只是冷然将对方甩在身后。 杨简看着周鸣玉微微尴尬的神色,这才走进房中。 他口吻凉凉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 周鸣玉无奈问道:“大人怎么这时候来了?” 杨简诮问道:“怎么?青天白日,宋既明来得,我来不得?” 周鸣玉无语道:“岂敢。” 这话听在杨简耳中,就是她在说反话。 谁都来得,偏他来不得。谁都肯见,偏他不肯见。 杨简心头郁气更重,想今日就不该来,干脆回去算了。 但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断了。 杨简硬生生站住了脚,看着周鸣玉拘谨的姿势,问:“一直站着干什么?不疼了?” 周鸣玉实话实说:“有点。” 杨简于是皱了眉,立时便伸手过来,周鸣玉看见他这动作,连忙道:“不劳烦大人了,我扶绣文就好。” 她抓着绣文躲了下,绣文会意,立刻迈了半步错身在前,挡住了杨简的动作,而后扶着周鸣玉慢慢往椅子上挪。 杨简看着周鸣玉缓慢移动的背影,目光落在那只伤脚上,眉头拧得深了些。 待看见周鸣玉终于坐稳了,他才跟过去。 他原本是想去看看周鸣玉的伤处,看看包扎得如何,但又想到他二人如今身份有别,不是在崖下那样紧要的时候,他已经没什么资格可以这样亲密地撩开她的裙角。 他最终还是没有靠近她,只是坐在了另一边。 “伤怎么样了?” 周鸣玉简单道:“太医都看过处理好了。” 杨简又问:“原之琼带的太医,你确认处理好了吗?” 他毫不避讳自己清楚她与原之琼行踪的事情。 周鸣玉道:“阮当家身边的灵云会医术,当时一直陪在旁边,应当是没问题的。” 杨简目光落在她腿伤,眉头始终浅浅蹙着:“宫里的算计多,千防万防,总有让你百密一疏的手段。” 他报出了一个地址,同周鸣玉道:“回了上京之后,你可去这里找一位龚大夫,重新看看你的伤。” 他又强调了一句:“此人可信。” 此人值得他信,未必值得周鸣玉相信。周鸣玉没打算去,口中只温顺称是。 杨简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没打算听。 他手里转着茶杯,突然对绣文道:“我喝不惯这种茶,帮我换一杯罢。” 一旁的绣文心中默默无语:这茶叶是繁记供给皇室的,阮当家那里留了些,知她们出不去,只能一直在房间里,特意叫灵云给送了点过来。 宫中即便圣上也用的是这种茶,他有什么喝不惯的? 这茶方才奉上去的时候没说喝不惯,等人说了一句话,才又抛下这句,摆明了是要把她支走。 绣文看了一眼周鸣玉,周鸣玉直接道:“我们没什么其他好茶。大人不喝,也没有别的可换了。” 她才不愿意让绣文出去,让自己落入和杨简独处的境地。 杨简笑道:“你们当家的这么阔绰?你们平日里,就喝这种御贡的茶叶?” 他悠闲地晃着杯子:“我若是将此事回禀圣上,你们当家的还能这么富贵风光吗?” 周鸣玉狡辩道:“这只是陈年的残茶,与御贡的自然不一样。” 她从灵云那儿得了这茶的时候听过嘱咐,特地将茶叶碾碎了,免得一时不察被人抓住把柄。如今正好拿来做借口用。 杨简于是抓住了她的把柄:“怎么,我喝不了别的,只能喝残茶?” 周鸣玉想起杨简那张毫不矜贵的嘴,从前什么东西都能入口,怎么现在倒挑起来了。 她正要说话,杨简将茶杯放在绣文的漆盘上,对她道:“你们平时喝什么茶,给我就换那种罢。” 这种御贡茶的味道,他在皇帝那里喝多了。只要闻见这味儿就浑身不舒服,总觉得接下来该有什么大麻烦要交给自己。 绣文看了周鸣玉一眼,周鸣玉点点头,她才带着茶杯出去。 杨简顿了片刻,看向周鸣玉,道:“抱歉。” 周鸣玉没懂,疑惑问:“什么?” 杨简道:“我方才针对宋既明,但牵连到了你,是我失言。” 周鸣玉这才想起方才杨简那句话。 她初时被卖到南方时,就被说过故意勾.引主家,难听的话那时听得多了,一句都受不了。如今已经过了太久,她早学会了将有些话左耳进右耳出的本事。 她淡淡说无事。 杨简看着她满不在乎的神色,想到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也许从前在南方经历过很多这样的事。 但那些他一无所知的过去并不是他可以触及的范围。 他即便有心为她讨回公道,也要先看她是否愿意让他知道。 他觉得自己是多说多错,平白无故又将她那些不快的旧事惹出来。 最后只能生硬地问起别的事:“宋既明方才来干什么了?” 周鸣玉想到方才那一幕心里就尴尬,不想多说:“没什么,就是来问问那日郡主坠马的事,确认些疑点和细节。” 杨简满脑子都是宋既明把周鸣玉抱在怀里的画面,此刻见周鸣玉不肯说,哼一声道:“他冒犯了你,有什么不敢说的?” 他心里已经在盘算回去之后如何给宋既明使绊子了。 周鸣玉无语地解释道:“算不上冒犯。是我没站稳,他才来扶我。” 杨简听到前句,还以为周鸣玉是在替宋既明辩解,心里不爽更甚。等听到后半句,立刻将前头的情绪都忘了,问她道:“又伤着脚了?” 周鸣玉赶紧否认:“没有,只是一时没注意,绊到裙子了。” 杨简不大信:“真的没事?” 周鸣玉没说自己方才扑到地上跪了半天的事,只解释道:“真的没事。我这只脚没有使力,没有伤到,最多也只是吓了一跳,所幸最后无事。” 杨简盯了她半天,才道:“一时没注意,那是在注意谁?” 他满脸不屑,又回到了前面的话,道:“宋既明会扶姑娘家?他没安什么好心罢。” 怎么只知道防着他,不知道防着宋既明? 难道那又是什么好人? 周鸣玉突然觉得杨简今日必然会揪住宋既明扶她这件事不撒口,干脆直接将话口转到杨简身上。 “我初时遇到大人,也不信大人会好心救我。大人那样做,可是也有所图呢?” 杨简噎住。 他眼底渐渐冷下来,道:“把你推下去的不是我,想要拖延时间阻拦救兵的也不是我。你倒是说说,我费这个功夫图什么?” 周鸣玉没觉得不能将杨简与旁人相比,此刻听到杨简这话,更是直接忽略了杨简口吻里隐隐的怒气。 她心头狠狠一跳:“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杨简直接撇过头去不再看她:“我自然是有所图,你自己不去想,还指望我告诉你吗?” 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他的情绪变化,但也没打算哄他,自己低着头,还真就不指望他了。 她沉默下来,心里盘算杨简口中那个想要拖延救兵的是谁。 是有心置她于死地的原之琼,或是……祝含之? 周鸣玉思索起回来后与这二人相处时说过的话,想自己是否遗漏了什么蛛丝马迹。 杨简坐在对面,看见她低着头一语不发,心里更是恼火。 还是那个臭脾气,一句都说不得。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对坐,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僵硬的氛围一直持续到绣文进来。 绣文看着两人纳闷。她走之前,两人的气氛还步步紧逼的,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杨简接过茶,光是垂首看一眼,都知道这不是什么佳品,喝一口更是口味一般,虽称不上什么坏茶,却也绝称不上好。 他想她那张挑剔的嘴,是怎么习惯喝这样的东西的。 恐怕如在绣坊的这些日子,已经是过去这些年,她过过的最好的日子了。 他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何必要嘴快怼她那一句。 她回来这一路艰难如此,若不对人多加防备,恐怕早就丢了性命。杨家早年作恶,她防他些又如何? 他心里那点恼火散去,只余下些歉疚,正要开口缓和局面,便闻到一股苦涩的药味。 杨简抬眼,看到绣文端着漆盘走到周鸣玉身边,将药碗上的盖子掀开,露出里面漆黑的药汁。 他几乎是下意识,便伸手去腰上摸荷包,手里却是一空。 而他对面,周鸣玉已经面不改色地端起药碗,简单地吹了两下,便一饮而尽。 杨简再一次意识到时间的无情之处——她早已经不是那个不爱喝苦药的姑娘,他也早没了给她随身带着蜜饯的习惯。 他的手缓缓地放了下去。 绣文没给周鸣玉带什么蜜饯,周鸣玉也没要,只是又拿起药碗旁的一杯白水喝了两口,将口中的苦药味冲淡。 绣文接过药碗水杯,准备放到外间去,却见杨简抬了抬手。 静春 第26节 她以为是杨简喝不惯她们的茶,要将杯子还回来,心里嘀咕着骂了他两句,谁知他却看了一眼药碗里残留的几许药渣,问了一句:“药方还在吗?” 周鸣玉瞥眼,偷偷瞧了他一眼。 杨简脸上没了方才的冷意,只是平淡地同绣文道:“你将药方拿来给我看看。” 绣文心想,是他将周鸣玉救了回来,昨晚夜半来给她送药,今日又来问她伤情,应当没有安什么坏心。 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周鸣玉,却也没见周鸣玉有什么反应,想起这几回她对他的态度都算不上拒绝,心里大概有了点谱。 绣文口中称是,转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沉默下来,周鸣玉不知该说什么,杨简优先开了口:“我昨天给你带的药,你都没用罢?” 周鸣玉手指缠着裙边的衣带,低着头不看他,含糊道:“我先放起来了。” 杨简就猜是这样,他耐心道:“宫里那些药,一时检查不出来问题的也不少,长期用在自己身上的,最好还是谨慎一些。” 周鸣玉道:“我知道的。” 杨简继续道:“你自然知道,否则也不会防着我。但是旁人给的,你是不是也该防一防?最起码,原之琼带的太医给你开的药,你就不要再继续用了。” 周鸣玉自己也没打算再信任原之琼,但是她也不爱听杨简的念叨。 好像别人都信不过,他就能信得过一般。 于是她便回道:“大人何必总觉得我防备您?是您自己每句话半遮半掩,只说要我防着,却不说要我防谁。说了有人要害我,又不说是谁要害我。我自己猜来猜去,总会有猜多猜少的时候。” 杨简笑一笑,道:“在这儿等着我呢?不就是想问我,那个想要阻拦救兵的是谁吗?” 周鸣玉顺势问:“那您说吗?” 杨简心想告诉她也好,让她自己上心留意,便道:“那日宫中曾派一队禁军下山寻人,大约是在我们第二日走后,才找到了你的坠落之处。” 此事周鸣玉也知道。据说是原之琼被救起后,说了周鸣玉坠崖,所以才有人去找的。而那日他们回来不久之后,这队人马便被召回了。 周鸣玉听说这事的时候也能猜到,若不是杨简先问了原之琼下山来找她,恐怕凭原之琼的本意,不会好心到命人去找她。 最起码,不会当场就想起要人去找她。 若是那日杨简没来,等到那队兵士找到周鸣玉,恐怕她有命也要拖成没命了。 杨简同她道:“那队兵士属太子麾下,而原之琼被送回去之后,曾秘密叫人去找了祝含之。” 祝含之私下与东宫过从甚密,这事也有不少人心里清楚。 周鸣玉目光沉了沉,道:“大人多虑了,祝当家恐怕没有这样大的本事,可以干扰太子。” 她并不是完全信任祝含之,只是实话实说,祝含之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算计到太子的头上。 更何况,凭祝含之对待原之琼的不屑态度,未必肯听原之琼的意思将她灭口。 杨简点头,压低声音道:“太子殿下自然不会随意受人干扰,祝含之也不是什么任人摆布的善茬。只是不知,原之琼是否想借祝含之将太子拖下水。” 他顿了顿,强调道:“陛下看重太子,绝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也就是说,原之琼绝非只是一个贪慕荣华的普通郡主,她的野心与胆量,迟早会膨胀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周鸣玉明白了杨简的意思,只是想不通,端王已经是一人之下,而原之琼的封赏也并不比寻常公主差很多,她究竟还想要什么? 周鸣玉觉得自己有必要和原之琼保持距离了。 她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单纯天真的小姑娘,自己也没必要拿性命犯险,靠近这个野心磅礴的郡主。 但在此之前,她需要确认自己心里的想法。 周鸣玉望向杨简,定了下心,想,要不要冒犯一下杨简,将自己的怀疑问个明白。 她觉得杨简应当不会太在意的。 “我可否问大人一个问题?” 杨简挑眉:“你说。” 周鸣玉沉声问:“那日大人在端王居所之外所杀之人,究竟是谁?” 杨简直接否决了她的问题,道:“这个不能问。” 周鸣玉不满地挺了挺背,道:“是大人说了可以问的。” 杨简看着她这副模样,轻笑道:“我只让你说,没答应你一定会回答罢?” 他的笑意落了些,道:“你不是给宋既明说什么也没看到吗?以后就当什么都没看到就好。” 这句话其实就是回答了。 周鸣玉决定顺势确定继续:“那我再问大人一个问题?” 杨简依旧没把话说死:“你先问。” 周鸣玉干脆直言:“郡主要杀我,是否因为那日我有可能看见了那个人?” 杨简的目光落在周鸣玉平静的脸上,她似乎已经确定了这个想法,脸上也没什么惧意,只是想等他最后确认一句。 他没说话,最后也只是偏开头,淡淡带过:“不全是。” 但这句已然足够她确定了。 那天杨简杀的,必然是个今上与端王两方都知道的关键人物。不管是否还有别的理由,单就周鸣玉有可能看到此人这一点,便足以要她性命。 不是原之琼,也会有别人。 周鸣玉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多谢大人。” “怎么谢?”杨简的语气突然松懈下来,懒洋洋的姿态有些像上京那些个走马观花的浪荡公子哥儿,“我顶着掉脑袋的风险,在背地里同你议论皇亲国戚,透露了这么多机密。你要怎么谢我?” 他开始逗弄起周鸣玉了。 周鸣玉立刻道:“大人休要胡说!你方才明明什么都没答!” “行,我没答。” 杨简轻飘飘地接过这个话口,又道:“那你向朝廷命官打听这些,该当何罪,心里清楚吗?” 他颇有趣味地看着周鸣玉,道:“我倒也可以考虑保你。你又拿什么来谢我呢?” 绕来绕去,绕不开要谢他了! 周鸣玉牙痒痒:怎么遇到这么个无赖! 她立刻侧首去看门外:“绣文这丫头,去拿个药方子怎么这么久。” 她扶着桌边站起来:“不如我去叫她一声——” 周鸣玉本来就是装模作样地转移话题,没想着真要劳动自己走过去,心里也盘算杨简大约不会计较她这些拙劣的小手段。 总之她在他面前的态度,真要计较起来,早就没完没了了。 杨简发笑,看穿了她的把戏,却还是慢悠悠站起身走过来,扶了她一把。 “去哪儿叫?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他一靠近,衣服上的熏香味道明显地扑进周鸣玉鼻中。 周鸣玉愣了愣,发现不是他惯用的松香味,没忍住往他身上瞧了瞧,这一瞧才发现了不对。 浅星蓝色的衣裳,宽袍大袖,精致非凡,腰带和衣摆袖口的刺绣,还出自她的手笔。 杨简注意到她的目光,偷偷抿住笑意,特地调整了一个角度,把袖口的花纹展现出来,就放在周鸣玉眼前横着。 他颇有些故意。 这衣服细追究起来,前因还要追溯到昨日。他前脚回了杨家,后脚就得了信,上命副指挥使暂时接手了他的任务,他可暂歇几日。 只是他此次跟来上苑,是为公事,除了换洗的官服以外,就带了几件深色的常服,别无其他。而他本就不常回杨家,那边自然也没给他准备什么。 他今晨起来,去看望过原之璘回来更衣,将那么三四件衣裳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怎么看都不满意。 一件太暗了,一件太素了,一件太寡淡,一件太无趣。 他还特地问了一遍茂武:“没带其他衣裳?” 茂武一边在心里想,怎么昨晚穿这件去看人家的时候没觉得呢,一边嘴上又道:“没了,要不我现在骑马会上京,再给您老拿两件?” 再拿几件都没用,杨简这些年的衣裳全都是这样子。 杨简也想到了这点,没为难这个憨厚的部下,也没教训茂武这没大没小的口吻,只是抓着正好来找他的杨籍去了他的住处,把杨籍的箱笼翻了出来。 杨籍当时没反应过来,只道他没有换洗的衣裳,一边念叨着他做了官后在外面日子过得苦,一边将衣裳翻出来给他。 他动作不停,嘴里还絮絮叨叨:“这是母亲今年新让人给做的,这件料子软穿着舒服,这件制式新鲜。这件刺绣别致,听说是繁记哪家绣坊做的。你若是不喜欢这些,想穿深色的,这儿还有件深青的……” 杨简听见中间那句,侧目将杨籍手上那件浅星蓝色的衣裳捞过来,瞧了一眼刺绣的手艺,将这件穿上了。 临走前,杨简还将杨籍的箱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带走了两件。 一番动作看得杨籍直愣,最后笑他道:“八郎许久不穿这样明亮的颜色了。每次回来见你穿一身深色,母亲都要念叨许久。” 杨简满意地看着周鸣玉脸上复杂的表情,想今日不枉他去杨籍那边折腾了这一番。 周鸣玉心道自己费力费心制的衣裳,怎么穿在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身上,结果他还故意发问:“周姑娘,去哪儿找人啊?还能走动吗?” 周鸣玉咬牙,看到桌边还有铺开没收拾的画稿,砚里的墨汁已经凝住了,倒是洗笔的瓷盏里有些化开的墨汁。 她坏心思上来,见杨简侧着身,应当瞧不见这边,便伸手将瓷盏缓缓移过来。 她看准距离,正要打翻瓷盏,杨简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转过身来,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春日里天色尚暖,又在房间内,周鸣玉穿的本就单薄。杨简这一握,直接将温热的手心贴上了她的腕子。 她手腕的血管按在他的手中,汩汩的血液自他指尖流过,一下又一下。 周鸣玉的动作有些僵硬了。 那个盛着墨汁的瓷盏在她手边倾斜过一个角度,只有一点摇摇欲坠地留在桌面。 杨简的手自她手腕向下,顺势滑过她的手背,而后轻轻包着她的手指,从她掌心拿走了那个瓷盏,远远地放到了一边。 明明只是一瞬间的动作,周鸣玉却觉得过了许久。 她这边整条手臂都因这一下触碰而发紧,有些战栗地起了鸡皮疙瘩。 周鸣玉心想完了! 凭杨简如今对她睚眦必报的态度,这还不得多向她要两件衣裳。 果然,杨简微笑着同她道:“周姑娘,小心些。” 静春 第27节 周鸣玉开始赖账道:“我一时没站住,失手碰到了,还好没冒犯到大人。” 杨简点头,道:“是,若真失手打翻了,这衣裳没法洗,还得叫姑娘做两件新的还我。” 看看,她说什么来着。 他是半点都不吃亏。 周鸣玉决定不接话。 杨简却继续追问道:“姑娘做一件衣裳要多久?” 周鸣玉道:“那要看制式复杂与否,客人着急与否。” 杨简道:“那我若要在姑娘这里定一件衣裳呢?” 周鸣玉:我才不会给你做呢! 她委婉地拒绝道:“我手上堆的活儿多,恐怕来不及做大人的。大人若想制衣,找我们绣坊其他绣娘也是一样的。” “不着急,”杨简垂着眼,道,“慢慢做,总能做好的。” 周鸣玉心道:做不好,这辈子都做不好。 她偏过头去,终于看到绣文探头探脑地站在门口,着急道:“绣文!怎么去了那么久!” 她借此错开一步,拉开和杨简的距离。 绣文方才就来了,一步都跨进了门内,眼看着这位杨大人转身拉住了她周姐姐的手,赶紧用手捂住嘴退了一步,正想着要不再离开一会儿,便被周鸣玉叫住了。 绣文这才进来,装作什么都没看到的样子,借口道:“我出去见到灵云姐姐了,说了两句话,这才晚了。” 杨简退开一步,同周鸣玉道:“你坐着罢。” 他主动拉远距离,去绣文那里接过药方。 绣文原本以为他要拿走,便重新誊抄了一张给他。谁知杨简只是垂眼看了一遍,便记全了似的,将药方还给了她。 他还另外问她道:“这两天的药,是谁抓的,是谁熬的?” 绣文回答道:“昨日我还没来,是灵云姐姐去取药,但拿回来之后是我熬的。” “还有几副药?” “拿了五包,吃完今晚和明早的,就没有了。” 杨简微紧了紧眉尖,又道:“你下次去抓药时,找一位苏太医。这几天端王世子危险未除,大部分太医都紧着那边,只有他年纪轻,一直留守。此人是可信的。” 绣文关心周鸣玉,想到这药可能有问题,赶紧记了下来。 杨简这才转向周鸣玉,再次叮嘱道:“这案子尚未定案,无法送你回上京养伤,还需你继续留在此处。你做什么事且记得找人陪你一起,不要落单。” 周鸣玉说好。 杨简又问:“可还有什么需要的吗?” 周鸣玉斩钉截铁道:“没有了,不麻烦大人了。” 杨简盯着她。 他的确是打算要走了,但她这样巴不得赶紧送走他的样子,又让他生起三分故意来。 “我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那条帕子,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呢?” 第23章 周鸣玉心道这男人真够黑的,拖延道:“大人,那帕子得回了上京,才有一样的料子。” 杨简本就不是真的催她给自己做那块帕子,口中故作大方地道了句“好”。 他想周鸣玉的伤处恐怕不能一直这样劳累受力,再者自己待得久了,也让人多想,便开口道:“时间差不多了,我先走了,你且留心。” 周鸣玉自然是不会挽留的,杨简瞥了她好几眼,才转身离去。 绣文将人送出去,赶紧跑回来扶着周鸣玉回床上待着。 她还记着周鸣玉下午跪的那一下:“姐姐感觉脚伤怎么样?不如我去找个太医来,再给你看看罢。” 周鸣玉阻拦道:“你忘了方才他说的,宫里的太医,不知是听谁的话。你贸然去找一个来,谁知道合不合适。” 绣文想了想,道:“他不是说有位苏太医可信吗?我去找这位苏太医。” 周鸣玉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沉默着思忖了一会儿,还是摇头,道:“他也说了这苏太医年轻,抓药就算了,骨伤未必会看。再者说,前头郡主才带了那位赵太医来,你转头就换一个,要是让她知道,岂不是个麻烦?” 绣文苦着一张脸,问:“那怎么办?灵云姐姐也不会这个,不如我去找祝当家问问罢?” 祝含之自然有本事找个靠谱的太医来,这倒是个办法。 只是周鸣玉想了想,这位祝当家几乎每日都在外头与人应酬,这时候怎么知道去哪里找她? 周鸣玉便道:“祝当家恐怕回来得晚些,等她回来再说罢。” 绣文满面担忧之色:“可是姐姐方才那一下必然扭到了,若是一直拖着,会不会——”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对,连忙拍了拍嘴,啐了三下。 周鸣玉拍拍绣文,安慰道:“我这会儿倒觉得不太疼了。方才我跪下去的时候,重心偏左边,想来应当没有伤到。若是今晚见着祝当家,便去找她请位太医来看看。若是没有,明早你去抓药,请那位苏太医来看罢。” 绣文这才点头,又问周鸣玉,要不要先把杨简昨日给的药敷上。 周鸣玉依旧说不用。 绣文只好让她有不舒服的就说,然后自己去桌边,将散落的纸笔收拢起来,整齐地放在一边,预备着之后再用。 刚将纸笔收好,门边传来轻扣的响声,绣文回头望去,看见是祝含之笑吟吟站在门外。 “祝当家来了,快请进。” 周鸣玉闻声抬头,看见祝含之身后,还跟了一个面生的太医。 祝含之朝她笑了笑,客气地开口唤“院首”,请他帮周鸣玉看伤,除了骨伤以外,还提及了她身上两道缝合的伤口。 院首上了年纪,发须皆白,面色沉稳,身上带着些常年浸沾的中药苦味,单是站在那里,便莫名叫人十分安心。 周鸣玉一听“院首”二字,心中惊讶,有些诧异地看向祝含之。 祝含之却没多解释,只是向周鸣玉点了点头。 院首似乎是早就了解过周鸣玉的伤情,坐下后细细问了周鸣玉几句,周鸣玉也就提了方才冲撞到了骨伤的事,但没说自己是跪下的,只说没注意使了力,一下没站住。 院首听完,要了先前的药方子,暂时去了外间回避。绣文拉好帘子,帮周鸣玉扯开被子做好遮挡,只露出了几处伤口,这才又请了院首回来。 院首只各处看了一眼,便有礼地让绣文盖好,而后帮周鸣玉检查了脚上的骨伤。 待全部完成后,方对几人道:“老朽方才一一检查过了。缝合的伤口没什么问题,按时换药拆线就好。这药方子也合适,按着吃上半个月,复查时再看情况。” 紧接着,他又转了话风:“只是,脚上这处骨伤,想来是方才冲撞时稍有些不妥。需得略正一正,重新包扎固定就好。” 绣文一听,心便提了起来:“可严重吗?不会留下病根罢?” 院首道:“不严重,姑娘避免下床走动,好好养,不会有太大问题。” 几人的心放了下去,纷纷谢过。院首帮周鸣玉重新看过腿伤,又叮嘱了几句,便起了身。 祝含之始终对这位院首面露尊敬,还将院首送了出去。 这院首来时,安排了一个护卫,此刻走到居所之外,院首方对祝含之道:“祝当家不必送了,老朽这就走了。” 祝含之颔首谢过,目送他走了,方重新回到周鸣玉房中。 绣文十分自觉地退了出去,周鸣玉这才问祝含之:“祝当家如何将太医院的院首都请来了?若是叫人看见,恐怕不合适罢?” 祝含之倒是不在意:“我借太子殿下的面子,旁人能说你什么?又敢说太子殿下什么?最多只能议论我的不是,这也不是头一回了。” 周鸣玉只觉这是欠了祝含之的。 世间事有欠有还,她如今欠的越多,来日越不好还。 祝含之洞察人心,此刻直接道:“这回非是我主动向你示好,你不必紧张。是宋既明叫了人来找我,说是杨简来了。许是他觉得杨简会为难你,但自己又不便插手,所以想让我出面。他还说你又伤了脚,我才去请太医的。” 周鸣玉倒有些惊讶了。 她原以为宋既明走得那样痛快,是不打算管她了,半分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叫人找祝含之这个救兵来。 但她仍是道:“无论如何,多谢祝当家。” 祝含之倒是兴趣来了:“宋既明把握翊卫之后,恐年纪轻,不能服众,长日里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也不同任何人亲近。这回是怎么了?居然特地让人把我叫到无人处,又说杨简来为难你,又让我找个太医去帮你看伤?” 她颇狡黠地笑着,好奇地挑眉望着周鸣玉,大有一种不说清楚不肯放过的架势。 周鸣玉无奈,便大致和祝含之说了下午的情况,只是有关于那个她被裙子绊倒又被宋既明扶住的插曲,半句没有提。 祝含之听完,颇有些因无趣而感到失望,不过依旧同周鸣玉道:“不管杨简说了什么,单凭他救了你又来看你,宋既明必然已经开始怀疑你们的关系了,你故意装作受杨简胁迫的样子,倒是能暂时将宋既明的注意力转到杨简身上。反正杨简和他当了这些年的死对头了,恐怕对方的过错在彼此心里罄竹难书,也不差这一件。” 她看了一眼周鸣玉的脚,道:“你也不聪明!怎么想着用这种办法来给宋既明撒泼。好在你这只脚没事,他也暂时信了,否则未免亏大了。” 周鸣玉无奈道:“当时情急,只顾着如何保全自己,他走了我才有些后怕,所幸院首看过说问题不大。若是以后真因为这事成了瘸子,那真是难办了。” 祝含之道:“我来时还在想这事。端王一双子女同时出了这样的大事,几日都没能查出端倪。倒是有不少人猜测此事中定有阴谋,只是一时也查不出什么证据。你牵涉其中,此刻没法抽身,只得留在这里随时听传,不过也不好说是否有人会对你暗下黑手。” 她与周鸣玉商量着建议道:“不如你明天起,便去阮娘子屋里罢?” 周鸣玉有些诧异,又有些顾虑:“我听说阮当家日日都要与人谈生意。我去阮当家那边,是否太打扰了?” 她出不了门,自然不知道外头的消息,但好在绣文除了陪她以外也算灵光,出去了几回,都不忘给她带些消息回来。 她因此不算太过无知。 这位大当家阮娘子,日日都坐在屋内,却多的是人络绎不绝上门拜访。再加上祝含之日日在外面四处闲逛与人说话,这两个女子一内一外,不知交际了多少消息钱财。 祝含之笑道:“我不是让你去白坐着。你记不记得,我这次带你出来,本就是要你多见几个人,向上走一走的。” 这下周鸣玉想到了:“祝当家是想要我在旁边帮衬,同时也跟着阮当家学习一二,多结识些人脉。” 祝含之点点头,满意笑道:“她那里人来人往,单凭自己,哪里记得住那么多事?这次带来的这些掌柜,大多都是随时候命,随时回话。你对铺面里的生意熟悉,去坐在一旁帮衬着她,也能在不少官眷跟前混个脸熟。” 周鸣玉原本就要考虑自己的安全问题,总不能指望每天都有人来探病,能与阮娘子一道,起码白天是安全了。 再者说,多结识些人脉,于她也是有利。 于是她欣然称是:“那就多谢祝当家安排。” 祝含之笑道:“是我要多谢你。阮娘子身体不好,你能帮上她,也算是免她劳累。我回头与她提前说一声,明日你来往两处,我安排两个伙计抬个藤椅接送你,你不用担心不便。” 静春 第28节 她与周鸣玉说完,就想要离开,周鸣玉连忙叫住她:“祝当家,今日大理寺少卿家的张三姑娘来探望我,闲聊时说起来,官眷之间流言纷纷,有关郡主要与杨家结亲的事,几乎已是人尽皆知。此事祝当家应当也知道了罢?” 祝含之点点头,道:“此事蹊跷得很。昨日还几乎没人知道,今天一早便有人来向我打听,若无有心人故意为之,我是绝然不信的。” 她好笑地道:“时日尚短,还看不出什么。我没同你说,倒没想你自己打听到了。” 周鸣玉陪着浅浅一笑,又追问道:“会是郡主自己传出去的吗?” 两家结亲的传言若是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杨家碍于声名,也没法拒绝这桩婚事,到最后只能屈服答应。 祝含之只道“不好说”。 她今日与命妇官眷们应酬了一天,一整天都没见到原之琼的半个影子。原之琼若是真想将此事炒热,到人前来与杨家长辈说几句话,旁人的嘴自然便停不下去。 她连作戏的姿态都没有,难道是干等着别人去说吗? 祝含之有些好笑,道:“你怎么也着急起来了?如今此事中尚无人得利,这风言最后也不一定是个什么结果。若是端王世子当真不好了,郡主成婚便绝不会外嫁,难保有人觉得是原之琼设计攀附杨家。原之琼要确保此事成功,未必肯用这样没有十足把握的办法。” 周鸣玉仔细一想,此话倒也有理。 “若是这样,那就是有人想要阻止杨家与端王结亲。要么是杨家自己,不肯受端王掣肘,要么就是第三方,不肯见两家合力。” 祝含之半点不着急,道:“此事尚早,且有的戏看呢。” 第24章 送走祝含之后,周鸣玉与绣文一起用过饭,坐在床上做了会儿针线活。 待晚间换好药,洗漱过预备休息时,周鸣玉特地让绣文留了一盏灯,就放在床头的小几上面。 绣文没懂为什么,疑惑道:“这床帐子薄,姐姐本来就有伤,点着灯怎么休息得好呢?” 周鸣玉没实话实说,只道:“我昨日晚上没亮灯,半夜醒来有些害怕。你给我留一盏灯罢。” 绣文一听这话,径自坐下了,道:“姐姐以往睡觉不亮灯的,若是害怕,要不我来陪你?” 周鸣玉笑她道:“我还不知道你?若是亮着灯,你便睡不好了。我若当真有什么事,肯定要叫你的。” 绣文还是不肯自己去,执意要陪周鸣玉一起,周鸣玉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了出去。 她那晚撞破杨简杀人,便给自己留下了祸患。昨晚到底是她大意了,居然没有作以防备,但今晚说什么都不能放松警惕了。 门窗她都让绣文仔细地检查过,一一锁好。若真有人想要潜进她的房间,必然要弄出声响。 她听力一向灵敏,若是真有动静,她必然可以听到。 留下的那盏灯算不上明亮,周鸣玉透过薄薄的床帐,只看到一点烛光模糊的轮廓。 她放在被子下面的手一直扣在刀柄上,阖上眼浅浅睡去。 周鸣玉自打那年被卖出京城,就没睡过一个囫囵的好觉,如今早养成了浅眠的习惯。这一晚稍有动静,要么是绣文翻身,要么是灯花爆了,她总要睁一回眼。 直到外头打更的声音过了,预备着要晨起,绣文才进来服侍着周鸣玉起来更衣洗漱。 待用过早饭,周鸣玉便预备着要去阮娘子那边。她见收拾得差不多了,估计着那边也要来人接,便招呼绣文过来:“你送我去了阮娘子那里,再去取药吗?” 先前那剩下的两包药,因怕有问题,周鸣玉都停了,只让绣文找个没人的地方扔掉,等这次重新去取。 这事两人原本都商量好了,听周鸣玉又问起,绣文应了声是,问她怎么了。 周鸣玉将绣文叫到身边来,低声在她耳边道:“你帮我个忙,去了太医院,问一问,有没有一位舒太医在。” 绣文回头看她,用气声轻轻确认了一遍:“舒?” 周鸣玉肯定道:“对。” 绣文便不再多问了。 正巧便有两个伙计上门,搬了个藤椅来,笑吟吟地道“周姑娘好”。 周鸣玉与二人问候过,便由绣文扶着坐了上去,那藤椅下头有个脚搭,正好稳稳地放脚。 两个伙计一路走得稳当,周鸣玉到阮娘子房间门口时,也不觉得脚痛。 阮娘子年岁大些,瞧着十分温和,见到周鸣玉时,并没有什么架子,扶着她关心了下她的伤势。 周鸣玉连忙谢过。 阮娘子的房间要比周鸣玉的大上许多。议事的正厅之侧有个小隔间,摆着几张桌子,放着些纸笔物品之类,便是平日里那些掌柜所坐之处。 阮娘子早让人给周鸣玉置了座位,还放了脚踏给她搭着。此刻周鸣玉来了,便让灵云一道,扶着周鸣玉进去坐下。 阮娘子坐在主位上,正好抬眼便可以瞧见她。 此时没有客人,阮娘子闲闲与她说话道:“我这几日抽不出身,又怕晚些去打扰你休息,便只让灵云代我去探望你。你莫见怪。” 周鸣玉忙道“岂敢”,与她客气道:“阮当家说这话折煞我了。我这一路跟过来,什么事没做不说,还给大家添了这样的麻烦,心中本就过意不去。今日承蒙阮娘子不弃,肯叫我过来教我些东西,我感谢阮娘子还来不及呢。” 阮娘子从前不曾与周鸣玉有过往来,对她的认识也仅限于来时路上的匆匆几面,倒是到了如今才好好说上几句话。 她见周鸣玉说话乖巧,行动又有礼,心中也喜爱。 “我能教你什么,不过是找你来帮我些忙。今日正好约了几位官眷来,我听含之说你对制衣的生意熟,你能在这里,我也省心了。” 周鸣玉不敢托大,虚心请教,凡有不懂的都问了问阮娘子,阮娘子也一一答了。待不多时,便有官眷上门。 能来找阮娘子的,自然与周鸣玉平时能遇到的官眷夫人们不一样,大多都是正三品以上的大臣家眷,甚至还有宗室命妇。 周鸣玉大多时候不出声,只安静地做些记录,唯独听到有些具体细致的疑问时,才在一旁开口,绝不多话。 这一整日一直在阮娘子房中,连午饭也是与阮娘子和灵云一起吃的。直到快到晚饭的时候,阮娘子被人请走,周鸣玉这才与绣文回了房间。 绣文端了晚饭回来,与周鸣玉同桌,给她盛了满满一碗米粥,又将肉食往她跟前推。 “姐姐今日辛苦一天了,中午也没好好吃,这顿可得多吃点。” 周鸣玉连忙拦住她动作,只盛了七分满,无奈道:“哪里吃得了这么多?我统共没说几句话,倒算不上辛苦。更何况,听她们说些外头的事,总比咱们自己缩在屋子里有趣多了,是不是?” 绣文偏头一想,道也是。 二人吃完饭,绣文将东西收拾了,扶周鸣玉回内间坐着,而后将小药炉支起来,坐在门口帮她熬药。 两个人聊着天,周鸣玉坐在那边描图。待药好了,绣文才端进来,坐在了周鸣玉旁边。 她看了眼外头,确认没人,才靠到周鸣玉身边,悄悄道:“我今日去抓药时,那边的太医不多,就一两个。我问有没有舒太医,他们说没有,只有一位苏太医。我不知是什么情况,不敢多问,便装作叫错了,道了好几句不是,把这话带过去了。” 周鸣玉听绣文说完,问:“他们原话是怎么说的,你说清楚。” 绣文想了想,道:“那太医说得简单,‘没有舒太医,只有苏太医’。后来我和苏太医赔不是,他还说这没什么,嘴胡也是常有的事。” 她不知道周鸣玉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又问:“若是姐姐要找这个舒太医,不如再教教我,我下回去那边抓药,再打听打听?” 周鸣玉原本没想到这位舒太医,是昨日听到杨简说苏太医,才突然想起这一出。 这位舒太医从前与谢杨两家都十分要好,医术也很高明,虽然不到五十岁,但已有了能继任院首的本领。 周鸣玉原本想让绣文借苏太医的名字去询问一下这位舒太医,人还没去,便赶上祝含之带着院首来帮她看伤。 这院首岁数大了,周鸣玉小时候就见过他,原以为早就致仕回家了,却不料如今还在。 至此,周鸣玉基本已经可以肯定舒太医不在太医院了。 她让绣文去问,无非是再作以确认罢了。 周鸣玉问:“那苏太医多大年纪?” 绣文道:“三十出头,很年轻。” 周鸣玉闻此,摇摇头,同她道:“你做得很好,之后就不必多问了,就当是口误。” 这样年轻的年纪就在太医院,前头八成是有师父一直带着,从学徒药童做起,年纪小些的时候应当就在师父身边了。 若是如此,他也许就听过舒太医的名字。 但他仍旧说绣文是嘴胡,半分没多提别的。 而即便这苏太医是真的不知道前头有个舒太医,那这样的回答,也并不乐观。 恐怕在谢家被处置之后,舒太医也就离开了太医院。 抛却院首之位,离开太医院,想必是遇到了什么事。 这条线断在了这里,周鸣玉有些头疼,一口气将吹凉的苦药喝完,思索着再想些别的门路。 绣文接过碗收拾了药炉,帮周鸣玉洗漱换药准备安置。她一边帮她铺床,一边道:“姐姐今日不用点灯了。” 周鸣玉一时不解,问:“为什么?” 绣文偷偷笑,道:“我今日出去,瞧见昨日来的那个黑脸统领了。” 昨日宋既明来,因态度严肃步步紧逼,又害得周鸣玉伤到了脚,弄得绣文又惧又恨,待他走了,小声同周鸣玉抱怨了一晚上。 没想到这会儿说起来,又是这个态度。 周鸣玉也是好奇:“你昨天提起他,恨不得将他吃了,今日又怎么了?” 绣文道:“我是觉得他有意思。昨天他黑着脸吓唬姐姐,逼得姐姐又是跪又是哭的,可是出了门就去找祝当家,又是请她回来当救兵,又是让她叫太医。” 她下巴往外头抬了抬,道:“我今日见到他时,他正在问外面巡逻站岗的卫兵,昨晚巡逻可发现什么意外没有?还说这院子里都是女眷,要他们晚上好好守着,莫叫进来了什么歹人。” 绣文说到这里,脸色严肃了下来,认真看着周鸣玉道:“我听到这就想到了。姐姐昨日不肯吹灯,是不是害怕有人还要来害姐姐?” 她有些自责道:“我就应该陪着姐姐睡的。” 周鸣玉搓搓她手背,道:“昨日是有些害怕,今天听你这样说,倒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她反过来问绣文:“倒是你,他们说话,你凑那么近做什么?” 绣文道:“我从树后头过去的,他背对着我,看不见我,我就走慢了些,多听了两句。” 她有些放心下来,道:“不过这样就好了,姐姐今晚不必担心了。” 但即便如此,周鸣玉还是让绣文留了灯。 她照旧还是靠着床边睡,想那宋既明果真是个缜密之人,许是将她坠崖的事与前面她被打晕的事联系了起来,想到会有人对她下手,所以特意调配兵士来守着她。 前日晚上无事,应当是因为杨简来了,但她总不能指望杨简夜夜来守着她。 有宋既明如此吩咐,倒是得了个安全的保障,也免得她晚上担惊受怕。 周鸣玉略放下些心,阖眼睡去。 月过中天,微起了些凉凉夜风,吹得窗外草木簌簌。周鸣玉半睡半醒之间,听到窗外响声,想,后半夜兴许有雨。 静春 第29节 下一刻,她听到窗边的锁扣,被人打开的轻轻一点响动。 周鸣玉瞬间清醒,身形未动,目光却透过帐子,望向外面。 灯火昏昏,只照得隐约,却未见有什么人影。 她缓缓将被子拉高遮住口鼻,右手慢慢滑到手臂上取下匕首,在一柄长剑的寒光刺入床帐的瞬间,她果断伸出匕首格挡卸力,而后身形迅速滚向一边,扑灭了床头的小灯。 她在一片黑暗里顾不上脚上的疼痛,强忍着高喊一句:“绣文!” 无人回应。 而剑声清越,直袭向她而来。 第25章 周鸣玉在迷药上吃过亏。 当年她坐上南下的船只,一群姑娘家都被塞在船底密闭的船舱里,来往的看守个个目光下流。 她看看这一群年轻美貌的姑娘家,就已经隐隐明白自己的命运。 她默默地移到了角落,找到了一块微有些破损的船板,透过那个狭长的小洞,可以嗅到一点点外面湿润的空气。 她在那里折断了自己的指甲,刮烂了自己的脸,又在一片晕眩里,尽可能呼吸些新鲜的空气,来努力地保持着自己的清醒,看着同船的女孩子一个一个被拉出去,而后再也没能回来。 但她并不认为这样就会保险,所以故意喝了会过敏的花生粥。 事实证明这样做是正确的。 因为她在那个密不透风的船舱里根本无法保持清醒,没坚持太久就昏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嗅到新鲜空气睁开眼时,她瞥见那些人在对着一个中年女人讲价钱。 那女人伸过一只染着艳红蔻丹的手,浓烈刺鼻的脂粉味呛得她反胃恶心。 她将她领子一拉,嫌弃道:“这身上全是疹子,好了也要留疤,怎么留给客人?这样的货色我们可不要,你们带回去罢!” 那些看守只得带着她又辗转了两地,通通都因为这个原因没要,只得扫兴地将她带回船上。 她生着病,模样要死不活,看得那些看守怒气横生,没忍住踢了她一脚,这一脚让她本就难受的胃彻底爆发,在看守脚下干干地呕了半天。 再之后,她被草草卖了出去做粗使,给主家抓药的时候认识了药铺的大夫和学徒。 他们拿她练手,尝试着给她用药,治疗脸上的伤口。她主动向他们发问,可不可以在她身上试用迷药。 那学徒吓得直摆手,反倒是那个上了年纪的大夫,看着她叹了口气。 那天她走的时候,他给了她很小的一包蒙汗药。 周鸣玉对迷药的抗药性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慢慢练出来的。 后来她随着主家出去做生意,四处奔波,难免遇到些歹人。但好在民间的迷药成分并不纯粹,只是很次等的水平。她一直小心谨慎地给自己试药,倒也没中过招。 周鸣玉回到上京之后,终于有了安眠的香料可用。她便尝试将安息香里助眠的成分全提出来,时不时熏一笼十分浓郁的味道来训练自己。 所以此刻,她一睁眼,便立刻察觉到了不对。 屋里其实没什么味道,但周鸣玉的身体已经有了一种熟悉的沉重感,她的手脚尚可移动,只是十分迟钝。 这样完全嗅不出味道的迷药,与她从前尝试过的那些,绝对不是同一层次。 房间里亮着灯,来人却丝毫不顾忌。若他只是想求证什么东西,而并不对自己下手,那周鸣玉也不想贸然惊动对方。 毕竟来人一定身负武艺,而自己却伤在脚上行动不便。 此种情况下,她没有任何胜算。 周鸣玉只是轻轻地将被子向上提了提,掩住了口鼻,同时默默取下了手臂上的匕首。 而来人的目标显然非常明确。 周鸣玉未尝听到床帐外的半分动静,而长剑已刺入帐中,快狠准地刺向她的身体。 周鸣玉迅速伸手,用匕首格挡卸力,同时身子向一边一缩,扑灭了床头的小灯,同时从侧面滚到了床下。 她迅速喊了一声“绣文”,无人回应。 周鸣玉心中基本可以肯定绣文已经中招昏迷,若是更危险,可能已经丢了性命。 她喊这一声,一来是为了确认,二来是为了用声音吸引刺客确认她的位置,以便自己迅速向另一边移动。 周鸣玉将一旁桌面上的茶杯瓷器全都向着刺客的方向扫到了地上,而后迅速向床后与墙壁中间的那一道缝隙挪过去。 她右脚使不上力,但此刻也顾不上许多。 她一瘸一拐地过去,而此刻的长剑已经又刺了过来,在窗纸透进来的那一点昏暗的月色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周鸣玉知道自己没有他的动作敏锐,已经做好准备扬手举起了匕首。 而下一刻,那道长剑却突然换了方向。 刺客突然转身向后防御,周鸣玉的手没停留,直直在刺客腰间狠狠划了一刀。刺客的腿立刻后撤,一脚绊倒了周鸣玉。 周鸣玉一点不惧,反而矮下身子,准备给出第二刀时,却在窗边透进来的一点微光里,看见了刺客身后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人鬼魅一般出现在刺客身后,在刺客向周鸣玉刺出长剑的那一瞬,手中寒光一闪,顺着刺客的喉咙狠狠划过。 刺客的剑尖抵在周鸣玉身前一寸,但他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周鸣玉感到有滚烫的液体瞬间洒在她的身上。 下一刻,这刺客的身体颓然倒地。 周鸣玉本就吸了不少迷药进去,折腾了这一回,身体已经开始变得沉重。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匕首,另一手扶着床沿,向内缩了缩。 而那个人一脚将刺客的尸体踢到一边,便快速向她迈出一步,倾身对她伸出一只手。 周鸣玉没看清他的脸。 但她好像猜到了。 就在此刻,房门被撞开,一队兵士手里按着刀,举着火把闯了进来。 来人立刻撤步,向外跨了一步,提起长剑指向外间,冷声喝道:“站住!” 周鸣玉这次听清了。 真的是杨简。 有火光的映照,周鸣玉终于看清了杨简的样子。 他穿一身深色常服,眉目凛冽,提着剑站在几步开外,冰冷的剑锋直指众人,未干的鲜血顺着剑身的纹路落在地上,凝成一团深色的脏污。 刺客的尸体在他脚边躺着,而他面目如冬日一场萧肃大雪,安静冷厉。 周鸣玉有些迟钝地想到,似乎自他们重逢有了交往以来,这是他头一次,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的模样。 他不是从前凡事都护着自己的少年八郎,也不是那个肯处处忍让自己的好脾气郎君。 他是年纪轻轻,却已背负了无数人命的指挥使杨简。 他是在朝臣口中恶事做尽臭名远播的鹰犬奸佞。 他只要孤身站在那里,便无人可向前一步。 宋既明走进门内,站在士兵之间,手扶着腰间的刀柄,冷然与他相对:“阁下为何出现在此地?” 杨简冷嗤一声,讽道:“宋都统,屋里都闹翻天了,你们就是这个速度?” 他有些不耐地道:“叫你的人退出去。” 宋既明向内看了一眼,没看到床后被床帐遮住的周鸣玉。但是看屋里这个样子,大概也想到了一些,便挥手让所有侍卫退出。 他让自己的副手去一旁小榻,试了试绣文的呼吸,确认她只是被药迷晕后,也带了出去。 宋既明看了一眼杨简,伸手要了一个火把,将桌上的灯点亮,而后转身站去了门口,同部下道:“去请位太医来,再去将繁记二位当家请来。” 杨简见众人退下,方才在模糊的灯火映照下收了剑放在一边,转而去一旁的衣架上取了一件外衣,来到周鸣玉面前。 他单膝点在地上,将外衣披在周鸣玉身上,轻声问了一句:“伤到了吗?” 他身上那样肃杀的氛围又在她面前通通消散了。 这次的迷药,药性比周鸣玉从前用过的都要重。周鸣玉的眼皮有点沉下来,但她却闻到了他身上纯粹的松香味,厚重地钻进她的鼻息,难得地给她带来一点清醒。 她有些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船舱里那个狭小的洞口。 周鸣玉强撑着抬头看他,回答道:“没有。” 杨简看到了她面上的疲惫与迟钝,心里软了软,又向前倾了些身,抬起她那只没有拿刀的手,架上自己的脖颈,而后扶上了她后背。 他把她抱在怀里,稳稳地站直身子。她细长的颈子柔软地屈服,发顶依靠在他的颈边,有些微微的痒意。 床上的被褥已经溅了血,杨简看也没看,直接将周鸣玉抱到了一旁的小榻上。 他动作堪称温柔地将她缓缓放下,甚至不忘轻轻托一下她受伤的脚腕。 而他打算抽身的时候,她的手臂却没有松开。 杨简回头看她,正巧她抬起了一双微有些迷蒙的眼睛,水汪汪地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他们的距离那样近,只要他稍稍侧首,他的鼻梁就会碰到她的,就像从前年幼时,他们每一次亲昵地靠近。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回忆了。 久到这一刻杨简甚至开始怀疑,记忆里那个有着明媚笑意的小姑娘,究竟是不是面前这个安静秀致的女子。 如果是,她究竟是如何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如果是,他们究竟是为何遗失了那么长的时光。 这原本是他的十一娘,他的……妻啊。 杨简的喉头滚动几下,有些想唤她的名字,却始终无法开口。 他真想叫一次她的小名,由她来确认自己这一点复得的喜悦,可理智却在紧紧地将他拉回,告诉他一旦开口,那么现有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而在他反复撕扯的苦涩与绝望里,却是她先开口给予了他那么一点恩赐。 “杨简。” 她吐字非常缓慢,非常轻微,但却非常清晰。 杨简确信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叫自己的名字。 静春 第30节 他心里扬起些诡异的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压平唇角。 他有些颤地“嗯”了一声作为回应,因为再多说一句就要泄露这样令他有些难堪的心思。 而周鸣玉依旧用那样秋水盈盈的一双杏眼望着他,带着一点无奈,三分迷蒙。 她的口吻颇犹疑。 “怎么又是你?” 第26章 周鸣玉问这句话的时候,真的是没带任何情绪的。 她就是觉得,自己坠崖,是杨简先找到自己,这次有人暗杀,还是杨简先出现制住了那个刺客。 她这次跟来上苑,遇到杨简才几天,怎么回回都是杨简先出现? 但杨简听在耳朵里,却不是这样的感觉。 他觉得周鸣玉就是不耐烦看见他,心里那些五光十色的情绪一下散了个七七八八。 他脸一黑,伸手把周鸣玉的手臂从自己的脖子上提起来,自己站直身,把她的手扔回去:“行,下次就不是我了。” 周鸣玉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想着凭杨简现在的脾气恐怕又要犯病,果然便见着他转身往一边走去。 正犹豫着要不要解释一下,又看见他提着一条小毯子回来。 杨简将毯子展开,给她盖在身上,又弯下腰细细地将她腿脚处的毯子掖好,却一点没有碰到她。 他给她盖好,这才将靠近她的那扇窗户推开了一道细缝。 有些潮湿的晚风扑了进来,周鸣玉这才觉得清醒了些。 她抬眼向外头看了一眼,真的下起了绵绵的细雨。 周鸣玉转了一下僵硬的手腕,手指一点点松开了刀柄,而后缓缓道:“大人勿怪,我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她顿了顿,解释道:“我是想感谢大人的。” 杨简没故意说什么话为难她,只是淡淡道:“不用解释,我又不能拿你怎么办。” 周鸣玉听见这句话,心里一跳,不禁抬眼望他神色。可他却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俯下身,握住了她手里的那把匕首。 周鸣玉下意识攥紧了向后一收:“大人?” 杨简道:“擦干净还给你。” 他说话算话,抽出匕首转身去架子旁边寻了块干净布巾,将匕首上的血擦干净了,又拿回来,放到她手边。 “有鞘吗?” “有。” 杨简点点头,道:“那就收起来,别不小心伤到自己。” 他记起当日在悬崖下找到她,她手里也是这样紧紧攥着一把匕首。他将那把匕首拿走了,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又给自己准备了一把。 而如果不是这一把匕首,他今日恐怕来不及救她。 杨简这会儿看她反应还是比平时缓慢些,估计着那迷药的劲头还没过去,便坐在了她腿边,从腰间摸了个荷包下来,从里头取出一块糖,往她面前递了递。 周鸣玉下意识向后靠了靠,问道:“是什么?” 杨简想起来她那些一以贯之的谨慎态度,默默收回手,把那块糖塞进了自己嘴里,然后直接把整个荷包都递给周鸣玉。 “薄荷糖。太医还没来,你先吃一块,提提神。” 周鸣玉将荷包接过来,只是攥在手里,却没打算吃,眼见着杨简坐在那里,试探着道:“大人,你在此处,我不方便穿衣裳。” 她就穿了件里衣,外衣就裹在外面,也没穿好。 等下宋既明肯定要进来问她情况,她这样子怎么见人! 杨简只是侧身坐在另一边,也不回头看她,免得她窘迫,口中道:“方才溅了一身血,不换衣裳直接穿外衣,你也不害怕?” 他半点不着急,道:“宋既明肯定去找你们当家的了,祝含之是铁定要来的。等她来了再说罢。” 周鸣玉有些犹豫,道:“那现在,就让他一直在外面等着?” 杨简凉飕飕地瞥她一眼,咬碎了口中的薄荷糖:“你管他干什么?” 周鸣玉“哦”了一声,默默靠回去了。 杨简看她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起身走到那刺客的尸体旁边,挑了肩上一块没见血的衣裳,将人拎起来拖到了外间,往地上一扔。 宋既明站在门口,听见动静,回头看向杨简。 杨简问:“太医还没来?” 宋既明示意两个部下上前,将那刺客拖出去,而后道:“收拾好了?” “你急什么?” 杨简直接扯了把椅子,靠着椅背闲闲坐在那,人在外间,却能让周鸣玉看见他。 宋既明大约能猜出周鸣玉腿脚不便,不好收拾,也没催促,只是同杨简道:“阁下坐屋里,不合适罢?” 杨籍才被原之琼赖上,宋既明不信杨简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屋里除了一个衣衫不整的未婚女子,没有旁人,杨简却大剌剌地坐在那儿,半分没有避讳的意思。 但杨简闻言也没动,只道:“我在都统眼皮子底下,哪里不合适?若你我都出去了,里面再出些什么事,那怎么办?” 周鸣玉抬头,看向杨简的背影,知道今日只要他不从那个座位上起来,便不会有人进来。 她目光移到那个荷包上面,手指摩挲着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拿出了一颗放进自己口中。 入口是辛甜清凉的感觉,将自己尚还有些晕眩的头脑都冲击得更加清醒了一点。 周鸣玉听着外面的雨声,忽而心里骂了一句。 该死的杨简! 明明身上有糖,那天她喝药,为什么不给她吃! 他明明就认出自己是谁了。 正想着,外面有人匆匆行来。周鸣玉听见门口有人与宋既明开始交谈,而后杨简站起身,回头静静地望了她一眼,而后迈步走了出去。 紧接着,灵云进来了。 灵云一脸错愕和担忧,问了周鸣玉感觉如何,这才放下心来。 她到床边,从斩落的床帐底下翻出那个被打翻的烛台,重新将灯点亮,这才看到一地的血,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她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冷静下来,帮周鸣玉拿了一身新的里衣外衣出来,帮周鸣玉换上。 “祝当家那边突然来人叫我,说姑娘这里遇到了刺客,吓了我一跳。好端端的怎么赶上这样的事,受了伤不说,还冒出个刺客来,也不知那些守卫都是做什么的。” 灵云声音小,但是口中的埋怨和不满一点都瞒不住。 周鸣玉接过她递来的梳子,将头发梳整齐,问道:“我瞧见宋都统来了,等下查问恐怕还要许久。倒是一直麻烦姑娘,半夜还把你找过来。” 灵云避开周鸣玉伤处,慢慢将衣服帮她穿好,口中道:“这有什么的?若我有了不便,也要来烦劳你的。至于查问的事,姑娘不必忧心。这回祝当家来了,绝不会让他们好过。这事先是他们护卫不力,由不得他们先来盘问我们。” 她瞧着最是温柔宽厚的一个人,此刻说起话来颇硬气,半分也不发怵。 周鸣玉问灵云道:“他们方才将绣文带出去了,绣文可有事吗?” 灵云道:“我来的时候听说了,应当是被迷药迷晕了。等太医来了,再帮她看看就好,姑娘不必担心。” 周鸣玉将裙摆拉平,向门外看了一眼。隔着帘子看不大清楚,但能听见祝含之在门口掷地有声的诘问。 灵云将脏衣服拿走,暂时收在一边。周鸣玉看见灵云过去,请她将自己的鞋子拿过来。 灵云只道不必。 她将衣服收好,走回来给周鸣玉掖好毯子盖住腿脚,又取了只簪子,简单帮周鸣玉把发绾了,口中低声道:“他今日未必能进得来问话。” 周鸣玉只知道祝含之待人态度强横,没想到强横成这样。她探着头看门口,祝含之不像个来配合宋既明办案的,倒像是个来质问下属的。 宋既明倒是不卑不亢,态度十分沉稳,只是半点压制不住祝含之。 杨简站在一旁,完完全全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不知是不是察觉到了周鸣玉的视线,他忽而转头向这边看了一眼。 隔着帘子和屋内的摆件,杨简应当是看不见周鸣玉的。但是周鸣玉看见他这个动作,还是收回了视线,安安稳稳地坐了回去。 再之后,太医也来了。 来的不是院首,但也不是先前原之琼找来的赵太医。灵云出去接了一趟,许是得了祝含之的示意,回来之后暗暗对周鸣玉用口型示意“可信”。 周鸣玉便先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这边,老老实实地配合太医做好检查和固定,又吃了药,保证自己一定会好好安养,不再折腾。 她真的会怀疑,这样的事如果再多来几次,整个太医院都要知道她的光荣事迹。 灵云将太医送了出去。 再进来时,换成了祝含之。她一进来就关上了门,背后果真没有一个人跟上。 她脸上的怒气尚未完全散尽,但仍然尽量平稳着语气同周鸣玉道:“灵云带太医去看看绣文,宋既明和杨简那边我已经应付好了,你今日好好休息,不必管了。” 她看一眼内室的狼藉,扭头道:“这屋子是住不了了。我已经找人去腾房间了,等下叫个伙计来,把你和绣文都移过去。就在灵云房间旁边,再有什么事,她也好照应。” 她已然将一切都准备好了,周鸣玉自然也不能再推阻什么,只道了一句“多谢”,又道:“这次出来,没少麻烦灵云。” 祝含之瞥她一眼,道:“想谢她?想好送什么了吗?你知道她在上京有几套院子吗?” 周鸣玉:! 灵云看着比她还小呢,怎么赚了这么多了! 两人正说着,窗户被人从外面轻轻叩了几下。周鸣玉顺着那道缝隙向外看去,是杨简站在外面,看见她回头看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先走了。” 周鸣玉还没来得及回答,祝含之一步上前,一把将窗户推上关死了。 她冷笑道:“杨大人,请回罢。” 外头又轻轻叩了两下,而后窗纸上的人影一闪,转头消失了。 两人安静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无人之后,祝含之方垂首同她开口。 静春 第31节 “你知道杨简那日杀的是谁吗?” 第27章 周鸣玉听见祝含之这样说,有些不可思议,道:“这么快的时间,祝当家查到他身份了?” 祝含之挑眉道:“你未免将我想得太有本事了些罢?” 她抚裙坐在周鸣玉身边,压低声音道:“我从太子那儿听来的。此人名叫戴峰,是安州娄县的一个小吏。娄县境内有两座铜矿,是归朝廷所有,铜矿平时的一切情况皆是由此人汇总文书,上报县丞。” 周鸣玉听到这里,惊讶道:“我知道他!” 这倒是让祝含之没有想到,反问她道:“你知道?” 周鸣玉点点头道:“那晚我只匆匆瞥了一眼,他被杨简动过刑,人都没个样子了,再加上太暗,我就没看清楚,只是一直觉得哪里奇怪。若说是娄县那个戴峰,那我就知道了。” 她回忆道:“从前我在南方跟主家出去跑生意,因娄县产铜,有不少铜器生意可做,我们便总从那里经过。在娄县时,主家曾拜会过此人,此人居所不大,内里却十分豪奢,不像个低品小吏之家,想来平素里是没少借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 她说着说着又发觉了不对劲:“可是娄县属于安州,并不在端王封地之内,他来找端王做什么?” 这就是祝含之要说的了:“端王封地在晋州。娄县虽不在他封地之内,却紧邻于他。这样大的两座铜矿,能将一个县城小吏喂得比州官都饱,谁看了不眼红?” 周鸣玉想起自己先前在上京时,曾去过端王府,当时瞧着陈设昂贵精致,原以为是亲王应有的配置,谁会想到这么一出? 周鸣玉有些想不明白,道:“可是端王封赏一向不薄,晋州又是富庶之地。即便没有这点铜矿,也是一等富贵了。” 祝含之提醒她道:“所以你要好好想想,除了钱,还有可能是其他什么东西,值得原之琼杀你一次不得,又费力派死士来杀你。” 周鸣玉原以为那刺客身上能留下什么线索,但如今听到是死士,便可知是查不出什么了。 但越如此,便越可证明他们想要杀周鸣玉的决心,便越可见他们对此事的重视程度。 门外有伙计来敲门,说房间收拾好了,需不需要现在抬周鸣玉过去。 祝含之听声,应了句“稍等”,随即便站直身子,道:“宋既明调了两个翊卫来守在此地,你之后的安全可以放心。至于杨简,他方才也在旁边,既然听到了宋既明的安排,那么为你考虑,以后应当是不会再来了。” 周鸣玉想到今晚的情形。她下床灭灯的速度很快,几乎是一瞬之间,而杨简能立刻进入房间出现在刺客身后,若说不是当时便守在跟前,恐怕没有别的理由解释。 周鸣玉温吞吞地开口问道:“他们想要杀我,不会等了这么多天,我回来那日便该下手了,但那晚杨简来过。之后一日,是宋既明来查问过我,加强了守卫。他们等到今日,是抓住了守卫的漏洞,认为无人在此,才来的?” 祝含之意味深长道:“应该罢。” 她点到为止,施施然转身出去了。紧接着便有伙计进来,扶着周鸣玉上藤椅,灵云也带着两个侍女进来,帮周鸣玉大概收拾了东西,一齐换了个房间。 外面一片漆黑,只听得见雨声错杂,雨势不小。周鸣玉一出来,就看到门边放着一把伞。 深青的伞面,平整的油纸,伞骨比寻常用的更粗更长些,显见得撑开来要更大些。 灵云原本是拿了把大伞来的,此刻看到那把伞,也疑惑了下,一时没想到是谁放在这里的。 正打算回头叫人拿去问问,却听周鸣玉开口向她要那把伞。 灵云拿起来,递给周鸣玉:“姑娘知道是谁的?” 周鸣玉接过,道:“大概能猜到。” 她撑开来看,一把素净的大伞,什么多余的花样都没有,倒是伞面确实大很多,即便她坐在藤椅上,也能不淋湿自己。 灵云在一旁笑道:“这把伞倒好,姑娘坐着也淋不到,可巧就放在这里。” 周鸣玉唇边泛着一点浅浅笑意,道:“可不是吗?正好让我用了。” 春雨淅沥,都从她裙边擦过,不曾濡湿她一点半点。 -- 周鸣玉自此后还真的就清闲了下来。 宋既明那边没再来查问过她,无非就是派了两个翊卫过来轮番守着,又加强了些守卫而已。 周鸣玉白日偶尔去阮娘子那边帮忙,有时就在自己房间里,和绣文一起画图刺绣。 张浮碧也来过几次,陪她说话画图,拉着绣文一起打花牌,还稍微提过一句,在准备着宫里的女官遴选。 周鸣玉一连几日晚上休息时,都听着屋顶安安静静的,没有什么瓦片响动的声音,便知道,前头晚上总听到的瓦片响,果然是杨简一直在屋顶守着。 只是杨简再也没来过。 没见过人,也没在外面敲过她的窗户。 周鸣玉安安稳稳地歇了半个多月,兴许是因为体质不错,伤处都恢复得很好。她寻思着若是再快些,兴许在围猎结束之前,她能下地走路。 但这也没能实现。 因为围猎突然结束了。 端王世子原之璘因坠马伤颈,久治不愈,逝于上苑。 -- 回程时,周鸣玉仍旧是与祝含之同车,绣文则被打发去后车,与繁记其他人同车。 此次回京安排匆忙,但车上还是布置得十分妥帖,甚至还有为周鸣玉准备的脚垫。 周鸣玉遥遥看着端王那边都挂了白,心中唏嘘。 她幼时与原之璘并不十分熟悉,只知道是原之琼的兄长,杨简也只是因为兄长的关系才与他有些来往,故而也不亲近。 那时候原之璘看在眼里,不过是个与旁人一般无二的俊朗少年。好长街打马,好赏月观风,好醉酒题诗,好琴下舞剑。来接原之琼时,会给她带点心,带礼物,将小小的妹妹高高地抱起来,笑吟吟地回家去。 所以对于前些日子在端王府里那一场态度轻浮的相见,周鸣玉一直觉得奇怪又荒唐。 她对原之璘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好感,所以如今,也就没有什么太大的恶感。 对她而言,就只是一个知道的故人而已。 前几日原之璘坠马,她只知道他伤到脖子,伤情严重,但因一直未有车马回京的预备,再兼之太医院一直井然有序,旁人照样狩猎玩乐,周鸣玉便以为他的伤情尚可控制,兴许之后会有好转。 谁料他居然死得如此突然。 周鸣玉不信祝含之日日在外面,会半分都不知道其中内情,便问道:“有关世子之事,祝当家可听说什么吗?” 祝含之正打着帘子,看外面车马启程,闻言回头放下手,问:“你想打听什么?” 周鸣玉问道:“我原本以为世子的伤,应当不至于如此的,是否太过突然了?” 祝含之指了指自己修长的颈子,轻飘飘地道:“坠马摔伤,本就可重可轻,伤在这里,更是可大可小。你觉得原之琼算计她兄长的时候,考虑过这些吗?” 这一对兄妹小的时候,算不上是一等一的亲密,但也绝对是关系很好的。周鸣玉当初得知原之琼故意算计原之璘的时候,心里是有些惊讶的。 端王仅有原之璘一子。如今端王尚在,是原之琼的倚靠,来日端王不在了,世子袭爵,那原之璘便是原之琼的倚靠。 无论原之琼是与谁家结亲,都需要背靠这个王位,作以有力的支撑。而原之璘应有尽有,也不至于撇下自己这个妹妹不管。 她若是聪明些,便不该这样算计原之璘。何况有端王在,也不会允许她下这样的手。 周鸣玉又想起那日祝含之说,这套马鞍,兴许原本是原之琼打算给自己用的。 她脑子里线索几转,忽而道:“原之琼不是因为要算计和杨籍的婚事,才把马鞍换给原之璘的。她是因为知道杨简杀了戴峰,为了防止后患所以……可为什么是原之璘?” 祝含之见她这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侧身去匣子里翻了翻,摸出一封信件来递给周鸣玉。 “这信才给太子殿下看过,我没烧,留给你看一眼,可别说我没帮着你。” 周鸣玉知道祝含之借助各地商铺收集消息的事,此刻点点头接过,展开来看,才发现这是一封有关戴峰的详细密报。 戴峰的妻子有两位兄长,大哥攀着戴峰的关系,如今在一座铜矿做事,算是成了个说得上话的小头目;二哥虽不在矿上,却长年在晋州,他的女儿,如今是原之璘的外室。 周鸣玉皱起了眉,推测道:“所以,端王府是借着原之璘这边的线,从矿山那边私自敛财?” 而杨简既然敢杀戴峰,必然是已经有了戴峰贪污的具体证据,甚至于,他已经查到了戴峰与端王府的生意往来。 所以原之琼才要一边将她这样的目击者封口,一边去处理此事的后续。 祝含之又取出一个信封给她,这一次纸张的厚度,明显要比前一封厚了不少。 周鸣玉打开来看,林林总总,全是原之璘这些年在封地里做的荒唐事。 他尚未娶正妻,但已有了不少姬妾,府中养着一堆,外面还养着一堆,更莫要提秦楼楚馆里的那些。甚至于,他还为此强抢过民女,打死了人家的父兄,最后也只是不了了之。 他这个年纪还不曾成婚,便是因为如此。当地的高门不肯将女儿嫁他,上京的世家稍一调查,也是不肯。 周鸣玉看得眉尖紧蹙。 所以那日在端王府,原之璘让她感觉不适的那种感觉,并不是她多想了。 他就是老病犯了,见到个女子便拔不动腿。 周鸣玉将信收好,完完整整地还给祝含之。祝含之直接取了个干净的大口茶杯,将这两封信点燃了,扔了进去。 周鸣玉看着跳动的火焰,一点点把那些荒谬的字眼烧成灰烬。 这件事的因果终于有了解释:“他们已经做好了取舍,若是今上问罪,就拿原之璘来顶罪。总之原之璘一死,所有事都可以死无对证。” 可她仍然觉得荒谬:“可是他们完全不必做到这一步。此事说白了不过只是贪财,这样的事历朝历代屡禁不止,端王只要向今上摆对态度,完全不必要原之璘的性命。更何况,端王只有这一个儿子可以袭爵,便是从此处想,也轮不着原之璘去送命。” 她问祝含之道:“这其中还有隐情?” 祝含之眼见着火苗消失,轻轻晃了晃,看见里头已是一片黑灰,便将茶水倒进去涮了涮,直接泼了出去。 她有些嫌弃烟火味,将帘子掀了起来透气:“你觉得这些消息,我派几个伙计出去,几天能查得到?” 她上身倾向周鸣玉,轻声道:“这些是讨巧,跟在别人后头捡了漏。你能看见什么,都是些无关紧要、无所谓叫人看到的东西,不是全貌。” 祝含之目光颇深:“不过没有傻子在前面冲锋陷阵,咱们也听不到这些消息,是不是?” -- 而冲锋陷阵的傻子本人,此刻正躺在床上,一口一口地呕血。 几个人围在他身边,有的剪衣服,有的拿着纱布紧按止血,有的连忙去拿药往他嘴里塞。 茂武哭得稀里哗啦,拿着棉布擦他口中呕出的血:“茂文坚持住啊!没事了!主子和大夫都来了!没事了啊!撑住!” 杨简站在一边,看着成了血人的部下,脸色分外阴沉。 第28章 周鸣玉回到上京之后,换了马车,仍是回到云裳坊去。 静春 第32节 当时来人接绣文去上苑的时候,只说周鸣玉伤了脚,行动不便,所以直到如今,姚娘子依旧对她坠崖和遇刺的事一概不知。 周鸣玉为避免她知道太多反而担心,便提前嘱咐了绣文,只解释说自己是骑马不小心摔了,多余的话全都没有说。 她在上苑时,虽然几次受伤,却都有意识转移重心以卸力,再加上她那时接受的是太医们的治疗,所用的是太医院的药物,而祝含之与张浮碧也给她送了不少名贵药品,所以如今恢复的状况相当好。 也就二十天的工夫,她拄着手杖,自己移动是不成问题了。 饶是如此,姚娘子看见周鸣玉拄着手杖下车时,依旧十分心疼,赶紧从门口迎上来。除了几个简单的问话,多余的话都没说,赶紧找人和绣文一起扶着周鸣玉回房休息。 姚娘子一早得了她们今日回来的消息,提前找了几个绣娘,把周鸣玉的房间打扫收拾了一遍,换了新的被褥,还做了个新的脚垫,不软不硬的,放在床上正好让她垫脚。 直到坐到房里,姚娘子才顾上与她好好说几句话,问问情况。 之后,绣娘们挨个抽空来探望周鸣玉,不过都得了姚娘子的叮嘱,记得要让周鸣玉休息,没有久留。 周鸣玉和她们说完话,差不多便到了晚饭的时候。姚娘子特地叫人熬了骨汤,让绣文把饭端上去。周鸣玉便等绣文在床上架了个小桌,和她一起吃饭。 绣文虽没经历坠崖,却是经历了后面那桩遇刺。虽然自己睡着了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想起来仍然后怕。 她不确定地问周鸣玉道:“咱们这次回来住在绣坊里,真的安全吗?那位宋大人是宫里的,肯定不会像在上苑一样派人来守着。如果那些人还想来害姐姐,我们怎么办啊?” 周鸣玉自己也想过这个问题。 他们当时是害怕她也看到了戴峰,转而让杨简或者宋既明等人知道。但一来,她一直没有戳破此事,只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二来,如今已过去了大半个月,如果她要说,早就说了。 一直没有动静,多半是罢手了。 她安抚绣文道:“我们在上苑住了那么久,之后一直平安无事,想来他们觉得我算不上什么威胁,没必要这样大动干戈,之后就放弃了。” 绣文道:“要不我来陪你住罢?” 周鸣玉拒绝了,她玩笑着同绣文道:“绣坊的屋子小,床也小,偶尔挤一挤也就算了,天天挤怎么睡得好?你放心,你不就住我旁边吗?如果真有事,我就敲一敲,你肯定能听到。” 这是她们两个以前经常玩的小把戏了。 她们两个的房间紧挨着,床榻挨着同一面墙壁,一个用指节轻轻敲一敲,另一个在另一边就听得到。 她们从前还因此定了一套暗语,偶尔靠敲墙来沟通。 绣文于是点点头,道:“那你晚上有什么需要,一定记得叫我。我挨着墙睡,肯定能听到。” 周鸣玉说好。 两人吃完饭,正要收拾行李,却见姚娘子进来寻周鸣玉。 周鸣玉还以为姚娘子有事,便问道:“姚娘子有什么事吗?” 绣文将小桌子拿走,姚娘子坐在了床边,问她道:“底下来了个叫丹宁的姑娘,说是自家主子与你在上苑约好了,今晚要出去一趟,看个大夫。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知道她主子是谁,问了一句,她也不说,只说你知道,叫我来问一问。你可真约了什么人吗?” 周鸣玉一听,惊讶道:“丹宁?” 姚娘子称是,道:“真的认识?今日你才刚回来,天又晚了,这是谁家的姑娘,这时候来约你去见大夫。” 周鸣玉听见姚娘子这话,没忍住笑了一下,道:“可不是吗?虽说上京没有宵禁,也没有腿脚不便,还让人晚上出去的。我磕了碰了也就算了,这些高门小姐若是出了事,咱们可担待不起。” 姚娘子十分认可地点点头。 周鸣玉不大在乎,道:“姚娘子替我回绝了罢,就说我腿脚不便。她家主子那般善解人意,不会为难我的。” 可姚娘子却没走,有些为难地从袖中取出个东西来。 “她这是猜中了你不想去,特地叫我拿这样东西来。说你只要看到了,就明白了。” 周鸣玉垂眼看见姚娘子手中的东西,笑容凝滞在脸上。 已经发旧了的白色棉帕子,颜色黯淡的半枝海棠。 她可太认识了。 她今日才回来,没多久,这东西就到了她眼前。 这哪是上门请她,这分明是债主讨债来了。 这债主说不定还想要她念在自己让她好好吃了顿饭的份上,心怀感谢呢。 姚娘子看见了周鸣玉的脸色变化,无语道:“你这是认识了个什么人?这到底是真心担心你病情的,还是个故意来找你事儿的。” 她将帕子一折拢在手里,道:“若是个来找事儿的,我替你回了。咱们也不是什么软柿子,随便什么人上门都能拿捏你。京城里头,天子脚下,谁能这般无法无天?” 周鸣玉心道:这位还真能。 她轻轻叹一口气,无奈道:“倒不是来找事儿的,不必担心,就是脾气太娇贵了些,得顺着毛捋。” 她从姚娘子手中将帕子接过来,道:“找大夫的事,是在上苑说的,我只当是随口。今日既来接我了,我便去一趟罢。” 姚娘子依旧不知道这是谁,但看周鸣玉不说,也就没有多问,只道:“那叫绣文帮你收拾,我先下去让她稍等。” 周鸣玉说好。 绣文在旁边听完这一串话,见姚娘子出去了,这才扶着周鸣玉下床更衣,口中还在念叨。 “这杨大人是怎么回事?说他不仔细罢,他还记着姐姐的脚伤没好,一回京就带姐姐去看大夫;说他不仔细罢,在上苑半个月也没来一次,今日不叫姐姐休息,大晚上的还要姐姐出去折腾。” 周鸣玉换了身衣裳,移到镜前梳头。她手里拿着那张旧帕子,摩挲了两下,果断把抽屉拉开,压到了最下面。 绣文看见了,一边帮她拢发,一边问道:“姐姐不打算还他了?” 周鸣玉心里不忿道:本来就是她的东西,干嘛要还给他。 她拿起簪子在妆奁里来回翻捡,口中不屑道:“他也没少为难我。我把他这帕子用脏了,他就要我做个新的赔他,还说这是他的宝贝。谁家宝贝这样随意拿出来给人?” 绣文挑挑眉,促狭道:“姐姐,这话你给我说过了。” 周鸣玉不记得了:“是吗?” 绣文点头,从镜子里看向她:“别光顾着说了,簪子用哪只,挑好了没有?用银的还是用玉的?哪支戴在头上显眼啊?” 若是连这样的打趣都听不出来,周鸣玉就是白混了。 但是她头发还在绣文手里按着,动也不方便,只能反手把绣文打了一下,啐她满口胡话,而后拿了一支最普通的木簪子递给她。 “用这个。” 绣文被打了也不知道收敛:“真用这个?” “就这个。” 周鸣玉将簪子塞到绣文手里,自己摸了个最素净的银珠坠子挂到了耳朵上。 收拾妥帖了,她才扶着自己手里那支木杖,慢慢移下去。 楼下,丹宁虽有姚娘子作陪,但并没有落座,只是规矩地合手站立。听见楼梯上传来动静,这才回头放眼看来。 看见周鸣玉,她不动声色迅速打量她一遍,上前一步道:“周姑娘不必着急,慢些来。” 周鸣玉望向她微笑应声,待下来了走到她面前,方颔首见礼:“丹宁姑娘好,劳姑娘久等了。” 她是认得丹宁的。 丹宁的年纪比杨简还大一岁,打小就放在杨简身边照顾他,原是杨家人给他以后预备的。但杨简那时日日缠着谢惜,并没有要收丹宁的打算,只是一直当作侍女,稍大些便换了小厮,不让她近身了。 但丹宁也没什么多余的心思,一直好好照顾杨简。那时他与谢惜走得近,她年纪大些,也没少照顾谢惜。 周鸣玉幼时是很喜欢温柔细致的丹宁的。 如今她瞧丹宁,已然换了妇人发髻。 这都是和周鸣玉无关的事了,但看到如此,周鸣玉的眼底还是淡了三分,觉得这次和杨简几番往来,真是好没意思。 她维系着礼貌的微笑,同丹宁向外去。 马车一直停在外面,车夫已经摆好了脚凳。丹宁在一旁扶过周鸣玉手臂,同绣文道:“这位姑娘请回吧,最多一个时辰,我们就将周姑娘送回来。” 绣文又看了一眼周鸣玉,松开手,同丹宁颔首行了小小一礼,大着胆子道:“我家姐姐腿脚不便,不敢劳烦姑娘照顾,还是让我跟着罢。” 丹宁笑道:“我知周姑娘腿脚不便,自会照顾的,姑娘放心。” 周鸣玉猜测是不想让绣文跟去,便回头同绣文道:“既然不久就回来,你别担心,回去罢。” 绣文这才松了手,叮嘱道:“那姐姐小心。” 周鸣玉点点头,一手扶着丹宁,一手扶着马车,慢慢挪了上去。 车夫在另一侧打起车帘,周鸣玉抬眼一望,看见杨简坐在里面闭目等待。 他听见动静,方睁开一双漆黑的眼睛。 天色昏暗,马车里更是看不分明,但他的眼睛好像仍旧是明亮的。 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一个迎接她到来的姿势,等待着她伸手。 “你来了。” 第29章 周鸣玉知道杨简这回过来,是存了要避讳的意思的。 他这辆马车并不显眼,也并不大,看着实在普通至极。他也没让自己那两个显眼的近卫跟在旁边,而是只选择带了个侍女来模糊视线。 难免姚娘子会以为是哪家的姑娘来找周鸣玉。 也因此,杨简全程没有下车,即便开口与周鸣玉说了这一句话,声音也并不算大,足以让她听到,也足以被街上的人声淹没。 而周鸣玉低下头,权当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扶着车门边移进车厢里,只坐在门边的位置。 杨简目光凝在她身上,见她这般冷淡的态度,缓缓将手收回来。 他示意车夫出发,周鸣玉却回头对车夫道了句:“还请稍等,先莫驾车。” 车夫愣了下,因为看不见杨简神色,便转头去看丹宁。丹宁立在一边,微微点了点头。 周鸣玉瞧见了,遂转身面向杨简。 杨简坐在阴影里看着她,等她说话。 周鸣玉垂着首,没有对上他的目光,口中道:“大人相邀,我不敢不来。只是日前大人已同我说过了那位龚大夫的住处,待改日有空,白日里方便,我自然会找人同我去的。今晚就不劳烦大人走这一趟了。” 她低头看着鞋尖,半天没听见杨简回应,便打算直接转身下车。 杨简却果断伸出一只手拉住了她。 他向车外吩咐:“走罢。” 静春 第33节 车夫应声,赶着马车向前走去。 周鸣玉听到车轮滚动的声音,心里有些着急了,手臂挣了下,却没挣开。 她生出些恼意,道:“大人,我今晚不去。” 杨简没松手,轻轻哼了一声。见她不肯转过来,便倾身道:“你若不想去,找人下来打发我就是,何必在上面收拾好亲自下来。你瞧着我对你好脾气,觉得我能白白等你,由着你出尔反尔,是不是?” 周鸣玉反驳道:“我既知是大人亲自来了,难道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视而不见吗?” 杨简反问道:“你那日不肯同我说话,当着我面关窗的时候,可吃了熊心豹子胆?” 周鸣玉狡辩道:“那日是晚上,也没有旁人在场,我自然是要多顾忌些的。” 杨简道:“如今这场面也差不多了,你怎么不顾忌?” 周鸣玉不肯向杨简低头:“总之我今日从上苑回来,奔波一路很累了,就是不想去。” 杨简细细望着她,她便将头偏到一边去。 他看着她忍耐倔强的神色,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她手臂往自己这边拉了拉,放缓了声音道:“我又是怎么招惹了你?” 周鸣玉依旧不看他,只道:“是我今日累了,不肯出去。大人送我回去罢,改日我会去看大夫的。” 杨简没说话,半晌松了手,起身往门口挪了挪,坐到了自己对面,像是要和车夫说话的样子。 周鸣玉松了口气,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去了。 谁知他直接抬起一条腿,脚跟落在周鸣玉的座位旁边,脚尖直接踩在了车壁上,将周鸣玉死死地拦在了车里。 马车狭小,他们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膝盖互相错开,依旧还是碰在一起。 杨简这一动作,惊得周鸣玉不轻,下意识往里移了一下。 可惜车厢不大,也移不到哪儿去。 杨简将手臂撑在曲起的膝盖上,轻松地靠在车壁上,同她道:“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话了?我给你的药,你一次都没用过罢?你说改日去看,那又是改到哪日?” 周鸣玉不满道:“自然是得空了就去。大人何必如此强横?” 杨简笑道:“我都懒得问你何时得空,总之你自然是忙碌的。今晚正好我有时间,来都来了,就去看看,看完我就送你回去。” 周鸣玉仍然是那句:“我今日累了,不想去。” 杨简无奈地看她一眼,最后道:“就今日罢。就当是方便了我,我今晚有空。” 周鸣玉心里仍然不肯,但杨简摆明了不让她走,外面的车夫也不会听她的。 马车已经走了这么远,去看看大夫,终归对她没坏处。 她臭着脸,偏头坐稳,不再理会杨简了。 杨简从一旁取过一个油纸包,打开来放在她手边,道:“栗子糕,还热着,吃点?” 周鸣玉闻见了栗子清甜的味道,但她这会儿不想理他,便将纸包合上推到了一边。 杨简看到了,唇抿了抿,却没说什么,安静地侧过了头。 上京的夜晚依旧繁华,虽然非年非节,路上依旧人潮如织。马车在其中穿行得十分缓慢,周鸣玉能清晰地听见外面的人声嘈杂。 她自打长大后回到上京,晚上几乎一直在绣坊里制衣,并没有过再次夜游上京的机会。 今晚还是回来后的头一遭。 说来好笑,从前她尚是谢惜的时候,倒是喜欢晚上出来。可是那个时候,家中兄长陪伴她的次数,却远远不及杨简。 即便是家中兄长带她出来,最后也多半被杨简截胡。 兄长们怕她一个小姑娘受到冲撞,总让人提前备好车马,坐在车里玩,其实就不那么有意思。 但是杨简总会半道杀出来,拦下他们的马车,而后两步跳进车厢里,给谢惜塞些好玩好吃的东西,给她说哪里有新鲜的玩意儿。 说到最后,就会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 那时候杨简口中说的东西,是谢惜所能听到的最有趣的东西。但凡他邀请她一起去,她便没有一点想要拒绝的念头,欢天喜地地说好。 杨简就会叫停马车,自己跳下去,再把谢惜从车上抱下来,还不忘丢给兄长一句,让他先回去。 周鸣玉想她那时候好大的胆子,怎么就敢一个侍女都不带,就跟着杨简穿过半座上京城。 真是半点不怕杨简丢掉她。 两人一路沉默,只听着外面的嘈杂声,渐渐随车走过人流密集的主街,转向了行人渐少的小道。 转角的时候,周鸣玉听到外面有乞儿的声音,口中说着自己几天没吃饭了,求贵人赏口饭吃。但马车不停,很快将他抛在后面。 周鸣玉想起自己那些没饭吃的日子,知道肚子饿的感觉实在不好受,便抬手将耳上一只银珠坠子取下来,飞快从窗边扔了下去。 那乞儿高喊着“谢谢贵人”,声音渐远。 又不多时,马车终于停下,车夫对着车里道:“主子,到了。” 杨简应声,这才把腿放下来,利索地跳下车去。 周鸣玉将自己的手杖拿过来,慢悠悠地挪到车边,却发现车夫没有摆脚凳,甚至连人都没有在旁边。 只有杨简站在那里,扶着车边,向她伸手。 周鸣玉两只手紧紧握着手杖,动作上一点也不回应他,道:“大人,还是拿脚凳罢。” 杨简没动,只道:“麻烦。” 周鸣玉气得牙痒痒。 麻烦她也不能跳下去啊! 正僵持的时候,杨简直接伸手,从她臂下穿过,揽住她腰,另一只手绕过她腿弯,一把将她抱了下来。 周鸣玉一下手杖没拿稳,丢在了地上,连忙道:“大人放我下来罢,我手杖掉了。” 车夫已经叩开了面前的院门,杨简径自抱着周鸣玉走了进去,只对身后的丹宁丢下一句:“帮她拿下手杖。” 周鸣玉还记得丹宁看她的目光,不乐意让丹宁替她拿手杖,口中道:“那太麻烦了,我——” 杨简直接打断她:“不麻烦,你老实点。” 他抱着她,手臂的力道相当大,和在周鸣玉身上箍了铁一般。周鸣玉就是不老实,也绝对没有摔下去的机会。 而这两句话的时间,杨简已经走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齐,还搭了不少架子,在上面晾晒些不同的药草,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些中药的清苦味道。 这位龚大夫头发花白,能看出来岁数已经很大了,但腰背还算挺拔,看得出来身体不错。他站在门口等着杨简,待看到杨简抱着个姑娘进来,笑一笑没有多言,当先领着他走进正厅。 杨简将周鸣玉放在椅子上,这才回头向他颔首行礼:“龚大夫,这么晚过来,麻烦你了。” 周鸣玉觉得这样进来实在尴尬,但也没忘记了道了句“龚大夫好”。 龚大夫同她道了句“姑娘好”,这才回头与杨简道:“麻烦谈不上,你也未免太粗鲁了些。” 杨简瞧了一眼周鸣玉,那表情分明就是在说,是她不老实。 他口中戏谑道:“是我的不是,姑娘勿怪。” 龚大夫叫杨简回避,只让丹宁留下帮忙,这才帮周鸣玉检查了伤势。周鸣玉自觉恢复得不错,龚大夫也道她体质好又年轻,没什么大问题,又问她,平时都敷什么药。 周鸣玉说了个名字。 龚大夫应了一声,去一旁净手,见她收拾好了裙摆,才叫杨简进来。 他一边在药柜里取药,一边问杨简道:“我先前给你的药膏,你怎么没拿去给周姑娘用?” 杨简似笑非笑看了周鸣玉一眼。 周鸣玉听着龚大夫的话,想起那几瓶被束之高阁的药,本就有些尴尬,此刻看见杨简眼神,更是直接扭过头去回避。 杨简同龚大夫道:“是我疏失了。” 龚大夫听到这话,颇新鲜地瞥他一眼。他自然知道杨简是不会有疏失的,如此说,无非就是他送去了,而人家不肯用罢了。 龚大夫倒是许久没见过杨简这副倒贴别人还不稀罕的样子了。 他回头又看了周鸣玉一眼,转过身来继续拿药,忽而同杨简轻声道了一句:“也好。” 杨简听见了,也明白了龚大夫的意思,在旁边轻轻地嗯了一声。 龚大夫调配好药,写了个方子向周鸣玉走过来,叮嘱道:“这瓶伤药用酒化开,外敷。姑娘先前喝的药方,我看过了,是好方子,但现在姑娘好了许多,可以换方子了。我另写了一张,姑娘按这个吃。等什么时候能走路了,来我这里复查。” 周鸣玉道谢,双手接过,又想起这是在外面看病,便去掏腰间的荷包准备付钱。 龚大夫瞧见了,道:“姑娘不必付了。杨简这小子欠我的,这趟诊金就让他付。” 周鸣玉拉下脸,执意自己付了,道:“我岂敢叫杨大人给我付诊金。龚大夫别为难我了。” 龚大夫看她如此,偏头瞥了一眼杨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头来收了周鸣玉的诊金。 杨简看着周鸣玉收拾药方和药品,突然道:“今日既来了,龚大夫给丹宁也看看罢。” 丹宁没想到杨简突然提到自己。她抬头看见杨简的平淡神色,又看见一直低着头不与杨简对视的周鸣玉,心里忽然就明白了杨简的意思。 她只怔了片刻,便立刻笑开,对龚大夫道:“龚大夫帮我也看看罢。我自前几年生完孩子,一直容易腰酸,若有什么法子让我回去试试也好。” 周鸣玉听见“孩子”,手底微顿。 龚大夫已经与丹宁坐在另一侧把起了脉,叮嘱她平日在家,要多注意休息,不可过分劳累,又说要给她拿个草药包,让她热敷。 丹宁笑着说好,又回头同杨简道:“公子这回可听见了,我是不可多劳累的。” 杨简偏首看着低头不语的周鸣玉,笑道:“可惜,茂武最近还要跟着我出去一趟,没法让他回家照顾你。改日我安排个妈妈过去照顾你。” 周鸣玉听到这里终于反应过来。 她有些讶异地望向丹宁。 细心温柔的丹宁,居然嫁给杨茂武那个傻子了? 凭什么? 杨茂武好大的福气! 第30章 龚大夫帮丹宁看好,起身去药柜边,快速帮丹宁配好了药包。 静春 第34节 杨简看着周鸣玉的略显尴尬的脸色,满意起身,向龚大夫告辞。 他十分自然地走过来,打算像来时那样,抱着周鸣玉出去。 周鸣玉看出他的意图,麻溜从椅子上坐起来,拿手杖撑住自己,同龚大夫道:“今日叨扰龚大夫,小女先告辞了。” 杨简没她动作快,但意识到了她不肯让自己抱她出去,于是手上转了个弯,替她把药包拿在了手里。 周鸣玉迟了一步,但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他拉扯,于是径自转身往门边走去了。 杨简也不强求,朝丹宁使了个眼色,让丹宁上前去扶住周鸣玉,自己走在后面,也不着急追上。 他与龚大夫并肩,缓步走在最后。 杨简看着周鸣玉的背影,轻声问道:“龚大夫方才为她检查,可发现什么没有?” 龚大夫颇有深意地问道:“你想知道什么?” 杨简敛眉,声音沉下,认真道:“她从前日子过得苦,受了不少罪,我不知她是否有什么旧伤暗疾,也不好多问。若是您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还请费心帮忙,为她诊治。一应所需,您向我开口就是。” 龚大夫看他面上诚意,这才轻叹道:“你这样用心,可你家中,不会同意罢?” 杨简眼底一闪而过一抹厌色,道:“这与我家中没关系。” 龚大夫可惜道:“大病没有,小病不少,多的是要慢慢调理的地方。她许是从前用过不少虎狼之药,身体多少都有损伤。只是今日初见,相交不深,我都不曾多提。有关这些,你可知道吗?” 杨简眼底愈深,闻言却只是摇头,道:“是我不足,她不肯同我说。若是之后她来这里复诊,还请龚大夫多费心。” 龚大夫点头道:“这是自然。” 二人走到院子门口,杨简请龚大夫留步,拱手一礼。周鸣玉站在马车前回身,亦对龚大夫一礼。 杨简转身过来,车夫才会意地去打起车帘。 周鸣玉看着就头疼。 方才她就请车夫放脚凳了,车夫硬是不去,丹宁也不帮忙。 如今杨简过来,也不多言,直接伸手将她抱起,放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动作却十分仔细,半点没让她的脚磕到。 待安顿好了她,他才大步跨上车,依旧还是坐在她的对面。 她低着头,看见自己的裙摆盖住他的靴尖,便慢慢扯着裙摆收回来,又觉得自己的膝盖碰到了他的腿侧,于是又贴着车壁挪了挪。 杨简看见了她的小动作,心里却笑今日这车选得好,她躲也躲不到哪里去。 他故作不察,同她道:“龚大夫从前在太医院供职,与如今的院首同门,如今好几位太医都是他的徒弟。他让你之后复诊,你莫要因为和我作对故意不来。” 周鸣玉听见杨简话中的“太医院”和“院首”,心中一动。 她先前在上苑打听过太医院的事,却没了后文,这几日本就没想到新的突破点,谁知杨简今日带她来这里,居然有了收获。 但她不确定,先前绣文声称口误叫的那句“舒太医”,是否还是经由那位苏太医的口,传到了杨简的耳朵里。 如果是这样,那么杨简今日说这话,究竟是什么意图,便不好琢磨了。 周鸣玉默默垂下眼,应道:“我知道了,多谢大人引见。” 杨简看她如此乖顺,就知道她脑子里又在想些杂七杂八的了。 他看她两眼,伸手又从旁边取出个小食盒递给她,道:“趁你看诊,让人去买的。这会儿起风了,冷,吃点暖暖身子。” 他打开盖子,露出里面的纸包,周鸣玉看见上面写的店铺名字,微有些惊讶。 她记得这家糕饼铺子,是东市那边的老字号,每日分量有限,若不是早起去排队,是根本买不到手的。 也不知道杨简用了多少钱,这会儿去买,还能买这一盒热乎的点心。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方才那包被她推开的栗子糕,也是这家铺子的招牌之一。 她幼时很喜欢吃这家的栗子糕,杨简那时候没少给她早起去买。倒是她这些年在外面,口味渐渐没以前那么刁钻了,对这些吃食也不敏感了。 居然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周鸣玉看见食盒里这几样点心,还隐约散发着热气,便问道:“这家铺子我听说过,每日都要早起排队去买。这个时间,怎么还有新鲜的?” 杨简帮她把纸包铺开,淡淡道:“我钱多。” 周鸣玉撇嘴。她记得以前错过了时间,即便是多给那老板三倍的价钱,老板都不肯多做的,过了这么久,连老字号的店家都变了,居然也会拿钱办事了。 难为她回来之后,还多番可惜早上没空去买。 周鸣玉拿起一块放入口中,热腾腾的糕点还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她被暌违许久的美味刺激得胃口大开,便问杨简道:“他家最有名的不是栗子糕吗?大人不爱吃?” 杨简帮她举着食盒,看着她没良心的样子,轻嗤一声,道:“来的路上我不就给你了?是你自己不吃。” 周鸣玉半分未察觉到此刻二人动作的不妥,只是顺着杨简的话问道:“大人丢了?” 杨简随口应声道:“对,丢给龚大夫看门的那两条黄狗吃了。” 周鸣玉无语道:“龚大夫门口哪有黄狗?” 杨简看着她,皮笑肉不笑,道:“我还以为你那会儿忙着和我作对呢,原来还有功夫去看有没有狗啊?” 周鸣玉不想提来时给他甩脸色的事。 若让他知道,是自己误会了丹宁与他的关系,那就真的没法解释也没法收场了。 毕竟他的事,如今和她也没什么关系。 杨简自然也猜到周鸣玉方才想到了什么。如今误会解开,没有再提的必要。 他淡淡揭过,同她道:“那包栗子糕凉了,今晚就算了。你想吃,我明早叫人买给你。” 叫人买给你。 周鸣玉道:“不必麻烦,我也没那么爱吃。” 没那么爱吃,还一连吃了这么多块。 当他坐在她对面,完全是瞎的啊? 杨简直接爽快道:“行。” 周鸣玉一路低着头打牙祭,半点没意识到他们的姿势已经在杨简有意无意之下慢慢拉近。 她就着杨简捧着食盒的动作,一直到马车磨磨蹭蹭地停在云裳坊门前。 周鸣玉感到马车停下,便将纸包包好,同杨简道:“大人,那我就先走了。” 杨简这才挺直腰背,换了个姿势,伸手拦她一道:“先不急。” 周鸣玉于是突然发觉杨简伺候了她一路。 好在黑暗暂且遮挡住了她的表情,她就装作什么都没反应过来,问道:“大人还有什么事吗?” 杨简翻开手掌伸向她,笑问道:“我的帕子呢?” 周鸣玉只觉得他满面阴险,口中道:“我今日才回上京,挑料子,绣花样,也还要段时间呢。” 杨简解释道:“我是说,我的旧帕子呢?” 他半点不想让她逃脱,细细道:“来的时候,我叫丹宁拿着那张帕子去找你。你自己留下了罢?那是我的东西,你不还给我吗?” 呸,什么你的东西! 周鸣玉见他这样一副不还便不让走的无赖模样,只得咬牙道:“大人稍等,我去给大人取来。” 杨简根本不接招,故技重施,伸腿拦住她,道:“得了罢。我现在放你跑了,你铁定不会回来了。” 他敲了敲门边,对外面道:“丹宁,去把她身边那个绣文叫来。” 丹宁在外应声而去。 杨简回头看向周鸣玉,又问道:“还有一样。之前在上苑,我放在你门外那把伞,你收到哪里了?” 果然是他的。 周鸣玉装傻道:“我不知什么伞。待我回去了,问一问她们,再和大人说。” 杨简笑道:“我看着你撑伞去的新房间,你转头就说不知道?” 他那日在窗外,原本想和周鸣玉说话,却被关上了窗户。他立在原地一会儿,半晌未听到里面声音,方知祝含之戒备他,这才退远了些,在远处守着,想看周鸣玉换了房间再走。 周鸣玉没想到他那日居然一直在,心里一颤,不知道自己和祝含之在房间说话,他究竟有没有听到。 后又一想,自己未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祝含之也是谨慎之人,特地等了许久才开口,应当是没事的。 她试图岔开这事,便倒打一耙道:“大人好生小气。自己的大氅说弄坏就弄坏,到了我这,一把雨伞都要斤斤计较。” 杨简解释道:“不是和你斤斤计较。若是别的东西,送你就送你。但是那把伞,不能送,只能借。” 他退了一步:“若没有,只当是我借丢了,不是你弄丢了。” 那把伞,可以是他借丢了,却不能是送了她后,被她弄丢的。 鱼沈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 前些年,他未想过她能回来,早做好了一生都两不相见的准备。可如今她回来了,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无论如何也不肯再经历一次。 兴许将来终归是要散的。 但绝不能是因为在一个雨夜里,他仅仅不愿她淋湿的心意。 周鸣玉原本没想那么多,听到杨简非要她还伞,还以为又要像先前的帕子和衣裳一样,死缠烂打蹬鼻子上脸,向她多要一样。 却唯独没料到,他居然是这样的念头。 她淡淡道:“若是丢了,我再买把新的还大人。” 杨简坚决道:“那我就不要了。” 借伞与送伞,本就是不一样的。 话落一时沉默,绣文来到了车前,唤了她一声。 周鸣玉便侧头对着车外道:“绣文,你去把那张帕子取来。”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那把大伞,一起拿下来。” 杨简坐在她对面,听见这话,心里放松了下来,没忍住垂首在阴影里弯了弯唇。 他俯身,将食盒盖好,放到她手边。 “多的带回去吃。” 静春 第35节 周鸣玉问道:“那这个要怎么还大人?” 杨简故作大方姿态,道:“送你了。就当谢周姑娘一片好心,肯将我的宝贝还我。” 周鸣玉不屑道:“谁家宝贝只值一盒剩点心?” 杨简笑一笑,道:“你又能有多少好心,这些点心还不够?” 周鸣玉气结。 不一会儿,绣文从楼上跑下来,将东西递进车里。 周鸣玉接过,还给杨简,没好气道:“要不要给大人点盏灯,好好看看东西有没有破损?” 杨简的指腹从帕子的绣样纹路上轻轻摩挲过去,道:“检查过了,是我的东西。姑娘慢走,我就不送了。” 周鸣玉没看到他这个动作,道了句告辞。 杨简将药包一齐递给她,又叮嘱道:“我接下来几日不在上京,你照顾好自己。若有什么事,可以去青鱼巷十三号找丹宁。” 周鸣玉心道绣坊离那边不近,真有什么事,哪里来得及跑过去找人? 她没打算去找丹宁,但她仍旧说好。 她打起车帘,先把药包和食盒递给绣文,而后摸着手杖,踩着脚凳走了下去。 她回头,站在路边,颔首一礼,预备着送马车离开再走。 但马车却没动。 丹宁看了眼车内,会意回头,对周鸣玉道:“起风了,姑娘腿脚不便,先进去罢。” 周鸣玉看了一眼密闭的车厢,点了点头,对丹宁一礼,回身走进了绣坊。 她回了房间,叫绣文点灯,自己慢慢挪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了一道小缝。 灯亮了。 街上,那辆马车终于缓缓移动,渐行远去。 第31章 次日一早,云裳坊收到一个食盒,点名是送给周鸣玉的。 绣娘替周鸣玉收了,给她送到房间里。周鸣玉不明所以,当面揭开盖子,待看清里面的东西,被这绣娘笑了半天。 食盒里是东市的那家糕点,放了六种式样,但份量不多,一样只有四块。唯独最中间一样栗子糕,一共八块,齐齐整整。 绣娘年轻,难免有些好奇之心,笑着问她道:“是谁这么有心,特地一大早给你买来?这还散着热气呢。” 周鸣玉不必想都知道这是谁干的。 她含糊着回答道:“没谁。” 又引得绣娘一顿笑。 周鸣玉没多说,摸了块帕子来,把栗子糕取出来一半放在一边,而后把盖子盖好推回去,道:“趁热,给姐妹们分了罢。” “舍得?” “怎么舍不得?” 周鸣玉没当回事,让绣文帮她把绣活拿上来,自己在房间里安安静静做了一天。 第二日,又是个相同的食盒送过来。 其他的种类都变了,唯独栗子糕没变。 周鸣玉把其他的各取了一样,栗子糕没动,在绣娘的调笑声里将东西分给了大家。 第三日,栗子糕没了。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顺遂心意的巧合? 至此,周鸣玉终于确认,杨简在她身边放了双眼睛。 -- 上京城里的贵人们,近来行事全部都低调了下来。 端王府上挂了白,那位年轻独生的世子亡故,惹得段王妃直接大病一场,几日卧床不起。宫里特派了礼官与女官来主持丧礼,因有今上授意,规格额外高了一等,只比皇子略逊一筹。 于是各家来端王府上吊唁,可称得上是礼节备至,络绎不绝。 来的人多了,传言也就多了起来。 端王家这位世子来到上京之后声名不显,还不如郡主各处来往更会生事。如今王府丧事,少了王妃在前,反倒是郡主将场面撑了起来。 十几岁的姑娘,眼睛通红,不知是哭的还是熬的,但终归没让端王府上丢脸。 再于是,端王与杨家在上苑的那桩官司又被人饶有兴趣地谈起。 原之琼与杨籍的婚事,在真真假假地传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因一道圣旨,尘埃落定。 -- 赐婚圣旨到达两家的当晚,云裳坊的后门被人扣响。 后门口停着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从车上下来的人裹一身深色披风,面容被宽大的风帽挡得严严实实,从后门被人引进了云裳坊。 这是周鸣玉回来之后头一回与原之琼相见。 还是之前两人对坐的雅间,照样没有人陪侍左右。 上次的原之琼华彩锦绣,笑意盈盈,这次的原之琼只余一身缟素,面如止水。 她眼睛有些肿,留下不少血丝,可见这些日子并不好过。 周鸣玉心想,原之璘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幼时对原之琼也有过不错的时候,家人之间的关系一向难以分裂对待,也许兄长去世,对她多少还是有些影响的。 她觉得即便是陌生人,此刻对原之琼说一句“节哀”,也是应当的。 然而原之琼取下风帽后的第一句话是—— “圣旨已下,我与杨家七郎定婚了。” 她说这话时,面上看不出什么喜色,也瞧不出对杨籍有什么喜欢。 但既然原之琼如此开口,周鸣玉还是道:“恭喜郡主。” 最起码,万般的不好里,总有一桩好事。她不惜谋害兄长也要得逞的计谋,如今虽拖得久些,到底是实现了。 原之琼闻言,唇角翘了翘,分明是笑了出来,眼里也软了下来。 她嗓子有些微微的低哑:“自我兄长出事,你还是头一个对我说恭喜的人,多谢。” 她算不得开心,但分明是不悲伤的。 这时候再说“节哀”,就未免扫兴了。 周鸣玉也淡下来,没接原之琼这句“多谢”,只问道:“郡主今夜前来,有何需要?” 原之琼直接道:“我要你帮我对付杨简。” 上一次二人对坐于此,原之琼便说过,只要让杨简痛快,她无所谓周鸣玉如何。 今日,她更近一步。 周鸣玉经历了上苑的事,不打算与原之琼同道,拒绝道:“我与他没有关系,我也帮不了郡主。” 原之琼道:“你的扇子被杨简拿去了。在上苑那日,你来给我送东西,撞破了杨简的事,以他之谨慎,却只是将你打晕,而没有灭口。我将你推下悬崖,你若死了,于我们而言都是好事,但他却抢在所有人之前将你救了上来。之后有刺客杀到你房里,也是杨简出手的。我说的这些,都没错罢?” 这些事算不得隐秘,原之琼稍作打听,便可知道,的确是没有错处。 周鸣玉反问道:“即使如此,能说明什么?” 原之琼一点一点抛出了隐藏许久的武器:“周鸣玉,你若没有自己的小心思,便不必在官眷的衣裳上下功夫。你以为我们都是傻子,看见两件衣裳,便要特地把你叫来,半分瞧不出你用力过猛吗?” 周鸣玉当初本就是为博眼球,被人猜中心思也是难免,但是上京人人都想攀附权贵,她所作所为算不得显眼。 她也不辩驳,只道:“我自然是想将路走得宽些,可是郡主所为,实在叫我惧怕。” 原之琼闻言,道:“所以你干脆投向杨简,想借他来防我了?” 周鸣玉觉得可笑,反问道:“如郡主所言,我有所图,而他谨慎。我要以什么来投向他,而他又凭何信我呢?” 原之琼无所谓地耸耸肩,道:“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想办法,将杨简拿捏在了手里,我又何必多言呢?” 她的目光里带着些志在必得的狠意:“其实你不必对我如此防备。我今日来找你谈,自然是有将过去放下的诚意。我对你的目的没有兴趣,你尽可以借我的名义去做任何事情。” 她一点一点地诱惑周鸣玉,道:“我的封号,难道不比杨简好用吗?” 周鸣玉只觉得原之琼的面目,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狠。 今日她拒绝了她,来日她就会怀恨报复。而若是需要,她大可再换一张面目来与她和谈,好像所有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将她推下悬崖,她带来太医想做手脚,她命刺客前来杀她,她来绣坊与她和谈。 原之琼似乎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可以无所顾忌地按时摆出任何模样。 周鸣玉冷然看着她的面目,忽而笑道:“可是郡主,杨简听话啊。” 既然原之琼如此,她也无所谓做个可恶姿态。 她不再表演那些谨小慎微的表情,反而是骄傲扬眉,夸大其词道:“他去山崖下救我,处处细心。因怕郡主联合太医害我,又是给我伤药,又是帮我寻医。回来之后,还处处妥帖照顾。我在他面前放肆,他也只顺我心意,从不生气。” 周鸣玉做足了张扬姿态,道:“如此,我又为何要舍他,而与郡主同道呢?” 原之琼望着她,果然浮出了一个讥诮的冷笑。 她眼里有一种对她愚蠢的讽意,那讽意之下,却又沉沉地带出三分冰冷。 原之琼露出一个颇荒谬的神色,嘲笑道:“周鸣玉,你觉得杨简喜欢你?” 她冷声道:“不如我来告诉你。你知道杨简从前有过一个未婚妻吗?你知道杨简那时候有多喜欢他的小未婚妻吗?” 周鸣玉突然听到此言,抬眼望向她倏然凌厉的脸颊。 原之琼的语气锋利如刀:“你知道他未婚妻去哪儿了吗?她一家满门抄斩,罪证叠了七百余条,奏章是杨简父亲写的,人是他大哥监斩的。刽子手连续磨了七天的刀,刑场上的血流到街上,一个月都没清洗干净。那几天上京的百姓里,没一个敢让自家的孩子上街。” 周鸣玉的呼吸一点点收紧。 那些从未亲眼所见的画面,好像尽数浮了起来。她的家人们,全都在地狱里向她伸出苍白的手,死死地,扼住她的喉咙。 静春 第36节 质问她:谢惜,你苟活于世,为何还未报仇! 周鸣玉放在桌下的手指,死死地攥紧了裙边。 原之琼犹然在继续,道:“你知道杨简那时候又在哪儿吗?他老老实实地躲在家里,等风头过了才露脸,但一句话没提到他的这些叔伯亲友。他恭恭敬敬地听他父兄的话,走杨家安排好的路,一路踩着他未婚妻一家的尸骨高升到如今。当年与他相识的那些旧友,没一个敢与他主动来往,就连他自己的亲兄弟,都不敢和他说话。” 她倾身问周鸣玉,道:“你觉得他还记得她的名字吗?这样的人,周鸣玉,你觉得他会喜欢你吗?” -- 夜晚的官道伸手不见五指,杨简压低身子,骑在马上,将速度提到最快。 春日将尽,夜风在这样的速度里从他颊边划过,依旧冷如寒锋。 回京的官道他已经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城门的位置。天光破晓的瞬间,他在门前勒马,坐骑高高扬起前蹄,发出一声长嘶。 他身后的茂武在马上展臂举起腰牌,大声喝道:“龙爪司归!” 守城的官兵听到动静看向城下,立刻呼人开门。 杨简未等那扇厚重的城门完全打开,便立刻纵马驰入。 虽此刻百姓尚未醒来,街上还无人,但因入了城内,他的速度便比不得方才,但依旧可称得上飞快。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茂武,茂武立刻会意追上。 杨简对茂武低声道:“你们先去,我即刻赶上。” 话音未落,他手下已经握着缰绳调转方向,转向了另一条街。 茂武还来不及接话,就已经离他远了。 他看着杨简去的方向,心中颇无奈地怒吼:那姑娘有那么重要吗?不过几天没见,先面圣啊! 入城都有时间记录,他多跑出去这段时间,若是他们到了他还没来,怎么解释? 他自己也急着办完事回家啊! 而杨简才不管部下怎么想。他的马转过几道弯,最终停在了云裳坊的后门。 他跳下马,长吁一口气,微微平复了下呼吸,抬眼对着某个方向挥了挥手,眼看着飞鸟惊起,而后翻过院墙,提气踏上屋檐。 他步伐很轻,落地无声,平稳而准确地在某扇窗外驻足。 杨简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扶着窗沿,隔着窗纸望向里面,静静地站了片刻后,便要转身离开。 而窗户却从内里打开了。 周鸣玉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他,面上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 她就只是很淡很淡地望他道:“大人回来了。” 第32章 此刻时间太早,杨简本没打算惊动周鸣玉的。 但看见她拉开窗户,他心中还是有些泛起轻快的开心。 杨简微微移动身形,帮她挡住吹进的凉风,目光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见她没拿手杖,问道:“能自己走了?” 周鸣玉点头,道:“走慢些没什么问题了。” 她垂眼看见杨简披风下摆的一点脏污,又道:“大人才回来,先去处理自己的事罢。” 杨简这次回来,应当是要先赶去面圣的。绕道过来,原本只是打算站一站就走。如今看到她,已是意外之喜。 他点点头,道:“天还早,回去再睡会儿罢。” 他示意周鸣玉关窗。 周鸣玉阖上窗,往床边走去,坐下等了片刻,才又站起,轻轻地走到窗边,附耳过去听了听。 外面的人已经走了。 -- 杨简火速换了官服,往宫内飞快赶去。 之前,他命茂文去南方调查周鸣玉,茂文查到了周鸣玉曾跟随主家去娄县做生意的旧事。而杨简在晋州暗查端王许久,始终未能得到与娄县相通的确切证据。 故此,茂文受命前往娄县,查到了戴峰的线索。 而那时戴峰已然离开了娄县,杨简收到消息后,便命人紧盯端王,果然等到了戴峰的到来。 他不可能让戴峰面见端王,果断在端王居所之外便截杀了戴峰,但却没忘记从他口中拷问一番,确认端王确实与娄县官府达成计划,秘密运送黄铜前往晋州。 只是杀一个人,杨简绝对可以处理得毫无痕迹。但鉴于戴峰就职官府,又是与端王有关,杨简还是第一时间禀明了皇帝。 也是因此,此举虽然惊动了端王,却得以在今上授意下不了了之。即便宋既明与他不对付,但在查访的过程中,仍旧是不加深入地轻巧带过。 而杨简,按理原本应当立刻追去娄县,却被今上拦了下来。 一来,他已在人前露了脸,若是此时立刻离开此地消失不见,必然会引起旁人注意,道他这个指挥使,一定又是去为今上办事,反倒打草惊蛇。 二来,天家有的是钱,国中又十分富裕,今上有意放过端王。 但端王既知杨简此举,必然不会毫无动作,果然,他不久便碰到原之琼出事,而周鸣玉坠崖。 那时候他贸然下去救人并不明智,不过是感情驱使冲动使然,换来的后果就是他一时不在,让原之琼攀上了杨家。 至此,他查了晋州整整三年的举动,被今上彻底叫停。 杨简原本算不上着急。因为端王暗度陈仓的事情,早已在耳目控制之下,随时可以被翻到明面上来。 他难得有了空闲,比起这些破事,他更愿意多去看看周鸣玉。 说到底,她被卷进这件事中,是因为他的缘故。最起码,此刻护她周全,是他应该的。 可茂文丢掉了半条命,却给他带回来另一个消息。 戴峰那日在杨简手下过了刑,死前却还是没说实话。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加入南极生物峮伺弍耳二5九一四柒端王不是简单的贪污,而是直接私开了一座矿井,不曾有过任何备案。 那里所出所有黄铜,全部进了端王的腰包。 这座矿井不小,下了百余个矿工,为了防止外面传出风声,甚至不许矿工回家,也不许他们的家人探望。 戴峰虽然死在了杨简手上,但端王府必然察觉到了不对,所以提前命人处置。 也因此,在茂文顺着这些矿工的家眷查到这座私开的矿井时,才遭了毒手,一路被人追杀。 杨简立刻递上奏折,请求面见今上。 今上看过,听他请命,允他点好人手,先暗中前往晋州查证,等确定后立刻回信,莫要惊动旁人。 自周鸣玉的安全由宋既明接手后,杨简已许久不曾见过她。这一走即便不出意外,恐怕也要耗费不少时日。 杨简虽然行动急迫,但当晚仍然叫了丹宁,去云裳坊接周鸣玉找龚大夫看伤。 那时候他的部下已经出了城,只留下他一个人,巴巴去见周鸣玉,周鸣玉却爱答不理地冲他耍脾气。 若是他时间宽裕,兴许能带她好好夜游上京。 不得如此,倒是遗憾。 待和周鸣玉看过娄大夫,将她送了回去,他方驾马直追,过了一宿才赶上自己的部下。 晋州之地,杨简已秘密去过许多次,安置了好几处暗桩收集消息,查起事来不算太难。待结束之后,他又特地绕道去了一趟娄县。 此次来娄县是为查证,待确认私开矿井为真之后,杨简立刻给上京回了信。 随即,他顺着茂文给的信息,继续暗中查访。 由于白日不许人靠近,也不可多问,杨简只得夜里带人私自进去,这才知道这座矿井月前坍塌,将近百个矿工全部压在了下面。 近百人的性命不是小事,再如何隐瞒也不过是扬汤止沸,终究有纸包不住火的一天。 娄县无法自行处理此事,只能让戴峰冒险上京来找端王,请一个示下。 杨简探得此事,火速给上京传信,随后立刻带人快马回奔。 此事未得上意示下,不可贸然公之于众,以免天家尚且不知,百姓已因愤怒奋起成祸。 他与其在娄县干等,不如返回上京,免得端王再使手段。 他只期望那封信回得足够快,足够在端王赚得今上同情之前,让今上看到。 然而,在回京的路上,他还是收到了部下的密报,知道了圣旨已下、原之琼与杨籍结亲的消息。 他还是晚了一步。 -- 皇帝下了早朝,才召见了杨简。 “你后面传回的那封信,朕已经看过了。矿井坍塌的事,你细细说来。” 杨简恭谨道:“那座矿井的位置事前请专人勘探过,出矿量极大,一共上了一百一十四个工人,几乎昼夜不休。为免风声泄露,这些工人是从其他矿井被调去的,去之前完全不知地址,也不曾告诉过家人。来到这座矿井之后,便受专人管制,不休假,不回家,也不可与家人联络。如今矿井坍塌月余,所有幸存工人全部都被关禁,消息依旧被人压制,尚未传出。” 杨简余光看向皇帝,未见他神色有任何变化,微顿了顿,又继续开口。 “这座矿井上的管事之人名叫杜芮,并不是官府之人。杜芮有个姐夫,其女在晋州,是端王世子的外室。而此人的妹婿,正是戴峰。” 他直接道:“端王府上,便是经由端王世子这外室的亲眷,和娄县官府建立关系,经由杜芮和戴峰的安排,秘密输送黄铜。” 皇帝坐在主位,面不改色听杨简一一说完,方问道:“以你之见,是谁想的招数,这么干的?” 杨简答道:“臣愚钝,不敢贸然推测。” 皇帝轻轻笑了笑,忽而道:“昔年朕检查太子功课,也查问过他身边伴读。你两位兄长当时都在东宫,如今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鸿胪寺,年纪轻轻,都是国之栋梁。” 他回忆道:“记得有一回,朕去东宫见着了你。你当时都不到十岁,来找你兄长,谁料因此被拦下了。朕问了你一个问题,你答对了,朕夸你聪慧,说来日要赏你。” 杨简记得此事,躬身道:“臣请命到龙爪司,陛下应允了。陛下隆恩,臣一日不忘。” 皇帝便道:“你那时便聪慧,如今连这样的事,都没有所见吗?” 上意难测。 杨简那时年幼,书读烂了都是忠君报国,尚不懂得收敛锋芒,见到天颜便意气风发,恨不能将满腹见识吐尽。 到如今,都成利剑,悬于头顶。 端王在封地偷运黄铜的事做了这么多年,皇帝并非一无所知,却一再不言。此次杨简前去,又只准查证,不许插手,显见得对端王的处置有所保留。 静春 第37节 即便上苑出了那么多事,皇帝还是默许端王府上的手段,允了两家婚事。 在某种情况下,他是要逼杨家保端王。 杨简绝无可能在此种情况下,直言是端王主使。 杨简垂眼,思忖片刻,道:“世子在晋州,举止不检,生活奢靡。若因此动了些歪心思,也说不准。” “之璘啊,恐怕还没有这样的胆量——” 皇帝发出一句微长的叹,说不准对这个侄子是什么样的想法。 但他旋即又道:“这可是巧了。端王上奏请罪,道他育儿无方、教子不严,养得世子荒靡无度,生出祸心,借外室之戚,倒运黄铜以充私库。端王愿克扣自己年俸,抽封地收益弥补国库亏损。” 皇帝将一旁的奏本挑出来,轻巧地掷在桌前,道:“世子刚去,刚给了追封尊荣,这罪名能扣在他头上吗?端王这个年纪失了独子,朕还没给他什么,就允了他此求,合适吗?” 死者为大,他又要放过了。 杨简听到这句话,心里十分平静,一点意外都没有。 他其实无所谓端王有多么胆大包天。 他也无所谓原之璘这个愚蠢的倒霉鬼是不是为顶罪才丧了命。 但他还是多问了一句。 “那么那八十九个无辜丧命的百姓,要如何处置?” -- 杨简离了宫中,径自回了杨家。 他直接去找杨宏,又遇到杨籍被杨宏撵出来的狼狈样子。 他有些想不通,这个愚蠢的兄长,明明知道父亲不看好这门婚事,何必天天上门找骂? 杨籍脸上的沮丧与狼狈却也只是出了门就消散,仍旧是笑意轻松的天真模样。 他看见杨简,快步走过来,满面关切地道:“怎么穿着官服就来了?刚从宫里出来罢。这么久没见你了,母亲很想你,要不回去换身衣裳,随我先去见母亲罢?” 杨简淡淡道:“兄长替我向母亲问安罢,我先去见父亲。” 杨籍顿了顿,小心道:“八郎可知道了?我与郡主定婚的圣旨下了。” 杨简道:“我知道。” 他没什么表情,杨籍看着他,反倒又笑出来,道:“我就知道和你说是对的。父亲和大兄都不满意,我若多言,便要黑脸。还是八郎对为兄更好。” 他又要习惯性地絮叨起来。 杨简打断他道:“兄长。” 杨籍恍然大悟,道:“好,我不废话了,你去见父亲罢。” 言罢又不忘叮嘱他道:“你说话放软些,别再让父亲骂你。” 杨简说好,迈步走了进去。 杨宏见到他来,冷然哼了一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杨简拱手行礼:“父亲,儿回来了。” 杨宏蔑道:“你不是要阻这桩婚事吗?不惜把消息传得上苑人尽皆知,丢了杨家月余的脸面,可做成了什么?” 第33章 当初将两家可能联姻的消息传出去的人,其实是杨简。 原之琼设计了这件事,算不得光明正大,不过是倚仗杨籍愿者上钩,才和杨家谈起了条件。 对于原之琼来说,尽快落定是最好的。 但是杨简偏偏就要将此事传得人尽皆知,才好占个上风,将杨家摘出来。 此计算不得对原之琼友善,但终归有效。 杨家不会主动推进此事,而端王府上迫于舆论也不会上赶着冒头,此事便好拖延一二。 杨宏都不必动脑子想,也知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这个一心向外的儿子传的。 杨宏原本想看看他放下豪言,究竟有多大的能耐。 可如今圣旨已下,他也不过如此。 杨简听到父亲的挖苦,心里倒也没什么波动,只是道:“若说做成了什么,倒也不算毫无所得。” 他迎着杨宏看向他的目光,道:“儿这几日,去了一趟娄县。” 杨宏道:“你为陛下做事,向来守口如瓶,不必此刻特地说来。” 杨简道:“算不得特地。晋州是个什么样子,随便去个人也能打听出来。父亲不是第一天同端王打交道,不会不知道的。” 杨宏的确知道。 他看着这个不听话的儿子,问道:“你入朝也有几年了,咱们父子两个,终于能够好好谈了?” 杨简太明白自己的父亲在这件事上是何等想法了。 杨宏不会不知道皇家对世家的禁锢,他比谁都不希望一个聪慧的王女嫁给自己那个愚钝天真的儿子,这无异于将杨籍的掌控权交给对方。 而对方一定可以顺势而上,占据杨家的一席之地,为自己谋利。 所以看到杨籍荒谬地欣然接受此事,杨宏会分外嫌弃杨籍的愚蠢。 但同时,作为一个掌权的当家人,他又比谁都有野心。 端王只是一个亲王,原之琼只是一个郡主,而杨籍,只是他许多孩儿之中最平庸的一个。 他花了最低的成本,就可以得到一大笔利益,若将来真有风险,他大可毫不可惜地舍弃。 儿女的婚姻对他而言只是一桩生意。 而这桩生意是划算的。 杨简淡道:“我自然不肯看着兄长走错,只是如今,既然父亲和七兄都肯,我何必多劝。” 杨宏闻言很轻地哼笑了一声。 但旋即,杨简又忽然转变了语气,道:“只是七兄与我同胞,我绝对不可能让他和原之琼成事。如今只是定婚,离成婚还早,他别想去晋州。” 杨宏哂道:“你这两次回来见我,不都撞见那个孽障了吗?他恨不能天天求我去王府定亲,你能拦得住他吗?” 杨简沉声道:“七兄拦不住,父亲不肯拦,但我仍要拦,这就是我与父亲的区别。” 杨宏打量了杨简一会儿,忽问道:“你觉得我满脑子利欲熏心,全然不曾爱护你们是吗?” 杨简垂首,道:“儿不敢。” 杨宏哼道:“我也不妨告诉你,端王在晋州的确不干好事,将来便是失了圣上庇护,凭杨家的根基和手段,也能将你兄长捞回来。” 他顿了顿,又道:“那个小姑娘,也算七郎幼时一起长大的,知根知底,不怕翻天。” 听到这话,轮到杨简嘲笑了一声。 他讥讽道:“原之琼的根底哪怕是人尽皆知,恐怕七兄也只作不知。” 杨宏却道:“既如此,又何妨应了他?” 他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冰冷的威严:“也该叫他撞回南墙,方知自己何等天真可笑。” “撞不上。” 杨简的面色极平静,眼底却尽是坚决。 他拱手向杨宏一礼,道:“不日之后,儿将奉命前往晋州。回来时,便不会有这桩婚事了。” 杨简直起身子,道:“父亲若没有别的话,儿退下了。” 他漠然地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杨简。” 杨宏沉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不止是七郎的婚事,你母亲已然在为你相看合适的世家贵女了。” 杨简的脚步落定,回头时整个人的气场都冷寂了下来。 “我有未婚妻。” 他一字一顿,道:“我们交换过庚帖,拜过两家父母,有阖族长辈见证。婚书犹在,我不需要别的人。” 杨宏格外不在意他的态度,道:“那不是婚书,是你不知死活从火盆里捞出来的废纸。你母亲自然会为你寻觅合适的女子,你从前能干脆答应,如今也可以。” 杨简果断道:“我不同意。” 杨宏道:“你大可以同你母亲商量,挑个中意的。但是外面那些,你注意分寸,别当真了。” 他轻飘飘的语气,说得杨简背脊发凉。 -- 杨简退了出来,又去面见母亲,说起自己之后不久要外出公干的事,但没有细说自己要去哪里。 杨夫人知道杨简的公事不好多说,并未细问,只是难得见杨简与杨籍两个儿子一起过来,十分高兴,留着他们一起说话吃饭。 杨籍一贯笑脸对人,哄得杨夫人十分开心,杨简话少,难得的是安安稳稳地陪着,一直坐到了晚饭时候。 杨夫人直接便吩咐侍女,让去给杨宏传个话,叫他今晚不许过来吃饭。 杨宏还就真的没有回来。 母子三人谈笑着吃完晚饭,难得破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 待吃完饭后,侍女上来收拾,杨夫人随便找了个借口,叫杨籍去取件东西,打发走了他。 待只剩下母子二人,杨夫人方问道:“你一下午心不在焉,在想什么?” 杨简直接道:“父亲说,家中在琢磨我的婚事了。” 杨夫人无奈地笑了笑,道:“就为这个,值得你一下午坐在这,都闷闷不乐的?” 杨简没有用面对杨宏那样的强硬面对杨夫人,只道:“母亲,我的婚事,先放着罢。” 杨夫人轻叹一声,道:“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能定下的。你放不下过去,我自然愿意给你时间,但你难道一辈子都不肯走出来吗?” 静春 第38节 杨简看着母亲,问道:“不可以吗?” 他的目光没有躲闪,道:“我不是杨家第一个这样做的,也没有妨碍到谁,如此,也不可以吗?” 杨夫人默然一瞬,拍拍他的脸,道:“八郎,不必听你父亲的。” 她笑意分外温和慈爱,道:“为你挑选妻子,只是做母亲的,不希望你困于过去,并不是要你作为杨家的孩子,担负起家族的责任。” 她分外轻松地同他道:“就算要担责任,天塌下来还有你大兄,哪儿能轮得到你?” 杨简垂首,轻轻地笑了笑。 杨夫人也松了口气,道:“这些事你不愿意,有母亲在,你不必管。” 杨简点头,道:“多谢母亲。” 杨夫人遥遥看见杨籍回来,轻轻拍拍他,道:“七郎回来了。有他陪我呢,你去罢。” 杨简犹疑地看着杨夫人。 杨夫人和蔼笑道:“不日就走了,要见谁,还不快去见吗?” -- 于是杨简一路走来,停在了云裳坊的后门。 后门背街,一条小巷远不如主街繁华,也没亮灯,昏沉沉的一片。 杨简就在这黑暗里背靠在墙上,越过墙头看着今早破晓时,曾停留过的那一扇窗。 那扇窗里点着灯,暖黄色的光映在窗纸上,温暖又明亮。 杨简甚至能看见,偶尔周鸣玉慢慢走过的时候,在窗纸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影子。 他心里在想,她脚伤尚未好,怎么不好好坐下休息。 他心里在想,她八成又在做那些细致费眼的绣活,但肯定把他要的那张帕子丢在了脑后。 但他唯独没想,要进去看一看她。 他几次与她来往,杨家人知道是迟早的事。他倒是有心将她一直守在身边护着,只怕她自己心里并不情愿。 如此,他见她越多,就错得越多。 杨简在夜色里沉默着望了许久,终于直起身子准备离开,而那扇紧闭的后门却吱呀一声被人拉开。 周鸣玉穿一身浅碧色的裙子,拄着一根细细的木质手杖,扶着门边从院子里迈步出来。 她站定在门外,将后门重新阖上,目光清婉地望向杨简,笑道:“大人来了,怎么不进来?” 杨简怔在了原地。 他站在一片阴影里,身形被黑暗完全吞没,寂静狠狠地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半分移动不得。 而周鸣玉亭亭如春色清碧,被晚风静静地吹向了他的方向。 他脑海里有那么一刻,浮现出一道冰冷的声音,对着周鸣玉说,别过来,别再过来。 可他的心里又卑微地软下来,浮起万分的欢喜,等待着她的靠近。 周鸣玉慢慢来到了他的面前。 她偏头望着他,借斜斜一点月色,想要看清他的面目。 “大人怎么不说话?” 杨简垂首看向她,喉头几滚,最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冷不冷?” 周鸣玉摇头道:“春天都快要过去了,不冷。” 她笑一笑,道:“大人办完自己的事了?” 杨简点点头,强行让自己乱七八糟的脑子镇定下来,问她道:“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周鸣玉只笑,道:“秘密。” 杨简轻轻笑一笑,没有多问或者逗弄她的心思,打算说此时晚了,让她回去早早休息。 而周鸣玉望了望正街的方向,指了下那边同他道:“大人既然来了,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杨简问道:“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周鸣玉道:“我去看过龚大夫了,他要我适当走路。我今日还没走几步呢,大人要一起走走吗?” 杨简这才说好,陪着她慢慢走过去。 主街人多,杨简怕碰着她,没有往那边走,只是放缓了速度,顺着这条偏路和她一起走。 长街寂静,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余下偶尔几声鸟鸣,随着周鸣玉手杖磕碰在路上的声音,一下又一下。 这条路走到头,是上京城中的文昌湖。两个人顺着湖边一路走,眼见着就要到人多的地方。 周鸣玉顿下脚步,拉了拉杨简的袖口,道:“大人,我们在这边歇歇罢。” 杨简看了不远处渐熙攘的人群,又看了一眼她,最后道:“想游湖吗?我们坐那个小船,去歇一会儿。” 周鸣玉说好。 杨简便叫来个划乌蓬小船的船家,给了他钱,而后扶着周鸣玉到了岸边。 他一脚踩在岸上,一脚跨在船上,稳稳地站住了,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将手杖换到左手,右手扶着杨简手臂,跨到了船上。 杨简怕船不稳,一路扶着周鸣玉,直到她在船舱里稳稳坐下,才松开了手。 周鸣玉以为他要坐在自己对面,谁料他又出了船舱,坐到了船尾拿起船桨,慢慢将船推离了岸边。 那船夫没有上船,小小一艘乌篷船,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杨简划得慢,但是非常平稳。他没有往明亮人多的地方去,只是找了一处芦苇丰茂而安静昏暗的地方,这才停了下来,放下船桨,坐到了周鸣玉对面。 他淡淡问她道:“说罢,想与我说什么?” 他才不信上天会给他这样的好事,让周鸣玉主动邀他出游,主动与他笑语嫣然地说话。 周鸣玉听到此问,似有些犹豫,手指捏着裙边摩挲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壮起了胆子。 她慢慢向前移了一点,鞋尖往前抵了一寸,正碰到他的靴子。 绣着花枝的裙边抚上他的衣角,她的身形微微向前探了一些。 周鸣玉在月色横落里抬眼看向他,问道:“大人今日为何来?” 杨简没答。 他只是想要见她,哪有许多为什么? 而她又问道:“大人……喜欢我吗?” 第34章 周鸣玉的眼睛很亮,在晦暗的夜色里,犹然望得见波光潋滟,山水墨绝。 谢惜离开的时候年纪还太小,杨简没能见过她长大的模样,偶尔想起她,只能按照她小时候的模样幻想,可是千百种模样在脑海,却也总觉得差些什么。 周鸣玉实在是和从前不像,模样也不比小时候那样出挑的漂亮,可是一双含情目,实在看得人难以不心颤。 杨简的心里在狂颤。 然而他的面上仍旧死死地绷住了,一丝变化都没有表露出来。 他坐在原位垂眼,精准地注意到了她每一处精心算计过的小动作,很愚蠢,但也很可爱。 他好整以暇地等着她下一个笨拙的小计谋。 周鸣玉看着杨简,半晌得不到回应,抿了抿唇,便要退后,却见他忽然伸了伸腿。 她本来以为他是要靠近自己的。 可杨简却是伸直了腿,对着她那边的座椅狠狠踢了一脚。 乌篷船本就狭小,杨简这一下又用了力气,船体立刻向那边大幅度地倾倒过去。 周鸣玉猝不及防,被往后甩了过去,狠狠地贴上了船壁,磕得她腰背微痛。 但她此时根本顾不上这点痛。 她都快躺下去了! 文昌湖引得是活水,湖底极深,周鸣玉是真的没想到杨简居然敢夜里在水上发这个疯。 她被吓了一跳,直接惊呼出声。 “杨简!” 她的眼睛惊恐地睁大,整个视线里都是杨简平稳坐在对面的姿态,好像旁观者一般看着她的慌乱。 他一点都不害怕和这条船一起翻过去。 好在这船停在了一片厚重的芦苇之间,有芦苇作挡,才不至于翻船,很快就岌岌可危地稳定下来。 但是杨简的脚还踩在这边的座椅上,施力保持着这船倾斜的状态。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露出作为指挥使时的锐利模样,冷笑着同她道:“原之琼让你用这种手段对付我?” 周鸣玉终于稳下来,双手紧紧扶着船沿,道:“你果然叫人一直盯着我!” 杨简躬身站着,扶着舱顶,悠闲地踩着船沿,笑道:“原之琼在上苑没能杀你,回了上京,宋既明也护不了你。我留人保证你安全,你倒反咬我一口?” 周鸣玉恼道:“就是因为你一直和我纠缠不清,她才会觉得我投靠了你,才来不停地找我麻烦。” 她抗议道:“你赶紧把放在我身边的人撤回去!” 杨简点点头,痛快答应道:“行。” 横竖原之璘已经担下了罪名,原之琼也如愿达成了婚约,那么周鸣玉看到戴峰的事也就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她的确是安全了。 但他仍旧没动。 静春 第39节 周鸣玉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又道:“你还不把船扶回去,等会儿真倒了!” “没大没小。” 杨简看着她生气的模样,斥她道:“我上次就想说你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我的大名?在心里这么骂我几次了?” 周鸣玉没回答他这句话,只是看着他,面色紧绷。 她咬着牙沉声道:“杨简,你再不起来,我要生气了。” 杨简记得她是不怕水的。 但她此刻的脸色真的不好看。 他听到她的话,只微顿了一刻,立刻便抬起脚,直起身使力向反方向一压,将船桨捞过来推了一把,迅速将船体扶正了。 船还未稳下来,杨简立刻把船桨丢到一边,过去扶她:“你……” 下一刻,周鸣玉起身,冲着他扑了过去。 周鸣玉睚眦必报,非要让他也试试这个滋味。 她看准了他的位置,快狠准地推向他的肩头,想借船起之势,借机将他推倒。 最好自己也能把船压过去,也让他遭回罪。 她都看清楚了,那边也有芦苇,横竖船倒不下去、她进不了水,没什么可怕的。 但杨简的武艺勤习了这么多年,几次出生入死,早就超出周鸣玉的预估了。 他反应奇快,在她扑过来的瞬间就反应了过来。 她发间的鲜花香气刹那间扑面而来,整个人宛如春日柔软一树花枝般窈窕吹落,正落进他的怀抱。 杨简的上身半分不曾对她设防,坦荡地伸手,将她整个揽在怀中。 她身形有些削薄纤瘦,可他那一瞬,却恍然有些圆满的舒畅。 但他仍没忘记要护着她。 杨简脚下稳稳抵着船舱,十分自如地顺势坐了下来。 他右手紧紧固定着周鸣玉的腰,而左手则顺着她身侧滑到她膝盖,向上提了一把,非常体贴地护住了她的脚踝。 也正因如此,周鸣玉直接坐上了杨简的腿面。 周鸣玉没报成仇,反倒白送到他手里,整张脸因为这样亲密的姿势,一下子烧起来。 这是杨简! 这可是杨简! 她背后和腿弯温热的触感,让她整个人如雷击般轻轻地颤栗起来。 她突然有些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报复这么一下。 周鸣玉气急败坏地拍他肩膀:“放开!” 杨简本就没打算对她怎样,如今情形也不过是意外。他将她这样抱进怀里落定的此刻,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阿惜长大了。 那个被他自小抱在臂弯里的谢家妹妹,如今已长成这样亭亭的女子。 这是他们重逢以来,第一个完整的拥抱。 如果八年前没有那桩祸事,他们早该成为恩爱的夫妻。 这拥抱还是迟了。 杨简没打算对她如何,不过是意外才导致了如今的境地。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有些孟浪和荒唐了。 可是安静下来,他又有些不舍得松手了。 杨简故意笑她道:“不是你自己过来的吗?周鸣玉,现在算是你得逞了吗?” 周鸣玉的手抵在他的肩上,气恼道:“不是大人故意的吗!” 杨简点头,干脆承认道:“是故意的。审犯人哪有不故意的?” 周鸣玉道:“谁是你的犯人?” 杨简问道:“那你还不招吗?原之琼让你这么干的?” 周鸣玉只想赶紧让杨简放开她,于是道:“她想杀我,我还听她的,我哪有那么蠢?” 杨简点点头,道:“没白念叨你那么多回,算你这回听话。” 周鸣玉以为他还要继续问,谁知他只用一条腿撑住了她,另一条腿向后撤了撤。 而后他抱着她的腰,使力向前,顺势单膝跪下,提起她将她送回原位坐好。 他动作可以称得上是相当温柔。 周鸣玉忽然想起小的时候,自己还没有开始练武,没什么耐力,玩久了就会累。 那时候的杨简就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或者背在背上,每次送到家放下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生怕不注意碰到了她。 那时候,常有长辈笑话他说,在家的时候也不见八郎这样抱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倒是出来了,才有个好兄长的样子。 她那时候,因为这样,有一段时间,很不受杨家弟弟妹妹们的欢迎。 但杨简私下里教训过他们,平日里,他们再不乐意,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和她打招呼。 她知道,除了家人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比杨简对谢惜更好的男子了。 他直到如今都对她这样好。 可他怎么就姓杨呢? 杨简扶着周鸣玉坐稳,抽手退了回去。 周鸣玉想自己一定是糊涂了,才会这样鲁莽地抓住他的手腕。 他没有穿武官的官服,而是一身宽袍大袖的常服,袖口的刺绣用了特别的流金线,摸起来有微微的硌手,这是繁记的东西,兴许又是她做的…… 她怎么在这么混乱的时候,还能想到是流金线! 周鸣玉的手指一寸寸收紧了。 杨简被她拉住,没有继续后退,就保持着这样单膝跪地的姿势,面对面地望向她,等待着她的下文。 周鸣玉看着他深寂的眼睛,再问一遍:“大人喜欢我吗?” 杨简安静地凝在原地,顿了顿,方问她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处境?这里没有旁人,你一个姑娘家,腿脚不便,而我是一个会武的男子。让你这样做的那个人不怀好意,你这样谨慎,难道想不到吗?” 他其实是在撤退了。 他胆怯地不敢面对她的追问,只能假作虚张声势的强大,来掩饰自己的畏惧和颤抖。 而周鸣玉反问道:“谁会让我这样冒险呢?” 她这样谁都不肯信任的人,谁会让她这样冒险呢? 杨简扯一扯僵硬的唇角,道:“你觉得我不敢对你怎么样?我们才见过多久,你就觉得我是个好人?” 他的声名一片狼藉。 他的罪名罄竹难书。 若真有地府审判罪恶,恐怕他再无来生,恐怕他再见不得她。 周鸣玉摇头,道:“你对我没多好,你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人。” 杨简的眼睛里微微泛苦。 周鸣玉与他的目光对望,道:“可是我这样问你,你会给我回答的,对罢?” 她还在等这个回答。 杨简深深地看着她,终于落败地垂下眼。 他不再看她,只是微微侧过脸,伸出空着的手,将她肩头散乱的发,轻轻地拨到她的背后。 “周姑娘。” 他头一次这样彬彬有礼地唤她,很认真的口吻,不带任何的玩味和调笑。 “你我相识不久,你尚不知我的为人。你我相交不深,你尚不知我的过去。” 我们如今,该是你不知我,我不知你。 “你可知我接近你,存的是什么样的心思?抱的是什么样的打算?你对我一无所知,怎么敢向我问这样的问题呢?如果我骗了你,你又知不知道呢?” 而周鸣玉更是大胆。 她伸出手,直接抬着杨简的下巴,向上一抬,逼着他再次对上自己的目光。 “大人只顾左右而言他,是或不是,这样难出口吗?” 她不知死活地逼迫他,要一个答案。 杨简看着她执拗的脸,一直看,一直看,直到看见她眼睛里埋藏在最深处,那一点微微闪烁的不确定。 他想他还是太熟悉她了。 所以一眼就看得出她这样不坚定的心思。 十一娘啊,你今晚一大错,机关算尽,何必非要与我对视,叫我看清? 十一娘啊,你想要骗我,你险些,就真的能骗过了。 杨简微微侧头,绕开她放在他下巴的手,垂下头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 周鸣玉不知道他在笑自己的可怜。 她只感到他忽然扭动手腕,挣开了她的手,直直顺势而上捏住了她的手臂。 她藏刀的地方。 杨简能感觉到她的身形一瞬间就绷紧了。 他看到她另一只手已经迅速收回防备。 但无所谓了。 静春 第40节 “喜欢。” 十一娘,我爱慕你啊,十一娘。 他倾身而来,另一只手抚上她的后颈,侧首轻轻吻了上去。 第35章 杨简吻得很轻。 他以一种十分虔诚的姿态倾身向她,分明是冒犯的动作,却又露出一点恳求的仰望。 被他蹭过嘴唇的瞬间,周鸣玉整个人都颤了颤,不由自主地抬起被他擒住的左臂,拽上了他那一边宽大的袖子。 于是他更加放肆地靠近,直到把她整个人都重新拥入怀里。 那些随水而来的喧嚣人声全都渐渐远去了,她没有精力顾及其他,垂下眼,只能看见他近在咫尺的眉目。 那样锋利的模样,此刻只剩下珍重的温存。 杨简抱着她,可相贴的动作却十分轻柔。周鸣玉稍稍一动就退开,看着他小声骂:“登徒子。” 她口吻一点都不凶,像有情人打情骂俏。 杨简便笑了。 他的鼻尖若即若离地蹭着她的脸颊,低着嗓音故意说:“你活该。” 周鸣玉在他腰侧掐了一把,但他腰腹紧实,这一下挠痒似的。 她仿佛很委屈似的道:“明明是你动手动脚。” 那又怎样呢?他也不会为她鸣不平。 杨简的手掌还在她颈后,手指一下有一下摩挲着她的颈侧。他嗯了一声,无赖地承认自己的罪行,又问:“那你呢?喜不喜欢?” 周鸣玉脖子有些痒,没忍住缩了一下,狠狠道:“不喜欢,讨厌死了。” 但她嗓音软软的,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杨简手下使了些力按住她,她颈侧血管里汩汩的血液在他掌心跳动,一个好鲜活的她,就捧在他手心。 他又问:“喜不喜欢?” 周鸣玉苦着一张脸,做着徒劳无用的躲避,犹自嘴硬,拿他说过的话来堵他。 “你我相识不久,相交不深,我都不知道你是这样轻浮的人……” 他蹭着她的脸,轻轻在颊边吻了一下。 “喜不喜欢我?” 他已经开始自暴自弃地胡搅蛮缠了。 反正已经认输了,反正已经承认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听她说一句。 真也好,假也好,就对我说一句罢,阿惜。 而她听到他第三遍问,终于好心放过了他。 她用很小很低的气声,很快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是在为难他,故意不想他听见,故意想让他求自己。 好容易逼得他先开口,先低头的便落了下风,她有好胜之心,绝不让他这回还高高在上。 这一个狭小的船舱,这一片偏僻的湖面,连鸟鸣都听得断续,凭杨简的耳力,哪里听不到她的声音? 这个肯定的回应让他难以遏制地无声笑了起来。 但他不必看她,都知道她心里那一点小心思。 他又何妨宠着她呢? 他低下头,当真装作没有听见的模样,轻轻地啄吻她:“好姑娘,快告诉我罢。” 周鸣玉被他的气息弄得脸颊微痒,一个劲地躲他,身形向一旁斜过去。他也不松手,就一个劲地跟着她,两个人斜斜地靠在船舱里。 她被他闹得直发笑。 这样泠泠的笑声听得杨简心里愁云尽数驱散,他的眼里、心里,此刻只剩下了她,就只剩下她。 杨简一下又一下的亲昵,逼得周鸣玉退无可退。 她无可奈何地在他的怀抱里屈服,伸手攀上他的肩膀,柔软地求饶:“你别闹我了。” 杨简这才微微退开一些,却也只是一些:“可我还没审出结果呢。” 周鸣玉道:“如此是屈打成招,不能算数的。” 杨简看着她水润润的眼睛,问道:“那你认不认?” 周鸣玉的目光细细地扫过他面容每一寸。他已经从明亮意气的少年,成为了一个成熟深沉的男人,可是他望向她的目光里,仍旧如旧日一般,是独一无二的偏爱。 她知道他早就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知道此刻他在看着自己。 在他这样缱绻地望过她千千遍的时候,她早已望过他万万遍。 这是杨简啊。 这是她少时便喜欢过的、便唯一喜欢过的,她的杨简。 周鸣玉的手指顺着他的肩膀、脖颈,一点一点上移,最后拂过他鬓边,轻巧地捏了捏他的耳朵。 “我认罪了。” 此时心乱,是我之罪。 宗亲在上,请宥半刻。 她仰首迎上了他。 她捧着他的脸,眼睫颤抖得像蝴蝶振翅,却依旧坚定地把吻落在他的唇上。 今晚已经荒唐到此种地步,若她死后终要去向家人请罪,那何妨再荒唐一点。 她微启唇,咬了他一口。 跟我一起下地狱罢,杨简。 杨简闷闷哼了一声,旋即立刻回应了她。 他直接向后坐了下来,抱着她重新坐到自己腿上,手里将她脚踝轻轻放在一边,而后立刻将她抱住,一手按着她的腰,一手托着她的后脑,紧紧地按向自己。 他在飘飘然的快乐里患得患失,再用她给予的痛意证明存在,这样的浮沉让他寸寸生出贪心,不肯给她一丝逃离的余地。 他要她只顾眼前,只顾当下,只顾得他。 -- 暗卫一个人,在文昌湖边等了很久。 前些日子,杨简离开上京之时,特地安排他去云裳坊守着,茂武亲自给他指了哪扇门哪扇窗,说若是这位周姑娘出了意外,叫他提头来见。 如果是杨简,他是不敢多问的。 但因为是茂武,所以他多问了一句:“前几天主子从上苑悬崖底下抱回来的那位,是这位吗?” 自谢家十一姑娘死后便再没近过女色的主子破天荒地抱了个姑娘回来,他们都传遍了。 茂武很严肃地提点了他:“主子的事,别多打听。” 而后临走的时候又丢下一句:“是这位,上点心。” 于是暗卫一直很上心。 他吃在树上,喝在树上,睡在树上的时候,还不忘睁一只眼盯着那窗户里的动静,同时还要记着在这位周姑娘开窗看向外面的时候,摇一摇树枝,把鸟都惊飞给她看。 他想这周姑娘每次看到飞鸟都笑,必然是十分开心。 自己任务获得额外的成功,自家主子高低回来得赏。 今早天未亮的时候,杨简回来了。 暗卫是没想到杨简居然一回来连宫里都不去就立刻来了这里,但是仍旧会意一笑,躲远了看着自家主子隔着窗户和人家姑娘说话。 他觉得不错。 周姑娘若是能给他当主母,那真是他家主子的福气。 后来杨简赶着回去,又安排他继续盯着。 他愈发尽职尽责,想着自己以后成为主母身边第一好手,也能在这个故事里有姓名。 暗卫一边幻想着自己的美好前程,一边琢磨着照自家主子临走时依依不舍的样子,估计今天完事了还得来。 果然,晚上就来了。 但来是来了,却一直站在院子外头看着,也不出声也不说话,甚至都没让他避开,明摆着是没打算进来。 暗卫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部下,有必要帮自家主子一把。 于是他很轻、很轻地,踢了一下树枝。 有鸟雀叫着扑棱了下翅膀,很快又落了下来。 暗卫深藏功与名,想:主子啊,我就帮你到这儿了。 没过多久,周鸣玉真的换了身衣裳下来,绕到后院来走了出去。 暗卫想,杨简没让他走,那他的任务还是要保护周姑娘的,所以这个时候,他得跟上去。 他绝对不是为了偷看自家主子怎么跟周姑娘相处。 他也绝对没有骂了一路自家主子不解风情,居然一句话都不说,还反让周姑娘邀他一起游船。 但船上他是跟不上去了。 他只能绕着湖边,尽可能离船近点。 他要保护周姑娘嘛。 静春 第41节 瞧瞧那小船在芦苇荡里左仰右翻的,他都差点忍不住冲过去了。 那么娇弱的姑娘家,自家主子是真的不懂怜香惜玉,半点都不仔细。 后来那船终于稳了。 暗卫在树上平静无事地睡了一小觉之后,那船终于慢慢划了出来。 他看着二人上岸时明显与去时不同程度的亲昵,露出一个胜利在望的微笑。 没猜错的话,他应该是能升职加薪了。 -- 虽然春日将尽,但是夜晚的水上还是有些凉意。乌篷船两面漏风,杨简怕周鸣玉冻着,便摇船往回走。 周鸣玉以指为梳,慢慢梳理有些杂乱的头发,还要低声抱怨他揉乱了自己的头发。 杨简乖觉认错,然后看着她纤细玉白的手,问她道:“手冷不冷?” 周鸣玉握了握手指,道:“还好。” 杨简向她点点下巴,道:“过来坐,我给你捂手。” “这个天捂什么手?” 她口中这样说,但还是慢慢移过来,坐到他旁边。 他低头示意自己的衣摆,道:“先凑合捂着,等会儿就回去。” 周鸣玉打量着他,突然抿唇一笑,道:“我手不冷。” 杨简从善如流:“是我觉得你冷。” 他的谎话被她拆穿,周鸣玉故意笑他两声,而后转身仰靠在他腿上,抬眼看着漆黑夜幕里融融春月。 小舟靠岸,周鸣玉起身。杨简在船舱里放了块银子,这才上岸将绳子绑好,仍旧如上船时那样两腿跨着站好,手臂揽着周鸣玉的腰,将她抱上了岸。 他把手杖交到了周鸣玉手里,而后手掌翻开,牵住了她另一只手。 她的手有些微微的凉,杨简轻轻捏了捏道:“还说不冷。” 周鸣玉解释道:“我是气血不好,才有些手冷,真的不冷。” 杨简听着这话,道:“那改日再去龚大夫那里,给你开些补药。” 周鸣玉问:“改日是哪日?哪日才有空?” 她故意又拿那天的话问他。 杨简笑笑,道:“你来定,我哪日都可以。这回走之前,一定带你去看。” 周鸣玉听见这句,重复道:“走?” 杨简这回顿了顿,才道:“这次,就不带你一起了。” 第36章 周鸣玉看着他,反倒笑了,道:“谁要让你带我走了?我自己在上京不好吗?” 她微微凑过身去,促狭道:“杨简,你就这样离不得我?” 杨简捏了捏她的手,道:“你没良心,听到我走,居然这么开心。” 周鸣玉但笑道:“我就不问你要去哪里做什么了,但你什么时候走,总能告诉我罢?” 这个自然是可以的。 杨简答道:“还有三五日罢。” 他说完又觉得好笑,道:“现在倒是体贴。怎么反倒是从前更爱打听我行踪,见面就要问我?” 周鸣玉白他一眼,道:“谁打听你了。你处处为难我,每句话都要拿捏我,我躲你都来不及,满口胡言乱语罢了。” 杨简想起之前自己想见她,回回没话找话,心里也觉得自己幼稚,但此刻听她说起来,一不能反驳,二不好解释,干脆拿别的话带过。 “我这次走,时间恐怕不短,你一个人在上京,躲着点原之琼。” 他叮嘱她,说到这里,没忍住,还是问道:“原之琼来找你时,必然给你说了我许多坏话,叫你站在她那边对付我罢?她说什么了?” 周鸣玉不想提原之琼那些话,只道:“知道是坏话你还问什么?” 她把问题抛回去,问道:“你怎么这么清楚她说什么?” 杨简淡道:“这些年对付她几回了。小姑娘那点手段,多少能猜到。” 周鸣玉本就好奇原之琼的变化怎么这么大,如今听杨简说对付她好几回,便直接问了他。 “你到底是怎么招惹了她?我与她见了几回面,瞧着她讨厌你得很,看见什么都能想到对付你。” 杨简紧了紧眉头,啧了一声,明显是嫌弃这个麻烦。 周鸣玉看着他这副难以启齿的模样,脑子里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些:“她不会是喜欢你罢?” 小时候原之琼和他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叫杨简满口“阿兄”,也挺顺嘴的。 如今杨简一直不娶亲,她回京却对杨简针锋相对,还和他的同胞兄长定了婚。 该不会是什么爱而不得、落花有情流水无意、最后便反过来因爱生恨故意报复的戏码罢? 杨简敲了她脑袋一记,无奈道:“胡说什么?” 小时候比起他,原之琼分明更喜欢黏着谢惜。每次杨简来找谢惜的时候,原之琼第一个不乐意,没少背着谢惜给他脸色看。 他总不能和一个小孩子计较。 原之琼从小就和他不对付,喜欢谁也喜欢不到他头上来。 杨简垂眼瞥了下周鸣玉。 也就她那会儿不注意,不知道原之琼天生坏种。 周鸣玉看见了他瞥自己这一眼,道:“看我干什么?你不会盘算着怎么狡辩罢?” 杨简发现她如今当真是胆子大了,和他说话的时候,再也没了之前那种假装的小心翼翼。 他倒是听着舒心了许多。 “没有就是没有,我骗你做什么?” 周鸣玉追问道:“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她腻腻地黏着他说话:“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在外面胡说。” 杨简一向是软硬不吃的人。 前提是他没遇到她。 他犹豫着不肯开口,最后还是耐不过她一直缠他,只得道:“端王三年前带着她回过一次上京,那时候就有为她定亲的打算。原之琼自己挑中了一个,不过没成。” 周鸣玉见他吞吞吐吐,催问道:“你搅黄的?” 杨简思忖着措辞,道:“是原之琼晚了一步,对方另娶了旁人。” 周鸣玉不解:“那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简无语道:“因为对方娶亲的时候,我是第一个支持的。” 周鸣玉听得直乐,没忍住笑了出来。 “就这?” 杨简想起这事仍然觉得无语。他一向知道原之琼的想法与常人不同,但也没料到她会因为这么件事记恨他这么久。 不过—— 杨简想了想,还是直白地告诉周鸣玉道:“我先前叫你小心原之琼,不是因为和她不对付。一来,她想法与人不同,谁也不知道会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她。二来,她向来在封地呼风唤雨,养得她如今想要什么就非要得到什么的性子。你和她走得近,不是好事。” 周鸣玉点头道:“我知道了,我记住了。” 她彼时以为这二人是互相不对付。因为保持着少时的回忆,总觉得原之琼还是个天真的小姑娘,不肯将她想得太坏。 如今看来,是她幼稚了。 原之琼无法无天,的确是如杨简说得这般,想什么是什么。 周鸣玉把手杖交到杨简另一只手里,自己两只手抓着他的手慢慢地晃。 她仰头看着梢头微暗的月亮,随口聊天:“旁人嫁娶,与她何干,与你又何干?因为这事厌你,真是好没道理。” 杨简问:“你不信?” 周鸣玉道:“听起来不可信,但我勉强信你一回。” 杨简虽厌原之琼,倒不至于拿个姑娘家的事浑说。若不是她今日缠着问他,恐怕他也不会主动提。 杨简哼了一声。 周鸣玉问道:“那她如今主动嫁给你兄长,怎么还想着要对付你?” 杨简淡道:“嫁不了。” 周鸣玉早就猜到杨简不同意这桩婚事,听到这句,想起前话:“你还真要把她婚事搅黄啊?” 杨简嗤道:“都轮不到我做什么,原之琼可看不上我七兄。” 周鸣玉笑道:“你就这么说你七兄。” 杨籍从小就一副笑模样,对人温柔和气,从来不和人生气发火起冲突。 最关键的是,杨籍一贯向着她。 杨籍虽然资质在这一代里是平庸了些,也没做成什么高官,但人品和脾性都是好的。原之琼无论是想要一个无能又有势的丈夫,抑或是一个人品不错的丈夫,杨籍都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杨简很客观地说:“我七兄是不错,不过先前她看上那个,的确更好些。” 嘶。 原之琼莫不是还念着前头那个成了婚的罢! 周鸣玉来劲了,凑上去攀上杨简胳膊,眼睛亮亮地看着他。 杨简干脆别过脸,半点不理会她,把她从自己胳膊上扒拉下来。 静春 第42节 他扭头,下巴点点旁边的大门:“回来了,快进去罢。” 周鸣玉掐他一把,气道:“你吊我胃口!” 话说一半,最是讨厌! 杨简笑,轻轻推推她,道:“天都晚了,快回去罢。明天我来接你去看龚大夫。” 周鸣玉抱着胳膊要挟他道:“你不告诉我,我明天就没空。” 杨简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莫名看得她有点退缩。 他问:“我告诉你这么多,你给我什么好处?” 周鸣玉想起之前欠他的那一堆东西,果断扭头进了绣坊,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 第二日一早,杨简果真上门来接她。 还是如上次一样,套了辆不起眼的马车,他没露面,由丹宁进绣坊来叫她。 周鸣玉下楼时瞧见丹宁。 丹宁这次看周鸣玉的目光,明显淡然很多,上回那样疏离的态度,仿若未存一般。只是脸上的笑意客气,比不得小时候对待谢惜那样真切。 周鸣玉和丹宁打过招呼,上了门口的马车。 杨简掐着时间,特地等周鸣玉吃完早饭再来,但即便如此,还是给她备了点心茶水,等她一上来,就取出食盒来递给她。 周鸣玉拿着热气腾腾的栗子糕一路打牙祭,直到马车停在了龚大夫的院落门前。 杨简照旧先下车,将周鸣玉抱了下来。他十分自如地拉着周鸣玉的手,一起走了进去。 周鸣玉先前来过这边两回,也算和龚大夫熟悉了许多。这回进来看见人,她便从杨简手中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熟稔地同龚大夫打招呼。 杨简郁闷地看了眼她甩开他的背影。 这一点风月官司都被龚大夫看在眼里。他笑着盯了杨简一眼,招呼周鸣玉进去检查。 周鸣玉近来一直好好养伤,龚大夫开的药,该吃就吃,该敷就敷,所以恢复得很好。龚大夫帮她检查过后,给她调整了药方,又要去拿新的药膏续上。 杨简便在一旁请他再给周鸣玉把把脉,开些补身的药。 龚大夫见周鸣玉不反对,知杨简已与她说通,便好好为周鸣玉把了脉,又问了几句,最后给她拿了一道食补的药膳方子,叮嘱她回去吃着,慢慢调理。 周鸣玉道好。 龚大夫去帮周鸣玉配药,周鸣玉主动起身问:“龚大夫,外面的草药,需要我帮你收拾吗?” 她前两回来,帮老人家做了些活,龚大夫瞧着很是开心,夸了她好几句。 龚大夫于是道:“外面敞开口子的那两袋子草药,辛苦姑娘帮我了。” 周鸣玉道好,和丹宁一起去了院子里。 房间里只剩了两个人,杨简站去龚大夫身边,问道:“她前两回来,如何?” 龚大夫站在药架前,一边抓药,一边笑着道:“是个好姑娘,自己虽腿脚不便,但每次帮我做些活儿才走。药都按时吃,听话。” 杨简听着龚大夫夸奖的话,陪着笑了一下,又顿了片刻,问道:“她可问什么了?” 龚大夫脸上的笑落下来,看了他一眼,转回头,叹了一声,方道:“她听说我从前做过太医,同我打听太医院的事。” 他问杨简道:“是你同她说的?” 杨简点头道:“是。” 龚大夫脸色严肃起来,沉声道:“小子,你老实告诉我,外面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身份来历?你与她如此,究竟是要做什么?” 杨简沉默。 龚大夫道:“这是你带来的病人,我会好好医治。但你若是不肯说,之后也莫叫她再来了!” 他分外恳切,苍老的眼里尽是对杨简的关切:“我到了这个年纪,还怕什么妖魔鬼怪?可你还年轻,大好的日子还在后头,不可以身犯险,不可惹祸上身!” 杨简垂首,道:“我都明白,龚大夫可以放心她的。她若想知道什么,龚大夫只作听不出来,一点一点,都告诉她罢。” 龚大夫气得捶了杨简一拳,斥道:“你小子油盐不进!我说这话是害你的?” 杨简苦笑道:“龚大夫,她小时候,你见过的。” “什么我见过……” 龚大夫嘟囔着说了一半,忽然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直直停留在杨简的脸上,满眼都是震惊与讶异,见杨简认真,又将目光转向院里。 阳光下坐着的姑娘挽着袖子,面庞秀丽又干净。 “那是,谢……” 他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满面戚色。 “杨简!你好生糊涂啊!” 第37章 今日之前,龚大夫一直以为,周鸣玉打听太医院,兴许只是一时好奇。 他原本想着,杨简难得动了这样的心思,周鸣玉又听话温柔,应当是很好的。 可是杨简今日这两句话,惊得龚大夫魂不守舍。 他实在是站不住,扶着药架躬身去寻身后的椅子。杨简看到,连忙上去扶他。 龚大夫颤巍巍坐下,挥开杨简手臂,口中不住道:“杨简,糊涂啊。” 杨简屈膝在龚大夫面前蹲下,垂首恳求道:“龚大夫,我心里清楚分寸,你莫要和她说穿。” 龚大夫将手中的药盒重重放在一旁,由于顾忌着房门未关,犹然不忘压低声音。 “你有什么分寸?杨简,你须得知道——满门血仇啊!她过了多年,改头换面回了上京又来找你,岂能是一无所图!” 他一一同杨简细说:“案子已经结了,人命已经断了,翻案就是要圣上认错,圣上会认吗?若认了,你杨家当年是递了证据的头功,如今要追究,便是首当其冲,这要赔上多少条命,你想没想过?若是不认,她剑走偏锋,要拿你来算计……” 他痛心地看着杨简道:“杨简啊!你先是害了她全家的杨家人,后又是害了自家的不孝子啊!” 杨简低垂着锋利的眉眼,锐气尽数收敛,口中只道:“龚大夫,我都明白。” “你明白什么!” 龚大夫气得手都发颤。 当年谢家遇上飞来横祸,百年勋贵之家,战功卓著,朝廷根基那般稳固,被拖到刑场上杀尽,也不过就用了七天! 谢家倒得太快了。 他自己也是从当年过来的,他也是为了这事才离了太医院的。 他太清楚那一场大祸究竟毁掉了多少人。 他岂能不知这小姑娘可怜? 她没做错任何事,便失了亲族,一个人流落在外吃尽苦头。她要回来翻案,要报仇,有什么错? 她没有依仗,只能步步为营,攀附旁人,又有什么错? 他不能说周鸣玉的行为是错的,也不能说杨简帮她查找真相是错的,更不能说青梅竹马的一对重逢又相交是错的。 但所有事凑在一起,就是错的。 龚大夫气得要命,却不知该气谁,只能把火撒在杨简身上。 杨简放低姿态,先劝他道:“龚大夫莫气,身体要紧。” 龚大夫哼了一声,不想理他。 杨简沉声道:“当初的案子,完全是有心人要置谢家于死地。那么多的罪证,即便查证也要时间,怎么可能几日之内便命满门抄斩?” 他声音虽低,掷地有声:“我并非只是为她,我也想要一个真相,我是为公义,我问心无愧。” 龚大夫看他倔强神色,拧着眉满面愁容,问道:“若你真的翻案了呢?” 他字字残忍:“若你杨家因此灭门,你父母亲人都因你而死。即便你能逃过此劫,难道你能背着全家人的性命,去继续和她在一起吗?” 龚大夫冷声逼问:“杨简,你能吗?” -- 周鸣玉知道杨简必然与龚大夫有话要说,所以才借口出来,把机会留给他们。 与其杨简在她不在的时候来问,不如留待此刻,她只要一回头,就能看到那两个人对坐的面孔。 周鸣玉前两回来,曾故意装作无辜的好奇姿态,问过龚大夫是否出身太医院,又顺势打听过几句太医院的事。 她自然知道龚大夫必然不会对她多说,所以问的都是些很普通的话题。 而她也知道龚大夫必然会告诉杨简,但既然不涉及当年事,那便也无所谓。 横竖杨简现在满心都是她,处处忍让她,她稍微说两句软话,想来杨简也不会多作计较。 周鸣玉垂着头处理草药,偶尔抬头时,余光便望一望房间内的两人。 丹宁坐在她对面,犹豫了好一会儿,方开口唤她:“周姑娘。” 周鸣玉闻声望向她,没想到她会主动和自己说话。 丹宁手中动作没停,口中道:“先时姑娘来龚大夫这里看了两回,我都不知道,未能陪姑娘一起。回头姑娘再来复诊,可以提前叫我一声,我陪着姑娘,以免不便。” 她又将自己的住址说了一遍,道:“姑娘有需要,找个伙计来叫我就是。” 周鸣玉听完笑了笑,道:“我知道姑娘的住址,前几回过来,特地没去找你。” 丹宁以为周鸣玉是怕麻烦,便半开玩笑道:“公子先前嘱咐过我,务必照顾好姑娘。姑娘就当为我好,若我不来,倒要叫他责我惫懒。” 周鸣玉笑了笑,道:“我会同他说的。横竖我现在也没什么大碍了,自己也来得。听姑娘说,姑娘是有孩子要照顾的,何必为我特地来回多跑这一趟。” 丹宁这回听出不对劲了。 她手下动作缓了片刻,同周鸣玉正色道:“先前若是丹宁对姑娘有所怠慢,丹宁给姑娘赔个不是。” 周鸣玉对丹宁,仍旧保留着少时那些温和妥帖的记忆,此刻也并非对她有敌意。 静春 第43节 她微笑,同丹宁道:“姑娘对我没什么怠慢的,只是人之相处,向来奇妙。有的人适合在一起,有的人不适合。我想我们相处时,姑娘与我应当都不觉得舒服,既然如此,何必强求呢?” 丹宁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侍女,由来对人不卑不亢,此刻望着周鸣玉,眼神里依旧没有什么退避。 只是那目光里,分外复杂。 周鸣玉态度并不是针对,丹宁也并非狭隘之人,没有多想其它,只是思忖了片刻,最后开口。 “周姑娘,我并非有意冒犯,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姑娘。若姑娘不愿,我以后会避免再见姑娘。” 她坦坦荡荡,并不否认。 两人如此说开,反倒轻松了许多,先前相处之时那一点微妙的不适,在温暖的阳光之下尽数驱散。 周鸣玉知道丹宁说话,不会藏着掖着拐弯,但这句“不知如何面对”,还是听着奇怪。 只是既然如今自己的身份与她相处并不和睦,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又何必再聊。 她笑一笑,不再多言。 -- 杨简与龚大夫说完话,一道从房间中出来。 周鸣玉这些年多的是应付人的差事,察言观色的本事一流,抬眼一看便知龚大夫面对她时表情淡了许多。 但龚大夫到底活了这么大的岁数,基本待人作戏的本事还是有的。 他将新的药膏和药包一起包好给周鸣玉,仍同从前一般,仔细叮嘱了她一番。 “按这样下去,姑娘的脚伤应当没问题了。至于身体的亏虚,且慢慢来,莫要着急。” 周鸣玉只作未察觉房内他们的相谈,盈盈笑道:“多谢龚大夫。” 她将自己手边一个小包袱拿起来,递给龚大夫,道:“多谢龚大夫帮我看伤。里面是两件外袍,袖口都收过,留了袖袋,您平日分拣药草方便。您不嫌弃就收下罢。” 杨简瞥了一眼。 那包裹,早在周鸣玉上马车的时候,他就问了一句是做什么用的。彼时周鸣玉不肯多说,不想是用在这里的。 龚大夫心里是不想收的。 但是杨简在旁边开口道:“鸣玉的手艺好,龚大夫且收着罢。” 龚大夫回头白了杨简一眼。 周鸣玉心里清清楚楚,只怕是龚大夫知道自己不怀好意,偏心要护着杨简,所以不肯收。 但她故意只当龚大夫清廉,扭曲了这意思,口中道:“这衣服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不过是鸣玉心意,龚大夫收下罢。” 龚大夫颇无奈,只得收下,道:“姑娘每次来都给诊金,便莫要再送这些了。再如此,我只能将诊金退还了。” 周鸣玉便笑,道:“记住了,下次不送了。” 几人向龚大夫告辞,杨简牵着周鸣玉的手,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药包,低头同她说话,脚下还迁就着她的速度。 龚大夫眼里看着,心里止不住地叹气。 待上了马车,杨简方道:“龚大夫给你看了两回伤,你就记得给他做那么多件衣服。我问你要条帕子,怎么要这么久?” 周鸣玉翻他一眼,道:“你怎么这么小心眼?一条帕子,催着我翻来覆去地要。再如此我就不做了。” “做,”杨简懒洋洋地靠着马车,笑着瞧她道,“怎么不做?我等着呢。” 他笑意十分温暖自如,周鸣玉瞧着,半分都没方才那房间里的晦暗模样。 他在佯装无事。 周鸣玉想也知道龚大夫会提醒他什么,无非就是说他和她走得这样近,早晚要引火烧身。 可她手段拙劣,要怪,只能怪他是愿者上钩。 她勾着唇和他说些打情骂俏的废话,句句都留在表面上,全都没走心。 马车走了一会儿,周鸣玉听见外头声音不对,掀起帘子向外看了一眼,回头问道:“不回去吗?出城做什么?” 杨简这才问道:“你今日忙吗?” 周鸣玉道:“忙得很,多的是达官显贵的夫人,来找我定制绣活和衣裳呢。” 杨简轻松道:“那正好,今日带你偷偷闲。城郊拂云观里给你备了佳肴,带你去尝鲜。” 周鸣玉听见拂云观,大抵明白杨简是要带她去见谁了。 但她此刻也只能装着不知道:“那道观里能有什么佳肴,你诳我罢?” 杨简但笑:“你去了就知道了。” 马车一路过去,逐渐少了人声嘈杂。周鸣玉将马车窗帘掀起来,一路看着高木碧草,路上倒也不算无聊。 待快到时,坐在外面的丹宁敲了敲马车,开口唤杨简。 “公子,观前有清河郡主车架。” 第38章 周鸣玉听到原之琼来了这里,心里还是有些惊讶的。 端王府还在丧期,原之琼先前来找她那一回,都是黑衣夜行避人耳目。怎么如今倒敢光明正大地出城来拂云观了。 杨简直接道:“转去侧门。” 外面丹宁应声,马车远远地改了道。 周鸣玉不知道杨简为什么要带自己来这里,但她心里的确不想见里面那个人,于是干脆道:“拂云观就那么大,即便从侧门进,也未必遇不见她。要不今日就回去罢?” 杨简没听她的,只道:“遇不见。” 显而易见的是,杨简已经多番来此,马车绕道也走得轻车熟路。 这道侧门平日里一直上锁不开,掩在葱茏葳蕤的草木之中,鲜有人至。而杨简的马车停在这里时,那扇门居然神奇地被人打开了。 许是因为到了观前,杨简没有对她过分亲密,只让车夫摆了脚凳,伸出手腕让周鸣玉扶了一把。 并肩行去的时候,也并没有牵住她的手。 门内走出来的,是一个看上去约莫只有六七岁的小童。 小童像模像样地盘着头发,穿一身朴素的素色道袍,十分有礼地和杨简行了个礼。 “杨善人好。” 杨简笑着对他低首回礼:“照闻小道长好。” 这叫照闻的小童生得十分可爱,一张小脸白净粉嫩,还带着些胖乎乎的婴儿肥,看得周鸣玉心里都生出几分喜爱,不由得露出笑容与他颔首见礼。 照闻非常有礼地向她还礼,但转到杨简这边,便变了一副神色。 他虽然故作成熟,却还是难免漏了些小孩的天真,有些生气地噘嘴道:“八郎君要么叫我照闻,要么叫我照闻道长,不要叫我照闻小道长。” 杨简故意逗他:“知道了,照闻小道长。” 照闻不大乐意,干脆不理他了,对周鸣玉道:“善人这边请。” 周鸣玉道好,跟在照闻身边走,还不忘回头偷笑杨简。 杨简瞧着他们两个走在前面,垂眼抿了抿唇,倒是没有不乐意或是窘迫的模样。 周鸣玉瞧着这跨过高门槛都要提着衣摆嘿咻一声的小童,不由得笑,唤他道:“照闻道长。” 照闻十分乐意地回答她道:“善人请说。” 周鸣玉回头瞥了杨简,问道:“我见照闻道长与他熟稔,他可是常来此地吗?” 照闻哼了哼,道:“也不常来,几个月才来一回,没什么诚意的。” 他这好没道士样的一句话! 周鸣玉只道他还是个小孩子,倒也只觉得可爱,又问道:“那道长怎么知道他今日要从侧门来的?” 照闻道:“我师父算的,说今日正门与他犯冲,叫我来侧门接他。” 杨简就跟在他们身后几步,他们对话全都能清楚听到。周鸣玉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轻轻朝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懂了,今日过来是见照闻口中这位师父的。 她问了一句:“请问这位道长的道号是?” 照闻没什么心眼,道:“我师父道号归尘居士。” 周鸣玉心里最后那一点不确定,也终于在最后这一句话里落定了。 生于权势,长于富贵,养于安乐,归于尘外。 杨家六郎杨符,道号归尘。 -- 杨符的故事在上京高门之内非常有名。 杨家四房的夫人怀此胎时,曾做胎梦,梦中有仙人于天河之畔摘星于手,取天河之水洗涤,揉捏几番,生成个婴孩模样的小偶,对着她扔了过去。 此梦后一月,杨四夫人便诊出了喜脉。 杨四夫人的怀象很好,身体也康健,那懂事的孩子半分没有劳累他的母亲,即便是到了将要临盆之时,杨四夫人也从未害喜过一回。 有不少道士和尚,直称此子贵不可言、才华无双,世无其二的好话说了一箩筐,惹得许多人都期待这个孩子的降世。 杨四夫人发动的时候是夜间,那夜难得的星月齐现,天空无雾,明亮得不可方物。鸟儿在屋檐上啼叫了许久,直到六公子出生,发出嘹亮的哭声。 孩子出生时便是一脸福相,轮着在杨家人手里抱了一圈,各个都爱不释手。 却在此时,有云游道人上门,问是否有孩童降世。 杨家以为这孩子当真如此不凡,竟有云游道人远道而来相问,笑意盈盈地将道人接了进来。 道人不喝茶,也不接红包,只道:“这孩子不能在家长留,贫道今日来,是接他走的。” 杨家人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候,冷不防听见这话,心里尽是不满。 杨四老爷怒斥这道人满口胡言,便是作为家主的长兄杨宏,也十分不喜,命下人将这道人带出去。 这道人眼看着杨家人变了脸色,直接道:“此子便是紫薇坐镇,也难以相服。若尔等非要强留,叫他入世入朝、娶妻生子,日后必受灭顶之灾!” 静春 第44节 灭顶之灾这四个字,叫杨家人尽数沉默。 杨宏叫上杨四老爷,命人带着那道人去了书房,直直过了一个时辰,才有了动静。 道人离了上京,再也没见过踪影。 而杨家新出生的小郎君杨符,并没有给杨家带来一点喜色。出生宴、满月宴、百日宴、抓周宴,杨家一个都没办。 杨家单独辟了个别院,叫乳母和下人带着杨符住了进去,即便是杨符的父母,也只能一月一见。 待一岁之后,杨符断了奶,请出了乳母,便只留下了几个老仆照顾。杨家去请了拂云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道长来,就在这院子里教导杨符。 那之后,便没人叫他杨符,只叫他归尘了。 -- 周鸣玉幼时便知道杨符。 杨家虽然从来不再提过杨符的名字,将他低调地养在家里,但是鉴于他未出生时的奇闻实在太有名,上京高门都知道杨家有这么一位小公子。 杨符也不是彻底不与人来往的。 他渐大了以后,有老道长在侧,也慢慢能多见几回父母家人。甚至于,逢年过节,他还能带着自己手抄的经书,来各院同长辈请安。 但他只会自称小道,称家人作善人。 如杨简这样的弟弟,好奇心重,常不听家人教诲,偷偷钻进杨符的院子里找他玩耍。 就是因为杨简时常炫耀自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哥哥,谢惜才被他钓得好奇心发作,跟他一起偷偷甩开侍从去找杨符。 那时候,她对杨符的第一印象,是个安安静静的、只知道看书修道、将经书抄个来来回回的小少年。 看见杨简带着她顽皮,他只叮嘱杨简要小心仔细,莫要带着谢惜爬高上低,若是不小心伤着,便不好了。 谢惜那时候觉得这位哥哥真是有趣。 他长得出众,也便罢了,最重要的是,他明明比杨简大不了多少,却清清淡淡,像话本里的谪仙下凡,高岭雪,水中月,也不过就是这个模样。 她那时候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杨符,气得杨简二话不说拉着她就走。 她没反应过来,一路都像杨简打听,难得惹恼了杨简一回。后来她回了家,还抓着自己的九姐姐,小声说着这个特别的哥哥。 谢九娘彼时也小,听着谢惜形容,十分好奇,回头就找了个空子,和谢惜一起,在杨家见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小郎君。 谢九娘拉着妹妹缩在墙边青翠的密竹里,见到杨符出来时,一时被吸引了注意力倾身去看,脚下不妨被裙角绊倒,狠狠摔了一跤。 杨符闻声回头,看到雨后新竹里,一个小姑娘满脸脏污趴在泥里,另一个小姑娘吓得嗷嗷大哭。 小小的杨符愣了一下,就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他快步走过来,把谢九娘抱起来,拿出帕子帮她擦干净脸,又问她有没有伤到。 谢九娘愣愣地摇头。 杨符方笑了,转身拍了拍谢惜的脸,安慰道:“莫怕,没事了。” 那一年,杨六郎九岁,谢九娘八岁。 -- 杨符十二岁的时候,老道去世,拂云观的观主亲自来接,将杨符带去了拂云观。 周鸣玉还记得,那天九姐姐要偷跑出去,又被父母抓到拎了回来。待找到空闲出去的时候,已经快到午间了。 周鸣玉原本不知道那天九姐姐是去做什么的,但她后来多少便猜到了。 因为九姐姐的桌上,突然规规矩矩地摆起了道德经,每过十天,便要下人套马车去拂云观上香。 她自己没少和杨简出去,所以太清楚自己的姐姐是出去做什么。 谢九娘去了拂云观三年,三十六个月,整整一百零八回。 那之后,她供奉给拂云观的香火断了。 十四岁那年,谢九娘立下婚约,婚事准备了九个月,在谢家灭门之灾到来前一个月,谢九娘出嫁。 婚礼当天,满街铺红。杨符在拂云观里,寸步未出。 -- 周鸣玉实在不懂杨简为什么要带她来这里见杨符。 小的时候,因杨符清冷出众,她的确对杨符有些特别的仰慕和向往。所以杨简自头一回之后便不肯叫她再见杨符,只要听她说一句,都要气恼得不行。 她心里道,莫不是杨简觉得,自己与他亲吻了一回,便能将自己拿捏死了,虽然不能明说,还要暗戳戳在杨符面前炫耀一回? 她还以为杨简如今长大后变了性子,却怎么还是如此幼稚? 只是她如今对杨符的态度早就今非昔比,此次过来,也是满心不愿和厌恶。 拂云观并不算大,不多时就来到了杨符独居的院落之外。 照闻显然是得了吩咐,并没有将他们带到院落的正门,而是从后门进,走过竹林森森,逐渐靠近前院。 她看着这些分明有致的竹子,心里使劲骂杨符附庸风雅。 都当了道士,怎么还学公子哥儿装模作样。 临到屋舍后面,周鸣玉隐约听到前院有说话的声音。 照闻回身,请他们留步:“善人稍待,我去叫师父。” 周鸣玉心里又冷笑:好大的架子,就把他们丢到屋子后面。 杨简见照闻去了,这才过来,碰碰她的肩,轻声道:“随我来。”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她推开了后门进入屋舍之内,又轻轻走到前屋。 杨简陪她站了个合适的角度,正能看到院子中的人影,却又不至于将自己暴露在院中人的视线之内。 这回周鸣玉看清前院是什么人了。 前院大门敞开,杨符正背对着他们,站在门前与人说话。 而他面前那个,不曾跨入院中,只是站在门外,直直地望着他。 原之琼今日打扮得格外素简清丽,面上不同以往的明丽,而是几乎带着几分怯色:“阿兄不能让我进去坐坐吗?” 第39章 周鸣玉的眼里瞬间露出一丝荒谬之色。 她一开始听说原之琼对自己当年未嫁之人耿耿于怀时,只当是哪个年龄相仿的世家郎君,想了一圈没有定论,万万没考虑到是杨符。 在周鸣玉的回忆里,原之琼是没有什么和杨符相处的经历的。 大多时候,都是大家一起玩儿的时候,偶然遇到杨符,便一起行个礼。除了杨简敢大胆些叫他“兄长”,其他人都是老老实实叫道长。 那可是谪仙人一般的杨符! 但刚才原之琼叫他什么? 阿兄? 嚯。 杨家最会撒娇的小娘子都不敢这么叫杨符。 周鸣玉的眼睛都睁大了,回头看了一眼杨简。杨简抱着臂站在她身后,脸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显然是已经见过类似的场面了。 周鸣玉挑了挑眉。 杨简点了点头。 原之琼居然真看中的是杨符?! 可是杨符修道多年,上哪儿娶了妻子? 瞧他如今一身道袍住在拂云观里,也不像是还俗的模样。难不成他是保留了这个习惯,只是偶尔回来清修? 可这也不对啊。 凭杨符的学识,既然回去娶了妻,杨家怎么可能放过让他入朝为官的机会。 但周鸣玉自己想了半天,也不记得自己从前在哪儿听过杨符入朝的消息。 她万分纠结地看向院门口,杨符伸手拦了一道,逼原之琼迈上台阶的脚步又重新退回原位。 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能听到他不容拒绝的声音。 “郡主与贫道身份有别,担不起一个兄字。此地简陋,郡主请回罢。” 他口吻一如往常,听着清淡有礼,实则十分疏离,明明句句都是谦辞尊称,偏偏就是让人觉得他是在不屑鄙薄。 俗称,清高。 杨符还真有如此清高的资本。 但原之琼并没有因此退缩。 她表情楚楚可怜,道:“我从前一贯如此称呼阿兄,如今便不可吗?” 杨符道:“贫道未曾答应郡主如此称呼。郡主如此,便是使贫道冒犯世子安灵,置贫道于无义之地了。” 这话说得算是非常冒犯和难听,半分不给面子,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原之琼的身上。 周鸣玉听得啧啧称奇,因为杨符从前说话一向温和,绝不会像这样咄咄逼人。 若是面对别人,恐怕以原之琼如今的脾气,就要翻脸了。 但是原之琼依旧对杨符保持着柔弱可怜的姿态,道:“我兄长与阿兄你是友人,这次我来拂云观,也是为我兄长供香后,想起阿兄在此修行,才来拜访阿兄。” 她怯怯然地抬眼,几乎有些泫然欲泣:“我无意冒犯阿兄……只是,我兴许日后便又要回晋州去了,难得一见,阿兄连门都不让我进吗?” 照闻终于绕到了前面,对着杨符行礼,道:“师父,茶备好了。” 原之琼听到,刚打算笑,杨符便道:“郡主请回罢。贫道尚要招待旁人,不便与郡主多说了。” 言罢,低首示意,便长臂一伸,将大门关上了。 “落锁。” 他转过身来,对着跑来的照闻丢下一句,便提步往房间来。 静春 第45节 至此,杨简方自周鸣玉身后走出来,迈步到门口,伸手同杨符一礼:“兄长安好。” 周鸣玉跟在杨简后面几步走到门边,眼见着杨符步步靠近,这才瞧清了杨符的面孔。 杨符自幼便容貌妍丽,若是叫他扮上,纵然太阴星君真的临凡,恐怕也就是他那个样子。 但他如今长开了许多,昳丽模样弱了许多,清冷之感更甚,但却多出些仿佛从来不属于他的锋利。 杨符走入房中,对杨简回了一礼,而后看向周鸣玉。 杨简道:“这是周姑娘,我带她过来打个牙祭。” 他连名字都不肯细说。 而后又回头与周鸣玉道:“这是我六兄杨符。” 二人见礼,周鸣玉只作不识,唤他做道长。 杨符请他们入内,往桌案边去。照闻锁上门后就麻溜地跑去院里单独的小厨房,取了个几乎要他双手完全伸开才能端起的盘子,端着饭菜进来。 小小的照闻将饭菜上桌,同几人一行礼,最后与杨符道:“师父,我先去了。” 杨符点头,他方退了下去。 道家不强求不食荤腥,杨符这一桌子八菜一汤,份量却正合适,荤素搭配,样样色香味十足,一看就知厨子的手艺非凡。 甚至于,旁边还放着两壶酒。 周鸣玉看着心里直啧:杨符不愧是出身高门,即便出了家住在道观里,普通的午餐还能吃出这种花样来。 杨简一看就是来得够多,那两壶酒不必问,都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他拿起一壶,先给周鸣玉倒了一杯,低声道:“这杯不醉人,你可试试。” 周鸣玉与杨简并肩而坐,见他如此不加掩饰,不免抬头看了一眼杨符。 而杨符只是将另一壶酒拿起给自己满上,没分半点眼色给杨简。 周鸣玉揪了揪杨简的袖子,杨简只用眼神示意她无事,而后又给自己倒酒。 周鸣玉执杯,以为这是要先碰一杯,却见杨符直接自己执杯喝了,根本没理他们。 而杨简同时与她道:“吃你的就好,不用管他。” 杨符此刻才想起周鸣玉似的,同她道:“姑娘不必拘谨,自便就是。” 周鸣玉瞧着他那副模样,心里翻了个白眼,谁拘谨了。 她遂动筷用起饭来。 杨符这一餐的标准,放在周鸣玉幼时,也算高于日常了。而周鸣玉记得,杨符从前,是从不食荤不饮酒,一日只两餐,一餐只两素的。 而这片刻之间他表露出的气质,也远与从前的清冷淡然不同。 他倒仍是遗世之人,却多了几分率性洒脱,没了从前紧绷的态度。 周鸣玉狠狠地戳了戳碗中的白米,心里道:这算什么? 他当年不肯与姐姐成婚,守着自己所谓的道不肯低头,叫姐姐白白嫁给了旁人;如今自己姐姐早不知沦落何处,他倒好,娶了妻子,和郡主纠缠不清,还每日过这样奢靡的日子。 想到这里,她饭都吃不下去了。 周鸣玉垂着首,十分无趣地拿米饭打发时间,一筷子只沾两粒米,只盼着时间赶快过去。 杨简看到了,给她盘中夹了一筷子菜,道:“喜不喜欢也多少吃点。我兄长注重养生,每餐吃什么,都由两个大夫四个厨子配合定。” 他开玩笑似的道:“若不是你出城不易,我倒想叫你天天来这里吃,好好把身体养一养。” 嚯。 杨宏当家主的,在杨家都没挑拣成这样子。 杨符抬眼望过来,看得周鸣玉有点尴尬,夹起来吃了。 杨简只顾看她,见她终于动口,满意一笑,挨个帮她夹了一遍,唯独绕过了那道有花生的。 周鸣玉原以为杨符看过来,是觉得她心里有别的想法,心里恼杨简这时候怎么说这话,如此没眼力。 却不料杨符只是对着杨简说了一句:“你官职正三品,俸禄不够雇两个大夫四个厨子?” 嚯。 杨符何时学会这样牙尖嘴利地阴阳怪气了? 杨简一边帮周鸣玉补菜,一边笑道:“俸禄是我自己赚的,你这些都是白来的。我蹭你两顿又如何?” 周鸣玉听这话又疑惑了。 杨家从前从来不管杨符的吃穿用度,只是一直供奉拂云观,杨符的一切都是由拂云观照管,观内给什么,他就用什么。 如今这话的意思是,杨家主动出钱养了杨符? 而杨符的回答更荒谬:“你回家,把脸面放厚些,莫说两个大夫四个厨子,就是翻个倍,杨家也给你找来。” 杨简偏偏头,道:“可不成。将她放到杨家去,只怕要被生吃了。” 他调笑着面向周鸣玉,道:“委屈你,在外头偷偷摸摸跟着我。” 周鸣玉无视他手边根本没碰过的酒杯,无语道:“你喝大了罢?” 杨符执起酒杯,又满饮一杯,淡道:“得了,有什么话,同我直说就是。” 杨简笑了笑,便直接道:“原之琼算计七兄,宫中已经下了圣旨,为他们二人指婚了。” “知道了。” 周鸣玉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总觉得杨符似乎是嗤笑了一声。 他道:“我自会避着她。” 杨简摇头,道:“我是想同兄长说,若兄长不肯回杨家,那下次原之琼来,也不必如此视而不见。” 杨符瞥他一眼,道:“你拿我钓鱼?” 他淡淡放下酒杯,语不惊人死不休:“杨籍那个蠢货恐怕每天围着原之琼转罢?你靠他守株待兔,没用?” 兄弟二人全然没拿周鸣玉当外人,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惊人,周鸣玉居然听出了些兴趣,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 杨简为周鸣玉夹菜的手没停,口中与杨符道:“七兄爱慕她已久,恐怕即便真发现了什么,也会为她掩盖。我马上要去晋州,却不知原之琼杀兄所图为何,实在不安。” 他语气郑重了些,道:“还请兄长相助。” 杨符问道:“你所求,为杨家,还是为自己?” 杨简闻言一顿,沉默下来。 他诚然是为了自己,但无法违心说,完全没有为了保住杨家的打算。 周鸣玉捏着酒杯的指尖也随着这沉默渐渐发凉。 不答,就是答了。 杨符道:“若为杨家,我不会帮你;若为你自己,我愿意帮你,但我依旧不会帮你。” 他淡然垂首,道:“八郎,吃饭罢。” 周鸣玉佯作捧碗,将放在桌下的手,从杨简的手里抽了出来,接下来只作不察,再也没理过他。 饭后,三人起身,杨符看了一眼周鸣玉,道:“姑娘还请在此处稍后,我与八郎说些话。” 周鸣玉颔首:“道长请便,我就在此处等候。” 杨符方对杨简道:“你随我进来。” 他面色十分平淡,先袖手进了内室。 杨简跟在后面,前脚方在周鸣玉眼前消失,后脚周鸣玉便听到□□击打的沉闷一声。 周鸣玉冷笑:打得好。 她冷然转过身去,看到侧室木制隔断上的布帘打起,露出正中的桌案书架,上摆着杨符常用的那些笔墨经书。 她心念微动,轻步走了过去。 走近了,挡在隔断之后的那些摆设才映进周鸣玉眼里。 靠窗那一边,是普通的柜几,上面放着一盆半枯的梅花盆景。 而另一面,挡在帘子之后的,是一个木案。那案上明晃晃地放着香炉蜡烛,一个小巧的牌位,被人擦得干干净净,静静地摆在那里。 周鸣玉看清楚的那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惊雷劈落,轰的一声。 那上面的字迹分明。 爱妻谢忆之灵。 第40章 杨简早就预感到杨符会生气了。 只是杨符自幼待人有礼,又一向同他比其他兄弟姐妹更亲近些,所以杨简万万没想到杨符居然直接给了他一拳。 杨简没躲,这一下就感到口腔里多了些铁锈味。 杨符甩甩手,骨节分明有些红,冷冷问:“知道你今日有多荒唐吗?” 杨简非常清楚杨符的逆鳞是什么。 他老老实实行礼认错,道:“请兄长对人作戏,确是我不尊重嫂嫂,我会去给嫂嫂上香认错。” 杨符看他一眼,道:“不必去。” 他转身到一旁,取了自己用的巾子,就着盆中的山泉水浸湿,冰冰凉凉地递给杨简,道:“九娘不爱见杨家人,你少去碍她的眼。” 杨简接过,放到颊边冰着。 杨符觑他一眼,又道:“我不单纯是为此事打你。” 杨简知道自己的兄长在指什么,他目光落在外面,可惜此刻却瞧不见周鸣玉。 他低声道:“我既然能带她来见兄长,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心的。” 杨符不知想到什么,很轻地哂笑一声,道:“杨家不会允许的,你父亲应当提点过你了罢?” 静春 第46节 杨简称是。 杨符直接道:“我不会帮你看顾她。” 杨简拧眉:“兄长。” 杨符抬手打断他,道:“我是你的兄长,你肯走出旧事,重新开始,我自然为你开心。但是我每日面对九娘,若她知道,该如何心疼十一娘?我如此做,如何向她交代?” 他诚然自私,但也坦诚:“你当弟弟的,莫要我难做。” 杨符此言一出,杨简便再不就此话多言。 杨符一切唯谢忆论,若是顺势告知他周鸣玉即是谢惜,杨符未必不能看在谢忆的份上,就此答应保护周鸣玉。 但是如此行事的风险,杨简根本不敢想象。 周鸣玉的身份,他无妨告诉龚大夫,是因为龚大夫一向口风严紧,又行事谨慎,绝不多生事端。 但杨符不一样。 说到底,杨符如今性情不比从前,根本不会站在杨家一方。杨家如今给他安排这样多的仆从,未必没存戒备监视的意思。 杨简常来看杨符,多少对他了解,越了解,便越忌惮。 杨简对杨符点头,道:“那今日我带人来的事,兄长当没这回事。” 杨符没中他以退为进的话术圈套,立刻表明态度道:“调查郡主的事,我也当没这回事。” 杨简扯了扯嘴角,还是感到有些暗痛。 他心里嘀咕着杨符下手真黑,口中道:“这事恐怕不行。” 杨符的脸色往下落了些,凉凉道:“你别逼我再打你一拳。” 杨简并不退让,口中道:“第一,兄长,你身手不如我,如果再来一拳,我真的会还手的。第二,原之琼的事和杨家有关系,你必须知道。” 杨符冷笑一声,道:“第一,八郎,我身手如何,你尚未试过。第二,端王府和杨家的事我都没兴趣,也不会插手,你不必多说。” 杨简将那把焐热了的巾子丢进水盆里,捏了捏下巴,转过身,正色看向杨符。 他口中淡淡道:“我知道兄长不会插手,但若与谢家有关呢?” 杨符的面色倏然变得冷厉。 他迈步快速走向杨简,期间还极快地看了一眼外间,来到杨简面前时一把抵住他肩膀,将声音压得极低,极具警告意味地从齿缝中挤出他的名字:“杨简!休要胡言乱语!” 杨简收起那些对兄长的尊敬,眼里浮起的尖利目光,显然是半分不怵杨符的。 他沉声道:“兄长不过是放不下嫂嫂,所以才一直站在杨家对边,始终不肯与杨家和解。我与兄长不同,我要见谢家旧案的真相,我反杨家,是要一个公道。” 他一把推开杨符捏着他肩膀的手,道:“我无所谓兄长是为什么,但此刻,为谢家旧案,你我暂时尚可同道。” 杨符唇角浮起一丝阴冷的笑意,道:“你前半句说的不错。九娘是谢家人,我就会站谢家。至于后半句……你又是为什么呢?你拿天家俸禄生活,食杨家水米长成,如今另有佳人相伴左右。你说你为公义站谢家,未免太令人难以信服。” 他眼底目光颇轻蔑:“杨家何时有过为公义的子嗣?” 杨简放缓了态度,道:“此事上,兄长与我都无法全然信任对方,但我说过,你我都为谢家,暂时尚可同道。兄长若来日与我有了异议,请去便是。” 杨符望着他神色,思忖片刻,道:“你且说来。” 杨简这才露出一抹轻松的笑意,道:“不说。我来日就要离京,今日尚有事要做,没空与兄长长篇大论。兄长等我消息罢。” -- 杨简走出内室时,看见周鸣玉和照闻并排坐在门口,头对着头不知在搞些什么。 他从后面轻轻走过去,才看到两个人往地上丢了十几个桃核大小的石子充数,就这么玩抓沙包的小把戏。 周鸣玉到底成年,手也大,总能比照闻多抓几个,把把都赢,看得照闻颇不服气,一遍一遍地要求再来。 周鸣玉故意逗照闻,笑得不行,待听到脚步声,便回头看去。 这一看,便露出了怔然的神色。 她丢下石子几步凑上来,手指轻轻碰了碰杨简的下巴,但是顾忌着在杨符居所,口中没有多问。 杨简看她面上关切之色,低声说没事。 周鸣玉听他说,侧目看了看他身后跟着走出来的杨符,眉尖都紧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这副神色很是受用,没忍住笑了出来,伸手在她眉尖揉了揉。 他回头面对杨符道:“兄长,那我就告辞了。” -- 二人上了马车,周鸣玉方细细地瞧起了杨简的下巴,问道:“你兄长打你了?” 杨简无所谓道:“那么大的动静,你没听到?” 他眉眼垂着,捉着周鸣玉的手放在膝头,一点一点摩挲。 周鸣玉瞧他这副样子,抽出手打了他手背一下,转身从他身边离开坐到了对面去:“我好好问你话,你非要动手动脚。” “这算什么动手动脚?” 杨简微笑着倾身,道:“你放心,我兄长待我很好,没什么大事。” “这还算好吗?”周鸣玉撇嘴,“今日就不该来。你也没与我说要见你兄长,贸然过来用饭,未免太过冒昧了。你还在席间说些轻狂话。难怪你兄长觉得你不靠谱,你挨打也活该。” 杨简挑眉道:“怎么?认定了我是为了你挨打?” 周鸣玉打量着他,忽而道:“那就是为了你拿他做饵的事。那你也是活该。” 杨简凑过去,又坐到她旁边去:“关我什么事?我这兄长脾气古怪得很,兴致来了打我一拳,打完了又来给我送巾子冰敷。” 他指指自己的下巴,道:“你瞧,不算很肿罢?打完就敷了。” 周鸣玉还是丢一句活该。 但她还是凑过来,捏着他的下巴,看了看他的伤。 的确算不得严重,她微微放下心。 周鸣玉心里装着事,不停地犹豫琢磨,此刻安静下来,手底下无意识地摩挲,蹭在杨简的下巴上,一股微微的痒意。 杨简有些想发颤,硬硬地压下去,只是喉头微滚,有些难耐地看了看周鸣玉。 “鸣玉。” 他叫了叫她的名字。 “干什么?” 她还是这般心不在焉的动作。 杨简看着她,终究还是没忍住,俯身亲了亲她。 周鸣玉的思绪被杨简这一下动作惊到,注意力立刻收了回来,微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着他,嗔道:“好端端的,做什么?” 杨简的长臂一展,将她虚虚地困在怀里,轻轻道:“好姑娘,我疼得很。” 周鸣玉这会儿没什么和他亲密的心思,眉心微微地压低了,偏过头去:“少来装模作样。” 杨简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点厌,垂下眼,慢慢退回坐好。 周鸣玉不见杨简继续纠缠,以为他有想法,仔细瞧了瞧他的脸色,倒是平平静静,不像是有什么。 她还记着刚才的事,慢慢凑过来拉住他,犹犹豫豫地开口:“我能问你件事吗?” 杨简问:“什么?” 周鸣玉问道:“你兄长,就是之前说过的那个,被郡主看上以后、又与旁人成婚的人吗?” 杨简轻笑道:“你不都瞧见了吗?” 周鸣玉道:“可他不是出家了吗?” 杨简知道谢忆的灵位就在那个隔间,但不知周鸣玉方才是否看见。只是周鸣玉此刻问起,他却是料想到了的。 杨简收了笑模样,脸色平下来,道:“我兄长不是自己想要出家。他幼时有批命,不可入朝为官,不可承继家业,不可娶妻生子,唯有出家修道,方可保杨家太平。” 他脸上微有诮色,道:“是杨家想保自己的富贵安稳,才把他送走的。” 周鸣玉幼时只知杨符是因为批命才被送去修道,却不知他留下的后果是祸害杨家。 她倒也称不上惊讶,只是觉得,杨家如此,做什么都不奇怪。 她也不可怜杨符。因为谢忆当初实打实流了许久的眼泪,全都不是假的。 她见过姐姐的伤心,不可能同情杨符。 周鸣玉追问道:“既然不能娶妻,又为何娶妻?他娘子家,舍得把女儿嫁给他吗?” 杨简低头看她,和她的目光对上。 周鸣玉有些心虚,微微退了些,尴尬道:“怎么了?” 杨简心间微叹,不再与她对视,低声道:“我嫂嫂家中没人了。她先前嫁了人,在夫家日子过得不好,我兄长知道后将她抢回来的。” 周鸣玉原本拉着杨简的胳膊,听到这里,攥着他袖子的手指发紧。 当年谢忆出嫁一个月后,谢氏即被满门抄斩。祸事虽未连累外嫁之女,但京城中人一向拜高踩低。 对方娶谢忆,看中的是谢家的权势,谢家倒了,那谢忆就只是罪臣之女,不仅无用,还是个拖后腿的祸患。 谢忆不比谢惜,她自小身体就弱,没怎么研习过武艺,日常都是弱柳扶风的体态。兼之当初与杨符分别,伤心许久,出嫁时更是柔弱。 而她本身性子又绵软温柔,周鸣玉都不敢想,这样的姐姐嫁出去,在谢家之祸后,该受了怎样的磋磨。 周鸣玉的手指微颤,杨简只作不知。 她强压下喉头的颤意,继续装作无意地问道:“那之后呢?” 杨简伸过另一只手,轻轻将她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手心,作聊胜于无的安抚。 “他们成婚后不久,嫂嫂病逝了。” 他顿了顿,道:“她走得很平静,不痛苦。” 第41章 周鸣玉浑身冰凉。 静春 第47节 什么不痛苦,什么很平静,她半分都不相信杨简。 谢忆八年前就嫁了出去,直到三年前,杨符才娶了她。那么这五年,她在夫家受了多少磋磨活下来,他们杨家人怎么可能想得到。 她下意识便道:“怎么可能?” 杨简垂下眼,平静地望着她。他眼神里凝着淡淡的悲色,但全然没有落入她的眼中。 周鸣玉感觉到杨简看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的态度有些生硬和冲动了。 她缓了缓,找补道:“姑娘家嫁了人,没有娘家人撑腰,被欺负了也没有办法。后宅里多的是损人的手段,你只知道一句不好,哪里能想到有多不好?怎么可能不苦?” 她脾气发作起来,破罐子破摔,道:“都怪你!” 杨简看出她心里强行压抑却又无法出口的难过,只得将她轻轻揽在怀里,道:“都怪我。我姓杨,杨家人都是混蛋。” 周鸣玉此刻最不需要的就是杨简的怀抱。 但是脸颊埋在他肩头的那一瞬间,她的鼻腔泛起要命的酸涩。她含糊地说:“对,混蛋。” 都是混蛋。 否则为什么承担了她们那么多的期待,又要最后残忍地辜负。 否则为什么延续了几百年的姻亲,也能毫不犹豫地反目相杀。 否则为什么做不得十足的仇敌,此刻还要不知廉耻地靠近。 她的眼泪不可遏制地落下来,嗓音也哽咽,道:“你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骂你。” 杨简听清了。 他当然知道为什么。 他们从前那么亲密,他们如今这么亲密。他了解她比自己更甚,他怎会不知道为什么。 他太明白,她此刻有多么想逃离他的身边,只是偏偏她孤身一人,而他是她如今、唯一、暂时可以依靠的故人。 杨简心里觉得荒谬。 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上京城里最明艳张扬的谢十一娘,怎会让他觉得如此可怜? 他眼底泛着无奈的悲苦,但嗓音却带着轻轻的笑意:“怪我不好,本来只想带你打打牙祭,却说了这么个故事,叫你难过了。” 他明明知道一切却故作不知的回答,叫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她终于垂下头,将眼睛压在他的肩头,很快便有水渍漫出,濡湿他一片衣裳。 杨简感到了肩头的温热,没有多说,只是温柔地抱紧她,轻轻拍了拍她。 这其实是周鸣玉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哭。 谢家被抄的时候她没哭,十几个人关在一个囚车里押出上京、低头看着地砖里猩红的血渍时她没哭,在南方病得丢掉半条命的时候她没哭,受了这么多磋磨回到上京的时候她依然没有哭。 但是今天,在一个平平淡淡的午后,她终于没能忍住。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真的没有家人了。 当年抄家的旨意下来,并不是没有人活下来。除了她以外,她一共四个出嫁了的姐姐,都没有被罪责牵连。 她回京以后时常上门去与官眷们来往,也存着去旁敲侧击打听姐姐们消息的意思。 她其实有料想过姐姐们的下场不会好,后来一一都得到证实。 谢三娘当年听到斩首旨意后立刻自请了休书,回了谢家,和家人一同处决在了法场上; 谢四娘被关在夫家,事后却坚持去为谢家人收敛尸骨,最后自刎在乱葬岗前,和家人埋在了一起; 谢六娘藏在杨家,毫无消息,只听说之后被杨三郎带走了,不在上京,却也不知道在哪。 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九娘谢忆,四处打听都没有消息。 谢忆是周鸣玉坚持到如今的唯一支撑。 却原来,不是没有消息,而是杨家为免家丑传扬,便四处封口,不许人随便提起。 杨符上门抢人是丑闻,她夫家自然不肯多提;而杨家势大,更是没人好惹。 她找了一年,却原来是这种结果。 周鸣玉好好发泄了一场,最后又慢慢归于平静。 杨简感到她差不多了,抽手掏了块干净的帕子塞到自己肩膀。 周鸣玉接过帕子,仔仔细细把自己的眼泪鼻涕都擦掉,这才慢慢抬起头。但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脸定然不怎么好看,所以依旧拿帕子挡着,慢慢偏过一个角度。 她余光瞥向杨简,看见他肩头乱七八糟的,又生出一点赧然。 杨简倒是自在,伸出一只手碰了碰她通红的眼尾,将仅剩的一点湿意轻轻揩掉。 他不忍叫她一直忍耐,今天意外有机会让她发泄一场也好,只是哭便哭,却不好一直哭。他有意逗她:“哭得小猫一样……一张帕子够不够擦,我给你备了好几条。” 他伸手将马车座下的暗格拉开,里头果真还摆了两三条。 他抽出一条递给她,她便顺手接过,将那条脏帕子暂时搁到旁边,拿新帕子又擦了擦。 “你拿这么多帕子做什么?” 杨简好笑地盯着她擦脸:“你上次用脏了一条,得还我一条新的。这次多让你用几条,我好多要几条。” 周鸣玉条件反射般直接把帕子扔进了他怀里:“我不要了。” 杨简瞧了眼她脸颊,倒是擦得差不多了,便连着先前那条收进暗格里:“行。带上前面那条,一共三张帕子,我记着呢。” 周鸣玉咬牙切齿地想要说话,杨简撩开窗帘看了一眼,敲了敲门口,向外面道:“前面驿站停一停。” 几处城门外不远都有驿站,供往来行人休息之用。有许多行人进京前略作修整,也会选在这里。 杨简让丹宁先进去开好一间客房,这才牵着周鸣玉下来,全程拿肩膀半遮半掩着周鸣玉的脸,带她走去房间里。 房间里已得了丹宁的吩咐,提前放好了打好的热水。周鸣玉就着温热的清水洗干净了脸,拿着干净的布巾站在铜镜前擦脸。 她一直用着药膏,如今素着脸的时候,脸上的伤疤已然不大明显。 但是仍旧看不出小时候的样子。 周鸣玉想了想,当初在那老大夫药铺里试药的时候,时常感到脸上用药之后火辣辣的,伤了脸也未可知。 再加上鼻骨断过,如今又长开了,总之几乎是第二张脸了。 周鸣玉放下巾子,转过身,杨简正从那边屏风后绕出来。 这些高门子女出门在外,必然多备一件衣裳,以防万一。趁周鸣玉洗脸的空荡,杨简正好将他那件脏了的外袍换了。 他倒半分不避讳,没让丹宁进来伺候,自己进去将衣裳换了,倒惹得周鸣玉不敢转身。 杨简手里提着包袱,看见周鸣玉洗完脸,便又伸手掏出个大口瓷瓶给她。 周鸣玉乍一看以为是女子用的东西,但不确定,伸手问:“这是什么?” 杨简道:“擦脸用的香膏,不知道你用哪种,你先凑合用这个。” 周鸣玉打开盖子闻了闻,确实是很细腻的栀子香膏。她有些惊讶:“你怎么还有这个?” 杨简分外自如地道:“之前在上苑,你洗完脸不是一直拿帽子挡着吗?我又不瞎。” 他看见她闻了闻,又道:“如果不喜欢,回头把你常用的给丹宁说一句,我再备上。” 周鸣玉转过身去,对着镜子慢慢把脸擦了,一边擦一边道:“你别每天拿我的事麻烦丹宁姑娘。” 杨简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她的脸,道:“丹宁怎么了?” 周鸣玉道:“没怎么。只是她已经成了家,怎么好天天有空照顾我。我又不是她的主子,哪能像你似的,拿着这种小事使唤人家还心安理得。” 杨简懂了,嘴上却故意曲解道:“想当她主子,也不是不行。” 周鸣玉擦好脸,回过身把香膏拍到他胸口,无语道:“我是这个意思吗!” 杨简顺势将她拉进自己怀里,只当没听到:“现在不行,且等等。我一定把礼备齐,让你风风光光地成婚。” 周鸣玉啐他:“谁要同你成婚?” 杨简道:“你啊。” 周鸣玉直接拒绝,道:“满口胡话。” 她推开他,扭身往楼下去了。 杨简立在原地,脸上的笑意慢慢落下来。 他哪里是在说胡话。 给谢惜的聘礼,他自婚约立定的当日,一直攒到如今。 十七年了。 那越来越长的礼单,一直等待着能送到她手里的那一天。 只可惜,那天不会是他骑马去迎了。 无论如何,护了她多年,也要再护她最后一程。 他就是总觉不够。这点添妆,只这一点添妆,也不知她日后嫁了人,够不够作立身之本。 杨简迈步跟着周鸣玉下楼,遥遥看着她站在马车前,没有着急上车,而是立在原地回头,不耐地拧着秀气的眉毛,跺了跺脚。 这一个小动作逗得杨简笑开。 他快步走到她身边,道:“怎么走这么快,我都追不上你。” 周鸣玉道:“是你胡说八道。” 杨简从善如流地道歉,抱她上了马车,又跟着进去坐在了她身边。 他拍了拍她,主动同她搭话道:“累不累?中午没让你休息,回去还有一段路,可以歇一会儿。” 周鸣玉摆出一副勉强之色,侧头看他。 杨简支起一条腿,拍了拍腿面,道:“今日只能先如此委屈周姑娘了。” 周鸣玉撇嘴道:“那下回可不能这样了。” 杨简听得眉眼温柔。 下回,可真是个美丽的词汇。 静春 第48节 他张开手臂虚虚揽住她,看着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抱里,柔软又安静。 周鸣玉用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将腿也在座椅上蜷起,而后抬起手拉开袖子,挡住了自己的脸。 杨简看着她动作别扭,便将自己的袖子盖在她的脸上,轻声问道:“觉得刺眼?” 他大概知道绣娘用眼,眼睛会脆弱。先前偶尔见周鸣玉会因为突然见光而眯眼,也知道她多半眼睛不大好。 如今看这马车内光线昏暗,她却依然如此畏光,心里又生出些担忧,觉得还是要找龚大夫要点药物保养。 她才二十岁,小小年纪,怎么得了。 谁料周鸣玉在袖子底下闷闷地应声,回答的却是:“我的妆都洗掉了。” 杨简笑了,抽掉自己的袖子,又挡住她的手,俯身靠近她,逼得她用一种十分靠近的距离与他对视。 他细细地看着周鸣玉,从眉眼到下颌,一寸一寸都不放过。 她脸上那些小疤都不大明显了,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药,好得这样快,即便不敷粉,也不打眼了。 他诚然觉得她上了妆也是好看的,但如此清水芙蓉,又是另一般泠泠的美丽了。 他口中低低道:“姑娘这不是挺好看的吗?” 第42章 杨简嘴上不说动人的情话,但眼里时常难以掩盖地浮现出一种浩大的深情,好像这万千世界里,就只有她可进他眼底。 这样近的距离,如果是以前的谢惜,或许会红着脸心脏乱跳。 但是周鸣玉的心里此刻浮现的唯一一种情绪,是躲避。 太近了。 她无心判断这样的深情是不是真,但却要担心,对她如此熟稔的杨简,会不会看穿她心里那点拙劣的算计。 或者说,他已经看穿了,却有着自己的念头,不曾说破。 周鸣玉从他紧密的怀抱里抽出一只手,勉强地举上来,捂在他的眼睛上。 他的睫毛在她掌心里轻轻扫了扫,有微微的痒,弄得她想缩手。 但她忍住了,将他的眉眼牢牢地挡住。 杨简也没反抗,只是笑:“为什么不让看?” 周鸣玉不会说破自己心里的这点恐惧,只道:“谁让你胡说八道?” 杨简的眉毛轻轻挑了挑,道:“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一张嘴没一句实话?” 周鸣玉道:“你不在。” 杨简愣了愣,没想到她居然把关注点放在了前半句,而后低低地笑了出来,又微微俯下了一点身子逼近她:“姑娘好小的心呐。” 他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的脸颊,周鸣玉避无可避。 她啐他道:“你骂我小心眼?究竟是谁小心眼,斤斤计较?” 杨简便道:“那为什么我不在?” 他亲昵地贴近她,声音低低地道:“我也不求无时无刻……好姑娘,起码这种时候,你心里也装一装我罢?” 周鸣玉觉得杨简不一样了。 以前他们固然十分亲近,但那时候他们年纪小,杨简对她就像对待自己的妹妹,并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除了亲近些,其实十分守礼。 但自那晚上了文昌湖的船,一切就变了。 他变得异常喜欢与她亲昵,好像她是他什么爱不释手的宝贝一样。 周鸣玉掌下微微用力,将他推远了一寸。 “你少欺负我。不是要我睡一会儿吗?你再这样,我还怎么睡?” 她还是没接他前头那几句话。 他就那么一点恳求,怯怯不敢问,只能这般调.情一般地说出口,恍如玩笑般打趣。 而她连哄他都没有。 杨简心里有微弱的失望,但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退开了,而后将自己的袖子重新展开举在她面上。 既帮她挡了光,又离她面孔留了些距离,好叫她呼吸顺畅些。 “睡罢。” 周鸣玉就如此避了杨简一路。 杨简似乎明白她的心思,也没有存什么偷看她的念头,严实地挡住他们之间垂直的视线。 周鸣玉在他袖子底下睁眼,视线所及被挡得严严实实,只剩下一片天水碧的阴影。 她其实也睡不着。在驿站洗完一把脸,人早就清醒了。她干脆就只阖上眼,一路安安静静地躺到了进城,杨简才拍拍她的肩。 周鸣玉佯作刚睡醒,假模假样打了一个哈欠,将窗帘小小打起一个缝隙,往街上看。 杨简见她注意力都在外头,便问道:“我今日无事,你若想逛逛街,我们就下车走走罢?” 周鸣玉摇摇头,道:“在上京认识你这张脸的人可太多了,我才不要跟着你出去招摇。” 要不是他每回来都掩人耳目从不下车,她才不会这么放肆地跟着他出去。 他的仇家那么多,和他走在一起,只怕比当初看见戴峰去端王府还要危险。 她连头都没回,没看到杨简有些失望又放弃的眼神。 真是的,他们如今连一起走在街上的资格都没有了。 杨简沉默着安静了半晌,忽而问:“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下来找我?” 周鸣玉猝然听到这话,心里跳了跳,一回头就看见他沉静的眼神。 她心里颤了颤,没说实话,故意曲解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是秘密。” 她想他如今这样宠她,听到这样回避的话,不会追问的。 但杨简偏偏就直白地追问了:“我不是问你怎么发现了我,我是问你,为什么要下来找我?” 周鸣玉总觉得是自己的错觉,所以才会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一点流露的可怜。 他似乎是真的很疑惑地同她说:“你若是不肯见我,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我的。” 真是要命。 她心想。 杨简居然用这样可怜的眼神看她。 她默默收回撩起窗帘的手,将嘈杂的世间抛在这小小的车窗之外。 她的表情很淡,但却是让人瞧着很认真的模样。 她安静地问他道:“你这么聪明,我为何下来,你当真全然不知吗?” 杨简望着她,情绪被她轻而易举地拨弄翻覆。他无法遏制心里那一点难以平息的爱意,即便已经让他用理智镇压了一路的问题,此刻还是忍不住地跳出喉咙。 “可你从来不肯说。” 他喉头艰涩,微微发痒:“你在我面前的时候,我总不肯相信是真的。” 谢家那座空旷荒芜的宅院是他留驻在脑海里一场经年不去的噩梦。宅院随着其他人事无可挽回地倒塌拆除,再建成其他截然不同的院落,可他的噩梦却始终难以消失。 十一娘啊,如果你能救我,哪怕是饮鸩止渴,求你再多给我一点罢。 他看着她似乎是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一口气,道:“你想听我说什么呢?” 她一一对他细数他的过错:“你做了指挥使,在外面的名声一片狼藉,仇家一抓一把,人人见你都不顺眼,你身边的人也跟着你一起陷入危险。你又是杨家的郎君,杨家累世高门,姻亲也是门当户对的显赫之家,我这样的身份,给你家做个侍女都不够,更莫要多想别的。” 他一句也没法反驳。 他就是这样难堪的处境。 而她却转了一个弯,同他道:“即便如此,我还下来见你。杨简,你不能要求我走向了你,还要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她问他:“你总要付出一点不安,我才能安心,对不对?” 杨简的心仿佛是被扔掉又抛起,最后被她接在掌心,把玩了一番才放还他的胸膛。 他的四肢都有些迟钝了,但是心里却求仁得仁一般地快乐起来。 他伸出手拉住她的手,拇指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问:“我这样不好,护不住你,没办法正大光明地和你一起,所以你即便离开了,也是理由充足。我有十万分留不住你的不安,这样,你会不会更安心一点?” 周鸣玉瞧着他这副模样,反手用力捏了捏他的指尖,另一只手比划了一分的距离,笑道:“大概多了这么一点罢。” 杨简指尖那一点痛意清晰地传达给他。 他这才放心了一点似的,向后靠了靠,故意将她的手向一旁甩开,口中道:“姑娘真是好难求。” 周鸣玉提起自己那只手,他的手半分没跟她松开,依然牢牢地握着她。 她轻轻摇了摇,戏谑道:“这样难求,大人快松手,放我去罢。” “不放。” 杨简噙着笑,同她一起玩笑似的:“抓住了就不放。” 周鸣玉难得见他如此,根本不肯放过嘲笑他的机会,口中故意道:“你还说我哭得像猫,你才是,方才眼神可怜巴巴的,都快哭出来了。” 她凑上去故意挠挠他的下巴,道:“大人这么喜欢我呀?” 杨简垂眼看着她,很直接地承认道:“喜欢。” 他说过了。 但他不吝惜再多说一遍。 周鸣玉受不了他这样的眼神,转过身去看向外面,这一看才问:“你又要把我拐去哪里?这不是回绣坊的路。” 杨简凑上去看了一眼,方道:“快到了。” 他手里把玩着她那只白净的手,摩挲着她掌心的薄茧,道:“你出来的时候不是描了妆吗?回去没有,岂不是叫人看见乱猜。你等会儿和丹宁下去,挑两样你常用的买两套,再描好妆上来。我在车里等你。” 周鸣玉心里有过这方面担忧,已经在想回去的说辞了,但没想到他还能想到这些,八成是在驿站的时候就吩咐过车夫改道过来。 静春 第49节 马车特意停在了一家陌生的胭脂铺,并不是周鸣玉常去的街市,同样也不是繁记的铺面,不必担心遇到熟人后尴尬。 杨简捏了捏周鸣玉的手,不舍得放开似的,她下车前还补了一句:“快些回来。” 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无赖样。 周鸣玉笑他模样,转身下车,和丹宁去了铺子里。 铺子尚算精致,种类也繁多。只不过周鸣玉与坊中绣娘平时的用度都从繁记自家出,她所用的那些香膏妆品此处也没有。她大致选了几样差不多的,简单取了眉黛和胭脂化了个淡妆,那厢丹宁已经付了钱,提起了那个不大的妆品包袱。 周鸣玉回到车上,杨简急不可耐地伸手扶她,又拉住了她不放。 她正准备将丹宁递进来的包袱收了,如此被捉住手,无奈地嘲他没脸没皮。 杨简坦然接受。 马车一路往云裳坊去,杨简也知道是和她逛不成街了,最多也只是叫马车绕到绣坊后门去,在门口同她多腻了一会,直叫她另补了一回唇脂,才放她下了车,命车夫离开。 周鸣玉方走进绣坊,便有眼尖的看见了她,同她道:“鸣玉回来了,姚娘子今日找你呢。” 她应了声,去找姚娘子。 她还以为是姚娘子新接了什么绣活,要她来做,谁知一见到姚娘子,还没开口,姚娘子便走近了她身侧。 姚娘子压低了声音,道:“清河郡主找你。” 第43章 周鸣玉下意识侧头往雅间的方向看去,姚娘子又同她道:“不在这儿。” 周鸣玉一想也是,原之琼金尊玉贵,恐怕也不会特地留在云裳坊中等她。 她问姚娘子道:“她什么时候来的?” 姚娘子想了想,道:“约莫是半个多时辰前,也不见着急,只是叫身边的侍女进来问你在不在。” 周鸣玉又问道:“她怎么说的?” 姚娘子道:“说是先前问你要了个小东西,顺路经过,来问问你做好了没有。既然你不在,就算了,只让我们转告你,若是什么时候做好了,记得给她送过去。” 她拍拍周鸣玉,又低声道:“别当我听不出来你们两个打哑谜。她上回特地掩人耳目过来,必然找你没什么好事。” 姚娘子看着周鸣玉的目光颇无奈,轻叹道:“我自然也不会问你是什么事,但你一向是小心谨慎的性子,这回不管是要做什么,千万别以身犯险,凡事三思而后行。若有自己做不了、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来说。” 周鸣玉来上京不久,但却和云裳坊里的绣娘们关系很好,姚娘子更是和气友善的性子,对她处处关怀备至。 此刻她的温柔体贴依旧让周鸣玉暖心。 她对着姚娘子笑一笑,道:“娘子放心,不是什么大事,我自己都能处理。若真遇到处理不了的,我如此惜命,必然要来求娘子帮忙的。” 她明朗的情绪稍稍驱散一些姚娘子的担忧,这才道:“小章在绣坊吗?我去找他套车送我一趟,我给郡主将东西送了就回来。” 小章是坊里跑腿的小厮,偶尔还帮她们驾车,周鸣玉腿脚不便的这些日子,没少叫他帮忙。 姚娘子便道:“你去收拾东西罢,我叫小章套好车去后门口等你。” 周鸣玉说好,转身便要上楼回房,姚娘子又在她身后叫住她道:“你去的时候叫上绣文一起。” 周鸣玉立住脚,道:“我去去就回,不必了罢?” 姚娘子态度坚决,道:“带上。你回回出去办事都带着绣文,这次不带,难免瞧着奇怪,再者说带个人也是给自己长脸面的。更何况你上次才出了事,这回身边不带个人,也不放心。” 其实送到了端王府上,真就是多了个绣文,又能如何?但是周鸣玉还是答应了,这才回了房去。 先前端王府上女眷要周鸣玉做的东西,早就做完了送过去,她早就和原之琼没什么生意了。这回想着要有个名头,周鸣玉在自己房里翻了一遍,勉强才挑了两个荷包和扇坠,找了个木匣装上。 她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这才看到唇脂有一块没涂好,微微有些斜出去。 她想起自己方才和姚娘子说了那么久的话,脸微微烫起来,一边骂杨简不要脸,一边快速将妆好好补了,又特地换了身干净衣裳,这才下楼出发去端王府。 马车停在端王府侧门,有看门的守卫进去通报,没过多久,就来了人引周鸣玉进去见原之琼。 原之琼穿着一身素衣,正对着窗研墨,桌上是摊开的宣纸和经书,桌案另一侧已经抄好的另放了一摞。 她看见周鸣玉进来,也不急着见她,只是示意她对面先坐,自己将这一页经书抄完了,方才将笔搁置在一旁,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走过来,和周鸣玉面对面坐下。 侍女在一旁上好茶点,默默退出,和绣文一起等在外面。 原之琼执杯抿了一口,润了润唇道:“我还当你今日不来了。” 周鸣玉自若道:“答应了郡主,怎好不来?” 原之琼带着浅浅的笑意觑她,不见半点针对和敌视的神情,仿佛仍是当初刚回上京时去云裳坊找她的那副温柔模样。 都是上一回相见,得到了满意的结果罢了。 她问道:“如何,听说什么了?” 周鸣玉的手指在茶杯边缘慢慢地摩挲,道:“杨简才领完命回来,不日又要奉命离京,若我没想错,应当是要去晋州做什么事罢。” 原之琼毫不慌乱地垂眼。 晋州和娄县那点子事情,她心里清清楚楚,当初戴峰死后,她立刻告诉端王,让他一定找得力的人把娄县那边的事查明白报来,这才得知娄县矿井下死了人。 若不是她当时抢了个先机,那事情爆出来传达上京,就不是如今这副景象。 杨简这些年本就与王府不对付,再兼之又有皇帝授意,更是理直气壮。这次杨简离京,她都不必猜,即便没有茂文暴露那桩事,也能知道他是去暗查娄县之事。 唯一的可惜就是,她特地命人去封口,追了一路,却都没能要杨茂文的性命。 不过这也没什么。杨茂文重伤,虽没能砍下杨简一只手臂,也算是狠狠恶心了他一把。 原之琼尚觉得痛快。 周鸣玉看见她淡定神色,微笑道:“看来郡主早有准备了,倒是我说了句废话。” 原之琼摇头笑道:“哎,哪里算得上废话,倒是帮我更加确定了。” 今上昨日授意,命工部大臣前往娄县巡察铜矿开采情况,明摆着就是要将矿工死伤之事翻出来,再好好处理这桩事故。 但鉴于以往对王府的纵容,这一回,尚不好把握皇帝心中所想的分寸。 究竟是要大事化小,还是想要借机生事。 但如今既然确定了杨简要去,那便是后者了。 原之琼思及此,心里更是得意。先前那些提前部署的安排到底是没有浪费,也多少知道了如今皇帝究竟还能不能忍。 她面上笑意里掩不住的自如,周鸣玉微顿,问道:“郡主婚事定在了何时?” 原之琼看她一眼,道:“我兄长丧期未过,我的婚制又提了一等,近于公主,零零散散排下来,至少也要一年多。” 周鸣玉听着这漫长的时间,反问道:“郡主觉得,杨简能去这么久吗?” 原之琼挑挑眉,道:“圣旨已下,杨简还看不惯这桩婚事?” 周鸣玉道:“郡主,恕我直言,杨简一直不满郡主与他七兄的婚事,到如今都依旧想要阻止。他这次出去,恐怕也是为找一桩错处,好解决此事。” 原之琼倒也不至于得意忘形到连这样的事都想不明白。 她想了想,忽而问:“他去找杨符,是为了在他不在上京的时候,要杨符来对付我们?” 她脸上笑意仍在,却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内在的情绪,只是剩下一副空洞洞的美人皮囊,维持着面上的那一点得体风度。 她的重音没在对付,而是落在了杨符,可是唇齿的咬字,依然轻轻。 周鸣玉微讶,问道:“郡主瞧见了?” 原之琼轻飘飘地瞥她一眼,道:“除了杨简去,能进他的居所,还有谁可被他接进去的?” 她离开拂云观的时候,特地叫马车绕道,去看过一眼。难为了杨简一贯养尊处优,这回出来只坐了个那样狭小的马车。 她问周鸣玉道:“你跟他一起进去了罢?他们兄弟两个都算计什么了?” 周鸣玉晃着茶杯,思忖着没开口。 原之琼看见她动作,唇角没有温度地勾了勾,道:“怎么?不好说?” “我好奇而已。” 周鸣玉抬眼望向原之琼,直言道:“郡主喜欢杨六郎,何必绕这么一圈?” 她分外不解般地偏了偏头,语气轻飘飘地说:“他妻子都死了。” 原之琼的目光只是一如先前,含着虚伪的笑意落在她的身上。 她的表情一点变化都没有,似乎并没有因为杨符和谢忆的事而有所动容,甚至于,在听到周鸣玉的话时,她居然还轻轻笑出了声。 “是,”她轻蔑地接上了这句话,“他妻子都死了。” 原之琼微微换了个姿势,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了桌上,好奇道:“你看见我上门找他了?我喜欢他,这样明显?” 周鸣玉道:“我亦是女子,自然容易分辨。” 原之琼笑了笑,道:“我幼时倒是很喜欢杨六郎的。满京的少年郎君,没一个比得过杨六郎。可谁叫他是个小道士呢?娶不了我,也娶不了别人。我就是有什么心思,也只能一场空罢了。” 她轻轻垂着眼,似乎只是谈笑般说起旧事,挥挥手便过去,也不曾有什么留恋。 可他为什么呢? 如果这样好的小郎君,终究只是高岭之花,永远也无法落下枝头。 如果这世上谁也得不到他,那么她便不会因为自己得不到,而感到惋惜或是难过。 可他太可恨了。 可他偏偏娶了旁人。 原之琼三年前回到上京议亲,最初并没有想要嫁给杨符。可是杨符偏偏就是在那个时候,娶了已经嫁人的谢九娘。 他多深情啊。 他舍不下旧日的青梅,不忍看她在夫家受罪,居然当街提着剑闯进她夫家,抵着她夫君的脖子要他签了和离书,再珍而重之地把病得要死的谢九娘抱出来。 上京贵地,谁敢这样没有王法? 可他没完,他还要娶她。 他父亲管不了他,家主杨宏管不了他,整个杨家管不了他,杨家的家法他都敢反抗不受,几十个侍卫拦上来,被他打得落花流水,他连祠堂都没进。 整个杨家因他这事气氛紧张,人人都屏气吞声不敢喧闹,那个最该死的杨简,居然还敢堂而皇之地给他兄长腾院子,让他两人安安稳稳地把婚成了。 原之琼那时候知道这事,是真的不生气。 静春 第50节 她只是震惊了一瞬,心里就浮出一点隐秘的开心。她就回去静静等着。 那谢忆是活不长了。杨符成婚之事已成定局。 批命已破,木已成舟,杨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这样优秀的郎君,必然是要被杨家利用得彻彻底底的。 杨符能娶一个,自然就能娶第二个。 原之琼喜欢他,万分不介意。 但她很快又真的生气了。 因为谢忆成婚后没多久就死了,而杨符居然又回了拂云观,发誓一生不婚了。 原之琼至今想起都觉得可笑。 他分明有破戒的勇气,少年时却不肯娶谢忆。等谢忆命都要丢了,他才回去展现他那满腔轰轰烈烈的爱情。 而等他破了戒,他又开始拿批命做借口,作拒绝其他人的理由了。 明明是谁都一样,偏偏却为谢忆破例,偏偏破了一次例,又不肯再破第二次。 人不会恨都没有的东西,却会恨别人有而自己没有的东西。 这太正常了。 原之琼的笑意冰冰凉凉:“但我都长这么大了,不会放过想阻止我的人,杨符也一样。” 第44章 原之琼实际上很爱笑,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又有梨涡,是个十足可爱惹人喜欢的模样。 但是当她带着这样的一张脸,说出这样的一番话的时候,那种违和的阴森感也是致命的。 周鸣玉知道她如今的阴险与狠毒,知道她如今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但是她这样对生命的漠然,依旧让人心寒。 她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满目无情的小郡主,毫不怀疑她已经疯了。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制约她的疯狂,可以让她收敛了—— 她害死唯一的世子原之璘,而端王对她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处置,仿佛一切真的与她无关;她分明对杨符念念不忘,可是依旧不会对他退让,也不会顾忌他一分半点。 原之琼很是轻松地笑望向周鸣玉,道:“如何?杨简必然是想让杨符装模作样地来对付我,但杨符不肯同意罢?” 她对杨家人之间那些弯弯绕绕再清楚不过:“杨简处境尴尬。圣上不信他,觉得他是杨家人;他自己倒是不乐意与他父兄为伍,但是总得要顾忌其他家人。杨简必然是为杨籍考虑,想要将婚事毁了的,可是杨符处处和杨家作对,与他不是一条心。” 她挑挑眉,看向周鸣玉道:“我说的没错罢?” 周鸣玉面上只作浅笑,回应道:“的确是不同意。杨六郎面上虽没发作,待吃完饭,便直接将杨简撵出去了。” 她没有提杨符是为谢忆否决了杨简的提议,也没说兄弟二人在内室动起了手,但是却故意告诉了原之琼,这二人因此事发生了矛盾。 原之琼本该是开心的。因为杨符果真如她脑中所想,不曾答应杨简插手自己这桩婚事。 只是她面上虽然噙着笑,眼底又分明冷下来。 杨简和她不对付,她也不将杨简放在眼底。可是偏偏杨符此言即代表着,他根本不在乎原之琼怎样。 她好,她坏,她是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不会为她是一个熟稔的妹妹,而送出祝福或是感到寒心。 “杨六郎就是如此。” 她哂笑了一声,道:“所以我何必为了他兜圈子呢?反正也管不住他,不如杨七郎更听话些。” 周鸣玉原本以为,以原之琼在拂云观面对杨符的那脉脉一眼,她应当是要借杨籍,再图谋杨符的。 她既然已经是这样的女子了,又何妨谋夺一个杨符? 但她居然真的是不打算要嫁给杨符的。 也许之后她会像报复杨简一样,处处找杨符的不痛快,但她是真的不打算考虑他了。 周鸣玉想了想,道:“可是郡主依旧没有解答我之前的疑问。杨简此去不可能一年多都不回来,郡主能有什么确实的法子,保证自己婚事可以顺利走完呢?” 原之琼一时没有回答。 她有些探究地打量着周鸣玉,问道:“你似乎很关注我和杨籍的婚事?” 周鸣玉大大方方地直视她道:“郡主,我心里是希望你的婚事能成的。” 原之琼微微偏过头,阳光照在她眼里,一股精明的光芒:“我虽然说过不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却实在想不明白。我成婚,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呢?” 周鸣玉道:“我说过,我接近郡主,答应郡主,是因为就目前而言,郡主与我所恨相同,可为盟友。” 原之琼笑了笑。 这话的确是她上次去云裳坊时,周鸣玉最后答应她的那句话。 她以为周鸣玉是想攀附杨家,却不想,周鸣玉彼时道:“杨简封指挥使多年,为天家鹰犬,没少做杀人放火的恶事。他有大把仇家,而我只是其中之一。” 她还解释了自己为什么要投王府所好:“世子殿下与杨简相识,曾有旧交,我是想找个机会,认识杨简。” 这一番说辞,乍一听倒也是十分严谨。 女子玩些风月计谋,算不得下作阴险,若杨简真的中招,那也只能怪他自己甘愿入局。 原之琼说不好自己有几分信,但是只凭周鸣玉,就是想翻云覆雨,也闹不出什么风浪。 她只是觉得自己拿得住周鸣玉,所以无妨先暂时应了她,由着她张牙舞爪,看看能做成什么事来。 原之琼点点头,道:“我进了杨家,你便多的是办法来到杨家,若是想做什么事,便有了无数机会。而杨简与杨家闹成那个样子,想借杨简进入杨家,是没办法了。” 周鸣玉颔首道:“郡主聪慧,小小计策,倒是在郡主面前丢人现眼了。” 原之琼问她道:“可你又是想借什么事,在杨简和杨家之间挑出嫌隙呢?” 周鸣玉垂眼避过她好奇的目光,道:“这就是我自己的事了,终究,不会祸及郡主的。” 原之琼才不怕什么祸事。 她饶有兴趣地点点头,等着看周鸣玉后面还能闹出什么风浪。 她甚至想要火上浇油。 “既然你我同舟,我也无妨多提醒姑娘一句。杨简和杨家如今闹得再不痛快,再有矛盾,真遇到大事的时候,也是绝对、肯定、必然不会出现任何问题的。” 原之琼身在天家,和这些高门子弟一起长大,太了解世家那些自私自利的本质。 杨家所有人生活的意义只有一个杨字。只要是为了自己家,所有人可以付出一切代价,同样,只要是为了维护自己家,所有人都可以放下次要的矛盾。 杨简生在杨家,就一辈子逃不开这个规则。 杨符倒是叛逆,敢为了谢九娘和杨家公然翻脸,但如今仍旧是输到了底。他不能将杨家如何,反倒被杨家控制得死死的。 杨简不会比杨符更豁得出去。 即便他有心,杨家也不会允许这个官位最高的儿郎,为了一个女子断送家族的前程。 周鸣玉闻言点头,道:“多谢郡主提醒,我都明白。” 这些道理,她自小就明白了。 她比谁都清楚这些规则在世家心目中潜移默化养成的重要性。 周鸣玉表情十分淡然,落在原之琼眼里,只觉得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听了劝告仍旧一副不知悔改的倔强模样。 她举起茶盏落在唇边,遮住了嘴角牵出的那一抹哂笑。 也是啊。大家都总要全力入局,这出戏才能演得好看。 她实在是太想看杨家人被人捉弄的模样了。 总要有人,将他们这些,强作深情的无情之人的虚伪面皮,狠狠地扒下一层来。 周鸣玉能不能做到她不得而知,但是她的确是期待起来了。 原之琼默默将杯中茶饮了,伸手将放在一旁那个小木匣子取过来,问周鸣玉道:“送了什么东西来?” 周鸣玉答道:“不好空手,恐惹人生疑。只是两个扇坠荷包,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郡主莫嫌弃。” 原之琼打开小木匣的锁扣,看见里面齐齐整整摆着的物件。 她拿到手里一看,扇坠小小巧巧的一个,绣着鲤鱼花样,里面还装了些普通的香料,重量正是趁手,便顺手挂了一个在手边的折扇上。 至于荷包,她两只手分开一看,一个杨柳,普普通通,一个海棠,满目春光。 原之琼将杨柳的那个放下了,只举着这个海棠的问周鸣玉道:“姑娘喜欢海棠?我瞧着上次那把扇子,也是海棠。” 周鸣玉随口道:“绣坊的院子里有枝海棠,春日里开得好,我便拿来绣了。” 原之琼意味深长道:“是吗?” 周鸣玉本是在垂首喝茶,听见原之琼悠长的语气,这才抬起头来。 两人静静地对望片刻,周鸣玉无奈般泄气一笑,道:“看来又让郡主看穿了。” 原之琼也不恼她前面找借口,问道:“怎么说?” 周鸣玉慢悠悠道:“杨简前头的那位未婚妻,谢惜,谢十一娘。有人告诉我,她喜欢海棠花。”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原之琼的神色。 而后看见她在听见谢惜这个名字的时候,眼睛里的笑意慢慢冷下来。 她的面色变得锋利了起来。 周鸣玉敏锐地捕捉到了原之琼微弱的神色变化,故作无知地问道:“郡主与她相熟?” 那一瞬间,屋内的气氛突然安静了下来。院里的长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拂过二人身体和衣角,居然带起了一点点微薄而要被人忽视掉的凉意。 远处有乌鸦,恻恻地叫了两声。 “自然相熟。” 原之琼缓缓将手里的荷包放了下来,口中缓缓道:“她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的音调明显落了下来,带着微哑的低沉。 周鸣玉眯了眯眼。 她印象里,自己可从没有得罪过这位小郡主啊。 静春 第51节 提到谢惜这个名字,她不说怀念伤心,倒也不至于如此……防备罢? 周鸣玉不动声色道:“谢家血脉,自然是没留下来的。可是认识谢家人的人,终归是杀不尽的。如此血仇,有人不肯放过杨家,实在太正常了罢?” 她耸了耸肩,道:“我缺消息,他们缺人,一拍即合。” 原之琼勾起一点阴冷的笑:“是吗?” 周鸣玉道:“是的。” 原之琼垂眼看着荷包上明艳的海棠,轻轻抬手,将木匣的盖子压了下来。 那一枝几乎一笔一划刻着谢惜姓名的海棠,终于彻底消失在了她的眼底。 她没有什么温度地同周鸣玉道:“那就希望姑娘一切顺利了。” 周鸣玉饮下最后一口茶,起身同她告辞。 原之琼命人送她出去,待看见她身影遥遥消失,面上方彻底失了虚假的笑意。 她招手唤来死士,冷冷道:“立刻去,把谢惜的尸骨挖出来!带回来!” 第45章 周鸣玉离了王府,坐上了来时的马车。 绣文这才呼出一口气,低声与周鸣玉道:“方才我站在门外,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周鸣玉看着她好笑,道:“我进去找她,你害怕什么?” 绣文拧着眉毛道:“自打出了在上苑那档子事,我提到她就害怕。姐姐这回主动来找她,又是一个人进去,我哪里能不担心。” 她撇撇嘴道:“若是姐姐当真在端王府里出了什么事,咱们跑都跑不出来。” 周鸣玉安慰她道:“你放心。咱们这次过来,又不是没人知道,她就算是想要咱们的性命,也不至于在她自己家动手。” 绣文白了她一眼,道:“上次也是有张姑娘看着,她不照样敢把你推到悬崖底下去吗?” 她露出非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道:“你就是这样!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点记性都不长!” 周鸣玉看着她这样费力教训她的模样,心里突然浮出个坏念头来。 她嘴里故意逗绣文道:“那我有什么办法?她要真把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处置了,找个湖沉了,找棵树埋了,你变成鬼都逃不出去,咱们可怎么办呢?” 绣文胆子说不上大,但也不像小老鼠似的什么都怕。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提鬼啊怪的。 果然,这么一来,她脸色一下就白了,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她啪的打了周鸣玉一下,急道:“你再说!你再说!我下次再也不陪你出来了。我回去就告诉姚娘子,叫她来教训你。” 周鸣玉见绣文这副样子,笑得愈发开心,声音像檐下吹动的风铃,泠泠地响个不停。 绣文气得在旁边直嚷她。 待周鸣玉笑够了,这才对着外面驾车的小章道:“小章,咱们转路,去找下祝当家罢。” 小章坐在外面,爽朗地回了句:“好嘞!” 绣文听到周鸣玉这话,问道:“咱们要去找祝当家说这事吗?” 周鸣玉点点头,道:“郡主和祝当家有些交情。咱们分明有靠山,为什么不靠?就是看着祝当家的面子,郡主也不会怎么样的。” 绣文“哦”了一声,又道:“可是祝当家只是百姓,郡主可是王爷的女儿啊。” 周鸣玉无所谓道:“祝当家的消息灵通,天家秘辛知道不少。郡主就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所以才顾忌多多呢。咱们这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绣文点点头,觉得这话有点道理,心里的担忧散了开来。可是没一会儿,她又纠结起来。 “听说祝当家,最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一个人。咱们突然过去,也没提前递个帖子,不知道能不能见到她。若是见不到怎么办呢?” 周鸣玉道:“那你猜,我怎么敢这么大胆地自己过来的?” 绣文的眼睛亮了起来,问道:“姐姐来之前找过祝当家了?” 周鸣玉点点头。 上次从上苑回来之后,临别时祝含之特地叮嘱过她,说原之琼的事没完,自己会一直长留上京。 又说原之琼之后说不定还要找周鸣玉的麻烦,让她若有困难,便叫人给她送信。 这回周鸣玉知道原之琼来找她,虽知她不会对自己做什么,自己心里却打定了要算计她的念头。 所以离开绣坊之前,她特地找了个相熟的绣娘,要她在自己走后,去传一趟信。 祝含之必然是在的。 马车踩着斜阳昏黄的光线停在楼外。周鸣玉下了马车,同看门的小厮说了一句,小厮便立刻笑着伸手请她入内。 “祝当家知道姑娘要来,姑娘自请上去罢。” 周鸣玉微笑还礼,上楼去找祝含之。 祝含之坐在楼上,推开窗户看着傍晚的上京长街,正悠哉悠哉地泡茶。 她听见敲门声,看见周鸣玉与绣文都站在外面,笑着招手叫她们进来。 “估摸着你们就是这个时候,来得正好。” 她把泡好的两盏茶递到对面,唤她二人来坐。 周鸣玉倒没什么不敢坐的,只是绣文有些受宠若惊,一时不大敢坐。 祝含之倒没什么架子,道:“姑娘是正经的绣娘,又不是她的侍女,有什么不敢坐的,坐罢。辛苦了一趟,喝口茶缓缓。” 绣文这才称谢,袖着手坐在了一边。 祝含之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同周鸣玉道:“我还奇怪,你怎么一直没有消息,原来是拖到了今天。你倒是聪明,还记得我说的这话。” 周鸣玉笑道:“祝当家是我的救星,我哪里敢忘。” 祝含之嗤了她一声,这才道:“我收到你的信儿,就遣人去盯着了。你前脚离了端王府,后脚就有死士出门了。至于做什么不得而知,等有了信儿,我再和你说罢。” 周鸣玉刚要开口,绣文将茶一口气喝了,烫得呼了一口气。 见二人微讶地看着她,绣文笑了笑,道:“祝当家,姐姐,我才想起来,今日出来,有两个姐姐托我买东西,我都给忘了。你们说着话,我先去买,怕等下铺子收了摊,就买不上了。” 祝含之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没说话。 周鸣玉道:“那你快些回来,叫小章陪你一起。” 绣文说了句“好”,起身与二人行礼,便快步出去了。 祝含之望着绣文背影,道:“好聪明的丫头。” 她又看向周鸣玉,道:“好歹毒的姑娘。” 周鸣玉不接这招,道:“分明是祝当家给她递的茶,怎么能怪到我头上?” 关于周鸣玉与人谈话这件事,绣文一贯不参与,谁来都回避。一来是懂事听话,二来,知道得越少,危险就越少。 祝含之原本道这丫头跟在周鸣玉身边做事,多知道一些也没什么不好,但既然周鸣玉有意将她排在外面,她倒也是无所谓。 没了人在,说话更加没有顾忌,也好。 祝含之直白地问道:“你和原之琼说什么了?” 周鸣玉道:“她好奇我的身份,我就说我与杨简有仇。她又好奇我为何关注杨家,我便故意提了谢家的旧案,想看看她的反应。” 祝含之听着这话,突然抬起一只手,叫她打住。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谢家?” 周鸣玉微顿,点头,沉声肯定道:“谢家。” 祝含之收回手,微微扯了扯唇角,道:“谢家的案子,我听说过,但那时候,我与你也就是一般的年纪。我帮不了你,我说过。” 周鸣玉依旧点头:“我知道。” 祝含之道:“那你何必与我把话说白呢?你不说,我只当不知道。越少人知道,对你岂非越好呢?” 周鸣玉面色平淡,似乎并不在意这些:“我不用谢惜这个名字,不是要保我自己的命,只是要想办法,将当初的案子翻出来。我不介意与家人一同赴死,但死也要有个清楚明白。” 她头一次对着另一个人把话说白了。 周鸣玉与杨简你侬我侬,又与原之琼维持合作,但并没有打算依靠他们中的任何一方。 如果非要选,她宁愿选只趋利益的祝含之。 祝含之也没想到她有此举,默了半晌,道:“我不会一直站在与你同方。” 这便是她做出的最大同意了。 周鸣玉点点头,接受了她应许的范畴,并且只当此事已然说通:“那我们可以继续谈了。” 祝含之点头,示意她继续。 周鸣玉道:“原之琼幼时与我们走得很近,关系也不错,但我这次提到,她的态度相当微妙。我需要知道,为何会如此。” 祝含之垂首抿茶,想了想,方放下杯子。 “此事详查需要时间。你怀疑谢家的案子,不仅和杨家有关,还与端王府有关。” 周鸣玉肯定道:“谢家把持东境守军多年。当初定案以后,主将之位由原先的副将顶上,此人就姓杨。而端王妃出身杨家,端王一直与杨家往来密切,没有道理在杨家高升之后,反而举家前往封地,好像是在避讳什么一样。” 祝含之道:“这些话都只是你的推论,证据呢?” 周鸣玉不急不缓道:“我从前同主家做生意,曾去过娄县,也去过晋州。那时候在晋州不曾久留,只觉得当地百姓富庶,物价奇高,未曾留意别的。而如今遇到端王一家,吃穿用度,皆远胜于普通王爵。只凭他的分封和晋州所产,恐怕还做不到。” 她微微侧首,道:“我当初不觉得,如今才想到了。晋州虽只是个普通的繁华之地,可晋州之侧便是娄县。而祝当家也告诉过我,端王曾在娄县私自开铜,充作私产。我的证据,就在祝当家手中。” 祝含之闻言看向周鸣玉,正对上她笃定的眼神。 她有些荒谬地笑了一下,道:“我手中能有什么证据?” 周鸣玉道:“当初在上苑,祝当家曾说过,晋州的生意有麻烦,要派人探查。如今应当有结果了罢?” 祝含之没有说破,只道:“你先说说看,我听听对错。” 周鸣玉便道:“端王可是在封地私自铸币。” 她虽说的是一句问话,但语气却铿锵有力,根本就不是在询问,而是已经确定一般,说出这个答案。 那些黄铜没办法堂而皇之地放在明面上,用不出去,就只是一堆废铁,和一堆石头一样无甚区别。 静春 第52节 但若以劣币驱逐良币,流入市面,那么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财富收拢回来。 祝含之很轻地笑了一声。 “你知不知道,私自铸币,与诽谤皇亲,皆是死罪?” 周鸣玉看见祝含之这一笑,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谁生谁死,还说不准呢。” 第46章 周鸣玉这次去端王府,其实也是想确定原之琼的反应。 她思忖道:“杨简才回来,又要奉命出京,而我瞧原之琼那副模样,恐怕是早就派人回了晋州对付杨简。娄县的矿必然出事了。” 祝含之也就不与她多废话,开门见山道:“你想怎么做?” 周鸣玉道:“我要去娄县。” 当年旧案的卷宗都放在大理寺,而杨策身在大理寺,她若想要设法从杨家的眼皮子底下拿到卷宗,几乎毫无可能。 但是端王那边,线索就多了。 娄县的私矿是他们的纰漏,只要借机生事,必然会迫使他们动手。有了可乘之机,她才能知道,端王府究竟是为什么在谢家案后离开上京。 私自铸币做一州之地的土皇帝固然舒服,可若能留在上京,又有封地支持,岂不富贵更甚? 祝含之看了她一眼,想了想,起身走到书架旁,拉开抽屉取了一块玉牌出来,交给了周鸣玉。 周鸣玉接过来看了一眼:“这是去各地商铺查账时,自证身份的符牌?” 祝含之点头,道:“太子殿下给我传信,说今上已命工部大臣外出巡查矿脉,第一个去的就是娄县,他要我时刻给他传信,看看端王府在那边都什么动静。” 繁记在各地都有铺子,才支撑起了祝含之涵盖四方的情报网。如这次的事,即便太子不说,祝含之也是要去打听的。 周鸣玉一听便懂,立刻笑起来,道:“我去帮祝当家盯着。” 祝含之提醒她道:“不是让你去凑热闹的,那边的账你也得替我查了。明日起你每天来我这里点卯,何时看完了先前的记录,何时才准出发。” 她是生意人,绝不放过每一个压榨人的机会。 周鸣玉倒无所谓看账本,横竖在上苑也没少看,更别提回来以后,祝含之还时不时叫人给她送点记录来,叫她和其他掌柜出去办事。 她点头,说“好”。 祝含之瞧她明显有些迫不及待的神色,提醒她道:“晋州之东就是滨州,东境守军的统帅大营就在那里。你去了也别着急,免得狗急跳墙。” 周鸣玉自然知道。 以前的东境统帅是谢家的二房老爷谢添,因东境军常年抗击海寇有功,在当地颇负盛名,百姓之中甚至有谢家军的说法。 杨家与谢家世代姻亲,家主杨宏的族弟杨寅从军,一直跟在谢添身边做副手,最后一路高升,做了东境军中的二把手。 当年谢家蒙难,罪责无数,首当其冲的,便是谢添勾连海寇的卖国之罪。谢添在军中的亲信全部被杀,而最后统领东境军队的,居然是他先前的心腹杨寅。 更可笑的是,谢添卖国的罪证,也是杨寅的儿子找到,命人暗中送给上京杨家的。 端王一贯与杨家亲近,如今又是杨寅在邻州领兵。若说他与杨寅毫无牵连,恐怕也不可信。 周鸣玉笑了笑,问道:“滨州的铺子,祝当家要查吗?” 祝含之无奈地笑了,道:“我还以为原之琼是个疯子,倒没想到,你比她还要更疯些。” 周鸣玉便笑问道:“那祝当家对此事上,有什么要帮我的吗?” “没有。” 她非常果断地拒绝了。 周鸣玉露出非常遗憾的神色。 祝含之提醒她道:“我知道,从军之人讲求忠诚。但你要知道,当年谢家那些旧部之中,重要的将领早已杀尽,不重要的兵卒也早被打散重组。你想拿谢家以前的名号去东境军中做手脚,是行不通的。” 周鸣玉问道:“若我没忍住惹了乱子,祝当家如何?” 祝含之非常理所当然地道:“我会立刻告诉太子殿下,由他命人前去抢占头功,并声称我受你蒙骗,于此事全然不知。” 周鸣玉挑挑眉,道:“那你还放心让我前去?” 祝含之看向她,忽而换了正色道:“你是谢家教出来的女儿,不至于毫无头脑,愤而叛国。你若是如此做,才是彻底坐实了你家人的罪名。你不至于如此犯蠢罢?” 周鸣玉垂下眼,微微一顿,轻轻嗤了一声。 谢家倒是教过她忠君忠国。 可国君又对谢家做了什么。 她垂首饮完杯中茶水,抬眼看着昏暗的天色,起身与祝含之告辞。 “之后若是祝当家有了郡主那边的消息,还请告知。” 祝含之称好。 她送周鸣玉到门口,目送她下楼,方才慢慢踱步回来,站到窗边,静静地垂眼看着周鸣玉的马车离开。 窗口有鸟鸣啾啾,落在她的手边。 她取下信来看了一眼。 -- 周鸣玉下楼的时候,绣文已经在车边,和小章说着话等着了。 两个人上了车,车轮慢慢地滚动起来。 周鸣玉打趣她道:“你刚才倒是跑得快。” 绣文扁嘴,道:“我才没那么蠢呢,知道的越多越危险,我不赶紧走,难道还一直傻坐着?” 她顺手将旁边的竹编小篮子收到了脚下。 周鸣玉看见了,好奇问道:“你还真去买东西了?买什么了?” 绣文就将东西拿过来给周鸣玉看:“这不是要清明了吗?王姐姐她们要两小壶黄酒做烧鸡,说是忘买了,出门时叫我去买回来,好回头做了供上。” 周鸣玉恍惚地看了一眼,顿了一下,方喃喃道:“真快。” 那年春暮里,她在狭窄肮脏的囚车里被运出上京,连命都难保,哪里有空闲去祭拜家人。 在外面的那些年,也只是简单地向着上京的方向磕三个头,再多烧些纸。 也就是去年回来时,她得空与姚娘子告了假,白日里借马出了一趟城。 乱葬岗在城郊,埋的人除了穷凶极恶的罪犯,就是无辜屈死的亡魂,寻常人觉得戾气太重,平日里根本无人前去。 周鸣玉那时不敢叫人看见,只能将马藏远,自己偷偷摸摸地上了山。 谢四娘当年为家人们收敛尸骨,可是谢家上下百余号人,她一个姑娘家,又能有多大的办法。只能是将亲人们的遗骨在大坑中摆整齐罢了。 所以周鸣玉去的时候,此地一个墓碑都没有,只是一片郁郁荒草。 她能认出来这是谢家人的埋骨之地,只是因为此处土壤明显有一处分界,偌大的面积圈出一块来,若没有百人以上,万万是没有这样的场面的。 周鸣玉不能烧纸,也不能摆放供品,因为此地无人拜祭,她贸然这样做了,若是无人发现还好,若是尚有有心人瞧见,那么她为回来所做的一切都是前功尽弃。 她就只能是毫无作为地向家人们叩首,然后赶在关闭城门之前赶回去。 那一场匆促的祭拜,快到甚至让她来不及反应,那一片恶臭脏污的泥土之下,埋的就是与她血脉相连的族亲。 周鸣玉微微有些恍然地想起之前的事,语气也微微轻了下来。 绣文一时没注意到,垂着首道:“我和小章说了,等下从后院巷子走,那边我瞧见有人卖纸的,我还要去买些,给我老娘烧点。” 她轻轻叹了叹:“总不能叫她到了下头,还继续吃没钱的苦。” 周鸣玉思绪拉回来,应声道:“是,我也要买些的。” 她才与原之琼说了谢家的事,此刻去城郊拜祭谢家人,难免容易被人发现。 还是老老实实在家中,烧点纸罢了。 -- 马车从长街穿行而过,宋既明身着一身朴素的常服,与周鸣玉擦身而过。 他难得有个休沐的日子。今上体谅他身世可怜,又一贯认真护卫,所以特批他今日早些出宫,只待宫中拜祭时再回去当差就是。 宋既明迅速交接了宫中的事务,换了衣裳往家里走。 他如今倒是有些钱财,不过还秉承早年那些节俭的习惯,只在小巷里买了个不大的院落,聊作安身之用而已。 院门一推开,便听到里面一个拔高了嗓门的少年音:“说了不许再回去乞讨骗人!你又去!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少年气冲冲地扬起手中的棍子,眼见着就要打下去。他对面那个小少年瞧见了大门推开,眼睛一亮,立刻就扑了过来:“大哥救我!” 宋既明下意识将小少年捞在自己身后,而后看着对面那少年道:“孟沛,好好同你弟弟说话。” 孟沛看见宋既明,立刻便收敛了气焰,老老实实地喊了句“宋大哥”。 宋既明这才将身后的弟弟孟潮拉出来,问道:“你哥哥为什么打你?你又去骗人了?” 孟潮有些尴尬地绞了绞手,道:“我不是有意的。” 孟沛分外生气道:“是不是有意的你都做了!大哥,他又回去装乞儿骗人,有个姑娘扔了个耳坠子给他,被他都当了,当去了哪儿也不肯说!” 宋既明的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这两个孩子,先前过得苦,只能乞讨。他将他们收留之后,便明令禁止了。 孟潮看着宋既明的表情,心里也害怕起来,拉了拉宋既明的袖子,道:“宋大哥,我说实话,我真的不是有意的。爷爷每天三服药,一碗都不能少,家里没钱了,我得换点钱。” 宋既明眉尖蹙起,道:“我在家中给你留了不少,是你遇到什么事花掉了?” 他不问他是不是偷花了钱,却只相信他是遇到了什么事。孟潮突然就生出一股鼻酸,整个脸立刻就皱起来。 “是临街那边的小曾,他爹一直生病,前些时候没了,我把钱拿去给他买棺材了。他孤身一个人,打算离开上京出去闯,我也不能让他一点钱都没有,就把剩下的都给他了。” 他狠狠抹了一把眼睛:“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就等着你什么时候回来了,就要和你说,让你再把那坠子赎回来。我以后天天去那里等着,肯定还给那姑娘!” 宋既明舒了口气,道:“你爷爷药买了吗?” 孟潮点头。 静春 第53节 宋既明拍拍孟沛,道:“你也少成天不问青红皂白就对你弟弟动棍子,打坏了谁替你照顾爷爷。” 他安慰二人道:“是我不好,怕留的钱多,你们两个孩子偶有不注意的,容易招贼。我这次多留些,以后也尽量注意,若有忙的时候,就找个人回了看看你们。” 孟沛拍拍胸脯,道:“宋大哥放心,我们能照顾自己。” “成。” 宋既明叫上孟潮,道:“你跟我去,把东西赎回来。顺便再去趟药铺,我把之后的定金留下,也免得你们买不成药。小沛照顾好爷爷。” 孟沛说好。 两个人阖上门又出来,孟潮眼见着自己没被骂,心情大好,开开心心地和宋既明说起最近的事。 两人一路去了当铺。孟潮拿出单据,要赎耳坠,当铺老板看了一眼,皱着眉想了想,进去找了半天,最后才拿了出来。 “你这东西当了快一个月了,要不是成色一般,样式又普通,早就卖出去了。你小子倒是幸运,如今还在呢。” 老板递了出来,道:“你瞧瞧看,是不是你那东西,有没有损毁。” 孟潮和老板聊着天,笑嘻嘻把东西接过来检查。宋既明站在一边,眼神无意中扫过来一眼,看见了这只普普通通的浅粉色玉珠。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拿起那枚到手上,对着光,缓缓地转过了一个角度,细细地打量了一眼。 玉珠背后有一块暗沉,瞧着成色不好,却十分新奇,是个花瓣的样子。 宋既明倏然回想起上苑的那一天。 周鸣玉柔软地跌倒在他怀里,耳边的玉珠荡啊荡,上面就有一块这样的暗沉。 第47章 宋既明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确定这是周鸣玉的耳坠。 这样的玉坠子,实在式样太过普通,除了干净简单、百搭一些,也没什么别的优点。 更何况质地不好的首饰到处都有,谁也不能确保这就是周鸣玉的。 但二人离开当铺时,宋既明仍旧多问了孟潮一句:“这是你在哪儿拿到的?” 孟潮道:“是我去龚大夫家里的时候,没钱了,就趴在路口那里求人。正好来了辆马车,我磕了两个头,有人从马车的窗帘缝底下丢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那马车看上去挺普通的,不像是什么富贵千金坐的马车。我看这耳坠也不是多好的样式,可能车里是哪家小姐或者富贵人家的丫鬟罢?” 孟潮以为是宋既明担心他找不到人,连忙保证道:“哥你放心,我明儿起就来这边等着,肯定还给人家。” 他突然想到什么,又道:“说不定从这儿过去,也是找龚大夫的病人。等下去找龚大夫问问,说不定就直接找到了呢。” 孟潮的嘴碎碎叨叨,直到这会儿偶然转了下脑袋,才看到宋既明仿佛是若有所思的样子,一直摩挲着手里那一枚小小的玉珠耳坠。 他愣了一下,脑子和眼珠子转了一下,反应过来,笑嘻嘻地问:“哥,你见过这耳坠子啊?” 宋既明脸上没什么反应道:“可能罢,不好说。” 孟潮寻思什么时候见过他家宋大哥和哪家姑娘走得近,即便是办案子,也不可能盯着人家的小耳坠子。 他一下子兴趣来了,拉着宋既明道:“哥认识这耳坠子的主人啊。那要不咱们现在找人家去,直接问问。” 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是何方神圣。 宋既明低眼瞥了他一眼,把他脑袋一按。 “你小子,当我看不穿你那点心眼子。” 孟潮挠挠头,狡辩道:“我能有什么坏心思,哥你把我想得好点啊。” 两个人一路往龚大夫住处走去,拐过弯时,宋既明眼前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把拉住了孟潮,向后退了一步藏在墙后。 孟潮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躲在宋既明身后牢牢闭上了嘴,还把身子紧紧贴在了墙壁上,生怕自己妨碍了宋既明。 他甚至觉得宋既明一贯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此刻浮现着一股警戒严肃的神情。 但宋既明其实很淡然。 他微微侧头,看着拐角那边。龚大夫居所的院落大门被拉开,里面走出来的,是一身常服的杨简。 杨简前几日外出办事,昨天刚刚回来。宋既明在宫里知道今上见了什么人,大抵能猜到杨简恐怕又要外出。 这么紧张的时候,不去和他父亲吵架,不去自己别院歇着,跑出来折腾什么。 他远远看着,只见着杨简手中似乎拿着一个木盒子,许是药膏之类的。 杨简同龚大夫行了礼,面色恭敬不见倨傲,待告辞了才转身上了一个很普通狭小的马车,由车夫转向往另一边驶去。 宋既明心思微动,提着孟潮的领子过来,让他露了个头,轻声问道:“是那辆马车吗?” 孟潮没想到这儿还有自己的事儿,转过来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但是一看到马车的车尾,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 “哥,就是那辆车。” 马车很快就转过了另一边街角,宋既明不确定孟潮是否看清了。 他确认问道:“你看清楚了?能确定吗?” 孟潮靠回墙面,确定地点了点头,肯定道:“那车后面的篷布那么平整,铁定是钉的,严严实实的,再大的风都吹不起来。别家大部分都是塞严实的,我当时觉得不一样,瞥了一眼呢。” 从小在街上讨生活的孩子,眼力见最要充足。孟潮现在日子是过得好些了,以前的那点功夫还在呢,这点子不一样,一眼就看了出来。 宋既明听见孟潮如此说,从怀中摸出钱袋扔给孟潮,道:“你去找龚大夫罢,记得别乱跑,早点回家。” 孟潮装好钱袋子,问道:“哥,你要去追那马车吗?” 宋既明点头,便要转身离开。 孟潮拉住他,又问道:“哥,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宋既明道“不用”,又再一次强调要他早点回家,才转身追了上去。 马车在上京的街道上走不快,宋既明的身手又好,既没有叫杨简的马车甩脱,又没有叫他发现,一路安安静静地紧随其后,直到他停在了一条静谧小巷中的一个院子后门口。 宋既明的眼睛一直警惕地盯着四周的环境,见小巷静谧,提前跃上屋檐,藏在了高大的树木之上,借茂密的树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 他动作极轻,连一只飞鸟都没有惊动,甚至连叶子的晃动都没有。 他眼睁睁看见杨简的马车停下,而后才侧目看向那院子里面。打开的窗户能看清里面的绣架和针线,有女子隐隐的笑声传来。 是一座绣坊。 宋既明这些年常在宫里,鲜少在上京城里转过,不清楚这座绣坊叫什么名字,此刻却隐隐地从心里浮现了一个想法。 杨简的马车静静地在那个门边不远处等候。 宋既明静静地坐在树干上等候。 不过多时,有另一辆小巧简朴的马车,从巷子另一边慢慢驶来。 宋既明看着那辆马车的车帘掀起,周鸣玉从车内探出身,拄着手杖走下来,待看见杨简的马车,便回头给同行之人说了两句话。 绣文和小章进了院子,周鸣玉一个人,娉娉袅袅地慢慢走向杨简的马车。 -- 周鸣玉踩着脚凳,刚刚一脚踏上车沿,就瞧见杨简坐在车内,微笑着向她伸手。 她扶着他的手进去,顺着他的力坐到了他身边。 周鸣玉颇有些无奈,道:“我们才分开多久,你怎么又来了?” 杨简似笑非笑,口中意有所指道:“我不老实,但现在看来,你也不老实。” 周鸣玉故意撒娇,往他怀里靠了靠,道:“我好冤枉啊。大人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民女头上扣罪名啊。” 杨简手上十分受用地温柔揽住了她,脸上却依然是那副表情,口中半分不饶人:“我不分青红皂白?你擅自出门,被我抓个先行,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 周鸣玉摇一摇他,道:“我出趟门,就是不老实?” 杨简便问道:“那你说说看,出门去哪儿了?” 周鸣玉眨了眨眼睛。 狗男人,怕不是还让人继续盯着她? 她分外老实地招供,道:“郡主看见我和你去拂云观了,来坊里叫我去。我一个小百姓,哪里敢拒绝?” 杨简的确没撤走守着她的暗卫,却也吩咐过,一切行动不必再向他禀报,只是保护好周鸣玉安全即可。 所以他问这话时,当真不是故意逼供,只是瞧见她又出门了,故意装模作样地逗她玩儿罢了。 他知道周鸣玉有点自己的小心思,只要她人是安全的,稍微耍点手段,他倒也不在意。 他还真没想到周鸣玉居然老老实实地和他说了。 杨简垂下眼瞧她,眼神里一闪而过一缕复杂的情绪,但仍然先展露了关心和维护。 “原之琼为难你了?” 周鸣玉摇了摇头,狡黠地笑道:“那倒没有,我多聪明呀。” 杨简也不想打听周鸣玉和旁人算计着什么事,于是只抚了抚她脸颊,道:“若是对付不了,可以来找我。” 周鸣玉道:“她是个姑娘家,你去和她对着干算怎么个意思?我自己有办法的,你不用担心。” 她偏头蹭了蹭他的手,道:“如果真对付不了,我肯定会来找你帮我出气的。” 杨简笑着说好。 他将周鸣玉抱在怀里,伸手将刚才从龚大夫那里取来的东西给她,道:“找龚大夫要的眼药膏。你平时做活儿费眼,晚上睡觉的时候,轻轻敷一层,可以缓解。我和他说过了,过几天你再去一趟,他会给你配好药水,你取来用就是了。” 他摸了摸她的眼睛,有些心疼道:“岁数又不大,眼睛这么畏光可怎么好。” 周鸣玉接过,没想到他居然连这个都发现了。 她低着头嗫道:“我都二十了,搁在外面,都是老姑娘了。” “不老。” 要不是耽误了,也不至于到如今。 可人生这样长,二十年才多久。 杨简轻轻摩挲着她,道:“二十就老了,那等八十岁子孙满堂的时候,又叫什么呢?” 周鸣玉心中道:兴许不会有那么一日了。 静春 第54节 但她面上笑盈盈地带过了:“那不叫老,那叫高寿。” 杨简应了一声,道:“好哇,姑娘是福星,自然能有那么一日的。” 周鸣玉拍拍他,想要起身,杨简的手臂却没松。她幽幽道:“我得回去了。这么久不回去,她们该笑我了。” 杨简听见这话,遗憾地看了看她,口中突然道:“要命。” 周鸣玉挑了挑眉,问:“什么要命?” 杨简心里滑过一抹危意,这抹危意让他恐惧,又让他酸涩。 他们明明还没分开,可他似乎已经开始想念她了。 只要想到分别,就让他万分难舍。 杨简没说这话,即便已经在她面前毫无底线,但还是没有让她知道。 他只是淡淡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和她交换了一段悱恻的缠绵。 “去罢。” 杨简先放开了她。 周鸣玉笑着推推他,道:“那你放手。” 杨简“嗯”了一声,手里在旁边一捞,摸出一对崭新的耳坠,挂在她空荡的耳垂上。 “不好叫姑娘白丢了耳坠,这是赔礼。” 第48章 周鸣玉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耳垂。 那上面一对微凉的耳坠子,摸着不像是有什么新奇的花样,就是个普通的圆形玉珠子,和她丢了的那个应该是差不多的样式。 她暗自腹诽:杨简这么有钱,就给她这么个东西。 杨简也不知是不是真的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口中道:“太打眼的东西不给你送,免得旁人议论你。想要贵的,不如回头给你在钱庄里存上两千金。” 嚯。 周鸣玉没忍住挑了挑眉毛,问道:“说真的?那你可得签个字据,说这是你自愿给的,不是我要的,以后也不准拿回去。” 杨简笑着说她“财迷”,口中道:“给你的就是你的。” 周鸣玉才不信这些话,只是轻轻把耳坠一勾,道:“谁要你的好东西,我又不是没有。” 她赚的银钱不少,给自己花是绝对够用,岂能少了什么。 杨简笑一笑,这才松了手,同她叮嘱道:“过两日就是清明,我得回杨家去,恐怕不得空见你。但我离开上京之前,肯定来见了你再走。” 周鸣玉点头说好。 杨简又取出个长哨,同她道:“我父亲知道我在上苑和一个绣娘来往,也许会对你不利。” 他嗓音有些艰涩,有点难堪,但还是继续叮嘱她道:“我留了个暗卫给你,不会监视你的行动,只是确保你的安全。如果有什么事,来得及,你就去找丹宁,丹宁会通知我;来不及,你就吹哨子,暗卫会来找你。” 他说到这里,周鸣玉才突然反应过来,这次上车,车前只有马夫,没有丹宁了。 她接过杨简手中的哨子,问他:“丹宁呢?” 杨简淡淡回答道:“她毕竟成了家,总得让她和茂武聚一聚,否则过两天我们走了,丹宁又是一个人。” 周鸣玉问道:“你不是两个部下吗?另一个呢?” 杨简笑着觑她道:“你从哪儿知道我两个部下?” 周鸣玉下意识接口道:“就是那天晚上你抓住了我,不是有两个……”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板起了一张脸,道:“对,我不知道,那天我被人打晕了,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杨简逗她一下就算,道:“茂文在娄县,被人追杀了一路,现在伤还没好,我就不带他了。” 周鸣玉没想到是这样,顿了一下,问道:“是端王府上做的吗?” 其实她觉得大概率是原之琼做的。 杨简道:“你知道的倒多。” 他无意多说与端王府上的那些事情,伸手帮她去掀车帘,道:“总之你万事小心,好好养伤,不要逞强。有事就来找我。” “我才没事找你,走了。” 周鸣玉分外潇洒地丢下这一句,将哨子收好,扶着车边慢慢下去了。 杨简支着帘子,直看着周鸣玉进了院子去,大门关上,方淡下了温柔的脸色,冷声开口:“动手。” 四周飞鸟忽起! 宋既明忽觉不妙,连忙翻身跳下树干,几乎是同一瞬间,便有三柄飞刀,自下而上地狠狠钉进树干之中。 宋既明从屋檐上落下,翻身之中抄出匕首,挥臂挑开掷来的飞索和射来的弩箭,并不恋战,迅速离开了此地。 暗卫收了遗留的兵器,回了马车之前,同杨简道:“来的是翊卫统领宋既明,属下无能,叫人跑了。” 杨简听见宋既明的名字,眼中微讶。 但他仍旧道:“罢了,不必追了。” 宋既明与他常打交道,日后还要相见。今日既已然是这样的情形,不必追到绝路之上。 杨简淡淡吩咐车夫道:“先回别院罢。” -- 宋既明身法极快,在小巷中几个腾挪,便来到了人流涌动的大街上。 他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再没听到有人追来的声音,便十分不引人注目地将匕首收好,在街上拐了几道,这才回了自己家。 孟沛与孟潮听见宋既明回来的声音,一起从房间里跑出来,喊了声“哥”,问道:“方才遇到什么事儿了?哥你没事儿罢?” 宋既明说“没事”,问道:“爷爷喝过药了吗?” 孟沛道:“没呢,正吃饭,饭后喝。” 孟潮去拉他,道:“哥,饭刚上桌,一起吃罢。” 宋既明去洗了个手,就进了房间。房中孟老伯颤巍巍地坐在炕床上,看着一桌子的饭菜,没有动手,只是看到了宋既明,才笑着招手,道:“小明,来吃饭。” 孟家兄弟听到这个小名,没忍住一起笑。 宋既明倒是还好,只是好久没见孟老伯了,难得从一张常年宛如冰山的冷脸上露出了一点笑意,快步走过去坐到了老人身边。 宋既明的父亲与孟老伯的儿子是旧交好友,从前结伴外出做工,一齐遭了意外没能回来。宋既明的母亲死的早,此事之后,便由着孟老伯将他带着。 彼时乡中好些人一起遇难,有偶尔一个逃回来的邻村人,说是上面有官遮着,拿钱了事,才封了口,只说是意外。 宋既明小时候性子刺儿,到处报官没用,最后还被当地的衙门盯上,险些就被灭口。 宋既明一咬牙,干脆带上孟老伯,抱着孟家还不会走路的两孙子,一路艰难地往上京去。 上京是个繁华地,但等他们到时,莫说报官伸冤了,连饭都吃不上一口。孟沛身子壮,还能哭两声,孟潮是彻底没了声。 孟老伯能一个人坚持着把他们这三个孩子照顾好,宋既明全都记在心里,如今有了官位,更是没有忘记孟老伯,仍旧是好好地赡养。 虽则休沐的时间不多,但是能回来,是一定要回来的。 几人和和睦睦地吃完饭,宋既明给孟老伯削着水果,又伺候老人喝了药早早躺下,这才退出了屋外。 孟潮正在外面烧水,低声喊他道:“哥,水烧好了,先给你洗洗?” 宋既明摆手说不用,问他道:“过两日清明,买纸了没有?” 孟潮指了指屋里一个方向,道:“那边放着呢,纸扎纸钱都有。” 宋既明又问:“有酒吗?” 孟潮取了一坛新的给宋既明,道:“这是给爷爷配药的,还没开过,哥拿去用。” 宋既明接过提在手中,道:“我出去一趟,今晚恐怕不回来,你们关好门,照顾好爷爷。” 孟潮问道:“哥要出城?” 宋既明低低应了一声。 -- 马匹早在宋既明回来时,便绕路去嘱咐人准备了一匹。 此刻宋既明换了身深色衣裳,利落地挽起了袖口,赶着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驾马离了城内。 他一路往城郊的乱葬岗飞奔而去。 马蹄疾疾,在官道上发出孤独的声响,转而又没入山林,在一片寂寂的空旷里,发出有些令人胆寒的声音。 但宋既明面上没有一点畏惧。 他默默地下了马,牵着马慢而稳地往山上走。 此刻天色昏暗,他却没有点火把,只是在一片黑暗里稳步前行。 这一条路,如果没记错的话,自他来到上京为止,已经走了八次。 太熟悉的一条路了,他闭着眼睛都不会走错。 第一次,他心里全是震惊,甚至都反应不过来死亡与伤心,只是一路麻木又茫然地跟着那一条长长的队伍来到了这里。 鲜血在这一路的滴答里都干涸,最终全部停留在这里。 他就是在这一片黑暗里,看到火光映照里,最前面的那个白衣女子,挨个将自己家人的尸首摆放整齐,而后拔剑狠狠刎上了自己的脖颈。 太黑了。 太多人了。 那一年的宋既明,根本没有机会走上前来。 他只是一个人缩在这片阴森的山林里,等着火把映照下,那些人将这个偌大的土坑全部掩埋,一直到东方微白,才慢慢地撤下山去。 他这才有机会来到近前。 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静春 第55节 他想见的人,再也见不到了。 今年,是第九回 了。 这里的杂草已经生得郁郁,但宋既明不能清扫,也不能拔除。他就只是席地而坐,将带来的纸钱拿火折子燃了,而后拿出带的那坛黄酒,慢慢地倒在了前面。 这一点燃烧的火光,终于将他沉静的脸映照了出来。 他静静地看着纸钱烧到最后一点,才松了手,扔进一个浅浅的小坑里。 宋既明带来的纸钱不多,实际上,烧的太多,就无法完全遮掩痕迹。他将带来的都烧了,而后起身用匕首刨土,慢慢将那些都盖上。 最后,他从怀里摸出了那一枚小小的玉珠耳珰。 不大的珠子,都已经被他的体温焐热。 -- 来到上京的那年,宋既明十六岁。 入京的那天,孟老伯坚持了一路,终究还是因为生病和劳累饥饿倒下。孟家两个孩子饿得危在旦夕,宋既明也没了力气,想要去做工换钱,一时都找不到办法。 那长街之上的富贵之人熙熙攘攘,没一个看向他们这些肮脏又落魄的外乡人。 宋既明有自己的傲气,但那时候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抱着两个孩子,跪在路边求人。 求求了,救救我两个弟弟。 求求了,救救我爷爷。 求求了,只要今天能有一口饭吃,只要今天这一回。 可惜没有人理会。 只有一辆宽大富贵的马车,从他面前经过的时候,微微慢了下来。 车夫驱赶着他离开,叫他别挡路,那一鞭子险些抽在他身上。 他迅速地躲闪开,却狠狠地扑到了一边。他趴在地上,抬起头来,便看到侧边车窗的窗帘微动,缝隙里有一个身着华衣的女子,纤白的手中轻轻丢下一小道剔透的光芒,坠落在了他眼前。 宋既明那时候一定是被饿花了眼。 他那一瞬间,觉得这世上真的有神女可怜世人。 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低头看见地上是一个很小的耳坠子,只有一枚浅粉色的玉珠。 马车轻轻地驶开了,宋既明愣了愣,一路追上去,听到这宝马香车之中,有个少年轻轻笑道:“你怎么这样好心,路上遇见谁,都要丢个耳坠子下去不成?” 然后就是一个声音清泠泠的姑娘开口。 “我的耳坠子多了去了,能救他一家人性命,岂不是好事一桩吗?” 宋既明指着那马车问路边的摊贩,方知那是杨家的马车。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恩人,打听了许久,又比对了年纪,方知道那车上的少年,是杨家的八郎君。 而那姑娘,则是这位杨八郎的未婚妻,谢十一娘。 他一直盼着她一生圆满,可惜这挽救他性命的神女,没能永远挽在云端。 她最终只在这一片湿冷的土地之下,无处容身。 第49章 宋既明手中将那枚玉珠摩挲了一下,原本是要放在这里,但只一瞬便立刻收回了手,重新将玉珠放回了怀中。 耳针一时没放正,轻轻地戳在身上,有一点微痛。 宋既明将耳坠放好,站起身来,将坛底最后一口酒倒下。地上的纸钱尚有一点未完全燃尽,留有一丁点花火,被酒一溅,腾得燃了一下。 附近的土地在这一瞬间被短暂地照亮了一刻,宋既明此时站直了身子,眼睛微微一眯,才突然意识到不对。 这块土地的颜色不对。 太新了。 宋既明面色不变,恍作未觉地蹲下身来,将纸钱清理了,同时伸手搓了一把浮土,又借着荒草遮掩,去试探着扒了一下草根。 很浅,就像才埋下去一样,显然是被人挖掘过。 他站起身来,只作无事发生,将空了的酒坛挂回马鞍上,而后按照来时的样子,又牵着马离开了。 宋既明走后,草丛里窸窸窣窣,突然钻出五个人来,个个身穿黑色劲装,蒙着脸,形容十分低调,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他们眼看着没了人,这才收了戒备的姿态,起身将抽在手里的兵器重新装回鞘中。 “刚才那是翊卫统领宋既明,不知道有没有发现异常。今日都别做了,迅速恢复原样,回去禀报郡主。” 领头之人话音刚落,其他人正打算行动,却听有人遥遥道:“禀报哪位?清河郡主吗?” 几人大惊,立刻回头,看见宋既明去而复返,遥遥站在另一边。 他慢慢从腰间抽出佩刀,道:“清河郡主,让你们来掘谢家的墓?” 天色昏沉,不见月光,他抽刀时发出肃杀的响声,但却折射不出一丝光亮,一如他口中冷厉的声调微沉。 众人看见宋既明拔刀,毫不犹豫,当即抽出兵器,便向他杀来。 莫说他瞧见了他们动作,便是因为此人听见郡主名字,也绝不能留! 宋既明冷哼一声,飞身上前,扬刀与众人搏斗,身形矫健灵敏,对战丝毫不落下风。 他交手过几招,便知这几人招式狠辣,没有章法,尽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分明就是主家豢养的死士。 宋既明冷眼看过几人身法,再无犹豫,主动向其中一人出击,迎着刀锋而上直接斩落此人首级,而后抽刀横斩,直接将另一人击倒。 破势一成,死士一方便轮番败于宋既明。死士见势不妙,便有两人直接抽身脱逃,预备先行回去禀报情况。 死士不畏死,不足惜,但临死之前,务必要将信息送回。 宋既明连斩几人,追上去将其中一个制服,刀柄压住他喉咙,硬生生卸了他的下颌骨,将他口中毒囊压了出来。 他侧首,看见另一个身形已远,手下的动作却不松。 他扬声对着那边道:“阁下还不出手吗!” 话音刚落,那边的林中立时有了响动。 那死士未料到宋既明居然不是孤身一人,立刻便要掏出传信用的鸣镝,却被人一脚踢在腕上,直接断了一只手,而另一人已飞速至他面前,予他颈后重击。 死士防备不及,被两人接连狠狠重击,直接倒在地上,被人取了毒药拿下活口。 宋既明卸了面前这人的胳膊,伤了他两条大腿,使其再无还手之能,这才踩着他直起身来,看向这方。 天幕的乌云微微散出一条细缝,晦涩的月光忽然落下来。 杨简负手,从树后现身,不急不忙,走到宋既明面前,停在与他五步之遥,月光照得他脸上一片黯淡不明。 他身边那两个近卫,拖着另一个死士走过来,往地上一丢。 宋既明也不着急和杨简说话,提刀抵住死士脖颈:“继续说,你们口中郡主,可是清河郡主?” 那死士合不拢嘴,拧着头死不招供。 宋既明继续问道:“谢家人在此地埋了这么多年,清河郡主要做什么,命你们来掘墓?” 杨简立在一旁,微哂道:“阁下平时就这么审犯人的?” 宋既明不理会杨简的嘲讽,只道:“这天下尚有国法,杨家掌大理寺,阁下不懂吗?” 杨简看了一眼宋既明下手的伤处,不置可否,抬眼很客气地礼貌询问道:“我来审?” 宋既明的脚从那死士身上挪开。他后退了一步,道:“请。” 两个人还真谦让起来了。 杨简抽了死士的刀,缓缓走过来,分明面上尚算平静,可开口时声音冷如寒冰。 他直接了当地问道:“原之琼让你们来掘谢惜的尸首,是不是?” 宋既明的目光微微闪了闪,垂眼看向那死士。 那死士依旧闭着眼睛不肯说话,可胸腔的起伏却几不可闻地放快了些。 他说对了。 杨简的目光明显变得更加深沉,漆黑如墨,看不清里面半分情绪,但杀意却清晰地表露了出来。 他刀下奇快,顷刻间便要了这二人的性命。 他将刀狠狠掷在一边,同部下吩咐道:“折断四肢,斩下头颅,丢到端王府门前去,叫原之琼来收尸。” 他字字平静,却一句比一句令人胆寒。 如此惊世骇俗恐吓亲王之举,他犹觉不够,居然还要特地点了原之琼一个女子的名讳,尚不知世人要如何议论。 但他的暗卫显然是毫无所谓,只是十分迅速地听从杨简的命令,过来扛起这几具尸体,而后转身几下腾挪便不见了踪影。 宋既明压低了眉眼,沉声道:“杨简,恐吓亲王及其家眷,你在藐视皇威。” 杨简转向他,道:“人都走了,你这会儿提醒我有什么用?” 他反问宋既明道:“你不便杀人,我杀了,你不是乐见其成吗?” 宋既明不答。 二人静静对立片刻,杨简问道:“阁下来此作甚?” 宋既明很简单地回答道:“祭人。” 杨简微有嘲色:“祭谢家人?” 谢家获罪多年,何人敢来祭拜? 宋既明面上波澜不惊,道:“阁下今日不也是特地错开清明,提前来的吗?” 杨简微顿,道:“谢家与我有旧,此地掩埋之人,皆与我沾亲带故。我来祭拜,有何不妥?” 宋既明不屑道:“谢家之罪,杨家之功。你如何敢来?” 八年了。 他每年来,都会错过清明,偶尔来得晚了,就会看到一点难以发现的祭拜的痕迹。 静春 第56节 宋既明没想过会有其他人来祭拜谢家人,若有,恐也是从前谢家的故人,偷偷摸摸,怕人知道,于是他一贯只作不知。 但他从来没想过,来的会是杨简。 此一问出口,杨简果真沉默。 宋既明看见遥遥跟在杨简身后的护卫,道:“叫他们把火把拿来。” 杨简看了他一眼,挥手叫部下上来。 宋既明掏出火折子燃起了火把,绕着圈细细检查了一遍回来,确认没有谁的尸骨暴露在外不得安息,才又将火把熄了,丢回到那护卫手中。 他同杨简拱手一礼,道:“今晚之事我只当不知,告辞。” 错身而过的时候,杨简回身叫住他:“谢家与你有恩?” 他语气里没有太多疑问。 宋既明是寒门合力递给圣上对付世家的刀,世家与他之间只有仇,却无恩。 可如果不是这个理由,他不会这样在乎谢家。 那些被仔细隐藏过的祭拜痕迹,不光是宋既明,杨简也看得到。 宋既明道:“与你无关。” 他迈步要走,杨简又道:“无论是谢家何人对你有恩,但愿你切切记在心里。” 宋既明没有回头,听见杨简在自己身后道:“若将来有那么一日,你得遇谢家故人,万望你记得当年之恩,不说施以援手,切勿落井下石。” 宋既明心里几乎听得讶然。 杨简何时会用这样严肃恳切的语气同他说话了。 他没有回头,直直地离开了此地。 但他的步伐越来越快,袖子下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杨简第一个去悬崖之下寻找周鸣玉。 杨简在上苑昼夜不休地守着周鸣玉。 杨简的马车上坐着周鸣玉。 杨简要他,记得谢家之恩。 他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今日傍晚瞧见周鸣玉从杨简的马车上下来的场面,她娉娉袅袅的身形如风中细柳,笑意盈盈地回头看着车内道别。 她来时空无一物的耳垂上坠了枚新的玉珠,微微地摇晃着,发出温柔的光芒。 像是十年之前,落在他面前一样,那样温柔的光芒。 天光乍破,晨光熹微,上京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像当初迎接那个落魄潦倒的穷小子一样,迎接着如今位高权重的翊卫统领。 宋既明驾马而入,听着上京的人声渐次熙攘,最后都渐渐与过去的声音重叠。 “方才过去的?那是杨家的马车。” “杨家的夫人有福,得了一对双胞胎,大些的性情和蔼讨喜,小些的头脑聪慧敏捷,将来长大了,都是了不得的小郎君。” “杨八郎好大的福气啊!咱们上京最漂亮的海棠花儿,叫他得去了。” “他哪里有什么忙的?书看遍就会背,枪用遍就能使,每天大把大把的时间,都去哄谢家小娘子了。” 那辆马车从他的面前经过,却也只是经过,没有停留。 宋既明回到家中,到自己的房间里,摸出钥匙来打开了一个上锁的抽屉。那抽屉里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来看,就只放着一只耳坠。 银耳钩,芙蓉玉,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清雅又温柔,却仍旧与这间房格格不入,与他冷硬的面孔格格不入。 他从怀里摸出了那枚成色普通的玉耳坠,轻轻地放在了木盒内的另外一边。 第50章 “你好端端的,去碰谢家的晦气干什么!” 因着清早一打开大门就收到的惊吓,端王府上此刻气氛凝重。原之琼被单独叫进端王的书房,甫一进门,就是一声压抑不住怒气的斥责。 原之琼被叫来时,已经听说了事情的首尾,此刻面色十分平静。 “父王息怒。” 她语气没什么情绪,轻飘飘地随口劝了一句。 端王早上是亲眼瞧过的,其中有一个死士的身上被人插了把匕首,明晃晃地威胁起原之琼。此刻瞧见她这副不在乎的模样,更是让他眉头紧锁。 他走上前来,站在原之琼身边道:“谢家人死了那么多年了,坟头草都长了一丈高,你这时候叫人大张旗鼓地去掘墓,是想查什么?我怎么不知道你如今这么大的胆量,用死士做这种事居然都不告诉我!” 原之琼解释道:“谢家当年树大根深,就是全斩了,也必然有附庸者流窜在外。” 端王道:“亲近的都被斩了,就算有活下来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有杨宏在上京压着,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她眉心微拧,面上瞧不出是厌恶还是担忧,亦或者二者俱备:“谢家人也不是全都被斩了。” 端王的表情闻言忽而凝滞:“什么?” 原之琼道:“谢十一,谢惜。她下狱之后没多久就在牢里病死了,没有斩首,是谢四带着其他人一起,直接拖去乱葬岗的。” 端王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到谢十一是哪个。 原之琼一看他神色便知道他忘了,提醒道:“杨简的未婚妻。” 端王又想了一会儿,才不确定道:“就是一直跟你玩儿的那个?” 原之琼:…… “算是。” 哪里是一直跟她玩儿,分明只是,一直带着她玩儿而已。 分明只是,一个受尽人喜爱的美丽世家女,随手带着一个不打眼的小郡主而已。 端王听说过当年谢家被斩以后,是由他家一个外嫁了的女儿前去收尸的事,也听说过这个女儿最后也在家人面前自刎的事。 但所谓的什么谢十一是病死而非斩首,这是一点都不知道。 如果谢家当年真的出现了漏网之鱼,那么即便只是个姑娘家,也是不可小觑。 端王正色道:“发生何事?你怎么突然想到的?” 原之琼没提周鸣玉的名字,只是道:“我也只是猜测,说不好是不是真的。如果那里面真的能挖出谢惜的尸体,自然是万事大吉。满门断头,唯她身首相连,想来是好找的。” 端王于是问道:“有结果了吗?” 原之琼眉心拧起,道:“昨晚才叫人去,可见是晚了,还没得出结果就被人撞见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端王几乎没有进行什么思考和犹豫,果断同她道:“那就继续。若你所想为真,那就有查证的必要。莫说掘他们一片墓,就是把那坟山翻一遍,也值得做。” 原之琼原以为端王会反对她如此去做,毕竟掘谢惜尸骨这件事,除了为了查证她是否真的身亡以外,也有她昨日一时气闷,所以想要鞭尸泄愤的缘故。 她觉得自己的父亲绝对不会看不出她这样含恨的坏心思的。 但是偏偏端王问清楚了她,又果断同意了。 他父女二人,虽是如出一辙的狂妄,却有一个谨慎的好处。每当另一个得意忘形的时候,另一个就会立刻开始谨慎戒备。 此刻亦是一样的道理。 原之琼谨慎起来,道:“可杨简已经发现了。” 能做出把人斩首丢到王府门前的事来,除了杨简,还能有谁? 整个上京城,独他这样没有王法。 端王这个岁数,对于杨简这样的小辈毫不在意,轻嗤道:“告诉他老子就是了。杨宏看重杨家,好容易走得这样顺利,不可能让一个浑小子毁了。” 原之琼听到后面那句,默默抬眼瞧了一眼自己的父亲。 端王转着手里的玉扳指,又道:“杨简一直盯着娄县和晋州,不会一直在上京守着谢家的坟墓。等他出京,派人去那坟场里继续找就是了。” 原之琼只觉仍有不妥,思忖道:“陛下已经派人去娄县了,若是杨简再去,恐怕我们对付不了。人多眼杂,我们提前所做的防备再多,也难免有百密一疏的时候。” 端王的尾音微提:“谁说要对付他了?” 原之琼听着端王微凉的口吻,抬眼看他。 端王同她道:“杨简的性子是锋利些,若是同他大哥一般听话,的确是个好孩子。可他不听杨家的,刀口向内,那留着也无用。待进了娄县,命人杀了便是。” 端王的语气十分随意,提起杀人,仿佛只是说起今日天气真好,随口一提,半分不往心里去一样。 原之琼眉心更紧,提醒道:“那杨简是陛下亲封的龙爪司指挥使!” 龙卫四司,只归属于历代皇帝,只奉命守护皇帝,为皇帝办事。他们所作所为,均有皇帝授意,若是反抗,便等同于反抗皇帝。 原之琼是厌恶杨简,想要和他作对,但她没想过要杀了杨简,明目张胆地挑衅今上。 端王听出原之琼话里的担忧,回身瞥她一眼,宛如好脾气的慈父一般,揽着女儿的肩膀轻拍了拍,用安慰一般的语气同她说着句句令人胆寒的话。 “不就是个守着皇帝老子的亲卫吗?你皇爷爷在的时候,我也没少和他们打交道,说白了就是皇帝的死士。咱们有,他也有,死士生而为死,死几个都不要紧的。杨家多的是儿子,世家多的是郎君,杨简没了算什么呀?” 他毫无敬畏地看着窗外,同原之琼道:“阿琼莫担心,父王都会给你解决好的。这杨简敢用这样的手段吓唬你,也应该好好吃点教训。以后杨家安安稳稳地把上京的口子给咱们守住了,你拿着封地尊荣,花钱享福就是了!” -- 杨简这次清晨回杨家,还没主动去找杨宏呢,便见杨宏的护卫来门口等着他了。 他轻车熟路地走向杨宏的书房,不出意外又看到了杨籍。 杨籍袖手站在院子门口,看见他来,连忙凑上来,低声提醒他道:“父亲今日大怒!我连门都没进就被一书打出来了!你等下进门去,切切放低姿态,父亲说什么你都应着,叫你往东你别往西,乖觉些。” 杨简想:既这么担心我被骂,别守在这儿了,去母亲那边搬救兵不行吗? 但他没说出来。 如果提醒了杨籍,恐怕他真的做得出这事。但是他与杨宏之间的事,实在没有必要让母亲插手。 杨简上下打量杨籍一样,心里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却实在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执著。 他自觉十分善良地劝他道:“婚事已定,兄长实在没有必要天天来问询父亲。” 杨籍挑眉道:“那怎么行。以后我成婚,父母总要真心接受,阿琼才不至于受了委屈。我既然与她有了婚约,自然在成婚之前,就要把这些事解决了,才好叫她安安稳稳地嫁给我。” 他言辞之间相当真诚,原本因杨宏生气而有些收敛的面孔,此刻也不自觉染了些高兴的神色。 静春 第57节 他仿佛是真的已经将以后的日子幻想过许多遍了。 杨简听着这话,只觉得自家哥哥愚蠢得有些可怜,他问道:“兄长知道父亲今日为何命人拿我吗?” 杨籍茫然地摇头。 杨简轻叹了一声,拍了拍他的肩头,迈步走进了书房。 进门之后先扔过来一方砚台,杨简眼疾身快躲过了,随后传来的就是杨宏的一声怒喝。 “你好端端的,去碰谢家的晦气干什么!” 杨简敛眉,道:“谢家有什么晦气的?” 他根本没打算老老实实地服软,道:“那片坟地下头埋着的人里,有你的世公,有你的舅舅,有你的妹妹,有你的外甥。那里头每一个都与你沾亲带故,谢家晦气,杨家能好到哪去?” 杨宏听得怒意更甚,此番直接从一旁的架子上,抽出了许久不曾用过的长剑,提过来就架上了杨简的脖子。 “你放肆!” “我何曾放肆?” 杨简分毫不曾畏惧,继续道:“我不让自己的亲人尸骨被掘,不知是做错了何事!” 杨宏冷笑道:“你是所有都没做错,那么错的便是我了。” 他质问道:“你说的好哇!我的长辈、平辈、晚辈,全都埋在那种地方,那你怎么不想一想,为何杨家能抽身泥泞,还好端端地在这里享着富贵清福!你怎么不想想,为何你如今还能人模狗样地站在我面前,说这些大逆之语!” 杨简道:“杀而夺之,便是如此。” 杨宏闻言,将剑抽了回来,下一刻,拿着剑鞘的手便高高扬起,狠狠地抽在了杨简的身上。 杨简没躲。 杨宏几步走到门外,推开房门,喝道:“来人,把这个逆子给我送到祠堂去,请家法!” 杨籍担忧杨简,一直未曾走开,遥遥听得房间里传来父亲的震怒,却听不清在说什么。 本以为没多久就看见父亲出来,应当是无事了,谁知道又听到这句。 他下意识便要上前去:“父亲——” “七公子。” 一旁的侍从拦了杨籍一道,低声道:“八公子几番惹得家主生气,这顿打是免不了的。与其在此无谓劝阻,不如另找人想想办法。” 杨籍看着这一直伺候着杨宏的仆从,愣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多停留,直接转身向内院跑去。 第51章 杨简上一回在祠堂里挨打,还是谢家被灭那一年,他偷偷跑出门去,被抓回来打了个半死。 似乎所有的祠堂都是一片昏暗,明媚的天光永远照不进来,只有忽明忽暗的灯火,将牌位上列祖列宗的名字映照得影影绰绰,仿佛他们真的在俯视着自己的后辈子孙,却也只剩下些旁观的漠然。 杨简本来没觉得自己这回会气得杨宏把他送到祠堂动家法的,但是来到这里的时候,他心里也挺平静的。 甚至于,在今日跪在这里的那一刻,他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是:今日还没用早饭。 太早了,恐怕城东的糕饼铺子都没开门,只是他今日是送不了周鸣玉了。 不过还好,他们已经见过,他也提前叮嘱过她,之后几日,恐难见她。 所以今日打成什么样子,都不必叫她知道了。 杨简习武多年,没少挨过打,在外面办任务时,也多次遇到过危险。只他到底身体灵敏,从来都知道如何卸力防御,并不曾真的重伤过何处。 但在杨宏的棍子底下是不能躲的。 他老老实实地趴下,看着杨宏在牌位前下跪叩首,上三炷香,而后回身命人进来,提棍便往他身上招呼。 杨简许久没吃过这么严实的打了。 杨宏有意教训他,不许人放水,虽避开了腰背这样的关键处,只这一下又一下地打实在臀腿处,也不好受。 春日里衣衫轻薄,挡不了半分。 杨简闷着脸一声不吭,后面慢慢闻到了自己身上传来的血腥气,有汗无可奈何地从额头上冒出来,慢慢地淌了满脸。 他耳边有节奏的棍棒声变得麻木且模糊,还有遥遥的,从祠堂之外传来的,母亲与杨籍的喊声。 他有些忍不住这样的痛意了,又将头向手臂里埋了埋。 一百棍。 杨宏看见他动作,扬手让侍从停手,问道:“杨简,你可知错?” 杨简轻轻笑了笑。 他觉得有些无奈。挨打最怕的就是这样,一次打完一次痛,中间停上这么一回,后面可就难忍了。 但他口中道:“我没错。” 杨宏于是不再多说了,下一刻,棍子便继续落在了他的身上。 杨宏没再多问一遍,有心给杨简一个教训,让他好好吃吃苦头。 两百棍结束,侍从收了长棍站在一旁。杨宏垂眼看着一动不动的杨简,心里微跳了一下,但面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 他心里如何不知,杨简到底养尊处优,这实打实的两百棍,未必能承担得了。 但他没有上前一步,也没有开口问过一句。 他就是静静地等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见杨简的手臂动了动,支撑着自己的上半身起来。 杨宏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口气。 杨简低着头,重重地呼吸几下,缓过气来,方抬起手臂,支着地面,挣扎几回,十分缓慢地让自己站了起来。 他脚下一个没站住,一旁的侍从见了,立刻扶住了杨简。 杨宏的手紧紧地攥住了袖边,下意识就要伸出手去,又硬生生忍住。 他看着这个从小就优秀得胜过旁人许多的孩子,如今是难得一见的狼狈样子,可他居然抬首轻轻对他这个父亲笑了起来,扬起了手对他轻轻一拱。 “多谢父亲教导,儿退了。” 杨简挥手扬开那个扶住他的侍从,一路踉踉跄跄地扶着门走了出去。 温暖的日光终于落到了他的身上,他没忍住,抬头瞧了一瞧。 听风听雨过清明,怎么今年的清明前,还给他这么好的太阳。 这可真是老天待他不薄,不至于叫他像上回挨完打似的,出了祠堂,只见得一片凄风苦雨。 人人都在哭,人人都在泣,唯一会笑得盈盈的那个小姑娘,却不在他身边。 他又想到她了。 他的念头变了。 于是他足下的步伐忽然快起来。 他身形歪斜得厉害,杨籍看到家法结束,立刻拨开守卫跑上前来一把接住杨简。 杨籍一贯温和含笑的脸上,难得露出了别的神色。 杨宏站在祠堂冰冷的阴影里,看见这个最亲父母的孩子,用一种疏远的、不解的、带着三份恨意的眼神,看了自己一眼。 就一眼。 杨籍迅速低下头,将杨简的手臂挎在自己肩上,撑着他往外走。 杨夫人哭着过来,口中直喊我儿,声音颤得厉害。 杨简轻轻地捶了杨籍一下,声音有气无力地埋怨道:“知道我要挨打,还告诉母亲干什么?” 杨夫人走到近前,听到这句,更是哭得厉害。 她看着他伤处,眼泪汹涌:“你还怪你阿兄做什么?我若早来些,也不至于叫你吃这个苦。” 杨简安慰似的蹭了蹭她抚摸自己脸颊的手,想要跟她说些不要紧的话,杨夫人却没给他这个机会,扭头招呼着下人道:“干等着做什么?去拿担架,把他抬到院子里去。” 杨简却道:“我不要。” 杨夫人一时没听到,杨简微微抬高了一点声音,语气里又多了些倔强,道:“我不要!” 杨籍急得眼眶微红,劝道:“八郎,听话。” 杨夫人气得拍他,临拍到时又心疼得收回手,无措地绞着他的衣服:“听话!” 杨简依旧摇头。 他头脑一片昏沉,感觉到了自己恐怕是难以坚持。他几乎是有些恳求地同杨夫人道:“母亲,把我送到惜春里去罢,母亲。” 杨夫人愣了愣,方反应过来,杨简十五岁那年伤好,自己在外面置办了一个别院,就在惜春里。 自那之后,他就不常在杨家住了。 杨简没等到杨夫人答应,又道:“求你了,母亲。” 他再也坚持不住,脑中失去意识,彻底地昏了过去,若不是杨籍架着,立时便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众人乱作一团,去扶着杨简上担架。 杨夫人冷眼看了远远的杨宏一眼,回身扶着杨简的担架出去,吩咐道:“送他去惜春里。” 晴日里阳光明媚,突然落下一道惊雷。 周鸣玉坐在窗边绣架前做活儿,听到这么一声,下意识手中一颤,险些戳坏了绣布。 她心有余悸地呼出一口气,将针线暂时收在旁边。 她起身站在窗边,扶在窗棂上向外抬头看了一眼,果真见早上还朗朗的晴日,此刻已经迅速地凝结起灰蒙蒙的乌云。 眼见着是要下雨了。 她便关了窗户,又开门站在楼梯口,叫住下面一个凑巧经过的绣娘道:“快下雨了,叫姐妹们把晾着的绣布和衣裳都收了罢,莫要淋坏了。” 那绣娘应声道:“正要去呢,你回去歇着罢,我们来做。” 周鸣玉道了句“好”,这才又慢慢地挪回房间。 静春 第58节 只是这回重新坐下,又不似方才心平气和了,总觉得有些心慌,又不知是为了什么,干脆转身去把放在一旁的食盒抱过来,捏着里面的栗子酥吃了。 每日一盒点心,风雨无阻。她习惯了这样的馈赠,如今早饭都少吃了些,只等着上午拿这些点心填肚子打发时间。 但今日的栗子酥,仿佛又比平日要更甜腻些,不知是不是老板换了配方的缘故。 总之,一切都与平时差些。 周鸣玉就着茶把最后一口点心吃了,走到一边把手洗了,又回到绣架前,准备做工。 这一次,她又被人打断了。 绣文才敲了她的房门,她只应了一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门便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由来温温柔柔的丹宁此刻眼圈通红,直接推开门冲了进来,对着周鸣玉便扑过来跪了下来,哭道:“姑娘同我去一趟罢!公子被家主请了家法,打得皮开肉绽,骨头都要露出来了!公子烧得厉害,一直醒不过来。姑娘开恩,随我去见见公子罢!” 周鸣玉被这一幕吓了一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等丹宁哭着说完了,脑海中才将这一个又一个的字组成了完整的一句话,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杨简被打得要死了。 应当是这样的。 她心中异常冷静却又迟缓地冒出这个念头。 周鸣玉一时有些麻木地僵硬住了,也没扶丹宁起来,只是几乎有些漠然地转过去扶住了绣架。 丹宁以为是她无动于衷,又道:“公子昏迷前最后一句话,就是要去别院,分明是不肯留在杨家,想要出来见姑娘的。求姑娘开恩,只今日去看他一回,来日要做什么,丹宁万死不辞!” 她说着又要磕头,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了,把她拉住。 “姑娘何必如此,我随你去就是了。” 丹宁立刻顾不上哭了,忙把眼泪一抹,起来扶住周鸣玉:“多谢姑娘,我扶姑娘去。” 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外面的车夫不比往日平和慢性,一直扬着马鞭叫行人退避。丹宁急得不行,一直在窗口向外看走到了哪里。 周鸣玉一直到此时,才有了些实感,问道:“他昨日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就挨了家法?” 她可是清清楚楚,杨家有什么家法,无非就是棍子罢了。 杨家的孩子,除了杨符,谁没挨过两棍子。杨籍少些,杨简多些,但每次都是轻描淡写带过,少则一棍,多则三棍。 什么皮开肉绽,周鸣玉听都没听过。 丹宁垂着泪摇头:“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公子什么都没说,杨家的人也什么都不说。是他的暗卫来找我,我才知道这事的。” 马车终于停在了惜春里的别院,周鸣玉下了马车,尽力快步往院中房间走去。脚步迈进屋檐下的那一刻,天上电闪雷鸣,终于落了一场大雨。 清明时节,雨纷纷啊。 第52章 杨简的意识其实一直都保持着清醒。 他这些年在外面办事,也算得上是刀尖舔血,若是一个人遇到了危险,唯一自保的方式就是保持清醒。 他在祠堂前一下扛不住晕了过去,好在身边的近卫立刻过来给他塞了一颗保命药,于是在担架上晃晃荡荡的时候,他就迷迷糊糊着清醒了过来。 只是头脑沉重,他一点都不想睁眼。 马车准备得很快,里面铺着又厚又软的褥子,侍从们着急却又不敢下重手,只能把他一点一点往里挪。 杨籍跟着杨简上了车,杨夫人让他们先走。 马车于是立刻往惜春里的别院驶去。杨籍不知道杨简如何,心慌得厉害,只敢拍拍他的肩,低声问:“八郎,能不能听到我说话?” 杨简听着他的声音,八成是快要哭了。 于是他动了下手,招呼杨籍靠过来。 杨籍惊讶不已,连忙把耳朵凑到杨简跟前,听他声音很轻地说:“叫我的暗卫,去找茂武。” 杨籍口中急急地念叨着“叫茂武来有什么用”,但还是把头伸出了帘外。 伸出去才反应过来,不是,暗卫在哪儿啊? 但杨简闭着眼睛,肯定是问不得了。 杨籍于是喊了一声:“去找茂武!” 下一刻,便隐约听得檐上有风,有飞鸟惊起。 杨籍啧啧称奇地钻回车内。 还好是此处路上无人,不然他这一嗓子可真是丢脸。 杨夫人已经提前派了人去别院,将所需的东西都快速准备好,侍从们提前在门口等候,见马车来了,立刻将杨简抬进屋里。 杨简的衣服脱是脱不了了,只能半剪半褪,将伤口露出来。 大夫也早已经带着药箱来了,此时洗净了手帮杨简处理伤口,招呼着人先去熬药。 杨简闭着眼,只觉得这向来安安静静的别院此刻吵闹得厉害,也不知杨家那边给他安排过来了多少侍从,真是生怕他死了一样。 然后,就在这漫长的嘈杂声中,他忽然听见了外面的雨声。似乎是为了证明他的听觉没错,有新鲜的泥土气息慢慢透过半开的窗户,钻进他的鼻端。 他心中有些遗憾地想,还是下雨了。 这样的天气仿佛沉沉地将他拽回过去,非要让他再体验一次般的无情。 可旋即,他又听到了一个轻得几乎无声的脚步声,带着让他心颤的熟悉,快速来到了他的面前。 杨简嗅着轻浅的香气,慢慢睁开眼,果然见到周鸣玉伏在床前,低垂着眉眼,眉心都微微皱起来。 她望着他,手指轻轻抚在他脸颊上,微微的凉。 杨简抬手握住她的手,用炙热的手心贴上她手背,哑声道:“下雨了,怎么不多穿一件?” 周鸣玉没想到他第一句话说这个,用指尖戳戳他:“少管我,管管你自己罢。” 她语气一贯的没心没肺。 但是杨简觉得,不知是不是自己眼花,总觉得她看着自己的眼睛里,有那么一点掩饰不住的担忧和伤心。 他想这一定是真的,一定是真的。 他将头靠过去,周鸣玉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托住他的脸侧。他偎在她掌心,重新闭上了眼,恳求道:“好姑娘,陪陪我罢,下雨了。” 不要离开我。 周鸣玉不懂下雨是什么意思。 但她仍旧温柔地摩挲了一下杨简的脸颊,轻轻地将粘在他脸上的发拨开,凑近了同他轻轻道:“我来了,我不走。” -- 杨籍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 他是一路把自己弟弟扶出家门,扶上马车,扶进别院,扶到床上的。 他也知道自己是笨手笨脚了些,不那么会照顾人,于是干脆就退后站到一边,盯着他们照顾杨简。 没过多时,屋外来人了,走进来一个纤弱清秀的姑娘,一只手拄着手杖,另一边被丹宁扶着,直往床边走过去。 这位姑娘显见得眼里是没有他的,径自坐到了脚踏上,倾身伸手抚向杨简。 杨籍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这谁啊?没见他弟看大夫呢嘛?好没眼力见儿。 他刚打算上去叫停,紧接着便见他那半死不活的弟弟睁开了眼睛,开始给人家姑娘捂手了。 杨籍活了二十多年了,如今早就习惯了杨简独来独往的冰冷性子。自打杨简长大,谢家没了,何时见过他这般粘人爱撒娇? 杨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好好好,原来这里一屋子人里,他这个亲哥哥才是最多余的那个! 杨籍一瞬间感觉自己作为兄长而油然产生的那些对于弟弟挨打的心疼和悲愤都烟消云散了,甚至他的脸都不再温柔明媚了。 他非常不爽地坐去了房间对面,冷眼看着这一屋子人,想看看这帮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 于是他真的干等了半个时辰。 直到丹宁出去换热水,走进来的时候才看见了他,连忙放下水盆走过来问他道:“公子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杨籍:? 因为他站在那里也没人看得见他啊? 因为这屋里也没人愿意和他两个人坐在这里啊? 难道是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这里吗? 丹宁看见他满脸不爽,这才想起自己背后那位周姑娘,道:“这边有人照顾,公子不必一直等了,不如早些回去告诉夫人,只说这边查过没伤到筋骨,让她安心。” 杨籍一想也是,母亲没有跟过来,等了这么久必然是要着急的,他既然帮不上忙,还是回去好了。 他起身走出房间,又顿住脚步,低声问道:“里面那是谁家姑娘?” 丹宁顿了下,想起这位也是杨家人,没肯说,只道:“公子别问了,先回去罢。” 行,不说,瞒着他,不拿他当兄弟。 杨籍很伤心,愤愤然坐车回了杨家。 杨夫人已然和杨宏吵过一架了,此刻忧心不已地坐在房间里等着,时不时站起来走动一圈。 旁边的妈妈看她如此,忙劝道:“夫人莫着急。咱们都派了侍从和大夫去,七公子也在旁边跟着呢,想来是一时忙碌,顾不上回话。夫人且坐一坐,信儿就来了。那帮打人的手底下会使劲儿,肯定没大伤。” 杨夫人焦心道:“郎君特地叮嘱了要用力打,那帮人放水又能放多少?实打实的二百棍,怎么不得打掉半条命?” 正说着,杨籍从外头快步进来,叫了声母亲,同她道:“母亲放心。八郎身子骨结实,大夫都瞧了,只是皮肉伤,没伤到筋骨。只要好好歇着好好吃药,凭八郎的体质,必然很快就好了。” 杨夫人到底是没看见杨简的伤口,只记得方才一身鲜血淋漓,心里虽然听这话安心了些,却仍不能完全放心。此刻坐在椅子上,又忍不住掉眼泪。 杨籍忙在一旁安慰。 杨夫人擦了擦眼泪,方问道:“你去了这么久,可看见其他人了吗?” 杨籍脑子里蹭的浮出杨简抓着人家姑娘的手撒娇的样子来。 他有些磕绊:“没……没啊。” 他心道杨简虽然对自己不好,但自己是个好哥哥,要原谅弟弟的缺点。这种在外面偷偷谈了一个姑娘的事,还是别跟家里说的好。 免得家里人知道了,杨简又要挨一顿打。 静春 第59节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有担当又会维护弟弟的好哥哥。 杨夫人瞥了他一眼,道:“跟我说话你还不老实?若是那边没人,我不就跟着去了吗?哪还能等着你回来给我报喜不报忧?” 杨籍没听明白,尬笑着道:“母亲说什么呢?那边除了八郎的侍从,再就是之前嫁了人的那个丹宁过来了,其他的没别人了。” 杨夫人狠狠戳了戳这个没脑子的儿子的额头,凑近了低声问:“有没有姑娘在?” 杨籍:“啊?” 他心道:八郎啊八郎,你自己在外头和人谈情说爱,怎么不知道避人啊! 这可叫为兄怎么帮你! 杨籍支吾着道:“咱们家派去了不少侍女呢,来来往往的,我只顾着八郎那边,没注意什么姑娘。” 杨夫人干脆道:“你少帮着他遮掩。什么话不给你父亲说就算了,连我也不能说?八郎在外头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来了吗?” 杨籍终于反应过来了。 合着人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他有些气恼地往杨夫人脚边绣墩上一坐,道:“母亲知道怎么还问我?自己去看不就是了。” 杨夫人侧首看了他一眼,道:“还真有?” 杨籍:嘶。 汗流浃背了。 杨籍无奈地放弃抵抗,道:“我哪知道是谁家姑娘?八郎在车上让人去找茂武,八成就是为了叫丹宁去接人的。我看八郎见了她粘人得很,也不晕了也不痛了,说话也有力气了,精神头好着呢,指不定还能再扛两百棍。” 杨夫人听见这话,敲了杨籍一记,又缓缓放下心,长吁一口气。 杨籍问道:“母亲放心?” 杨夫人道:“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俩的婚事是我心头大患,如今能解决,只要他是找了个活人,我是没有一点不放心的,横竖我也不指望你们光宗耀祖。” 杨籍心道:好惨的大哥。 他想了想,同杨夫人道:“我瞧着,那姑娘也算安静温柔。如果八郎喜欢,也未尝不可罢?若能让他收心回家,也不至于和父亲继续矛盾下去。” 杨夫人也是这样想的。 可她听见了那句安静温柔,又不自觉地惆怅起来。 杨简一直不肯娶亲,摆明了是放不下谢惜。 可十一娘一贯开朗明媚,从来就不是个安静温柔的性子。 他若真喜欢安静温柔的,怎么如今才喜欢? 第53章 杨简挨家法,棍子都打在臀腿上,周鸣玉不好意思看,一直背着身,只一直看着杨简的脸。 但她进来时大夫正在帮杨简处理伤势,所以她遥遥大概看过一眼,只见得一大片血肉模糊。 她坐在一边,闻得沉重的血腥气。 周鸣玉的手被杨简一直攥在手里贴在颊边,所以她能感觉到杨简的温度高得很不正常。她有心去拧个帕子给杨简擦把脸,但她刚要抽身起来,就被杨简紧紧地拽住。 周鸣玉无法,只得回头找人,丹宁恰巧在旁边看见了,连忙道:“我去拧个帕子来,劳烦姑娘给公子擦擦脸。” 周鸣玉点头。 丹宁刚命人捧了热水进来,这会儿正好用上,连忙拧了个干净的布巾来递给周鸣玉。帕子的温度是舒适的温热,正巧将杨简脸上颈间的汗都擦净。 周鸣玉一点一点帮杨简擦好,回头将帕子交出去,道:“姑娘拧个冰帕子来给他敷敷额头罢,他烫得厉害。” 丹宁说“好”,出去叫人打一盆井水来。 周鸣玉走不开,只得一直缩在旁边,丹宁看她在脚踏上蜷着,赶忙给她拿了个凳子让她坐下。 就是起身这一下,杨简握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周鸣玉能感觉到杨简似乎是真有些支撑不住,所以睡了过去,只可惜睡得不够安稳,她稍微动一动,他都下意识地要收手。 另一边,边大夫手下熟练,很快帮杨简处理好了伤口,又重新上好了药。杨简到底有身份,不好让他大喇喇地晾着,只好铺好纱布,再拿个轻薄的被子盖上。 这会儿收拾停当,丹宁特地将大夫请出去问医嘱,又把其他侍从带了出去。 周鸣玉早看到杨简的眉心皱成川字,此刻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她才去轻轻抚了抚杨简的眉心,看见他终于慢慢舒展开来。 她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杨简的手背,没过多久,听见杨简的呼吸终于稳定下来。 他睡着了。 她心中想,他这点倒是一点没变。 小的时候,杨简就是这样,虽然在外面张扬又热烈,可是回到自己的住处,就喜欢安安静静地待着。下人们若是有什么大响动,他也不会斥责,只是会很不爽地自己窝着。 他一贯是脾气好的那类人。 但他也有脾气不好的时候。难得生病的杨简,听见什么看见什么都烦得头疼,不爱见大夫,不爱喝药,旁人来见他也不爱见。 谢惜倒是能见,但依旧不爱见。 周鸣玉坐在杨简身边,想到自己幼时去他那里探病的时候,杨简永远闷闷地蒙着头缩在大床最里头,兴致不高地说:“你个小姑娘,这时候过来干什么?万一生病了,好几天都不见好。” 他像极了宫里生病时便不敢面圣的妃嫔,生怕自己容貌憔悴便失了恩宠。 此刻房间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周鸣玉倾身靠近杨简,突然想,他是不是仗着自己如今英俊,连脸都不遮了。 周鸣玉一个人闲闲地坐了许久,终于感到杨简的手因熟睡而放松,这才小心翼翼地抽出来,放轻了脚步往外走。 丹宁一个人坐在外头,正看着熬药的小火炉,听见门边有响动,回头看见周鸣玉扶着门出来,轻声喊了句“姑娘”。 周鸣玉坐在廊下,和丹宁一起看着院子里雨点淅沥。 丹宁回头看了眼房间里,轻声问道:“他睡熟了?” 周鸣玉点点头,道:“还算安分。” 这四个字叫丹宁沉默下来。 她照顾杨简这么久,岂能不知他这些琐碎的生活习惯?公子哥儿养尊处优地长大,小毛病一个不少,怎么能叫安分? 她手里拿着个小蒲扇扇火,垂着眼安静了片刻,反驳道:“他才不安分。” 天大地大,有几个人能叫他畏首畏尾,生怕惊扰,惹人厌烦? 周鸣玉侧目望向她,想不知是不是自己想多了,总觉得丹宁这话里有些轻恨的意味。 丹宁抿了抿唇,道:“我仔细想了想,我先前见姑娘,确有些排斥的心思。姑娘虽大度,与我说得清楚明白,不再计较,但我却算不得敞亮。今日,想同姑娘说几句冒犯的话。” 周鸣玉道:“这没什么,姑娘请说。” 丹宁看着外面地砖上被雨点打开的一圈圈水洼涟漪,道:“有件事,我本是不该同姑娘乱嚼舌根的——公子幼时,曾与一高门小姐有过婚约。” 她微微顿了顿,兴许依然是觉得这话说着不合适,但她还是继续道:“我幼时便伺候公子,也常见那小姑娘。他们从前在一起十分快乐,我瞧着心里也快乐。总觉着未来年岁漫长,也不过就是如此。” 可她又轻轻地叹息了:“可她死了,所以婚约没了,公子也渐渐安静下来了。我这些年时常想,若是能再有一个人,能叫公子重新敞开心扉,那自然是很好的。” 丹宁露出一个有些惭愧又歉疚的笑意来:“姑娘来了,我心里是有些开心的,可是我又有些难过。我已经不大记得那个小姑娘的长相了,如果公子也抛下了前事,那么只怕就没人记得她了。请姑娘容我辩解一句——我心中不是厌恶姑娘,我只是舍不下过去,不知道如何面对姑娘。” 周鸣玉沉默了下来。 过去那些年里,丹宁是真的将谢惜当作了自己的主子,同时也当作了自己的妹妹。周鸣玉想过丹宁或许对谢惜还留有一些情意,却不想耿耿于怀到如今。 她的确没想到丹宁先前排斥她,居然是因为这个理由,此刻心里听着,难免不动容。 周鸣玉缓了缓,道:“他有未婚妻,我知道的。” 丹宁似乎没想到,神色有些惊讶。 周鸣玉看着她微微笑了笑,继续道:“所以姑娘如此说,我心里完全理解。” 丹宁的眉心紧了紧,有些酸涩道:“我并非是有意说出来,向姑娘心里扎刺。今日与之前的冒犯,我一并向姑娘赔罪。” 她站起身,便要向周鸣玉跪下。 周鸣玉连忙去扶住她,没让她真的跪下:“姑娘至情至性,以诚相待,我也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怀念故人并非罪过,而是人之常情。只是斯人已逝,望姑娘莫要再执著过去,向前看罢。她若知晓,必不希望姑娘囿于从前。” 丹宁点点头,又解释道:“姑娘请放心。公子是专一之人,虽有过去,但如今既然决心与姑娘交心,便绝不会有二意。望姑娘怜他处境艰难,多加理解。” 周鸣玉笑道:“他若真是忘恩负义之人,我倒要扭头就走了。” 二人间龃龉消散,关系仿佛立时亲近许多,又坐下闲闲说起了话。 周鸣玉这才问道:“姑娘方才送大夫走后,可问过旁人,他是为何挨打的吗?” 提到这个,丹宁又皱起了眉,叹了口气。 “我叫茂武去问了跟着的护卫,说是公子杀了清河郡主的死士,斩了首留了条子,扔在王府门前恐吓她。家主知道后大怒,提了公子去问,公子不肯认错,这才被打了。” 周鸣玉有些疑惑,问道:“他好端端的,和个姑娘家计较什么?可是郡主做了什么?” 丹宁犹豫起来。 周鸣玉瞧见了她的神色,估计是不好说,便说了句“不好说便算了,我不多问”,心里盘算着回头再去找祝含之打听。 说起来,祝含之过了一晚上了,还没给她回信儿呢。 丹宁想了想,还是道:“我都与姑娘说了这么多了,哪还有什么不好说的。其实,和先前我说的那位小姐家中,倒还有关系。” 周鸣玉一听这话,便想起自己之前去见原之琼时,故意提到谢家。 她原是打算挑起原之琼心中猜疑,逼迫她有所行动,自己才好顺藤摸瓜,找出端王府与杨家的关系,看看当年谢家的案子里,端王府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她一颗心高高提了起来,故作平静地问道:“这又是怎么说?” 丹宁看了眼周围,再次确定无人后,方压低了声音道:“那位姑娘家中获罪,全埋在了城郊荒岗。公子昨晚前去拜祭,遇到清河郡主的死士在那边掘墓,恼怒之下——” 周鸣玉噌地站了起来。 掘!墓! 原之琼怎么敢! 周鸣玉浑身难以遏制地颤抖起来,一瞬间嘴唇都白了。 丹宁瞧见她这样,只当她吓到了,起来扶她道:“怪我。这样的事,和姑娘说什么。” 静春 第60节 周鸣玉双腿都有些支撑不住,被丹宁扶着坐了回去。她强自忍耐了许久,方道:“没什么……我就是有些被吓到了。逝者为大,那郡主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丹宁坐在她旁边,脸色也有些愤愤,道:“是啊!那家人当年对她那么好,她便是再没良心,也不该做这样有违天理的事!” 周鸣玉的手死死地攥着衣角,问道:“那墓……当真掘开了吗?” 若当真因为她一句话叫她的亲人曝尸荒野,那她就真的九死不足以赎其罪。 丹宁摇头,道:“那倒没有。就是边缘有一片的覆土松了,还没挖到下面,公子就去了。那帮人害怕被人发现,又赶紧填回去了。公子特地检查了,叫人守着,今晨又找道士去做法事了。” 她无法理解地念叨着:“真是作孽啊……” 周鸣玉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想,当年秀书顶替了她却没有人在刑场上认出来,那说明必然是在牢里就没了,才好掩人耳目地过关。 所以原之琼去掘墓,应当是不确定谢惜是否真的死了,不确定四姐去收尸时,是否将她换了出去,所以用这样偏激的方式,来验证谢惜是否真的死了。 谢家必然有故人在世,那难免就有想要报仇的人。但区区无名故人,和谢家的亲女儿相比,恨意和份量是完全无法相提并论的。 原之琼害怕谢惜会回来,既然动了这个掘墓验尸的心思,想来必然要做到不可。即便今日杨简拦下了,日后难免有防范不了的时候。 但周鸣玉不可能让她再去惊扰谢家人的安息了。 她一直紧绷的心里,突然有一个口子破开。若是一直如此谨慎,不敢向前一步,那复仇鸣冤之日遥遥无期。 这世上人、世间事,原本比的就是,谁更能豁得出去。 若是原之琼非要确认谢惜的死活不可,那她就让她知道好了。 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她—— 谢惜仍在。 尔有何仇,尔有何怨,尽向我来。 第54章 周鸣玉打定主意,起身同丹宁道:“我来得急,什么都没带上,趁他现在睡着,姑娘先照看着,我回去一趟。” 丹宁闻言瞥了一眼旁边的药炉,又瞧了眼屋内的杨简,道:“这药马上好了,得叫他趁热喝了。姑娘若不急,不如稍等片刻,等他醒来好好见姑娘一眼,我再送姑娘回去,也免得姑娘往来折腾。” 周鸣玉正要开口,便听见屋里杨简突然高声喊了一句:“鸣玉!” 他声音十分急迫,还带着点慌乱,仿佛是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周鸣玉没听过杨简这样的口吻,心里微跳,走了进去,应声道:“我在呢。” 这一入眼吓了一跳,杨简掀开了被子,正是一个准备要下床的动作。 周鸣玉连忙道:“干什么!快趴回去!” 她急急地要迈步过去,刚走一步,突然又察觉到不对。方才侍从们慌忙给杨简换了里衣,带子都没系好,此刻他的胸膛和腿还露在外面。 她呀了一声,立刻又背过身,只把手往回扬了扬,恼道:“趴回去!被子盖好!” 丹宁听见两个人轮流大叫,连忙跟在后头进来。此刻看到这两个人尴尬的一幕,又是无奈又是好笑,赶紧走到桌边,将手中托着药碗的漆盘放下。 她轻轻拍了拍周鸣玉手臂,颇嫌弃地看着杨简走过来,道:“你急什么?赶紧趴回去,人跑不了。” 杨简方才因疼痛惊醒,手里下意识一握,空无一物。 他想起是自己的自私,才叫人贸然把周鸣玉找来。方才人来人往的,周鸣玉便进来了,这时也不知道是不是趁他熟睡被杨家人找去了。 他心里立时恐慌起来,也顾不上自己的伤,便掀开被子要下床去找。 此刻见到周鸣玉匆忙进来,整个人好好的,不见有什么事,杨简这才放下心来,后知后觉地因为她的避忌意识到自己的不妥。 杨简难得地生出些窘迫,匆忙将里衣的带子系好,缩回床上。 丹宁重新把被子扯开,给他盖好。 她好笑地看着杨简有些无措的表情,心里微微地有些失落,但随即又转过身,微笑着面对周鸣玉道:“姑娘陪他把药喝了罢。我偷个懒,出去看看仆从们。” 周鸣玉无法,去桌边端了药,慢腾腾地挪过来,坐在了脚踏上。 脚踏低矮,正方便她的手臂搭在床边,与他直视。 药是刚熬好的,温度很高,碗沿热得烫手。周鸣玉直接把药碗放在床边,拿着勺子撩着吹气,没好气地叫杨简道:“过来喝药。” 杨简此刻是衣衫从容了,慢慢支起上身转过来,同她贴得近了些,问道:“你什么时候和丹宁那么好了?” 周鸣玉道:“方才你睡着,我和她一起在外面骂你。” 姑娘家的友谊大抵来得都是如此莫名其妙又轻而易举,杨简大概了解。 他点点头,又问:“骂我什么了?” 周鸣玉白了他一眼,道:“背着你骂了什么,怎么能叫你知道?” 她吹凉了一勺药,递到他嘴边:“喝。” 杨简笑眯眯地喝了,但还是没忍住皱了皱脸,同她道:“好姑娘,这么一勺一勺喝,苦得要命。” 他有个和谢惜一样的地方,就是不爱喝苦药。 如果是平常,周鸣玉说不定会为了苦死他,自己受累些,故意一勺一勺喂给他。 但她今天没什么心情了。 她随口对着碗里吹了吹,递到他唇边:“喝!” 杨简有些遗憾,想着要不说两句软话,叫她继续喂自己,但又感觉到了碗边的热度,怕她烫着手,于是痛快伸手将碗接过,一口气喝完了。 周鸣玉见他喝完,便道:“你醒了就好,我先走了。” 杨简立刻变了神色,道:“不是说不走吗?” 周鸣玉反问道:“我何时说了不走?” 杨简没证据,只能嘴硬道:“你来的时候同我说的,我听见了。” 周鸣玉轻嗤一声,道:“你人都醒了,还拘着我做什么?一院子侍从在呢,少来骗我服侍你。” 杨简自然不会让她来伺候自己的,只是想与她多待一会儿。 他口中软道:“我都被打成这样了。” 周鸣玉便道:“那你倒是同我说说看,是为何被打的?” 杨简这下沉默了。 倒不是被杨宏打了丢人,只是说到这里,恐怕又要说到谢家埋骨之地被原之琼丧心病狂掘开的事。 周鸣玉微哂:“敢做不敢说?我可都知道了。” 杨简倏然抬眼望向她。 周鸣玉道:“我不做什么,就回一趟绣坊,很快就回来。” 杨简信她才有鬼。 但他并没有什么理由阻拦她。 他放开了她的手,轻轻道:“路上小心,早些回来,我等你一起用午饭。” 周鸣玉随便点了点头,扭身走了出去。 丹宁去帮她安排好了马车,送她一路回了绣坊。外面看店的绣文看见她回来,站出来迎她:“姐姐!” 她将周鸣玉拉进去,拿了一个信封过来递给她,道:“方才姐姐不在,祝当家叫人送给姐姐的。” 周鸣玉称谢接过,回到房间。 信中的内容非常简单,提了一句原之琼去掘墓时被杨简及宋既明拦下,又说让她切切稍安勿躁:杨符入京,宫中已知此事,不日或有反应,千万不要擅动。 杨简那般大张旗鼓地威胁原之琼,有不少人都瞧见了端王府门口的那骇人一幕,早就大片地传播开来。 不管是通过哪种途径,今上都是铁定会知道这么一桩事的。 可前面特地提了一句,“杨符入京”。 他好端端待在京郊,突然跑回来,又起了个什么作用? 周鸣玉收起这些疑惑,心里却仍有些微讶,杨简去了,倒还有理由解释,这宋既明与她不曾相识,她也不记得此人从前与谢家有什么往来,他又跑到那边干什么? 她眉眼微垂,默默将信纸折起来,拿火折子点了烧掉,而后去后院里找正在劈柴的小章。 小章见到她,擦了擦脑袋上的汗,笑嘻嘻道:“姐姐来做什么?” 周鸣玉道:“我问你句话。” 小章将斧头放在一边,走到周鸣玉面前来,问道:“什么话?” 周鸣玉低声问道:“你早上出去帮绣坊采买的时候,可听到端王府那件事了。” 小章点点头,道:“听说了,我觉得怪吓人的,就没和坊里的姐姐们说。” 他有些好奇问道:“姐姐方才出去听说了?” 周鸣玉笑道:“可别当我不知道,你瞧见这样的事儿,必然上去凑热闹了。都看见听见什么了,给我招出来。” 小章笑着搓了搓手,道:“也没什么。那一排排摆在那儿怪吓人的,王府一大早的就让人出来收拾了,还把外头的血都擦了。我听说王府一大早就有马车进宫去了,不知道是不是他家王爷进宫告状去了。” 周鸣玉听完,也没觉得什么新鲜,有些失望。 小章想了想,突然又道:“对了,我还听说,杨家那个做了道长的六郎君,一大早也从城外回来了。” 周鸣玉挑挑眉,道:“你每天到底花了多少时间在外头和人闲聊?怎么连人家家几公子做了道长都知道。” 小章一脸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道:“是姐姐每日在绣坊里,知道的太少了。这位六郎君去做道士的事还是很有名的!听说他修为很高,辈分也高,上京许多人想求他讲经解签,还求不上呢。” 周鸣玉便顺着问道:“那他这次回来,是回杨家?” 小章摇摇头,道:“好像是没有。我回来的时候听人说,他马车没往杨家走,倒是往反方向去的。” 反方向,那就是去端王府了。 周鸣玉想到自己所见所闻,似乎杨家人与原之琼都觉得,他是一个为了谢忆不顾一切的疯子。 甚至于,已经疯到了杨家需要派人来盯住他的程度。 离开前丹宁说过,杨简请了道士来做法事。什么道士这么大胆子,和皇帝作对,为死刑犯做道场? 但杨符肯定是敢的。 静春 第61节 如此,倒与信上那个信息合上了。 周鸣玉笑着又与小章多说了两句,将此事装模作样地带过了,而后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那边别院里那么多侍从,恐怕有不少都是杨家人派过来的,人多眼杂,肯定也瞧见了她;杨宏早知道杨简同她走得近,如今不断,恐怕后面还有麻烦。 破事一堆,不胜烦扰。 周鸣玉身上还是临走时那件居家的便服,裙角因为下雨沾了不少泥点子。她换了一身衣裳,收拾妥当,复又下楼去找绣文。 “你等会儿出去一趟,帮我办件事。” 绣文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听完周鸣玉的话,点头低声道:“姐姐放心,我等下就去办。” 周鸣玉于是放心地取了伞,又上了来时的马车。 马车的车夫还是上回那一个,早与周鸣玉混了脸熟。周鸣玉下车时特地请他进来喝茶用点心,闲聊时知道他家有个孩子,还又摸了个小香包送他。 车夫大哥于是分外喜笑颜开,听见周鸣玉说要绕道去一趟龚大夫那里,十分痛快地点了头。 -- 端王府的侧门打开,杨符穿一身雪青色道袍,撑伞从门内跨出来,回头对门中人轻轻颔首:“留步。” 原之琼站在原地,脸色不大好看,但仍是同他一礼:“道长慢走。” 杨符面无表情地扭头上了马车,待马车转过一道弯,突然紧急停下,惹得人向前一扑。 “师叔,有个小乞儿方才扑过来,递了一张纸条就跑,师叔可要看看?” 第55章 周鸣玉到龚大夫居所时,他正一个人坐在屋门口的摇椅上,手里抱着本医书慢悠悠地看,脚底下踩着药碾子慢慢磨药。 看见周鸣玉来唤他,他才坐起来,道:“不是昨日才来了,怎么又来了?哪里不舒服?” 周鸣玉走到檐下来收了伞,坐到他旁边,道:“不是我不舒服,是杨简。” 龚大夫怪道:“那小子皮实着呢,能有什么不舒服?” 他看了眼外头,不见有人陪着周鸣玉,居然是周鸣玉自己来的,惊奇道:“怎么?这样不舒服,都不能和你一起来?” 周鸣玉为他这语气浅浅笑起来,道:“他不听话,挨了他父亲的打了,眼下皮开肉绽的,还发烧。我特地过来找您呢,陪我去看看他伤势如何?” 龚大夫一听这话,重新向后仰着躺好了。 “挨他父亲的打,那就不奇怪了。” 他似乎一点都不着急也不关心似的道:“他经常挨完打过来找我要伤药,次数多了,我就直接给他配好了一箱带走,够他天天挨打用到明年的。” 周鸣玉再次同龚大夫道:“这次恐怕有些重,整个人染得血人一样,是叫人抬回来的。” 龚大夫的眼神斜过来,有些不大信,道:“你莫不是关心则乱,诓我过去的罢?” 周鸣玉连忙否认道:“我有什么关心的?” 龚大夫好笑道:“你不关心,下着雨,跑来找我这老头子做什么?” 周鸣玉道:“我不是瞧着那大夫没您厉害吗?药熬得一股苦味,处理伤口也慢。” 龚大夫连忙摆手道:“你少来吹捧我。他要真打得半死,他母亲肯定心疼得很,必找来的是最好的大夫,指不定还是哪个今日休沐的太医,轮不着我去看。” 周鸣玉闻言,立刻道:“那不是巧了吗?既是您从前的同僚,更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了。” 龚大夫满脸躲避的意味,道:“可别,我丢不起那个脸。” 周鸣玉听到这话,疑惑问道:“这又如何说?您这个年纪,行医几十年,遇到小辈,哪有丢脸的道理?” 龚大夫仰躺在摇椅上,轻轻叹了叹,一双老眼黯淡地瞧着昏沉的天色。 “我是没有脸再去见太医院那些同僚了……我平生就教过那么一个最有出息的徒儿,明明有当得了院首的本事,偏偏去搞那些邪魔外道,忘本负恩,一错再错。” 周鸣玉听龚大夫这样说,想起了那位在太医院销声匿迹的舒太医。 那舒太医当年因年纪轻而医术高,一度十分有声望。谢家从军的叔伯兄长们常年是一身伤病,每每回京来,都是请这位舒太医进行诊治。谢家其他人若生了病,也是优先考虑到这位舒太医的。 周鸣玉记得幼时见此人,不过是个普通中年男人的长相,笑意常常温和亲近,说话也妥帖,从不叫人心焦担忧。 却不料,如今龚大夫如此说,居然是说“邪魔外道,忘本负恩”? 当年谢家人的调养方子,全是舒太医定的。若他为人并不似看起来那般正派,那么或许,那些叔伯兄长们的旧疾常年不愈,并非是因为久经沙场的缘故。 可惜那些方子早都不知丢哪儿去了,否则,倒是还可以拿出来查一查。 周鸣玉有心想再多问几句,龚大夫却起了身,将这个话口打断了。 他走到屋内,去抽屉里翻了翻,回头见周鸣玉没跟进来,便招招手示意她过来。 周鸣玉不解何意,过去以后才发现龚大夫从其中取出了三四个瓶瓶罐罐来,又到一边取胶水,在瓶子封口上贴纸片。 他一边写一边贴,还不忘叮嘱周鸣玉道:“这个是杨小子说你眼睛不好,总是畏光,平日里又用眼多,所以叫我给你配的。你先拿回去试试,看看效果,量不多,你用完再来。这些个都是给杨小子的,他用得多了,闻一闻味儿都知道干什么用的,你给他就是了。” 周鸣玉熟门熟路地去一旁拿了个小竹筐装了,眼见着龚大夫又坐了回去。 “龚大夫,杨简被打得可惨了,你真不去凑凑热闹?” 龚大夫笑道:“什么鬼热闹?不值当我冒着雨去。你撑好伞,路上慢些。” 周鸣玉说好,撑开伞,出去上了马车。 车夫老赵帮周鸣玉撑着伞,扶她上马车:“姑娘原来是给公子请大夫的,怎么,龚大夫果然不同意去罢。” 她听着这话,问道:“怎么,龚大夫从来不外出看诊吗?” 老赵一边收脚凳,一边道:“可不吗?龚大夫先时有不少家底,如今不愁吃穿,不靠行医赚钱。他这院子藏得这么深,全凭给邻里看病攒下的声望,才有病人上门来找他。但他自己是从来不外出看诊的,谁请也没用。所以那些病得重的下不了床的,也找不上他,只是挣些小病小钱罢了。” 他穿着蓑衣在外面驾车,因为周鸣玉要同他说话,就把铺了油布的帘子掀起来一点,既不叫人看见车里,又不影响她与老赵沟通。 周鸣玉道:“这才是厉害的大夫呢。毛病还没变大的时候,就及时处理了,免得拖久了,有心无力。” 老赵点头笑道:“可不是吗?我家公子在外头办事,病倒生得少,只是伤不少,每次都来找这龚大夫。瞧着他用药都是些便宜药材,不见什么名贵的东西,偏偏效果好得很。公子那些部下啊,有个小病小伤的,也都是来看龚大夫。” 周鸣玉有些感慨道:“只是不见他找个学徒,一个老人家,每天辛苦看病做药,你家主子还是个不清闲的,常来麻烦他。” 老赵道:“是龚大夫自己不肯找徒弟的。他说自己看人不准,若是找个心术不正的,学一身医术傍身去害人,反倒不好,所以不肯带了。” 他有些奇道:“姑娘说说,这龚大夫也是个奇人。怎么说到找徒弟,还能想到这回事的?” 周鸣玉便道:“许是从前有过什么教训。或许是带过徒弟,但结果不好。” 老赵道:“兴许是。” 他回头瞧了一眼周鸣玉,道:“姑娘莫打着帘子同我说话了,外头雨大风大,莫扑湿了姑娘,回头再惹了风寒。姑娘坐一坐,咱们就到了。” 周鸣玉说“好”,放下帘子,坐了回去。 马车重新回到惜春里。周鸣玉坐在马车里,打着帘子看见巷口刻着“惜春里”的牌子,这才知道注意到了杨简是将宅子买在了什么地方。 这里不算达官显贵喜爱之处,但好在也是幽深安静,并不喧闹。 只是这个名字,实在有深意得很。 于是周鸣玉又问了老赵一句:“赵大哥,你家主子买宅子,怎么买到这儿来了?又偏又远的,可不是显贵们爱买宅子的位置。” 老赵笑了笑,道:“听说是公子喜欢这名儿,一下就选中了,买了两个紧邻的宅子打通了重新布置好,就一直住这儿了,一晃也许多年了。” 周鸣玉听见这个“一直”,笑道:“他做官才几年,怎么就许多年了?” 老赵道:“姑娘不知道。公子十五岁就出来买了这宅子了,先把主屋弄好,就直接住进来了,一点都不嫌外头工匠每日敲敲打打地闹人。” 十五岁。 八年前。 这个特别的时间点,惹得周鸣玉的心思微微一颤。 她口中道:“那倒奇怪了。他那么喜静的人,怎么不在杨家等着宅子好了,再过来住。” 老赵笑了笑,勒住了马,跳下车摆好了脚凳,帮周鸣玉掀开了帘子,将伞撑开在她头顶。 “姑娘下车罢,小心水。” 周鸣玉道“好”,提着裙边下来,又将药瓶拿上。 此刻早过了用午饭的时候,周鸣玉赔笑道:“叫赵大哥麻烦这一路,快去吃饭罢。” 老赵口中说着“不麻烦”,将伞递给她,道:“姑娘快进去罢,别在这儿吹风了。” 周鸣玉撑着伞往里走,见到院子里的仆从明显少了好些,不知是不是因为杨简嫌吵,所以醒来以后,便将杨家派来的那些仆从都赶回去的原因。 丹宁遥遥看见她进来,快步过来迎她,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帮她收了伞,从廊下和她一起往主屋绕过去。 她有些无奈地道:“姑娘这一趟可去得久,那位祖宗脸拉得老长,可是很不乐意。” 周鸣玉笑道:“他又不是个小孩,离了谁活不得?我可是一路紧赶慢赶,半分没耽搁。姑娘明理,好好算算时间,哪里去得久?” 丹宁道:“我自然知道姑娘是紧赶慢赶,恐怕老赵知道公子离不得姑娘,路上也没放慢速度。可是公子就那个脾气——” 她压低了声音,拧着眉抱怨道:“公子哥儿,毛病多。”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丹宁拎着东西,看见里面几瓶药膏,问道:“姑娘是去帮公子拿的药?” 周鸣玉点点头,道:“是呢。来时去了趟龚大夫那里,本想请他过来看看,谁知请不动,就只拿了几瓶药。” 丹宁笑道:“也不算亏。伤药这东西公子费得快,姑娘今日不去,来日茂武还得叫人去拿。倒是谢谢姑娘了。”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主屋门口。丹宁将伞插在门口,将东西放在另一边,帮周鸣玉将披风上的水珠拍了拍,挂到了衣架上。 周鸣玉进屋,侧目瞧见杨简睡在床上,本以为他睡着了,却不料他立刻就闻声扭过了头。 周鸣玉敏锐地看见这一扭头的动作之间,他脸上立刻多云转晴。 “你回来了。” 第56章 杨简的眼神很亮,语气又格外的真诚和惊喜。周鸣玉心里冒出一个有些荒谬的念头,她突然觉得,杨简这副样子,像极了一个听主人话在原地等了三天以后、看见主人带着大排骨回来喂他的大狗。 她被自己心里这个念头逗笑了。 静春 第62节 杨简看见她笑,脸上的笑意收敛,故作生气地板起了脸,道:“笑什么?” 周鸣玉不说,只道:“没什么。” 杨简一看就知道有鬼,撑着脑袋道:“一看就知道脑子里没想我半点好。” 周鸣玉走过来坐在他旁边,在床边的小几上取了茶壶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温茶:“胡说,把我当什么人了。” 杨简伸手按住她,道:“茶都不热了,叫人重新沏一壶,你再喝罢?” 周鸣玉拍开他,道:“正渴呢,又不冷,温温的正好入口。” 杨简于是没再拦她,只是支着自己换了个方向,伸手圈住了她的腰,自己的脑袋顺势也枕上去。 周鸣玉正喝着水,不期然看见自己腿上多了个脑袋,便将空了的杯子放在旁边,低下头来伸手推了推他,道:“沉。” “不沉。” 杨简抱着她的腰晃了晃,就是没撒手。他的声音捂在自己的手臂和她身体的间隙里,听着闷闷的。 周鸣玉推他道:“我刚进来,就听丹宁姐姐说你发脾气,才和她说呢——” 杨简打断她,仰头道:“你和丹宁如今倒是十分要好了,光听她怎么说我,倒是不听我的。” 周鸣玉哂道:“听你的做什么?我瞧你十句里倒有六七句都不是实话。” 杨简不忿地嘁了一声,又把头埋回去,道:“你和她又说什么了?” 周鸣玉道:“我才不告诉你呢。杨简,你瞧瞧你自己这个样子,跟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样。我要是把你这副样子拿出去跟人说,都要叫人笑掉大牙。” 杨简好笑道:“你就是拿着纸印上几千几万份,贴得上京城到处都是,也不见得有几个人会真信。” 他轻轻地掐了掐她的腰侧,道:“听没听说过黑面阎王?敢笑话我,是不是不要命了。” 周鸣玉伸手,像个公子哥儿调戏姑娘似的,掐住杨简的下巴,左右轻轻晃一晃,装模作样地打量一番,道:“我瞧瞧。黑面阎王?我怎么觉得,像个白面小生。” 她一手向后一撑,眼睛因笑而弯弯,道:“谁家的俏郎君?若是无处可去,不如跟了我罢。姑娘我有的是钱,必然叫你过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杨简笑了,顺着她的腰不知死活地贴上去:“是吗?姑娘打算叫我……过什么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她今日换了个挡风挡雨的披风,想着杨简的屋子里温暖,便只穿了个轻薄的裙衫。而杨简本就发着烧,手也烫,呼出的气也烫,烧得她腰这一圈都发烫。 她有些想躲,道:“你想过什么样的好日子?你想要什么,姑娘我都给你买来。” 杨简轻轻地勾了勾唇,松开了她,向枕上一躺,道:“我才不听你这坏姑娘骗人的鬼话。” 周鸣玉啧啧称奇,伸手打了他一记,道:“我怎么成了坏姑娘?怎么又说的是骗人的鬼话?” 杨简侧目看见丹宁带着人进来,这才将目光重新转向周鸣玉,故作委屈道:“说好了等你回来用午饭,这都什么时候了?” 周鸣玉这才想起这回事,呀了一声,回头看见丹宁带着侍女进来,将饭菜一一摆上短足的桌案。 她有些惊讶地问杨简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没吃饭?” 杨简很理所应当地道:“你不是也没吃吗?说好了等你一起的。” 周鸣玉退后一点,等侍女将桌案摆到床边来。杨简趴着不方便起身,只能就着床沿这样吃饭,瞧着好不滑稽可怜。 周鸣玉也没让她们再去拿矮凳,就势坐在窗前的脚踏上,捧起碗筷和杨简一起开始用饭。 杨简的手肘支着身子,不便伸臂夹菜。周鸣玉看见了,心道自己还是多善良一些,便主动帮杨简夹菜,放在他面前的小碟里,以便他用饭。 杨简吃了两口,开始叹息,道:“这碟子摆得不好。要是没有,姑娘今日就得把饭喂到我嘴里了。” 周鸣玉手中的鸡肉夹了一半,闻声狠狠扔到他盘子里,恐吓道:“早知道就不伺候你了。今天这是最后一口了,再没有了。” 杨简想着周鸣玉不至于这么对他,口中故意道:“好姑娘,不必如此罢。” 可谁知周鸣玉还真就不管他了。 不仅不给他夹菜了,甚至将桌子挪远了,放在他够不到的地方。 她坏笑着冲他努努嘴,道:“你手里那碗粥还满着,公子可别浪费了。” 小小的一个碗,几口就能喝完。 杨简狠狠地吃了个四五分饱,只能将空碗放在一边,而后自己撑着脑袋看向周鸣玉,道:“本公子要擦嘴。” 周鸣玉还在慢悠悠地喝粥,听见他说话,随手将桌边的帕子给他甩过去,也没看准地方,直接扑到他脸上。 杨简无语地擦了嘴,故作哀怨道:“姑娘还说自己不是坏人。方才还说什么,我想要什么,都给我买来。如今一顿饭没完的功夫,翻脸就不认人。” 周鸣玉自己用完了,才将碗筷收到一边,自己擦了嘴,还不忘喝口清茶漱口。 她一边喝茶,一边提了一杯给杨简,道:“你懂什么?这才是对你好的好姑娘呢。怕你这样一直趴着,吃多了等下不舒服。” 她白他一眼,道:“真是狼心狗肺。” 杨简将茶喝了,还给周鸣玉,周鸣玉又顺手来收那张帕子。杨简伸手递给她,等她接过了,又不松手,只道:“姑娘是不是欠了我什么?” 周鸣玉一听就无语,使了点劲,将帕子抽了出来,而后转身出去找丹宁和侍从收拾碗筷了。 侍从进了屋,她故意站在门口不进去。丹宁看见她不进去,便问道:“他又如何为难姑娘了?” 周鸣玉道:“我欠债,怕见债主。” 丹宁笑道:“这有什么的,欠钱的都是大爷,且叫他求你去。” 周鸣玉口中说着“言之有理”,又和丹宁说了会儿话,见里面的侍从退出来,才又重新走进去。 但她也只是远远站在一边,抱着臂冷眼瞧着杨简不过去。 杨简笑道:“我不过问你要个东西,你至于躲那么远吗?难道那不是你欠我的东西?” 周鸣玉道:“那可是你算计我的。” “你先过来。” “我不,除非你说我不欠你的。” “那不行。现在可以不给,该欠还是要欠。” 周鸣玉故意装起了可怜道:“我手疼,眼睛也疼,每日睡得也少。你怎么舍得叫我费心费力地去给你做帕子的。” 杨简瞧她这样,心控制不住地发软,只得放低了姿态道:“你先过来,东西等你什么时候想给了,再给我就好。” 他还是不肯松口。 但是这话可做的文章就大了。什么时候想给,那就看她的心情。她若不肯给,一辈子也都不用给。 周鸣玉满意了,这才靠近了他。 杨简趴久了也累,撑起身子微微侧过来躺着,权当放松。周鸣玉看着他这姿势,问道:“你侧过来,不会压到伤口吗?” “还好,没打到侧面。” 他拽一拽她的衣摆,道:“好姑娘,坐过来些,让我靠靠。” 周鸣玉一看就知道,他又打的是拿她当枕头的主意,所以根本不听他的,只是道:“一晚上不睡觉,早上又挨打,这会儿不好好睡一会儿吗?” 瞧那眼皮子,都没力气睁了。 他的确是因为伤病有些发昏,眼睛半垂着,露出上扬又锋利的褶痕,却并不让人觉得像平常那样冷厉。 杨简摇摇头。 他确实有些想睡,可是上午那短短一觉醒来之后却没看到周鸣玉的感觉并不好,他不大想在周鸣玉还在的时候睡。 大不了晚上再好好睡,终归晚上周鸣玉不会留在这里的。 周鸣玉看见他轻轻皱着眉,估计他还是疼痛,所以伸手将他身后柔软的被子又拉过来堆在他身后,好叫他有个着力的地方。 她晃了晃他拉着自己的手,道:“松一松,我去给你点安眠香,好好睡一会儿。养伤最忌讳劳累,你过几日还要出去呢。” 杨简道:“你在这儿呢,不想睡。” 周鸣玉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道:“放心罢,我又不走,我也困呢,等会儿去榻上眯一会儿,肯定陪你用过晚饭再走。” 杨简这才松了手。 周鸣玉将香点上,正要往榻边去,却听杨简叫她。 她走过去,问什么事。 杨简默默地往里靠了靠,将那本就宽大的床铺让了半张给她,道:“榻短,又有阳光,你睡着不舒服,躺这儿罢。” 她一听就转身要走,杨简一把拉住她,下巴点点床尾,道:“外衣别脱,拿那张薄毯子盖一盖。” 周鸣玉分外无奈,道:“不合适罢?外面那么多人呢。” 男女七岁不同席,杨简不至于不懂。 杨简道:“又不让你脱衣裳。再说了,外面都是我的人,不会乱嚼舌根的。” 他又流露出那种可怜的神情,道:“好姑娘,心疼我一回,陪陪我罢。” 周鸣玉被他软磨硬泡,分外无奈,只得躺在了外侧。杨简倒是老实,扔了个多余的枕头在两人中间,人老老实实地贴墙睡,只是拉住了她的手而已。 周鸣玉躺着,总觉得浑身不得劲,干脆抽出了腰间的帕子,盖在了自己脸上。 杨简看着她这样,好笑地将她的帕子往下拉了一点,道:“干什么?” 周鸣玉的眼睛露在外面,无奈地看向他,道:“我总觉得不自在,都怪你。” 杨简于是抽回了手,不再拉着她,问道:“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周鸣玉缩回手,老实道:“好一点。” 杨简便笑,看出她其实不困,只是因为想让他睡会儿,所以才勉强躺在这里。 他干脆伸手,从床头的矮柜抽屉里取出个手掌长的短竹笛来塞到她手里,问道:“会玩儿吗?” 肯定会的。 这还是小时候他在外面和人学的把戏,回来炫耀一般地吹给她看,后来又被她缠着教给了她。 周鸣玉看了一眼,没想到他如今这么忙,还有时间玩儿这种东西。 “不太会。” 她好久没玩儿过了。 杨简点头,重新趴好,把脸背对她埋向了里侧,道:“那吹来给本公子听听罢。” 周鸣玉对着他的后脑勺嘁一声,把竹笛放在了唇边。 一段小小的童谣结束,周鸣玉拿开竹笛,听见了杨简平稳安静的呼吸声。 静春 第63节 第57章 杨简这一觉睡得相当不错,只除了伤口一直泛疼,再除了趴久了以后浑身酸痛。 他中间迷迷蒙蒙地醒了几回,将睡得僵硬的脖子转回来,看见周鸣玉睡在他旁边,身子向外微微蜷起。 人还在。 他安下心来,放心地将身子侧过来,手里轻轻拢了一缕她散落在背后的长发,又阖眼睡去。 再一次他醒来时,周鸣玉已经醒了,安安静静地起了身收了薄毯,拿了个大引枕靠在腰后,坐在他旁边,也不知道在做什么。 他伸手拉住了她衣摆,又沉沉地睡过去。 此后几回,他醒来时,周鸣玉都在。 周鸣玉知道他睡得不好,看着时间差不多了,等他再次眨了眨眼皮的时候,就干脆摇了摇他,道:“别睡了,醒醒。” 杨简许久没睡得这样沉了,许是因为她在,所以格外安心。 他难得有了些想要赖床的想法,凑过去伸手抱住她,把头埋在她腰侧,道:“没睡醒。” “不行。” 周鸣玉没同意,起身把他的手拉开,又去揪他的耳朵:“你睡了一整天,晚上还睡不睡了。” 杨简拿她的话噎她道:“病人最需要的就是休息。” “你休息够了。” “我没有……唔。” 周鸣玉将一张冷水拧湿的帕子直接盖在了杨简的脸上,满意地看见他终于清醒了过来。 杨简伸手取下帕子,刚睡醒的眼睛还有点雾蒙蒙的,不满地看着她说:“我差点吓得翻过身去。” 周鸣玉满意地将帕子放回去,杨简这才看见床边放着个针线筐,里面乱糟糟的,像是她做了一半没做完的东西。 他还当是给自己的,心头一喜,故意道:“你这是做什么呢?” 周鸣玉瞧了一眼,道:“给丹宁姐姐家小孩子做的肚兜。” 杨简无语。 周鸣玉看着他吃瘪,正要坐回来继续做,却见丹宁自外面进来。原本是轻手轻脚的,待看见杨简醒了,便大胆了些。 她同周鸣玉笑了笑,这才同杨简道:“夫人过来了,马车到巷口了,我带周姑娘去后边先坐坐。” 杨简一听,看向了周鸣玉。 周鸣玉自己也不想与杨家人见面,即便那是从前对她很不错的杨夫人。 她干脆地起身,将自己靠着的引枕取走,丹宁便直接收在手里归放在原位。周鸣玉又将针线筐拿起来,去衣架那边取了披风,确保自己没有什么东西留在屋里,这才走了出去。 周鸣玉走后不久,马车慢慢地停在了别院门口。杨夫人自车上下来,由侍女撑着伞,走向了主屋。 丹宁送完周鸣玉,主动出去相迎,一路带着杨夫人进来。 杨夫人和丹宁笑盈盈地说着话,面容颇和蔼,待走进了屋,眼神方敏锐地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门口放伞的瓷瓶里。 普普通通一把油纸伞,也不像是他们用的东西。 杨夫人露出了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 周鸣玉一路顺着回廊过去,进了后边房间,看到门口放伞的瓷瓶,才想起自己的伞还丢在那边。 她疾步返回想要去取,走到一半便遥遥听得前面错杂的脚步声,躲在廊后瞧了一眼,杨夫人已经走在最前,进了杨简的房间。 她为免人发现,没有声张,迅速离开了那边,回到了后边房间。 周鸣玉倒不是害怕杨夫人发现她的存在。老实说,像杨简这样的身份,身边若是多出来了什么人,或者和什么人多纠缠了一会儿,肯定都是会被人盯上的。 杨宏已经知道了,没道理杨夫人不知道。 再者说,杨简今早被打个半死,不在自己家待着,非要跑这么远来别院待着,本身就有问题。 更何况,她今早来本就没避人。 周鸣玉唯一担心的仅仅是,她自己要办的事还没结果,如果杨家人再找她的麻烦,这一点会很麻烦。 她只盼着杨符真像别人说的那么疯,在外面好好地帮她做点事出来,免得她一个人独木难支,两头费心。 周鸣玉一个人待在屋里,倒也不觉得无聊,慢慢将肚兜做好了,还附赠给她做了两把络子。 等东西做好,收了针线,前面丹宁正好过来:“姑娘久等了,夫人走了,咱们回去罢。” 周鸣玉也不着急,只是先将东西给了她看。丹宁摸着爱不释手,连声道谢:“姑娘手巧,难得是触手也柔软,给孩子穿着,舒适是第一位的。” “姐姐喜欢最好。” 她笑着将络子给丹宁,丹宁倒过谢,将东西收了,和她一起出门去。 丹宁要先绕到自己房间去放东西,本想叫周鸣玉先去,周鸣玉自己有话要问,没点头,只说和丹宁一起。 丹宁一向伶俐,便也不再多言,和周鸣玉同行。 她放了东西回去,和周鸣玉一道往前去。 周鸣玉这才问道:“方才我的伞落在那边房间了,夫人进去看见,没说什么罢?” 丹宁摇头,道:“夫人看见了,不过没说什么,想是知道公子这里有人在,所以只关心了公子伤势,又送了点药材什么的,叮嘱了下人们几句,便先走了。” 周鸣玉道:“恐怕他家人知道我了,他在杨家也不好过。莫不如之后几日,我就不来了罢?” 丹宁是女子,知道其实心里是同意的,但她实在又说不好杨简的心思。 杨简肯定知道杨家人的麻烦,但他如今对周鸣玉这样上心,既然叫她来,想必已经做好了护她的准备。若他不久之后就要离京,此刻未必舍得与周鸣玉分开。 丹宁只能道:“姑娘去同公子谈谈罢。我估计公子是舍不得姑娘的。” 周鸣玉点头,道:“自然是要说的。” 二人回到杨简房间,丹宁没进去,只将周鸣玉送到了门口。周鸣玉慢悠悠走进去了,看见杨简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趴在床上,见到她才开心起来。 “叫你等得久了。只是刚好到了换药的时候,就想着换好了再叫你。不然一堆血啊药啊的糊在一起,你看着害怕。” 他仍旧把她当个娇贵的小姑娘,虽然早在上苑的悬崖下时便明知道她从前受过罪,恐怕见过许多这样的场面,但仍旧想要叫她避开,免得看见这样血腥的样子。 而且,他故意说自己换药,便免得再说起杨夫人。 好端端的,实在是没必要和她提起杨家人。 周鸣玉瞧见他嘴唇有些白,问道:“换药的时候纱布扯到伤口,还是疼?” 杨简满脸堆笑,没想到她能想到这个。 其实他如今的忍痛力不错,这点痛意,等一会儿就过去。但是周鸣玉抚着他的脸说这个,他还是没能忍住。 他轻轻地抿了抿唇,老实道:“疼。我不想盖那纱布了,本来皮没掉,都要被纱布扯掉了。” 周鸣玉往他身上瞧了一眼,犹豫了一下,道:“房间里也不冷,要不,明天别盖了,也好叫伤口透透气。这样捂着可怎么好?” 杨简摇摇头,道:“你还在呢,哪能不盖,像什么样子。” 周鸣玉便道:“我明日便不来了。” 杨简一听这话不乐意了,口中急迫道:“我长大后没被打成这样过,我母亲担心我,这次就专程过来看看我。她看见我精神好,没什么大碍,以后也就不会再来了。我这回是没想到,才叫你躲到后面去,下回不会了。” 周鸣玉闻言,眉头微蹙,问道:“什么叫长大后没被打成这样过?你小时候,也被这么打过?多小的时候?” 杨家祠堂里那几根棍子,周鸣玉小的时候见过,挨一棍子不是玩笑的。若是碰到个身体弱的,下手又狠的,恐怕几下就能打死。 杨简到底是杨宏亲生的儿子,小时候虽顽劣了些,但一直知礼守节,怎么会落到让杨宏打成这样的地步? 她自认记忆里没有这一段,那么就是谢家没了以后挨的打。 可谢家没的时候,杨简也才十五岁,能做错什么事,何至于被打成这样? 杨简没提自己当年一边大腿骨都被打裂了的事,只是含含糊糊地带过,道:“我从前叛逆不懂事,顶撞上亲,我父亲气不过,才打了我。那时候年纪小些,瞧着伤得重些,也趴了好久,但其实打得不重,没什么事。” 他看着周鸣玉难看的脸色,又放软了声音道:“好姑娘陪我几天罢,我过几天就要走了,难得有机会和你在一起。我同你发誓,以后一定老老实实的,再也不挨打了。” 他还真立起了三根指头。 周鸣玉赶紧把他的指头压下去,同他道:“我必然不会这样陪你一整天了。或是上午,或是下午,我有空了来陪你吃顿饭,平日里你就自己养罢,我还有事要做呢。” 杨简也知道最多就是如此了,分外可惜地垂下了眉眼,闷闷地哦了一声。 周鸣玉又陪他一直到用过晚饭,这回杨简不留她了,等她陪他说了会儿话消好食,便同她道:“趁天没黑,你回绣坊去罢,我也安心些。” 周鸣玉一想也是,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杨简看着她巴不得早点离去的样子,闷闷不乐说了好几句“明天一定要来”的话。 内容是威胁性的,语气是卑微的。 周鸣玉听得好笑,出门坐上马车,一路回了绣坊。 绣文看她回来,帮她提了东西,一路陪她回到房中,待门关上,方同她道今日交代的事都已办成。 周鸣玉特地多问了她一句,可有人给她送信没有。 绣文道没有。 然而第二日,这信便传到了周鸣玉的耳边。 第58章 周鸣玉一大早醒来,下楼与几位绣娘们一起去后院用早饭的时候,就听见小章在那边压着嗓子和绣文等几个年轻姑娘窃窃私语。 绣娘们看着好奇,把小章叫过来,问道:“一大早的,又和妹妹们说什么呢?” 小章笑道:“姐姐们不知道,我今早出去,听见一桩热闹事。” 便有绣娘问道:“什么热闹?” 周鸣玉也侧首望去。 小章压低声音道:“听说昨天宫里着火了!火势特别大,离得近的那些权贵家中全能看得见,说是半边天都烧红了。姐姐们说奇不奇,昨儿个咱们晚上出去烧纸的时候还下雨呢,偏偏到了后半夜停了,正是这时候走了水。” 静春 第64节 有绣娘看他比划,虽惊奇,但没当真,道:“说得像你亲眼见着了似的。宫里那么多人,岂能没有救火的?如今到处都是雨水,这么潮湿的时候,哪能烧红半边天?就你满口胡沁。” 小章闻言有点急了,道:“当真,姐姐可别小瞧我这人脉,消息灵着呢。” 绣娘们笑着散开去用饭了,周鸣玉听在耳中,没有多问小章,只叫了他一声道:“小章,等会儿帮我套下车,我上午去祝当家那边看账本。” 自打周鸣玉那日答应了祝含之,便同小章说了这事,小章应了声,说保管每天把她好好送过去再接回来。 周鸣玉将自己的事处理好,便出发去了那边。 早有人得了叮嘱,将需要的账本给周鸣玉找了出来,专为她开了一间安静的房间,由她观看。 仆从帮周鸣玉备好东西,便要退下,只道周鸣玉若有需要,随时可来叫人。周鸣玉倒也没有别的事,只是道了一句:“若是祝当家回来,还请告知,我去见过祝当家。” 仆从称是,退了下去。 如此,周鸣玉看了一上午,大概搞明白了那边的生意。只是有些细节,尚需她留心再细看一遍。 直到午时初刻,周鸣玉才听见门外传来响动,方才那仆从敲开她的房门,道:“周姑娘,祝当家回来了,这边请。” 周鸣玉一直等着就是为了见她,此刻便赶紧去了祝含之房间。祝含之才将衣服换下从屏风后走出来,接过周鸣玉给她倒的温水,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听到信儿了,今日必要来找我,东宫赏饭我都没用。” 周鸣玉当年是被祝含之带进上京,一路上没少见识她的挑剔,茶水饭食一概是用自己带来的,就连厨子都是自己带锅,从来不用客栈和食肆的灶台。 东宫赏饭不要,八成是她自己挑剔。 周鸣玉没说破,只道:“我就听见外头百姓议论,说昨夜宫里烧了整整半宿,可是真的吗?” 祝含之问道:“你瞧见了?” 周鸣玉摇头,道:“离得远,哪能瞧见?只是外头议论得多,我才想是真的。祝当家这楼高,可瞧见了?” 祝含之笑道:“怎么没瞧见?我要不是好奇,也不至于一大早去东宫凑热闹打听,是不是?” 周鸣玉便道:“那别卖关子了。宫中高楼不多,能烧到让外头人都瞧见的,没有几处。若是靠边些的,那就是万福殿了。” 祝含之点点头肯定道:“正是万福殿。原之璘的尸身还停在里面,一晚上,都烧干净了。” 端王世子原之璘崩逝,圣上念及端王中年丧子,特许原之璘在宫中万福殿停灵,待二十一日之后,便移去皇陵,葬在端王陵墓之侧的位置。 而昨日,正是停灵的最后一日。 昨日一天雨下个不停,临近入夜时更是变得大了起来,可谁知后半夜不仅停了,还突然起了大风。 白幔被风吹着卷上了香烛,一瞬间便将整座殿宇都烧了起来。 周鸣玉听见这话,十分震惊,问道:“最近这样潮湿,宫中又一直有人蓄水,那么多宫人在,怎么能烧了一晚上,还将他遗体烧没了?没人进去抢吗?” 祝含之挑眉道:“就是这样才奇怪呢。以昨日燃烧之火势,单说是引燃了白幔,我是不信的,若是不浇油,哪能烧成那样?而且,我听说,那附近蓄水的水缸都浇空了也不见火势变小,还是跑远搬了其他地方的水,又有火司到来,才慢慢扑灭的。” 她眼中有些旁观的幸灾乐祸,道:“那原之璘也是倒霉。火势那么大,寻常人根本闯不进去,为了抢他遗体,还折了两人。等到后头将万福殿的火扑灭,连房梁都早被烧塌了,哪里还能凑得齐他?” 周鸣玉思忖片刻,问道:“端王府上接连出事,这一遭,不会是单纯的天灾罢?” 祝含之自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管是不是人为,如今圣上,是打定了主意要将此事认为天灾了。” 她饮完了杯中水,手里捏着那个杯子慢悠悠地转,道:“我听说,昨儿个半夜惊动了陛下,陛下命人传了钦天监。钦天监算完,去给圣上回禀,而后约莫四更天的时候,有人持令牌出宫城,去城中青莲观请了一人。” 周鸣玉立刻就反应过来,道:“是杨符?他师父与青莲观有些关系,从前他回京时不住杨家,都是住青莲观的。” “正是。” 祝含之点头,道:“也不知这杨符给陛下说了什么,今儿个早朝上,立时就颁下两道旨意。只说是请钦天监算过,提了一堆天象之说的词儿,我也记不住,大意就是说端王这一家子此次进京与宫中犯冲,是不祥之举。天意不可违背,更何况有圣旨,端王还没来得及哭呢,就把话口给堵回去了。” 那旨意其实也非常简单。 第一,给端王的亲王封赏又加了四分之一,并允诺待端王崩逝后,清河郡主可升公主位,继承晋州封地及端王所有私产。 第二,七日之内,令端王阖家立刻返回封地,不许滞留。 无非就是今上借此事,找了个天意不祥的由头,将端王打发回了封地。 但是今上到底知道端王心里不痛快,没了儿子不说,连尸身都没捞回来,所以为表恩赐,让他得了些好处,还让原之琼日后有个公主之位的担保。 周鸣玉听见杨符的名字,多少知道杨符是起了些作用的,却没料到今上一贯容忍端王,居然这样迫不及待地便将端王一家撵出了上京。 她思及此,又问道:“那原之琼和杨家的婚事怎么办?她人离了上京,那要如何筹备,难道真叫杨籍去晋州同她成婚吗?” 祝含之意有所指道:“你猜那天象是什么意思?死的伤的,都是被冲撞的缘故,至于那完好无损的祸星,又是哪颗?” 所以,杨符是干脆把这个不祥的罪名,按到原之琼的身上了。 “婚事没了?” “没提,但显然是要推后了。” 所以,端王没了儿子,丢了上京的富贵,原之琼的婚事也没了,所有的公主名位的风光,全是一纸空头支票。 原之璘这一把火,把端王府上的一切都烧没了。 周鸣玉皱眉问道:“杨符无官无职,不过一小辈,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恐怕是今上借机发作,拿他当了枪使。” 祝含之能知道这么详细,已经实属不易,至于宫里具体说了什么,她是再打听不出来的。听到这里,也不过答一句:“谁知道呢?” 不过,她很快又好笑地挑一挑眉,问周鸣玉道:“你知道钦天监正是谁吗?” 周鸣玉具体的名字叫不上来了,但隐约记得那人:“是个六七十岁的瘦老头儿?” “你知道他为什么叫人找杨符?” “杨符的师父同青莲观有些关系,许是……平辈?” 这是周鸣玉能做出的最大猜测了。 祝含之摇摇头,道:“算辈分,他得管杨符叫师叔。” 不然哪儿能轮得到请杨符啊? 周鸣玉单知道杨符辈分高,但还真没想到这么高。小时候她去青莲观上过香,只知道那观中的道士见了杨符都要行礼,原来只以为是礼数,如今才知道是辈分压着。 看来昨日这天意之说八成是真的,不然钦天监也不至于这般畏畏瑟瑟,提着脑袋去给今上回禀完,又去宫外找救星。 周鸣玉听完宫里昨晚这一晚的热闹,此刻竟有些慢慢放松下来的感觉。她想起昨日叫绣文去找杨符送信,此举果然是正确的。 他倒的确是疯,胆子也够大,居然敢直接借着这桩事,把端王府的风光全都烧光。 周鸣玉若有所思道:“杨符未免也太赶巧了,昨日方回了上京,今晨就有了这样的事,把他叫进了宫里。那监正又是如何知道他回京的?” 她可记得清清楚楚的,昨日祝含之的信里,分明叫她不要轻举妄动。 祝含之但笑不语。 聪明人,懂的都懂。 若是大胆些去想,说不好,连放在万福殿的那场大火,都和杨符逃不开干系。 原之琼敢掘谢家人的坟墓,杨符便敢烧她原家人的尸身。 不说别的,原之琼做下此事,什么结果都没得到,如今却白白赔了自己兄长的尸身,还给自己惹上一身臭名,也算一报还一报了。 周鸣玉啧啧叹气,道:“原之琼要恨死杨符了。” 祝含之笑道:“不止呢,杨家也要恨死了。” 周鸣玉想着杨家虽同意了这门婚事,但一直反应平淡,应当也没那么满意,此时拖延此事,应是正合心意才对。 “怎么说?” 祝含之撇撇嘴,道:“杨符进了宫,可是到现在还没出来呢。” 第59章 此后七日之内,端王府上下果然迅速打点好了一切,阖家离了上京。 他们来的时候风风光光,走的时候,也并不狼狈。 亲王的仪仗依旧浩浩荡荡,仿佛并不是被撵走的,而是自己在上京待久了,想要离开这伤心之地,继续回封地去过日子一般。 周鸣玉所坐的马车在一旁的小巷转角处退避。她撩起马车的窗帘,静静地看向外面,那浩浩荡荡的车队中,当先的车架属于端王夫妇,紧随其后的就是原之琼的车架。 原之琼坐在其中,被挡得严严实实,从外头望过去,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七日里,周鸣玉其实见过原之琼一回。 这次离京匆忙,原之琼没工夫屈尊来找周鸣玉,便传了信接她去了一趟王府。周鸣玉知道她骤然被算计离京心里不痛快,不曾主动开口寻她的晦气,只问道:“不知郡主有何吩咐?” 反倒是原之琼直接道:“我要回晋州了。离京前,想再和你见一回,有些事,仍旧想要托付你。” 周鸣玉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 原之琼猜到周鸣玉知道自己要回晋州的事。圣旨降下多日,她日日与杨简在一起,不知道此事也是不可能的。 说白了,她如今也只是个失势之人,但周鸣玉依旧面含恭敬之色,只是垂眼开口时,并不接原之琼此话。 “郡主要回晋州,杨简不日也要离京。若是郡主想要我来盯着杨简,恐怕我无力相帮。” 她们先前相谈,原之琼表明了自己想用周鸣玉来对付杨简的意思,如今周鸣玉拿这句话来回应,就是婉拒了她的要求。 原之琼却微笑着摇摇头,道:“我知道杨简行踪不定,不会久在上京,也不会如此为难姑娘。只是有另一件事,我心中好奇,想要问问姑娘。先前你来,同我说,有谢家人和你联络,我想知道,此人是谢家旧部,还是谢家子孙?” 她面带笑意的温和模样,有些像初见时的样子,仿佛真的只是个天真亲和的郡主,从不与什么狠辣心思和诡谲手段沾边。 周鸣玉心道:她还是着急了。 她怀疑谢家仍有子孙存活于世,怀疑谢惜仍旧活着,所以便着急要去确认。她疯到第一反应是去掘墓确认,但这条路却被杨简堵住,并且被杨符反制一招逐出了上京。 所以现在她干脆放弃了自己去查,而是直接来问她。 周鸣玉感到有些荒谬。 原之琼又凭什么觉得,她一定会说呢? 她摇摇头,道:“郡主此问,我并不知。” 原之琼仿佛是已经料到了她会如此回答一般,倒也不见遗憾气馁,只是仿佛好奇般继续问道:“那姑娘可否告诉我,与姑娘联络之人,名叫什么,长什么样子?” 当时周鸣玉说有谢家人与她联络的鬼话,不过是想看看原之琼的反应。此刻原之琼问,她又能从哪儿给她找出这么个人。 周鸣玉信口胡诌道:“我并没见过此人。他并不与我直接见面,只是不定时地暗中传信给我而已。” 原之琼仍然没有放弃,继续问道:“那么,信呢?” 周鸣玉道:“看过就烧了。这样的东西,我岂敢随便留下。若是叫旁人看见,岂非是给我徒增麻烦?” 静春 第65节 原之琼听着这话,仿佛是真有此事般点了点头,可她口中却道:“那我就不继续追问姑娘,这话究竟是不是真的了。” 周鸣玉从善如流道:“岂能有假?不敢欺瞒郡主。” 原之琼觑着她,轻轻哼笑一声,道:“其实我想要托付姑娘的事不难。若是来日,那谢家人再同姑娘传信,麻烦姑娘转告他们一句——” 周鸣玉不动声色地望向她。 她用一种非常随意的口吻,放轻了音量,一字一句地道:“我手中有杨家当年诬陷谢家叛国的证据。” 周鸣玉的手瞬间在袖中捏紧。 谢家当年除了时间紧迫以外,苦无证据自证清白,才被推上了断头台。如今过了多年,许多痕迹更是被清理了个干净。 周鸣玉此前一直犹豫是借杨简或是借原之琼去直接查看当年案宗的理由,就是因为苦无线索。 而如今,原之琼说,她手上有。 原之琼心机算尽,连自己的亲哥哥都不肯放过,如今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显然不过是放出钓鱼的一颗饵料。 但她这个饵料放得太过于成功,即便知道是陷阱,也足以吸引人跳下去。 周鸣玉适时地做出表情——一种因为突然知道一桩隐秘后强自镇定却根本压抑不住的震惊。 她恰到好处地微微睁大了眼睛,怔愣片刻后,方紧张垂首道:“郡主放心,此事我决计不会向其他人提及。” 原之琼很好说话地笑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 她抿一口茶,又道:“当然,谢家人若是放心不下姑娘,那么姑娘贸然传出这话,也是有风险的。我不会白白让姑娘承担风险。既然没能帮上姑娘什么,如今,便多告诉姑娘一个消息罢。姑娘不是说过,同杨简有些仇怨吗?” 周鸣玉抬眼看她,心想原之琼究竟是不是被杨符此计逼疯了,居然一套又一套,一副豁出去了要和人斗到底的架势。 而她接下来同周鸣玉说的话是—— “谢家被灭,杨简也不算无辜。” 原之琼满意地看着周鸣玉的眉心不可遏制地慢慢蹙起来,微笑道:“若非有杨简在其中,杨家这事,还办不到这么顺利。” 周鸣玉的脑子非常冷静。原之琼离京前最后一见,绝对是要挑起风波,此话不可尽信,必然有故意挑拨的成分。 但是有关谢家,她不可全然不信。 她非常冷静地问原之琼道:“郡主可否明示?” 原之琼道:“我记得那案子数月之前,谢家的十一娘记挂负伤的兄长,杨简为讨她欢心,曾主动提出,可亲自快马赶往东境军中帮她探望。至于他去做了什么,谁又知道呢?” 她似乎很满意自己说的这个小故事一样,对着周鸣玉轻轻挑了挑眉,道:“如何?姑娘拿这个消息去和谢家人交涉,当可证明自己与谢家人目标一致,如此,安全则无虞了。” 周鸣玉慢慢地扯了扯唇角,道:“多谢郡主了。” 她近乎木然地表演着自己得到这条消息的欢喜和兴奋,自王府离开,当日也并没有去看杨简,只是自己回了绣坊,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思忖了许久。 原之琼所说确有其事。 当年谢二郎不喜文墨,自小就跟着二叔谢添去了军中,许久也不见归家一趟。一次在出海驱逐海寇的时候,被海寇船上的大箭所伤,险些连命都没保住。 谢二郎伤得重,一时无法移动,只能留在东境养伤。但好在他年轻体壮,硬是熬了过来,所以后来那封让他父母赶来见最后一面的信,硬是被快马截了下来,换成了一封报平安的信。 但饶是如此,也不能不提谢二郎受伤的事,虽然诊治后没有大事,但依旧让父母忧心不已。谢惜自母亲那里听说了兄长受伤的消息,吓了好大一跳。 要知道,她虽与兄长相处不久,但她的武艺入门时都是和兄长一起练的,小时候二郎没少给她当马骑。 谢惜与二郎的关系很好,回去之后躲在被子里,因为担心害怕偷偷地哭了一晚上。 第二日杨简看到谢惜又红又肿的眼睛,询问之下,才知道了谢二郎负伤之事。 谢家的家主膝下小儿尚未长成,因二郎从军,所以一直在朝堂上提携自家侄子。如今二郎负伤,原该派个人去瞧瞧,可惜小儿子年幼不便出门,几个成年的侄子又是官身,不便贸然离京。 他不肯麻烦旁人,又明白自己儿子的心性,若真的大张旗鼓找人去探望他,恐怕反而过意不去。所以最后只嘱咐了身边一个忠仆,叫他带着药材和从宫中舒太医处开的伤药和进补药方,往东境军中去探望。 杨简知道此事,看谢惜担忧至此,日日闷闷不乐,知她若不能亲眼瞧见,得个准信,恐怕是不能放心的。 但他也不可能那么没分寸,把谢惜一个姑娘家带到那么远又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于是他非常肯定地给谢惜拍着胸脯打了包票。 “你放心,我回去安排一下,明日就去东境,替你看你兄长去。有没有事,严不严重,我都如实告诉你。如此,你可能放心了?” 谢惜当时没觉得他能去。 兴许是因为他时常把时间花费在她身上,她很多时候依然觉得杨简只是个没长成的少年而已。 但他真的去了。 他快马而去,又快马而回,入京后立刻风尘仆仆地来见她。谢惜看到了兄长笔锋有力的信件,才终于放下心来。 周鸣玉回想着往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直到今日,她听着外面经久不绝的鸟鸣声,终于下定决心,叫小章套了马车出来。 好巧不巧,在路上,遇到了端王一行人出京的队伍。 队伍浩浩荡荡,除了端王夫妇和原之琼的车架,后面还跟着一趟拉着棺椁的车架,里面安放着的,是原之璘的遗体。 当日万福殿大火,原之璘的遗体埋在一片废墟里,最后等把倒塌的房梁抬开时,已经残破到看不出模样了。如今因端王府中命犯紫薇的不祥之说,也无法再下葬在皇陵,便一并让端王拉着返回晋州了。 周鸣玉默默地看着这一行人过去,士兵散开,才放下窗帘,慢慢地往惜春里去。 第60章 周鸣玉的马车一往惜春里去,这行踪立刻就被暗卫报给了那边别院里。于是周鸣玉到门口的时候,丹宁已经出来在门口等了。 杨简这别院里早先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几个管洒扫的老仆,并几个随行的护卫。如今他受了伤,要久居几日,这样的配置显然是不行的。 原本丹宁婚后便不再伺候杨简了,但杨简又不爱叫其它侍女过来,所以茂武回去和她商量了一番,还是叫她带着孩子过来住几天。横竖这别院地方大房子多,也碍不着什么事。 丹宁从前一直安排杨简起居事务,如今杨简和茂文都受伤,茂武总要出去帮杨简处理事情,分身乏术,她便也没有推辞,直接带孩子过来住下,另外留了杨夫人送来的几个用惯了的侍从,将此间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并不做什么具体的杂务,只负责管理,待听暗卫同她说周鸣玉来了,便瞒着杨简,一个人到门口来接。 “姑娘可是有几日没来了。” 她瞧见周鸣玉,脸上便浮起温柔的笑意,一边扶周鸣玉下车,一边惊奇道:“姑娘这伤养得好,如今不用手杖了?” 周鸣玉同她微笑寒暄,道:“不用了,这几步路还是能走的。” 两个人并肩往里去,口中说了几句闲话,最后话题回到了杨简身上。 丹宁有些无奈道:“姑娘这几日没来,那位祖宗嘴上不说,脸都快拉到地上了,昨儿个还想叫人套车去接姑娘呢。我想着姑娘到底也是有事的,岂能日日来见他,便拦下了。但若是今儿个姑娘还不来,我可真要请姑娘来用饭了。” 周鸣玉便笑道:“可见我这时间卡得正正好,不早不晚的。” 她问丹宁道:“他如今伤势怎么样了?” 丹宁轻松道:“本就没伤到筋骨,皮外伤还是好得快。他体质好,这点伤不算什么。” 周鸣玉点点头。 毕竟杨简如今的官位摆在那里,在杨家也是有一定份量的。杨宏想要教训儿子,自然不会心软,可是行刑的人到底只是仆从,顾忌着杨简如今身份,手下还是放轻了。 那日周鸣玉听大夫说只是皮外伤,便大致猜到了这点,所以对杨简那看着惨痛不已的伤,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果然,周鸣玉一走进杨简院子,就看见他下了地,自己一个人站在院子里。 他脚上只趿了一双室内穿的软底鞋,后跟都踩在脚底,身上仍旧是穿着里衣,只是外面穿了一件宽大的外袍,没有系上腰带束腕,只是松松地拿带子绑了,分外的懒散懈怠。 他倒是会折腾,手里居然还拿着自己那柄分量不轻的佩剑,迅疾地挽着剑花。 只是他脸上的表情颇冷淡,甚至算的上有些冷厉。 他眉峰低低地压着,眉心还蹙成一座小山,低垂的眼里全是深沉的墨色,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来到这里,都知道他此刻心情非常不好。 非常、非常、非常的不好。 于是周鸣玉看着他这副表情,轻轻地掩唇笑了。 杨简早听见动静了。他耳力绝佳,不至于连这样明显而不加遮掩的脚步声都听不清,而属于她的那道脚步声,他就是聋了一只耳朵都能听得出来。 他是故意没回头,故意没理她,故意叫她看着自己这副表情,好让她知道自己是真的非常不开心。 甚至于,在听到她的那道明显不带任何烦恼的轻快脚步声时,他心中的不快更甚了。 凭什么呢?自己日日等候她,苦得一分一分数太阳西斜,她倒好,几日不来,还这么没心没肺,半点都不心疼他。 果然还是不喜欢他的。 果然,即便亲昵了这么多次,说过那么多动人的情话,她心中还是不喜欢他。 杨简郁郁地回头,看见她眉眼弯弯地站在廊下,手指藏在袖子里,只露出袖口盈盈一点纤细,遮掩着自己的下半张脸。 但她的笑意分明是遮挡不住的。 杨简口吻很凶地开口同她道:“还不过来吗?要不要我请你?” 那声音相当冷淡,若是放在外边,面对他的对手或是罪犯,恐怕是相当具有威仪的音调。但因为此刻只是在自己的院子里,又穿着这样随便,所以对面的周鸣玉和丹宁,两个姑娘家谁都没害怕。 一个笑着转了出去,一个笑着走了过来。 周鸣玉停在他面前几步,做作道:“大人怎么举着剑?我瞧着害怕。” 杨简冷冷哼了一声,转过头去,一副不打算搭理她的样子。 然后,把剑扔到了一边。 他的近卫收了剑,一转身便没了踪迹。 转眼间,偌大的院子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周鸣玉这才走上前来,拉住他的手,道:“这才过了几天,你就出来折腾,还不回去趴着?” 杨简皱着眉,一脸不耐,道:“我在屋子里见不着太阳,身上都快霉了。难得出来一趟,不想回去。” 他言辞里是非常抗拒的,但行动上却非常乖顺。周鸣玉牵着他只是微微一拉,他便听话地跟着她一路走回了房间。 她推开窗户,同他商量道:“要不叫人在这里帮你安张榻?你在床上躺累了、躺厌了,想晒太阳,就过来待着。” 杨简站在她身后,伸手将她推开的窗户又拉上了。周鸣玉轻轻“哎”了一声,正要扭头教训他,身后的人已经迅速地逼近了她,将她抵在了紧闭的窗边。 他几乎是紧紧地同她贴在一起,手臂伸到她身后,将她抱在了自己的怀里,又微微地躬低身子来,紧紧地盯着她,声音极低地逼问道:“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周鸣玉一点儿也不怕他,口中道:“哪儿也没去,在绣坊待着呢。不信你去问问你那个部下,看看我是不是一直没出去过。” 杨简没打算这么仔细地掌握周鸣玉的行踪,发出此问,原本也不是真的为了了解她是跑到了哪儿去。 他几日不见她,原本是以为原之琼狗急跳墙,不知又对她做了什么。只是他放了暗卫在她身边,不见回禀,便是无事,所以才放下心。 静春 第66节 不过,既然无事,那就是她在家里不想来见他了。 他没好气地道:“你不是最会听人话吗,怎么这时候听不出来了?那日同我答应得好好的,说了要日日来看我,然后呢?跑哪儿去了?” 周鸣玉抬首看着他,他脸上故意板着严肃的脸色,但是目光里那点幽怨挡也挡不住。 她没忍住笑了,伸手故意摩挲他的脸颊,道:“怎么了,这才几日,你就受不了了?那你不是还要出去办事吗?那长日里见不到,你可怎么办啊?” 杨简忍不住想蹭她温软的手掌,但是见她这样说话,又硬生生忍住了,只是故作非常不屑地偏了偏头,将她的手别开,道:“我审你呢,你老实点,不要动手动脚。” 她十分遗憾地将手搭在他肩膀上,果然不再动他了,只是手指一下又一下的,仿佛是无意识般的在他衣领边缘摩挲。 杨简原本心里有些遗憾她放下了手,甚至有些荒谬地在心里谴责了下自己干嘛要这样说话,但是下一刻,又被她这样隔着衣裳的小动作,弄得微痒又难忍。 早知道就不说她了。 她不来,难道自己就没错吗? 算了。 杨简非常顺利而迅速地做好了心里游说,在她面前卸下了一直提起来的那口气,默默地垂首,将额头抵住了她的,十分眷恋地蹭了蹭。 “我想见你,你为什么不来?” 他不再用那种冰冷的口吻矫饰,流露出了自己那些满了又溢、满了又溢,那些分外不值钱的情愫。 周鸣玉听在耳中,也不免心中要感叹一句:真是好听的情话。 杨简一句话,便说得她心口柔软。 她面对他这样的时候,总会分外充满负罪感。 “我去见郡主了。” 她说完这句话,杨简的脑袋便立时离开了她的,他仍旧怀抱着她,目光却十分锐利,仿佛若是原之琼对她做了什么,他就要立刻追出去替她报仇似的。 杨简道:“她想借你来对付我,此刻看我不痛快,肯定要对你说许多我的坏话。你别信。” 他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这边紧紧地勒了一下,威胁着重复道:“你别信,听到没有。” 周鸣玉安抚似的拍了拍他,道:“她突然要走,心里八成不大痛快,才说那些话。你放心,我都不信的。不过,她究竟是为什么走了,你不和我说说吗?和你有关系吗?” 杨简撇撇嘴,道:“也算不上完全没关系。我去找我六兄了,他看原之琼不顺眼,才不管她身份,口中编了几句不祥的天命之说,将她赶出去的。” 他没提原之琼掘墓的事,只说是杨符看她不顺眼。 反正也不算说错。 他低着头望她,道:“这样也好。她人不在上京,我也不担心她再算计你。” 周鸣玉听见他这话,便道:“怎么,你伤成这样,这便要动身走了?” 前几日杨简同她说要出京办事,她原以为是个急事,想着他这些日子都没走,以为是被这伤绊住了。不过如今听杨简这样说,又像是要走的样子。 杨简道:“原本早就要走了。陛下知道我受伤,准我晚几日再出发,叫其他人先去了。” 有一点他没说。 这次端王一行人出京,不知为何,圣上点了宋既明随行护送,美其名曰是看重端王安全,但也算必要的监视。 所以他倒是成了个不必要的了。 周鸣玉露出一个很难言的表情,瞥了一眼他后面,问道:“晚几日,你就能骑马?” 一路颠簸,又要追上其他人,骑快马恐怕受不住罢? 杨简挑了挑眉,道:“那就要看你了。” 周鸣玉疑惑道:“关我什么事?” 杨简笑道:“我和你在一起,心情就好,伤就好得快些。你不想让我遭罪,就多来陪陪我。” 周鸣玉就知道杨简又是这套。 她无语地拍开他的手,推着他重新趴到床上去,没好气地道:“我看还是趴着顶些用。” 杨简趴好了,这才听她道:“我估计你这次行程也推不了,给你做了个垫子。你到时候让部下系到马鞍上,你坐着也少受些罪。” 杨简心里暖意横生,笑着说好。 “真是难得。” 他不主动问她要,她倒是给了。 周鸣玉怎么不知道他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想要,我拿去给别人。” “怎么不要?兴许没两日就用上了。” 他拉着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微微侧过身子支着脑袋,摩挲着她的手背,眉眼又微微低下去。 周鸣玉翻手打了他一下,拧眉道:“一会儿说早一会儿说晚,你耍我玩儿呢?” 她这次来找他,就是想打听他到底什么时候离京出发。端王府一行人已经出发,杨简既然要查那边的事,就没道理一直留在上京。 杨简笑道:“没想着耍你。陛下是准我晚些,只是我许久没听见有信儿回来了,总觉得不妙。若有变数,我定然是要随时走的。” 他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表情,道:“我走前自然会安排好,尽量快些回来。” 周鸣玉胡乱点点头,当作回应。 她又不是担忧他什么时候回来,她是在想,得等他什么走了,自己才好出发。 周鸣玉心里盘算着避开杨简出发去娄县的事,却没想到,次日便得了消息。 杨简半点没猜错,端王府上坐不住,娄县果然出了事。 第61章 之前,圣上曾派工部大臣外出巡查矿脉,第一站就是娄县的铜矿,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为了看看端王做的好事。 但未料到的是,传回来的第一封奏报,不是关于铜矿的情况,而是那工部大臣遇难的消息。 奏折上写得明明白白,说那大臣在下矿巡查的时候,矿洞突然坍塌,将他和随行的几个护卫全都埋在了里头,如今过了好几日,因不确定矿洞下的结构是否稳定,所以一直难以下去施救。 换句话说,过了好几日,连尸体都没找出来,是百分百死在了里头。 那座铜矿挖了这么多年,从来没出过事,没道理这工部大臣一去,就忽然塌了。 周鸣玉也是这日去找杨简,却发现杨简居然不在,一问才知杨简早上被召进宫去了。 她耐心地坐着和丹宁聊了一会儿,才等到杨简步履匆匆地回来。 他穿着的那身深枣红色的武官袍与普通武官的官服制式并不相同。除了用料十分讲究以外,制式则更加精炼,虽有繁复的花纹点缀其上,但那些华而不实的配饰却一样没有。 杨简的身形挺拔,走路的姿势也迅疾轻快,看不出是未完全伤愈的样子。 他压着眉心,见到周鸣玉时有些讶异,脸上又随即浮现出一点歉意。 他迅速同丹宁道了一句:“你去找茂武罢。” 而后便快步过来拉住周鸣玉,往屋里走去,一边走一边道:“陛下今日叫我即刻出发,我现在就要收拾东西走了。” 周鸣玉没想到这么急,脑子里头一个念头,冒出来的是杨简还没好的伤口。 她拧着眉问道:“你的伤能行吗?” “不能行也得行,这事儿来得急,我若去迟了,恐怕什么痕迹都没了。” 杨简无奈笑笑,扯出一块包袱布,将乱七八糟的药物都扔过去,又转身飞快地收拾起东西来,口中同她道:“你不是给我拿了软垫吗?我正好用上。这次再多带些药物,应当没事。” 周鸣玉站在一边,看他毫不避讳地拉开柜子,往腰上佩戴匕首,又寻摸了一堆暗器分别塞在身上几处,净拿的是些要命的东西。 她有些陌生。 她从前见到杨简出门,手里拿的都是纸扇长剑,腰上佩的都是美玉绣囊,这还是她头一次看见他和这样与危险的东西挂钩。 周鸣玉手里将他那些东倒西歪的药瓶放好了,这才看到里面还混着两瓶毒药。她默了默,什么也没说,而后转身去衣柜里给他翻了好几身衣裳出来。 杨简听见她在背后的动静,回头看了一眼,道:“官服多拿件备用的。” 周鸣玉看了一眼,他衣柜里有专门一格,塞了起码有七八件一模一样的深枣红色武官袍,八成是他每次出任务时衣服都得出点事,他又不爱穿缝补的旧衣,所以做了这么多件备着。 她将衣服拿好,给他拿过来放在包袱里,杨简也准备好了自己的那些东西,折过身走来。 他一转眼就看见那放满了的行囊。那里面和自己收拾的不一样,除了他用来杀人的东西之外,塞最多的还是柔软干净的里衣和挡风挡雨的外袍。 他已经做了很多年的刀,已经很久,没有过让他感到温暖的时候。 他突然有点感慨地想,若她当年真顺利地成了自己的妻子,如今自己要外出的时候,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过,若是他真娶了她,他便不会成为皇帝的鹰犬,来龙爪司做这样危险的事情了。 杨简有些没忍住,将她揽在怀里,轻轻道:“我会尽快回来的。” 他再一次这样同她承诺。 他没法说什么不走的话,就只能说,他会尽快回来。 周鸣玉的身体纤瘦柔软,衣裳和发间带着淡淡的花香,这一个轻缓的拥抱,是能溺死他的温柔乡。 杨简甘愿溺死在其中。 但他头一次没有长久地延续与她的拥抱,说完这句话,就艰难地放开了她。 杨简没敢看她的脸,低头转向床上的包袱,也没仔细瞧里头的东西有没有齐备,就迅速将包袱系上。 周鸣玉瞧见他打结的动作,道:“还没装完呢,你这样就走?” 她印象里杨简到底也是个在富贵无极里长大的公子哥儿,出门要带的东西还是不少的,一辆马车拉几个箱笼也算正常,什么时候见他这样朴素过,几件衣裳就能出发。 杨简将包袱提在手里,笑道:“这样已经够好了,我从前还有过带着腰牌和刀就走的时候,连钱都不带。” 他没有时间浪费,又将周鸣玉抱了一下,道了句“我走了”,便取了一旁架子上的披风,一边披上一边扭头往外走去。 “钱!” 这一句话倒提醒周鸣玉了。 她迅速转身,从抽屉里摸出几张大额的银票,转过身却已不见了杨简的身影。 她一面手里将钱折起来,一面快步向外去追。 杨简步履极快,几下就要出了内院。周鸣玉有些着急,跑了两步,在台阶那边绊了一下,上身控制不住地往前趔趄了一下。 静春 第67节 她倒是稳住了不至于扑倒,但是下一刻,还是被杨简接在了怀里。她立刻把钱塞进他怀里,下一刻,他便紧紧地把她拥抱在自己怀里。 杨简是去而复返的。 他原本脑子里想的都是进宫的事。圣上对他的那些防备,还有此次推迟出发,或许那工部大臣的死就会被人抹掉痕迹,难以再做查证。 他的时间紧急,一分都耽误不得。 他也拥抱过她,和她说过要走,和她说过会尽快回来了。 可是在他走出去的时候,他依旧由内而外散发出了一种非常不适的感觉,这种感觉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冥冥之中有千丝万缕纠缠住他的身体,拼命拽住他要他回头。 他知道自己不能回头,强忍着向外走,可是跨出院门的那一刻,他突然反应过来—— 所谓熟悉,上一次在离开谢家门口的时候,他也有这样的感觉。 彼时他只当是错觉,摇一摇手就抛之脑后,直到第二天看见抄没的谢家,才隐隐读懂了命运的暗示。 这一次也一样。 他不能这样离开的。 杨简立刻回头,大步一迈,接住了踉跄跌倒的周鸣玉。 他将她紧紧地抱住,近乎于要将她按进自己的身体里。他声音很低,十分惶惑地向她寻求确认:“你会等我回来的,对罢?” 杨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害怕。明明上一次分别就在不久之前,那时候他们还并不熟稔,她对他仍旧保持着疏离和排斥的态度,他未能得她半句回应,可是走时却并不觉得如何,似乎是觉得来日方长,多的是相见之日。 可是这次之后,他们也会相见的啊。 他脑子里一瞬间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觉得也许是因为上次他们尚是陌路之人,而这次她已成为了他相伴多日的恋人。 如果真是如此,他无奈地想,失而复得,得而惧失,总是人之难关。 怯懦与恐慌让他畏惧,让他脑子里的念头乱七八糟地横冲直撞,每一点都在动摇他离开的动作。 周鸣玉看不见他的脸。 但在这一句话里,她居然奇迹般的明白了他隐藏在这一句问题背后那些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毫不犹豫地抬手回抱住他,回答道:“会的,我等你回来。” 这一句话才叫他微微有些安心。 杨简埋首在她颈间,在这稍纵即逝的温情里短暂地沉溺了片刻,而后站直了身子,垂眼细细地看向她的脸庞。 “我走了,你好好的。” 周鸣玉点点头,应道:“我会的。” 杨简贴近,在她眉心落下很轻却十足珍重的一吻,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扭头往外走去。 丹宁显然已经习惯了杨简说走就走的模式,见过茂武之后知道他们要即刻出发,倒也没什么离别之色,只是抱着孩子同茂武说了两句话,又送他出来。 杨简出来时,门口已经备好了快马。茂武当先坐在马上,带着几个近卫一齐等着杨简。 丹宁站在茂武的身边同他说话,转身见杨简出来,便退到一边,同他道了句“一路顺风”。 杨简对她点点头,翻身上了马,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院子里的周鸣玉,扬鞭驾马离去。 丹宁站在门口,等他们一行人的背影消失,这才转身回来。她看着周鸣玉笑了笑,道:“公子出行是常事,姑娘莫忧心。” 周鸣玉的确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先时杨简分明同她做了那么多铺垫,但如今这样匆匆一眼就分别,还是叫她有些猝不及防。 她后知后觉地摇摇头,道:“他伤没好,该给他套辆马车的。” 丹宁微怔,顿了顿,安慰道:“公子会照顾好自己的。姑娘特地跑一趟,这会儿快到中午了,留下来吃顿午饭就走罢。” 于是周鸣玉又想到杨简还没吃午饭。 她下一刻觉得自己的念头十分荒唐,摇了摇头,将这念头挥去,而后同丹宁道:“绣坊中还有别的事儿要做,我就先回去了。” 杨简既然不在,周鸣玉想走也正常,丹宁表示理解。 只是周鸣玉是小章送来的,此刻还未到约定的时候,小章不曾来接。丹宁也没让人多跑一趟去叫小章,只是找之前的车夫老赵套了车,送周鸣玉回去。 周鸣玉走在路上,琢磨着杨简突然走得这么着急,必然是娄县那边出了事。她将车帘撩起了一条缝,同老赵道:“赵大哥,麻烦你前面绕个道,我先不回绣坊了。” 第62章 周鸣玉去找祝含之询问之后,得知了工部那位大臣横死在娄县铜矿的事,商量之后,在杨简离开上京的第三天,也带着繁记的商队离开了上京。 与周鸣玉同行去查账的,另有一位在繁记做久了的资深掌柜,姓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与周鸣玉先前有过照面,也知道这次出去查账是由她来代劳,所以提前便与她聊过几回。 他脾气温和,又有礼,周鸣玉与他临行前商讨出发事项,几乎没有争执的不妥之处,十分和谐地便定好了一路出行的大致计划。 临行前周鸣玉还特地去见过一回龚大夫。 龚大夫以为她是来换眼药的,同她说着“正好”,摸出新药给她:“昨儿个才调出来,今儿你就来了,你倒是会琢磨时间。” 周鸣玉接过称谢,同他道:“我是来同龚大夫辞行的。” 龚大夫微怔,问道:“去何处?” 周鸣玉笑道:“我东家提携我,叫我去晋州和滨州替她查账。我琢磨着这一去时间不短,便来和您说一声,免得您老念叨我怎么不来复诊了。” 龚大夫与她熟了,闻言轻嗤道:“你爱来不来,我念叨你干什么?” 他故作嫌弃,但是很快又露出一点担忧来,复问道:“你说,你要去晋州和滨州?” 周鸣玉点点头。 龚大夫轻轻“噢”了一声,口中小声念叨着“滨州,滨州”。 周鸣玉试探着问道:“龚大夫可是在滨州有什么事吗?若不介意,我可代龚大夫去跑一趟。” 龚大夫摆手道:“没什么事。” 周鸣玉陪龚大夫坐了会儿,最后同他告辞,龚大夫欲言又止地望了她半天,最后道了一句:“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奔波,万事小心,万事以自己为重。” 周鸣玉看着他这副表情,突然笑了笑,应道:“自然,哪儿能跟个皮猴似的,跟一群臭小子到处瞎跑呢?” 她笑着招招手,转出院门上了马车。 龚大夫一个人站在门边,看着她慢慢走远,一双苍老的眼睛,从她马车的背影,穿透到了好多年前。 那时候,他尚是人人敬重的一位太医,因谢家老夫人生病,前去问诊。 临去时听老夫人同他道:“劳烦龚太医来这一趟。我有个小孙女,关不住她,前些天在外头上蹿下跳有些崴了脚,这些日子总说有些隐痛。您是医中圣手,我就腆个老脸,托您去瞧一瞧,莫要给她个小姑娘留下什么毛病,也叫我安心。” 他自然是答应了,去瞧了瞧那个据说是十分活泼明媚的小姑娘。 小姑娘嘴上说着祖母小题大做,人倒是十分乖巧地坐好了叫他看诊。她悄悄地摸出了一枚并不甜腻的花糖塞给他,凑过来低声问他道:“老太医,你悄悄告诉我,我祖母都躺了好些日子了,没事罢?” 他看着这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想她这般讨喜,难怪老夫人喜欢她,自己也不免放软了声音,低低回答她道:“姑娘若是乖巧些,莫再像个皮猴儿似的,跟那群臭小子乱跑,莫再这样磕着自己,老夫人不再操心,自然好得快些。” 那小姑娘好好地答应了他。 谢家出事以后不久,他那徒弟舒临突然告假致仕,只匆匆与他道别,便再没有了踪迹。他无意从舒临遗留下来的笔记里看见了他开给谢家那几位将帅的药方,才知道自己这徒儿犯下了多大的过错。 他在宫中待得久了,知道宫里这些贵人们的手段。舒临突然之间没了音讯,想来已是凶多吉少,恐怕也是在做下这些事后,叫那些人灭了口。 他心中难免有畏惧,却也有愧疚,悄悄藏了这笔记,辞了官,只说自己年纪大了,便缩在这小巷子里,开了个小医馆度日。 这之后,他果然过了几年安生日子,并没有人再来找他的麻烦。 他隐约是听到市井传言,说那谢家人倒了,他们的亲家杨家,一路扶摇直上。往昔做官不温不火的,如今儿郎们都有了大出息。有一位极年轻的小郎君,居然还做了今上的亲卫指挥使。 那之后不久,杨简找到了他。 他来时只有自己一个人,没带什么部下,坐到了这院中,非常直白地问他道:“龚太医,可还记得舒临吗?” 舒临害了谢家人,随后即被灭口。如今杨家人是最大的获利者,龚大夫就是再蠢,也不至于对来人毫无防备。 他只装作对这徒儿贸然离去不再习医的悲痛和生气,对其他事,只装作完全不知,如以前那般,要将此事掩盖过去。 但那之后,杨简却常来。 他似乎是笃定了他必然知道什么,所以每次来,都会透露那么一点有关于谢家的线索。 最后一回,他同他说道:“谢家有一项罪名,是贻误战机。但我查过之后,发现是当时负责驻防的主将谢二郎旧伤复发,所以未能及时处理。我同那谢二郎认识,他那伤不该这么久还没好的。听说当年他拿的疗养方子,是舒临开好后由谢家人送去的。龚大夫可知道那张方子的内容吗?” 他当然知道。 那一张,仿佛是为了救命疗养,却在其中添加了相克之药,延缓伤口愈合,甚至用多了会伤脏器的,剧毒之方。 龚大夫实在太困惑了,于是他忍不住问了杨简。 “这事情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大人为何一直执著不放,还一直要来问我呢?” 那个十分年轻却已背负鹰犬之名让人闻之则畏的杨八郎坐在他这小院里,短暂地沉默了片刻。 他看着枝头枯叶慢慢飘落,同他道:“您不知道,谢家的十一娘,是我的未婚妻。今年,我原本要娶她的。” 杨家人对谢家人的深情,听起来像一个莫大的笑话。 龚大夫那时候根本不相信这瞧起来深情又悲怆的一幕,只觉得这不过是杨家人想要灭口而演的一出戏罢了。 但如果只是一出戏,杨简也在他这里,毫无回报地演了很多年。 他没有对杨简透露任何有关于当年舒临和药方的事,但杨简却告诉了他很多有关于谢家当年蒙冤的证据。 极偶尔的时候,杨简才会提到自己那个早亡的未婚妻。 他说她其实是个很活泼的性子,喜欢去外面看那些新鲜的东西,所以他就常陪着她一起出去,有一次因为他一时没看住,叫她崴了脚,在家无聊地待了很多天。 他去看她时,她还埋怨他,他只能带了一堆花糖去哄她。 杨简还问他道:“您从前是去谢家问过诊的,还记得她吗?” 其实龚大夫早就不记得自己当年在谢家医治过的是哪一位姑娘,但在这件事里,他久违地想起了当年有关于那一刻那个小姑娘塞给他花糖的记忆。 龚大夫摇摇头,道:“不记得了。” 而后又过了很久,杨简越来越少提起这个未婚妻了,再后来,他带来了一个新的姑娘。 这姑娘站在那里,安静又温柔,长相清秀又平淡,像春日里扔进融融绿意里便不会再寻出来的一木一叶。 在见到周鸣玉的那一刻,龚大夫心中其实是有过那么一刻的庆幸。 庆幸自己这些年里听了杨简那么多话,却从来没有将有关舒临的任何一件事向他承认过。 静春 第68节 上位者的深情一向如此,久而久之,终归会淡的。 也许他从前确实有要为谢家伸冤的心思,但是时间长了,也就会慢慢散掉的。 然后,龚大夫在帮周鸣玉看伤的时候,看到了一道小小的月牙形的旧伤疤。 时间久了,痕迹已经变得几乎看不清了,却让他的内心开始怀疑起来,而杨简随后又同他说:“她小时候,你见过她的。” 龚大夫觉得这两个年轻人疯了。 一个是阖族被灭,苟且求生,手无寸铁却还要回到这危险之地来复仇;一个是踩在对方满门性命上攀爬到高位的既得利益者,却非要伸手将下面尸山血海里的冤屈翻出来。 若是继续下去,将来……将来必是要闹出大祸的! 龚大夫也算是见了杨简这么多年。当年谢家和杨家的仇怨与他无关,他作何反应抛下不提,有关于其他方面,龚大夫对他还是持正面态度的。 他难得对他露出一些长辈对晚辈的关切,告诉他,这是在自毁前路。 他已经活了这么多年了,见过太多世事,知道深情难得长久,回忆是最会将人美化的虚伪矫饰。 当年那个小姑娘也许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样子,如果杨简还拿当年的态度去面对她,那无疑实在自寻死路。 而杨简却说,告诉她罢,都告诉她罢。 龚大夫看着周鸣玉狡黠的目光,忽而有些想到当年她塞给自己花糖时的那个笑意,他想这样的将门之女,是绝对遇到什么都不会停止自己脚步的。 她果然是这样的。 周鸣玉先前对他徒弟的打探,此刻离去前那个微笑的招手,那句暗示性的话语,几乎就是在摆明了告诉他—— 她还记得他,她知道舒临有问题。 龚大夫眼看着周鸣玉离去,慢慢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关上房门,把自己的床褥掀开,从老旧的床板上抠出一个暗格,任何慢慢伸手进去,碰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住的东西。 这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取出来过的秘密。 是舒临当年那本记录着所有处方的手记。 龚大夫忽然有一种预感,也许它重见天日的时候,不会离得太远了。 第63章 一个月后,周鸣玉进入了滨州的地界。 贺掌柜走这条线路已经许多遍,全都按老规矩安排好住行,他们似乎是万般不怕泄露行踪让各家铺子知道,提前就已经给这边传了消息,入城的时候,便有人来接。 繁记的生意做得好,滨州这边的铺子也开得多,周鸣玉一行人入住的客栈,就是繁记名下。 此刻客栈中早已空好了几间上房,留给几人入住。 这边的各家掌柜知道上京那边的当家派了人过来查账,当晚便组了局,请周鸣玉和贺掌柜一起用饭,为他们接风洗尘。 贺掌柜在这些人之中还是有些声望,几位掌柜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再兼之贺掌柜对周鸣玉态度恭敬,只叫“周姑娘”,说是祝当家请来代行查账的,其余一概不说。 故而周鸣玉这一顿饭吃得十分顺利,没遇到过什么为难,也没听到什么不妥的难听话。 一行人当日休整,第二日便去各家铺子查账。 所有的账本,在上京都有备份,周鸣玉在那边已经瞧过,来时又与贺掌柜有过交流,所以对各项情况都大体知道。即便遇到几笔烂账,也尚算好处理,尤其是贺掌柜带来的那几个账房,眼睛一个比一个毒,瞧一眼过去,脑子转的比算盘还快。 周鸣玉心道,兴许这祝含之根本没打算指望她,单就贺掌柜这一行人就能把账算明白。 不过她少了操心,倒也乐得轻松,正好去办自己的事情。 她此来滨州查账,对其他的铺子兴趣不大,唯独对一桩生意很感兴趣——天家兴办的保育堂。 东境军驻防在沿海,多年来一直与海上敌寇交战。也不知那些海寇是从何处打劫又是与何人做了生意,居然一直配备有破坏度惊人的大箭。密度虽不高,准确度和杀伤力却极高,一直是东境军一大心腹之患。 在大箭配备之下,每每东境军出海应敌,总是不免死伤。将士们的亲眷没了兵士的饷银,总是难以生存的。所以谢家便率先在滨州设了几处保育堂,收留阵亡兵士的亲眷,幼子在此处学习,妇人在此处做些杂务,而老人则在此处养老,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 前些年,皇后带头在后宫中削减吃穿用度,将省出来的银两全都拨了出来,在各地成立官方的保育堂,以收留妇人幼儿,滨州自然也响应了皇后此举。 所以如今滨州的保育堂,不再由东境军拨款维系,而是交由官府掌管。 繁记作为近些年迅速崛起的皇商,在这一方面也没少出力,帮着响应皇后举动,在保育堂上砸了不少钱。 所以周鸣玉此来的目的,就是保育堂。 保育堂收留的遗孤,按照惯例,至少要读书学到十五岁,才允许出去自谋生路。若是她运气好,兴许能在这里找到当年谢家旧部的遗孤和遗孀。 谢家的主帅和主将,另有些亲信的确是死了,但是那些旧部的罪责不及家人,若是不出意外,兴许也是在保育堂里。 此地这样多的将士亲眷,总有人知道当年的事。 周鸣玉查账的第一天,转完了两家铺子,最后瞧着夕阳西下,故作闲谈般道:“饭前这会儿工夫,咱们去趟保育堂看看罢。” 贺掌柜未有异议,便一齐往保育堂去。 到时正是用晚饭的时候,周鸣玉一行人只道自己是繁记来的,便被人满面笑意地迎了进去。 “繁记这些年给我们送了不少东西,吃的用的,还有给孩子们识字用的书本笔墨。我们都很感谢几位当家的和掌柜的。今日既然来得巧,不如一同用饭罢。” 周鸣玉与贺掌柜笑着和来人闲聊,一路向饭堂而去。这一去倒是奇了,周鸣玉万分没想到,居然在此地看见了张浮碧。 来迎接的妇人还在热情地介绍,道:“这是宫里来的张女官。” 张浮碧正打着襻膊站在粥桶前给孩子们打饭,一抬头瞧见周鸣玉,惊讶地叫她道:“周姐姐!” 保育堂这妇人听到连张浮碧都叫周鸣玉“姐姐”,有些惊讶地望了她一眼。 张浮碧将勺子交给旁边的人,放下袖子走了过来,经周鸣玉介绍过后两厢见礼。贺掌柜极有分寸,适时道:“张女官与周姑娘既是旧识,想来是有话要说的,我等在此处帮忙就好,二位自便。” 二人称谢,走出了饭堂,找了个无人处说话。 周鸣玉这次见到她也实属意外,同她道:“我收到三姑娘选上女官的信了,原以为姑娘是在宫里做事的,怎么跑到滨州来了?” 张浮碧亲亲热热地和她拉着手,道:“原本是在宫里的,但是我算账算得快,就被娘娘点来查保育堂了。说来也奇怪,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跑到这边来查保育堂。我初初听到,还有些惊讶呢。” 周鸣玉听到这句,问道:“就姑娘你一个,没别人?” 张浮碧道:“哪儿能呢?还有个带我的师父,另有几个宫中的侍卫,今日办事去了,不在这边。” 周鸣玉若有所思点点头,又问道:“三姑娘只看滨州的保育堂吗?” 张浮碧应声道:“是呀,听说晋州那边也派了人查,不过和我没关系,我就没问。” 她如此说,周鸣玉心里就有数了。 只单看如今知道的部分,今上下手整治端王,皇后那边派人查晋州就算了,还来查了滨州,说明端王的手,果然伸到了东境军里,和他们有所勾结。 张浮碧拉着周鸣玉,问道:“姐姐又是为什么来了?之前受的伤好些了吗?” 周鸣玉说“一切都好”,答她道:“我也是账算得快,当家的提拔我,叫我来这边查各家铺子的账呢。” 张浮碧笑着说“好巧”,道:“我翻了两家保育堂的账了,繁记给这边捐了不少东西呢。我算了算,倒也是干干净净的,孩子和老人们的吃住都好,没有什么不妥的,姐姐可以放心了。” 周鸣玉点头笑道:“那感情好,有宫里的女官来查,我可是能偷懒了。” 两个人笑着说了两句话,周鸣玉道:“三姑娘既是专门来查保育堂的,我可有个事儿要托姑娘办呢。” 张浮碧道:“周姐姐说罢。我要是能办,肯定帮姐姐。” 周鸣玉便道:“也不是什么难事。是我从前一个旧交,说他兄长没了,只留下一个孩子,可他找自己这侄儿,始终没找到。我听说,这孩子的父亲原先也是在东境从军的,兴许这孩子就在滨州的保育堂。这次我要过来,他还特地托我问问呢。” 张浮碧不疑有他,道:“保育堂的孩子们都是有名册的,身份信息还有家人的信息,尽量都详细记录。周姐姐可知道那孩子什么消息,告诉我,我也好找。” 周鸣玉想了想,同她道:“姓朱。我那旧交叫之陌,阡陌的陌,想来他兄长也是个类似的名儿。至于那孩子的名儿我倒是不大清楚,只知道小名儿叫小宝。年纪嘛,大约是九岁十岁上下。” 张浮碧无奈笑道:“周姐姐,你可真会给我找麻烦!他当叔叔的,连孩子的大名儿都不知道吗?” 周鸣玉道:“听说是分开的时候太小了,还没取好大名呢,如今也不好打听了。” 张浮碧摆了摆手,道:“算了,有姓在,名儿也好猜,年纪也有,应当能打听。我这边留意着,有了消息就来告诉你,姐姐放心。” 周鸣玉微笑称谢。 这一番话真真假假,却不完全是虚言。 旧交的确是不存在的,这所谓的朱之陌也是假的,但这兄长与侄儿,却是真实存在的。 谢二郎当年身边有个亲随,是从上京带去东境的,名字叫朱之隅。这朱之隅那年随谢二郎回京时,身边带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如今算来,也就是十岁左右。 这朱之隅打从谢二郎未从军时,便一直跟在他的身边,谢家人都熟得很,就连谢惜小的时候,都叫过他哥哥。若是谢二郎在军中发生了什么事,他必然是最清楚的那一个。 朱之隅虽然也死在了当年的旧案里,可是祸不及家人,妻子都活了下来,若是能找到他的遗孀和孩子,那么或许可以了解一些当年的事。 但此事并不好做。朱之隅是戴罪之身,即便他的孩子在保育堂,也有可能在登记姓名时,故意遗漏父亲的名字或是改名。 找他妻子倒是方便,只可惜,时隔多年,周鸣玉不大记得朱之隅的妻子长什么模样了,实际上,就是朱之隅本人站在她面前,她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认不出来。所有的希望,都只能寄托于这几家保育堂的名册上,能找到父亲姓朱的孩子。 周鸣玉原本是打算自己去查,但是她从前也听家人说过:滨州有许多处保育堂,还有附近许多村镇的百姓,感念谢家人守护东境的恩德,会主动收养战友家的遗孤。 若是朱之隅的孩子被别人带走,她再去查,恐怕就不大方便。 但是张浮碧身有官位,又负责查看此地保育堂,查起名簿来,终归是比她要方便得多的。 周鸣玉与张浮碧商量好此事,晚间一起用了饭,各自回去休息。 接下来几日,周鸣玉安心和贺掌柜一起去各处铺子查账,晚饭前照例是寻一家保育堂去看看,着重看一眼各处的名册,希望能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如此大海捞针般查了几日后,还真叫周鸣玉得了个结果。 第64章 周鸣玉接连查了很多天保育堂的名录,在名册上一无所获。 谢家只有她二叔那一房从军,老实说,她对军中的情况并不清楚。如果没有谢二郎从军,她就连这一条线索都没有。 但显然,朱之隅死后的确将自己的孩子保护得很好。这名册上凡有姓朱的孩子,要么就是年纪对不上,要么就是母亲的信息对不上。 周鸣玉查了几天,已经做好了这孩子根本不在滨州,或者已经彻底将信息抹去的准备。 张浮碧那边也是一无所获,同周鸣玉碰面一起用晚饭的时候,她一脸歉意地同周鸣玉道:“周姐姐,真是抱歉,这回也没能帮得上你。要不然,你给你那旧交送封信去问问?横竖我还要在这边待一阵子,等回信来了,我再帮姐姐留意。” 周鸣玉又能去哪里送信,闻言也只是微笑摇头,同她道:“恐怕去了信也没用。他若是知道更多,也不会这么久都找不到了。三姑娘莫要自责,回头我们再想办法就是了。” 张浮碧十分歉疚地点头,只觉得自己夸下海口要帮周鸣玉找人,最后却一无所获,难免有些难堪。当晚直到回了居所,都一直闷闷不乐。 她沉闷着在床上翻腾了很久都没睡着,最后终于等到了半夜,因为每天白日积压的劳累而缓缓睡去,只是状态一直睡得很浅。 静春 第69节 半梦半醒之间,她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睁开眼时看到帘子外面仿佛有什么人影晃动。 张浮碧一下睁大了眼睛,却保持着姿势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一直盯着那人。那人在她的行李里翻了半天,兴许是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便向她床边而来。 张浮碧连忙闭上了眼睛,装作睡熟的样子,却分明能感受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甚至于好像能感到床帐被人掀起。 但那人似乎只是看了看床上有没有别的东西,并没有想要对她下手的打算,很快就放下了帘子出去。 张浮碧听到了门窗微微的响动声,睁开眼睛一看,果然屋子里没人了。 她迅速地跳下床,推开一边窗户,对着外面大喊一声:“宁护卫!有刺客!” -- 与此同时,周鸣玉也觉察到了不对劲。 她这边与张浮碧分开之后,就回了客栈。贺掌柜见她回来,同她简单说了几句查账的情况,最后又道:“今日没什么消息,姑娘莫急。” 贺掌柜也是个人精。虽不知是不是来之前便受过提点,但是每日见周鸣玉行动,多少也能猜出她是在找人,那日便主动寻了个无人的机会问了周鸣玉。 “咱们这一路时间紧张,不可能一直久留于此。周姑娘若是信得过我,不妨将要找的那人信息告诉我,我好托几个信得过的伙计去打听打听,总比姑娘自己大海捞针地去找强些。” 他态度坦然,周鸣玉也就没有藏着掖着,仍旧按当时给张浮碧的那一套话术,对贺掌柜说了。 贺掌柜当即便道:“姑娘放心。我不大肆声张,只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暗中打听。” 周鸣玉称了谢,这几日查人时便没有避着贺掌柜,只可惜贺掌柜那边也没什么消息。 她晚上躺在床上,翻看自己这几日查找的记录,只觉得毫无头绪。 然而在她入睡后,便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迷香的味道自然是熏不到她的。她一贯谨慎,身上又带着刀,很快就清醒着进入了防备的状态。 她看着外面那人在她行李里翻了半天,很快就凑到了她床前,二话不说,直接提着刀就刺进来。 周鸣玉当即拿出刀挡了一下,翻身起来。她如今脚步灵便,不像当初,动作也十分迅速,不必回避,直接迎面出刀。 来人似乎没料到她居然没被迷晕,小声骂了一句,直接与她动起手来。 来人拿的是长刀,周鸣玉却拿的是短刀,再兼之她是个女子,虽身量本就高挑,却仍旧比来人差些,所以打起来时并不占据上风。 但她动作异常灵敏,又十分令人出其不意,不仅暂时逼退了来人,还伸手够到了一旁衣架上的外衣。 她右手短刀飞快换到左手,刺进了来人肩头,转了半圈才抽出来。而在来人回手去阻的时候,她飞速后退,右手从外衣里抽出了一截长鞭,直接扬手抽了上去。 她自幼习武最佳,便是用鞭。 来人被白白抽了一鞭,肩上登时血流如注。 二人身法奇快,一番交手也不过顷刻之间。那人似乎还想要继续对周鸣玉动手,却很快听到了屋顶的声音,立时收了攻势,不再恋战,直接推开窗户翻了出去。 周鸣玉只穿着里衣,没追出去,只是对着窗外喊了一声:“莫飞,去追。” 外面没人回应,只有一阵风声掠过。 莫飞,就是那位在她窗户外面一直守着,给她无聊的时候惊鸟玩儿的暗卫。 她来时知道自己此行恐怕会惊动一些人遇到危险,所以路上的时候,提前将他叫出来,仔细地认了认他的脸,又问清楚了他的名字。 这时候就用上了。 屋里的动静闹得有些大。周鸣玉飞快地穿好了外衣,将刀收好,又将长鞭重新系在腰上,遮在腰带里。 她大致翻了下包袱,别的没丢,但那本记录着保育堂的手记没了。 周鸣玉心中道了句“果然如此”,而后裹上披风打开门走了出去。 斜对面的贺掌柜听见声音,此刻亮了灯,也穿了外衣出来。 他又惊又忧地打量了一遍周鸣玉,问道:“是遇到了什么事?姑娘没事罢?” 周鸣玉笑了笑,道:“没事,遇到了个毛贼,来偷东西。我身边带来的护卫已经去追了,我也跟去看看。贺掌柜瞧瞧自己有没有丢东西,提醒咱们的人警醒些,我去看看就回来。” 贺掌柜拦住她,道:“姑娘一个人去恐怕不安全,带个人一起罢?” 周鸣玉道:“不必。人越多越不方便,岂用如此大张旗鼓。贺掌柜放心。” 贺掌柜不是那种两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人。周鸣玉如此说,他便清楚此间事不好同他明说,于是便不再阻拦,只道:“姑娘一个人小心些。” 周鸣玉称“好”,将风帽兜了起来,下去牵了匹马,按着莫飞给她留下的痕迹一路追了出去。 她这些日子里等的就是此刻。若是主动寻找却什么也无法找到,那不如大张旗鼓打草惊蛇,让对面的人留意到她的动作。 能关注到谢家旧部遗孤的人,未必与当年事没有联系。 莫飞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一路上只是追,却没有捉,应当是故意装作对地形不熟悉的模样,才好一路追到最后。 周鸣玉顺着标记,最后来到了郊外一处庄子。 这庄子是个很不起眼的保育堂,是滨州所有保育堂中很小的一处。周鸣玉昨天刚刚来过了这里,特地翻阅了此地的名册,但是其中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查到。 周鸣玉下了马,纵身跃上墙头,动作十分轻巧地翻了过去,看见宽敞的院子里,莫飞正抽刀夹在一个黑衣人的脖子上,和对面的人对峙。 莫飞回过头,自信地朝周鸣玉一笑,道:“周姑娘,都逮住了,就是他们派人来杀你的。” 周鸣玉对他颔首道谢,而后走上前去,打量起对面的人。 一男一女,都穿着粗布衣裳,看着只是三十岁上下并不起眼的中年人。昨天白日,就是他们接见了周鸣玉,那时候两个人都看着憨厚老实,半分不像如今这般,挺直了腰板,眼中一片防备肃杀。 那男人甚至手中握着刀,挡在了那女人面前。 周鸣玉平淡问他:“为何要来杀我?” 对面人冷笑一声,道:“你为何要来查那些孩子们?” 周鸣玉瞧了一眼孩子们安睡的寝舍,道:“果然,那些孩子里面,存着秘密罢?” 那男人哼道:“废话少说!” 而后立刻扬刀砍了过来。 莫飞喊了声“姑娘小心”,用刀柄敲晕了手下那人,便要上前来帮周鸣玉。周鸣玉便主动退开,由莫飞迎上此人。 这男子功夫极好,刀刀都是要人性命的狠辣动作,即使莫飞是杨简部下好好训练过的高手,一时也难以与他决出胜负。 那妇人看见二人战斗不休,便转身向另一侧走去。周鸣玉眼尖看到了,便立刻几步过去,同时扬手将短刀掷过去,扬手阻了那妇人去路。 却不料那妇人离开只是故意将周鸣玉从莫飞身边引开,见周鸣玉没了兵器,那妇人立刻从一旁的架子中间抽出一柄长剑,扬手刺向周鸣玉。 莫飞余光瞧见,大喊一声“姑娘小心”,却被那男子一阻,不得过来。 周鸣玉的眼睛在长剑寒光闪过的刹那微眯了眯,腰部柔软地向后倒去,避开致命的一击,而后飞快侧身推开。 那妇人剑法卓绝,步步紧逼而来,周鸣玉看清了她的身份,准确地避开她的攻击,并迅速向后拉开与她的距离。 而后她手往腰间一探,挥臂抽鞭,长鞭犹如闪电长蛇,直袭那妇人面门。 那妇人似乎是没想到周鸣玉有这般武艺,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动作没有任何停顿,立刻便与周鸣玉对上。 周鸣玉一边与她对战,一边抽身往莫飞那边退去。 莫飞猜到周鸣玉可能有点三脚猫的身手,却没料到周鸣玉居然功夫这么好,十分诧异,心中正喜,暗道这下可好办了。 可下一刻,他便遭到后颈一下重击,还没来得及反应,去看看究竟身后是何人偷袭,便立刻没了力气。他手中的兵器瞬间脱力落下,人也立刻闭眼晕了过去。 场中这一男一女没料到局势居然这般发展,戒备地举着兵器,看着周鸣玉站在莫飞身后,一手刀便狠狠敲晕了他。 那样的力气,远非是一个普通的弱女子能有的。 那妇人站在周鸣玉身前,扬起长剑,直指她咽喉要害。明明再向前半分便可要周鸣玉性命,却只停留在了她颈前。 她厉声问周鸣玉道:“你到底是何人!” 周鸣玉手里拿着鞭子,却没有举起。 她没有任何要继续对战的动作,只是正面看向这妇人,口中道:“你用的是谢家教导子女用的内传剑法,是谁教你的?” 她不退不避,向前迈了一步,迎上剑锋,锋利的剑刃划破她脖颈,有鲜血从她纤细的脖子上缓缓流下来。 她再问一句:“谢家子女都死绝了,你究竟是谁?” 第65章 那妇人端着剑的手非常稳。她没有收手,但在周鸣玉主动上前一步的时候,仍旧将剑微微收回一寸。 因为周鸣玉说的没错,她的确用的是谢家的内传剑法。 谢家这代除了二房从军,其他人都在上京,只是子女们依旧保留着从前的习武习惯,要一同学习武艺。即便是最文弱的九娘谢忆,也能完整地舞出一整套剑法。 但这套剑法,只有谢家子孙才会学习,若不是谢家人,是认不出这套剑法的。 妇人的目光在周鸣玉手中垂地的长鞭上微顿,而后慢慢转移到了她的脸上。她在仔细地打量周鸣玉的长相,好确定她究竟是什么人。 周鸣玉知道对方已经认出了自己用长鞭的身法,完完全全就是与谢家剑对招的姿态,也看得清楚她眼里的怀疑和不可置信。 她知道对方八成已经认出自己了,只是与自己一样,都不敢做十足的确认。 所以周鸣玉率先开口,可是发问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发颤。 “谢愉,是不是你?” 在念出这个名字以后,周鸣玉的眼眶难以控制地酸涩起来:“你出嫁时团扇上的凤尾,还是我给你绣的呢。” 对面的人听到这句,眼睛睁大。 六娘谢愉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剑。 她心里的猜测完全成真,眼中瞬间凝出一阵水雾,轻声道:“十一娘……你还活着。” 周鸣玉的泪水无法遏制地落下来,她扑进谢愉的怀里,紧紧地和自己唯一尚存于人世的姐姐拥抱在一起:“六姐姐,你还活着。” 多年久未见,山海复相逢。世间事如此荒唐可笑,姐妹重聚,居然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活着。 谢愉拍拍周鸣玉的肩膀,一把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抹了,又去擦周鸣玉的眼泪,一下一下,温柔又仔细,像幻梦在眼前成真,微微用力都怕碎了。 她眼中泪意未干,脸上却忍不住笑,低声同她道:“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咱们先进去。你这次来,还带其他人了吗?” 周鸣玉摇头,看了眼那边地上躺着的莫飞,道:“我只带了那一个,别的没有人了。那个不能杀,是杨简的部下。” 谢愉听见杨简的名字,眉心拧了拧,有些疑惑,但并没有多问,只是对一旁的男子道:“青哥,劳你把他捆到柴房去关好。” 那男子垂首称是。 静春 第70节 周鸣玉闻声回头,看着那男子,微讶道:“青哥?你是薛大哥?” 谢六娘当初也是习武一把好手,要不是有了喜欢的人,说不定也要跟着谢二郎跑到战场上去。谢家人害怕她在外头风头太过,万一遇到麻烦不好处理,所以专门给她配了一个武艺高强的护卫,名叫薛峰青。 谢家所有女孩儿里,就只有她有这样的待遇。 薛峰青对周鸣玉笑一笑,道:“十一姑娘,好久不见,快进去罢。” 周鸣玉点了点头,被谢愉拉着往屋内走去,薛峰青则在外头一肩一个,扛着两个人带走。 周鸣玉拉着谢愉的手,低声问道:“姐姐,你和薛大哥的模样怎么如今变成这样了?要不是看到你们两个人出手,我都认不出来。” 谢愉带她回了自己房间,关上门亮起灯,方道:“我们两个的脸太明显了,容易引来仇家。他会些易容的功夫,我们两个就干脆换张脸藏在这里。” 她对着水盆微微打湿了脸颊,而后从额头、鼻梁、颧骨、下颌几处,慢慢撕下来易容的工具,而后擦了擦脸回头看向周鸣玉:“这样认不认识了?” 她挺直了腰背,恢复了年轻的面容,不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妇人模样,又变成了周鸣玉印象里亲昵的好姐姐。 周鸣玉点点头,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又感到眼眶发酸。 谢愉走过来,坐在她身边,打量了半天,才戳了戳她的脸,心疼道:“倒是你,变成这样,吃苦了是不是?” 当年这是她最明艳的一个小妹妹,虽然年纪还小,但已经能看出长大必然是个美人。如今她顶着这样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必然是遭了罪。 周鸣玉摇摇头,道:“还好,没吃什么大苦。我长得平常些,在外头也少些麻烦。” 谢愉理解,比起容貌,自然还是性命要紧。 但她还是难免疑惑,问道:“我听说是杨策带人上门抄的家,动作很快。你当时在家里,是怎么逃出来的?” 周鸣玉便道:“他奇怪得很,官兵动手之前,特地去和母亲说了两句话,有了这个拖延的时间,母亲身边的于妈妈才来后院找到了我,让我和秀书把衣裳换了。我被奶娘带着藏在下人堆里了,倒是秀书,顶着我的名字和母亲走出去的时候,杨策居然没有戳穿,还直接把她们关进黑布囚车里了,所以一路都没人看到。” 谢愉的眉心微压。她当初听说谢惜在牢里就死了,所以没有斩首,只是最后和家人们一起埋了。她原本当她是身体受不住,或是谢夫人怕她受罪,所以才提前了结了她的性命。 若按照周鸣玉的说法,那就是杨策有意放过了。 周鸣玉怕说下去,又提起家人那些事,赶紧问道:“姐姐呢?怎么在这里?当初家里出事,杨家可有为难你?” 谢愉的脸色立刻就拉下来了,冷冷地哼了一声。 “当初我知道杨家递了家里的罪证,而家里又很快就被定罪,我就猜到必然是杨家人从中得利,有意为之。杨家人对我做足伪善姿态,说谢家之罪绝不累及于我,我才不信这些屁话,找了个办法拿了些毒药,挨个给他们放进每日的饭菜里了。” 周鸣玉:…… 不愧是最虎的六姐。 在其他姐妹想着和家人赴死,为家人收尸,给家人伸冤的时候,她这好六姐已经打算拿一副药毒死所有杨家人了。 周鸣玉默默道:“没成功罢……” 谢愉白了她一眼,道:“快成了。我们那院子的人都倒了,再来两次就能死透。倒是杨宏差一点,实在可惜。” 她愤愤然地啐了一口,道:“这老东西半死不活地拿药吊了两个月,居然又活了。我要是能多待两日,药不死他我也要提刀进去砍了他。” 周鸣玉心里默默地浮出对谢愉的万分钦佩来。 谢家那时风雨飘摇,谢愉一个姑娘家身在杨家大宅里,必然处处受人管制。即便如此,她居然还能想办法弄到毒药,慢慢地下在他们的每日饭菜里。 甚至于,她几乎就要成功了,并且如今还能活着离开那里。 还得是你啊,我的姐。 周鸣玉听出里面的波折,迟疑了一下,问道:“姐姐若是被他们发现了,杨家必然不会放过姐姐的……是杨三带你出来的?” 谢愉听见这个人,脸上的愤怒和恨意淡下来,渐渐落成了一片荒凉的死寂。 她目光落在一旁,安静了一会儿,问:“上京那边,是怎么说我和他的?” 周鸣玉答道:“只说是杨三郎带着夫人出去另居别地了,其他的什么都没有。” 谢愉微顿,接上了周鸣玉前面的问话,道:“当时我下毒不便,来不及我循序渐进,所以杨家人一齐发病,很快就抓到了我。杨宏原本是要处置我的,是他从床上爬起来,到杨宏面前保下了我,然后将我带了出来。” 周鸣玉坐在谢愉旁边,悄悄打量谢愉的脸色,瞧见她明显沉寂下来的目光。 “他自己都要死了,父母也情况不妙,也不知是谁给他的本事和胆量,居然敢连夜带着我离开杨家。我心道家人之仇未报,不能死在杨家,就跟他走了。横竖他一路上都避开了杨家人的追踪,也还算安全。” 从前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口中三句话不离对方,如今谢愉提起来,却只是用他代替,一句名字都不叫。 周鸣玉自然发现了这一点,试探着问道:“那他人如今在何处?” “不知道。” 谢愉吸了吸鼻子,又露出狠狠的目光,道:“我管他在哪里!他觉得我回去就是送死,坚决不肯放我离开,我又怎么可能放着家人不管,和他在外面东躲西藏?我捅了他一刀走了,没管过他去哪里!” 周鸣玉听见这一句,再一次感慨于谢愉的悍猛,心想那杨三郎如今都不在上京,怕不是剧毒加上这一刀,直接死在外面了罢? 但他若是死了,杨家不该毫无动静的。 谢愉的眼睫颤了颤,随后又道:“他要是死了,杨家人自然会来找我的。如今我过得安安稳稳,那就证明他还活着,不必管他。” 周鸣玉点点头。 谢愉摆手道:“不说他了,我还要问你呢。你当年若是跟着仆婢们,应当是被发卖出去了,如今又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把自己在外面设法转为普通奴籍和回到上京的事都说了,然后道:“我这次得了来滨州查账的机会,想着来查查保育堂。当年二哥身边的那个亲随朱之隅,我记得他是有孩子的。我想着,若是能找到那孩子或者朱之隅的遗孀,或可知道一些事情。” 谢愉点头,道:“难怪。我初初听说有人到处在查保育堂名册,便留意起来叫人去查,发现除了你们,还有宫中的女官,还有人用其他渠道打听。我担心此事中出了什么意外,才叫人去灭口的。” 周鸣玉一听这话,立刻道:“宫中那女官与我相识,是我同她打听的,另外我还托了这边的掌柜去问。姐姐说的应当都是我这边的人,莫非也去派人行刺了?” 谢愉拍拍她的手,道:“莫慌。我们之前也是疑惑,这些人来此有段时间,并没有查过保育堂名册,调查之后才知,是与上京来的人接触之后,他们才开始留心这些。所以我与青哥商量之后,只叫人去取你性命,至于其他人,只需带走他们调查的手册即可。既然如今知道对面是你,待他们回来,青哥在外面接应,会帮你处理好后续的。等你过了今晚回去,绝不让你面对他们难办,你只当不与我们相识就好。” 周鸣玉这才放心下来,可面对谢愉的谨慎,她又有了别的疑惑:“姐姐为何如此在乎保育堂名册,甚至不惜命人去刺杀?姐姐身边这么多人,果真是保育堂里藏着秘密,所以要这般保护?” 谢愉轻叹了一声,拉着周鸣玉的手,低声道:“十一娘,二哥的孩子还活着。” 第66章 周鸣玉这次是真的震惊了。 她眼睛睁大,直接站了起来,重复确认道:“二哥的孩子?” 她不可思议地道:“不是说嫂嫂在收到降罪旨意之后,惊动早产生了个死胎吗?那孩子还活着?” 谢愉点头,面带隐痛,道:“就是那朱家嫂嫂,当年又有了六七个月的身孕,眼见着嫂嫂早产,又有官兵来守,知道情况不妙,所以直接撞了柜子,当场见红生了个死胎出来。朱家嫂嫂忍着没声张,叫嫂嫂的侍婢过来,把两个孩子换了。” 她提到这事,面上仍旧是不忍和悲恸:“朱家嫂嫂为这事伤了身子,我来这边找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如今就只剩下她的大儿子还有二哥的儿子,都藏在这边保育堂里,全都随朱家嫂嫂姓秦。她大儿子叫秦漫,二哥的儿子,就叫秦游。” 周鸣玉慢慢消化了这一长段话,缓了一会儿,方问道:“朱家嫂嫂呢?” 谢愉道:“找了处好地方,安安静静的,不受打扰。我每年都带着两个孩子去瞧,叫他们记得母亲的墓。” 她微顿了片刻,道:“二哥二嫂没来得及给孩子取名,孩子也没见过他们。朱家嫂嫂养了他那么久,我没告诉他真相,两个孩子至今都以为彼此是亲兄弟,也不知道他们的父亲是朱之隅。” 周鸣玉点点头,道:“这样好,什么都不知道才最好。难得有个干干净净的孩子,何必把他牵扯进来。更何况,朱家嫂嫂到底对他有救命之恩,认她作母亲也是应当的。” 她看向谢愉,问道:“我能去看看两个孩子吗?” 谢愉道:“自然可以,只是今天晚了,把孩子叫起来奇怪。回头再寻机会罢。” 周鸣玉感慨于谢家居然还有别的血脉留存,又感慨于这位朱家嫂嫂的恩德仁义,一时难言,最后同谢愉提醒道:“姐姐既然护着他们,没有再提到朱之隅的名字,那就千万别再让他们和谢家军扯上关系。姐姐可还记得清河郡主原之琼吗?” 谢愉点头道:“记得,你们小的时候,玩儿得很好。” 周鸣玉无奈摇头道:“我在上京时,与她有过些来往,此女手段狠毒非常,野心也磅礴,甚至于主动设计谋害了自己的兄长。我与她交往,得知当年杨家陷害谢家,端王府应当也在其中插了一手。我不过是以谢家的名义稍加试探,原之琼和端王府便立刻有了动作,若是叫他们知道谢家真有血脉尚存于世,恐怕有大危险。” 谢愉不知道上京的弯弯绕,听到周鸣玉这样提醒她,便谨慎地应下了。 但她乍一听此言,仍旧有些惊讶。 “我记得她小时候,是个挺内向乖巧的小姑娘。怎么,你这次在上京见到她,她变化这么大?” 谢愉有些不敢相信,问道:“主动谋害自己的兄长,这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便将在上苑时,原之琼换了原之璘的马鞍的事告诉了谢愉,讲此事时难免讲到了原之琼想要谋害自己。 她担心谢愉担心,没有多言自己坠崖的事,只是浅浅带过有人来刺杀,不过强调了自己没有受伤,平安躲过了刺客。 谢愉明显不相信。 “她为了达成目的,连亲哥哥都能杀,居然会如此轻松放过你?” 她猜到八成是周鸣玉为免自己担心才这样说,但无论如何这事已经过去,她也就没再多问,只是思忖着道:“她有那么个父亲,倒也难免养得歪些。” 周鸣玉问道:“姐姐这话怎么说?” 谢愉道:“我在这儿,也听说过晋州的事儿。端王在那边铸私钱,没少盘剥钱财,日子过得穷奢极侈,别院都建了好几座。但是他们百姓的日子可是过得苦,不少年轻人都从那边跑了。” 她冷笑一声,道:“也不知上面那位是怎么治下的,这种蠹虫也能留到今日。” 谢愉狠起来连皇帝老子都骂。 周鸣玉听到端王铸私钱的事,连在滨州的谢愉都知道了,也是不免有些惊讶,道:“我听说,他在隔壁娄县的那座铜矿开了私井,偷运了不少黄铜出去,朝廷应该已经派人去查了。他铸币敛财,居然一点都不知道避讳吗?” 说到这事,谢愉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周鸣玉问:“姐姐知道什么吗?” 谢愉摇头,道:“关于此事,我这里兴许有些事,每天更新各种资源,欢迎入鸟峮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倒能关联得上。你莫要着急,我明日叫青哥去查一查,清楚了再同你说。” 两姐妹坐在一处,了解了彼此这些年的经历和事情,又互相交换透露了各自所知的消息和情况。谢愉看着窗外,感慨地拍了拍周鸣玉,道:“这一说话,没两个时辰,天都快亮了,你若不急,和我睡一会儿。明天早上,叫青哥送你回去。” 周鸣玉骤然见到谢愉,也不想和她分开,立刻点头说好。 两个人一起吹灭了灯睡下,像小时候一样,亲亲热热地在一床被子底下贴在一起,手拉着手没有松开。 谢愉一时睡不着,听着周鸣玉的呼吸声,也不像睡着的样子,就在一片黑暗里问她道:“方才没问你,你说你身边那个护卫是杨简的人,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缩在她肩头,嗫嚅着道:“就是因为原之琼在上京怀疑我,杨简害怕我遇到危险,就安排了他来保护我。平时只藏在暗处,并不主动现身。” 谢愉拍拍她手背,道:“我哪里是问那个护卫怎么样?我是问,你和杨简是怎么回事?” 周鸣玉抱紧她手臂,有些难言地解释道:“他和原之琼各执一词,我不知道该信谁,索性两头演戏,装作亲近模样,互相套话罢了,没有什么。” 谢愉当年性情直率,主动追求杨三郎,哪能不知道男女之间的那些风月。 她直白问道:“互表心意了?谁先戳破的窗户纸?” 周鸣玉默了一瞬,道:“他。我故意逼他说的。” 谢愉笑了一声。 周鸣玉有些忐忑,因为面对的是自己很有威严的姐姐,又不明白谢愉的心里想的到底是什么。 谢愉同她道:“你兴许不知道,但我是听说过的。杨简当年知道谢家没了,忤逆杨宏,被带到祠堂动家法,打断了一条腿。” 静春 第71节 周鸣玉微怔,想起杨简从前说的那句“长大后便没被这样打过”,终于明白了是什么意思。 谢愉继续道:“杨简从前对你用的心思的确是真的,我不否认。至于他如今如何,我没见过,也不作评价。你的确是为了报仇,想要套消息,这话我信。但你心里对他有没有别的心思,我不说,你自己心里也清楚。” 周鸣玉感到身上有些发冷,答道:“我清楚。” 谢愉轻轻“嗯”了一声。 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了许久,谢愉突然道:“我没有在责怪你,这种事,错不在你。” 周鸣玉抱着谢愉手臂,往她肩头蹭了蹭,有些无力地问道:“姐姐还喜欢他吗?” 这个“他”,指的是杨三郎。 这次谢愉没有回答了。 她就只是淡淡地回了她一句:“快睡罢。” 次日,天光微凉,谢愉和周鸣玉一道起身。谢愉娴熟地给自己易好容,带着周鸣玉去厨房做早膳。 有大些的孩子早起帮忙砍柴烧水,谢愉给周鸣玉使了两个眼色,叫她瞧见了秦漫和秦游两兄弟。 半大的两个少年,抱着木柴跑来跑去,又是端碗又是拿筷,十分听话懂事。 周鸣玉寻了个话口,和他们聊了几句,听他们说如今在这里读书习字,还与薛峰青习武。 稍大些的秦漫道:“我要好好练武,以后做大将军,将滨州的海防线守得牢牢的,绝不叫贼寇犯境一步。” 周鸣玉笑着夸他有志气,说好好同薛叔练习,将来必有用武之地。 而后又转过去问小秦游:“那小游呢?以后想做什么?” 秦游比起秦漫,性格就腼腆内向得多了。他抿一抿唇,道:“我不喜欢习武,也不想做大将军。” 周鸣玉挑了挑眉,余光里看见谢愉的表情并无惊讶,想来是早就听说过秦游这话。 周鸣玉便一笑,道:“不习武也没什么不好。大将军在外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也要有治世能臣在内,摒除奸佞,还天下以安康太平。” 秦游亮着眼睛看着她,点了点头。 周鸣玉和众人一起吃过饭,薛峰青带着周鸣玉去柴房,快到时同她道:“我便不与姑娘一同进去了。两匹快马已经备好,从此处后门向东去,不远便能见到。” 周鸣玉点头,又感激他道:“薛大哥,这些年多谢你照顾我六姐姐。” 薛峰青摇了摇头,道了句“应当的”。 周鸣玉再次称谢,这才扭头进了柴房。 莫飞已经醒了,此刻看到周鸣玉进来,睁大了眼睛。周鸣玉也没多废话,迅速上前抽出了他口中的棉布,又抽出短匕去割绑他的绳子。 薛峰青一见就知是老手了,因怕人解开,特地将莫飞的手拿布巾裹紧了,这才拿绳子去捆,硬是叫他手指一点都动弹不得。 莫飞狠狠地呸了两口,扭过头来问周鸣玉道:“姑娘昨晚一个人,可还好吗?没出什么事罢?” 周鸣玉迅速帮他扯掉绳子,道:“没事。” 莫飞听到这句话才放松了下来,又忽然沉默了一下,而后同周鸣玉道:“姑娘放心。昨晚的事,姑娘不想叫我知道,我会守口如瓶,绝不告诉大人。” 周鸣玉微微一顿,但也想到自己昨晚所为,并不算十分谨慎,凭他的聪明,过了这一晚,猜到也实属正常。 她将绳子彻底拉开扔到一边,又割开他脚上的绳子,这才道:“他是你主子,你不告诉他,合适吗?” 莫飞手上解着自己的绳子,脸上却怔了怔,道:“我应当是要先紧着姑娘这边来的?” 周鸣玉便笑了,道:“我何必拿这种事为难你?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早都趁你不在的时候办完了。你若真有心帮我,暂时别告诉他就好,等一切结束了再说罢。” 莫飞爽快地应声。 二人出了柴房,一路按薛峰青指的方向找到马匹回到客栈,甫一下马进去,便瞧见贺掌柜匆匆迎上来。 “让贺掌柜担心了。” 周鸣玉见他今日也没出去查账,十分歉意地看着他道:“我没什么事,等会儿便和贺掌柜一起出去查账。” 贺掌柜拧着眉,将她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道:“昨晚张女官出事了。” 第67章 周鸣玉听到贺掌柜这话,心里明白这事是谢愉做的,却无法装作知情的模样,只能故作惊讶地挑眉,问道:“贺掌柜如何得知?她叫人来找我了吗?” 贺掌柜便道:“今早是有人来寻周姑娘,我留心问了一句,才知道这事。周姑娘需不需要去瞧一瞧张女官?” 周鸣玉点头,问道:“贺掌柜没说我去做什么了罢?” 贺掌柜连忙道:“姑娘放心,我晓得分寸,没有多说。只说姑娘如今不在,等回来了,我必立刻传话,让您过去看张女官。” 周鸣玉便道:“这就好。我上去换身衣服,再过去找她。贺掌柜去忙罢,别耽误了旁的事。” 贺掌柜称是。 周鸣玉迅速换了一身衣服,去寻张浮碧。张浮碧应当是嘱咐过人,所以周鸣玉初初报上名姓,就被带去见她。 半路上,却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这人瞧着年轻,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身宫中侍卫的武官袍,应当是此次宫中派来护卫女官的。 此人亮了亮腰牌,周鸣玉快速瞥了一眼,果真是翊卫的人。 他还算有礼,问周鸣玉道:“姑娘是繁记的人?” 周鸣玉称是。 他便问道:“今早张女官派人去找姑娘,姑娘人在何处?” 周鸣玉道:“去办了些私事,正巧与她错过了。我回去之后听同行的贺掌柜说她来找我,这便赶紧过来了。” 那人追问道:“什么私事?” 周鸣玉拧了拧眉,仿佛一副十分不满又碍于他身份只得忍耐的模样,道:“这不好说。” 那人面色不快,道:“她住在一州官府之内,连日安全未有危险,只因前些日子见了姑娘,帮姑娘打听了几句,昨晚便遇上贼人行刺。而姑娘恰巧不在,岂不让人怀疑吗?” 周鸣玉皱眉道:“大人这话好没道理!我知道张女官出事,立刻便赶来了。难道只因我早上不在,便要说我就与那贼人有关系吗?” 那人冷道:“你查人所为何事,我一审便知,不需听你狡辩。” 他扬手便要叫人来拿下周鸣玉。 “慢着!” 张浮碧因昨晚遇刺,今日没有出去,一直等着周鸣玉来。方才听到周鸣玉上门,就赶紧迎出来,没想到遇到这一幕,赶紧喊了出来。 她快步走过来,对那人歉意道:“宁护卫,是不是误会了?” 这宁护卫道:“此女要你帮忙查人,转眼就出了这样的事情,若说背后一点蹊跷都没有谁信?我只带走审她而已,待审清楚了,知道她清白,自然放她离开。” 张浮碧主动拦在周鸣玉身前,道:“大人这话就没理了。若说是因为查了这事,才有贼人上门,那周姐姐应当也是那贼人下手的目标,又怎会与他同党呢?” 宁护卫不耐道:“她便是那贼人的对手,也要问清楚了她的目的,才好反推贼人身份。你何必阻我?” 张浮碧自然明白此间道理,但这样让他将周鸣玉带走,也是绝对不行的。 她依旧没有退让,道:“宁护卫,周姐姐是我请来的客人,我今天尚未与她说完话,你不能将人带走。她只要人在此处,那刺客目标未完成,必然会有下次动手的时候,宁护卫又何必担心呢?” 这话倒是提醒了周鸣玉。 谢愉知道她身份后,想来就不会动手了,但若是这样就安静了下来,反证明了她的嫌疑。 说起来,倒还得想办法给谢愉传个消息,叫她再闹上两回。 宁护卫冷冷看了张浮碧一眼,最后道:“你既坚持,我今日便放过她。但来日她若另有问题,我也不会容情。” 张浮碧立刻眉眼弯弯地笑起来,连忙道:“多谢宁护卫。” 她看着他,微微偏了偏头,试探道:“那我们就先走了?” 宁护卫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是不是无奈,哼了一声就转头走了。 周鸣玉看着这一幕,无声挑了挑眉。 二人一起往房间走,周鸣玉直接便问了:“这宁护卫是什么人?” 张浮碧道:“是宫中的翊卫。这次我们出行,皇后娘娘特地指了人来护卫女官们的安全。这个宁护卫,也出身于上京的官宦人家,我没进宫的时候,和其他官家小姐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和他妹妹打过照面。” 周鸣玉又问道:“三姑娘与他熟稔?” 张浮碧惊讶摇头,道:“不熟。我和他妹妹都没说过话,还是这回出行,在路上闲聊的时候,才知道他出身。” 周鸣玉没忍住笑,道:“我倒瞧着你们熟稔得很。先前在上苑,翊卫奉命查问我,瞧着颇铁面无私。怎么如今对上三姑娘,说放弃就放弃了?” 张浮碧这才反应过来周鸣玉的意思,玩笑着打了她一下,道:“你编排我!方才我就不该拦着,该叫他将你抓去才好!” 她先一步甩开周鸣玉进了屋,周鸣玉才笑着追上去道:“三姑娘别生气呀,我不过是看着奇怪,才问问三姑娘。不是就不是,急什么呀?” 张浮碧白她一眼,道:“你才急了。” 周鸣玉连声说着“好好好”,道:“那就算我失言,三姑娘原谅我罢。” 张浮碧本来也就没真的和她生气。周鸣玉一放软姿态,她也就顺势下了台阶。 “我是想去问问你情况的。我昨晚遇到刺客,那人也没想着伤我,就是翻了翻我的包裹,把我在保育堂的记录拿走了。我想着这事前几日也没有,兴许就是因为查人,所以才引来的。” 张浮碧看向周鸣玉,道:“我心想,若因为如此,那姐姐这几日也有动作,必然也有事的,所以才找人去问你,谁知你居然不在,我提心吊胆了一早上。” 周鸣玉这才道:“我那边也遇到了,我的包袱里的手记也被拿去了。不过我们常年在外面跑,对这些打劫偷盗的事都有些经验,所以及时就发现追出去了。我怕遇到什么事不好处理,就一起跟出去了,今早才回来。” 张浮碧一听这话,自己心里的念头成真,连忙问道:“那姐姐可遇到什么事了?” 周鸣玉撒了个谎,道:“这倒没有。那贼人兴许是发现我的笔记里没什么特别的东西,所以找了个隐蔽的地方丢了。我想着那里头还有这次的记账,带人多费了些时候,把东西找回来了。” 张浮碧点点头,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 她实在是疑惑得很,琢磨道:“这可奇怪了。难不成这保育堂里有什么秘密,是这些人害怕旁人去查的?” 周鸣玉瞥她一眼。 她印象里总觉得张浮碧还是个天真懵懂的官家小姐,看来在宫里到底还是磨炼多,如今思维转得这样快。 她伸手帮张浮碧和自己倒水,动作不紧不慢的,脑子里琢磨起这件事来。 二哥的孩子藏在保育堂里,所以谢愉和薛峰青才会不惜杀人也要毁掉关于调查名册的手记,从而保护住这两个孩子。 但是宫里既然要人来调查保育堂,必然是这其中和端王府上有关系。 静春 第72节 她不能不阻止,却也不能阻止,这其中的分寸,甚难拿捏。 张浮碧接过茶杯,问周鸣玉道:“周姐姐,你说,我要不要接着查啊?难怪皇后娘娘突然要找人查保育堂呢,肯定有蹊跷。” 周鸣玉便道:“滨州的保育堂,恐怕大多都是军中将士的遗孤罢?这些孩子想来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兴许是,谁为了保护这些孩子们,误以为我们要对他们不利,所以才下了手。” 不论之后宫中人怎么查,起码此刻,她要把谢愉的事儿掩盖过去。 张浮碧点点头,又同她道:“宁护卫性格认真,这次出了事,他必然是要一查到底的。我回头和他说说,若是之后那些人还要出手,便让他好好追上去查一查。若是真有什么隐情,我们能帮则帮。” 周鸣玉笑着应声。 张浮碧和她聊完,笑道:“我看周姐姐没事就好了。至于宁护卫那边,我回头再去同他说说,不妨碍周姐姐来这边办事。至于那孩子,我也再琢磨着去找找。” 周鸣玉称谢,补了一句:“多谢三姑娘。此事听天由命,那孩子未必就在滨州。若是实在找不到,我们另想办法就是了。” 二人坐在一处聊了会儿天,张浮碧另有其他事做,周鸣玉也就没有逗留。回去的路上,她特地绕了段路,找到了一家旧当铺。 她也是才听谢愉说的。这家当铺是谢家人以前和线人联络的地点,因为只有谢家人知道,所以没有消失在当年的旧案之中。 这当铺的老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翁,也是谢家的旧仆。谢家人虽死,但低级兵士却并不问罪,只是打散重组。这些兵士之中仍有忠于谢氏之人,便一直通过这老翁领导,暗中隐藏在东境军中,试图找到当年谢家人被冤的证据。 同时,他还在设法找到二郎之子后,一直暗中保护那母子三人。之后谢愉来到滨州调查旧事,也是被他发现。 谢愉与他相认之后,便一直是由他与人联系,了解消息。 周鸣玉并不暴露自己谢家人的身份,只是与他对上话口,被引到后面去说话。她将那个姓宁的护卫有可能会来调查的事说了,又提醒谢愉不要骤然收手,注意混淆对方视线。 老翁请她放心,务必将此话带到。 此后几日,谢愉果真将后续办得极好,周鸣玉那边也装模作样地又遭了回意外。 周鸣玉找借口去看了张浮碧两回,打听之下得知,那个姓宁的护卫将线索咬得死,可惜苦于对此处情况不熟,被耍得焦头烂额却没有头绪,而后便渐渐失了线索。 周鸣玉见谢愉安全,这才放心。随后几日,她便安安心心地去和贺掌柜查账,将这边铺子的事都尽数处理了。 她此行,本不为久留,只是想设法找到军中旧人。谢愉在此,完全是意外所得,因她与谢家旧部有所联系,更是让周鸣玉轻松了许多。 她说过几日给周鸣玉消息,果然没有耽搁。没几日便给周鸣玉传了消息,请她过去一趟。 周鸣玉料理好了事,特地带了一车的书本笔墨之物掩人耳目,只带了莫飞一人,往保育堂去。 待到了那边,莫飞自然留在外面,愤愤不平地盯着薛峰青。薛峰青只当看不见,自顾自地做事。 周鸣玉则跟了谢愉进屋,单独说话。 “先时你跟我说完,我和青哥仔细去查了查。有关于端王私自开矿的事,或许很早以前就与东境军中有关了。” 第68章 周鸣玉闻言,倒也不算十分惊讶,总觉得凭他们的大胆,做出这些也不奇怪,便问道:“姐姐查到什么了?” 谢愉道:“我问过军中的旧部。当年因两家姻亲,杨家人有不少在东境军中。二伯行事清廉,从不向朝廷多讨薪饷,谢家兵士用度不过正常,但杨家兵士却不一样。凡是长官为杨家旧部的,虽在普通的军械服制上没有二制,可平时吃穿用度却是更要富余些的。除却按例分发的薪资之外,旁的进账也有些,和谢家兵士是不同的。” 周鸣玉道:“这不是官家出的钱,最多只能说是杨家人补贴私用。所以大家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言,也能理解。可是军需是个大支出,杨家人怎么可能凭一己之力补贴起来?” 谢愉点头,道:“端王妃就出自杨家,这名义就有了。端王那边开矿,多的是钱财。晋州又与滨州相邻,送钱也方便。一来二去的,杨家人和端王在这件事上,自然便联系紧密了。” 周鸣玉疑惑道:“我原本见杨家人在上京的态度,以为是端王府上拿着杨家人的把柄,如今看来端王府上一直为杨家人送钱,又不像了。那姐姐可查到,杨家给了端王什么好处呢?或者是,这两家都拿住了对方什么把柄?” 谢愉脸色很冷,恨道:“还能是因为什么?绊倒了谢家,杨家人才能掌握住东境军权,端王在封地里才更好高枕无忧地做土皇帝!” 周鸣玉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踟蹰道:“我总觉得这个理由不充分。两家世代姻亲,朝中也关系紧密,若是贸然翻脸,谁都得顾忌对方手中是否捏着自己的短处。他们多的是手段慢慢渗透爬上来,何必突然如此?必然是有什么事情迫使,让他们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谢愉颇有些赞许地看着她,道:“我就是要说这事。” 总不至于叫她来这一趟,只为了告诉她杨家兵士军需富足的事情而已。 谢愉问道:“你这次过来查账,何时能了结滨州的事,再去晋州?” 周鸣玉答道:“这几日已经差不多了,约莫过上两三日就能走。” 谢愉便道:“那日我听你说端王私自开矿,便想到了我在这里发现的一桩事。我虽是为了秦家那两个孩子留在滨州的保育堂,却也与周围几座保育堂有些联系。晋州和娄县附近的保育堂,多多少少都有些孤儿,细问之下是说家中男丁外出做工死了的,因为无力维持生计,才来了保育堂。” 周鸣玉问道:“外出做工?是下矿了?” 谢愉道:“八成是下矿,但是全都不曾明说,只说是做工,可见不是官府征召,而是私自征去的。我让青哥带人去打听了一番,那些保育堂中接收这样的孤儿,最早的一个,可以追溯到近二十年前,远远超出了谢家出事的时间。” 周鸣玉惊讶道:“可那座铜矿,应当没有这么久。” 谢愉道:“没错。那铜矿开采的时间没有那么久,可就在那附近,还有几处别的矿山,因开采时间太长,已经关停了。而关停的时间,恰巧就在谢家出事前不久。” 她微顿了顿,方沉声道:“那是铁矿。” 周鸣玉压低了眉心,道:“开铜矿是为了钱财,开铁矿是……为了军械?” 她心中大为震惊,却压低了声音:“他私制军械,想要造反不成?” 可是话一出口,她又自己否定了自己:“不对,造反不该如此的,何至于筹谋这么多年都毫无结果,如今还过上富贵享乐的日子?他为了拿军械换钱?” 谢愉道:“我也是如此考虑,可是东境军中的军械都是朝廷配备,没有私货。真要说起来,你还记不记得,海上的流寇,一直是凭着大箭的杀伤力,不曾被东境军剿灭的?” 周鸣玉和谢愉目光对视,看清了她目中深沉的冷意。 周鸣玉脑子里迅速理清了这些事,沉声道:“所以,真正叛国的人,不是东境军,是他端王府。他靠向海寇倒卖军备换钱,同时也能让杨家人借着这永不停息的战事一路向上攀爬,在东境军中扩大影响力。” 谢愉拍拍她肩膀,道:“如今这只是我猜测,具体的证据还无法拿到。我与军中旧部有过多年联系,这些年里他们之中也有不少人爬上了高位。我会和他们继续联络,试图找到证据,而你,之后若去晋州,我想要你去矿上查证此事。” 周鸣玉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这两日将这边的事收尾,立刻就去看看。” 两姐妹说完话,谢愉便要送周鸣玉出来。周鸣玉站在门口,见谢愉拉开门的动作,又突然伸手,抵住了门板。 谢愉不解问道:“怎么了?还有何事要问我?” 周鸣玉沉默片刻,道:“另有一件事,我不曾告诉姐姐。若是能查,也请姐姐帮忙查证。” 谢愉道:“可以,你说。” 周鸣玉觉得喉咙发紧,道:“当初二哥受伤,我一直担心,杨简那时曾主动提出,要替我到滨州看望二哥。我来之前,原之琼告诉我,杨简此行并不无辜,曾帮杨家人做了些事。若是姐姐能查,可否确认此事?” 谢愉细细地望着她,道:“这话未必是真的。杨家人谋划这样的事,杨简当初那个年纪,可能并不知道。” 周鸣玉道:“我知道。但我不能直接当作是假的。” 谢愉微叹,道:“知道了,我会查的。” 两姐妹说完话,一齐从屋中出来。周鸣玉一抬眼就看见莫飞拿着剑抱臂靠在树上,面对着她们说话的房间大门,眼神却一直盯着薛峰青来来回回的身影。 八成是上次被打狠了,眼神颇怨念。 周鸣玉看得好笑,让谢愉去忙自己的,自己回去就好。 谢愉也没客气,只招呼薛峰青将她送出去,自己便转身去忙别的了。 薛峰青几步过来,同周鸣玉伸手道:“姑娘请。” 二人向院子外走去,薛峰青侧目用余光看了一眼跟在周鸣玉身后的莫飞,同周鸣玉道:“姑娘可方便借一步说话?” 周鸣玉会意,待出了大门,便回头与莫飞道:“你稍等我一会儿罢?我说句话就来。” 莫飞盯了一眼,道:“我去前面把车拉过来,姑娘快些。” 周鸣玉口中道好,待看着莫飞走远了,才轻声问道:“薛大哥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薛峰青问道:“姑娘何时离开滨州?” 周鸣玉道:“约莫两三日就走,去一趟晋州。” 薛峰青点头,道:“若姑娘之后返回上京,可否帮忙打听打听杨三郎的下落?但请不要告诉六姑娘,若是可以,只转告给我就好。” 周鸣玉倒不怀疑薛峰青有什么私心或者坏处。他一直是谢家最忠实的部下,来到谢愉身边之后,也一直不曾有失。周鸣玉都能想得到,谢愉在杨家下毒又逃亡至此,必然没少了薛峰青在其中帮衬。 她只是不大明白原因。 “打听是可以的,我想个法子旁敲侧击就是。只是我不明白,他的下落为何不能让姐姐知道?这事是薛大哥自己想的?” 薛峰青垂下眼,道:“恐怕关于杨三郎,她不曾与姑娘多说。” 周鸣玉听见这话,表情严肃了起来,道:“她只说自己当初给杨家人下毒,是杨三郎把她带了出来,之后她又捅了杨三郎一刀,便到了此处。莫非是他对姐姐做了什么事不成?” 薛峰青的眉心不受控地微微紧了一下,同她道:“六姑娘当年从杨家离开的时候,已经怀孕了。” 周鸣玉怔住。 她还记得,当初谢愉嫁过去的时候,刚过及笄之年。大家族之中有些保养身体的办法,有不少都提倡儿女晚生,谢愉回门之时和姐妹们聊天,曾经说过一回,杨三郎体谅她年纪尚小,暂时不打算要她生育,连婚礼那日都是应付过去的。 所以谢愉在杨家那些年,是安安稳稳过了好久的太平日子,有杨三郎挡在前面,半分苦半分罪都没受。 这些事不需要用嘴来说,只是看一看谢愉的好气色,都能知道她心情开朗,并不是强装快乐。 后来她的确是说想要个孩子,没过多久就赶上了谢家的祸事。可笑这苍天安排如此荒谬,这一个期待已久的孩子,居然是在这种时候来到谢愉的腹中。 “她那时候没有显怀,身体虽有些不适,但只以为是突然遇到家人之祸,不曾注意这些,直到被杨三郎带出来,一直呕吐不止,请了大夫来看,才知道是有了身孕。” 周鸣玉紧张问道:“她说给杨家人下药,自己不可能一点没尝,可对她身子有影响吗?” 薛峰青道:“这倒没有,杨三郎一直对六姑娘很好。那时知道她有了身孕,便迅速找了处幽僻清静的地方陪她养胎。六姑娘孕期一直没有任何问题,最后生产时也是母子平安,坐月子时更是安稳,不曾留下什么问题。” 生孩子对女子来说是一道难关,周鸣玉听到没事,才略略放下一点心,可旋即又问道:“那孩子又去哪儿了?” 薛峰青垂首微顿,道:“六姑娘坐完月子就走了,没要那个孩子。” 周鸣玉忽然想起了谢愉前些天提起杨三郎时那个带着恨意和微微泪意的眼神。 她怔了怔,低下了声音道:“只怕是她觉得那孩子跟着她一路逃亡也是遭罪,留在杨家,有杨三郎护着,还能过得好些。” 薛峰青守了谢愉这么多年,自然明白她心里所想,点头道:“只是杨三郎在那之后并没有回到上京,也没有了其他的消息。我曾暗中命人去之前那地方找过,可惜早就没有了痕迹。若是姑娘有办法,还请姑娘去打听打听他的下落,不说别的,起码要知道六姑娘的孩子,如今是否平安。” 周鸣玉点头道:“此事我记下了,若有机会,一定去问问看。” 薛峰青对着周鸣玉一拱手,道:“多谢十一姑娘了。” 周鸣玉颔首与他道别,回身上了不远处的马车。莫飞架着车往回走,周鸣玉安静着想了一会儿,忽然开口同他道:“你家主子其实是来晋州了罢。” 莫飞犹豫了下,含糊地“啊”了一声,没有正面回应,囫囵着带了过去。 周鸣玉若无其事道:“滨州的事儿完了,过两天就要去晋州那边的铺子查账。我要是过去,行迹肯定瞒不住。” 莫飞想了想,觉得周鸣玉在点他,于是很上道儿地说:“主子心里挂记着姑娘,知道姑娘去,高兴还来不及呢。” 周鸣玉没什么笑意,只是干干地扯了扯唇角,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莫飞愣了愣,问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静春 第73节 周鸣玉道:“我的意思是,我去晋州的事,你别告诉他。若是碰到他手下其他的暗卫,也麻烦你替我去打个招呼,让他们替我保密。” 莫飞憨憨地笑了,应道:“姑娘,这我懂!您放心,等到了那边,我一定帮您上下打点好,不叫兄弟们多说一句您到的事儿!” 惊喜嘛,这他可太懂了! 他家主子平时看着永远冷着一张脸,可见到周姑娘的时候,那还是会很开心的。瞧他当初一进城就匆匆来爬窗户看周姑娘就知道了! 这回周姑娘突然出现,他还不得开心死? 合格的下属,绝不会搞砸主子的每一件事! 第69章 周鸣玉行动果断,迅速和贺掌柜商量了行程,结束了在滨州的后续。待与张浮碧道别之后,便离了滨州,去往晋州。 因得了谢愉提示,她特地看了一眼地图路线,和贺掌柜商量路线时,走了晋州北线,正巧便要经过那座废弃的铁矿附近。 铁矿已经废弃,多看已是无用。只是他们途中会经过几处村镇,周鸣玉想着,去看一眼也好。 这一看,还真有些不对劲。 原本队伍是打算在这几个村子停下,打点水休息休息,可是几处村子几乎都荒了下来,即便是有人在,也几乎只剩了些老人在此。 这样的一幕,看得贺掌柜一行人都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车队停下来休息,周鸣玉和贺掌柜一起下车,站在村口说话。 她看着贺掌柜拧眉的表情,问道:“贺掌柜以前可走过这条路吗?” 贺掌柜道:“走过,那时候都早了,还没有繁记呢。这些年在繁记做活,一直走的南线,不往这边来。” 周鸣玉便问道:“我瞧这一路的村子,规模倒也不算太小,怎么都荒成这样?贺掌柜以前来的时候,应当不这样罢?” 贺掌柜点头道:“是啊。此处往北,有好几座矿山,这里许多青壮,都去矿上做工,累是累些,赚的银子也有,所以此地百姓还算富足。我这几年没往这儿走,也没想到竟然变成了这样。” 那边有伙计从村里跑出来,和他们招手道:“周姑娘,贺掌柜,这村子里头还住着几位老人家。我们去问了问,村里还有口水井在,等打好了水,咱们就走罢?” 贺掌柜点头,让他们小心些,快去快回,莫忘了给那几位老人家留些吃食钱财。 伙计应声而去。 周鸣玉立在原地思忖了一会儿,同贺掌柜道:“咱们等也是等着,我倒有些好奇,想进去同那几位老人家聊聊。贺掌柜一起吗?” 贺掌柜有些无奈道:“这可有什么聊的?” 周鸣玉笑道:“那矿山不招工人了,自也有别的去处做工,不至于毫无活路。这么大的几个村子,就剩了这么几位老人家,岂不奇怪吗?” 言罢便迈步往村子里去。 贺掌柜在后面无奈地摇了摇头,叮嘱伙计们看好东西,带了两个人赶紧跟上了周鸣玉。 周鸣玉顺着村子最中间最宽阔的那条路向里走,遥遥地看见那边一口水井,几个伙计正在那边忙活。还有个老人家拄着手杖,佝偻着腰坐在一边,和他们说话。 周鸣玉正要过去,忽而听到有个声音喝道:“什么人?” 她怔了怔,几步上前,见到那边篱笆后走出个高大的身影。来人穿着一身利索的素简劲装,腰背挺拔,身量颀长,脸也是熟悉的,正是宋既明。 周鸣玉没想到怎么在此处见到了他,赶紧迎过去道:“宋大人!” 宋既明听见她声音,转过头来,虽然仍是与往常一样惯常平淡的脸色,但眉眼之间仍旧透露出几分惊讶。 待她走到近前,他方问道:“周姑娘,怎么在此处?” 周鸣玉与他一礼,道:“当家的派我来这边查账,路上经过此地,想歇歇脚。如今天气热,水也喝得快,正好叫伙计们进来问问,打点水来喝。” 宋既明望着她,道:“此处人烟僻静,商队不走这条路。” 周鸣玉自如笑道:“我听说前方有处小别山,风景秀美。我是有些私心,想着既到了此处,不妨来看看,所以走了这条路。” 宋既明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嗯”了一声便没再多言,只过来扶了那老人家,道:“里头都修好了,我扶您进去罢。” 说着便没再管周鸣玉一行人,只扶着老人家进了旁边的小院子。 周鸣玉见他对此地如此熟稔,心里微动,转身对贺掌柜道:“贺掌柜稍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贺掌柜瞧着那院子就在不远处,知道周鸣玉要去找宋既明说话,便拱手道:“我与伙计们就在这边,姑娘放心去。” 周鸣玉颔首道“好”,便转身往那边去。 那院子的篱笆间有稀疏的缝隙,周鸣玉站在外面,便能看到宋既明在里头扶着那老人进屋。 她也不着急进去找他,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站在外头,也不催促。 宋既明岂能看不见外面站着人?只是他一眼都没抬,安心叮嘱完老人,又说完了话,这才抬步走了出来。 隔着陈旧荒芜的大门,他清晰地看见门外周鸣玉亭亭的身影,夏日里她穿着浅碧色的衣裳,仿佛这破旧古村里烈日炎炎下唯一的生机与清凉。 他向她走了过去。 “周姑娘还有什么事?” 周鸣玉轻轻笑了笑,微微低头,有些赧然道:“没想到在此处见到宋大人,民女有些意外,想起之前在上苑时,还未曾答谢大人的关照和保护,所以想来向大人道谢。” 宋既明负手道:“职责所在,谢不着我。姑娘请罢。” 他说着,居然是要回去的模样。 周鸣玉赶紧叫住他,上前一步,发问道:“民女有个不解,可否向大人发问?” 宋既明道:“你说?” 周鸣玉便道:“我们这一路行来,瞧见好几处村落,却都是荒无人烟。可听人说,此地从前还算是个富庶之地。民女瞧大人对此处如此熟稔,可知是什么缘故?” 宋既明似乎是很无语地轻轻偏了偏头,道:“没有活路,自然就走了,有什么奇怪的?” 周鸣玉还打算开口,宋既明先行问她道:“周姑娘,先前在上苑,你对我与翊卫避之不及。今日相见,我不与你相谈,你又何必非要凑上来呢?” 周鸣玉微顿了一瞬,便道:“先前在上苑,四面八方来来往往的都是贵人,民女深陷风波,生怕得罪了哪位贵人,所以才畏惧大人。如今这山路荒僻,不见人烟,同行之人都难免发憷,又何况民女?能在此地见到大人,自然是叫人安心的。” 宋既明干巴巴地扯了扯唇角。 他能信她就有鬼了。 他心里猜到她主动过来与他说话,八成是有所图,并不想主动搭理。但是转身回去之前,还是看了一眼不远处在井口打水的伙计,同周鸣玉道:“此地的井水苦涩,姑娘若能忍耐,到了前面,打些山泉放温了再喝,要甘冽许多。” 周鸣玉没料到他突然如此说,垂首称了句谢。 她看着宋既明转身进去,有些不甘心,总觉得宋既明必然知道些什么,若是这次放过了,实在可惜。 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攀扯进此事来,未必对她、对谢愉就是安全的。 可他并非出身高门,是绝然不会与杨家和端王同党的。 周鸣玉立在原地只犹豫了一瞬,便再次上前追住宋既明,问道:“宋大人在上京没有公务吗?” 宋既明立定回头,倒没有什么不耐之色,直接免了她下一句发问,干脆直接地答她道:“我奉命护送端王府一行回晋州,今日过来瞧瞧,晚间还要回去。” 这句话其实有些太细了,也有些答非所问。 周鸣玉发现了,但是没有回避,而是非常顺势地向他发出邀约,道:“大人与我们顺路,可要同行呢?” 贺掌柜和人一起等着,万万没想到周鸣玉这一去,居然真的将这人拉了过来。 周鸣玉笑着同他介绍道:“这是京中翊卫的宋大人。” 贺掌柜没想到宋既明是这个来头,连忙躬身向他行礼。 宋既明没一点京中那些傲气,十分谦虚地回了礼,而后将自己的马牵了来,只默默走到了队伍的后面。 周鸣玉瞧了一眼,临上车时对旁边的伙计道:“车坐久了,我这一程骑马透透气。” 于是一行人走了起来,没过多久,周鸣玉就骑着马和宋既明一起落到了后面。 宋既明瞧了她一眼,主动开口道:“周姑娘今日有些刻意了。” 周鸣玉岂能不知,但仍旧装模作样道:“大人说什么?” 宋既明轻轻哼了一声,道:“此处离城不远了,姑娘会骑马,若是放快了脚程,落日前就能入城,何必如此害怕了,还要挨个看过这几处破村子?外面那样多的山泉,干干净净,来荒村打水,又有什么可信度呢?” 周鸣玉侧目瞧他。 他没有回头,继续道:“你特意绕到这条线来,若说只为了瞧一眼那座小别山,实在有些可笑。行走江湖的人都知道要避开这种荒野道路,姑娘这一路人岂能不知呢?可见姑娘是特地冲着这几处村子来的。如今瞧见我,也算是个相识之人,所以实在忍不住,想要从我这里套消息,是不是?” 周鸣玉笑道:“大人英明,民女佩服。” 宋既明心里轻哂。 哪里是他英明?分明是她故意,不惜露馅,也要从他这里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宋既明道:“我此来不为公事,你不必自称民女,我也不讲究这些。” 他回头看向周鸣玉,道:“姑娘想知道什么,直说罢。” 周鸣玉也就不和他说那些弯弯绕了,直言道:“我想知道的,方才就问大人了——这村子为何荒僻至此?大人对此地熟稔,想来是知道的。” 宋既明淡淡道:“自然是熟稔的,我幼时便住在此处。” 周鸣玉惊喜地挑了挑眉。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她正愁找不到人打听,老天爷就把宋既明从上京拽到晋州来供她打听了。 宋既明道:“我小的时候,父亲同村中好几位叔伯一起,去外头做工。后来一齐出了意外,没能回来。官府上门来,挨家挨户发了抚恤银,一条人命只换了二两银子。那之后走的走、散的散,如今变成这副样子,也在意料之中。” 他这次回来,也只是为了回家看一看。村里仅剩的那几个老人家,口中说着自己没几年好活,不忍离开。他做不了什么,只能帮忙给几位老人修了修东西,又留了点碎铜板。 周鸣玉听到“做工”二字,便立刻想到了谢愉给她说的那些话。 她想着宋既明的父亲若是死于此事,想来更不会站在她的对面,于是大着胆子开口问道:“宋大人可知,他们是去做什么工了吗?” 宋既明道:“我当然知道。” 而他下一句却是:“可我凭什么要告诉姑娘呢?” 他的目光放在迢迢远山,淡淡同周鸣玉道:“姑娘想要不劳而获,我又为什么要顺姑娘心意呢?” 第70章 他看出了她的意图,却并没有直接拒绝与她同行,这就证明他并不拒绝她的追问。也许,关于此事,他也需要更多的线索。 静春 第74节 周鸣玉于是道:“大人肯与我同行,便是不排斥,无非是想要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证明你我在此事上,实为同党。” 宋既明没有否认,问她道:“所以,姑娘可否给我一个这样的理由呢?” 周鸣玉说起假话信口拈来,还适时地做出隐忍的表情来,诓他道:“我会来这几个村子查看,自然是也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家中父兄突遭横祸,我不肯接受那些官家的说辞,难道大人心中,对此便不曾有疑虑吗?” 宋既明回头瞧了她一眼,道:“原来是为了父兄啊。” 周鸣玉点头,道:“正是为了我父兄。” 她自觉也算不得欺骗——这边矿上的事情,原本就与她父兄之死有关。 宋既明故作怀疑道:“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什么姓周的人家。” 周鸣玉对答行云流水:“我家不在此处。是我父兄来这边做工遇了意外,我一直不肯相信,却没有办法。如今脱了奴籍,有了自由身,又能来这边,自然想要询问一番的。” 宋既明又问道:“那你是如何知道此处的?” 周鸣玉道:“我听说此地之前有不少青壮都在北面矿山做工,所以想来问一问的。” 她偏首看向宋既明,问道:“大人的父亲叔伯,也是去矿上了罢?” 宋既明此时才仿佛相信了似的,淡淡地“嗯”了一声。 周鸣玉轻轻笑了笑,和他接上了前头的话:“大人觉得奇怪吗?他们去的时候,不曾明说矿山,只说外出做工,官府回来报信的时候,又只说是遇到了意外。若是真有这样大的意外,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岂能外头一点风声都听不见的?” 宋既明接口道:“如此,要么是有人将意外压了下来,要么是有人动手除掉了他们,无论哪种情况,都是为了灭口。” 周鸣玉道:“没错,所以我们只要想办法,查明白当时矿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就好了。” 宋既明侧目瞥她,道:“想办法,查明白。周姑娘,你这话是点我呢?” 周鸣玉口中道“不敢”。 宋既明回过头去,淡道:“周姑娘,你须知道,此事过去太久,无谓重新提起。我身居高位,却至今未能为我家人讨回真相,可见背后水深,有人故意遮掩。” 周鸣玉面色微冷,道:“大人此言,是要放弃调查此事吗?” 宋既明侧首看见她和声音一样冷冽的表情,听她用有些失望的语气继续道:“亲人惨死,却因畏惧权势,不敢发问,这是正确的吗?” 宋既明没有说话。 周鸣玉微微皱起眉心,道:“大人若不肯插手,还望今天之事,就当没有听过。” 她手中提起缰绳,便要往前走去,宋既明却叫住她,道:“周姑娘,我在上苑的时候,可有这样不问明白,便草草将你定罪?” 周鸣玉回头看他,听他道:“就凭你那样跪地哭嚎两句的苦肉计,任谁看见也不会信你是真的无辜罢?” 宋既明纵马提上两步,再次与她并肩,道:“我是要提醒姑娘,此事艰难,凭姑娘一己之力,未必可以做到。” 周鸣玉无谓道:“那我也要做的。” 她既然已经与宋既明说到了这个份儿上,又何妨坚决一点。 她不确定宋既明是否是在低头的瞬间笑了一下,但是当宋既明再次抬眼与她对视之时,她听见他同她说:“那么,我愿为姑娘同党。” 谢姑娘啊,谢姑娘,当年一饭之恩,救我全家性命,时至今日得以重遇,我岂会拒你相邀? 小别山下别后逢,人生难得是再见啊。 周鸣玉不会明白这个永远板着一张脸的男人,为什么在此刻突然在此刻对她露出了那样浅淡的微笑。 她抬手扶了扶幕篱的边缘,看见他的眼睛明亮,仿佛带着什么她根本看不懂的意味。 她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最后也只是垂首笑道:“那就多谢大人了。” 宋既明沉声应了,从自己的马鞍上解下了水壶递给她,道:“这是今日我出城时刚买的,不曾用过,姑娘拿去喝罢。” 周鸣玉的确是以没水为借口进村的,可是她的马车上,其实还有一壶水。 此刻她刚刚与宋既明达成一致,她总觉得,似乎不好立刻就驳了宋既明的面子。 于是她伸手接了过来,又道一句:“多谢大人。” 宋既明道:“不谢。” 他微顿了顿,声音放得很轻,又接了一句:“滴水相报而已。” 周鸣玉没听清后面那句话。 她接过水,犹豫着没有喝,见宋既明的目光落在别处,并没有看向这边,便又放下,绑在了自己的马鞍上,而后才同他道:“这次大人前来,是知道此事与端王府有关系?” 宋既明自然是知道的。他在宫中守卫今上,朝中发生了什么他自然清楚,之前杨简回来禀报端王私开矿井的事,他就联想到了自己父亲从前的事。 所以,在知道杨简受伤无法出行之后,是他主动向今上请命,一路护送端王府一行人回晋州封地的。 周鸣玉见他点头,又问道:“那大人一路护送他们,可曾发现什么呢?” 宋既明道:“不曾。” 周鸣玉有些失望,宋既明却又道:“不过有一条线索,我可以告诉姑娘。” 周鸣玉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忙问道:“什么?” 宋既明瞥她一眼,方道:“当年我父亲和同村的叔伯一齐遇难,我不肯信官府所谓意外的说辞,便四处找人查证。后来遇到一个邻村逃难回来的人,果真说是此事中另有蹊跷,上面有人拿重金封口,不让人言。我不满之下去衙门报官,几处衙门却都不理,次数多了,甚至派出杀手,到我家来灭口。我无奈之下,只能带着其他家人逃亡去上京。” 周鸣玉闻言,微眯了眯眼。 宋既明继续道:“当时来我家灭口的,有两个人,全都穿着黑衣,带着面巾,看不出是什么身份。但他们用的刀很特别,刀柄上的花纹和一般常见的不一样,我记得非常清楚。后来直到我在上京入了禁卫,才知道,那样的刀是军中所用的。” 周鸣玉问道:“是东境军?” 宋既明点头确认道:“是。” 周鸣玉冷哼一声,道:“端王府果然和东境军有勾连。” 宋既明没料到她已经查到了军中和端王府的勾结,提醒她了一句:“我的建议是,你先不要贸然行动。” 周鸣玉问道:“大人有什么想法?” 宋既明道:“先时陛下派工部大臣来此处查看矿山,就是为了调查端王的行迹,没过多久那大臣便出了意外去世。此事想也知道是他害怕行迹败露所以灭口。我在路上一直与部下通信,得知朝中已另派了工部和刑部大臣来此调查,将端王送到时,我也与他们打过照面。此次声势浩大,端王一时半会儿,应当不敢贸然下手。” 周鸣玉道:“所以大人是想等着他自己露出马脚?” 宋既明答道:“处理不了来查证的大臣,就只能在矿上动脑筋。他私开矿井之事为真,延续了这么多年,不可能毫无痕迹。” 周鸣玉思忖了片刻,道:“北边是铁矿,大人觉得,前些年他在铁矿上私开矿井,有没有可能是为了私制军械,换取钱财?” 宋既明立刻望向她:“你是查到了什么?” “没有。” 周鸣玉干脆地否定:“我只是猜测。听说东境海域上的海寇,是凭着大箭横行无忌。若是没有人帮忙,他们从哪儿拿到源源不断的铁箭?” 宋既明的目光明显锐利起来,他沉声道:“此事不能仅凭推断,需得要确切证据,才好证实。姑娘莫急,等我回了端王府,会寻机会去查。” 周鸣玉点头,同他道:“既如此,我去前面和贺掌柜说一声,加快脚步进城。” 宋既明道:“急什么?” 周鸣玉理所当然道:“早些进城,早些去查。晚一刻,就多一分证据被他毁掉的风险。大人再去找,岂不就更难了?” 宋既明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他开口问这句话,并不是周鸣玉所想的意思。 他的态度明显地松弛下来,不再是前面和她讨论端王与矿井那样严肃的态度。 他轻松地同她道:“姑娘不是要去看看小别山吗?不着急。” 周鸣玉愣了愣,道:“大人明察秋毫,听不出我是拿小别山当借口?” 宋既明答道:“风景秀美,可堪一观。” 周鸣玉笑道:“要事未完,哪有这个闲心?若是一切顺利,日后再来不迟。” 她颇轻松地看了看远处山峦,道:“那山好端端立在那儿,又不会长腿跑了。” 她提了提缰绳,纵马向前去,安排车队加快速度,务必在日落之前赶到城中。 宋既明在后面跟着,微微叹了一声。 他岂能不知道此事麻烦?今上派出数位大臣,又将他调配出来一路跟着端王,寸步不离就是为了监视;而据他所知,在他离京后没多久,杨简也来了。 这位杨指挥使是今上最锋利的爪牙之一,这么多日虽从未现身,可他跟在端王身边,却明显能察觉到他们在背着他设法对付来人。 这么着急去做什么? 杨简在城里,他是一点都不想让她去。 第71章 宋既明一路护送端王府上一行人回晋州,是得过今上的圣意,要他紧盯端王府的所有行动。 而他自打听说了端王私开矿井的事,便想到了父亲死后自己申诉无门的旧事,现成的机会摆在眼前,他也不可能放过。 这一路,他虽然时不时表现出一副放松警惕的模样,但实际上,一直在紧盯端王府上的一举一动。 所以,他也就顺利地发现,端王虽然看起来是个不问公事的闲散王爷,但身边来来往往传递消息的亲随,却实在算不得少。 宋既明这次前来,身边也带了不少人,四下消息还算灵通,自然也就知道,杨简初初奉命前来,尚未到此地,便遇了伏击,而后便再无影踪。 若说这事和端王府上毫无关系,他也是不信的。 他原本是想要等等再看,但现在杨简处一直没有消息,今日又遇上了周鸣玉主动相邀,那也无妨主动出手。 快要进城时,他主动与周鸣玉分开,先行一步。 “此地是端王的地盘,眼线遍布各处,我不便与姑娘继续同行。姑娘住在何处?我若有了消息,也好前去相告。” 周鸣玉问过之后,给宋既明说了一处详细的地址:“这是他们提前租下来的小院儿,我们期间都住这里,不会有别的闲杂之人。大人若有消息,可放心前来。” 宋既明点头表示记下,又问道:“繁记在各处都有客栈,姑娘来此处怎么还特别租了住处?” 周鸣玉无奈道:“晋州的物价都乱了套了。我们当家的嫌赔钱,把这边好几处生意都停了。” 其实赔是说不上赔的,但如祝含之那般见不得丢钱的人来说,赚得少了,就是赔了。 若是赔了,还不如不干。 宋既明听见这话,没有多言,只道:“姑娘稍等就是,莫要贸然犯险。” 周鸣玉欣然应允,颔首道:“那我就等大人的好消息了。” 静春 第75节 宋既明一路快马入城,径自回了端王府。 他自到达晋州之后,本应当返回,但朝中大臣随后赶到,调查先前那位工部大臣意外亡故的事情,还带来了一道口谕,大意是说今上担心贼人大胆,万一伤了端王性命便是不好,所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命宋既明守护端王安全。 一道口谕,光明正大地将宋既明和他带来的那二十余个翊卫,通通都留在了端王府。 端王妃自丧子之后一直郁郁伤心,生了一场病总是不好,所以府内一切事宜都交由原之琼代管。原之琼听到这事,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辟了一处靠近偏门的院子,供宋既明一行翊卫居住。 一来,他们出入办事方便,不影响旁人;二来,也离内宅远些,免得抬头不见低头见。 两方都十分满意地认可了这个安排。 宋既明虽不往内宅走动,但也并不瞎。这王府中经由他们经营多年,早不是当年分封时修建的模样,虽然外形上并不出格,但内里自有乾坤。 即便是他们居住的那个偏僻小院,里面的家具和摆设都名贵不凡,甚至有两样海外的稀罕物件。 如此,更不必想端王所居内宅又是什么光景了。 私盗铜产的事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只消去街市上转一圈,买点小东西,也能换到不足铜的劣质□□。 如今种种,皆在证实端王私自敛财的行径。 但至于多年前的铁矿,又不好查证了。 宋既明在王府中留了几日,特地命部下摸清了王府轮岗的规律,也在晚上暗中探查过几次,最后确定了端王有一处书房,虽说是只为读书观画之用,但是却总有亲随从外归来后去那里找他。 宋既明今日从村子里回来,原本就是打算,要夜探书房的。 他心里早有了打算,却没打算告诉周鸣玉。若是这次什么也没查出来,告诉她也无用;若是真能查到什么,恐怕她坐不住,只会以身犯险。 宋既明回府后只作平常之态,入了夜便熄灯上床,待过了三更,方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了身轻便利落的衣裳,带着刀走出了房间。 房外无人,他按照前几日摸索的路线,准确地避开巡逻的护卫,一路摸到了书房所在的院落之外。 这院子晚间便上了锁,宋既明越过墙头进去,便不曾有人看守。他从护臂中挑出一截准备好的铁丝,对着书房上挂着的门锁插进去,试探着戳动几下,而后打开了这把门锁。 他没有贸然推门,特地检查了一下门的边缘有没有什么铅粉之类的痕迹,又只将门推开一点,查看了门上有没有放置什么标记。 待一切检查无误之后,他才轻手轻脚地推门,快速闪身进入后便立刻关上了门。 宋既明并没有来过这间书房,但是此地为了便宜端王日常,采光极好,窗纸十分清透,此刻月色洒进窗户,凭他极好的目力,倒也能将摆设看清。 宋既明没有直接去翻书桌和架子上的东西。 端王平时瞧着风雅清闲,这些都是些普通的闲书,纵然是有什么要紧的信件,也不会放在外头,让人轻易看到。 他直接去检查了四处墙壁,果不其然,在书案左侧靠内的墙壁处,听到了空心的响动。 他又垂眼检查了地面,看见砖缝间距离比别处微微宽了那么一丝,若是肉眼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宋既明所料不错,这房间内是有密室的。 说来好笑,当年他为了博得圣上信任与倚重,学了一身探查的本事,原本是打算去龙爪司的,阴差阳错却抢得了杨简想要的翊卫,和他对换了位置。 在宫中,这些本事都是用不上的,但如今,尽数起了作用。 宋既明飞快检查了房间内的摆设,很快在书架上找到了机关所在,手下微微一动,便见那处墙壁外的架子慢慢地向两边移动开来,露出了里面大约只容得两三人入内的小密室。 许是端王在内也并不希望旁人发现有这么一处密室的存在,所以这个机关做得极为精巧轻便,打开时居然十分安静,半点杂音都没有生出来。 宋既明走入密室,瞧见三面都是架子,上面装着不少匣子,匣子外描着年份和地点的字样,按时间顺序依次摆放着。 现如今关于娄县铜矿的记录,全部明明白白地放在最右边。他打开去看,记录十分详细,何时何地何人经手,产出了多少重量运来,全部都有着详尽的记录。 若是拿出去,白纸黑字,是太明晰的证据。 宋既明今日来本就只为探查,无意做任何有可能会打草惊蛇的举动。一来,朝中派来的大臣尚未在娄县铜矿处得出任何端王有罪的结论,二来,他并不认为端王会短时间内销毁这些罪证。 所以他并没有全数拿走,只是往前数了几年,从中间的几个盒子里随机抽走了几张,其余的都仍旧放在原处。 而后,他按着顺序继续向前去找,果然找到了多年以前有关于铁矿的记录。 密信上写得清楚明白,端王的确是在那边私开了一处矿井,找了许多工人封口下矿,再将那些铁矿秘密运送至晋州境内一家炼铁厂中。 宋既明快速翻下去,而后便看到了自己父亲和同村叔伯去那边做工的时间。 那封信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因矿脉枯竭,矿洞内结构不稳,加之私井之内的措施并不到位,那座矿井坍塌,十八人被困死于矿井之下。 后面还写着:已做好后续安排,与当地官府打点妥当,只称意外所致,未有百姓获知真相,万请放心。 宋既明早已猜到是这个结果,却总会多想,也许还有别的什么,也许是因为端王另有什么机密被他们发现,所以才招致了丧命的悲惨结局。 可惜没有,矿井坍塌,压死工人,这就是当年的真相。 宋既明当下也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那些早已远去的旧事,经过脑海里一次又一次地渲染和告知,在这一刻看到相同的结论,早已似乎激不起任何波澜。 他也没有那么多时间悲伤感慨。 他把那一页抽出来,而后继续翻。 这些密信还不够。 密信中没有提到有关于端王的一个字眼,即便拿出去当作证据上呈,依旧有让端王狡辩的余地。 他需要找到更多的东西。 这些铁与铜的去处,来往流通的记录,有着时间和数字的账本。 宋既明将这一沓信放回去,正要躬身继续寻找,却忽而耳尖一动,听到外面有迅疾的风声。 他习惯极好,翻过的东西都统一放回在原位,此刻便可以迅速地抽身而出,但却并不急于关上密室大门,而是轻轻侧身靠到窗边,去听外面的声音。 下一刻,有刀尖刺破窗纸,带着腥气的鲜血,直直地刺进来。 刀刃离宋既明面颊只有一寸之距,他没有任何犹豫,右手抽刀的同时,左手便伸过去拉起窗户。 而后他看见,那带血的剑锋,从一个王府护卫的心口处迅速抽了出来。 那个被一击毙命的护卫直接倒地。 那护卫身后,周鸣玉穿着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衫,长发也爽利地绾起。她手中持一把轻薄长剑,毫不意外地看着他,目光里没有一点的畏惧和犹疑。 宋既明那一瞬间的冲击相当大。 谢惜,在知道她名字以后的这么多年,他才终于看到了当年名动京城的谢十一娘是何等风姿。 当初众口相传的飒拓明媚,原来就是这个模样。 第72章 此时情况其实是相当紧急的。 宋既明一眼就看到了外面的情况:除却他前面躺着的这个,院子里还有两个四平八稳躺在地上的,显见得是已经没气了,而周鸣玉的身后,仍有数个侍卫正持刀砍来。 他们迅速吹哨示警,不消多时,这个院子便会被围得水泄不通。 到那时,他们二人插翅也难飞。 但周鸣玉的脸色非常平静,在抽刀的那一瞬,她的目光已经从宋既明微微惊讶的脸上转移到了他身后尚未关闭的密室。 她在那一刻就明白了宋既明还没找到必要的东西,于是立刻对他丢下一句:“继续找。” 而后她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身回去,长剑收鞘的刹那,右手便从腰间摸出了一条长鞭,“啪”的一声击打在地上,溅起闷重的声响。 下一瞬,这条长鞭横于空中,准确地抽向了围攻而来的那一群护卫。 宋既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落下窗户闪身回到密室之中。 周鸣玉惯用九节鞭,但这次出来却没有备上,而是只在腰间藏了一条纤细的长鞭,平时用宽大的腰封挡着,并看不出来什么端倪。 但这条长鞭的韧度却极好,劲道也大,周鸣玉用着甚是顺手。 她右手挥舞着长鞭,和众人保持着必要的距离,同时左手抽出了一柄短刀,随时准备出其不意地闪到近前给出致命一击。 她的武艺并不能说毫无敌手,唯一的优点就是灵活迅疾,这些年她早已学会一个道理,就是出手时必须一击致命,否则她可能就没有把握应对接下来的反击。 但好在她这一点做得极好,前面几人都被她一刀击杀,而在拖延的时间里,她也很快取得四人性命。 周鸣玉不确定宋既明需要多久。 她心里非常清楚,也许在她击杀这几个人之前,王府增援的护卫就会赶到,那时候,他们想要逃脱便再无可能。 但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 宋既明夜探密室已被发现,此后可能再没理由接近此处。 周鸣玉心中自有一股狠意,目光比寒月刀锋还要更具三分杀气,毫不退避地迎上面前这些护卫,招招出手都直逼要害之处。 但宋既明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她很快听到背后细微的声响,而后便有一柄长刀从她耳侧穿过,直直从一个护卫的颈边抹过。 在高高溅出的血色中,宋既明来到她身边,从她鞭子舞动的空隙之中快速穿过,与她攻势配合,轻取了对面几人性命。 他们明明是第一次在彼此面前动武,但是却十分默契,仿佛已经磨合了许多遍似的。 宋既明没有过多浪费时间,长刀从最后一人胸口刺透之时,人已经回身拉起周鸣玉手臂,口中快速道:“跟我来。” 周鸣玉没有任何犹豫,一路跟着宋既明跃上墙头。 宋既明要在前面带路,却因担心周鸣玉跟不上而放慢了速度,可是跑了没多远,便发现周鸣玉脚下速度极好,虽有女子速度与体力天生逊于男子的劣势,却因极擅借鞭的巧力,竟也不慢他什么。 宋既明放心下来,迅速在前面带路,一边尽可能避开追来的护卫,一边迅速吹哨召集部下,而后一路往王府外逃去。 晋州不比上京没有宵禁,此刻街上早就没有人群。好在宋既明对晋州城内已有几分熟悉,带着周鸣玉一路上蹿下跳的,再加上身后有部下帮他干扰,竟也让他带着周鸣玉甩开了追来的死士和护卫。 宋既明一路思索着要如何带周鸣玉出城离开,思索着应当在何处落脚躲避,反而是周鸣玉一把拉住了他,低声道:“跟我走。” 她扭头便往小巷里钻。 宋既明没有犹豫,跟上了周鸣玉的脚步。 但周鸣玉带他来到的是白日告诉过他的那个小院。 宋既明拧着眉,原本打算提醒周鸣玉逗留此处并不安全,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却不料周鸣玉居然是早有准备似的,对着迎接出来的贺掌柜道:“我与宋大人说两句话,劳烦贺掌柜招呼兄弟们帮忙守着,若是有人追过来,给我一个信号,我们立刻就走。” 贺掌柜点头拱手道:“姑娘放心好了,兄弟们早就位了,城外的人随时可以接应,姑娘按计划走就好。” 周鸣玉点点头,立刻带着宋既明进了旁边的房间。 她一进屋便关上门,问道:“大人找到什么了?” 静春 第76节 她半点没有不自如,目光里十分坦然平稳,张口就问他要东西。 宋既明知道时间紧张,也没有和她多言其他,直接将怀中折好的几张纸全部递给她,口中快速道:“当年的铁矿开采过度塌过一次,闹出人命后被他们压了下去,和这次娄县铜矿出事一样。密室里存着所有和偷矿有关的密信,但没有任何字眼提及端王,不可作为十足证据。有关于这些矿产均有记录,铁矿去了一家炼铁场,铜矿拿去铸币了。但是去处并不清晰,应当另有一套账本,却不在密室里,应该是被人拿走了。” 周鸣玉迅速翻过这几页纸,看清了里面的内容,又还给宋既明。 宋既明没接,示意她自己收着。 本来就是取出来给她看的,他留着也没用。 周鸣玉于是自己收好,而后同宋既明道:“今天端王府死的人多,闹这么大,他们不会放弃追捕。我等下就会出去引开他们,贺掌柜一行人进城时与我不同路,应当不会被牵连,但若有什么意外,还请大人帮忙。” 她早在城外说出铁矿和军械的时候,便知道宋既明绝对已经有头绪了。 当时他表露出的震惊,并不是震惊于这件事本身,反倒更像是震惊于,她居然知道了这件事。 可他分明知道了,却不做任何回应,还让她不要贸然行动,显然是打算自己先独自行动。 这件事太大,周鸣玉知道凭自己的能力无力做到太多,只能借助旁人的手段,但她并不打算全然信任别人。 尤其是这个,轻而易举就被她说动了的宋既明。 好在她今日追来了,果然就见到宋既明有所行动,正好让她拿到东西。 宋既明听见这一番话,深深看着她,道:“你觉得我能独善其身?” 周鸣玉没半点慌乱,从容道:“诚然是有几个人看见了你我,但方才已经都处理干净了,如今追上来的人,也不知今日究竟来了多少人,又来的是什么人。大人混迹官场多年,难道这一点装模作样的本事都没有吗?” 宋既明又道:“为了帮助你我脱身,我已将我的部下召出来了。人多眼杂,他们又不傻。” 周鸣玉根本没信这话,道:“大人来此地查事,知道要掩人耳目低调行事,不可能今日彻底暴露。大人的那些部下,要么已经将那些追来的死士全部击杀,要么必然做过伪装,绝然不会让对方发现。” 宋既明心里微沉,因她全部猜对了。 他的确是让部下来帮忙,但也早就提醒过他们,出手时务必做好伪装。为了不让对方发现,他那些部下连兵器都配了两套。 今晚就是有人回去禀报端王,也绝对看不出这些都是什么人。 周鸣玉看他不答话,便知道自己猜得不错,继续道:“大人好歹是翊卫统领。既然如今已经将他们护送到了晋州却还能留下,必然是有上命示下的,有足够的理由继续和端王周旋。” 宋既明听见这些话,微微蹙紧了眉头,道:“我这边固然可以多作伪饰,可他又岂能猜不出来?今日此举算是与端王撕破了脸皮,日后真要做什么,他岂会给我脸面,容我多做手脚?” 他还提起了外面的贺掌柜,道:“单就你所言保人这一条,我就做不到。” 周鸣玉依旧不慌不忙,道:“即便大人真被他发现了,也多的是借口与之抗辩。端王绝不会以这件事为理由向大人发难,否则他自己做的那些龌龊事,不就全都露馅了吗?” 她是当真全然想好了。 她早在进城前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准备拿到他手中的线索之后,就立刻抛下他自己跑路。 宋既明看着她这一副安排妥当的模样,顿了片刻,忽而问道:“留我为你收尾,那你要去何处?” 他逼近周鸣玉一步,眉眼压低,沉沉地流露出了一点压迫感,道:“你利用完我,就打算甩了我?” 他并不想要她害怕他,只是不想让她这样轻而易举,认为他是一个可以随手拿捏随意抛弃的……无关紧要的人。 周鸣玉挑了挑眉,只道他以为自己是被摆了一道,所以才有些恼怒。 她倒也不畏惧,也没有露出从前那样故作胆小惊惧的模样,只是假模假样地道:“大人多想了。他们不知道我们的情况,只要我露出了足迹,他们自然只会紧着我一个人追。趁我将人引开的工夫,大人难道不要继续去追查那另一套账本的下落吗?” 她仿佛是很贴心地做好了这一切安排,最后还对他多说了一句好听话,道:“我也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一切都要仰赖大人了。” 宋既明是打算要顺着她的。 但他此刻不接周鸣玉这话,只是冷哼一声,道:“谁给你说我不知道那另一套账本的下落?” 周鸣玉这次惊讶地微微睁大了眼。 宋既明没有像之前一样痛快地告诉她了,而是道:“你告诉我出城以后的打算,我考虑考虑,要不要告诉你。” 第73章 周鸣玉犹豫了。 宋既明用洞穿一切的目光看着她,道:“杨简在你身边放人了罢?你出城去找杨简,顺利摆脱危机,而我被你蒙在鼓里,以为你尚有危险,只能费心费力帮你与端王周旋。你是不是这么打算的?” 周鸣玉挑眉,反问他道:“怎么?大人清楚杨简行踪?” 她还真不知道杨简在哪儿。 原本她和莫飞商量,打算让他与杨简其他部下联络,确定杨简的位置,可是莫飞回来却告诉她说,杨简一离了上京不久便遇到了几次阻截暗杀,为保安全顺利到达晋州,他只带了几个近卫单独行动。 到如今,他大部分的部下都不知道杨简位置,只能来到晋州蛰伏等待。 宋既明看她这副表情,一时半会儿居然无法确定她是不是真的不清楚杨简位置,沉默着没有说话。 而贺掌柜就是在此刻来敲了房门,在外面同她道:“周姑娘,快走。” 周鸣玉听见这话,也不再废话,同宋既明道:“我等大人消息。”言罢便迅速拉开门,从贺掌柜手中接过深色的披风,将宽大的风帽往头上一扣,立刻便疾步往后门而去。 宋既明眼底神色微沉,尚不及贺掌柜对他开口,他便立刻追了出去。 他甚至都没走门,直接从墙上翻过去,几下腾挪,快速赶上了周鸣玉的步伐。 周鸣玉听见背后声音,原本还道那帮人怎么来得这么快,正要抽鞭时听到后面宋既明的声音对她道:“是我,不必回头。” 她微微惊讶,也有些无奈。 这个宋既明,她头一次见他,就知道是那种死心眼只听上级命令的人物,兴许能拿小把戏糊弄糊弄他,但是关键的时候,必然难搞又难缠。 如今果然应验了。 但周鸣玉很快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其一,宋既明武艺的确高超,在她身边能起不少作用,总比她自己单打独斗得好; 其二,宋既明毕竟有翊卫统领的身份,部下带了不少,必要的时候,还能当她的挡箭牌; 其三,宋既明说他知道另一本账簿的下落。 消息还没套完,放掉实在可惜。 周鸣玉无奈之下又开朗起来。 算了,反正她在他面前已经暴露得不成样子了,也不差再让他多跟自己一段,再多知道一点。 最不济……杨简会帮她处理掉他。 周鸣玉心里打定主意,便完全没有犹豫,脚下动作利落,时不时地将自己身形暴露出来,引导着后面的人向自己追来,以便她将他们带离贺掌柜等人所在的住处。 至于藏身之处……远些了再说。 宋既明十分默契地意会了她的目的,并没有对她多加阻止,只是十分顺从她意思地跟在她后面,护着她一路平安前行。 身后那些死士一路射来的冷箭,尽数都让他替她挡下。 城门已经关了,不方便他们向外逃窜。宋既明一路观察着地形,见离贺掌柜那边足够远了,便迅速追上周鸣玉,在她身后侧半步同她道:“跟我来。” 周鸣玉本就打算先找个地方藏身,这下听到他说,便也不做犹豫,直接跟了上去。 宋既明引着她往一个方向去,在小巷里窜来窜去,不多时便遇到他一个部下。这部下果然全身着黑,蒙着面,带着没有任何装饰的普通刀刃。 周鸣玉乍一看便要抽出兵器,见宋既明毫无反应才收了手。那部下不过与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在前引路,而墙头立时有其他人跃身而出,帮他们引开后面的死士。 他们奔波了一晚上,体能多少都有消耗。周鸣玉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但好在他们很快就到达了位置。 那部下将他们引到了一个极安静偏僻的仓库,搬开了两个木箱,拉开了木箱下一个地库设置在地面上的木板,回身同宋既明道:“大人先在此处稍安,明日会有兄弟们伪装后押车出城。” 宋既明点头,十分自然地道了句“多谢,叫兄弟们小心”,而后跳了下去,从台阶往下走了几级,回身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难得在这种时候,还能分心想到,这宋既明居然对待自己的部下如此客气。 她知道时间紧迫,也道了一句谢,而后伸手搭上宋既明,跳了下去。 她十分自然地从台阶下去转进狭小的地库之中,便松了手,反而是宋既明,因这一次短暂的触碰而微微怔了一瞬。 周鸣玉的手只在他手心落了短短的一小会儿,但那种细腻和微凉的触感却在他掌中停留了许久。 他难得生出些十分异样的感觉,不自觉地将手微微攥紧,胡乱地向部下点了点头,然后低身走进了地库之中。 部下帮他们盖上头顶的木板,又上好锁,重新拿木箱压住。 周鸣玉听见头顶那人匆匆离开的声音,很快,这一处又恢复了十分的寂静。 这地库并不算深,她一个姑娘家还能站着,像宋既明这样高大的男子,便要低下头才能站着。 而这地库中又堆着不少箱子,所以留给他们站立的地方,也并不大,也就勉勉强强在台阶之外塞下他们两个人。 此刻木板一封,地库里十足的昏暗。 宋既明和自己的部下已经十分熟悉,熟门熟路地回头找了找,便摸出了一个布包,打开来微微一触碰,便知道是水囊和一点肉干和饼子。 他直接坐在台阶上,向着周鸣玉的方向伸出手,轻声道:“这儿放着水和食物,你吃一点,补充体力。” 周鸣玉低低地“嗯”了一声。 就在这一声里,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宋既明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反手从腰间掏出火折子吹亮—— “别吹!” 周鸣玉张口便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地库里骤然出现的亮光,将她脸上所有的恐惧和惶惑照得无所遁形。 宋既明怔住了。 周鸣玉和他这一次忽然而来的对视只持续了短短的一瞬,她便立刻从他手中夺过火折子和盖子,而后迅速地灭了火扔回到他怀里。 宋既明拧着眉:“你——” “不能明火。” 周鸣玉的声音又缩回那个黑暗的角落,十分冷静,十分轻微:“我们在城里,此处无路可逃,不能暴露。” 宋既明听得见她声音里的有气无力。 刚才火光亮起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在他眼前始终无法抹去,即便在这样的黑暗里,他依然仿佛能看见她经久不散的恐惧。 “你在害怕。” 他非常肯定道:“你怕黑,这样待下去你会受不了。” 静春 第77节 他直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一边,微微探身伸手来拉她,声音不自觉地带了些轻哄的抚慰:“我带你出去,我们换个地方。” 宋既明的手轻轻地碰到了她的手臂,于是这才感觉到,她是抱着膝盖,整个人蜷缩着坐在那个木箱子上,把自己试图藏进那一个小小的角落。 他心底一沉再沉。 怎么会,怎么会。 周鸣玉感觉到他的手,带着令人安心的温热贴在自己的手臂上。她一只手下意识拉住了他,道:“不用出,天快亮了,不用换地方。” 宋既明下意识拒绝道:“不行,你受不了这样。” 周鸣玉的声音在轻轻叹:“受得了,有人陪着我,我能受得了的。” 宋既明感觉到她拉着自己的手在颤,力气也微微有些大,她是真的很紧张。 在这样隐秘的黑暗里,他忽然窜出了许多荒谬的勇气。 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我在呢。” 谢惜,我在呢。 “你不是一个人。” 谢惜,有我在,你不是一个人。 周鸣玉缓了一会儿,声音明显好了很多,也有了底气,甚至带了些笑意同他道:“我好多了,大人把吃的给我罢。打了一晚上,我是真饿了。” 她的手依然紧张地反攥着他的指,宋既明没有收回这只手,而是用另一只空闲的手,用一种稍微有些别捏的姿势把东西一点一点递给她。 他的声音保持着很低的音量,但却一直在与她说话:“这种事我和我的部下也有经验了,带的东西都是有味道好下咽又顶饱的。你尝尝,味道还不错。” 她听着他颇有些苦中作乐的声音,自己也笑了出来。 宋既明一点一点给她递送着食物和水,确定她食量尚可,没有什么太大影响,才微微安心。 他想着该用什么话安抚周鸣玉,周鸣玉却先开了口:“今日失态,大人见谅。” 宋既明摇了摇头,又意识到她看不见,于是道:“没什么。” 他照顾着她的心绪,笑着道:“小姑娘家,怕黑也没什么的。” 周鸣玉听见这话笑了,仿佛遇到了什么新鲜事:“大人也会笑吗?大人总板着一张脸,我从来没见大人笑过。” 宋既明挑挑眉,有些无奈道:“我只是日子过得苦,生来不爱笑,并不是不会笑。” 周鸣玉想起那村落的荒凉,那不值一提的二两人命,那上京的官场沉浮,想,他不到三十岁就能爬到那个位置上,想来的确是吃了不少苦的。 她轻轻道:“大人辛苦了。” 这一句轻飘飘的抚慰,让宋既明的心都有点不受控制地发烫。 他有些荒唐地想:她知道什么呢?她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怎么一路走来,只听他说一句不爱笑,怎么能这样轻易地说出这样的话呢? 就好像,她是真的很明白他似的。 可他的心还是在狂跳。 她那样轻易地牵动了他的心绪,哪怕只有几个字,就像扔下那个耳坠一样漫不经心。 第74章 宋既明想,自己绝不能在她面前露怯。 他握着她的那只手始终平稳坚定,而另一只手却僵硬地攥紧了。 他故作自然地笑她道:“是挺辛苦的。没想到好不容易外出公干,却还要被一个小姑娘呼来喝去地耍着玩儿。” 周鸣玉一边吃着肉干,一边道:“我刚才就觉得奇怪了。大人又能比我大多少呢?一口一个小姑娘,我这岁数,怎么也不能说是小姑娘了。” 宋既明十分自然地脱口而出:“大你六岁。” 周鸣玉怔了一瞬间,道:“大人查过我了?” 宋既明想,这还用查吗? 当年找恩人,打听都能打听个大概了。具体的生辰不知道,但哪一年还是知道的。 他不想扯谎,又不想告诉她这段前缘,所以没答话。 但周鸣玉便觉得这是默认了。 她倒也不反感,他们这些人,若是怀疑谁,去查一查底细,实在是太正常不过的一件事了。 周鸣玉吃得差不多了,感觉到宋既明又给她递,便推拒道:“我吃得差不多了,大人能把水给我喝一口吗?” 宋既明说了声“行”,顺手把手里的那口食物塞到自己嘴里,然后去给她拿水囊。 她接过手的时候,他还不忘顺势把塞子取下来,方便她喝。 周鸣玉这才反应过来他们拉着手这个动作的不便之处,有些尴尬地想要松开手,宋既明感觉到了,又默默地将她拉住,整个手都包在他的掌心。 “害怕就拉着罢。” 周鸣玉道:“这样大人不方便。” 宋既明道:“天快亮了。” 没多久了。 所以,在这样狼狈又漆黑的夜晚,再让我冒犯地多牵你一会儿罢。 周鸣玉心里的确还是不能完全放轻松,便也就没有松,小口小口地喝水。 宋既明大口吃着东西,脑子里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问道:“其实,你不是怕黑罢?” 他有些踯躅:“你方才在外面,是不害怕的。” 他实在是好奇周鸣玉是不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不正常的害怕,因为在她跳进地库里的那一刻,都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她的变化好像只是一瞬间。 宋既明听见漫长的沉默,最后道:“算了,不说了。” 他有些懊恼,因为实在不该因为自己的好奇心去揭她的伤疤。 周鸣玉安静了一会儿,把水囊递还给他。宋既明感觉到了,便打算要将塞子重新塞回去,只是黑暗里看不清楚,伸手便握住了她捏着水囊的手。 她下意识缩了一下。 他下意识颤了一下。 宋既明抿了抿唇,手向上找到了位置,将塞子重新塞好,然后手捏住水囊的底部,将水囊收了回来,放在一边。 说来也好笑,明明那只手还和她牵着,这只手碰一下,却仿佛是什么大事一样。 接都不敢直接,非要往下挪到底不可。 周鸣玉经过了这一个微微有些尴尬的小插曲,明明不是什么事,却总觉得氛围奇怪,并且想要打破这样诡异的场面。 她在一片寂静里开口道:“没什么的,不算什么特别的大事。” 只是刚才在这地库的顶板被关上的瞬间,黑暗笼罩一切,只剩下头顶一条狭窄的缝隙,露出一点十分隐约的光线。 这样的环境,让她突然想到了当年把她带离上京的那条大船。 也是这么拥挤,狭窄,空气浑浊。 她轻声同他说起自己那点过去:“我以前是奴籍,被关在船上卖出去的。那个船舱最底下就是这样,又黑,又挤,又憋屈。要不是我旁边那块木板烂了,我恐怕连大口进气都不行。” 她有些自嘲道:“那时候害怕自己被卖到什么脏地方去,一见有人进来拉人就害怕,躲着不敢出去。可是关到后来,憋急了,又想着,快出去罢,好歹让人吸口气,不然真就要死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想起那一段事,因为那已经是太久之前的记忆,但这一刻,她心头却忽然涌起之前的那些回忆,仿佛翻覆而来的巨浪,要一点一点地将她淹没。 就因为如此,她才忽然有些透不过气来。 但她不想在此时表现出来,离天亮已经不远,她不想再折腾什么了。 她只能凭着进来时那一瞥的印象,和手触碰的感觉,挑了一处摞起的木箱,缓缓坐下去,将腿也缩了回来,伸手将自己抱紧。 她一直暗暗平复着那一点窒息的感觉,不断地深呼吸,试图将那一点感觉推出去。 她试图独自让自己平静下来。 而宋既明却居然那么快便发现了她的不对劲,而且那样荒唐地直接点亮了火折子。 真是一点都不怕死。 宋既明咀嚼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有些艰难地把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想,原来那样娇气的姑娘,逃亡的时候,居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他后来不是没见过官奴发配的场面,大约能想到周鸣玉话语中所说的场景。 可他没办法想象她在那样的场景里。 如果发配时都是这样的惨状,那之后的一切,之后的那么多年,只会更加痛苦。 周鸣玉感到他握着自己的手收紧了,笑了笑,拍了拍他手背,道:“这也没什么罢?大人一路到上京,恐怕也过得艰难。” 宋既明有些艰难地道:“能一样吗?我的日子是越过越好,还遇到了贵人;你做奴仆,若得不到主人家赏识,日子只能是越过越差。” 周鸣玉找的这箱子也高,她对着头顶的缝隙,渐渐也觉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她开口道:“其实也差不多,我不也遇到贵人了吗?当家的把我带到上京来,除了奴籍,我的日子就好过了许多。” 宋既明想,又能好过到哪儿去呢?那位天不怕地不怕的清河郡主,出去骑个马都能把她推到山崖底下去。 他想到这里,又有些无力地生起了闷气。 当初在上苑,明明就见了,怎么就反应不过来? 诚然杨简在他眼中手段卑劣,倒也不至于拿捏一个小女子做事。他怎么就没想到,这世上能让杨简这样上心在意的女子,除了谢十一娘,便不该有别人? 可是他又想到周鸣玉笑着走上了杨简的马车。 天杀的杨简,要真是个始乱终弃的薄情之人就好了。 宋既明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直变,最后十分颓唐地低下了头。 周鸣玉有意驱散当年的那些阴霾,轻松道:“我这不还学会了一身武艺吗?多厉害呀。对了,大人今夜瞧见我动武,都不惊讶的吗?” 静春 第78节 宋既明无奈道:“你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摔下来就摔断了一只脚,就凭你扑到地上哭那几声,难道我真会信吗?” 不过是觉得她一个普通的小百姓,既是姑娘家,也是受害者,犯不上多问罢了。 周鸣玉笑着道:“还是大人这样的人做了官才好。见惯了民间疾苦,才知道怜惜我们小老百姓。” 宋既明笑不出来,轻轻哼了一声,算作回应。 而周鸣玉终于在此刻松开了他的手。 她微微用力,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又重新环抱住自己,同他道:“多谢大人,我好多了。” 宋既明这下彻底说不出话了。 心空了,手也空了。 他这一晚上,真是过得好无力。 宋既明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对周鸣玉伸手,也没有立场和她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他沉默着凝滞了很久,最后把布包里剩下的那点食物都吃完了。 头一次觉得吃肉这么味同嚼蜡。 但他得吃,得保存体力,得明天护着她出城,好好地逃开那些不要命的死士。 周鸣玉是真的觉得好多了。兴许是因为那些甚至还有余温的食物填饱了她的肚子,让她意识到,这里和多年前的那个船舱并不一样,她不会再回到那样无力的时候了。 反正什么也看不见,她干脆闭着眼静静养神,但是口中却仍在问宋既明:“大人说的那另外一个账本,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宋既明这次懈怠了很多,道:“可以啊。” 周鸣玉有些惊讶地睁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还是看向宋既明的方向,问道:“那……是在什么地方?” 宋既明道:“我在密室里翻东西的时候,看到一个经常出现的人名,叫赵兴发。此人是端王府上的人,应当是个在端王身边专门负责这些事情、为他传信的人。” 周鸣玉心里记住了这个名字,道:“所以,我们要先去查查这个人?” 宋既明答道:“不用查。这个名儿我耳熟,来的这一路上,我见过这人,的确是端王身边的亲随之一。我部下掌握过他身边亲随出入王府的记录,此人前些时候离了端王身边,就再也没见过了。” 周鸣玉问道:“是去帮他办事了?如果不在晋州,那就是在娄县了,想逮着他,明日出城后要立刻去娄县。” 宋既明吃完了东西,将布包收拾好,重新藏回了一开始的位置,而后同周鸣玉道:“现在不能确定,但只有去娄县看看了。” 周鸣玉没错过他前半句话,问道:“此人有何不妥吗?” 宋既明依然是那句:“现在不能确定。” 他脑子里闪过最后一次遇到此人的场面。 这人因是端王亲随,又与这矿上的事情有关,所以此次铜矿出事,他没少在端王跟前跑,宋既明因此也对他多留了两分意。 瞧着是个十分普通的中年男子,留着把胡子,中等个子,扔到街上找都找不到的普通人。 但那一次,赵兴发在离开之时,曾与擦肩而过的宋既明有过一个短暂的照面。 这个由来避着人走的亲随,在那一刻抬眼看向了宋既明。 他眼中那个眼神很复杂,宋既明一眼就看了清楚,却并不能理解他是什么意思。而这之后,赵兴发就彻底消失了。 如今想来,一定是有问题的。 他靠着后面的木箱,同周鸣玉道:“这事我会继续查,如果有情况,我会告诉你。现在时间不多了,你累了一晚上,快睡一会儿罢,好好养养精神。” 周鸣玉也是这么想的。 她再次确定了身上的武器,向后仰了仰,闭上了眼睛。 她是真的累了,许久没有这么连续不断地和人交过手,此刻没多久就睡了过去。 宋既明在黑暗中听见她渐趋平缓的呼吸声。 他还是没能忍住,缓缓伸出了手去,却只在触碰到她裙角时便停了下来,再不敢更进一步。 他的指轻轻收了收。 天要亮了,谢姑娘,一切都要好起来了。 第75章 宋既明此夜没有阖眼。 虽然地库下因黑暗而什么都看不清楚,但他依旧淡淡地看向周鸣玉的方向。 这寥寥的几面和她口中那些淡然讲述的往事,在黑暗里拼凑出她的样子。 天蒙蒙亮的时候,头顶的木板被人轻叩,有人低声道:“大人,可以走了。” 周鸣玉本就浅眠,这一下便醒了过来,微微伸展了一下有些酸麻的四肢。 宋既明听见这衣料轻轻的簌簌声,知道周鸣玉醒了过来,这才应了头顶一声。 外面人听见宋既明应声,这才拉开顶板。有光线倏然落下来,周鸣玉下意识眯了眯眼,抬起手挡在眼上,但几乎是同一时刻,宋既明的手就拦了过来,而后用身体挡住了骤然落下的光线。 他那一只手,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挡在她的眼前。 而他另一只手,拽住了顶板,使得他那部下只来得及将顶板拉开一小条缝隙。 宋既明回头看了周鸣玉一眼,看见她放下手,这才慢慢推开顶板,跨了上去,而后向她伸手。 周鸣玉没扶。 她自己走了上来,轻飘飘地绕过了宋既明的手,只是站稳之后才回头对他颔首,道:“多谢大人。” 宋既明的手虚虚地收拢。 院子里已经备好了骡车和转运的货物,宋既明所有的部下,都打扮成了普通百姓的模样。 带他们出来的那个部下指着其中的某辆骡车道:“我们都安排好了,人藏在货物里,由其他车夹在中间,确保顺利出城。” 宋既明淡道:“让她的车在稍前位置,若有意外,闯也要送她出去。” 周鸣玉侧目看了他一眼。 那部下应声称“是”,请周鸣玉过去。 宋既明微顿了顿,又叫那部下过来,以手遮唇,对那部下耳边说了几句,而后才转身对周鸣玉道:“姑娘安心去。” 周鸣玉看着他,没有多言其他,只是道了一句:“多谢大人。城中其他的事,还请大人多费心。” 宋既明没有应这话,只是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道:“姑娘请罢。” 周鸣玉转身上车。 那辆车上已经堆了一部分货物,周鸣玉上车躺下,保持了一个方便双手动作的平躺姿势,这才对旁边人示意没有问题。 那人点头,口中道了句“得罪”,便示意其他人将剩下的货物都运了上来,放在了周鸣玉身体上空的木板上,将周鸣玉的身体藏在了中间。 周鸣玉看到骡车和货物的时候,就做好了空间狭窄不能动弹的准备,谁料这一下安排,竟让她在其中藏身的空间留了不少。 他们安排出城之路,必然不会考虑到这些小问题。周鸣玉想起方才宋既明叫去部下说的那两句话,觉得八成是这个缘故。 她想着这事,眉眼疏淡。 车队一路向城门边走去。周鸣玉看不见外面,但里面的空间却不算完全黑暗,所以心里倒也并不害怕。而且外面的声音她都能清晰听到,也算是可以了解到外面的情况。 端王果然不敢大张旗鼓地说出昨晚府中遇到一场厮杀,只是城门处明显严格了许多,那些守卫的盘问都严格了许多。 这样长的一队骡车出去,货物堆成这样,是不可能不受盘问的。 没两句话,周鸣玉就听见士兵过来检查车上货物的声音。 她上车前便留心检查过这车的形制。虽然上方的货物都只是用雨布蒙着再拿绳子捆上固定,但是车缘仍有一圈木板围起,周鸣玉的藏身之处就在这木板的高度之下。 士兵不会挨个将货物卸下检查,最快的办法就是用刀刺入,以确认中间是否有人藏身。 士兵的刀算不上锋利,八成不会从木板处刺入,如此,若是真用了这种办法,也只是会从周鸣玉的身体上方水平刺入,根本伤不了她。 周鸣玉不算十分担心,但也依旧集中精神防备,手也放在了身上携带的短刀上。 而后,那士兵来到了她的车前。 她所料不错,那人在车外转了下,伸手敲了一敲,而后便拔刀刺来,第一下果然平着刺入,就在周鸣玉的上方,完全没有伤到她。 周鸣玉的车在第三辆,还算靠前,她一直听着宋既明的部下在外面和这士兵说话的声音,此刻便同那士兵赔笑道:“官爷检查了这几辆车了,应当知道没问题的。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这一说话,周鸣玉便能听见他们所在的位置了。 那士兵冷哼一声,道:“有没有不是你们说了算的,我们得仔细检查,不然怎么和上面交代?” 而后便又是狠狠扎入的一刀。 这一刀,明显与前面不一样。 周鸣玉耳尖,听到刀速变化,和刺入木板的声音。她确认了那士兵的位置,听着声音,迅速做出反应,向另一个方向侧身一避,而后拿用棉布缠过的短刀刀柄,抵住了刀尖。 那刀锋从周鸣玉的脸前擦过,稳稳地顺着她的刀柄,刺入她旁边的木板。 宋既明的部下在外头惊道:“官爷,您这一刀刺坏了,我们出去怎么交代啊?” 那士兵感觉到刀锋插入后刀尖的阻力,便以为这里头当真都是实心的,便松了戒心,摆摆手道:“得了得了,你能有什么珍稀的玩意儿?这点破损不抵你几个本钱。” 而后便走向了下一车。 周鸣玉听着他们走开,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那些兵士如此检查完了几辆车,终于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挥挥手,将他们放了出去。 周鸣玉听着车辆缓缓驶出晋州城的声音,至此才微微松了口气,心里却又默默想,她这一晚上和宋既明在一起,并不见他与部下联络,可他部下居然如此会意,将所有事办得这样稳妥。 而宋既明本人就更奇怪,她在他面前暴露了这么多疑点,他居然完全都放过了。甚至于,在许多时候,他对她都表现出了超出寻常的体贴与周到。 周鸣玉不信什么俗套的一见钟情,也不信他那样的人,会因为这寥寥几面,就对她生出什么男女之情。 她知道这一切必有原因。 但她也非常确定,自己从前,是真的并不认识他。 车队在驶出晋州很久之后终于停下来,四周也变成了安静无声的环境。周鸣玉身上的货物被人搬下来,她撑着车缘跳下来,看到此处已在官道之侧,并无人烟,为了卸货方便,都藏在旁边的密林之中。 她盘算着怎么往娄县去,结果一转头,居然看见宋既明也从另一趟车上下来,一边掸了掸衣摆,一边向着周鸣玉走来。 “此地往西北一路走,就是娄县,快马一日,也就到了。” 周鸣玉没想到他居然用同样的方式,藏在骡车上和她一起出了城,眼底沉了沉。 静春 第79节 “大人怎么也出城了?” 宋既明淡道:“你一个人出来,我不放心,送你一程。” 周鸣玉眼见着他的部下去密林里牵马,便道:“多谢大人相送。大人还是快回去罢,城中的事,还要请大人多费心呢。” 宋既明垂着眼,从部下手中接过缰绳,同她道:“谁说我要回去了?” 周鸣玉看着那牵来的两匹马,眉心跳了跳,有些迟疑道:“大人不会要和我一起去罢?” 宋既明理所应当道:“当然。” 周鸣玉不太想与他继续同行,便道:“那晋州城内,端王若是找不到大人,岂不是个麻烦事吗?” 宋既明道:“我不归他所管,若有受命外出,他也问不着我。今日我藏在车里,没人瞧见我出城,若我这样回去了,岂不奇怪吗?” 周鸣玉看着车队道:“你可以……” “不可以。” 宋既明淡淡打断她,把她的话全都堵了回去:“车队刚出来,回去太显眼。我不可能藏着回去的,你想都别想。” 周鸣玉有些无奈地叹气,将另一匹马的缰绳接到手中,道:“方才是我没想到。早知道如此,上车之前,就该阻止大人的。” 宋既明干脆地翻身上马,垂眼看着她道:“我要做什么,恐怕姑娘阻不了我。” 周鸣玉无奈又无法,只得把风帽套上,骑上了另一匹马。 “早知大人甩不脱,昨日在村子里,我便不与大人搭话了。” 宋既明听着她这故意的小抱怨,有些想笑,又故意压低了唇角,道:“只怕你早知道了,也会想来套话。” 他下巴扬了扬,指向前路,道:“姑娘,请罢。” 周鸣玉笑了笑,一夹马腹,纵马向前而去。 宋既明嘱咐了部下两句,立刻驾马跟上,很快追上了周鸣玉的速度,却并没有超过她,只是跟在她身后半个位置,保持着对四周的警戒。 周鸣玉回身看了一眼,只有宋既明一人,并没有他其他部下。 她有些搞不明白宋既明要干什么了。 不带一个部下,就他自己孑然一身,难不成真就只是送她一程,只是这一程稍微有点远,要把她一路送到娄县去? 她这么疑惑,也就这么问了。 “大人不带几个部下一起吗?到了娄县之后,大人总不会是打算直接找那边其他同僚,打听那赵兴发的行踪消息罢?” 虽然不是不可行,但这事到底是私事,这么明目张胆以公谋私,不像是宋既明的行事风格啊? 宋既明瞥她一眼。 “谁跟你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的?” 周鸣玉哽住了。 她没忍住瞪了他一眼,恨恨地回过头,扬手一鞭加快了速度。 亏她觉得宋既明是个实在人! 一句话分三段说,怎么不憋死他! 第76章 天气炎热,山中连鸟虫的声音都叫得懒怠。官道旁一处茶棚之下,正有几个过路之人坐在草檐下头,喝茶解渴。 里头零零散散坐着的,都是些衣着朴素之人,因没什么多余盘缠,并不愿意过多浪费,所以才在这样的简陋茶棚下歇脚。 偏偏茶棚最里头的角落小桌旁坐着的那个,虽然衣裳也是普通的素色布料,瞧不出什么花样装饰,但偏偏就显得贵气一些。 这男子虽坐姿随意,头上又顶个斗笠,垂眼喝茶时并看不清脸庞,但就莫名让人觉得此人非同一般,不由得想多看他一眼。 他姿态十分从容,仿佛并不着急赶路,悠哉地喝着粗瓷茶碗里又苦又涩的廉价茶叶,仿佛那是什么佳品茶叶,需要人细细品味似的。 过路人走了一波又来一波,忽然,有个衣着普通带着草帽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官道之上,怀里紧紧抱着个包袱,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环境。 他看见茶棚,探身看了两眼,才快步走了过来,十分精准地坐到了最里头的这张桌子旁。 于是这等待了许久的男人此刻才施施然抬眼,不是杨简又是何人? 杨简不慌不忙地拿了另一只干净的茶碗,给他倒了一碗凉茶,推到他的面前。 “一路辛苦,喝口茶,歇一歇再说话。” 那男子看了眼四周,也顾不上喝茶,只微微倾身,压低了嗓音道:“您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杨简侧目瞥了一眼,此刻茶棚之中除了他们这一桌,就只有最靠外面的斜角处还坐着三个人。 他轻笑道:“此处不好吗?不晒太阳又凉快,还能看得见官道。你一来不就看见我了吗?” 那男子皱着眉,回头看了一眼其他人,同他道:“我不方便在这里把东西给您。” 杨简轻松地说了句“成”,而后扶了扶斗笠,将放在一旁的长剑提起,从怀中摸了一小块碎银压在茶碗下头,对这男子说了句:“那我们走罢。” 那男子连忙抱起包袱,跟着杨简走了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走上官道,直到离那茶棚远了些,看不分明了,杨简才寻了个斜坡,下到官道旁的密林中去,又往深处走了许久。 直到他们身影都藏在密林中了,杨简这才回头看他,微哂道:“此处行了吗?” 那男子上身微弓,依然很是防备地看着四周,答他道:“不行,这里还是危险,有人藏在跟前都不知道,我们换个地方。” 杨简抱着臂,眉眼里浮出些倨傲与不耐,同他道:“赵兴发,我已然按你的要求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了,你也别太过了。” 赵兴发拧着眉道:“若不是先前李大人给我提了您的名字,我绝对不会贸然来找您。这东西我早都藏够了!我还要好好地回家找我家人,若不能放心给您让我脱身,我岂会这样折腾!” 先前在娄县横死的那工部大臣姓李。他动身离京之前,杨简曾暗中前去与他相见,特意提醒过他一回娄县的情况。 他固然是早做了准备,也的的确确是查出了东西,奈何身在端王所辖的地界上,百密一疏间难防暗箭,还是被轻取了性命。 杨简此番前来,刚出上京不远便遭了暗算追杀。他命自己大部分的部下分散开来,分批分道向娄县而去,自己则带着几个近卫,一路乔装低调前往。 饶是如此,他这一路依然没少遇到危险,粗粗数一数交手的刺客,起码也有个几十回。 更不必去想,他那些替他遮掩行踪的部下,在外面更受了多少回截杀。 杨简都不必特意去查,也知道是端王忍不住要对他下手。 只是如此也颇令人惊奇,一个亲王,居然有这么多的死士来做这样的数轮截杀。 杨简千方百计来到此处,第一时间去秘密巡查前头那位李大人横死的情况,几经波折之下,得知这李大人曾密见过一个人。之后有几番相见,尽是在晚上无人之时,还传过两回密信。 只是李大人一贯谨慎,与此人所有来往留下的纸张信件,全都在看过之后便立刻销毁,所以一时便困难了起来。 杨简不能明目张胆地去查,暗中里多花费了不少功夫,如此又查了许久,才找到赵兴发此人。这一看更是惊讶,与李大人密见多日的,居然是端王身边的亲随。 这赵兴发躲藏和隐蔽的心思极深,杨简命部下去堵,居然硬生生让他跑了两回,最后还是分了几路合围,才逮住了此人。 赵兴发一开始咬死了话口不松,一问只是全不知,杨简原本想谨慎些,但见他居然刀架在脖子上都不肯松口,便干脆同他说明了自己的身份。 横竖他相信那李大人,既然赵兴发与他多次来往,想必也算不上什么十足的对家。 也就是杨简这次说明白了自己的名字,赵兴发才松了口,只是一样东西来来往往折腾了杨简许多次,也确认了他好几回,今日才方敢约他偷偷摸摸地相见,把东西交给他。 杨简单为他也折腾了许久了,说不累不烦是不可能的,此刻干脆向他伸出手来,道:“少那么多废话,东西不给我,你想保命也难。” 赵兴发早也不想拿着这东西了,一咬牙一跺脚,直接把怀里紧紧抱着的包袱塞到了杨简怀里。 杨简接着,正要打开来看,赵兴发又立刻按住了,十分紧张地同他道:“此刻别看!别看!等大人安全了,回去再看!” 杨简没动,只是凉凉地扯了扯嘴角,道:“不让我验货,我怎么放心?若是你前脚给我个假的,后脚就跑了,我想找你都不好找。我可不想再带着这么多人和你多费时间。” 赵兴发听到这句,往四周看了看,问道:“大人带人了?” 杨简反问道:“不然呢?我还真自己来?” 赵兴发这才讪讪地收回手,道:“好,好……但大人还是回去再看罢。我都走到这里了,给你假的又有什么好处?不给你真的,恐怕我回去了也没有活路……” 杨简懒得听他碎碎念,打开包袱角向里看了一眼,粗粗拿手指一拨,果然见到许多熟悉的字眼。 的确是真的。 杨简猜到赵兴发不敢给他假的,但此举也不过是为了再做确认,既然证明没有问题,那也就可以结束。 “成,那就这样,你——” 他话音尚未落地,林中突然穿来破空之声,有数支冷箭迅疾而来,直袭向他二人。 赵兴发大叫一声便抱着头低下身来,往反方向连滚带爬地跑去。杨简冷着脸,一手将包袱紧紧拿好,另一手拔了剑几下将已到面前的冷箭劈落。 林中枝叶摇摇,同一时间,他的部下在树上几下腾挪,直向冷箭飞来的方向而去。 杨简并不恋战,看到有部下过来保护,立刻便反身追上赵兴发。 他提着赵兴发的腰带,疾跑加轻功地迅速拉开了一段距离,而后立刻把他扔到了身后紧随的部下手里。 “把他带走!” 他没有多说废话,立刻便转了一个方向跑去。 追来的人看见赵兴发已经将东西交给了杨简,便也不着急去追赵兴发了,只是迅速集中力量向着杨简的方向追来。 杨简早做好了准备,在部下的掩护下一路奔袭,很快甩脱了身后的人,到达了计划好的一处驿站。 此处他也没来过,但部下已经定好房间告诉过他位置。他也并不是为了在此处停留,不过是一路被追得紧,迫切地需要做点假象。 于是他从容地走进房间,关上房门,在房间里仿佛当真住下了似的弄出点响动,而后立刻便从后窗跳了出去。 如此反复了几回,到了傍晚,他才终于进了娄县县城,回到了真正准备落脚的客栈。 杨简从容地将包袱挎在上身,掸了掸衣角的灰,卸掉斗笠走进客栈,大步几下迈上楼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检查了一下门框边缘,确定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放心地推开门去。 门打开,他一只脚迈入尚未落地,忽而觉得不对,立刻闪身向后,却已躲闪不及,铺面便有一团灰烟混着些粉末朝他脸上扑来。 杨简反应奇快,立刻屏住呼吸,用手臂捂住口鼻后退,但他身后的房门却立刻打开,有死士一前一后持剑向他刺来。 他的反应已经算是敏锐,但还是无可奈何地吸入了些药粉,立刻便觉得身体有些泛软。 他屈膝闪过二人夹击,立刻躬身往楼梯处去,可随即便有更多的死士冒出来堵住他去路。 杨简一脚踹开几人,直接从二楼的栏杆上跳了下去,因腿下无力,被迫滚了一圈才立住身子,但一楼大厅里坐着的客人,几乎在同时从桌椅下抽出了刀。 静春 第80节 杨简一路跌跌撞撞,但手里硬是将身前的包裹护住了。 此刻看着这一屋子人,他低声骂了一声,拔剑劈开旁边一个巨大的空水缸,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死士们知道他这一下是在叫人,便也没有犹豫,立刻举起兵器围攻而来。 杨简的部下本来就没有离开他身边太远,自杨简进去后便在四周和屋顶警戒。若说杨简第一次中招他们还没能听见,那后面在杨简躲过夹击时他们也反应过来了。可惜这帮死士早有防备,居然特地留了后手去阻拦杨简这些部下。 所以一时之间,杨简身边居然没有部下护卫。 杨简也不是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此刻不仅是身体,连头脑都开始有些发昏。他一边在心里暗嘲,端王为了对付他居然用这么大效力的迷药,一边毫不犹豫,反手在自己臂上划了一道。 杨简头脑清醒了些,护着身前的包袱,扬手提剑迎上死士的围杀,又尽量向窗边退去,保证自己避开背后的攻击,又能方便离开。 其实这些死士的身手远不如他,但因他此刻迟钝了许多,所以颇费了好一番力气。 茂武不惜以身作盾直闯到杨简身边,硬是给杨简留了一个空隙的时间,而后将他向窗边一推。 杨简已然有些力竭,顺势翻过窗户,外面有部下砍伤死士过来接他,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的脖子,扛着他向外逃去。 其余部下护在杨简身后,掩护他们骑马逃离。 但那些死士远比他们所想的更为周到严密,早在四周路上备了绊马绳和弩箭。那部下想要勒马已来不及,只能护着杨简从马上滚落。 杨简这一下更是有些发昏,又给了自己一剑,硬生生爬起来,扶着那部下向娄县外的山林中逃去。 他们这一路敌众我寡,再加上速度减慢,部下虽然不断地因断后而变少,但死士却全然不少,直到杨简身边最后一个部下都为护他停下,他也没能甩脱死士。 杨简咬着牙,拿剑撑着自己,踉跄地走进不远处的一座已经荒废的山神破庙里,一路往山神像后走去,却终因足下失力,被倒在地上的窗板绊了一下,踉跄地跌倒。 他背靠在一边,重重呼吸几下,咬破了舌头,尝着血腥气握紧了手中的剑柄。 那死士紧追而来,看他穷途,没有多余动作,便立刻拔剑刺来。 杨简正要出手,忽见这死士膝盖一软,持剑的手臂被人一劈,而后有尖锐的剑锋,快准狠地刺穿他的脖颈。 死士顷刻毙命,剑锋拔出的瞬间,他的身体向一旁倒去。 喷薄的血雾后,是周鸣玉身形亭亭,站在他的眼前。 第77章 这深林中的山神庙已经荒废了太久,连窗户都破烂不堪,今晚月色皎洁,便明明温柔地从这处空荡里洒进来。 周鸣玉难得没有穿那些宽摆大袖的文气裙装,衣衫颇为干净利落,再兼之此刻手里握着带血的短剑,实在是杀意蒸腾的锐利模样。 但偏偏她又站在这一处皎白朦胧的月光里,落在杨简眼里,实在是有些不可令人置信的万分温柔。 他靠在身后那泥胚木座上,抬眼看她,心里霎时生出三分恍惚。 他想,此处是在千里之外的娄县,不是在上京,他的十一娘,怎么会站在这里呢? 这分明是,许多年前,那个绾发束袖骑马扬鞭的谢惜啊。 那死士一击毙命,倒地时颈侧的伤口喷涌出大片的鲜血,将她遥遥地与他阻拦开来。 而后,杨简看到她身后另有两人持刀而来,他尚不来得及开口,便见周鸣玉的动作根本没有停息,十分迅速地返身回头扬起了兵器。 那血雾落下,她的身影复又清晰。 杨简清楚地看见她一个人站在那里,一边抹着脸颊溅上的血迹,一边朝着他的方向转过来。她的脚边,整整齐齐地躺着那两个死士的尸体。 好快的速度,连声音都没有,便立刻要命,尽是些狠厉的招数。 杨简在此刻终于失了手里的力气,松开了一直握着剑柄的手,对她颤抖着唇,很轻地唤了一句名字。 阿惜。 但他没有声音。 只是嘴唇微微翕动,却没能发出声音。 周鸣玉是不会听见他说了什么的,但她一直看着他的脸,看到了杨简嘴唇的动作,知道他是在叫自己。 她毫无犹豫地大步上前,俯身停在了他的身前,伸手扶住了他两边臂膀,而后便看到了他的伤势。 她下意识便皱起了眉。 杨简感到她碰到自己,嗅到了她身上那一点点浅淡的花香,才终于确定是她本人来到了自己的面前。 他抬起一只手,指尖落在她的眉尖,微用力抚了抚,才道:“这里不安全。” 周鸣玉摇了摇头,道:“没事了,跟来的我都处理了。” 杨简知道。 他不知心里是些什么情绪,但总归是有些无奈的。 他凝着周鸣玉的脸,千言万语要说,但总是惦记着此刻的险境。若是他一人就算了,但她也在这里的话,就要另算了。 他伸手握住周鸣玉的手,另一只手握着剑支起来,同她道:“后面还会有人来,我们先走。” 周鸣玉心里明白,赶紧扶着杨简站起来。 她想起杨简之前在上苑给她吃的那种药,问他道:“有药吗?” 杨简道:“有,在怀里。” 周鸣玉也顾不上许多,直接伸手去掏。 杨简被这一下微微惊到,没忍住笑了一下,被周鸣玉一个白眼翻过来。 她把药倒出来塞到杨简口中,没好气地道:“这时候你还笑得出来。” 杨简只是弯着唇,没有多说什么,借着她的力气,和她一起从山神庙的后门一起走出去。 周鸣玉明显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无力,也能感受到他在避免将自己的力量压在她的身上,于是同他道:“你若是没力气,不必硬撑,可以依靠我的。” 杨简又轻轻笑了笑,道:“我是在依靠你的。” 只是不能太累着她,不能让她的体力都白白浪费在自己的身上。 周鸣玉回头望了一眼身后,一边走一边问他道:“你后面还有计划吗?” 杨简道:“要有计划就不是现在这个局面了。先往山里走,找个隐蔽的地方藏下,我的部下会来找我。” 周鸣玉其实不太确定他那些部下还有没有命回来。虽然他们个个武艺高强,但奈何不了对面人多,如今连茂武都没跟在杨简身边,恐怕情况并不大好。 但此刻杨简行动不便,这是唯一的办法。 杨简奔袭一整天,此刻天色已然漆黑,好在月色明亮,倒不至于让他们在山里完全看不清环境。 杨简吃的那粒药也迅速地起了效用,虽然不能完全解开他身体里的药力,但到底是让他生出些奔走的力气。 周鸣玉一直在观察四周有什么可供二人躲藏的地方。杨简心里琢磨着时间,拉着她道:“不能跑了,估计他们要上来了。” 他都被追了一整天,快追出经验了。 周鸣玉迅速拉他向一旁一处斜坡处走下去,道:“走这边。” 那处斜坡微微有些陡,离下半段有个小腿高的悬空,杨简下去时一下没站住跌了下去,手却意外探到了旁边。 这个坡下头也不知是怎么的,居然有一块隐秘的空间,被上面的悬草杂蔓遮着,倒是看不清楚。 杨简立刻躺平移了进去,正巧够一个人的长度,他迅速向周鸣玉伸手。 周鸣玉也没有矫情,把杨简的衣摆往里一扔,而后将自己的衣摆收拢,也钻了进去。 这一下,这一处空间便被他们挤得满满当当,周鸣玉只得俯身趴在杨简的身上。她也顾不得许多,又伸手重新把那些杂草拨匀挡住他们,而后拔出短剑面对外面,谨慎地防备着。 好容易停了下来,杨简却不似她这样紧张了。 他本就无力,此刻干脆躺平休息,积攒力气。因头颈下有个坡度,便正巧将他的头颈垫起来一些,方便他垂眼看向怀里的周鸣玉。 他一只手揽在她纤细的腰上,另一只手慢慢抚上她的脑后,用一个拥抱的温柔姿势,将她的脑袋轻轻地按向自己。 杨简压低音量,用气声同她道:“别紧张,别害怕。” 周鸣玉原本还有些僵着脖子,因他此举,便也放松下来枕在他的肩上。只是她眼睛依旧盯着外面,手里也没有松开剑柄。 她仔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随即感到一个温凉的触感,轻轻落在她的额角。 是杨简的唇贴了上来。 这一个不带任何狎昵的动作,尽是些绕不开的思念缱绻。 周鸣玉无可奈何地心头泛软。 她有些无奈地轻轻叹了叹,而后用没有拿剑的那只手,轻轻掐了掐他的腰侧,示意他不要这样。 起码这个时候,谨慎些才好,哪有这样多给他们如此亲昵的时候? 杨简当然是懂她的意思的。 可他故意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虽然停下了轻轻吻她额头的动作,却又拿下巴蹭了蹭她。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在外头跑了一天,此刻脸上早长出了胡茬,扎得她泛痒。 他感觉到她偏头躲开,无声地勾起唇,不再闹她,而后阖上眼开始养神。 他倒是一点都不紧张此刻的情形。 周鸣玉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果不其然,不多时就听见了几个死士追来的声音。 她身体紧绷,用一副随时就可以出去拼命的姿态防备着外面,但因此处背光,寻常人留意不到,很快便听到那群人迅速通过此地而后远去的声音。 周鸣玉歇了一口气,轻轻拍了拍杨简,同他道:“人走远了。” 杨简应了一声,手臂抬起,周鸣玉便立刻会意地钻了出去,又回头来扶杨简出来。 杨简在这儿歇了一会儿,缓和了一下疲惫,此刻腰背都明显站直了些。他看了周鸣玉一眼,伸出手去,俯身帮周鸣玉轻轻掸去身上的苔土。 周鸣玉拉他一把,道:“别管这些了,先离开这儿。” 杨简给周鸣玉当垫子,自己身上才是狼狈。他倒也不在乎自己这样,只是不甚满意地看着周鸣玉稍干净些的裙子道:“你在我眼前,哪儿能让你这样狼狈。” 周鸣玉拉着他要往回走:“在外头别讲究这些了……我们先回庙里去。” 杨简拽住她,摇头道:“我们不回去,继续往山里走。” 周鸣玉不解道:“那群人认为我们急于逃命,既然从那儿走了,必然不会回去。我们回去反而安全,你也正好去找你的部下汇合。” 杨简道:“如果是前几次我就这么做了,但这次不行。” 静春 第81节 他脸色严肃,握着周鸣玉的手,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只是瞧样子,倒不是毫无准备似的漫无目的,应当另有后手。 周鸣玉于是顺从地扶着他一起走,又琢磨着他这句话,问道:“你该不会是顾忌我在,所以才这样?” 杨简垂眼瞧她,看见她眨着明亮的眼睛看自己,没忍住笑了一下。 周鸣玉的脸立刻黑了。 她脸上发烧,低下头去加快速度拖着他走。 杨简赶紧哄她,道:“确实有这个原因。” 周鸣玉没看他,道:“得了罢,是我自作多情,就不该问你。” 杨简捏捏她的手,喊了句“累”,满意地看着她慢下脚步,而后才道:“我这一路也遇到不少刺杀了。只是这次追杀环环相扣,和前头几次都不一样。我今早见了个人,为了护他先走,便分了一部分护卫出去。而后他们先让我跑了一天浪费体力,又在这时候给我下药,摆明了是不想要我活命。” 他语气平淡,但眼底有微微的冷意,藏在黑暗的夜色里:“你瞧,我万般仔细,还是中了招,要不是有几个部下在身边,未必能逃得出来。他们计划周密,未必考虑不到我会回去,说不定早就有第二手准备等着我自投罗网。我若回去,指不定又落入下一个圈套。” 周鸣玉拧着眉,从他轻描淡写的口吻里听出了危险四伏。 可他又害怕吓着她了似的,复又笑起,同她道:“自然,姑娘在我身边,我纵然豁出命去,也要让姑娘平安的。” 第78章 周鸣玉被他这一打岔,难免打乱了些心里那些所想,但杨简这样明显是哄她的话,她也懒得去搭理。 她没好气道:“我信你的话才是见了鬼。” 杨简和她牵着手走在这凶险如丛林野兽般的黑暗山林里,居然还能品出一点自然的惬意来。他有些感慨道:“许久不见,都不说想我了吗?” 周鸣玉反驳道:“有什么可想的?” 杨简道:“可我是真的有些想姑娘了。” 周鸣玉脸上刚刚消减下去的温度,又重新高高地升上来,她低着头道:“我都说了不会再信你的鬼话。” 杨简轻轻笑一笑,同她道:“我其实真的想过你是不是来找我了。” 周鸣玉这才回头看他,在树影落下的月光里打量他的神情,只是瞧不出到底有没有失落。 “然后呢?” 杨简自然是有失落的:“我想着我这一路危险,你来不是好事,想你怎么这么不听话老实。后来又想着你来也好,我终归不会让你出事的,还能一直将你带在身边,于是成天盼着你来。” 他有些哀怨地看向她,道:“可谁知道,我等了这么久也不见人。你个没良心的坏姑娘,人说你是出来查账,你还真是查账去了,半点惊喜不给我。” 一开始,周鸣玉还真就是没打算去找杨简。 她难免有些底气不足,恶徒般先发制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叫人盯着我了?” 杨简也没否认,道:“我想你只要不是遇到天大的事,八成不会去找丹宁,若真遇到那样的事,找丹宁也没用了。所以我就让她随时给我传消息,告诉我你的动向。” 他有些无奈地看向周鸣玉,道:“谁知我走了没多久,你也不在上京了。” 周鸣玉一想也是,自己在上京的动静哪儿能瞒得过他,不过早晚而已。只是—— “你们一路没有影踪,谁都找不到你们,丹宁怎么知道如何给你传信?” 杨简道:“本来是传不到,但是为了有你的信儿,总得留个口子的。倒是你——” 他用一种紧盯猎物的戏谑表情看着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一路没有影踪,谁也找不到的?” 周鸣玉噎住,硬声道:“你审我!” 杨简理直气壮地点头道:“对,我现在是在好言好语地审问你,你若是识相老实交代,我也好放你一条活路。你要是不招,我就要把你交给我的部下了。” 他装模作样地吓唬她道:“他们凶神恶煞无恶不作,被他们带走审问的人,不死也要掉层皮,就是死了,也得活过来开口招供。你怕不怕?” 他用一听就是玩笑的语气说着这话。 但是周鸣玉知道,他们若是想叫谁开口,没有审不出来的东西,这不是假话。 她配合地抱紧了杨简的手臂,装作害怕道:“大人能保证,即便我说了,也一定不生气、不向我问罪、会原谅我吗?” 杨简受用地看着她依偎的姿态,轻轻扯起唇角道:“那就要看你招认的态度了。” 周鸣玉皱皱鼻子,也没打算瞒着他,就同他说道:“我原本是要去滨州查账的,查完就往晋州来,在路上,遇到了先前在上苑见过的那位翊卫的宋大人。” 杨简立刻皱起了眉毛,口吻不太好地重复道:“宋既明?” 周鸣玉“啊”了一声,笑着软声道:“对,宋大人。” 杨简感觉自己有力气了。 他感觉自己现在就能杀回晋州去把宋既明提出来比试一回。 他冷着脸道:“啊,宋大人,然后呢?” 周鸣玉看着他变脸,一边笑一边道:“没啦,然后我就来找你了。” 杨简哼一声,指着前头一处立在背风处的小木屋道:“就那儿,我们过去。” 这里一看就知是山里的猎户进山打猎时临时居住所用,不过此刻也早已如那座破旧的山神庙一样没有人气了。 周鸣玉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扶着杨简进去。她就着月色粗粗看了看屋里的环境,倒是还算干净,不免有些犹豫。 “这屋子荒废这么久,还这么干净,恐怕不对劲。” 杨简立在门口,看她检查完了,此刻才道:“没什么不对劲的。前几天我们从这边经过,我叫人收拾的。” 周鸣玉:…… 无语,是真的无语。 “你不早说!” 她臭着脸把杨简扶进来,十分随意地往地上那干草木板铺的床板上一扔,就转身坐到了一边。 杨简“哎”了一声,好笑地看着她道:“别生火。” 周鸣玉的手停下,又把手里那截枯枝扔回去。她本来也没想着生火引人,只不过被杨简气着了而已。 杨简身子前倾,伸手将她拉了过来,周鸣玉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但杨简没松手,还是让她坐到自己怀里。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情况,只是觉得狡兔三窟、有备无患,收拾干净些,万一用上了呢?” 他哄着她道:“还好叫人收拾了,不然今天姑娘来了,连个落脚休息的地方都没有,那也太可怜了。” 周鸣玉撇撇嘴,回身按着他肩膀,道:“得了,别费嘴皮子了,赶紧休息会儿罢。我看看你的伤。” 杨简就势躺下,由着她来检查。 他之前受伤逃窜的路程中,也见缝插针给自己草草包扎了一下,不过是聊胜于无的作用。此刻周鸣玉看见他早已被鲜血浸透的包扎布条,难免拧紧了眉。 她从自己背后解下来一个便携的小水囊,又掀开衣角,将干净的内裙撕下一截来打湿,帮他稍作清理后又重新包扎。 杨简由着她忙完,两人又将所剩的水喝了,而后周鸣玉又变戏法似的摸出个油纸包,里头几块肉干,也一起分着吃了。 杨简一边嚼,一边问道:“怎么东西带得这么齐全?” 周鸣玉笑着瞥他,道:“啊,宋大人给的。” 杨简咀嚼的动作停了。 这一口和嗟来之食有什么区别! 他咬咬牙把嘴里这口吃了,说什么都不肯再吃第二口,只是咬牙切齿地看着周鸣玉继续美滋滋地把油纸包里的东西都吃完了。 他恨是恨,到底也不能让周鸣玉饿肚子。 杨简无奈地伸手拉着她手腕,将她带入自己怀里躺下。周鸣玉躺在他没受伤的那只手臂上,侧着身微微蜷起,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 杨简问道:“你好好说,来的时候怎么见到宋既明的?他怎么给你准备的这些东西?你怎么知道我在哪儿的?你过来,宋既明没什么动作吗?” 周鸣玉略过了前面那一段,道:“他从前的家乡在晋州附近的一处村子里,我到晋州的路上经过那里,和他遇上。听他说,那村子里许多人都去矿上做工,后来没能回来,他觉得有问题,就去查端王了,还从端王那里翻出些密信。” 杨简问道:“和矿井上联络的密信?” 周鸣玉含糊地应了,道:“他说那里头联络的人,有一个叫赵兴发,他护送端王一行人回晋州的时候注意到过,但是几日不见影了,应当是去了娄县。我看他留在这里,八成是娄县和端王的事情大,上面给他另下了命令。我就想着,你应该也在这里。” 杨简听出她避开了和宋既明一起查证的那一段事,有意没有对他说起,便只作不察,没有追问,只是继续问道:“他查到了这事,肯定是要来的,怎么没和你一起?” 周鸣玉理所当然道:“我甩开他了呀。总不能来找你,还叫他一直跟着我。” 她抬头看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又道:“我们也遇到追杀的人了。趁他对付那些人,我偷偷溜了。” 杨简就猜她在晋州城里必然没少动作,果不其然招了端王府上的追杀。他虽厌宋既明,但也不得不庆幸,若是没有宋既明在,只怕周鸣玉要有大危险。 他轻轻叹了叹,道:“我知道你有点本事,但你也别太不把自己当回事了。他好歹是个亲王,杀你杀我,都太容易了。” 周鸣玉道:“你哪知道我多有本事?” 杨简挑眉,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救了杨简。” 他垂眼看着她狡黠的表情,心道,十一娘,是你救了我。 他俯下去,慢慢地亲吻她。 这样的情形其实有些奇怪。他们从前有过亲吻的时候,也有过同榻抵足而眠的时候,但唯独没有过这样躺在一起亲吻的时候。 他们还没脱离危险,周鸣玉一直注意着屋外的响动,杨简瞧着轻松散漫,但骨子里的警惕一点没有松懈。 可就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有些无法忍耐地想要与她亲近。 他与她耳鬓厮磨,抵着她的唇,轻声又同她说一遍:“我想你了,我想你了……” 周鸣玉因没有回应的空隙,只得伸手捏捏他的耳垂,算作回应。 杨简紧紧地将她收进怀里,在这样一片旖旎的昏暗夜色里,渐吻出一种她根本看不清晰的绝望。 他来了这么久,当然明白端王的那些密信里有什么,当然知道他除了利用铜矿敛财以外,早前还利用过那铁矿做过什么。 所以,他当然明白,周鸣玉能够来到这里,必然已经知道了端王与当年谢家覆灭的事情有逃不脱的关系。 所以,他当然明白,凭她的性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便绝不会再忍让,绝不会再回头。 所以,他当然明白,也许此后再也不会有和她一起回到惜春里的机会。 所以,他当然明白—— 他又要再一次失去她了。 静春 第82节 第79章 周鸣玉能感觉到今天的杨简不太对劲。 诚然他说思念自己,应当不是假话,因他对自己无意识表现出来的那些不肯松手的亲昵,实在太过难以掩饰。 但他的情绪一直是不高的。 虽然他一直笑着与她说话,一直像个混不吝一样逗弄她,仿佛此时此刻是个多么轻松的氛围一样,可他的情绪一直是低落的。 他的眼睛藏在黑暗里,以为她看不清楚,可那里面如果一点光亮都没有,她又怎么能看不出来? 她微喘着气,待他宣泄过这一阵情绪之后,动作也轻柔了下来,才慢慢推开一点,手轻轻捏着他的耳朵,问他道:“你怎么了?” 杨简贴着她,依旧是说:“我很想你。” “不对。” 周鸣玉顺势把他的脸推开一点,正色道:“你遇到什么事了?” 杨简就着昏暗的一点月光,看她严肃认真的脸,最后还是笑了笑,把心里那点念头都压下去,同她道:“真的没什么事。只是我在这边待得久了,刺杀没停过,有些着急了。” 他握着她抵着他肩膀的手,慢慢移开,复又俯下身轻轻吻她,呢喃道:“不过没关系,你来了,我很开心……我很想见你。” 他这次的动作明显放轻了许多,也放缓了许多,不再是一味的宣泄和释放,而多了些安抚她的温柔。 周鸣玉闭着眼回应他,两个人的呼吸安静地互相交缠,直过了很久,杨简才放开了她,又躺回了原处,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我们有话明天再说,嗯?” 他闭着眼,下巴蹭了蹭周鸣玉的额头,声音渐渐变得有些囫囵,同她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几日没睡好了……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就没事了,我们回去再说。” 周鸣玉确实是有话要和他说的,但是几日没好好休息也是真的。 她到底不是铁打的,这一两年在上京又尽过的是些舒服休闲的日子,体力早比不得从前。现今提心吊胆地奔波了几日,躺在杨简怀里时,便涌上些困顿来。 周鸣玉忽然觉得此刻是可以安心的。 她不是一个人,手中有刀剑,身边有杨简,她是可以放心了的。 于是她轻轻闭上眼,把脸向他怀中更深地埋了埋,道:“你要注意听外面的声音,不要让他们再找过来。” 杨简答应道:“好。” 周鸣玉继续叮嘱他:“你体内那个药效一时半会儿过不去,你和他们动起手会吃亏。如果有什么事,你一定要记得叫醒我。” 杨简继续道:“好。” 周鸣玉觉得他语气有些敷衍,拍了拍他,道:“你别小瞧我,我能打得过他们。” 杨简的声音这回含着笑,贴着她道:“好,我知道了。” 周鸣玉这回闭嘴了,嗅着他身上很浅的松香味,慢慢地熟睡过去。 她这夜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杨家父母带着杨三郎来谢家下聘的那天,她和九姐姐谢忆躲在外头,透过后窗户好奇地看着外头。 长辈们和睦有加,气氛喜庆万分,她遥遥打量着杨三郎亲手递上的信物,十分不屑地说还算他用心。 谢忆便笑着问她道:“这不满意,那十一娘喜欢什么?我好偷偷地告诉杨八郎,免得他改日来惹了你不开心,婚事成不了了——” 谢惜一下就变了脸,伸着手一路追着谢忆要打,啐道:“这不是说他吗,姐姐又说我干什么?” 谢忆眼见着要被她追上,赶忙对着旁边挥手道:“杨八郎!快来将你家阿惜带走!” 下一刻,谢惜就落入了少年干净温柔的怀抱。 兴许因为今天是喜庆的日子,杨简也穿了一身颜色明亮的衣裳,愈发显得意气明朗。 他手中揽着谢惜,对谢忆道:“这就来!” 谢惜眼见着谢忆跑远了,气急败坏地踩了杨简一脚,恼怒道:“你又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拦着我干什么?我今天非要打她不可。” 杨简把她张牙舞爪的手臂压下去,笑着道:“打她干什么?我听你姐姐也没说错啊。” 她还能说什么?不过是一句“你家阿惜”。 谢惜反应过来,把他推开,转身就要走。杨简追上来,问她怎么一句话的工夫,就这样不待见自己。 谢惜不想理他,把他手推开,指了指前头道:“你父母兄长都在前头呢,你跑到后面来干什么?” 杨简笑着靠近她一步,同她毫不留情地揭开自家兄长老底,道:“你不知道,我三哥就为了今日上门,自己偷偷摸摸在房间里排演了好几天了。就那么一句问好的话,调子都练了几百种,我早都听出茧子了。这会儿有什么好看的?” 他看着谢惜没忍住偷笑,这才继续道:“我懒得看他那副便宜样子,还不如来找你呢。我猜你那样喜欢你六姐姐,今日必要来看的,一准就在附近。” 谢惜心里松软了些,不再走了,可是看到他这副模样,却仍旧觉得方才自己有些下不来台,于是又恶狠狠地推他一下,道:“你人在跟前,看见我九姐姐打趣我,不帮我就算了,还帮着她拦我?” 她动作没有使力,可他对她偏偏又全然没有防备,这一推之下,他肩膀便向后欠了欠。 可他偏偏脸上又一直带着笑,黑而亮的眸子一直望着她,瞧着这贵气明朗的少年郎君,愈发的恣肆温柔。 他对她有着坏意的疼爱,刻意将几个字,咬得清晰分明。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杨简多年前那张开朗意气的脸晃在她眼前,一点点炫目着失了轮廓。周鸣玉闭了闭眼,恍然睁开时,一梦方醒。 这一晚果然什么事都没有,她居然一觉睡到了天色微亮。此刻她身边空无一人,她睡梦中却居然毫无反应,安稳而深沉地睡到现在。 周鸣玉有些不可思议地反省自己,是不是戒备心放得太低,刚好门外便被人轻轻推开。 她迟半拍地捏住刀,看见杨简站在门口,背对着晨光熹微,笑对她道:“醒了?睡得好吗?” 他那个笑意,和她梦里的最后一幕,渐渐重合了起来。 杨简看着她难得露出些怔忪,甚至绾好的发辫还带着些杂乱,完全不像往日一直吊着一颗心的模样,心里也不由得柔软十分,对她走了过去。 周鸣玉看着他过来,才反应过来,开口问他道:“你什么时候出去的?” 她完全没有感觉。 杨简单膝点地,俯身蹲在她面前,伸手把她颊边微乱的头发拨了拨,道:“没多久。我要出去联系我的部下,看你睡得那么熟,没舍得叫你。” 周鸣玉猜到自己头发必然乱了,有些不想用这样毛躁草率的模样面对他,可也知道此刻未必完全安全,兴许没有时间容她慢慢收拾自己。 于是她干脆直接将头上的弯月木簪和发带两下拆了,以指为梳将头发整理了几下,便又干脆地挽起来。 一边做,一边还不忘问杨简道:“怎么样?联系到了吗?” 杨简被她这个动作惊到,看见她素着一张脸,骤然披散了头发,一时有些失语。 他少时是看过她梳妆的,但那时候谢惜还小。 他再一次想到,她长大了。 杨简遮掩了自己一闪而过的惊艳,倾身向前,帮她拉住一截发带,口中答她道:“联系上了,人都还在,有几个受了伤,但不算严重。我们等下和他们汇合,然后转移去安全的地点。” 他一切安排妥当,道:“你同我走就好了。” 周鸣玉早就习惯了杨简的亲昵和拥抱,此刻他贴近自己,帮自己绾发,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只是她听着这话,又想起梦里那个杨简对自己说的话。 “怎么,我家阿惜,将来不肯同我走吗?” 她有些奇怪,好端端的,怎么梦到这事来? 她将脑袋里这点想法赶跑,点点头算作对杨简的回应,而后飞快把头发整理好,低头揉了揉眼睛,这才站起来对他道:“那行,我们走罢。” 杨简伸手扶了她一把。 周鸣玉迅速检查了身上的兵器,没见有问题,抬头问他道:“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杨简轻松道:“比昨天强点。” 那就是还没好。 周鸣玉皱起了眉头。 杨简道:“今日行路,还要靠姑娘保护我了。” 周鸣玉抿抿唇,瞥他一眼,知道他是想让自己放轻松,便接了这句话,故作勉强道:“行罢……那你得听我的话,别拖我的后腿。” 行动倒是温柔,已经自觉地来拉住了他。 杨简十分受用,将房间里的痕迹抹掉,而后和她牵着手,一齐往部下来的方向走去。 周鸣玉自打出了这木屋,便自觉进入了警戒状态,没走出两步便觉得有异样,握紧了长剑的剑柄。 方回头看了一眼,便敏锐地看到有什么光芒一闪。 她下意识眯了下眼睛,抬手挡了一下,杨简则直接一步上前,拔剑而出挡住了射来的飞箭。 早有人埋伏在四周,特地等着他们出来没有防备,才好放箭射杀。 杨简的动作虽快而准,却明显不如从前。周鸣玉的眉心拧起,没有再执著于拔剑,直接伸手从腰间一抹,将长鞭甩了出去。 不远处的一处高坡之上,有二人垂眼看着下面周鸣玉扬鞭抵挡的一幕。 杨籍的手指微蜷,总觉得这一幕有些可怖的眼熟,不大敢去相信。 而他身前的原之琼,眼底早已墨色翻涌。 果然是你啊。 “谢惜。” 第80章 杨籍和杨简是同胞而出的好兄弟,杨籍稍稍大些,便总自觉要对杨简担起些作为哥哥的责任,从小到大,无论做什么事,都要站在杨简身前,带着他,护着他。 杨籍从小开朗外向,嘴巴甜,会哄人,又总是护着弟弟的小大人模样,于是深得旁人喜欢。相比之下,杨简便不那么讨喜。 但是每每遇到旁人忽略了杨简而只顾他的时候,杨籍从来不会忘记自己的弟弟,绝不会让杨简在旁边受半点冷遇,忍半点委屈。 杨籍比谁都知道杨简是一个温柔的孩子,只是他有些寡言罢了。那些他磕了碰了因为疼痛而哭泣的时候,都是杨简在给他吹气擦眼泪的。 再后来,两个小少年一齐长大,开了蒙,读了书,习了武,便渐显示出了不一样来。 杨家百年大家,虽这些年渐被皇家打压,低调行事不再冒头,低调内敛了许多,但到底内涵底蕴非同寻常,远非旁人可比。所以杨籍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优秀是不可能的。 静春 第83节 杨籍的优秀,是开国勋贵这几大世家中,子弟应有的那种超过常人的优秀。 但杨简的优秀,又更远甚于他们。 简而言之,便是人才与天才的区别。 杨籍并没有什么不忿或嫉妒。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杨简的人,他比谁都乐于看到杨简在世人面前绽放出那种夺目的光彩。 他觉得,杨简好,自己就是好的。 而比杨简优秀更令杨籍开心的事是,他渐渐不再是那个沉默着被人忽略的小少年了。 他的才华开始被所有人注意到,父亲、叔伯、兄长,世家的长辈们,甚至是东宫里那位礼贤下士的太子殿下。 他变成了上京城里最耀眼的小郎君,变成了最受人喜欢的那种小郎君。 他前途光明,他意气风发,他相貌英俊,他性情豁达。 各家小娘子开始红着脸看他,许多主君夫人也开始打量起他。 她们都说杨八郎好。 但杨籍依旧是那个最明白的人:杨简变成这样,诚然是因为自己优秀,更大的原因,还得是归结于谢家那个小十一娘。 谢家主君就这么一个小女儿,自小当公主一般养着,取名时特地挑了一个“惜”字。来日谁能做了谢十一娘的夫君,都不必想日后的仕途和日子有多富贵通达。 而谢家主君为她择婿,必然也是要慎之又慎,挑之再挑,非要给她选一个最好的才行。 杨简是为了谢惜变得更好,却不是为了娶了谢惜之后带来的这些好处,才变得更好。 那些好处,他通通都能自己得到。他肆无忌惮地展现着自己的抱负和能力,是因为自己的理想,也是因为谢惜。 杨籍亲眼看着满月宴上的谢惜抓住了杨简的衣襟,从此后成为了他的疼惜,成为了他的责任,最后也成为了他的爱。 当年六娘谢愉嫁到杨家之后,杨简没少向她问过谢惜的事,可是比对之下,有些事他比谢愉还要清楚。杨籍偶尔会因为这事笑杨简,但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杨简不能没有谢惜。 可是谢家没了。 杨简被打断一条腿关在家里的那些时候,他是想要去看杨简的,但也清楚,家人们必然会觉得,杨简一定会求他帮忙出去打听谢家的消息,指不定也会将他关起来。 所以他从一开始就装作害怕父亲的暴怒,十分安静地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等大家注意不到他了,他才设法跑出去,打听谢家的情况。 而那个时候,他听说,谢惜已经死在牢里了。 杨籍自然是没有办法进牢里去查证的,但他也不敢直接告诉杨简。他知道自己是怯懦之人,也不否认自己胆量小,他鼓着一股劲出去问到这些已经用了积攒了许久的勇气,所以回到家后,只能关在房间里有些无措地抹眼泪。 他知道这样没用,但他控制不了。 他平复了很久,跑去见杨简。 杨简趴在床上,因为发烧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看见他来,眼皮子都睁不开。 杨籍心疼不已,又是没用地哭了起来,但杨简这次没有力气安慰他了。他张了张嘴,问出来的那句话,是“谢惜呢”。 杨籍哭得更凶了。 但杨简看不出来了。 仆从们发现杨籍进来,碍于杨宏的禁令,赶紧将杨籍拖了出去,不叫他再继续和杨简待在一起。 杨籍知道自己应该告诉杨简的。 可他那一瞬间居然生出些可耻的轻松,想:这样,就不必由他来告诉杨简这个残忍的消息了。 杨籍躲在自己屋子里的那些天,一直因为谢惜的死讯和杨简昏暗的眼神而惊惧,昼夜不分地睡不好觉。 他的温柔告诉他,要快点好起来,莫要让母亲为他们兄弟两头担心。杨简已经成了那个样子,他不能再这样。 可他的理智又在说,谢惜死了,而你作为哥哥,居然不敢告诉杨简。 杨籍在极度害怕中生出了异样的轻松。他安慰着自己:没关系的,上京有很多外向的小娘子,没了谢家女,还有王家女、萧家女……多的是明媚动人的小娘子。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八郎是个开朗豁达的人,一定明白朝廷上的这些事都是翻覆来来又去去,不是凡人可以阻拦。谢家那么多罪状证据确凿,他们不无辜,八郎一定明白的。 他安慰自己:没关系,逝去的谢惜会过去,明朗的杨简会回来。 他不肯听到脑子里那个否定这个念头的声音。 杨籍在这样的纠结里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一切尘埃落定后杨简病愈。他站在杨简居所的门外停了很久,看着人进进出出,猜到他必然已经知道了如今的情况。 然后他才走了进去。 和杨简对视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错了。 杨简是不能没有谢惜的。谢惜死了,那个杨简也就死了。 杨籍依旧是永远笑脸对人的温柔郎君,永远不会因被冒犯而生气的好脾气郎君,但他不再能像从前一样自如地面对杨简。 他每一句“八郎”,每一次挥手,只要对上杨简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就会让他重新回到罪恶和悔恨的深渊。 他一边渴望着杨简能够走出那段旧事,将他拉出这一场噩梦,一边又清晰地明白,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这一点私心得逞。 杨籍用笑脸保护这颗疮痍的心,一守就是很多年,他觉得自己可以一辈子这样装下去,因为杨简虽然待人冷怠了许多,但对他仍旧保持着对家人的关切。 他仿佛又回到了小的时候,他要用自己的温暖和笑意,重新变成杨简与家人缓和关系的桥梁。那些久违的,身为哥哥应当挺身而出的责任心,又开始在他心里熊熊燃烧。 于是,在看到杨简又被杨宏扭送祠堂请了家法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去找了自己的母亲。 他得把自己的弟弟从那些冰冷的棍棒底下拉出来。随便他用什么无赖的办法,随便旁人会怎么想……也许母亲听到后会惊吓伤心,但总不会比杨简被打了之后才知道更难受。 但他依旧还是那个没用的杨籍。 他进不去祠堂,只能听着母亲含着一包眼泪让他噤声,然后同那杨宏的护卫道:“八郎有错,主君要打,我不阻拦。但那是我的儿子,打完之后,我要第一个见到他,你们要拦吗?” 这次杨籍在第一时间见到被打的杨简了。 他走一路,身后一路都是血。 杨籍没见过这样的场面,那一瞬间整个脑子都空了,只知道不能离开杨简。 他一路陪着自己的弟弟往惜春里去,脑子里不停闪回当年杨简被打的场面。 他在想,当年那个少年杨简,是怎么一个人在那个昏暗的房间里撑下来的? 杨籍麻木又迟钝地看着人来人往,每一个都不能让杨简醒来。可是很快,有个女子拄着手杖进来了。 她只是伏在了杨简的身边,就让他睁眼笑了起来。 杨籍那一瞬间的头脑只觉轰的一声,却是一片空白,直到回了杨家,一个人躺在床上,他才明白:哦,这就是救他的那根绳子。 他可以出来了。 杨籍不再提心吊胆了。 他的笑重新回到了眼底。 他开心又满足地过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看着每日的朝阳升起,生命川流不息,谁都不必回头看。 但他所有的快乐都在今日这一刻戛然而止了。 他清晰地看见周鸣玉从腰间抽出了一截长鞭,准确而狠疾地甩了出去。她身形纤细而有力量,那一截细长的鞭在她手中宛如灵蛇游龙,对着她的目标凶狠地张开了攻击的爪牙。 杨籍是一个会陪伴弟弟的好兄长,在那些陪杨简一起练武的日子里,他不止一次见识过谢惜用鞭的灵动惊艳。 上京有王家女、萧家女,却没有谁如谢十一娘,将鞭子用得这样漂亮。 那一根救他于噩梦的绳索,终于在他以为升到顶点的时候,猝然断裂。 杨籍头一次,万分不愿相信这是谢惜,万分不愿谢惜仍旧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边移开,转到原之琼削薄的背影。 这是他用尽气力追上的背影,他以为自己是要伸手拉住她了,但这一刻,她的背影也在他眼前再次拉开迢迢的距离。 她清晰无比的清雅嗓音,说出的是谢惜的名字,无情地验证他所有猜测。 这一刻,仿佛老天无耻讥笑,嘲他劣性不堪,活该受此恶果。 杨籍攥袖的手,骤然失了气力。 第81章 林中二人搏杀惊险,被箭阵四面八方地围困。杨籍紧紧皱着眉头,上前一步,唤了身前人一句:“阿琼?” 原之琼头也没回,随便应了他一声。 杨籍万分犹疑道:“你方才说什么?” 他希望原之琼方才那个冷冰冰的称呼是他听错了,但事实上是,原之琼回过头来,用十分平淡而冷漠的眼神看着他,又说了一遍:“我说,下面那个女子,是谢惜。” 杨籍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她。 他少时常见谢惜。那时候原之琼是个小妹妹,时常和谢惜一起玩儿。谢惜记得她身份和年幼,一直留心照顾。 他有些不敢相信原之琼会这样叫出谢惜的名字。 杨籍生于世家,不事心机,却不是不懂人心叵测易变,不是看不懂人的善恶亲疏。 他的手指掩在衣袖之下,不停地轻颤,但面上却不露分毫,同原之琼道:“谢十一娘?她不是当年早就没了吗?阿琼,莫要胡乱猜测。” 原之琼复又垂眼看向那处,道:“当年她没有被押去刑场处斩,而是病死在了牢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何让人肯信呢?” 杨籍道:“当年那样的大案,怎会有漏网之鱼?阿琼莫不是想多了罢。” 原之琼道:“我是不是想多了,自会查证清楚的。倒是你,这么着急否认做什么?” 杨籍微顿,道:“我只是不知道,你为何会觉得那是谢十一娘?” 为何?这还不容易吗? 原之琼看着周鸣玉手里赫赫生风的鞭子,想,当年就因为谢家门第高,就因为谢惜受人追捧,她用九节鞭好,便再没有人故意选用九节鞭夺她的风头。 自然,谢惜也是不必让人让的。 她只要拿着鞭子站到场上,旁人就知道她不是徒有虚名。 原之琼那时候离谢惜那么近,岂会认不出她用鞭的身法? 但此刻她开口回答杨籍,说的却是:“杨简把她像眼珠子似的护着,除了谢惜以外,还有哪个女人能让他这么拼命?” 杨籍辩解道:“谢十一娘已经去了那么久,八郎有了新人,我们也是开心的。未必就是故人。” 原之琼扯了扯唇角,道了句“是吗”,显然是不怎么相信这种说法。 静春 第84节 杨籍看着那下面凶险的杀阵,而杨简稍一迟疑,便受了伤。他立刻同原之琼道:“你答应过我的——杨简是我弟弟,你不能伤他。” 原之琼眼皮轻蔑地垂了垂,回过头面对杨籍时,便是眉心轻蹙的可怜模样,道:“我岂会不知道那是你的弟弟?我没有要伤他。” 杨籍指着那边道:“我和你一起来的,知道你安排了多少人在下面,只怕是要围只苍蝇,都没法活着逃出去……又何况活生生的两个人?” 原之琼心里嫌恶他麻烦,口中道:“我并非是要杀你弟弟。即便不看在你的面子上,他是陛下身边鹰犬,我若杀了他,岂不是自找麻烦,置我端王府于危难吗!” 杨籍为难道:“那你是要杀那个姑娘?你不是说,那有可能是谢十一娘吗?若她真是……她不是你的好友吗!” 原之琼讶异地看着他,道:“你是不是疯了!那个女人的性命你也要管吗?” 她微退后一步,道:“她若是谢惜,那便是从当年斩首圣旨下逃出来的有罪之人。若是让人知道她还活着,上报陛下,那当年所有经手过谢家案子的人都得翻出来。你大兄长身在大理寺,亲自是他亲自去谢家拿人;监斩之人更不用说,是你的亲姑父。若是她还活着,这些人全部都是有可能帮她逃窜的帮凶,全都有可能下狱问罪!” 杨籍的脸色有些发白了。 原之琼又放轻了声音,抚了抚他衣襟,道:“若是我想多了,她不是谢惜,那更没有什么好管的了。我收到我父王来信,前日有一女贼,潜入王府之中,想去我父王书房里盗取东西。金银玉器也就罢了,可我父王到底是王亲,书房中总有些重要之物不可为外人所见。” 她观察着杨籍动摇纠结的脸色,继续道:“她武艺如此高强,又躲过了晋州城门的盘查,一路逃窜至此,难保背后不是被什么有心之人指使。若是此刻不解决她,待之后事情越闹越大,只会无法收场。” 她放软了姿态,道:“你知道的,我父王这个年纪骤然失了我兄长,如今被遣回封地,又遭歹人栽赃陷害,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我不可能眼看着我父王落入这样万劫不复的境地,却全然什么都不做的。” 原之琼本就是柔弱娇气的姑娘,如此可怜着目光瞧他,即便杨籍知道她有故意的成分,也难免不被她说动。 他守着最后的底线,艰难道:“可是八郎还在下面,你不能伤八郎。” 原之琼立刻道:“好的,这没问题。” 她心里在可惜杨籍的轻信。这世上多的是杀人的办法,她的确不打算伤杨简,她是打算直接杀了杨简的。 这次上京派人来查矿井,一切事务未免进行得太过顺利,很难不让人想到王府中或许出现了内贼。 而赵兴发本就是端王亲信,又经常接触这些事情,自然是会被第一个当作怀疑的目标。 原本以为宋既明一路护送已经过于麻烦,只要到达晋州就不用顾忌,谁知居然让他借机留了下来,那么端王就不能轻易离开晋州,必须得在原位坐镇,稳住大的局面。 王府之中自然有可用之人,但如赵兴发这样用了一辈子的家奴尚且如此,其余人也未必能让端王十分信任。原之琼便干脆出来办了此事。 她主动请命的时候,端王倒是有点惊讶,不过没有犹豫,就将此事交给了她,甚至没有多问多叮嘱她什么,只让她一切小心就好。 就像之前每一次,她从端王手中接过本该属于原之璘的那些责任一样。 这次也一样。 她在追击杨简的过程中,尚在想:这事还好是她来办。 若是原之璘,恐怕在上京之外就要被捏在杨简手里。 原之琼稳住了杨籍,则拉着他往回走,口中道:“我们先回去罢。等他们处理好这里的事,会带杨八郎来瞧我们的。” 她微微依偎在杨籍手臂,道:“到时候他肯定要生我的气,你记得要帮我呀。” 杨籍感觉自己那只手臂仿佛是被一株柔弱无依的菟丝子缠了上来,看着可怜无辜,却又无法摆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抽干营养和血液。 他觉得自己这半边身体都有些僵硬,同她道:“我不回去。我要下去找八郎。” 原之琼眉眼闪过一片阴翳,道:“你说什么?” 杨籍攥着拳,道:“我要下去见八郎。” 他的声音十分坚定:“阿琼,这件事不必非要闹到我们都兵刃相见。我是他的兄长,有我出面,我会好好同他解释清楚。至于他身边那位姑娘,只要我与他晓以利害,他不是那种会抛下整个杨家不管的人。这件事是可以妥善解决的,你也不必如此害怕决绝。” 原之琼心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能解决什么? 她试图劝他道:“你是比我要更了解你弟弟武艺的,你看了这么久,没觉得哪里不对吗?” 杨籍自然是发现了这点的:“他动作慢了些。” 而且大部分的箭,都是由周鸣玉的鞭子挡下的,他在尽可能减少自己的行动。 他迟疑地看向原之琼:“阿琼,你……” 原之琼挑眉道:“你想什么呢?” 杨籍立刻道歉。 原之琼缓和脸色道:“我就是担心,一旦我们下去,那女人害怕你们兄弟串通一气,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条。万一那时候,她狗急跳墙,拿你弟弟做人质,那你岂不是害了他吗?” 杨籍其实觉得不至于如此。 但他又不能拿杨简冒险。 他纠结了很久,还是道:“不行,我必须要见八郎。” 她有的时候是真的讨厌杨籍这一点。明明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却偏偏固执得要命,在该傻的时候永远都要给别人添点麻烦。 但她此刻还不能和杨籍翻脸。 原之琼立刻给了在暗处的部下一个眼色,看着他立刻过去,才答应了杨籍道:“好,那我们下去。” 杨籍得了她的应允,立刻眉眼松动开来,道:“那我们快去。” 他大步往那边绕过去,脚步说不上的轻快和迅速,若不是身后还有原之琼,恐怕速度还要更快。 但即便如此着急,他依旧还是照顾着原之琼。 他明明知道原之琼也不是一点武艺没有的小女子,但他依旧把她当作需要爱护的妹妹,哪怕是个高些陡些的坡儿,都要回头扶她一把。 杨简和周鸣玉体力有限,不能长久支撑,并无心恋战,在想着办法找突破口好找人汇合。 但原之琼的部下也不是为了将其围困,不过是作以干扰,减缓他们的速度,却又不至于使他们能立刻脱逃。 杨籍喊着“住手”赶到时,杨简遥遥看着,心里立刻暗暗骂了一句。 这么恶心人的招数,他也不是猜不到原之琼身上。但是杨籍出现在这里,就让他十分生气了。 他那个傻哥哥不至于要害自己,但能如此轻易听从原之琼的摆布,真是白在杨家长了这么多年。 箭雨停下。杨籍走近了,才看到杨简身上的破损和血污,一时焦急,喊道:“八郎!莫走!我与你说句话!” 杨简冷着脸,上前一步。 而身后一支冷箭,立时直向他背心而去。 第82章 杨简是经历过不少死战的人。如今只是看这些人让他们且战且退的架势,便知道,必然是有人要来,一时还不能取他们性命。 他暗示了周鸣玉一句,让她尽力保留体力,不要着急。 果不其然,原之琼便来了。 周鸣玉暗自平复着呼吸,冷眼看着一地的箭矢,想:她一个郡主出来追杀杨简,都能带这么多人这么多箭,恐怕端王府上私制私藏军械的事,八成不假。 原之琼遥遥站着,面无表情看着他们,倒是杨籍,几步跑了过来。 杨简皱着眉,将周鸣玉拦在自己身后,而后看向杨籍,想看看自己这个蠢哥哥,又能玩出什么花样。 而后,下一刻,便有冷箭自身后而来。 周鸣玉立刻就反应过来,伸手拔剑抵挡,但这一箭距离极近,速度也快,而且不像之前为求速度用的是弩,反而是用追求力度和准确性的弓来射出,所以又快又狠。 而她的长剑出鞘比短刀到底要慢,虽然卸下了这一箭的力度,却仍旧被箭头擦破了手臂,就连拿剑的手也微微有些发震。 但她的动作没有半分减缓,直接用剑刃挑住箭头,借其势转了一圈,放低剑尖,而后朝着其来时的方向扬起长剑,硬是将这支箭重新射向了来人。 飞鸟惊起,有个黑衣人沉沉坠地。 杨简注意到时立刻便回身去护周鸣玉,可惜到底错半个身位,迟了一瞬。此刻见周鸣玉顺利化险为夷,心里松了一口气,但是看到她手臂的擦伤,还是立刻黑沉了一张脸。 他护住周鸣玉,对着稍远的原之琼道:“郡主是什么意思?” 原之琼没有开口,杨籍怕他与原之琼起冲突,赶紧几步上前,要与他说话。可杨简此刻防备心重,揽着周鸣玉退开一步,直接提剑而起,虽然没有拔掉剑鞘,但是剑尖还是抵住了杨籍。 杨籍怔了怔,停下脚步,有些不可置信道:“八郎,是我啊!” “我没瞎。” 杨简忍着心里的火气,同他道:“家里来信说你跑了,我就知道你肯定跟来了晋州。这时候出现在这里,你指望我给你什么好脸。” 杨籍知道自己理亏,道:“我是不想你们起冲突……” 他站近一步,压低声音道:“八郎,杨家和端王没有什么冲突,日后又要结亲,无谓在这时候因为什么事横生枝节,反而起了争端。你若与阿琼有什么矛盾,我们回去一道商量解决就好,何必如此对面厮杀?” 杨简有些嘲讽地看着他天真的面目,问道:“兄长,记得我出来多久了吗?” 杨籍怔了怔,道:“两个多月了。” 杨简点点头,道:“对,这么久了,自打从我出了上全年无休每,日更新独家滋源裙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京城,就一路被人截杀,费了老大的功夫才走到这里。兄长知道都是谁干的吗?” 杨籍噎住,心里隐隐猜到了是谁,但却僵硬着,没有回头看向身后的人。 杨简笑着放下手中的剑,道:“兄长能猜到,我就不多说了。” 他瞥了一眼原之琼,目光落回到杨籍身上,道:“那位留给兄长去解决,我们就先走了。” 杨籍自觉是不能也不可再留杨简了,只能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叮嘱杨简道:“八郎……照顾好自己。” 杨简看了他一眼,还是同他道:“兄长,你和三兄、和六兄都不一样。他们做任何决定,我不会阻拦,甚至会帮着他们一起,随便长辈们如何骂我们不肖子孙狼狈为奸。但是你,如果你不快些返回上京去,我会来捆你的。” 杨籍立刻垮下脸:“八郎,我……” 杨简却早就转过身了。 他看了眼周鸣玉的手臂,脸色不大好地盯了一眼原之琼,直接抽出剑来,拉着周鸣玉的手向另一个方向快速退去。 杨籍有些无奈地回头,与原之琼道:“阿琼,我……” 原之琼已经对着那边密林中的另一个方向抬了抬下巴。 下一刻,便有人持兵器从密林间现身,对着杨简和周鸣玉的方向追杀了上去。 杨籍:! 一个二个的,怎么都不听他把话说完! 他立刻喊了句“都住手”,但那些人显然不会听他的话。他又立刻转过身来对原之琼道:“阿琼,让他们住手!” 原之琼脸上一副冷厉之色,道:“我给过你机会了。杨八郎不肯谈,那个女子我绝对不会放过。今天除非他将我所有人都在这儿杀干净了,否则休想要我放过他们。” 她说着便要越过他上前去。 静春 第85节 杨籍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原之琼下意识就要去甩开他手臂,却一下没有甩开,她抬头说了句“放开”,却被杨籍脸上的表情惊到,安静了下来。 一向温和的杨籍,从没有用这样冰冷的眼神看过她。 他那双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睛,好像突然便失了所有炽热的温度,在轻垂下眼睫看向原之琼的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那个杀名在外的杨简。 ……是了,他们本就是同胞的亲兄弟。 他们本就都是,无德无义的杨家人。 但那种仿佛淬着寒冰与锋刃的眼神,只在杨籍的眼底一闪而过,转瞬即逝,仿佛是她看错了一般。 他拉着她,又是惯常的那副懦弱温和姿态,劝道:“不论八郎与端王之间有什么争端,那都是朝上的事。朝上之事,不过图一个利益交换,谋而后动。杨家与端王府关系和睦,又是姻亲,没有什么是谈不妥的。但你若是此刻真动起手杀了八郎,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原之琼紧紧盯着他。 她当然知道他说的这些话都是有道理的,但是她此刻的心思不在这里。她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确认,刚刚自己抬头看到的那个眼神,究竟是不是杨籍的。 这么多年了,她认识杨籍这么多年了……如果她早知道杨籍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当初绝对不会费尽心思,要和他扯上关系。 她只需要一个愚蠢的丈夫而已。 但她什么也没看出来。 眼前的杨籍,依旧是那个,似乎永远在事儿上拎不清楚的愚蠢郎君。 杨籍看她没有回答,只是拧着眉看着自己,于是又道:“先让他们收手。” 原之琼垂下头,手指摩挲着袖边,目光缓缓落到远处厮杀的那二人身影上,想:她已经追了杨简一天一夜,将他逼到了这个份儿上,如果将他放了,究竟划不划算。 杨简手里捏着赵兴发传出去的证据,若是真拿给别人看了,端王府就是灭顶之灾。 她才不像她那个狂妄的父王,当真觉得今上隐忍多年,不会和他翻脸。 原之琼的手指滑动几下,终究还是抬起头,继续吩咐身边的暗卫道:“生死不论,全都拿下。” 杨籍这次眉头锁得紧紧。 他或许也是觉得原之琼劝不动了,便颇失望地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直接转身向杨简与周鸣玉所在的方向跑去。 原之琼看着他的背影渐远,又轻轻道了一句:“连他一起。” 她背后,立时又有两人加入混战的战场。 原之琼立在原地,看着被围困在中间的三个人。周鸣玉和杨简自然是主力,但因杨简体内迷药尚未完全化解,又是以少敌多的车轮战,难免不占上风。 至于杨籍……呵,她觉得他太愚蠢,骑射武艺不过尔尔,平时总是泯然众人,怎么这个时候,偏偏要上去陪他那个弟弟? 就站在她旁边,说点无关紧要的废话不就行了吗? 原之琼默默看着,只觉得这三人今天的输赢没有悬念了,终于垂下了眼,将手腕处自来到此地便准备好的袖箭推了回去。 她犹豫了半天要不要直接动手,本来都要放过杨籍了,他自己要送死,她有什么办法? 她卸了机关,将臂弩重新推回小臂上段,对自己身后的部下开口吩咐道:“你们去——” 下一刻,她的话音被咽喉处的剑锋逼了回去。 原之琼感到冰冷的剑锋就贴在她的血管旁边,使得她甚至能够感受到血液一下又一下流动的频率。身后的那人飞快卸了她左肩,让她没有机会重新装好暗器,而后将她右臂彻底固定在身后。 她身后传来几声闷声落地的声音,她不必回头,都知道自己仅剩的部下没了。 身后以剑挟持她的那人推着她向前走去,直到走到众人之前,方大喊道:“想留清河郡主性命,立刻罢手!” 死士们看原之琼被挟持,立刻停手。周鸣玉回头看向原之琼,她身后的那个人,不是茂文又是谁? 难怪这么久都没见着他在,原来是杨简给自己留的后手。 杨简看着茂文一人在那,便知其他人已经控制住了局面,终于放下心来,轻松又有些轻蔑地朝原之琼一笑。 他剑锋巡过一圈:“退后。” 死士慢慢退开,杨简这才问旁边的杨籍道:“怎么样,你跟谁走?” 杨籍没有实战经验,此刻气喘吁吁,看了一眼原之琼,拧眉道:“阿琼的手怎么了?” 杨简立刻道:“你若说要跟她走,我立刻把你的手臂也拧下来。” 杨籍无语道:“知道了,跟你走。” 但他还是没忍住道:“阿琼是个姑娘家,好端端的,你伤她干什么?” 杨简吹了声口哨,立刻有两匹马跑过来停在身边。 他先扶周鸣玉上了马,而后顺势坐到了周鸣玉身后,这才垂眼对他道:“你和她在一起那么久了,不知道她手臂有袖箭,动动手指就能要你的命吗?” 第83章 自打茂文上次受了重伤,杨简便没再让他做过什么事,只一直带着茂武在身边。 所以旁人几乎都已经忘记,他身边,原本还有一个茂文的存在。 杨简此次被追杀的间歇,便已经察觉到不对,虽大体仍按照原定的方案在执行,但还是提前对茂文发出了信号。 只是叮嘱他见机行事,作为自己的后手,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 茂文不比茂武,这方面还是会动脑子也沉得住气的,杨简并不担心。 见到原之琼的时候,他想到她不会轻易放他们离开,所以动手之前,他提前便提醒过周鸣玉,要防备原之琼手中的暗箭,他的人会设法寻机会控制原之琼。 果然,此刻时机正好。 茂文带人断后,杨简带着周鸣玉一路快马,迅速回到在娄县的落脚点,是一处木匠铺的后院。 这木匠是杨简的一个暗桩,见他们回来,毫不吃惊,还帮他们遮掩了行迹。只是后院不大,住这些人实在勉强,其他人都是将就挤挤,只有那么两个紧挨的小房间还算不错,一个是杨简住的,另一个是茂武带近卫住的。 那间房里收拾得干净整齐,此刻杨简推开了房门,便立刻有部下进去将里头为数不多的行李都清了出来。 杨简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杨籍。杨籍耷拉着脸,碍于他又黑又臭的脸色,也没敢拒绝他,自己进去把门带上了。 杨简看了他一眼,这才拉着周鸣玉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这些日子也受过伤,房间里现成的纱布药物都有。再因他进门时便吩咐人打盆干净的清水,所以此刻架子上的水盆也满着。 他取了自己的布巾浸水拧干,递给坐在一旁的周鸣玉,道:“先擦把脸罢,我看看你的伤。” 周鸣玉接过,听到后面那句话,道:“我没什么事,就胳膊上这个,只是擦伤。” 杨简凉凉地看了她一眼,自己回去舀了瓢水出来洗了把脸,道:“还好只是擦伤,要么今天不是这么个结果。” 他随便抹了把脸上的水珠,将脏污的外袍脱下来随手扔到一边去,去旁边的柜子里找了两件干净的外衣。一件自己随意穿了,另一件递给周鸣玉。 “外衣脏了,你先凑合,用我这件披一下。” 周鸣玉犹豫了一下,想着这一屋子的男人,道:“这不好罢?” 杨简知道她顾忌什么,把她手里的布巾拿回来,把外袍给了她,道:“老于有眼力,看着你一身脏污回来,肯定去找于嫂子了。你先凑合一下,等衣裳来了,再换。” 老于就是那木匠铺的老板。 周鸣玉这才点点头,杨简确定窗户都关着,转身去将木门后的门闩上好,确保没人能进来,便一直背着身,给周鸣玉留足空间。 周鸣玉也爱干净,既然有衣服能换,便迅速脱了有些脏污的外衣,拿杨简那件穿上。腰带紧紧束上,倒也露不出什么,脚下长了些,不过此刻也无所谓行动,就是袖子罩着手,不大方便。 她说了句“我好了”,便伸手向自己发间,想要拆段发带下来,打个襻膊把袖子束上去。 杨简回头看见,没忍住笑了笑。 明明此时也是个身量高挑的女子了,怎么还让他想起小时候玩湿了裙角,只能披着他的衣服在他床上蹦蹦跳跳、等着侍女取新衣来换的那个小姑娘呢? 他走过去,拉住她的手,垂下眼帮她挽袖子。他这件外衣的袖口不算太宽,稍微折起一段再挽,便利索地固定住了。 “弄乱了头发还要收拾,先这样吧,等会儿再说别的。” 周鸣玉老实地应声。 但杨简只弄好了她右手的袖子。周鸣玉伸起另一只手递给他的时候,他又不弄了,只是回去拿了药盒,随口道:“这边脱了。” 周鸣玉惊讶地睁大眼睛:“什么?” 杨简拿了个凳子坐在床前,抬眼看她一下,拉着她手臂把她拽过来坐下,拿两只腿把她圈在里头,道:“这边手臂不是伤了吗?袖子扎紧了还怎么包扎上药?我先看看。” 周鸣玉抱着自己左手不给,道:“就是擦伤,也没有毒,不用包罢。这过了半天,我都没感觉了。” 杨简一副好耐性地盯着她,道:“你少在这里跟我耗。我身上这伤还没处理,你要是不让我放心,我就不去处理。要是那药性反上来毒死我了,你就是第一大罪人,别想着还能出这个房门。” 周鸣玉嘟囔着“我管你去不去”,但是瞥见他脸上有些疲惫的神色,还是遂了他的意思,自己侧过身去,慢腾腾地把手臂从外衣里抽了出来,然后又一点点把里衣的袖子挽上去。 杨简垂下眼,只凭自己瞥到的那一眼,道:“那么窄的袖子,好挽吗?” 周鸣玉没好气地丢了句“好挽”,把袖子挽上去,露出了那道伤口。 杨简大掌握住她手肘,仔细打量了一下,确实没有毒,伤口很干净,虽比擦伤要严重些,但好在也只是皮肉伤,这会儿早连血迹都凝固住。 周鸣玉想自己处理伤口,但杨简却紧紧箍着她,没让她跑,自己垂着眼,仔仔细细地给她清理好伤口,而后上了药拿干净的布条包好。 最后,怕她一只手不方便,还特地帮她放下了袖子,避免碰到伤口。 周鸣玉一整只胳膊被他有意无意地碰到,总觉得奇怪,明明以前不是没被他拉过手臂,却总觉得奇怪。此刻终于结束,无异于解脱一般。 她赶紧把衣服穿好,他又伸手来,帮她把另一只袖子挽好。 杨简起身要走,周鸣玉又拉住了他,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道:“礼尚往来,我给大人上药。” 杨简垂眼轻笑道:“怎么,觉得我冒犯了你,想报复我?” 周鸣玉更正:“是礼尚往来。” 杨简笑着挑了挑她下巴,倒也没像她那样推脱扭捏,转身坐在了床边,而后便开始脱衣,口中还道:“行啊,我手臂上、肩上、还有后腰上……都有伤,劳烦姑娘千万仔细了。” 周鸣玉原本就是开玩笑,见他脱衣,还想啐他两句不要脸。可是杨简衣裳一脱,居然露出来一身的伤疤,有些显然是年岁久了,只留下狰狞的痕迹,却根本消不掉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伤疤,愣住了。 她虽想到他这些年不可能没受过伤,可是乍一见,还是有些冲击到。 杨简见她没动作,抬眼看见她表情,立刻就明白了,而后便低头要穿衣:“算了,不方便,我自己来罢。” 周鸣玉这才上前把他手拉住,蹲下身子,看清了他身前那道没有被衣裳完全挡住的伤疤,一时有些鼻酸,道:“你还是个贵公子呢,怎么这么多伤?” 杨简伸手,在她眼睛下面轻轻按了按,威胁道:“不许哭,不过就是我身上没脸上那么好看,不至于委屈到要哭罢?” 静春 第86节 周鸣玉掐了他手背一下,道:“太委屈了,败絮其中。” 杨简笑着,顺势托着她脸颊,要她抬头看向自己。他微微倾身,靠近她道:“那我要怎么补偿,才能让姑娘不委屈呢?” 周鸣玉别开脸,要起身:“我不要了。” 杨简一把将她拉住,顺势环住她的腰,将她轻轻抱住,脸也贴在她腰间,缓缓蹭了蹭,道:“我伤好疼啊……姑娘走了,谁管我死活呢。” 周鸣玉抬手想打他肩膀,落下时想起刚才那一眼之间还看见他肩上透红的纱布,硬是卸了力气,只是轻轻地放了下来。 她有些无奈道:“伤疼还不起来?我先给你重新包扎。” 杨简这才放开了她,重新听她的指挥将衣服脱了。周鸣玉一边拿剪刀剪开他的纱布,一边道:“昨晚有时间换纱布,怎么不给我说,起码能暂时处理一下。” 杨简忍着有些麻木的痛意,笑道:“怎么处理?你个姑娘家,把里裙撕得破破烂烂,还怎么出去?” 他方才骑马,都怕她裙边扬起尴尬,特地拿自己的衣摆盖在她脚边。 周鸣玉白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将他肩膀处的纱布取下来,这一看立刻拧起了眉,伤口边缘都狰狞地翘起,不断地渗着血,一看就是被别人所伤,又没来得及好好养。 她帮他清理,看他抿唇,知道他必然也疼,就和他说话转移注意力。 “我来的路上,让莫飞联系你其他的部下,却联系不上。你那时候,是不是被他们盯着,情况紧迫,所以不方便和人联络?” 杨简知道她意思,便开口道:“开始是,不过后来你到了晋州,我的人就知道了。他们没联系上我,就先去找了茂文,茂文派人一路跟着你,但因为宋既明在,所以也没和莫飞碰面。等到你们出了晋州,宋既明也被人引走了,他才去找的莫飞。” 周鸣玉就说怎么莫飞那时候突然带她指了个方向,原来是这么回事,想到这儿,她手下微微用了些力,阴恻恻道:“所以你早知道我来了,故意演我呢?” 杨简微微躲了躲,笑着同她道:“冤枉。茂文之前受伤,我便一直没让他行动,希望旁人都忽略他,所以这一路上,我从不与茂文主动联系。这都是茂文的安排,等昨晚咱们到了那木屋里头,他才来找我说的。” 周鸣玉想起自己昨晚睡得异常沉,眯着眼退开半步看他,问道:“你昨晚为了见部下,对我做什么了?” 第84章 杨简尴尬地侧了侧脸。 他昨晚确实是心疼她疲惫,又知她浅眠,自己一动必然会吵醒她,所以特地给她用了点药,确保她不会轻易被自己起身惊醒,却也不至于睡得太沉完全察觉不到动静。 周鸣玉一看杨简表情就知道,哼了一声,继续收拾他的肩膀,只是明显手下重了很多,没有先前怜惜他的意思了。 杨简小心翼翼地忍痛解释道:“昨晚茂武他们知道我中药受伤,害怕我没时间休息,特地引着那帮死士在山里兜圈子。我若是起身惊醒了你,本来就没什么事,还让你睡不好,这不是得不偿失吗?” 他顿了顿,又道:“茂文他们是派人跟着你,但不是为了查你行踪,只是害怕你危险。莫飞年轻,武艺虽然不错,但有时候莽撞,这片危险,我怕他护不住你,有茂文在还好些。若是我提前知道你来了,也会让茂文这么做的。” 茂文把周鸣玉自入城到来的事儿都告诉他了,也没和她说的有什么出入。他不是怀疑她做什么,就是害怕她惹了什么惹不起的麻烦,再给自己多添危险。 周鸣玉没理会他所做的解释,帮他把肩膀包扎好,又去看他手臂上的伤。 他手臂上的伤是自己划的,所以用了技巧,一方面能用伤口的痛意让自己保持清醒,另一方面又不伤到血管,不会造成当时失血过多,还能保证事后尽快愈合。 所以这道伤还算好处理,周鸣玉简单地清理干净又敷上药,就结束了。 杨简见她垂着眼干脆不理会自己了,一时也没敢说话,只是一直盯着她看。眼见着她帮自己处理好,就要端着那盆脏水出去,他才着了急,起身去拉她。 周鸣玉看见他伸手,脚下一转避开了。正巧此刻门外有人叩门,一个女声在外道:“大人,我是老于家的,来给送件干净衣裳。” 周鸣玉瞥了一眼杨简,让他老实坐在床上,这才走过去,侧身站在房门后,将门打开了一条门缝。 外头的于嫂也是用身子挡在门口,见她一个姑娘家来开门,便也没要求说进来,只是把手里的包袱递了进来,低声道:“时间紧张,没有新衣。我取了两件我的旧衣,都是浆洗干净的,姑娘先凑合穿。若有旧衣也可以拿来给我,我浆洗好了,再还给姑娘。” 周鸣玉道了谢,本不欲要她帮自己洗外衣,但杨简听见了,起身将她的外衣取过来,站在她旁边递给了于嫂,在周鸣玉瞪着自己的眼神里从容道:“麻烦于嫂了。” 于嫂笑眯眯地看着两人,说了声“好”,便阖上门走了。 周鸣玉回头拧了他一把,道:“就那么一件衣裳,麻烦于嫂做什么?” 杨简上下打量她一遍,道:“你穿着我的衣裳,出去洗衣服?” 周鸣玉抱着于嫂给自己的衣裳,道:“这不是有换洗的吗?” “那也不能让你洗。” 杨简揽着她肩把她推回去,又道:“你辛苦一路了,好好休息养养神。晋州那边恐怕是不能去了,我回头安排两个人,送你回上京。” 周鸣玉听到这话,回头看向他,挑眉问道:“我才刚来,送我回上京干什么?” 杨简便道:“你在晋州和宋既明生事,如今又被原之琼看见了,难保他们之后不会对你下手。在这里,处处得要防备他们,回了上京,他们就没有那么长的手了。你回去,我也放心些。” 周鸣玉压低眉眼:“我的事还没做完呢。” 杨简沉默下来。 他做出这决定之前,就猜到她会拒绝,只是这话说出口,他实在没有办法应对。 他清楚周鸣玉是来做什么事,所以没有任何办法。 反倒是周鸣玉轻轻松松地笑了,点了点他眉头,道:“别这么愁啊,我这回过来,不是来帮你了吗?” 杨简挑眉,问道:“姑娘帮我什么呢?” 周鸣玉伸手环住他腰,柔柔地倚进他怀里,道:“我在晋州可都看到了,晋州的物价乱得一塌糊涂,市面上的铜币全是私制的。娄县这边有铜矿,朝廷又接连派了这么多人,肯定是端王那边窃取铜矿了,是不是?” 杨简皮笑肉不笑道:“倒是挺聪明的。” 周鸣玉确认般问他道:“你这次来,肯定也是查这件事的,对不对?” 杨简受用地拥抱住她,手却卡在她后颈,象征性的用了些力,将她掐了掐,威胁她道:“周姑娘,知道这么多,不怕我灭口吗?” 周鸣玉不仅不怕,还故意挑衅他:“那大人会吗?” 杨简笑了,松开手,俯身吻了吻她亮晶晶的眼睛,道:“舍不得,养两天再说。” 周鸣玉嫌痒,躲了躲,然后同他道:“我这不是来帮你了吗?宋大人也要查这事儿呢,他……” 杨简立刻没了表情,推着她的腰往门口送,道:“舍得了,现在就拖出去灭口,找你的宋大人来救你罢。” 周鸣玉没忍住笑他,转身又搂住他,道:“你别急呀,好好听我说话。” 杨简把她抵在门上,一点不受她糖衣炮弹的诱惑,板着脸道:“行,说的不好,我就把你灭口。” 他的手臂拦在周鸣玉后背,周鸣玉便松松地靠在他臂弯道:“那位宋大人,他家人以前在矿井中出了事,不是官府征召去的,是去开私井了。他有旧因,才去闯端王府。如今他来了,你们目的相同,不是正好可以拉他来给你做个帮手吗?” 她一边说话,手指一边无意识地绕着杨简腰边的衣带,杨简被她有一下没一下地碰着咬牙,听她絮絮说完了,才问:“你就这么把宋大人卖了,不怕我对付他吗?” “你这么小气吗?” 杨简气得要死,低下头要咬她,周鸣玉赶紧拿两只手捂住他,一边笑一边道:“你不小气,怎么一听见他就跳脚?” 杨简冷哼一声躲过她,重新站直了身子,道:“宋既明留下,确实是要查端王这个案子的。但我为什么要和他一起?你想没想过,若是他先查明白了,我却没查明白,待回了上京,我是个什么后果?” 周鸣玉手搭在他肩上,道:“所以我这不是来给你送信儿了吗?” 她打量着杨简的表情,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轻点:“大人,你不给我点什么好处吗?” 周鸣玉心里分外忐忑。 她在无意识地信任和依靠杨简,可这种感情让她恐惧万分。 杨简看着她,眼底微微沉下来。 她倒是坦诚,问他要消息,都这么直白。 他垂着眼看她,反问她道:“我要查宋既明,用得着你的信儿吗?” 他非常清楚地同她道:“宋既明一路随行端王,必然能发现不对劲。你能和他一路往娄县跑,说明他在端王府里,是查到了指向娄县的东西。” 他问她道:“是什么呢?和娄县联络的密信?还是和娄县联络的那个亲随……赵兴发?” 周鸣玉扬了扬眉:“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杨简扯了扯唇角,道:“不然呢?那个宋大人,可有像我待姑娘这么坦诚吗?” 他看着她的脸,问道:“现在还有什么信儿能告诉我吗?我想想,我有什么好处能拿给你换。” 周鸣玉看着他,想,他必然已经知道端王府里藏着的那些密信了,所以,他一定已经开始找赵兴发和他带走的那些账本,好去确定端王私窃了那么多矿源,究竟是做了什么事。 那些账本,就是最后的铁证了。 她想了想,说:“宋大人还知道这个赵兴发的下落。” 杨简颇遗憾地道:“周姑娘啊,你真是一条有用的信儿都没有啊。” 所以,他也派人去找赵兴发了。 周鸣玉这下清楚杨简这边的进展了。 杨简盯着她,问:“姑娘还有话要说吗?” 周鸣玉想不到什么了,便道:“说的不满意,会被灭口吗?” 杨简笑了:“会。” 他终于不必忍了,俯下来勾住她下巴,吻住了她。 周鸣玉咬了他一口。 她刚才看他眼神,就知道他没安好心。 她推开他就要走,杨简见好就收,拉住她手腕,道:“姑娘特意来给我送信儿,我也不好什么都不告诉姑娘,是不是?” 周鸣玉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又要刷什么花样儿。 杨简偏头,看了眼一进门就甩在一旁的那个包裹。 周鸣玉也看见了。杨简一路上都护着这东西,她不注意到也难。 杨简道:“去看看。” 周鸣玉有些迟疑道:“你不就是为了这东西,才受了他们一路追杀吗?给我看?不管我死活了?” 杨简被最后一句逗笑了:“去看看,那东西是你的了。” 周鸣玉将信将疑,挪过去拆开了那个包裹。 杨简平淡地坐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 周鸣玉不解地拆开布包,看见里面的四本册子,心里隐隐有了猜测,待翻开来看了几页,立刻震惊地回头看向了杨简。 杨简依旧淡淡的,同她道:“两本铁矿,两本铜矿。赵兴发手里拿的另外一部分记录,都在这里了。”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周鸣玉的手开始发抖。 静春 第87节 她知道他早就认出自己了,所以,他必然知道自己这一路过来,是为了查些什么。 但直到此刻,他依旧没有捅破他们之间这脆弱的一层窗户纸。 他甚至分外体贴地同她道:“你要留,我就留给你。你不留,我就拿去呈给圣上。我都听你的。” 第85章 他们这日没有再提过这件事。 杨简只当无事发生的样子,照样贴心照顾她一日,晚上休息时,让她睡到了床上,然后自己翻了床旧褥子出来,在地上打了个地铺,陪她躺了一晚上。 周鸣玉听着两个人的呼吸,心里有些发慌,手从床沿缓缓垂下去。 那东西来得太快了。在她决心要去找证据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一条很漫长的路。她被家里保护得太好了,不了解朝上的事情,也不了解军中的事情,也许她努力了一辈子,都没有办法真正翻案。 但现在,证据就摆在她面前。 杨简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就把那东西给了她,还说,留不留,都由她决定。 她总有一种定不下来的荒唐感,仿佛在梦里还没醒一样。 周鸣玉沉默着将手伸出去,没有出声,但杨简却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 虽是夏夜,此时却仍有些微微的凉意。杨简的掌心却是温热的,他稳稳地托住了她,握住了她,没有让她空落落地无处可着。 周鸣玉收紧了手指,牢牢地攥住了他。 这唯一的实感,才托着她有了落定的那一点踏实感。 她一点儿也不想放开他,一点儿也不想。 杨简没有开口多问,只是沉默着用力回握住她,安抚一样地给予她回应。 周鸣玉的心慢慢定下来,手也不再那样用力,但她依旧没有放开他。杨简感觉到了她力度的变化,轻轻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而后坐起了身,拉着她的手重新放在被子里掖好。 周鸣玉以为他要松手,手里又紧了紧。 杨简轻轻拍了拍她,低声道:“怕你凉,我不走。” 她小时候就是这样,夏天贪凉不肯好好盖被子,第二天起来抱着胳膊跟他喊疼。 他坐在床边,手肘搭在上面,真就没走。 倒是周鸣玉看着他黑暗里的轮廓,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她还是不想松开他。 她难得生出一种骄矜又粘人的情绪,明明心里知道不该这样,但还是不想放手。 她慢慢向床里挪了挪,犹豫着道:“上来躺着罢……要不你怎么睡?” 杨简轻轻笑了笑,揶揄道:“大晚上的,不好罢?” 周鸣玉脸有些烫:“又不是没有过……又没有人知道。” 杨简问她道:“睡不着?要不要点安眠香?我这里有。” 周鸣玉说不要。 她想清醒一点。 她不太满意地打了他手背一下,道:“以后你再敢把我药晕,我就不理你了。” 杨简笑着应了,起身把被子捞起来放到床上,然后自己躺在了周鸣玉身边。他们的被子挨着,他的手便继续在周鸣玉的被子里拉着她。 他知道今夜她兴许是有些心乱,总不能连只手都不给她拉。 但下一刻,她就连人带被子地钻进了他怀里。 杨简当场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这么快地把那东西给她,明明他比谁都应该明白她的境地。 他没有任何犹豫就将自己的胳膊枕在了她颈下,而后将她整个人都抱紧。 他感到她细细的呼吸拂在自己的颈间,愈发有些自责,又对她有些心疼,于是垂首贴上了她的额头。 他不提那回事,只是试图和她开玩笑:“今天这么粘人?” 她沉默了很久,才问道:“这么危险的事,但你最后一定会好好的,对罢?” 杨简是能听到她嗓音里压抑的颤意的。 端王私窃矿源,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今上有意要整治端王,他又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怕端王之后就会牵扯到杨家,到那时候,他是杨家子弟,根本就没有逃脱的余地。 其实她自己心里都明白。 但杨简心里倒并不害怕,甚至于,离这些真相和证据越近,他就越轻松。 倒不如说,自从前谢家倒台,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他轻轻拍了拍她,道:“都会没事的。” 所以,别怕,阿惜。 第二日,杨简起了个大早,换上了一身官服。周鸣玉听见动静起身,两个人便一起吃了早饭。 杨简一边给她盛粥,一边道:“我今日要带人出去办些事,路程远,今日不一定能回来。你在这边安心休息,有事就找于嫂。” 周鸣玉看着他,问道:“去晋州?” 杨简自然是瞒不住她的,只能劝道:“才出了事,你若想回去,恐怕并不安全。” 但周鸣玉只是要确认他去哪里而已。 她点头应他道:“你放心,我就在这里。” 她一颗心本就定不下来,他给了她这个空间,她就安然接受。 杨简走后,她关上房门,把那几本账簿翻出来,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晋州丰饶,但到底比不过上京。今上即位时正是英年,端王为免猜忌,早早前往封地,可是封地到底不如上京富贵舒坦。时日久了,他就把目光放在了那些矿山上。 刚开始总是不易和谨慎的,王府所拿不多,只是边边角角,倒卖赚点小钱。但随着时日渐长,贪心不足,便越拿越多,直到上报量难以隐瞒朝廷,他便又动了念头,重新找了一处不错的地方,私开了矿井。 这之后,王府的货源便多起来了。 但是铁,是太不容易倒手的东西了。 端王舍不得贱卖,不肯只赚那点小钱,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去处,于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空余之后,翻到下一页时,这批铁器的归处,记上了杨家人的名字。 内容是,箭矢一万支,□□三百架。 而杨家的回款是玛瑙、美玉、以及一串的海外珍稀。 从这里开始,这笔生意成了。端王从矿中收集出来的那些铁,全部被锻造成了杀伤巨大的大箭,而后经过东境军中杨家人的手,在海寇那里换成大把的钱财。现成的黄金白银由杨家人抽成拿走,余下的那些,连同所有珍宝,都重新回到晋州的王府。 这笔生意两月做一回,由端王这边给出去的大箭越来越多,但海寇那方回馈的东西,却明显地开始等额变少——他们拿捏着端王和杨家通敌的铁证,开始以此来勒索更多的武器了。 再之后,那处铁矿矿源枯竭,私井坍塌。大箭的来源断了。 端王无法在短时间内,迅速在附近找到可以信任的矿源,那些贪得无厌的海寇却又时刻威胁着他。 同时,他富贵过,也舍不得这泼天的富贵,他不肯收手。 于是,就在那一年,铜矿开了。 他明显是吸取了上一次的教训,这次不再用自己的关系,而是借着原之璘外室那条线的漫长关系,重新拿铜矿的私井做起了生意。这样,即便出了事,他也能全部推到别人的身上。 直到那批黄铜进了自己的腰包,他才重新交给赵兴发,由他记录,将这批黄铜继续送去与海寇交易。 但海寇是不缺钱的。 他们可以抢劫海上任何一艘船上的财宝,拿财宝去交换自己需要的东西。他们不需要陆地上给他们白送钱财,他们只需要兵器,只需要那个让他们在海上得以横行无忌的大箭。 于是在那份账本的最开始,那批黄铜,只有出项,没有进项。 他们在拿大量的黄铜,去堵海寇的嘴。 但是这样的情况没有维持太久了。 因为很快,在那个时间,谢家出事了。 谢家忽然被杨家翻出了通敌叛国的罪证,呈交朝廷的证据里,甚至有谢家向海寇交出布防安排的密信。东境军中的权利迅速让渡,并被杨家人接手。 随即,账簿又正常了。 端王开始铸币,以劣币驱逐良币,不仅自己从矿井中赚一份,还从晋州的百姓身上捞一份。他派人不远万里去其他地方零散地购铁,重新铸造大箭,续上了这笔生意。 但他不再需要大量地铸铁了。 因为作为海寇最强对手的东境军,已经在杨家人的掌控之下了。那些海寇不需要大箭也可以和东境保持表面上的势均力敌,只要再拿着少量的大箭,去对付其他对手就好了。 周鸣玉有些凝滞地合上了账本。 她想起自己的族亲和兄长,他们在外面拼杀卖命,她最好的二哥哥险些死在了东海,那些夺去无数东境将士生命的大箭,原来从来就不是敌人的绝世神兵。 -- 杨简带着人,一路骑马疾行,回了晋州。 娄县的几处矿井早就被控制住,不必再担心什么,但端王那边依旧麻烦一堆。 据他所知,宋既明那晚夜探王府,应当不曾带出什么东西。端王那边仗着他们查不出什么东西,也不至于急着销毁什么。 但是因为有原之琼,就说不好了。 她故意放走了赵兴发,想拿他来钓杨简,但如今杨简没死,赵兴发和他手里的证据却全都流到了杨简手里。 难保她不会急于让端王迅速销毁王府里的所有东西,好毁灭部分证据。虽然那账本没有密信也能作为证据,但有了漏洞,就给了对方很多狡辩的余地。 杨简披上官服,皇亲国戚可斩而后奏。他来到端王府,要做什么,起码表面上,端王不能违背,否则就是忤逆今上。 大门被敲开,茂武举着腰牌,毫无顾忌地推开家丁,在前开路。杨简按着剑柄,稳步走入了端王府内,直往书房而去。 但有人却比他先了一步。 杨简迈入院子,看见其中早有两方人马持兵而对。 端王喝道:“杨简!此处岂是你能随意踏足之地!” 而另一边,宋既明同样穿着官服,淡淡地向杨简侧过了脸,颔首道:“杨指挥使,巧遇。” 静春 第88节 第86章 说是巧,他可半分没有什么巧遇的惊喜神色。 宋既明一路跟着周鸣玉去娄县,本来没打算让她一人独行,但是遇到追杀的人以后,立刻便有人在暗中浑水摸鱼,把麻烦引给了他,然后让周鸣玉得以顺利离开。 他用脚想都知道是杨简的人干的。 不过宋既明也没有继续去追回周鸣玉。横竖她在杨简处绝不会有危险,他倒不如回来好好盯着端王。 杨简来时,原本担心自己迟了一步。他原本该直接赶回晋州,但周鸣玉晚上不安,他便不愿留她一人。今天来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端王销毁密信的准备。 但是看到宋既明在这儿,他就知道没什么问题了。 杨简先对端王拱手行礼,道:“见过王爷。” 端王脸色很臭,没有搭理。 杨简也不等他免礼,直接转过头对宋既明回礼,笑道:“宋都统,巧遇啊。” “巧什么!” 这回端王开口了。他指着这两个带着人、带着兵、毫不客气闯进他的王府、却还满脸客气的年轻人,气愤道:“你们两个约好了的是不是?带这么一群人来围本王的书房!” 他先面向宋既明道:“你和本王僵持一天了,就等着他来呢,是不是?” 宋既明不卑不亢道:“下官不知杨指挥使行踪,只是奉命保护王爷安全,得知有歹人潜入此书房重地,所以才带人前来。” “行行行,”端王不耐烦地打断他,道,“这话你已经同本王说过了。你是要带人来埋伏,你是要来守株待兔,等那歹人回来了,好将他们一网打尽,免得本王遭受什么损失。行,这话本王听过了,你不必说了。” 端王转头面向杨简,道:“那你呢?你也是听说有歹人,所以上门来保护,要将歹人一网打尽,免得本王有什么损失?” 杨简一听宋既明这冠冕堂皇的理由,脸上摆出一副惊讶神色来,向端王走近了几步,故作关切道:“王府里进歹人了?王爷如何,没什么事罢?” 端王看着他这副虚假神色,拂袖道:“去去去,本王能有什么事?你装什么?本王这儿有什么事儿,你小子手眼通天,能不知道?” 杨简一听就笑了,态度十分随意自如地同端王道:“哪儿能呢?什么手眼通天,王爷这话重了。我前段时间在娄县查案子呢,这刚刚才进晋州城门。您这府上有什么事儿,我还真是不知道。” 端王冷哼道:“不知道?你不知道,带这一大片的人来?” 杨简毫不犹豫地把锅甩给了宋既明,道:“我是想着,既然来了,先要来拜见的。这不是在外头瞧见了翊卫的人守着大门,瞧着满脸严肃的,怕您遇着什么事儿,所以才这么进来的吗?” 端王斜着眼觑他,道:“这么说,倒是本王错怪了你,本王合该谢谢你才是?” 杨简嘴上说着“不敢”,又问端王是怎么回事。 端王自不会细说自己书房里的那些东西的,只道:“前些天进了个小贼,将本王这书房乱翻一通。宋都统知道了,叫人来将本王这书房堵了。本王要同宋都统好好聊聊,宋都统人却不在,也不知是去何地办何事去了,今日才露了脸。” 他一屁股往自己身后那椅子上一坐,道:“宋都统,你的确是奉了命的,但你不由分说叫人围了本王的院子,又一直不肯出面给本王一个交代,本王还就不同意你在这儿派人了。” 他大有一副要和宋既明面对面杠上的架势。 宋既明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只道:“自然,王爷生气,可以不同意。但下官责任在身,不可回避。下官只派几个好手,在这院子里围住了,防止出现什么意外情况。若是王爷不满意,自也可以放几个家丁进来,将下官这几个人看住了,免得毁了王爷什么要紧之物。” 那日他和周鸣玉离开后,他的副手便将部下分作两拨,一拨负责掩护他们离开,另外一拨则装作护卫的模样来到书房的院子。 正是因为当时就守住了,所以才没有给端王任何进去做手脚的机会。 之前宋既明不在,他的人在这里是顶得艰难了些,但他如今回来了,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宋既明一回来就知道原之琼不在,不必想也知道必然是去找杨简了。原之琼比端王要谨慎许多,若是端王自己,未必会销毁这些密信,但原之琼必然会做好双重准备。 在不知道杨简那边是否能顺利拿到赵兴发手中证据的时候,他不可能让端王把密信毁了。 杨简看了岿然不动的宋既明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而后靠近一步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端王冷哼一声,道:“这是端王府!你想借到哪步说话?” 杨简轻咳一声,道:“此处人多,未必合适。” 端王道:“你借到哪儿都是在本王的地盘!此处有什么不合适的?” 听到这话,宋既明垂下了眼,杨简挑了下眉。 借到哪儿都是他的地盘。嚯,好大的口气! 不知是平日在封地里有多狂妄,此刻气头上来,也不顾忌场面了,居然连这样的话都敢直言而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是一点都不畏惧杨简或者宋既明回去,在皇帝旁边多说什么。 杨简的手扣在剑柄上,道:“自如此,我便直言了。王爷,我奉命调查工部员外郎李厚存横死娄县一案,今日前来,是为这桩案子,暂且管控晋州端王府。” “杨简!” 端王霍然起身。 “竖子!此话何意啊!” 杨简脸上犹有礼貌的笑意,却与刚进来时还带着三分恭敬的姿态完全不同了。 他刚来时,处处顺着端王的话,再兼之他一贯与宋既明对着干,端王一时在气头上没细想,还真当他能帮他对付宋既明呢。 这话一出,端王立时不满。 杨简背脊笔直,不带半分偏私之态,只无谓道:“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王爷,端王府被我管控了,您这处书房,是您平日里约见幕僚和客人的重要之处,也归我暂时掌管。短期内,您不必来此待客了。” 端王府指了他半天,道:“你查娄县的案子,来管控本王的王府做什么?” 杨简道:“娄县虽小,却是宝地,藏着好几处矿山。工部这位李大人来此视察,意外发现矿山之内,有人私开矿井,窃取矿源。他顺着追下去,而后被人灭口了。” 端王听着这话满脸无辜,摆手道:“这关本王什么事?” 杨简不紧不慢道:“有证人拿出证据,说这个窃取矿源的人,是王爷您。” “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吗?” 端王拂袖怒道:“一张嘴,随口两句话,就把这个罪名泼到本王头上。杨简,你查明白了吗?证实了吗?有没有呈报今上,得到上谕啊?” 他直接提到今上,料定了杨简手里没有任何东西能来压他。 但杨简却道:“王爷,您忘了,我是龙爪司指挥使,在外办事,君命亦有所不受。如今我带人围了您的王府,也是要好好地查一查,只要洗清了您的嫌疑,自然就会带人撤出去。王爷若是不配合,岂不叫人愈发怀疑,也污了您的清名吗?” 端王道:“清名?如今就是你,空口白舌要污本王的清名!本王是什么身份,能由得你一个竖子小儿随意冒犯?你将这端王府当什么地方了?” 杨简啧了一声,动作十分随意,顺手将长剑抽出三寸,清越的剑鸣立刻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氛围之中,愈发显得压迫十足。 端王眯眼看向那把剑,忽而想到,杨简今日穿着这身官袍,的确可以先斩后奏。 若是旁人,他倒的确会觉得,必然怕死不敢斩他。 但这是杨简。 当日若不是杨简把他大哥杨策摆了一道,杨策不可能至今也只是大理寺卿而已。 端王黑沉着脸,道:“本王今日若是不出这院子,你怕不是还要斩了本王不成?” 杨简松手,让长剑落回鞘中,道:“岂敢呢?虽是公事,却原是一桩小事,不必到这个地步。更何况,论起私情,说句僭越的话,王妃是我姑母,我又岂敢对您拔剑呢?” 端王指指他那把剑。 还说不敢,方才拔剑拔了一半又收回去的那个又是谁呢? 杨简笑道:“您不同意也成,那我借宋都统一句话——您派人守着,我也派人守着,等这事儿结束了,我再向您赔礼。” 他直接扭头对身后的茂武道:“去给厨房吩咐一声儿罢,该用晚饭了,这儿人多,让多做几锅送来。再去问问王妃,要不要开内库,寻点桌椅软榻、枕头被褥、茶具用具的——王爷,您今晚就是直接在这儿安置吗?” 端王被他这泼皮无赖的行径气得不行,眼看着他身后的茂武还真要去,干脆站了起来,让自己背后的家丁都守死了书房大门,便迈步往院子外走。 杨简看着宋既明,轻笑一声,转头跟上端王。 宋既明坐享渔翁之利,免去一番争辩,叫自己的人也留了下来,而后轻松离开此处。 杨简跟上端王,笑道:“老王爷,怎么这么大气性啊?” 端王没一个好脸色给他,道:“你抄家抄到我头上来了,我还不能生气了吗?” 杨简道:“怎么能是抄家呢?您一个富贵闲人,满屋子书画诗词,能查出来什么东西?真要别人来,反而冒犯您。我来,翻一翻查一查,给同僚一个交代。工部死了一个官员呢,您不能这点小事都不通融啊。” 端王回头看了一眼,道:“成啊,你要留人在这儿,就给我把那宋既明堵死了。他一个翊卫首领,不回上京,一直留在我府里,几个意思啊?故意拿捏我?你说那娄县有人给我定罪,他是不是先一步认定了我有罪啊?” 他走了两步,又道:“我是不是得先给圣上去信,说说你们两个圣上的左膀右臂,都在我这儿干了什么事儿啊?” 他唠家常一样地抱怨着,半点不像个胆大妄为的亲王。 杨简于是也开玩笑道:“可别。您知道,走之前,我是挨了家法的。您这一封信回去,陛下怎么罚我不好说,我又难免一顿棍子。” 端王于是笑道:“嚯,看来这封信,还非去不可了?” 杨简意味深长道:“去,得去。等信回来,有个示意,这边的事儿就都有办法了。” 第87章 杨简和端王一起用了晚饭。杨简问起王妃,端王道王妃仍在病中,要他明日再见;杨简又问起原之琼,端王道她去郊外山上的观里去了,吃几日素斋,为王妃祈福。 两个人闲话两句,说着左不过是家里这些事情,半分没提案子和朝上的情况,十分温和地度过了晚饭时间,仿佛原之琼出去追杀杨简的事,两人都没经历过似的。 用过饭,端王又招呼管家去为杨简安排住处,杨简直接应了。 但他没有直接进去歇下,而是确认过位置后便问那管家道:“翊卫的宋都统住在何处?” 管家自然不能不告诉他,只好又按他的吩咐,将他带了过去。待到了宋既明的居所之外,杨简又轻松地打发了他。 宋既明的门外有人驻守,见是杨简,向内报了一声,宋既明便请他入内。 杨简背着手进去,看房门关上,这才伸手,在旁边的墙壁上轻轻叩了两下。 宋既明在桌边倒茶,见他动作,便道:“我查过了,没有问题。” 杨简闻言,转过身走来,坐在他对面道:“你也不是一直在这儿,还是小心点儿的好。” 宋既明自然不需要他教。他这次回来,自然是第一时间便重新检查了一遍的。 杨简晚间吃了一桌子的肉,此刻端着茶杯正好解腻,把端王府上的好茶当白水似的牛饮了半杯,方才问宋既明道:“如何?他书房里的东西,都还在罢?” 宋既明看他动作,伸手给他续上,这才坐下道:“外头是没人进去过。” 至于里头,他进去的时候,是没发现有什么暗道之类,应当没有问题。 宋既明答完,又问杨简道:“赵兴发如何?” 静春 第89节 杨简亦肯定道:“都到手了。” -- 先前派来的那位工部员外郎李厚存,先前就得了杨简提点,再兼此人本就是心细如发之人,所以来到娄县不久,就顺着那座私开的矿井,将线索查到了端王府上头。 他以为端王那时不在,便可以放开手脚,却不料还是被迅速灭口。 但他死前做了一桩很重要的事情,便是和端王亲随赵兴发取得了联系。 那座矿井坍塌,害死了许多私募的百姓,这名单一时是凑不出的。即便是李厚存带着圣意前来,也不能贸然公布此事,造成混乱。 他一边查这矿井的事,还一边要查这底下丧命的百姓身份。 而赵兴发为端王联系此事,见有官员前来,自然要小心谨慎,探查消息。他通过当地熟识的人脉买通了李厚存几个侍卫,借机进去想听点消息,却意外看到了没有整理完成的名录。 好巧不巧,他的叔父,就在其中。 当初这井私开,他叔父就贪钱来了井下,若不是他意外发现,还要被家里瞒住。赵兴发一直劝叔父不必来此辛苦,因他知道此地不过是私井,辛苦不说,架设的防护也未必到位,前头那座枯竭坍塌的铁矿矿井就是前车之鉴,所以不愿他叔父涉险图钱。 他叔父嘴上答应的好好的,他就一直以为叔父不在此处,谁料再一次见到叔父,居然是在这张死亡人员的名单之上。 赵兴发父母早逝,是被这叔父带大,听说叔父惨死,悲痛不已。可他在端王身边已久,自然知道当年那座铁矿矿井坍塌之后,是如何打发死者家里。二两银钱买一条命,若是多言,便杀之灭口。 当年那些死者的家眷,不知有多少都受了无妄之灾。端王为保事情无虞,有些拿了钱离乡的,都追出去杀了,不过视人命为草芥罢了。 赵兴发非常清楚,自己虽得了端王几分重用,但到底于他无关紧要,只怕比起厚待,端王更愿意直接杀了灭口,一了百了。 所以,叔父死后,自己的下场,也就不过如此了。 赵兴发跟着端王做这事,没少从里头捞油水,他不差这二两银子。但叔父的命已经赔给了端王,他不肯将自己的命也赔给端王。 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去夜访了李厚存。 那套账做好之后是要交给端王私存的,赵兴发留了个心眼,自己又留了一套。待确认李厚存确实不与端王勾连之后,他便决定,将自己那一套账目交给李厚存。 但李厚存在听说他的线索之后,找了一位在军中任职的旧识打听,想要打听杨家人在军中的消息。这一下却漏了馅,没多久就丧了命。 赵兴发一听说,就知道,完了! 端王回晋州,不免要见他,他胆战心惊地应付了过去,觉得端王的人迟早要查到自己头上,便决定带着那套账目逃走。 走时他倒是试图求助端王身边那位据说是皇帝近卫的宋都统,不过到底也没能说得上话,不能指望。 他一路东躲西藏,没多久就遇上了追杀,那时候便知道自己小命危矣。 但好在,宋既明还真意识到了问题,叫人去查赵兴发的身份。 这一查,就和杨简撞到了一起。 好巧不巧,杨简那边查到的线索,是要想办法拿王府内的密信。 他们两个也不多废话,迅速交换了信息,由宋既明设法跟在端王身边,调查密信的情况,而杨简在暗处,则去追查赵兴发的下落。 -- 杨简捏着茶杯,同宋既明道:“赵兴发那边,我已然处理好了。宋都统,你这堆了一院子人也没能成事,又怎么算呢?” 宋既明面对杨简的兴师问罪,倒是半点也不怯他,只道:“如今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杨简哂道:“好在哪儿?洗耳恭听。” 宋既明道:“密信就在那屋里头,总不至于长腿跑了。咱们三边的人都守在外头,谁也不至于进去。如此,等着陛下的示意,再做决定才好。” 杨简故作恍然之态,道:“原来如此,宋都统是信不过我。” 宋既明点头道:“如阁下所言,阁下与端王细究起来,可以攀亲。若是赵兴发在阁下手中,而密信也让我交了出去,来日出了纰漏,我如何回去向陛下交代?” 杨简道:“恕我直言,宋都统,那信的确是在书房的屋子里,也是在他王府的地盘里。你我到底是外人,他们若想要动手脚,咱们两边这么多双眼睛加起来,也未必能防得住他们。” 杨简问道:“既然迟早也是要翻脸的,那日宋都统分明已经进了书房,怎么不直接把东西带出来呢?既不信我,直接交回上京,也是一样的。” 他盯着宋既明,问道:“宋都统,你是在顾忌什么呢?” 他目光实在灼灼,宋既明也不避不退地对上他,直接问道:“周姑娘如何了?” 杨简就知道是如此。 他眼底微冷,道:“都好。” 宋既明口吻带着讽意,道:“清河郡主不在府内,你将她一个人丢在外面,却说都好?” 杨简道:“这边的事办好了,她那边自然一切都好。” 宋既明道:“王府里的密信被押着,赵兴发在外面跑了,娄县的矿井一查就明白,这位却完全不急。阁下如何知道,清河郡主那边,就一定没有预备后手呢?” 他有些不屑道:“还是阁下认定自己是为陛下分忧除害,所以可以如此肆无忌惮,凡事都不计后果、斩而后奏吗?阁下是认定自己不管如何放肆,陛下都不会追究罪责吗?” 宋既明心里明镜似的清楚。 今上在位,多的是想做却不能去做的事情,没有理由没有名目却看不过眼的事太多了,放在那里终究扎眼。 龙爪司不比其他官职,靠的就是这一套合心谄媚之术。他们背着一身臭名,去替今上做了这些事情,搏今上一个心满意足,再凭此给自己换点权柄荣华。 但这样的事,是做不长久的。 大昭立国绵延至今近三百年,龙爪司自设立以来,从不曾有哪一位指挥使,顺顺利利地在任超过十年的。 如杨简这般,已算长久。 宋既明当初没有背景,凭一身孤勇和不畏死的愤懑被人选中,送到今上眼前做刀。他心里不是不知道这个位子有多令人不齿,自己也并不认可,但为了自己那一点仇恨和不甘,他不得不如此。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让他慢慢和关系盘根错节的世家周旋,去走那条坎坷的纯臣之道。 宋既明去了翊卫时,的确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他也的确不解,那个原本意在翊卫的世家子杨简,那样年轻,怎么就心甘情愿去做了鹰犬走狗。 他听说过杨简在外的声名,心中除了愈发庆幸自己没去龙爪司以外,不是没有不解和不甘的。 他时常想起救过自己一命的谢惜。 他在想,杨家踩着谢家上位,而此人做起这些事如此如鱼得水,如何堪配谢十一? 而如今谢惜回来了。 一身脏污的杨简,怎么还敢伸手去留她? 圣上提拔寒门,杨简见多了宋既明这样自卑又自傲的心狠之人。 所以他那点不忿,在他眼中根本毫无遮掩。 杨简轻轻勾了勾唇,道:“是,宋都统如何会懂?因为我姓杨,所以哪怕是一条不听话的疯狗,也轻易杀不得。只要我的牙够尖,爪够利,这点放肆,陛下是会容忍我的。” 他起身,轻轻掸了掸衣摆,道:“宋都统不必忧心什么原之琼了。如无意外,陛下的回信很快就到,你我也不必这般相看两厌地守在同一处了。” 他转身走了出去,宋既明看着他背影,起身将茶尽数倒在了盆栽里。 第88章 所有人都等着上京的消息,可第二日一早传来的,却是一个不妙的情况。 娄县那边矿井坍塌导致多位百姓丧命的消息,突然爆了出来。 百姓们得知自己家人死去多日却尸骨无存的消息,一时民怨沸腾,连带着多年前铁矿开井坍塌致人丧命的消息,也一并被人重新提起。 虽有官府声明,却毫无作用,娄县县衙里几个经手此事的小吏全都没有放过,一来二去,居然真将端王的名字翻了出来。 于是只短短一日,到了晚间,王府的大门前,居然有胆大的百姓,来扔了鸡蛋烂菜,泼了牲血。 端王门都不出,但听到这个消息,还是勃然大怒,让人出去将这几个胆大泼天居然敢如此藐视亲王的百姓找出来杖责。 这话是传给人了,但至于是谁做了这些事,却一个也没找到。 兵贵神速,龙爪司每每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打人一个猝不及防,全是因为他们有一条飞快的传信路线。 这次也一样,又熬了一日,上京的回信便到了晋州。 今上同意了杨简的搜查,并要求宋既明在旁监督,同时专门另写了一封信,安抚了端王的情绪,无非就是那套话术:你是我最依赖信任的弟弟,我是绝对没有怀疑你的,但这个事闹得很大,不查清楚给一个明确的交代是不行的,希望你体谅体谅哥哥我,配合一下,这事之后我会补偿你的。 外面的情况已经变成了这样,今上又给了旨意,端王再也没有办法,只得同意杨简与宋既明搜查。 二人俱是一副客气模样,还不忘同端王致歉,仿佛自己只是领命行事,好像外面闹成那样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似的。 但是书房打开,却没找到他们想见的东西。 外面的桌案书架上,仔细搜了一遍,自然是什么可疑的东西都发现不了的。 那处密室倒是还在,也毫无问题地顺利打开了,但里面只放了些珍稀书画之类。 端王跟在他们身后,看见他们沉下来的脸色,笑道:“本王这几幅书画,都是四处淘来的名家遗世之作,爱若至宝,平时不愿挂在外面,所以只收在这里头,只偶尔拿出来看看。二位,没什么问题罢?” 果然都被杨简猜中。 这王府内必有暗道,端王若想设法转移这些密信,自然有他的途径。他们围了这几日却没能进去,时间足够他命人将那些东西转移走。 若是秘密销毁,也有可能。 但事已至此,自然不可放弃任何希望。杨简转身出来,对端王道:“此地没问题了。” 端王笑道:“行,既然没问题了,本王也算洗清污名了。二位出去之后,务必发好公文告示,莫要再让那些百姓来王府前闹事。自然,如今发生的事,本王也会一五一十地写好折子,发回上京的。” 杨简皮笑肉不笑,回道:“王爷,不急。我与宋都统来都来了,自然要查个清楚明白,才能离开,否则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谁也说不清楚。这偌大的王府,还有的查呢。” 端王脸色一变,道:“你当端王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四处搜查。” 杨简直接扭头示意茂武,让他带人出去,而后对端王亮出长剑,道:“王爷,今日横竖我已经是得罪了您,那也无所谓再过分一点。您是留在此处,还是回住处等着?在我查完之前,府上一干人等,最好是不要再有动作了。” 他说到做到。 王府仆役不少,此刻都被控制在一处。出了端王的书房,立刻就来到他的住处。 有端王身边的忠仆,见杨简如此放肆,便大胆出来阻拦,坚决不肯让路。杨简一句废话没有,直接拔剑抹了那人脖子。 端王看时一惊,怒喝道:“杨简!” 杨简一脚踢开尸体,长剑锋利,鲜血如油滑落,分寸未染,又是干干净净一柄好剑。 他收剑入鞘,冷着一张脸面对被震慑住的众人,道:“我今日不想杀人的,我希望这是唯一一个。王爷,还请稍等,我的人动作很快。” 眼见着他的部下立刻便闯进他的房间,还有几人又要往王妃住处去。端王皱眉,急急拦住杨简,以王妃染病、未着外衣为由阻拦,却不料杨简早做了准备,找了两个女部下,进去连王妃的被褥床底都挨个搜查了一遍。 端王气得骂声不止。 静春 第90节 但杨简没完。 他搜完了端王的住处,依旧没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后就带人转了出去,往原之璘的院子去。 端王毕竟有些年纪了,没见过杨简这小辈在外头办事的蛮横和霸道,此刻气得直咳嗽,也没力气追出去一起了,便坐在了自己房间内,只叫人去跟着。 仆从见着他们要进原之璘的院子,开口便阻拦道:“不可!世子薨逝,未过丧期,尔等带兵,不可入内!” 很好的理由。 宋既明在杨简再次拔剑之前跨出一步,将那仆从一把推到一边,而后道:“允你进来看着,莫要多言妨碍公务。” 原之璘死后,这院子就闲置了,除了日常的洒扫以外,便没有什么别的人来。所以此刻看着虽干净,却依旧显示出几分缺少人气的荒芜和萧索来。 这次倒是有东西了。 铜矿那边的事,到底是通过已经死了的戴峰,顺着亲戚的裙带关系,便能找到原之璘的外室。原之璘经过一次手,自然不会干干净净,此刻他居所的暗格之中,便能搜出来往的信件。 虽不齐全,但足以证明端王府的确在娄县的铜矿私开了矿井,并且私吞黄铜的情况了。 但是这依旧不够。 因为这上面没有任何提及端王的线索,所以只能证明,原之璘做了这些事,却无法证明端王也与此事有关。 而一个背锅的死人,对杨简来说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他叫部下将这些密信全部带走,而后又去了原之琼的院子。 那仆从又一次不怕死地出来阻拦:“我家郡主尚未出阁,你们这样闯进去成何体统?” 杨简冷笑道:“她能回得来再说罢。” 宋既明侧目看了他一眼。 原之琼这几日依旧没有回来,而那日他们见面的时候,杨简是怎么说的来着? 不必忧心原之琼了。 所以,原之琼现在在杨简的手里?抑或是……已经被处理掉了。 盖因是年轻姑娘的居所,原之琼的住处,设计却更为惊喜巧妙。杨简特地叮嘱部下更加仔细,不要放过任何边角。 他心里其实没对此处抱什么希望。 原之琼那个人,虽然嚣张,却比她父兄要谨慎一些。即便做了什么事,如这些可作为铁证的信件之类,肯定早就阅后即焚。 更何况,她已经嗅到了情况的不对,即便真的还遗落了什么东西,也必然在离开前都清理掉了。 杨简来查,只是不肯死心。 但这次,却给了他一个意外。 原之琼的居所的确搜出东西了。 说来好笑,这一家子,也不知平时是做了多少伤天害理的坏事,居然每一个都在房间里设置了暗格密室,用来存放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原之琼的居所里,找出来的东西除了信件,还有章子。 信件的内容,是她假借端王之名,向亲随发信,沟通娄县窃矿的事。而那枚章子的形状,和这些信件,以及杨简在娄县那边搜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份信件上的东西,是一致的。 杨简手里捏着这章子,目光渐冷,深墨色的眼睛里千情万绪,仿佛乌雾翻滚,黑云压城,不知何时便会落下惊雷摧世。 好哇,好哇。 天家无亲情,骨肉多凉薄。他还当端王这些日子,不过是销毁证据,让他们铩羽而归,还反要多吃一记状子。 却不料,他居然更甚一步,直接将所有罪证,全都推到了自己儿女的头上。 一切尚未明确,不到最后一刻,不必盖棺定论。凭端王身份,和在朝中的多年筹谋,若要翻盘,多的是手段心机。 又何至于此啊! 杨简让部下继续去搜,他带着这些东西,十分耐心地走完了一整个王府,将下人堆里那些和此事有关的全都揪了出来。 时间着急,没有细问,这样的情况,本是最容易藏污纳垢,只要稍作隐瞒,便可掩去许多真相,多的是查不清问不明的办法。 但那些揪出来的下人,嘴巴倒都吐得痛快干净。东一句贪心,西一句斗胆,左一句世子殿下,右一句清河郡主……一整条物证和人证链,轻轻松松便倒了个痛痛快快,把这可直接定为谋反叛国的罪行,死死地钉在了这一对兄妹的头上。 反倒是,把端王摘了个干干净净。 这些人都拿绳子捆了,排队押走。杨简最后回到了端王的居所。 端王微躬着腰背,旁边还有刚放下的药碗,碗底只剩了一点浅褐色的药汁。显然是方才气得狠了,不得不吃了一剂药,才勉强能坐在这里,等着杨简过来回话。 他扶着身侧仆从,含着愠怒之色看向杨简,道:“如何?可查出什么了?” 杨简脸色意味不明。 端王见他沉默,咳了两声,道:“竖子!本王的府上干干净净,本王不与那什么铜矿有丝毫的勾连!什么窃矿,什么藏铜,那是谋反的罪名!杨简,你敢将这些事栽赃到本王的头上,本王绝不会轻易放过你。你这指挥使的好日子到头了!” 杨简看着他这一副精湛的演技,发出了冷然的一声嘲笑。 “是,王爷,您是干干净净的。” 端王仿如受了天大的羞辱和冤屈一般,愤懑不已地死死盯着杨简。 杨简也就顺着他这副架势,直接展开手里的东西,道:“可您的一双儿女,实在算不得干净。” 端王仿佛十分不可置信地站起来,凑上前来挨个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越看手越抖,越看眉越皱,看到后面,忽而痛呼一声“孽障啊”,而后向后倒地晕了过去。 杨简冷眼看着他这卖命的演绎,转身向外走去。 他身后,端王捂着自己的脸,不住道:“我儿,我儿……阿琼……我日日教导他们,怎么教出了这么两个不知廉耻、不知满足的孽障啊……” 好一招断臂求生。 好一招弃车保帅。 杨简的眼里露出肃杀的三分冷意,想,好在贵胄高门里这样的冷血与残酷,由来是一脉相承的。 原之琼若是知道了其父这样轻易地毁掉了她,又会如何呢? 第89章 周鸣玉一个人在木匠铺里,没有别的事情,也不好一直闷在房间里,就主动出去找于嫂,帮她做点力所能及的活儿。 于嫂一开始不愿让她动手,但见她做起这些事来驾轻就熟,不像是个从没做过的,再加上她态度从容,不像是故意为之,也就答应了,只不过也没特地要她做些脏活儿累活儿,只捡清闲的给她。 周鸣玉原本也是为了打发时间,让自己好好清醒清醒,便坐在一旁帮于嫂,和她闲话。 到了饭点,于嫂给铺子里的伙计做了大锅饭,给周鸣玉和杨籍各自单备一份,给自己留了一份,又多准备了一份。 她让周鸣玉先吃,自己送了饭就回来。 周鸣玉见多出一份,不知是谁的,便问于嫂。于嫂一开始有些支吾,只说他们关了一个,也得送饭。 周鸣玉想了想,有些恍然,问道:“可是个年轻的姑娘?” 于嫂见她知道,这才点了点头,道:“杨大人有吩咐,不叫我们拿别的事烦姑娘,我就没打算和姑娘说。” 周鸣玉没想着杨简居然真把原之琼捆回来了,但转念一想,原之琼留在他手里,确实比放出去强一些,所以也没什么惊讶。 她主动去拿另一个食盒,道:“她关在哪儿了?我去送罢。” 于嫂不确定这样做合不合适,犹豫道:“姑娘,如此不好罢?若是大人回来,我恐怕不好交代,哪儿能让姑娘做这样的事。” 周鸣玉笑道:“这没什么。我和那姑娘也是旧识,有这个空儿,找她说两句话也好。嫂子放心罢,若是大人问起来,我会和他说的。” 于嫂这才点点头,从灶台下头摸出一把钥匙递给周鸣玉,道:“就在后头放杂物的那个小间儿里锁着……” 她又犹豫地收回手,道:“不然还是我去罢?那里头都是些杂具,也没怎么收拾,又脏又乱的,不好叫姑娘去。” 周鸣玉笑了,将钥匙拿过来,道:“我岂是那样娇惯的人呢?那里头锁着的姑娘,比我娇贵多了,她能待,我怎么不能?嫂子放心罢,我送个饭,和她说两句话,就回来。” 她取了食盒,便往后头那个杂间去。 周鸣玉今日也在这院子里转了两回,对位置都清楚,这杂间狭小没有阳光,又落着把锁,实在也是很好找。 她一靠近,便立刻有人现身,同她拱手道:“姑娘。” 她看见了,明白这必然是杨简留下看管原之琼的人,便摇了摇手里的钥匙,又提起食盒,道:“我来送饭,顺便与她说两句话。” 那人要接手,道:“姑娘给我罢。” 周鸣玉没给,道:“我进去与她说几句话,等你们大人回来了,你如实告诉他就好。” 那人这才说好,叮嘱她一切小心,又回到暗处藏了起来。 周鸣玉这才开门走了进去。 这杂间里没什么日照,有股子难免的霉味和潮湿味儿,还堆了不少闲置的杂物,所以落脚的地方不多。 原之琼被捆在最里头的一个边角,离大门和唯一的窗户都十分远。也不知他们上哪儿找的铁链子,把原之琼的手脚都锁在了角落一个大柱子下头,她虽能行动,却是半点不能逃跑的。 原之琼显然也是受了磋磨的,面色有些疲惫和狼狈,但看见周鸣玉,还是坐直了身子,用冷然的目光看向她。 周鸣玉阖上门,走过来坐到她对面,把食盒递给她,道:“吃饭罢。” 原之琼倔强道:“我为什么要吃你给我的东西?” 她不屑地晃了晃链子,道:“把我往这儿一拴,撂两口饭,喂狗呢?” 周鸣玉平淡道:“郡主,你都落杨简手里了,想也知道他要拿捏你,肯定不能饿死你的。难受是难受了点,好歹没有风餐露宿的,你先忍忍罢。” 原之琼嗤笑道:“照你这么说,我还要谢谢他?” 周鸣玉道:“倒也犯不上谢,毕竟他也没怎么好好伺候着你。” 原之琼这回扯了扯唇角,没继续绷着了。她将食盒拉回来,掀开盖子,看里头饭食还算能过眼,便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她虽是坐在地上,吃饭的姿态倒还是不紧不慢的优雅。她吃了两口,忽然问道:“你当时,也受过这个罪吗?” 她们对视了一眼,没有明说,却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那个时候,也是夏天,又闷又热,应当也是这样的环境。 周鸣玉悠闲地抱着膝盖,道:“比这差远了。南下走的是水路,那个船舱又闷又热,顶板还特别低,只能弯着腰坐在里头。人又多,一个板子底下押几十个姑娘,吃喝拉撒都在里头,再讲究都没用,难闻死了。” 原之琼看她这自如的神色,一时没说话。 周鸣玉问道:“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我可不觉得我的鞭子用的那么好,谁看一眼都能认出来。” 原之琼低头扒饭,嗤道:“呵,你那破洞百出的,真当自己藏的很好吗?” 静春 第91节 周鸣玉哦了一声,也没细问是何处的破绽,只道:“确实,一直藏着,也挺憋屈的,偶尔是想要放肆一下。” 原之琼道:“你也太放肆了,够你死一万回的。” 周鸣玉不在意道:“你不是也没能杀了我吗?” 她抬眼笑着看原之琼,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有些碎雪融冰般的凉意:“你在上京做的那些事,我总还要找机会,向你讨回来的。” 她说的是原之琼居然丧心病狂去掘谢家人坟墓的事儿。 原之琼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却也不害怕,只笑道:“你是不是忘了,这里已经不是上京了。我们想要杀你,多的是办法,一次不成,总有下一次。你们又能把我在这里关多久?等我出去了,你想过后果吗?” 周鸣玉看着她半点不惧的神色,问道:“你是不是觉得,你父亲一定会保你,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像你之前杀了原之璘一样,毫无理由地保你?” “不然呢?” 原之琼反问她道:“我的确就是他最有用的那个孩子,比什么原之璘有用的多。他不保我,身边就再也没有可用之人,他怎么可能放着我不管?” 周鸣玉道:“所以你也非常清楚,你的父亲,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人。只要你能给他带去最大的利益,他就不会不管你。” 她顺着原之琼的话,顺理成章地说出下半句,问道:“那么,如果你失去作用了呢?” 原之琼道:“我怎么可能会没用?” 周鸣玉道:“杨简已经盯了很久了,娄县那边的矿井,想来你也不会不知道。他铁了心地要从这个突破口入手,把你父亲拉下马。你自己想一想,他是保自己,还是保你呢?” 她看着原之琼微动的眼睫,又道:“你再想一想,若是他以你做局,在你和你父亲之间搅混水,引起你父亲对你的怀疑。你父亲是会保自己,还是保你呢?” 有关这个问题,原之琼心里非常清楚了。 她父亲不会保她的。 她比谁都知道她父亲是一个为了利益不惜一切的人,所以她才敢那么肆无忌惮地杀了原之璘。因为原之璘那个废物,远没有杨家重要。 杨家人想要脱离端王府的掌控另起炉灶,那就随时有可能反咬一口。原之琼的这桩婚事将杨家拉下了水,只能和他们继续绑在同一条船上,所以端王才会默许她害死原之璘的行为,甚至于帮她遮掩。 所以今上才会下了那样一道歹毒的密旨。 他们这一支自然可以永保富贵,她甚至可以再进一层,拥有晋州并升公主位,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端王过世,她才可以继承。 原之琼知道周鸣玉说的没错。她父亲那样的人,不允许任何人侵犯他的一点利益,若是杨简趁她不在,在其中对她父亲稍加点拨,很有可能会使得她父亲怀疑她有私心。 会使得她父亲觉得,她的打算就是,扳倒了自己的父亲,而后继承所有的一切,永享荣华。 更多的封赏,这自然很好。但落不到自己的头上,一切都是徒劳。 原之琼咬牙看向周鸣玉,道:“你想骗我,让我与我父王反目,我不会上你的套的,我父王也一样。娄县的事,多的是替死鬼能去背锅,犯不上把我赔进去,那就太亏了。” 她没什么胃口了,把碗筷往盒子里一撂,道:“你想拿反间计来挑拨,算是打错主意了。” “小郡主,何必呢?” 她像以前那样叫她,颇为可惜地叹道:“那是一直护着你长大的父亲,你自然是相信他的。可是你才多大呀?你才知道他多少事?若是遇到了你不知道的事,你还能这样笃定地说,你父亲一定会护着你吗?” 她将食盒盖好,道:“你想啊,原之璘是能继承他爵位的唯一一个儿子,他都可以不要,更遑论你呢?” 周鸣玉拎起食盒,站起身来,扭头往外走去。 她重新将门外的那把锁扣好,而后回到厨房去,重新将钥匙还给了于嫂,看她将钥匙又藏了起来。 周鸣玉好奇问道:“倒是挺奇怪的。我看那门外也有人守着,怎么钥匙却在您这儿拿着呢?” 于嫂笑道:“大人信我,让我自己留着钥匙。再者说,若有人来救,只会理所当然地在护卫身上搜钥匙。不放在护卫身上,就是真来了人,也不怕的。” 这倒是有些道理。 周鸣玉点点头,扭过头,隐约看到窗外有人影一闪而过。 第90章 晋州王府的事,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办成,无论如何,原之琼被扣上了有罪的帽子,暂且是逃不脱的。由于晋州内找不到原之琼的身影,所以晋州附近各地的官府都收到通知,一旦见到清河郡主,务必将其暂且留住。 所以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娄县。 杨籍每日待在木匠铺里也无聊,就上街去转,杨简虽有部下留在铺子里,却也不敢拦他,只得由他去。 娄县的主街就那么一条,从头走到尾,从尾走到头,也就显得无趣得很了。但因为铺子中更无聊,所以杨籍仍旧每日去转一圈,这日,便叫他听说了各地在找清河郡主的消息。 他本不是个爱在市井之间听人闲言碎语的人,但因为涉及到清河郡主和端王府,所以他还是耐下性子仔仔细细地听人议论了一通。 当晚,原之琼正靠着架子休息,便听到门口有动静,睁眼一瞧,是杨籍蹑手蹑脚走了进来。 那日因为她要杀杨简和周鸣玉,原道是与他已经闹翻了,所以此刻见他突然出现,原之琼也有些意外和防备。 “你来干什么?” 杨籍示意她噤声,从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来,对着她手脚上链子的铁锁一顿捣鼓。 原之琼看着直拧眉,问道:“哪儿来的钥匙?” 杨籍一边开锁,一边头也不抬地回道:“偷出来的。” “外头有人守着呢,你怎么进来的?” “买了两包泻药下到饭里了,都是凡人之躯,哪有不中招的。” 他说话间开了锁,居然真把她放了出来。 原之琼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被杨籍扶着站了起来。 杨籍见她还好,而后拉着她向外走去,一路东躲西藏的,最后跑出了木匠铺。 原之琼甩开他的手,道:“你到底什么意思?杨简肯定留了人,不会让我这么轻易跑了。是他有什么打算,故意让你把我放了?” 杨籍看了一眼铺子的位置,急道:“和他有什么关系,是我要救你出去。马匹和钱财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阿琼,你拿了东西,赶紧走就是。” 原之琼依旧不肯信他:“我凭什么信你?” 杨籍怕被发现,难得强硬地又拉着她走了一段,到了一个农户的后院,取了马匹拉着原之琼往外面走。 “八郎要查娄县矿上的案子,也不知道如何查到了你家。他已经去搜查了你家王府,并且搜到了证据,证明你就是有罪之人。” 原之琼的脑中轰然一声。 她嘴硬地反驳了周鸣玉的话,总想着,她父王固然利欲熏心,却不至于将她也能舍下。 无论如何,她总是他最能干、最得力、最心爱的女儿。 无论如何,她终归和原之璘是不一样的。 但此刻,杨籍这话一出,她脑中所有的幻想都被打破。 她父王面对她的时候,说的、做的,比台上唱戏的都要好听,却原来,只需要杨简略略逼迫一回,他就当真放弃了她。 杨籍看她脸色难看,有心安慰,奈何如今的时间有限,没那么多闲话的余地,只得拍一拍她的肩膀,从怀里掏出一包银子塞给她,道:“各地官兵已经在找你的藏身之处了,难保八郎拿着你,日后不做些其他文章。你快些离开,出去躲一躲,只是千万、千万,不要再回晋州去了。” 原之琼掂量着手中银钱的分量,突然嗤笑一声,道:“杨籍,说你蠢,你还真是蠢。现在所有人都认定我有罪,要来抓我,普天之下,你觉得我又能逃到哪里?” 杨籍顿了顿,皱眉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是觉得你危险,你……”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抬眼道:“去滨州,滨州靠海,可以出海。只要你出海,就没人拿的住你了。” 原之琼更觉荒谬,道:“我一个郡主,逃亡海上,说出去不觉得荒谬吗?” 杨籍急道:“可是保命要紧。” 原之琼反问道:“那出海之后呢?九洲天下,你想要我去哪儿啊?你让我去,你给我安排地方了吗?” 杨籍沉默了。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并且深深明白了他的弟弟杨简,为什么会在谢家没了以后毫无底线地追求至高的权力。 没有权力,他就谁也保护不了。 他细细思索了一会儿,又要开口,而原之琼却没有等他下一句话,而是看了他一眼,直接转过头翻身上马。 她收好了他给她的那袋银钱,垂眼望他,道:“兄长,我会记得你的。” 她如今不似小时候那般唤他了,大多时候她和他说话,已经不再用任何称呼叫他,今日突然如幼时那般唤了他一声“兄长”,倒叫杨籍微怔了怔。 他不自觉地向前迈出一步,伸手扶住了她的马鞍。 “阿琼。” 杨籍忽然觉得她也许要远了,忽然觉得他不该放她走,于是口中也就如此同她道:“你等我一会儿,我们一起走罢。” 原之琼笑了笑,道:“说什么呢?我是谋反窃国的罪犯,你跟我走,不就成了我的帮凶了吗?” 杨籍笑不出来,只是认真道:“这也可以。” 原之琼觉得荒唐,可他又道:“你还记得我三兄和谢家的六娘子吗?我们可以和他们一样,我们两个人一起走,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他们。就是天塌下来,也轮不到我们来管。” 原之琼看着他干净的眼神,突然觉得自己那天一闪而过的错觉,果然是疑神疑鬼后的恍惚。这样愚蠢的一个杨籍,怎么会有那么深沉的心思呢? 他简直蠢得有些可怜。 她握住他放在马鞍上的那只手,慢慢地,微微俯身将他推远。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她足够冷静,也足够残忍,放开了他,又与他拉开距离:“他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我心里没有你。兄长,我不喜欢你的。” 杨籍的喉头微滚,脸上无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些伤心和难堪,可他仍有想要挽回的侥幸:“阿琼……” “就到这里罢。前路漫漫,不必相送了。” 原之琼对他勾起一个明媚的笑意,不再听他接下来的言语,扬鞭策马,毫不留恋地从他面前离开,只留下一个越来越渺小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杨籍知道原之琼是什么样的姑娘。她诚然是不喜欢他的,他心知肚明,但凭她的性子,绝然不会说透,既然决定了要拿自己的婚姻做文章,起码也会和他维持表面上的和谐。 如这般说破,除了是为了叫他失望伤心,让他放弃她,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他什么都明白,可这一刻,他还是因为这句直白的不喜欢,而感到伤心了。 可下一刻,他耳畔一阵风声,便见有人直接掠过他,向原之琼直追而去。 杨籍立刻拧眉,下意识便要拔腿去追,却被一声“七公子”叫住。 他回过头,看见茂文向他拱手。 “你们没事?”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静春 第92节 茂文对他恭敬道:“放了清河郡主,是主子的意思。主子说,七公子知道郡主关在里面,总会想办法的,我们若能借七公子的好意,那就正好了。” 杨籍脸上温和的表情不再,只不满道:“八郎在何处?我要见他。” 茂文道:“主子有别的公务,暂时不回来。” 杨籍心道周鸣玉还在这里,杨简岂能不回来?不过是不肯见他的托词罢了。 于是问道:“你们放走阿琼,是要抓她?” 茂文道:“公子多虑了,我们若要抓人,便不会放人了。” 那便是有其他目的了。 杨籍知道问茂文是没什么结果的,拂袖跑回木匠铺,直接跑到后面的马厩里牵马。 可他到时,却见周鸣玉早换好了自己原先那身利落衣裳,戴着披风,佩着剑,牵马从马厩里出来。 见到他匆匆而来,她也没表现出什么惊讶,直接将手里的缰绳扔给杨籍,而后又回去牵了一匹,重新安置好马鞍。 杨籍有些怔然,她回头看了一眼,问道:“怎么,七公子还有什么东西要准备吗?” 杨籍摇头,问道:“姑娘做什么去?” 周鸣玉动作利落,头也不回,道:“和七公子一样,去追郡主。” 杨籍看着她身影,想到她是谢惜,却不知如何变成了这样,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犹豫了半天,只问道:“姑娘与阿琼有话说吗?” 周鸣玉放好了马鞍,牵着马出来,同他道:“七公子,我这几日在这里,也不是不上街、不知道外面那些事的。娄县这事与我有些关系,如今郡主那里既然被泼了脏水,她为求生,必然有所动作,于我而言,是一个获得线索的机会。我也是有私心的。” 杨籍牵着马跟上她,道:“只怕八郎的部下不会让我们走。” “怎么不会?” 周鸣玉走出铺子,翻身上马,将风帽扣到头顶,回头对他笑道:“我们要走,他们还能拦得住不成。” 院子里已经有人来拦他们,周鸣玉挑了挑下巴,让他赶紧上马,而后攥紧了缰绳,向头顶喊了一句:“莫飞,拦住他们!” 话音未落,她马鞭一扬,便迅速奔了出去。 杨籍忙不迭地跟上,回头看了一眼后面交手的几人,问道:“那不是八郎的人吗?” 周鸣玉身体微微前躬,攥着缰绳回头看了一眼,笑道:“我和莫飞都这一路的交情了,这点小忙,不至于不帮的。” 他们二人驾马,迅速踏上了原之琼离开的那条小道。 第91章 二人毕竟离原之琼有些距离,追上不久后便失了她的行踪。但两人不必商量,都非常默契地说出了原之琼的去处。 上京。 她根本没打算回晋州,而是直接一不做二不休,返回上京去了。 杨籍是怎么猜的没人知道,但周鸣玉为确认,还是叫莫飞去找他那群同僚确认了一番。 先前追上原之琼的那批人,不知道莫飞在后面和同僚打了一架的事,麻溜地就告诉了他结果。 原之琼果然是朝着那个方向去的。 不过她十分谨慎,并没有一直骑马,而是不停地转换踪迹,如此两天之后,就甩脱了杨简的人。 周鸣玉与杨籍干脆也就放弃了追踪原之琼的想法,而是直接走官道,用最快的速度往上京去。 二人走了四五天后,一直不曾在路上遇到原之琼的踪迹,也不曾从莫飞那里听说他们追到原之琼的消息。饶是好脾气如杨籍,也有些着急。 周鸣玉看出杨籍的着急,那日行了半天路后,特地在一处驿站前停下,叫杨籍下马,吃个午饭再走。 杨籍有些着急,和她商量道:“周姑娘,咱们再往前走一走再歇罢。” 周鸣玉直接下了马,劝他道:“七公子,咱们走官道,速度是一定比她东躲西藏要快的。无论如何,在入京之前,你都能拦下她,现在急是没用的。吃顿饭再走罢,咱们可没换用的马匹,马也是要休息的。” 杨籍闻言,方下了马,和周鸣玉一道进去用饭。 如今正是中午用饭的时候,驿站的大堂坐了不少人,两人和莫飞一起,找了个靠角落的位置坐下,点了几道顶饱又下饭的餐品,静静等着上饭。 这期间,便听得到其他桌的几位客人说话。 “……你从上京过来,可听说了吗?最近各处官府,都忙着找人,稀罕得不行。” “什么人?是那什么郡主吗?听说娄县那边的矿井塌了,是这个郡主偷偷开的矿。要我说这小女子好大的胆子,怎么连这个都敢贪。” “老弟啊,你是不常去晋州罢?你要多往那边做两回生意就知道了,那边早都烂透了。繁记,繁记你知道罢,他们的生意都从晋州撤出来了。连繁记在那边都赔本,可知他们多贪了。” “这倒是隐约听说过……但我说的不是这事。” 那人环视一下四周,指着驿站侧边的一块张贴告示的木板道:“看,那儿都写着呢。好几年前上京被抄了的那个谢家,居然有个遗孤流落在外,上京都传遍了,下告示要抓呢!” 此言一出,周鸣玉执杯的手一顿,杨籍下意识看向她。 周鸣玉放下水杯,身子向角落里靠了靠,但目光却落到那一桌上。杨籍侧首看了眼告示板,角度原因却没看清,只得微微动了动身子,尽量遮住周鸣玉。 那一桌人还在议论。 “谢家?哪个谢家?” “你从上京来,居然不知道谢家?就是那个,当年助高祖开国有功的勋贵谢家啊。百年门庭了,因为叛国被抄了的那个。” 另一人道:“那个啊,怎么了,我听说他家当年是被自己的儿女亲家给抄了,头砍了几天都没砍完。这都多少年了,怎么还有活的?” “所以说才奇啊。听说有个孩子,当年跑出去了,也不知是谁突然说的这事。眼见着现在官府开始查人,八成是真的。” “都这么多年了,早长大变样了,哪里还能找得到?” “找不到也得找啊。当年下了令满门抄斩,这现在剩了一个,万一这孩子找不到,当年经办的人,不全都得掉脑袋吗?” 话正说着,伙计飞快给上了饭菜。 周鸣玉脸上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拿起筷子开始吃饭。杨籍本就着急,这时听了这一耳朵的话,更是不敢放慢速度,于是很快就把饭用完了。 倒是周鸣玉,看他吃这么快,十分诧异地瞧了他一眼。 杨籍担心周鸣玉,走时特地自己去找伙计付钱,还看了一眼告示,内容果然与那桌人说的差不多,通告各地若有线索积极向官府举报。 周鸣玉倒是自如,吃了饭,还拿水囊去打好了水,才去外头找莫飞牵马。 杨籍出了门,没着急上马,直接将周鸣玉那匹马一牵,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周鸣玉跟上去,看他直走到一处没人的地方才停下来。 杨籍让莫飞在后面等等,示意自己要单独和周鸣玉说话。 他把缰绳重新递给周鸣玉,道:“姑娘莫要再去上京了,赶快回去找八郎罢。” 周鸣玉笑了笑,道:“因为方才他们说的那些话?这有什么关系?” 反正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根本不会有人从她这张脸认出她是谢家当年那个女儿,如果有问题,她在上京这么久,早就出问题了。 但杨籍依旧正色,道:“当然有关系。阿琼即便没有这个罪名,身后也一定不干净,将来若是陛下想要清算,八成是保不住的。但你不一样。你避过了这个风口,将来也就没事了。” 他分明知道了,却不说破,只道:“我是应当没办法保住阿琼了,但起码此刻能保住你。你现在回去找八郎,八郎肯定会护着你……他,应当都知道的罢?” 周鸣玉知道他什么意思,点了点头。 杨籍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松这口气,只是轻轻叹了叹,道:“你放心,不管别人怎么样,起码我不会说的。你快回去罢。若是阿琼这边有什么事,八郎必然会知道,他也一定会告诉你的,不必你赴险来京。” 周鸣玉安静地思忖片刻,还是从他手中接过缰绳。 诚然,她如今回京,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原之琼,她的身份也是一大隐患。 虽不知她身份究竟是谁捅破,但杨简才查了端王府,她的身份就立马揭露,此事八成和端王那边逃不脱关系。 搞不好,也有可能是原之琼同端王说的。 她倒是可以干脆上京承认身份,拿着赵兴发手里那份账本强行向上呈报,但仅此一物,证据不足。军中那边尚未得到谢愉的确切消息,若她折在上京,那就只能将谢愉再拉进危险之中。 还不如此刻先退为是。 杨籍见她接过缰绳,这便是同意了他的提议,此刻方淡淡笑开,同她道:“那就多谢姑娘,一路相送了。” 周鸣玉一听这话,便知道杨籍仍旧是要进京的。她固然没有理由阻拦,便只道:“那七公子此去保重。” 杨籍点头,轻松笑道:“姑娘放心。我虽愚钝,好歹是个能跑能听的活人,若真有什么事,别的做不了,传个话的本事还是有的。说不定我回了上京,还能给你和八郎,帮得上忙呢。” 周鸣玉没指望杨籍能帮她什么。 如今这事还没攀扯到军中,杨家还没出事,这两兄弟倒是向着她的。但不到最后,不到杨家也背上通敌叛国罪名的时候,什么都说不定。 刀没落到自己头上,谁也感觉不到痛。 她扬手,叫一直在一边等候的莫飞过来。 莫飞的性格相当活泼,和她这一路走得久了,渐渐也熟悉起来,不然也不会帮着她拦杨简的部下。 莫飞现在甚至已经觉得自己是她的人了——毕竟伺候姑娘,可比伺候主子容易多了。 他快步跑过来,以为周鸣玉有什么吩咐,问道:“姑娘怎么了?” 周鸣玉示意他附耳过来。 “再委屈你一回。” 莫飞听到这句话,下意识觉得不好,就要往后退,结果周鸣玉的速度更快,已经就近劈晕了他。 莫飞倒下去最后一刻脑子在想:天杀的,同一条阴沟栽了两回,还不如烂在家里。 杨籍下意识去接莫飞,周鸣玉已经翻身上马,调转了马头。她骑在马上俯视这二人,道:“劳烦七公子照料他一日,等他醒了,由他送七公子回京罢。我先走了。” 许是周鸣玉一直让莫飞跟着,误让杨简当她是个很听话的姑娘,所以自接到了她后,除了莫飞以外,便没再让茂文继续派人盯着。 所以此刻她甩脱了莫飞,就是真真正正的,孤身一人了。 她也没想着要回去找杨简。 娄县的事和端王府惹上关系,杨简离不开娄县与晋州两地,没办法亲自出来找她。 而她这次出来,是把从王府密室里拿出来的几页密信和赵兴发手里的账簿,全部都带在了身上的。 她不知道杨简有没有看过那本账簿,但八成是没有。那账簿被包袱裹得严实,不像是拆开过的样子,而且杨简一路被追杀,估计也没有那个空闲时间。 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唯一接手过这东西的杨家人杨简,也不知道这上面记载了杨家和端王府勾连的罪行。 周鸣玉确实可以把它还给杨简,照他的安排,直接送到上京直抵御前,但这过程中会不会被杨家人截下来销毁,她一点把握都没有。 静春 第93节 所以这个东西,到了她手里,便绝无可能再还到杨家人手里。 周鸣玉利用官道迅速跑出一段距离,而后也像原之琼似的,转道小路,彻底抹掉了自己的踪迹。 她这一路上,和莫飞聊天时,也偶然几次听他无意识提过他们追人的办法,此刻都派上了用场。她利用这招反制,安排自己这一行的路线,虽从晋州之侧经过,却居然半点没让杨简的人发现她的行踪。 多日之后,她秘密回到滨州,带着所有的东西,重新见到了谢愉。 第92章 这一夜无月无星,黯淡异常。直到东方微微泛白,宫门处才有了动静。 杨符自当初被请进宫中,偕同钦天监正一起为今上算出端王府上一行命犯紫薇后,便得了今上重用,留在了宫中。 此日凌晨,他难得自宫中出来,乘一辆低调的马车,回了京中的青莲观。 观中昨日有信来,傍晚时同他说,观中有人想见。他大概能猜到是谁,一直不慌不忙,直到这时候才回来。 观中早有人来接他,引他一路往厢房中走。 房门推开,因光线尚昏暗,里面只寥寥亮着一盏孤灯,晦朔的光影拢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杨符让人退下,自己进门来,回身将房门关上。 那人见他来,这才取下披风上硕大的帽子,抬眼望他。 正是原之琼。 杨符坐在她对面,半点没有让她干等了一夜的愧疚,只道:“郡主怎么回京了?” 原之琼见他如此,便道:“当初我为何离京,你对陛下说的都是不是实话,你心里比我清楚。若没有你作祟,我本不必着急返回晋州。” 杨符笑一笑,道:“作祟?便是没有我,难道他就没有打发你们的心思吗?” 他提起今上,半分恭敬之色都没有。 原之琼道:“你不入俗世,也不管朝上这堆破事,这回倒是瞎掺和什么呀?我知道杨简去找你了,怎么,你这样冷待家人的人,听自己弟弟两句为难的诉苦,就肯出山了?” 杨符道:“倒也不是,我是嫌他手脚太慢……” 他抬眼看向她,继续道:“外加看你不顺眼罢了。” 原之琼看着他这厌恶的倨傲神色,一时竟笑了,哂道:“怎么?你放火烧毁我兄长遗体,我也没和你计较什么,就因为我让人刨了谢家的坟,你就不高兴了?谢九娘也没死在那里头!” 杨符的眼神倏然就冷了。 他警告她道:“莫让我再从你口中听见她,否则就不是将你赶出上京这样容易了。” 原之琼不知收敛,继续道:“你装什么呢?你若真深情,她与你那么早相识,你怎么不肯还俗娶她呢?她在夫家受了那么久的磋磨,你怎么不回来打听呢?偏偏是她要死了,你才把她抢出来,不仅没有免去她的痛苦,还叫她死了也被一身脏污的骂名——杨符,你装出这副模样来,一定很感动自己罢!” 她一句比一句尖利,一声比一声讽刺,心里却一字比一字痛快。 她看着杨符那张冰冷的脸,不仅没有畏惧,反而只觉得爽快。 就该这样。 她既然已然落到这样的地步,还怕他什么?又要在他面前装什么?他既然不肯同自己好好相处,非要为无谓之事与她撕破脸,那她也没必要再装成什么可怜娇柔的妹妹,再去搏他那点虚伪的心软。 她原之琼居然愚蠢到对杨符做这样的事,想来也真是荒唐可笑! 杨符没有打断她,也没有接她的话,只是等她说完了,才道:“原之琼,你的罪证已经呈上了御案,你爹呈给圣上的奏本里已经替你认罪乞命了。你死定了,知道吗?” 端王的奏本中,倒是字字泣血,哭诉自己这唯一的女儿糊涂,一边向皇帝求情,又一边坐实了原之琼的罪证。 相当拙劣的伪善。 原之琼嗤笑道:“我认了罪,必然是要死的,我父王认了罪,我也是要死的。横竖都是一死,我又有什么可怕的呢?他不干净,我也不至于全然受他摆布,我的手里,自然也是捏着他犯罪的证据的。” 她一点没有畏惧的神色,明亮的眼睛里,反倒有些疯狂的光,若是此刻她面前坐的不是杨符,恐要因为她这样的一双眼睛吓到瑟瑟发抖。 她身子微微前倾,用一种森然的带着笑意的语调道:“可要我拉着我父王去死,你却毫无付出,岂不是太得意了吗?” 杨符听到这话,眼底微微一定,抬眼看向她,道:“看来你是想好怎么回报我了,说说看?” 原之琼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好几声,才继续道:“你猜,你们杨家又干不干净呢?你猜我父王做的那些事里,有没有你们杨家的一份呢?你猜,我手里的这份东西,都记了你们杨家什么呢?” 杨符看着她这副明显已经疯癫了的神色,突然笑道:“难猜吗?” 他分外平淡道:“你们家贪了那么多,难说杨家在其中又赚了多少。东境军得利,杨家人这些年踩着别人登上高位,里头有多少罪名,恐怕也是罄竹难书。” 原之琼打量着他平静的脸色,问道:“你觉得自己很干净?” 杨符随意地摊一摊手,道:“杨家的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自出生之日起,不曾做过一天杨家人,杨家是好是坏,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原之琼道:“是啊,那些事都太早了,那时候我们都还小,也做不了什么,你自然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杨符无趣地将目光落到一旁。 原之琼看着他这副懒怠的神色,道:“可你不知道的事多了,杨宏老谋深算,不会让任何一个人独善其身。我先和你讲讲你那个好弟弟杨八郎,如何呢?” 她道:“当初谢二在东境重伤濒死,谢十一她记挂谢二,求了个平安符托杨简带去。杨宏也没阻止,只是派了几个护卫跟着。你猜杨简送到东境的时候,那里面变成了什么东西呢?” 她天真的那双杏眼,此时依旧干净清亮,却愈发透露出一种残忍的冷酷:“莫说人了,便是神仙来,将那东西带久了,也没活路的。” 她语气分外轻巧,仿佛全然不将这当回事似的。 杨符望着她,冷声道:“这事你最好没同八郎说。” 原之琼摆摆手,道:“我自然是没同他说的,告诉他多没意思啊,毒不是他换的,人不是他杀的,他就只是特地叮嘱了谢二要把这东西带在身上,这有什么呢?” 她话锋一转道:“可最近不是纷纷扬扬地在传谢十一还活着吗?你见过的呀,就是杨八郎特地带去拂云观见你的那个。我可以告诉谢十一,害死她兄长的东西,是她亲自做的,杨简亲自给的,这是不是就有意思多了?” 她满意地看着杨符沉下来的脸色,又道:“对了,这是杨简的事,还有你的事呢。你少时常和谢九见面,真当杨家人都是瞎子聋子,都不知道吗?谢家人都死啦,留一个谢九有什么意思呢?斩草除根的道理,杨家人会不懂吗?谢九是被她夫家磋磨的,但她夫家碍于一个名声,岂敢做得那么过分呢?杨符啊,你猜猜看,是谁授意他们逼死谢九的?” 这次杨符没有再稳坐原位了。 他直接起身越过那个低矮的桌案,伸手狠狠钳住了原之琼细痩的脖子。他用力之大,瞬间就让原之琼感受到了窒息的感觉,憋得满脸通红。 “原之琼,你是真的找死。” 原之琼拉不开杨符的手,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那张脸,心里越发恨意澎湃。 她硬是要说完自己还没说完的话。 “你是把谢九带走了,你娶她,对她好,可除了你,还有谁会希望她活着?你那一屋子的仆从女使,全都没有问题吗?她每天喝六碗药,这事连我都知道,想杀谢九,那不是太轻易的一件事吗?杨符,你不娶她,就不会有这些事,是你害死她的。” 这由来便冷情冷性的杨六公子,在此刻显现出杨家人共有的冰冷特质。原之琼看着他眼里那点冰冷的仇恨,那点无视人命的漠然,她突然觉得自己真是瞎了眼。 是她识人不清,怎么偏偏就看上杨符这么一个货色。 杨家人自私自利,好歹还都知道护着杨家,但杨符算什么,这人连娶妻,都只是成全了自己一个深情的美名,除了虚伪地感动了他自己以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谢九这辈子遇到了他才叫可怜。 没有杨符,谢九根本不至于那么潦草地死在当初,全都是杨符害她。 全都是报应。 她今天死在这里,也都是报应。 原之琼开始失力,觉得眼前有些恍惚,但杨符却忽然松了手,将她一把推开。 她扑在地上,重重地咳嗽起来,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溢出来,打湿了一片。 她花了好长时间才缓过来,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仰首看着杨符道:“怎么?不敢杀我?你今天杀了我,一了百了。” 杨符道:“了?你想得容易。趁我现在还能好好和你说话,将你手上的东西交出来,我容你多活几天。” 原之琼哼了一声,道:“交不出来了。” 她回望杨符厌恶的目光,道:“趁我想要好好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叫人去请你来见我,你怎么不来呢?那东西我已经交给别人了。” 杨符逼问道:“交给谁了?” 原之琼偏偏不说,挑眉道:“你猜啊,杨符,你让我不痛快,我也不会让你痛快的。” 杨符冷眼睨了她一眼,回身拉开了房门。 外面天光已大亮了。 夏日的阳光温暖,虽是早上,但落在人身上,已有了三分热意。他看着外面的阳光,背对原之琼走了出去。 他慢慢走到了院中,立定片刻,忽而抬起一只手。随即便有个黑衣人突然现身,向他行礼。 ……是了,他不仅是不问俗世的道长,也是无情无义的杨家人。 他的声音随着和缓的微风吹到原之琼的耳边。 “杀了。” 第93章 “不可!” 院子大门突然被推开,闯进来的,却是一身风尘的杨籍。 杨符面色平淡,摆手让那个没拦住杨籍的人关门出去。 杨籍今日才赶到上京,在城外拂云观没见到杨符,便匆匆入城跑来了青莲观。 他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原之琼,她头发有些乱,坐在地上,实在是显得有些可怜。 她果然是来上京找了杨符。 他没有再靠近了。 即便温暖如杨籍,也要在这样的一幕里,感到有些不忍的难堪了。 他没有再看原之琼,同杨符低声道:“……兄长,不可杀她。” 杨符负手望他,道:“你来掺和什么?” 杨籍自小是畏惧杨符的,也不如杨简与杨符亲近,所以此刻要从杨符手下要人,他自知自己没有这么大的面子。 他只能拿杨简当理由,道:“兄长,八郎还在晋州查这个案子,她是重要人物,不能杀。” 杨符干脆道:“他不至于那么没用。” 静春 第94节 杨籍知道他这位兄长是说一不二的性格,当年整个杨家都没人能拦着他把谢忆从夫家抢出来,如今他想杀原之琼,凭他自然是拦不下来的。 他抿了抿唇,道:“兄长,我不能看着她去送死,我会……” “你早说这句,不就完了吗?” 杨符瞥他一眼,道:“你真正的理由是什么,这么难出口吗?” 他自带一种兄长的威严,训诫起杨籍来,让他也不敢抬头。但偏偏此刻,杨籍觉得,自己或许是有希望带走原之琼的。 杨符果然松了口。 “可以啊,想放她,我答应你。” 杨籍呼出一口气,面容瞬间明媚起来,笑着看向杨符,拱手便要称谢。 可旋即杨符又道:“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杨籍微顿,道:“兄长请吩咐。” 杨符道:“你不可再与她同行。” 杨籍脸上的笑意僵硬了。 杨符指了指大门,道:“你若答应,我现在就命人开门,你可以看着她走出去,我和我的人都会留在这里,半刻之后再离开,你不必担心我言行不一。同样的,你需与我一同留在这里,时间到了,我会让人送你返回杨家。从此以后,你与此女断绝关系。” 杨籍挣扎片刻,还想争取,道:“可兄长你当初……” “你别来和我比。” 杨符淡淡道:“你没我这个脾气,也没什么手段。若是不愿答应,就不必谈了。” 杨籍看他脸色,最后还是道:“我答应,还请兄长信守承诺,即刻放人。” 杨符摆摆手,他身旁那个部下立刻大步走进屋中,将原之琼从地上拖起来,而后一路拉到院子门口,拉开大门,将她推了出去。 原之琼没听清这兄弟俩说了什么,但是错身而过的瞬间,她还是抬头看了一眼。 杨符自然是没有看她的。 但杨籍也没有。 他只是垂着眼,在她过来时,默默地转过了身。 原之琼那一刻有些怔住了。 这样怔忪的心情,直到她被推出大门那一刻,才恍然反应过来。她站在门外,回头看了一眼,杨籍侧身站在阳光之下,分明是温柔的眉目,却再也没有半分落在她的身上。 她一贯是霸道的姑娘。 给了她的东西,哪怕是丢在一旁,从来不看一眼,也是可以的。但若有人将这所谓的无用之物拿去了,她便立时要恼火—— 那是我的东西,凭什么要被旁人拿去? 现在,杨籍就是她失去的那样无用之物。 若是往常,她必然是要不退不避,直接将这样东西抢回来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是杨符抢走了她的东西。她除了给杨符扎两根刺,剩下的并做不了什么,她的处境危在旦夕,只有一个人能保她,她必须立刻找到那个人。 原之琼看了杨籍一眼,转头便快步跑了出去。 杨符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讽刺地勾了勾唇角,回身坐在廊下的阴凉处,还真没骗杨籍,带着他的部下在院中等了半刻。 半刻之后,他的部下得了他眼色,走到杨籍面前,道:“七公子,随属下回去罢。” 杨籍一直站在太阳地里,此刻脸颊被晒得微红。他有些僵硬地转身对杨符拱了拱手,道:“多谢兄长。” 杨符摆手,未答。 外头有杨符来时所乘的马车,此刻正好,带着杨籍送回杨家。 而在杨籍走后,杨符立刻走出了青莲观,有另一人牵马来见杨符,同他拱手道:“主子,我等一直跟着清河郡主,她往繁记寻祝二当家了,如今正在会客室中等候。对面酒楼顶层雅间已经包下了,可以直接看到她。” 杨符点头,上了马,直往那酒楼而去。 他这部下一路跟着杨符,引着他入了雅间。杨符将窗户微微推开一条缝隙,看到对面那栋楼上,原之琼侧身坐在窗口,正与人说话,背心就斜对着这边。 杨符伸手,部下会意地递上弓箭。 他的眼睛一错不错地锁定着原之琼的位置,而后将箭伸出窗缝,张开长弓,瞄准了她。 原之琼的对面,祝含之缓缓落座,仿佛无意似的,侧首往这边看了一眼,正与他目光相对。 他们明明白白地看进了对方眼底。 但下一刻,祝含之便转过了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笑着同原之琼说了句话。 也不知是原之琼是回了什么,有些向前微微倾身的动作,直直暴露在杨符的视线之中。 杨符毫无犹豫,直接松手,一支羽箭破空而出,直直射入原之琼后心。 这一箭不比寻常,箭头比寻常的要重很多,而杨符的弓也劲道不小。他看着瘦弱,可是这一箭拉开,穿透了原之琼削薄身体之后仍未停下,居然直接向前钉死在了桌案之上。 祝含之当即起身,向后退了一步。 原之琼骤然遭受这一击,立刻便呛出一口血来,被巨大的力道带着伏在桌案之上,却再也没有力气起身。 她口中鲜血不停呛出,却一声也发不出来,也没能当场气绝。中箭的瞬间,她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抓祝含之,可祝含之这一快速后退的动作,她便再也抓不到她。 原之琼彻底无法动弹,她看着祝含之面无表情的脸,艰难地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在背后放出了这一箭。 然后她看见了杨符。 他手中的弓还没放下去,就那么大大方方地落在窗沿之上。若不是他穿着一身素简的道袍,那一番清闲的姿态,真应当是哪家风流恣肆的郎君。 杨符站在窗边,看着她不甘又通红的眼,甚至于很轻地笑了笑。 原之琼体内的力气在一点点倾泻,最后只得无力地匍匐在桌案之上。她费力地扭着头,一直看着杨符,杨符也就那样一直欣赏着她呛得满面鲜血的这一幕。 他在欣赏她的死亡。 原之琼看着他那双含着满意之色的笑眼,心里的不甘一点点地漫上来。 杨符,杨六郎,那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玉面小郎君,自小便身披一肩雪般的干净冷清。她惊于他仙人一般的气度,年岁渐长,又顺理成章地转为倾羡与爱慕。 她爱慕他所有,却无心拥有,她头一次这样爱慕一个人。可他偏偏又自愿落下云端,去与谢忆结一对连理。 他和她从来都没有什么关系,原之琼心里明白。 可她就是不甘心。 凭什么呢?注定孤独一生的杨六郎,便该孤独一生,他不肯爱人,怎么又独爱了谢忆?既然爱了谢忆,怎么又不能爱上旁人? 原之琼此生第一次杀人,杀的便是谢忆。她把毒药送进那个院子里的时候,头一次感到那么快乐。 她要等着谢忆死,等着杨六郎而后落到人间。 杨六郎的确没再回到天上—— 他变成厉鬼,在这儿等着她呢。 她并不伤心,也并不后悔,就只是不甘心。 她眼里的泪盈盈地转,最后又压了回去,她没有什么好哭,不想让他此时太过满意,也不肯让他在眼中变得模糊。 她清晰地看着杨符的无情,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也没有闭眼。 祝含之确认她丧命,这才走到窗边,看着仿佛持酒观花一般逍遥的杨符,对他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无声地邀请他来。 杨符点了下头,将弓扔给部下,施施然下了楼,又进了对面繁记的小楼。 有伙计引着他一路登楼,祝含之在那间房中等着他。 祝含之并不惊惧,也不意外,只是合上窗,回头看了一眼原之琼的尸身,朝他道:“我吩咐伙计套辆车,道长自己处置?” 她说得直接,杨符也应得干脆:“多谢祝当家相助了。” 祝含之一副笑模样,眼神里却意味重重,道:“道长这话错了,我可没有帮道长什么。” 笑话,他是来这儿杀人的,她还能帮他不成。 她走到门边,只开了一条小缝,以身作挡,叫了个伙计过来,吩咐他套车准备,这才重新关门进来。 杨符这才问道:“她见过太子了?” 如今到处都在通缉原之琼,她没法光明正大地进入东宫,不过既然来找了祝含之,想来是通过她来达到目的。 祝含之道:“我哪有随意带人出入东宫的本领?最多帮她捎个信儿罢了。” 晋州的生意都被端王府搅黄了,白赔了那么多钱,要不是因为此次太子接手此案,她才不去给原之琼递这个话。 杨符道:“什么信,没看过?” 祝含之攀附太子,是图一个长久的靠山,无谓在这些小事上动脑筋。她摇头笑道:“拿火漆封着呢,看不成。不过道长可以放心,她没见到殿下,送进去的,也就只有那封信而已。” 她特地形容了一下:“在我这儿现写的,应当不是道长想要的东西。” 杨符听此言,问道:“太子收到那封信后,可做什么了吗?” 祝含之笑道:“我最多知道我这里的事儿,殿下要做什么,我如何能知道呢?” 杨符微微压低了眉,道:“我换个问法,那东西没让杨家拿走罢?” 太子拿去便拿去了,只别被杨家人拿去就好。 祝含之只道:“她进城不久就来了我这儿,出去了一晚又回来,有没有和杨府往来,我可不清楚。” 杨符听到这里就足够了。 他点头称谢,走过去推开窗,招呼自己部下进来。部下十分利落地抖开黑色披风,拔出长箭后便将原之琼整个笼了起来。 外面伙计过来敲门,祝含之吩咐了他一句,而后回身面向杨符道:“道长慢走。” 杨符垂首致礼,带人走了出去。 第94章 这么多年,端王一直肆无忌惮。今上一直有意纵容,假作不见,便使得他愈发张狂,终到今日,因有娄县矿井坍塌使百姓丧命的事闹了出来,彻底成了一个引子,成了今上终于可以铲除他的理由。 百姓之命,国家之重,是个太过正义的理由。今上一派正色,当即下令严查,将此事全权交由太子负责,特地点名叫他不必顾及任何人的脸面,只要还百姓一个公平明白。 静春 第95节 事出有名,不可挽回。 首先是世子原之璘。私窃铜矿这事一开始就是从他外室那一家子闹出来的,他从中拿了不少,根本就逃不掉。 除此之外,他在封地胡作非为惯了,什么侵占民田、强关店铺、纵马伤人、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以财偿命、买官卖官等等的恶事,一样也没少做。 晋州百姓苦原之璘久矣,经由此事,知他已死,全都大胆地翻了出来,凡有证据,俱是铁证。 但他已经死了。 死人无法接受任何报应,而百姓的恨意总是经年不绝的,于是通通都转移到了端王府上,首当其冲的就是近来大名远扬的原之琼。 原之琼的罪责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端王为了给自己脱罪,不惜给原之琼编织了一条完整的证据链,使得查证时可以迅速又准确地确认,一切罪证均有名目。 其次,不仅是窃矿,查证时还发现,晋州有暗厂私自铸币,搅乱市场,以劣币驱逐良币,最后达到财富集中的目的。而这家铸币的厂子,是原之琼命人安排的。 她自然也有些别的罪行,只是相比这两项,都是轻的。 原本是明珠一般金尊玉贵的郡主,经此事后,迅速变得声名狼藉。 今上早对晋州这边的杨简和宋既明下了旨意,一个查案子,一个守王府。端王是半步踏不出王府大门,只得日日垂泪,一连往上京递了好几封陈情书,又是说理解圣上,为臣者遵从圣上安排,又是说自己年逾半百就这么一双儿女,如今彻底没了,好不感伤。 但无论上京和晋州的戏唱得多么乱哄哄,原之琼始终没有出现过。 而在这一场漫长的查证度过了月余后,太子麾下率先找到了原之琼。 说来也算奇事一桩。晋州民怨沸腾,纷纷要求官府给百姓一个交代。太子做了奏本请命,今上直接批准,于是为安抚百姓情绪,稳定晋州经济,朝中特地拨了大笔银两,又派了大臣赶赴晋州。因忧心晋州情况,今上特地找来杨符,卜了一卦。 就是这一卦,算出了原之琼的方位。 据说,这位清河郡主被找到时,拒不认罪伏诛。领兵之人提前得了太子的允准,见此情况,下令射杀了原之琼,将她的尸体带了回来。 同时带回来的,还有在她藏身之处找到的一个包袱。 而这个包袱在东宫被打开的那一刻,则又改变了已经近乎于结案的进程。 因为那个包袱里的东西,明确地指向了端王与东境军。 -- 谢愉得了密信,特地来找周鸣玉。 周鸣玉回到滨州之后,便一直留在这小小的保育堂中,每日帮着谢愉照顾这些孤儿,闲的时候,还会教他们学点武艺。 她武艺自然是不如薛峰青的,但薛峰青未必一直在保育堂中,那些学武心切的孩子们见不到薛峰青,便要来缠周鸣玉。 小秦游不喜欢舞刀弄枪,但难得的是,倒也愿意学些武艺。谢愉干脆教了他谢家剑,周鸣玉头回见时,颇惊讶于小秦游的天赋。 他是彻底地继承了谢二用剑的天赋,若是真走了这条路子,将来未必比不上秦游。但他既然更乐于读书,谢愉和周鸣玉也就没有强求。 反倒是大些的秦漫,十分热衷此道,刀剑枪棍,样样都舞得漂亮。得知周鸣玉也会功夫之后更是开心,缠着她叫自己用鞭子。只可惜近来还没完全拿捏,每天都要把自己狠抽几道。 谢愉站在院子旁,对周鸣玉招了招手,看她和秦漫说了两句,便快步走了过来。 “姐姐,什么事?” 谢愉拉着她回了房间,关上门方掏出信封递给她。 “军中来信了。朝廷派了人来——是太子那边的人,突然开始查起了军备和十余年前的旧账。” 近来端王被查,东境军中的杨家高位首领明显谨慎了不少,如今又赶上这件事,难免让人注意。 谢家当年倒下,却不至于将所有兵卒斩首。这些年谢愉一直有意发展,倒是真联系上了一些爬上高位的旧部,不停地传送消息。 这旧部察觉到不寻常之处,立刻便给谢愉传了信。 周鸣玉看了眼信中内容,拿到一边去烧了。 谢愉不知朝中情况,只能猜测,但看见周鸣玉这波澜不惊的表情,便道:“你知道这事儿?” 周鸣玉解释道:“这事儿之前未必能成,我也就没同姐姐说——来滨州之前,我联系了在晋州的贺掌柜,让他帮我传信,和上京那边联系了一回。我离开上京之前,曾经和杨符有些交集——” “杨符。” 谢愉听到这个名字,眉目有些低沉下来:“你没告诉我你和杨家人交情这么多——你知不知道他把九娘从夫家抢出来了?” 周鸣玉有些惊讶道:“姐姐知道这事儿?” 谢愉脸上尽是忍不住的厌恶,道:“她那夫家是看中了谢家声名,高攀九娘,谢家落难,九娘性子又懦弱,我想也知道她过得如何。我那时原本是想将她带出来,先送走了再说,只是在杨家被人盯着,一时耽搁了。岂料那个疯子居然敢去强抢。要不是之后我就离开了上京,高低要回去找杨符拼命。” 她提起这事就来气,杨符那个自私自利的蠢货,只顾自己的心,却半分不为九娘考虑,半分不想杨家的残忍。 他是全了自己的心意,怎么不想想覆巢之下无完卵,杨家见他如此疯魔,岂会再留九娘性命? 杨符这事闹得人尽皆知,最后谢忆过世,他又重新回去修道。虽然杨三郎叫人瞒着她,她还是知道了这事,那时她月份已经很大了,直接就破了羊水。 就是因为这事刺激了她,她半分不肯再继续和杨三郎周旋,才决定铤而走险伤他,换自己远走筹谋。 两姓之仇,杨家人这辈子都还不清楚。 周鸣玉看谢愉这般生气,只得拍拍她手臂,道:“姐姐莫气,我不是要和杨家人攀扯,只是当时在上京时,我见过他一回。因原之琼拿九姐姐做文章,杨符便设计将原之琼赶回了晋州。若不是因为这事,我也不会想着冒险给他传回信去。” 谢愉看着她,问道:“只传了回信?” 周鸣玉道:“只传了信。” 谢愉有些讽刺道:“他确是一副深爱九娘的模样,你也不可轻信,他会为了九娘便和你站在一边。” 周鸣玉知道谢愉的偏见不可几句话解开,便只道:“可如今军中这信来了,朝中的人已至东境军中,便可知还是有些用的。” 谢愉看了眼那边的灰烬,耐下性子,道:“你仔细告诉我。” 周鸣玉垂眼,道:“原之琼原本在杨简手里,端王将罪行推到原之琼头上,杨简是有意放了原之琼看她反应。那日我一路去追,她是回了上京——她对杨符有意,八成是回去找他。” 谢愉沉着脸道:“别拿原之琼打岔,我是问你和杨符。” 周鸣玉摇摇她手,笑道:“姐姐莫怪。我离开上京前,找了个小乞儿给他塞了个信儿,大概是说谢家落难与端王有关。我猜提到谢家,想到九姐姐,他约莫会上心。原之琼不可能不知道端王的底细,这次回京,只要杨符肯与她周旋,未必不能套出话来。” 谢愉有些气地拍了她一下,道:“这样没有把握的事,你也敢做?” 周鸣玉道:“我那时候只知道军中的事有问题,可我对那些事毫不清楚,就算来到滨州,可能也是铩羽而归。说实话,我在上京始终毫无进展,心中不是不急的,便想冒险试试。” 她看着谢愉明显就想要开口责备的眼神,立刻又道:“如今看来,这都是有用的,杨符那边必然是从原之琼那里知道了什么——应当是端王与东境军有勾连,所以朝中才会派人来查东境军。” 谢愉还是道:“太冒险了,如果东境军没有问题,如果原之琼没有和杨符见面,如果杨符站在杨家那边……你就死定了,你知不知道?” 周鸣玉道:“我知道。” 可她实在太着急了。 可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快的法子了。 谢家没了的时候,她实在太小,对家中关键的事情一概不知;而她从前又只是个在富贵乡里受人吹捧的世家贵女,哪能有什么门路去查这些东西。 谢愉看她这模样,知她一路被发卖,总是要比自己辛苦的,也不忍再苛责她,只是自己坐下,考虑了片刻,破釜沉舟道:“既然已经如此了,那就豁出去了。” 周鸣玉看着她如此神色,问道:“姐姐知道什么吗?” 谢愉道:“二伯被卸了官职之后,东境军便由他从前的副手杨寅接了。那杨寅是杨宏的族弟,没少掺和这摊子事。谢家有个旧部,从前只是个小兵,如今被提拔起来了,官职不高,但却是守在杨寅身边的亲卫,也发现了一些东西。” 她看着周鸣玉,也不知是生气还是无奈,道:“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打算告诉你的。” 周鸣玉俯身坐在她脚边,拉着她膝上的手,道:“这些事终归都是要有个结果的。端王是真的和东境军勾连通敌,反咬了谢家,是不是?” 谢愉点了点头。 周鸣玉手有些颤。 谢愉握住她的手,道:“十一娘,莫怕。” 她声音分外坚定,道:“我原本是不打算这样着急的,但是既然阴差阳错到了这一步,也没必要去躲。太子的意思,必然是那位的意思,他要惩治端王,要惩治世家,这便是一个现成的机会。” 她眼神里毫无惧色,道:“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痕迹也留了不少了,我们手里捏着证据,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捅破,不怕他们还能稳坐高台。” 她这些年准备了这么多,是早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了。 周鸣玉看着她,坐正了身子,同她正色道:“六姐,答应我一个要求——这件事,你不要再管了。” 第95章 谢愉垂眼看她,笑道:“我不管,你能管?” 周鸣玉点点头,道:“我可以。” 谢愉望着她,脸上的笑意收了些,眼底也淡了下来,但她仍然轻松道:“少来,还没到要让你一个小姑娘去管的时候呢。” 谢愉早熟,极小的时候就有了管家的本事,平时总觉得弟弟妹妹都是些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所以哪怕周鸣玉已经这么大了,她依旧觉得她还是个孩子。 周鸣玉正色道:“姐姐,我没有和你开玩笑。这件事说白了,是今上想要处置端王,意外查到东境军,把杨家拖下了水,如果没有我们介入,根本就不会联系到谢家的案子上去。这个时候,谁出面,谁就是在犯险。” 谢愉道:“你也知道是在犯险,还敢说这话?谢家尚有遗孤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官府连个画像线索都没有,还敢在外面找人。你出这个门试试看?你早上出去都活不到晚上。” 周鸣玉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更应该由我来。我在上京,见过他们太多人了,身份早就藏不住了,这次消息暴露,八成就是端王府看不惯我多次搅局,所以才故意放出消息,想以我逃罪之名义置我于死地。” 谢愉的眉毛愈发紧蹙。 周鸣玉继续道:“我横竖是躲不过去的,若是平白被他们拿下了,那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但若是借着他们清查端王府和东境军的时候,带着证据介入此局,兴许还能翻盘——只要将舆论做大,坐实他们陷害谢家枉死,总有人记得当年谢家镇守海境的大义,朝上即便只为名义,一时也不能杀我。” 谢愉道:“这并不是十足保险的局面。你能破局,自然最好。可是证明谢家无罪,就是证明皇帝错了,他们不可能认这个错。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解决掉你,彻底把谢家抹掉,便不会有人再提起这事。” 周鸣玉看着她,道:“所以,姐姐就更不能出事了。” 她笑了笑,面上倒是平和,显见得是思虑过许久了的。她同谢愉道:“仍是那句话,我已经暴露了身份,躲不过去了。此事若不能成,也只是折损了我一个,对姐姐是没有影响的。” 她故意露出些为难的神色,道:“我不如姐姐头脑,若是这摊子都交给我,我一个人是绝对做不成姐姐这样的。万一我折损了,姐姐的基础还在,姐姐大可以多等几年,等孩子们都长大了、安全了,等到下一个机会来临,等到我们手里的东西更有把握的时候,再议其他。” 谢愉冷眼看她,道:“你还跟我演上了?我不让你去,倒显得我不通情理了,是不是?” 周鸣玉笑道:“姐姐最是英明的了。” 谢愉哼道:“你说的我都没想过吗?如今整个院子,如果非要送一个出去,就属你最合适。” 周鸣玉便道:“那就说好了。” 但谢愉却道:“谁和你说好了?” 她甩开周鸣玉的手,站起来走到一边去,抱臂看着她道:“我是被关在杨家了,没亲眼见着,只是天色一变的工夫,家里人就全死了,土都埋上了。我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做梦一样见到你还活着,没道理再把你推出去,让你去送死。” 六娘谢愉当年在闺中,就是个最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凡有什么打算,必然要办成,整个三房院子都被她理得井井有条。 后来她到了待嫁的年纪,自己选中了杨家三郎,和父母商量定了,顺顺利利地成了婚。 静春 第96节 对她谢愉而言,这世上从没有什么事,是她不同意,还能顺利办得成的。 所以今日,她说不让周鸣玉去,周鸣玉就别想去。 周鸣玉无奈道:“姐姐,我们只是要考虑到最坏的情况,但未必事情真会发展到那一步。我既不是孤军奋战,那一切都有转机。” 谢愉强硬道:“我没有那么乐观的心态,真觉得凡事都能尽如人意。你想让我置身事外,那还有谁能够帮你?杨简?此事一出,杨家在劫难逃,杨简自身都难保。夫妻大难临头都要各自飞,他凭什么一直护着你?” 这话没有半点错。 周鸣玉沉默下来。 谢愉看她垂眼,想起她先前与杨简纠缠,连手里的证据都是杨简给她的,但如今将杨简送上死路的,也就是这样东西。 她太清楚她的妹妹了——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爱更重要的东西,她不会为爱情放弃家人的冤屈,但心里属于她自己的那一块地方,她没办法忘他。 那种以一种最特别的姿态闯进生命里的惊心动魄,她有过,她也有过。 虽然不愿回想,但不得不承认,真的是……太难忘了。 谢愉缓和了口吻,不想继续戳妹妹的伤心处,打算换个话头,但周鸣玉却先开口同她道:“我不指望他。最好最好,再也别让我看见他。” 此事一出,相见不如不见。 她眼神和口吻明显冷了下来,偏头看向一遍,摆明了是不想再提的表情。 但谢愉可是她亲姐姐。 自家妹妹是真情还是嘴硬,她还是能看出来的。 谢愉也不戳穿,直接道:“那就不提他们。总之我是要告诉你,这件事你别想自作主张。东境军那边查证起来还要有些工夫,等情况落定我们再作反应,别主动送上门去找死。” 周鸣玉知道谢愉不会让她陷入危险,今日谈话不成,倒也算在意料之中。只是她的主意既然打定,一时也不会扭转。 所以她只点头,道:“好,且再等等,看看情况罢。” 但她又补充道:“但如果有机会,我还是会想办法去做的。姐姐,这个事你拦不住我的。” 谢愉瞥眼看她。 拦不住? 她人都在这儿了,还能长翅膀飞了不成? 她心中暗暗道:还是得提醒青哥一句,把她给盯死了才最好。 -- 但谢愉嘴上说要求稳,心中也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机会。 这些年她通过谢家旧部,也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端王和海寇私自交易,不可能越过镇守海境的东境军去,所以东境军中,一定有为两方牵线搭桥的角色。 而这个角色,便是杨家人。 如同端王留存的那些密信和账本一样,杨家人也留存着一些沟通的密信和记录着从中牟取了私利的账本。 这些东西,虽然到了最后关头都是铁证,但同样也是他们互相拿捏彼此的把柄。真到了该鱼死网破的时候,这些全都是致命的一击。 所以不到最后一刻,他们绝对不肯放弃这些东西。 谢愉联系的那个旧部,如今已经是东境军将领杨寅的亲卫,几乎是分寸不离地守着杨寅,难免会看到一些他和端王府上的人来往的时候。 甚至于,连海上的海寇上岸与他私下详见,他也遇到过几回。 但是杨寅十分谨慎,每次与人见面,对方衣着都完全看不出身份,还披着宽阔的披风,拿巨大的风帽将脸遮住,生怕被人看清模样。 至于沟通的信件和文书,不重要的当即销毁,重要的即便留存,也要在没人护卫的时候,所以一时之间,尚不清楚他藏信的位置。 如今皇帝终于向端王发难,来的人又是太子麾下。这位太子由来与今上是一条心,决定了要做,便必然是要做得干净彻底。谢愉不肯放弃这个机会,当即给这旧部传信,让他设法找到杨寅通敌的文书或是其他证据,若是不能,让他在朝中来人面前露出些马脚也是可以的。 如今能联系上的旧部,在军中联合起来,多少是有点行事的便利的。 但这一局,远比他们预想的好破。 因为那些海寇是个变数。 他们在海上打家劫舍,靠的就是端王和东境军为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大箭,为作回报,他们会将金银分出一部分作为回馈。 但金银都是假的,杨家人之所以同意插手这桩生意,并不是被那些所谓的金银珍宝吸引。 他们真正想要的,是东境军永远的权利。 那些海寇手中握有大箭,便可持续侵犯海境。只要他们一直保持默契的交互,将每一次海战都变成一出逢场作戏,便可以使杨家成为东境抗敌的中流砥柱,向朝廷制造出一种假象——如果没有熟悉东境海域和海寇的杨家将领,东境必然陷入危险。 那么,杨家人便永远站在东境军的中心。 但现在,这种平衡被端王府的获罪打破了。 那些一贯贪婪又敏锐的海寇,不再相信端王府会为他们提供长久的助力,没有了源源不断的大箭,他们也不肯相信东境军不会向他们发出攻击。 那些海寇自然不会自投罗网联系朝廷,因为揭发了杨家,无异于是断送了自己以后的活路。 但他们仍旧以此为要挟,强迫杨家向他们让利,杨寅因此与他们僵持不下。 那旧部敏锐发觉到不对,也没贸然联系海寇,而是直接做局安排了一番,正让朝廷中人将那来东境军中谈判的海寇逮了个正着。 杨寅原想暗中杀这海寇灭口,再次被谢家这旧部抢先一步。朝廷中人发现杨寅灭口之举,生出怀疑,立刻暗中展开调查,最后在旧部有意无意的偏帮之下,拿到了杨寅勾连外敌的信件。 至此,杨家通敌之罪彻底确定。 杨寅等人被夺职押往上京的那天,周鸣玉在薛峰青的相助下瞒过了谢愉,独自一人,返回了晋州。 第96章 在滨州的这段时间,周鸣玉顺理成章地接触到了谢愉手下的那些势力,尤其是在东境军中深埋的那些旧部。 谢愉本就没打算瞒着她,何况这件事本就需要她们多做考虑,所以军中每每送来消息,谢愉都会拿去和周鸣玉商量,共同讨论下一步的计划,而后向旧部返还指令。 所以那些旧部在军中做的每一步行动,都与她们姐妹俩在背后的引导脱不了干系。 而在意识到那些海寇的心思并不单纯的时候,也是她们商议之后当机立断,让那旧部立刻布局,使得海寇被抓,引出杨家。 如履薄冰,步步为营,不过也就是如此。 好在这经月里,姐妹两人都算谨慎,始终头脑紧绷,才不曾行差踏错,有了这样顺利的结果。 事情越顺利,周鸣玉要自己前去的心思就越坚定,谢愉防备她的心也就越深重。 所以她不止一次地私下提醒过薛峰青,一定一定,要盯紧了周鸣玉的一举一动。 谢愉从来没有怀疑过薛峰青。 因为自打他来到她身边以后,便从没有一次违拗过自己的心意,自己如果对他提出了这样的要求,他是绝对不会违背的。 更不要说,周鸣玉是她的亲人,薛峰青小时候也没少给她带过糖吃。就凭周鸣玉口中叫他一声“薛大哥”,薛峰青也不会叫她犯险。 所以谢愉从来没想过问题会出现在薛峰青这里。 她是半分不知道,周鸣玉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薛峰青谈过,又暗中达成了一致。总之,等她发现周鸣玉的身影失踪之时,已经晚了。 -- 周鸣玉这一次来晋州,依旧没有走官道。 她仍旧是走上一回的山间小路,当初破败的那些荒村,依旧还是那个样子。她记得宋既明家所在的那个村子里,应当还有位老人尚在,便特地去看了一眼。 但那个村子也空了。 整个村子空空荡荡,鸡犬之声不闻,除了偶尔几声寥寥鸟叫,剩下的唯有寂寂风声。 就是那一刻,周鸣玉才突然意识到,这个夏日已经在长日不绝的算计和考虑中,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她复又上马,一路行至小别山。 上一次来的时候,她拿小别山做借口,半真半假地向宋既明套话,说自己想去瞧瞧秀美风景,但话一套到,便立刻没了想法。 难得这次倒是有了时间。 她骑着马,一路悠悠走在山路之间,直看到有山泉汩汩,方下马取了水囊,从山泉里舀了一袋,站在溪边仰头喝了一口。 “山中水凉,姑娘慢饮。” 周鸣玉尚未入口,听见这一声,放下手中的水囊回头,看见宋既明骑着马在她身后。 他看见她回头,下马向她走来。 周鸣玉笑了笑,道:“宋大人来得倒快。” 她一直藏在保育堂中,但谢愉不避讳她,所以她行动倒也方便。虽然外面的人一时找不到她,但她想要传句话出去,倒还是方便的。 她知道宋既明一直留在晋州看管端王,所以特地转了几手,将信儿传到宋既明那里,约他小别山相见。 宋既明面上依旧平平淡淡,看不出太多别的表情,但是走过来的步伐却快速。他看着她,目光不曾避闪,直到她笑了笑,他才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忙不迭错过了目光。 他微微垂首,错过周鸣玉的目光,却又忍不住抬眼,同她道:“姑娘怎么突然给我传了信?” 周鸣玉轻松道:“我来白送大人一记大功。” 宋既明问道:“什么大功?” 周鸣玉笑了笑,道:“现在不是到处都在传,当年谢家抄家,有个孩子脱罪逃脱在外了吗?我瞧他们抓了这么久,也没个线索,横竖我与大人也算旧相识,既有此功,便送予大人好了。” 她等着看宋既明的表情,但宋既明依旧毫无表情。 她在心里有些扫兴地想:这宋既明果然是个无趣之人,怎么永远都是这样平平板板的一张脸。 宋既明就只是望着她,沉默了一瞬后,同她道:“我可以不要的。” 周鸣玉顿感无趣,扁一扁嘴,正要说话,而宋既明又开口道:“清河郡主已经过世,端王与清河郡主不曾相见,也未必知道。这世上其实没有那么多知情的人……姑娘,继续做周鸣玉也很好。” 他口吻是认真的。 他认真地看着周鸣玉,在说一些帮她脱罪的话,一些作为一个忠于国朝的臣子而绝对不会说的话。 周鸣玉这回有些小小的讶异了。 她问道:“宋大人完全不惊讶于我说的这些话吗?” 宋既明摇头。 周鸣玉又问道:“宋大人知道我身份?” 这次宋既明点头了。 静春 第97节 周鸣玉想起宋既明从前对她那些莫名其妙不知从何而来的宽容和熟稔,当时还觉得荒谬,如今便觉得不过如此。 但她依旧觉得奇怪。 “大人从前认识我吗?我的记忆里,似乎并不记得与大人见过。” 宋既明对她奇怪的态度,实在是让她也很好奇。 宋既明不愿多说,只是道:“姑娘没见过我,只是我见过姑娘……谢十一娘、谢惜,是很惹眼的姑娘。” 周鸣玉听见他叫出自己从前的名字,先是有些微微的怔愣,但随即便释怀般一笑,道:“所以,我与大人的旧识,应当不算糟糕,是不是?” 宋既明望着她,犹豫了很久,方道:“算,也不算。” 糟糕,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实在太过狼狈,为了给家人换一□□命的食物,连尊严全都踩到了脚底。即便他如今已经长成这样的心态平和的男子,但依旧不太愿意回想起那段仓惶逃命的时光。 可是,她并不糟糕。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是他前半生穷苦悲戚岁月的终结,此后他所走的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媚的坦途。 是她开启了他生命里的美好时光,带他一步一步变得更好,变成如今这个宋既明。 他分明是句句有回应,却俱是语焉不详,周鸣玉听得也有些茫然了,实在想不出究竟是怎样的旧识,才会让他有这样的感觉。 但他显然是不想多说的。 所以即便她再问,也不会问出什么。 她只是从他的口吻和面对她的态度,想,那应当是一段还算正面的印象。 所以,并不妨碍他们今日这一回相见。 周鸣玉洒脱一笑,坦荡道:“果然是旧相识,那不就更好说话了吗?宋大人,先时在晋州,你一路护我完全,我心中是感激你的。这次由你送我返回上京,我也安心。” 宋既明见她坚定目光,问道:“你还是想要做谢惜,是吗?” 周鸣玉点头,道:“是。” 这一句肯定的回答,让他彻底坚定了下来。 于是他正色道:“回京一路,直到送姑娘见到太子或者圣上之前,我会保证姑娘平安无虞。姑娘放心。” 宋既明退后一步,抬起双手,微微躬身,向她拱手一礼。 周鸣玉看着他,亦屈膝颔首,回以一礼。 “多谢大人。” 山风清凉,轻轻卷起她腰间纤长纱带,柔柔吹向他的方向,而她只是随意地用手一搭,便阻绝了与他相及的一切可能。 她侧过身,拿起手中的水囊,仰首饮了两口,笑道:“大人果然没说错,这小别山间风景秀美,山溪也的确清甜可口。上次没来,当真遗憾。” 他们骑着马,并不扬鞭,只是缓慢地走过这短暂的一程山路,而后将这美丽景色全都抛在脑后。 宋既明微微落后了周鸣玉半个马身,而后将目光不露声色地落在她的背影。 小别山,小别山后无相见。 他少时常见村中人出外,经小别山后走向天下四方,见留下的人泪盈于睫,无声蔓延出一股离别的伤情。 他那时候正是跳脱狂妄时,想这低低矮矮一座土山,算什么高山深壑?不必要铁蹄踏过,凭他一双腿脚,都能轻松走过去。 那都是不懂的时候。 那都是,少年时,尚不知去者不回,逝者如斯的时候。 小别山,低低矮矮一座土山,如这般慢慢地走,也很快地便走了过去。 这一去,便不会回来了。 她来时,分明是心怀二意,口中话语真真假假,他却仍然真心相请,真觉得来日方长,真会有与她再赏山色的时候。 她应当是记得的,否则今日便不会送信给他,约定在小别山中相见。 但也就是如此了。 宋既明一路带着周鸣玉回到晋州,却没有带她回到端王府,而是来到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别院。这院子不大,里面就三间房舍,此刻并没有什么多余的人在。 宋既明引她入内,道:“我这些日子在晋州不住端王府,就租了个小院,姑娘安心住在这里,不会有什么危险。我们计划明日返京,明日一早我会来找姑娘。若是姑娘缺什么东西,写个单子给我,我叫人帮姑娘购置。” 东境军那边尘埃落定,杨家和端王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宋既明已收到朝中旨意,命押端王入京扣留。 周鸣玉是猜到端王会押解回京,才卡着这个时间,来联系宋既明的。 如今一看,时间正好。 她摇摇头,道:“既然要回上京,带什么都是身外之物,留不下来。我没什么需要的,大人不必费心了。” 她的口吻玩笑一般,宋既明却听得一时沉默。 其实这话也算是实话,等她以谢家女的身份回了上京,只怕连命都留不住,又何况别的? 宋既明原本是想,等安顿好了她,确认她没什么需要,便给她留出空间,让她今日一人在此好好休息。 但听了她这话,又觉得自己不能这样走了。 她与他此次重逢,始终一身轻松,脸上的笑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真实。但就因这样,落在他的眼中,才更如长日里一阵无声的风,去而不回,伸手也无法挽留。 他并没有贪图什么,他只是试图挽留,他只是用一种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方式去梦想挽留一阵风,想来这不该算是错的。 “姑娘……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 周鸣玉笑道:“没有了,大人安心忙自己的事罢。明日回京,一路我且听大人安排。” 宋既明望着她,转回了原本要离开的身子,重新面对向她。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心情说出了这句话。 “姑娘为什么不找杨简呢?” 天知道他这些年在朝上经历两派交锋,有多不耐烦提到杨简。 他看着她眉眼微动,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 第97章 宋既明原本觉得自己这一句话实在有些恶劣,说出口后便有些自恶,但却奇怪地并没有生出什么后悔,见她如此神色,更是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放弃感。 “我以为,比起我,姑娘会更优先选择杨简。” 就像以往的每一次,他初初遇到她时,她坐在杨简的身侧,他再次遇到她时,她又和杨简站在了一处。 他永远都晚那么一步。 该死的杨简,怎么能在杨家抄了谢家之后,还能拥有那么幸运的命数,与她先结识不算,还要与她先重逢? 周鸣玉原本以为他们两人是对家,从来是不屑提及对方,所以此刻不防他突然提及,难免有些怔愣。 但之后,她立刻恢复了寻常神色。 宋既明对她的时候,或许有时有所不言,但态度绝对是坦荡的。 她不是半点察觉不到,所以已经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时候,便不该再有所保留地避他三分了。 “大人知道我是谢惜,那知不知道,我与杨简少时,曾经立定婚约?” 宋既明说“知道”。 于是她轻轻笑了,用坦荡得几乎有些残忍的回答告诉他道:“所以这一条路,我的选择可以是大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唯独不能是杨简。” 她那双干净又明亮的眼睛里甚至浮现出一点温柔,只是那温柔全然不是对他。 “谢家要杨家偿命,但谢惜不能对杨简这样残忍。” 这就是理由。 这世上多的是比男女之间那点浅薄风月更加重要的东西,所谓爱情在家仇和亲人的性命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谢家的女儿不会因为杨简停下向杨家复仇的行动。 但谢惜可以有那么一点私心。 就一点,想来亲人疼爱她,来日黄泉相见,不至于太过责备她。 宋既明有些麻木地点了点头。 啊,原来是这样。 他没有任何立场责备她什么。诚然她这么短短的一句话,将他的一颗心摧得痛不欲生,可他从来没说过,可她从来不知道,她本就不该为他的单恋与仰慕负任何责任。 此刻,连她将他放于首选的这一个选择,都显得有些可笑了。 他什么也不能说。 什么都不说,才能把他的心继续藏住。 什么都不说,才能继续坦荡地装成对她毫无意思的模样。 宋既明从来不打算告诉她,关于他们以前的那些浅薄缘分,因为这本就是她生命里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若她不放在心上,他也不必拿出来绑架她的心意。 此刻就更觉得,还好,还好,还好她什么都不知道。 宋既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垂眼道了句“姑娘好好休息”,而后退了出去。 回京的安排已经做好,对端王的看管密不透风,他没有什么可再继续操心的,只是守在这小院之外。等天色彻底昏黑下来,他回到院中,静静坐上门前那棵大树的树干。 他在夜色里垂眼看着熄了灯的房间,忽而冷不丁地想到,当初在上苑,周鸣玉遇刺的那晚,他带着人匆忙闯入时,是杨简站在屋里杀了那刺客,提着剑让他们退后。 所以,光守夜和护她这件事来说,他也是晚了。 他有些理解了借酒消愁的人,也生起了些想要痛饮的念头,但是他由来不多饮,此刻又有任务在身,偏偏是不能饮酒的。 于是他又忍住了。 他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守了她一晚。 第二日一早,晨光熹微,他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从树上跳下来,和前来找他的部下叮嘱安排。 城门开了,他们的车队也已经准备就绪,该离开了。 宋既明和部下说完话,转身进了院子,去敲周鸣玉的房门。 周鸣玉没有让他等待太久,不多时便打开了房门。她已经收拾好了自己,一身打扮得利落又清朗,随身一直带着的包袱也提在手里。 静春 第98节 她向宋既明笑了笑,道:“宋大人,早啊。” 宋既明勉力道:“姑娘早。” 她敏锐地发现了他面上的一点点倦色,道:“大人没睡好吗?” 宋既明摇摇头,只说还好,又侧身请她出来,道:“给姑娘备好马车了,姑娘随我来罢。” 周鸣玉跨步出来,回手顺势关上了房门,就是在两人这一转身的功夫,小院的门口,却突然听见马蹄疾疾的哒哒声。 来人从马上跳下,两步迈进这院子大门。 他一身风尘仆仆,显见得是一路匆匆赶来,眉眼间也有些憔悴的倦怠。而他眼里是沉的,看见她的那一刻,浮出些寂静春色尽数揉碎的戚戚。 宋既明下意识就要上前一步,将周鸣玉拦在身后。 可就是迈出半步的那一瞬间,他回头看了一眼她。 她面上微微的讶异之后,分明生出些复杂的情绪,又艰难地推回眼底。 ……原来她也是想要见他的。 他那些阻拦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他只能侧身问她道:“姑娘若要说话,我在外面等姑娘。” 周鸣玉对他说“多谢”。 他要听的又哪里是这句“多谢”? 他走出了这个院子,错身而过的瞬间,一眼都没有侧目。 -- 今日阴云满天,有风。 杨简就站在萧瑟的长风里,目光很沉地望着她。 自在上京再次相遇,他从来没有这样地看过她。来疼寻君羊寺而弍二午九以四7看更多万界文周鸣玉遥遥望着他,看得到他眼中复杂的情绪如同乌云翻墨,一切都是稍纵即逝,只有一股浓烈的悲伤,如何都抑制不住,慢慢地溢出来。 周鸣玉心中因这一眼而微微泛起隐痛。 东境军中的情况既定,杨家人通敌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的罪名。覆巢之下无完卵,杨简如此权重,又孤身在外,必然会受今上忌惮。 她原本觉得,他必然早就被召回上京了。 她造成了如今的局面,她原本是不打算再与他相见的。总之这一生阴差阳错,他们最好谁也别怪谁决绝无情。 可他偏偏又来了。 如果他已经豁出性命,冒大风险,就只是为了来见她一回,那如今这样面面相对的时候,她也不该太过自私,又仓促地转过身去,说自己不肯相见。 她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提步向他走了过去。 这一程是近十年的漫长光阴,是他们独自度过的半生山水,是那年匆匆离别后再难得相逢的一见。 她跨过这一切,来到他的面前,视线仔细地望着他的面目,停留在他低垂的眉眼。 难得一见啊……可不能如此伤感。 她忽而笑了笑,长眉妙目都轻松地舒展开来。 “杨简,好久不见。” 她看见他的面容,因这轻轻的一句话,破碎了所有低沉的寒意。他难以自控地皱起眉心,眉眼里都是抑制不住的苦涩。 那些宛如滔天巨浪般翻涌的情绪,终于撞碎了所有不堪一击的拦阻,排山倒海地淹没了他最后一点无力的坚持。 他太明白她了。 他一听就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不是在以周鸣玉的身份叫他杨简,不是在说自那日娄县相别后,已有多日不见。 她在戳破那一张被他费尽心思遮起的窗户纸,同时戳破的,还有他费心隐藏在平淡眼神之后的痛意。 他的挣扎全落在她眼里,而她只是用带着笑意的温柔目光,接纳他所有的情绪。 她已经来到他面前,残忍地叫出他的名字,他也就只能微微哽咽着开口。 “……十一娘,好久不见。” 十一娘,这一程半生久别,当真是,好久不见哇。 谢惜的眼中瞬间柔和起来,也是在同样的一瞬间,浮起了浅浅一层迷蒙的雾气。 杨简喉头发涩,道:“为什么偏偏是这时候?” 他甚至都有些恨意了,又或者只是委屈——为什么偏偏要这样对我呢,十一娘? 他分明,他分明……是不想认她的。 起码,不能在此时。 谢惜看着他有些疲倦泛红的眼睛,伸手轻轻碰了碰,有些心疼慢慢溢出来。 她轻轻道:“因为我们还差一次好好的相见与道别,上次,我们分别得太匆忙了。” 这世事总是冷漠又荒唐,藏着尔虞我诈的凶恶陷阱虐杀无辜,却偏偏不肯留一分余地,叫一个明日再见的小小约定落地成真。 这一回再见,竟已是流水积年之后。 而她却说,为相见,也为道别。 杨简心里明镜一样清楚——自她带着东西果断地离开了他的身边却不留一字一言之时,他就非常明白,她必然会走上这样的一条路。 他等待着这一日的到来,像等死一样。 他望着她,忽而上前一步,一把将她拥入怀中,紧紧地收紧了手臂。他贴着她的耳边问道:“阿惜,性命偿清,一切还能从头吗?” 这拥抱让他愈发不舍,连嗓音都含了泪意的模糊:“我不想分开。” 他从重新见到她的那一天起,就开始思忖他们的将来。她必然是不肯放弃的,而他也必然是不肯叫她伤心的,所以到了最后,恐怕非要生死相隔不可。 他反复劝自己说,分开罢,分开好,她这样艰难地过了半生,总该有个温暖又平安的结局,没有杨简,忘了杨简,也无所谓。 哪怕她的姓名不再和他并排写在一起,也无所谓。 可此刻他还是轻易地反悔了。 他比任何一刻都要清醒地明白:哪怕罪孽加身,哪怕万死难赎,他还是有着想要和她永不分离的奢愿。 谢惜抵在他的肩头,因这一句话而落下泪来。 她埋首在他宽阔的怀抱,凝噎难言:“阿兄,杨简……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始终是喜欢你的。” 第98章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谢惜始终无法否认这一点。 这是她自幼便识得的好少年,他一直优秀、意气、朗朗夺目,他是她的好兄长,后来又与她定下婚约。在她的生命里,这是注定要与她度过一生的对象。 他是她那些虚荣岁月里外显的一处骄傲,也是她私藏于心不肯对人轻言的笃定爱慕。 但说来也是有些不可置信,原来这么多年,她是从来没有对他这样直白地说过喜欢的。 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失去之后,才觉得过去彷如黄粱一梦,触手即碎,尽是些不可确信的恍惚感。 她想,这一见,这一句,总是不该吝啬告诉他的。 而她也就只能说到这句了。 杨简和谢惜永远坚信彼此想要厮守的私心,但杨八郎和谢十一不可能永远只顾自己。 他们是家族的孩子,得血肉性命于家族,受生养教育于家族,享安稳华奢于家族,所以在家族需要的时候,一切皆可舍去。 再矢志不渝的爱情,不到双方俱死的那一天,都只是一句无法证实的空话,没有任何重量与可比性。 所以,性命偿清,是从头开始的前提,也是他们面前难以逾越的沟壑。 逝者无法复生,失去无法再得,要如何回报,才能算作偿清呢? 她只说半句。 他全都明白。 杨简拥着她,仰首长长抒出一口气,扯了扯唇角,道:“你这样说,我就当你答应了。” 他轻轻拍一拍她,道:“你签了婚书的,不能不认。” 谢惜始终没有抬头,温热的眼泪从她眼中漫出来,打湿了他肩头冰冷的衣衫。 她一只手紧紧拥抱住他,试图驱散他昼夜兼程赶来而铺满了的一身寒意;而她另一只手中还死死攥着那个包袱,那里面的东西会将她的爱人彻底送上死路。 她的手开始发颤。 那一纸洒金点墨的薄薄婚书,轻而易举地定下了他们一生的缘分,却又在谢家败落时在某个无人在意的角落,毫无意外地碾碎成泥。 她的那张婚书,早不知被丢到了何处。 是不是因为她这样随意地丢掉了这个约定,所以才叫她今日如此怯他? 她有些发闷地同他道:“可我的那张已经丢了。” 杨简居然笑了,答她道:“在呢。你的那张,我后来去想办法找出来了;我的那张,原本要烧,被我抢回来了。两张都在我那里,一张不少,你若是不认,我来日变成冤魂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当初谢家被抄,府中所有文书都要被一一审核,负责的就是他大兄杨策。许是他们一时疏漏,没注意到那页夹在其他文书里的婚书。 杨简去谢家旧宅没有找到,不肯死心,又偷了杨策的钥匙入库去翻,还真叫他翻了出来。 至于他那张婚书就更简单——杨宏想逼他另立婚约,当面就要烧掉,他硬是从火盆里一把抢了出来。虽然烧坏了边角,但好在字都还在。 而到了他手里,不管杨宏要怎么对他,他自然都不会再交出来了。 他将两张婚书放在一起,藏在了一个只有他才知道的地方,偶尔拿出来看一眼,只有无可奈何的怅惘,大约是因为知道再没有成真的一日。 哪曾想,居然还有今天,能拿来要挟她再应自己一回。 杨简想:他这一生为皇帝做鹰犬爪牙,恶事干了不少,但大抵不是发自本心,而对谢惜的一切,又素来算得诚恳。若是天命当真赏罚分明,凭这一份约定,总该允他死后来生得一回完愿。 谢惜听他轻笑,自己却笑不出来,问道:“真有那么一天,你还肯认我吗?” 今非昔比。谢家败落,和杨简没有什么关系,可如今杨家倒下,却是她一手造成。 静春 第99节 杨简道:“认。杨家多的是不肖子孙。我认定你了。” 他三哥不听话,他六哥不听话,他有样学样,做个不听话的子孙,又能怎么样呢? 他一身骂名,也不介意被自家祖宗再多骂几句。 总之他就是想要和她一起。 他尽力驱散方才一时不备而泄露的低落情绪,用一种轻松的口吻,哄着怀里这在多年后失而复得的姑娘。 他仿佛是真的看到了那么一日,就仿佛这一切都能轻松过去,而将来真有那么一日似的。 杨简低下头,有些爱怜地轻轻蹭了蹭谢惜的发侧,轻声道:“别怕,阿惜,别怕。宋既明一路护着你上京,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你把证据交给太子,太子是仁德圣明之人,都会一一为你查清的。别怕。” 谢惜低着头,把眼泪都抹在他的衣服上,微微退开一些,待用手指将脸上泪痕都抹去了,才抬头看向他,道:“那你呢?” 杨简回望她,伸手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道:“陛下急召我回京,我不能和你同行了。不过,来日你我都在上京,不怕不能相见,是不是?” 谢惜听到这句话,又有些想哭,只是咬了咬唇,硬生生又憋回去。 她抬起头看着杨简,道:“只要证明你无辜,就会没事的,对吗?” 她定定地重复问道:“你是无辜的,对吗?” 杨简有些无奈地笑了。 “对,我向你发誓。” 他那时是个满脑子只怀揣谢惜的少年郎,行次又不居长,尚不如大兄杨策般足以成为杨宏的左膀右臂。谢家的事,他自然是无辜的。 他确实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做出肯定的回应。 可是他的无辜不重要,就像当年连谢惜这样的小姑娘也逃不脱无情的令旨一样。 谢惜点一点头,垂首吸了吸鼻子,没忍住又回到他怀抱中,重新拥抱住了他。 他终于温暖了。 她的情感和理智在做反复的拉扯,纠结了许久,却不过只是纠结了一瞬,而后她又放开了他。 “快去罢。” 她扯了扯他的披风,道:“上京既有了旨意,你莫要再耽搁了。” 杨简看着谢惜,只微微顿了一刻,便顺势拉住了她空余的手,道:“我先送你。” 他抚了抚她的手背,俯身快速地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转身牵着她往门口的马车边去。 他从容而淡然,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她另一只手里的东西。 马车边,是宋既明和他另一个部下。 宋既明的眼光沉沉,先是看见垂首的谢惜,分明是哭过了的脸颊,然后又看见他们紧紧相连的双手。 就像很多年之前,他只是上京街头一个无名之辈,看见人群熙熙攘攘之后,那一双惹眼的少年少女,牵着手穿过繁华的街市,脸上的笑意璀璨得彷如身处无忧之境。 他垂下眼,不再多看,侧身退开一步。 杨简难得这回不曾与他针锋相对,只是微微颔首,谢过他这一回让步与通融,而后扶着谢惜上了马车。 她回过身来,在车门边望他,手却依旧没有松开。 杨简笑了笑,解了个小荷包下来,塞到她手里,触及分明是个小圆盒的形状。 他伸手抚了抚谢惜肩头的发,笑道:“一直带在身上没去,这回刚好用上了,今天风大,擦擦脸,别吹坏了。” 他看着她的表情,匆匆补了一句:“不许哭。” 谢惜还记得自己最初是不打算哭的,谁料到了最后,居然是杨简在关照她的情绪。 她有些嗫嚅着道:“帕子还没给你呢。” 他这回倒是不催她了,很宽容地道:“不急,我们来日方长呢。” 谢惜鼻子泛酸,但是还是忍住了,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时刻,只得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不大好看的笑意来,轻声道:“阿兄,再见。” 杨简笑着回应她道:“阿惜,再见。” 手松开。 杨简慢慢退开,脸上始终保持着的温和笑意也慢慢归于静寂。他走开几步,离马车远了些,抬手对宋既明一礼。 宋既明平静地望着他,直身受了,却不回应。 杨简也不介意他这一刻的无礼与傲慢,只是为了防止马车里的谢惜听到,而放低了声音,同他道:“劳宋都统一路费心,莫叫有心人伤她。” 宋既明心中不屑道:我自然会好好照顾她的,你又算什么身份来提醒我呢? 可另一个声音又在同他说:他们尚有不解情缘,而你宋既明又算什么呢? 宋既明觉得这些年他对杨简累积的种种恨意,此刻又向上攀升了一大截高度。 他不想让谢惜感动,所以也压低声音,只是口吻的冰冷与讥诮却是掩饰不住的:“圣上的旨意已经下了许久,你在外不归,回去是罪加一等。” 开心吗?倒也不算。杨家倒台,他和他背后的寒门势力,都会因此大肆庆祝一番这来之不易的阶段胜利,但他并没有什么开心的感觉。 杨简不大在意道:“无所谓了。” 杨家之罪,无谓什么罪加一等,也只有死路一条了。 他伸手请他先行:“你们在前,我送她出城,再走。” 他回身,从那边等候的茂武手中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十分平静地跟在谢惜的马车之后,始终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宋既明亦骑上马,先绕路回了端王府门前,接上了手脚带着镣铐的端王,将他押入四面都围得毫不透风的囚车,这才一路出城往上京去。 杨简的目光一直落在谢惜的马车上,但谢惜一次都没有从里面探头出来,即便他的马蹄声,一直清晰地穿过所有杂乱,落在她的耳边。 步出城门,杨简上前,伸手扶了扶马车的顶檐,而后收回手,纵马而去。 第99章 谢家遗孤被找到,手中带有杨家密谋构陷谢家的密信以及端王通敌的罪证,此事在朝中一时引起轩然大波,一旦证实,便说明当年谢家数百口的死亡都是冤案。 而后,军中有数位将领联名上书,作证谢家将领在军中清廉骁勇,即便伤重也永远冲在前列,绝不怯战,绝不可能与海寇通敌,反而是杨家几位将领,私用昂贵,远超军费所支与份例所用,并有假战之嫌。 这之后,当年在太医院供职的一位龚姓太医,重新参上,递交手中一份药案和问诊记录,证明端王曾串通太医院替换谢家当年几位主将的药物,致使其病情反复、伤重难愈。 一道又一道证据参上,将此事一次又一次推向顶点。 今上并没有召见谢惜,但却在早朝之上点了太子出列,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此事务必要查个清清楚楚,将文书列明白送到他的御案之上,不可叫无辜者枉死,忠国者蒙冤。 太子领命。 谢惜身份特殊,虽为罪臣之女,但此案正在重理,不可关入大牢,同时作为重要证人,要保证其安全,所以太子直接在东宫辟了一处居所,让谢惜入住。 虽为入住,实为监.禁,谢惜在其中不可出门,也不可与外人通信。便是有一位相熟的女官前来探望,也是请示过之后,才得以入内,待了盏茶的时间便要离开。 就是在这样萧瑟又孤独的秋日里,辗转了数月,等到第一场雪倏然而落时,一切终于尘埃落定。 -- 杨家府上,寂寂许久。 往常繁华热闹的园子,此刻安静无声。仆从们知道如今主家在朝中处境不好,个个谨小慎微,生怕激起一点动静,惹了主子们的不快。 但奇怪的是,平日在朝上最光鲜的那几位,反而一个比一个瞧着平淡。 就连冷面阎王一般久不归家的八郎君杨简,都难得一直留在家里,每日宽衣大袖地晒着太阳,拉着他七兄在园子里喝茶钓鱼。 他们钓的是家主杨宏在园子里精心养了许久的鱼,但即使杨简钓上来当场烤了吃了,杨宏那边居然也不作任何反应。杨籍惴惴之下又被杨简拿着烤鱼在他鼻子下面晃悠,没忍住吃了一口后十分良心不安地加入了弟弟每日的破坏行动。 但朝中没有人会来恭维杨宏了。 所以这个平日里十分热闹的池子,眼见着因此愈发冷清了。 池子差不多要空了的时候,冬天来了。 朝中终于有了将要落定的风声。 这时候鱼已经不大好钓了,杨简和杨籍费了好大功夫,才得了两条。杨简把鱼烤了,选了其中一条,也没用食盒,只用右手端着盘子,左手拎了个酒壶,手指挂两个杯子,又捏了四根筷子,就这么去找他大兄杨策。 下人们看着相当不安——要知道大郎君最是讲规矩的,打从出生起就没有过一刻不正经的时候,八郎君要这么进他书房,拦还是不拦,着实是个难题。 杨策彼时正在书房中擦拭长剑,看见他来时这模样,倒也没生气,只轻笑道:“我那日听说池子快空了,我还不信,去瞧了一眼,撒一把饵料都见不着一条,果然是都被你吃干净了。” 杨简把鱼放在桌上,还给他把筷子摆了摆,又将酒壶和酒杯放在旁边,十分从容地坐下了,请他道:“兄长不来试试?这鱼除了刺多,味道还不错。” 杨策道:“不错?那你今日才来请我试试?” 杨简面不改色道:“那不是我前些时候手艺不纯熟吗?” 杨策笑了笑,坐在他对面,拿起了筷子,道:“我就不该让你进来,书房是吃鱼的地方吗?” 杨简和他碰杯,道:“兄长就是被父亲管得太严了,不知道这种在眼皮子底下犯禁的痛快,今日小弟是特意来请兄长开心的。” 杨策点头,道:“是,一屋的鱼肉味儿……你小子手艺倒不错。” 兄弟俩一边吃喝一边聊,倒难得有些偷得浮生半日闲的轻松,待鱼吃完,酒喝干,杨策这才微微放松了时刻挺直的腰背,微微向后靠在了椅背上,用一种平日从不得见的轻松姿势,看着外面凄凉的景色,慨叹道:“要入冬了。” 杨简手里把玩着酒杯,应了一声。 杨策也不知是如何联想到的,忽而道:“那年你自己去了龙爪司,父亲知道后生气,去祠堂罚你,也是这么一个冬日。我去时,你在祠堂里跪着,他在门外头站着,一肩的雪,也不去拂,就那么看着你。后来你跪够了时辰,该起身了,他才走。” 杨简根本不知道这事。他就只记得那年因没能按杨宏的预想进入翊卫,自己干脆投了龙爪司,回来后又是一阵冲突,雪日寒冷,他在祠堂跪得麻木。 杨策道:“父亲不爱管你……八郎,你从小寡言,但不出错,比我们都好教养。父亲口中不说,但想着将来要引你走一条坦途。谁知道你大了,反倒叛逆起来,我们兄弟几个加起来,都不如你挨打多。” 杨简不知今日怎么兄长突然做起了父亲的中间人,只玩笑一般回应道:“我们这些兄弟,除了兄长,哪有什么听话的?” 杨策点点头,不知是不是有些醉了,话也多起来:“是啊。你,六郎,还有三郎,都不听话……三郎平时连上京都懒得出,为了谢家六娘子,头也不回地走了,二叔母为了他,私下与母亲哭了几回了。” 杨简没接这话。 可杨策又续着这话说了下去:“咱们家啊,说是和谢家有多年的情谊,到了如今,早就攀不上人家了。父亲当年计划着为我求娶,谢家没回应,之后嫁了两个女儿,也没轮到咱们。父亲早就不指望攀谢家这门亲了。要不是谢家六娘子性子说一不二,看上了三郎,也轮不到咱们去攀亲。” 这事杨简是知道的。就是因为知道杨家不如谢家,所以为了谢惜,他才那么努力。 杨策道:“三郎性子弱,一路都是被推着走,二叔本不觉得是门好亲,若不是父亲要借势,这亲事根本定不下来。谁知道三郎也是用了心的。谢家出事,他们害怕六娘子报复,防着她,想杀她,三郎从不违拗长辈,居然也做了这样的事。” 自打当年杨三郎走了,杨家不少长辈骂他是不肖子孙,杨简倒是头一次从杨策这里听到这话,便道:“三哥和嫂嫂感情深厚。” 杨策笑了一下,又慢慢落了下去,泛起些微末的苍凉:“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了责备他。只是他这一去,太久了……我那日和父亲去看二叔,二叔病得厉害,左不过就是今年了。他拉着父亲的手求他,千万要把三郎的尸身找回来,说临死之前,总要再见一见他的儿子。” 静春 第100节 杨简垂着眼,眼睫微微颤了颤,没说话。 杨策回头看他,用肯定的语气问道:“父亲从来没有和你说过这些话罢?” 杨简的沉默就是回答。 杨策微叹道:“你们啊,总是自觉聪明,自觉天衣无缝,煞费苦心地防备家里。如果不是为了你们这些孩子,作父母的,何必要忍着丧子之痛装作不知,来全你们那一点算计呢?” 十月怀胎,廿年教养,孩子们的秉性,他们清清楚楚。杨三郎就是再倔强,也不会在杨家如今这样情形下,依旧为了六娘子的安危,不肯回来见一眼父母。 他出了事,他们不是全然无所察觉的。 杨策眼中醉意散去,微微倾身,问道:“三郎死在何处,埋在何处,你当真不肯说吗?” 杨简垂首道:“我不知道。” 他捏杯的手有些用力,道:“我没有找到过他。” 杨三郎沉默又单纯,他想着,只要杨家人找不到他们,就会觉得谢愉必然还与他在一起,只要他在,杨家就不会对谢愉下手。 所以在谢愉离开以后,他仍旧不回杨家,为的就是替谢愉圆这一个谎。 但他坚持不了太久。 谢愉在杨家下毒,他从不曾怀疑过她,所以体内毒素早已累积太多。逃亡的那一路上,他一直在喝药,但始终不曾停止呕血,同时,他亦发现自己的四肢开始僵硬颤抖。 他知道自己也许没救了,心中无可避免地升起畏死的情绪,而后又在想,那他死了,他的父母怎么办呢?他的妻,又要怎么办呢? 在他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的时候,谢愉生下了孩子,趁他不备,捅了他一刀,由薛峰青护着逃了。 那一刀不致命,但对于杨三郎来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躺在床上,鲜血濡了半床,心里突然确定了一个念头。 在世人眼中,他不能死。 所以即便死,也只能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 杨三郎一生为善,不曾做过一件恶事,只在临死之前强撑着下了床,拔出一把从不曾饮过鲜血的君子剑,杀光了自己所有部下。 他绝不能让一个活口回到杨家。 杨策点了点头,相信了杨简的话。 “那就是六郎在帮他……那我便没有办法了。六郎他……” 他微微顿了一下,千万句未尽之言,最终没有明言,只留下一句:“不如不做杨家的孩子。” 他有些自嘲地垂首笑了笑,想要倒酒,拿起酒壶来,壶里又早已喝干。 真不痛快啊……连酒都不能到全醉。 他有些无力地抬了抬手,道:“去罢,八郎,去罢……” 第100章 杨简站起了身,却并没有立刻离开。他目光落在杨策的身上,突然发现这位从来寡言沉默、站在最前的长兄,此刻唯余一身疲惫。 他拱手,对杨策一礼。 杨策没有抬眼看他。 但杨简依旧正色道:“多谢兄长,肯将当年案卷中的纰漏之处点出,告知太子。” 这样大而久的案子,卷宗拉了大半天都不完,若不是杨策写了个状子,单等如今的官员再翻,恐怕不一定能发现,就算发现,也不一定那样全面,又那样快速。 杨策扯了扯唇,以手扶额,闭上了眼。 杨简微顿,又道:“还要多谢兄长,当年抄家之时,放了十一娘一条活路。” 当初谢家人是被杨策押走,他若有心追究,那么秀书与谢惜互换身份的这一出活命之计,则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 杨策侧面坐着,整张脸挡在手掌之后。杨简看不见他的表情,也等不到他的回应,在说完这两句话之后,他再次一礼,将桌上的东西拿起,转身安静地走了出去。 酒香、鱼香,都因敞开的窗户中吹进的长风,而慢慢在空气中消散,整个书房又恢复了从前的模样。 杨策在一片安静里放下手,抬起了一张疲惫的脸,空荡荡地看向窗外沉沉的天色。 他才三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纪,此刻却仿佛是个古稀老人一般,毫无气力地佝偻着腰背。 他是真的感到疲惫。 他是杨家的长子,出生的时候,杨家早已比不得祖上的繁盛。但父亲杨宏雄心勃勃,整个家族将最好的教育和最高的期望都落在他的身上,恨不能倾全家之力为他铺路。 他自小便受到最严格的要求,除了别人对他的要求,亦有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他寅时起床读书,子时才熄灯,四季更迭一日不落,从来立坐皆有规范,挺拔不屈,未有一刻不合礼数叫人失望的时候。 他是年轻一代最优秀也最得人看中的一位郎君,他这一路都走得顺畅无阻。 他自然也是最得杨宏器重的,所以作为杨宏最信任的儿子,他接触了杨家几乎所有核心的隐秘。 大家族中最易藏污纳垢,没有谁家是真正完全干净的。杨策接触过这些事,也料理过这些事,他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只要能处理好,只要结果是为家族好,那么就没有问题。 所以东境军中的那些事,和端王勾连的那些事,他从来就不是全然不知的。 杨策并不觉得这危险是不能承受的,只需要更加注意就好,在这所有事中,他唯一有所担忧的,就是自己的三弟。 因为他和谢家的六娘子定了亲。 杨策诚然是一位关爱弟弟的好兄长。虽然他不认为弟弟们应当长成没用的富贵草包,但还是因为自己吃过苦,所以想在必要的责任之外,拼命守护弟弟们最后的一点自由和快乐。 就是因为如此,他才会想要保护杨三郎,所以才会时刻叮嘱杨家人注意和端王来往的尺度。 但之后,又冒出一个不省心的杨简,自幼和谢家那个最得宠爱的小十一娘走得太近,想要再结一段良缘。 杨策心里清楚,谢家和杨家绑得越紧,谢家就越信任杨家,杨家就越能从中获益,得到更大的好处。但也是因为如此,一旦将来出现问题,两家翻脸,即便杨家得胜,自己这两个弟弟,也必然是受伤的那方。 这些猜测全都成真了。 他冷眼看着杨家一步一步将谢家推向灭亡的深渊,并不打算做什么多余的事,使得全家的盘算都付诸东流。但他仍旧在很偶尔的某些时刻,委婉提醒自己的弟弟们不要陷得太深。 这些话也显见得是都白说了。 谢家被抄的那天,杨策亲自上门,同谢家主母行礼的那一段,是觉得木已成舟,无谓在最后一刻失了体面,横竖官兵已经包围了谢家,不会有谁能逃出生天。 但他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换掉谢惜。 谢夫人提醒他,她家六娘子,还在杨家府上。 已嫁女自然是不受牵连的。谢夫人是在提醒杨策,要他必须退让这一步,否则她谢家女儿,纵然豁出性命,也必然闹得他杨家永无宁日。 杨策不怀疑谢愉能做到这样的事。 所以他暂时退了。 他心里并不觉得麻烦——横竖谢惜逃不出这个院子,如果不作为主子被抄斩,那就只有作为奴仆被发卖。而杀一个奴仆,对于他们来说,是太过轻松的事情了。 他分外无情地按照家族的谋划,将谢家人推上断头台,并没有半点惭愧之感。但是他的两个弟弟,一个逃出了家,一个挨了毒打。 跑了的堂弟就算了,被关着的那个半死不活的,是他一母同生的亲弟弟。杨简求了他,他也就心软了那么一次,没有告知杨宏,无声地放走了谢惜。 没事的,他想,谢惜和谢愉不一样,从小娇花儿一样地长大,没有接触过什么阴暗诡谲,便是走了,也翻不起风浪。 说句不好听的,恐怕即便他不下手,她也是难活的。 杨策从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他就只是有些可惜与伤感,自己这两个弟弟,还是没能保护得住。 ——直到如今。 那一股迟来的后悔,终于在此刻,重重地压垮了他。 原来他什么都没有做到。 他想要做家族最好的孩子,就应该一切为了家族,什么弟弟的伤怀,什么一时的心软,这些都是不该留存于他身上的东西。他就应该像自己的父亲一样,执起棍棒,毫不容情地痛责这两个被儿女私情冲坏了头脑的弟弟,将一切意外都扼杀在萌芽之际。 他想要做弟弟们最好的兄长,就应该挺身而出,和父亲、和家族、和一切的阴谋与不公抗争,坚信并追求清白与正义,就应该规劝父亲回头,持身守正,守护两姓交好,满足两个弟弟这一点自由和心意。 他并没有在某一个角色的道路上走到最终,所以此刻,他既没有成为家族希望的样子,也没有成为弟弟们需要的形象。 而他的错,造成的后果,就是今日整个杨家的败落。 他已经习惯了由自己来承担责任,所以这个时候,他没有办法推脱压在自己身上那些沉甸甸的罪恶感。 他真羡慕杨简那点随时都可以反驳父亲的叛逆,他做了弟弟的同党,吃了父亲的鱼,在读书的房间里大快朵颐,和弟弟喝着酒随意闲谈。而此刻,香气散去,短暂的轻松和快活散去,他又变回了杨家的大郎君。 杨策坐在原地,静静地歇了半刻,伸手从桌边的抽屉里,取出了一柄精致却冰冷的短刀,用毫无兴致的眼神欣赏了一会儿。 短刀落地,手臂垂落。在一个普通的冬日午后,杨家的大郎君终于卸下了重担,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而舒服的姿势,坐在椅中,长久地等来一场凝望至终的深雪。 -- 杨家的府上挂了白,但大门紧闭,无人吊唁。 门是杨简让关的。外头的百姓,知道杨家叛国,虽碍于官兵驻守,不能上前,但纷纷唾骂杨家。 杨策之死,被视作懦弱之徒的脱罪之举,百姓们不知他是谁又做了什么,但他盖以杨姓,便只能招来谩骂。 这些百姓们自然是没有错的,他们只是不知道,几年前上京推行而出让无数农户们得益的田改新法,编纂者的一长串人名里,亦有杨策在列。 而随着杨家最得意的这个孩子死去,整个杨家都彻底陷入了死寂。由来坚毅又硬朗的杨宏,忽而之间便白了一半的头发,形象也不再强硬,每日只是静静守在杨策的灵堂,甚少说话。 七日之后,杨策的棺木出门,安安稳稳地入了杨家祖坟。 外间的一应事项,全部由杨简接管。杨籍自觉不如杨简,也不去给他多添麻烦,只是一直守着父母,照顾他们。 杨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过度,难免郁结难解,影响到身体。送葬归来后,杨籍去见过杨夫人,知她喝药歇下,便没有多作打扰,只是对身边年长的妈妈打听了几句,问过她身体情况,便要退下。 “还请妈妈照顾好母亲。我先去看看父亲。若母亲醒了,劳您同她说一声,晚间我来陪她用饭。” 这管事的妈妈应下,杨籍便拱手告辞,又去书房找杨宏。 杨宏没有什么公事可以处理,此刻就落坐在檐下,静静地看着院中飞雪。 杨籍从老仆手中接过绒毯和手炉,走上前去,将杨宏手边那个不大烫手的手炉换了,放到他的手中,而后又展开绒毯,重新帮他掖好。 “这几日风冷,父亲坐在此处,务必保暖。” 他掖着毯子,触及到父亲明显消瘦的身体,有些难过,又道:“阿父,我知道长兄过世,您心中难过。但还是请您看重身体,不要生病。” 杨宏垂眼看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道:“我知道。起来,别趴着了,坐到旁边来,陪我说说话。” 杨籍说“好”,吸了吸鼻子,把泪意憋回去,坐到了杨宏的身边,帮他煮了一杯热茶,递到手边。 杨宏接过,看了看茶汤,叹道:“你啊,旁的倒也罢了,煮茶还不错。难怪不爱做官,叫你去署衙点卯,像揪着你尾巴了一样。” 杨籍有些尴尬,以为杨宏要责备他,便道:“我不是这块料。” 静春 第101节 杨宏却只道:“没关系,你不爱做官,也没关系。” 第101章 杨籍有些微讶,没想到杨宏怎么一反常态,说了这话。 杨宏看见他神色,轻轻笑了笑,道:“听见我这话,你觉得奇怪?我从来没要求你升官上进,你莫不是觉得,我真指望你走这条路罢?” 杨籍面露窘态,道:“是我不如兄弟们。” 杨宏抿了一口热茶,道:“杨家有出息的孩子们多了,总不能人人都去做官。你在此处差些,孝顺父母,你却比他们都强些。我与你母亲,同人提起你常在膝边尽孝,也是骄傲的。” 杨籍不曾听父亲说过这样的话,此刻不免有些无措的赧然。 “这都是儿子应当做的。” 杨宏却叹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应不应当?” 杨籍望向他,以为他是伤怀于长子去世,所以才作多番慨叹,正要加以劝慰,杨宏又道:“看过你母亲了吗?” 杨籍说刚去过了。 杨宏便点头,道:“今日难得有闲,你坐这儿,陪我喝两杯罢。” 杨籍自然称是。 杨宏身后的仆从去做准备,杨籍想了想,同杨宏道:“八郎也辛苦了好几日了,不如,也将他叫过来一起罢?” 他知道杨宏与杨简之间关系僵硬,只是最近家中操持的许多事都交给了杨简,杨籍心想,到底是亲父子,没有隔夜仇,杨宏兴许并不会排斥与杨简同饮。 杨宏却道:“他连日辛苦,算了,改日罢。” 杨籍原本以为杨宏是拒绝,可是听他口吻,又分明是关切的,并不是用好听话来推脱,于是心中微喜,想,若父亲肯示弱,八郎也不会驳他的面子,若是此刻去叫,必然是会来的。 他的弟弟,他心里最是清楚,若是能与父母好好相处,他又何必叛逆地常日争吵受罚呢? 但他又转念一想,杨简确实辛苦,便想着算了,等下回他告诉他父亲的心意,再组一局对饮,也是一样的。 杨籍露出了明显的开心之色,道:“那等过些时候,天气暖和起来了,春天园子里花都开了,我们找个好日子,叫上八郎一起。” 杨宏看着这孩子温暖干净的眉眼,安静地望了他半晌,问道:“孩子,你不怕吗?” 杨籍知道父亲在问什么。 他只是对做官没兴趣,不是全然对朝局和自家的情况一无所知。 他回答道:“父亲,没什么可怕的。我们一家人都在一起,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杨宏追问道:“那若是,这道坎过不去呢?” 杨籍依旧道:“那我们一家人,依旧还是在一起的。” 他的口吻里始终含着明亮的希冀之色,即便是在冬日里,也能轻易地熨帖住杨宏一颗已经苍凉而冰冷的心。 杨宏的眼底,难得地浮起一股温热的暖意。 他余光里瞥见老仆端酒过来,借着放下茶杯的机会,抬手按了按眼睛,含糊道:“酒来了,喝酒罢……” 杨籍是杨家最细心又贴心的孩子,看见了父亲拭泪的动作,理解父亲在官场浮沉半生之后回到家的这一点脆弱,并且懂得不去戳破和打扰。 老仆退下,他为杨宏斟酒。 “等天气暖和些,我上街去,再给父亲买几条鱼,放进池子里。到时候池子里红白锦簇的,父亲每日赏鱼看鸟,也能轻松些。” 杨宏哼了一声,道:“还是免了罢。你们两个把我的鱼都吃干净了,往里头放多少,也是进了你们俩的肚子。” 杨籍便笑道:“那正好,八郎好手艺,到时候让他做给父亲也尝尝。” 杨宏瞥他道:“你吃了不少,怎么不记得给我尝尝?” 杨籍垂首,尴尬一笑,没接话。 吃了父亲的鱼,还要拿来给父亲,岂不是找骂吗? 杨宏一眼就能看明白他在想什么,道:“怕我骂你?除了你那一桩婚事,我何时又真的骂过你了?” 杨籍听见婚事,脸上的笑意淡了淡,道:“婚事……是我犯倔了,可是父亲,我也不后悔的。” 杨宏道:“我知你喜欢她,亦知她心思不纯。不肯同意,不是怕家中如何,是怕你二人将来成了怨偶,你可明白?” 杨籍点头,道:“我都明白。父亲,我只是不想后悔。” 他已然知道原之琼的结局了,除却当初听说时失神了一段日子,如今早已能够平静地提起。 “我大约也明白她不安现状,只是觉得这一条错路,我若见着能拉一把,总不能袖手看着。到如今,挽回不得,我也不强求的。” 他笑一笑,道:“将来,我的婚事,还要请父亲母亲,帮我多掌眼的。” 他有心宽慰父亲,字字句句是将来,落入耳中,听得杨宏长叹一声。 杨宏拿起酒杯,道:“好,好……” 杨籍以为这便是回应了,恭敬地手执酒杯,微低半分,与杨宏的杯轻轻一碰,而后仰首饮了下去。 杨宏的眼睛一瞬间就红了,这才将酒喝了,将酒杯放在桌案上,伸手向杨籍道:“我的儿——” 杨籍本欲为二人斟酒,倾身之时,手却突然一抖,酒壶重重地磕在桌上。他有些无措地看着自己失力的手,下意识便对杨宏说了抱歉,而后便要去执壶,可是僵硬的手却根本不受控制。 他整个身体毫无支撑地倒向一边,将整个酒壶拂下桌案,他亦失力地向地上坠去。 杨宏起身扶了一把,将他揽进自己怀里。 “父亲……” 杨籍有些无措地唤他,一张口,立刻便有鲜血喷了出来,一时溅得满身满脸,连杨宏的脸上,都无可避免地沾染了几点血迹。 杨籍眼中分明是有些迟来的害怕了,泪意也涌了上来,口中不住唤着“父亲”。 但杨宏只是抱住了他。 杨宏没有叫人前来,只是将他揽着,低头用慈爱而温柔的目光望着他,道:“七郎,不怕,快了。” 可杨籍脸上的恐惧、不解还有痛苦交杂的表情,终究还是看得杨宏不忍了。他终归还是错开了目光,只轻轻拍着杨籍的脸,不住道:“好孩子,快了……” 这一杯酒,很快的。 好孩子,不要怕。 光秃秃的枝头被风带落三分薄雪,杨宏感到自己怀中的孩子渐渐不再动弹。 他一双老眼中的泪,终究还是缓缓落了下来。那沉闷而悲凉的嚎啕,低低地在院中盘桓不去。 他杨宏一生有三子二女,儿子个个优秀能干,女儿尽是聪慧有才。可惜啊,幼女早年夭折,长女出嫁后即难产身亡,一个也没能留在身边,就只剩下了这三个儿子。 他用心地教养着这三个儿子。长子果然成为了上京世家人人称羡的郎君,满京的长子继承人,在同样的年纪里,没有一个能比杨策更加优秀,没有一个比他在朝中站得更高。 他把所有的心血都留给了这个长子,等待着他将杨家推向更高的位置,等着他完成自己未完的宏愿。 但就在不久之前,这个读过太多书、明得天下理的孩子,终究还是被杨家压垮。他的道不与道同,理想与现实也相差太远。 与其说他是自己接受不了,最终选择了死亡,不如说,是他这个父亲,教了他太多理,才逼他追寻了正确的理,才逼他走向了死亡。 他还有一个小儿子。 这个小儿子,锋芒更甚,聪慧更甚,走着家族与前辈们铺好的路,本来可以与收成的长子相辅相成,一路走到更高的位置。 但这个儿子也被他毁了。 他在祠堂打断了棍棒,打断了幼子的腿骨,打断了他半生的心意与理想,也打断了他的昭昭前路。 从此后,他与幼子的半生,便成了一程徒劳无功的较劲。他要逼他认错,逼他回头,逼他回到正确的路上,却只能逼得他越走越远。 于是,他就只剩下了杨籍。 这个儿子不够出挑,但却足够乖巧,只有他从小就听话地守在父母身边,像一只怯懦的雏鸟,不向外飞,只肯留在父母温暖的羽翼。 所以所有脱离了严格话语的甜溺爱意,都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杨籍的头上。 杨宏有最寄予期望的儿子,有最盼望成才的儿子,却只有一个作为父亲最心爱的儿子,那就是杨籍。 而现在,这个最爱的儿子,就躺在他的怀里。 杨宏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痛意,那个最可爱的小女儿夭折的那天,也是一个这样的深冬,他抱着小小的一个女儿,拿自己的大氅裹住她,也没能让她冰冷的体温重新变得温热。 当初的痛已经去得太久了,他几乎都要忘了,没想到二十年以后,他又要这样再重新感受一遍。 只是这一次,是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杨宏非常清楚杨家没有以后了。他的小儿子铁了心地要追求真相,哪怕把整个杨家拉下水也在所不惜。他从前管不住杨简,如今自然也管不住他。 杨简早已走到了太远的地方,杨宏叫不回他,救不回杨家,唯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这一件。 他要把自己最爱的孩子送走。 杨籍虽懦弱,却绝对不肯丢下自己的家人,将来杨家人难逃一死,他必然愿意与家人同赴死局。 可到了那时候,他难道要叫自己家已经嫁出去的那几个女孩,来为家人收尸捡头,来为戴罪的家人送葬埋土吗? 他亲眼造成谢家的一切,总不能再叫自家的孩子,再走上这么一条路。 杨宏泪流满面,蹒跚地抱着冰冷的杨籍,想要站起,却再也无力站起。他踉跄一步,抱着自己的孩子,重重地摔倒在冰天雪地。 第102章 谢惜在那个僻静的小院子里看过了几回冬雪,才等到有内监前来,请她前去相见太子。 她知道这一切都要结束了,整理了衣衫,跟随内监一道,走出院子。 这并不是谢惜头一回见太子。 当日她随宋既明回到上京之时,宋既明坚持她是此案关键,没有让任何人带走她,而是直接入宫向今上请命,之后谢惜便直接被太子手下的人带到了东宫去。 当时,她没见到今上,但却直接面见了太子。 太子虽一派由内而生的威严之色,大抵因为谢家有冤的说法一时横行,所以面对她时态度尚算得温和。 待简单问过她情况,又收下了谢惜呈交的证据,便让内监带她安置,而后安排了手下处理此事的官员,继续与她对接。 至今日,是第二回。 静春 第102节 谢惜心里大约也能想得明白。她在这案中自始至终不被传召,无非是因为天家早已有了决断。他们想要铲除端王,想要解决势盛的世家,如今有了个绝妙的时机,便正好一起处理。 至于她,并不是什么重要的元素。 现实也的确如此。此案结果落定,与今上商议过后,由中书字斟句酌地拟好旨意,而后全然按照流程走了下去。 只是今日,谢惜并没有见到太子。 她被带到一处偏殿,太子手下那位当日来问她情况的官员正在其中等候,见到她后,二人客气地见过礼,他便伸手从桌上取了一张纸,递给谢惜去看。 那张纸上,是和颁布的旨意一样的内容。 一出大案,千百人的性命,浓缩在这白纸黑字,轻易寥落,平淡得毫无感情,激不起一点水花。 ……朕以杨氏昔年辅弼之功,推心置腹,引为臂膀,位高公卿,都督戎机,文武两寄,巨细并关,不意人心易换,难得始终。杨氏里通外敌,泄露海防,欲伤我赤子;蛊惑亲王,窥伺金瓯…… ……端王褫夺爵位,废为庶人;杨宏抄没家产,夷三族。王公朝士,当以兹为念,各效忠贞。若有朋党比周,辄生异议,朕必不容。 那官员估摸着她看完,问她,如此结果,可算满意? 谢惜看完,不算得十分意外,但看到那句“夷三族”,还是呼吸凝滞了一瞬,耳边好像瞬间失了所有声响。 直到官员唤她,她方强自回过心神,没有过多再问有关杨家与端王的问题,只是问道:“民女斗胆问大人一句,那谢家呢?” 这道旨意面面俱到,唯独少了有关谢家的字眼。 官员问道:“依你的想法,希望我们如何安排谢家?” 他的用词非常居中,既非“处置”,也非“安置”,一个听不出喜恶好坏的“安排”,让谢惜心中非常没底。 谢惜脑中飞快忖度一番,而后诚恳道:“谢家除民女外,已无后嗣于世。而民女一女子,亦无可用之能。民女不求光复谢家当年门楣,只求恢复谢家名誉,容民女将家人遗骨重迁一处宁静之处,莫再于乱葬岗上不得安生。但完此愿,民女愿隐姓埋名,为家人守墓,再不入世。” 她是绝然不能为谢家要求太多的。她的存在,已经是今上犯错的证明,如果她还要大张旗鼓地重振谢家的声名,那么和犯上找死没什么区别。 但她也并不希望再重回过去。如今只要死去的家人们可以恢复清名,不再是戴罪之臣,而活着的家人们可以安安稳稳地生活,那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而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那官员仿佛是已经猜到她的请求了,面上并不惊讶,只是道:“谢姑娘,这事是不成的。” 他虽温和地微笑着,但拒绝的话语却透露着坚定。 谢惜拢在袖中的手指微紧。她兀自定了定心神,道:“民女可否斗胆问一句理由。” 官员道“可以”,伸手指向一旁桌案上的一沓文书,向谢惜示意道:“谢姑娘,你看过这些,便会明白了。” 谢惜不解这理由为何如此麻烦,但还是站到桌前,伸手翻开了那些纸张。 纸张已有些年头,是当年办谢家案子时留下的卷宗。除了一些整理好的经过文书以外,还附有当初证明谢家通敌的罪证。 那上面说,东境军中本为谢家一言堂,但由于渐渐朝中调派,掺杂进许多别家将领,并隐隐要取代谢家人在高位将领的位置,所以谢家为保证自家人在军中的话语权,而暗生了不臣之心。 他们与海寇私自相通,达成盟约:海寇只不时来袭,犯而不攻,而谢家亦追而不打,表面防御。甚至于,他们为求真实,还约定好,小战之后便作大战,双方为求最低损失,由谢家告知对方一切的作战方式和部分海防情况。 谢惜看得荒谬,连连摇头。这分明就是杨家在做的事情,当年却居然这样全然地推给了谢家。 她放下文书,又去拿那些证据。她一张一张看,眼中的荒唐之色愈发浓烈。 那官员袖手站在一旁,神色并不急迫,也不开口催促,只等到她看完所有后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方抬眼看向她。 谢惜的脑中一片混沌。 官员并不讶于她的失态,安静地等待她缓过神来。 谢惜的手中紧紧捏着一封书信,其上是统帅谢添与海寇来往商量假战的具体内容,除却是他亲笔以外,最后还落了私章印信。字字句句,俱是通敌实情,千般万般地抵赖不得。 谢惜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她强自压下心头的震颤,问道:“若是假的呢?民女的二叔身为统帅,身边的部下不少,更有杨家的反贼在侧。如果这封信,是有心之人临摹了他的字迹,偷用了他的私章,伪造了他通敌的证据呢?” 官员答道:“这次审问杨家人,他们已经供认不讳。杨家的部分将领借假战向海寇敛财,之后因价格没谈拢,和海寇起了争执,随后发现那些海寇做两头交易,还与谢家人有着联系。再加之那段时间,供给海寇的大箭也断了来源,他们为了防止海寇彻底投向谢家,说出他们的勾当,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借此事来控告谢家。” 他微顿片刻,等谢惜反应了一下,才继续道:“自然,这些供词全部有证据佐证,不曾有假。除此之外,谢添死前,已经承认了这些,亲笔写了认罪书。他的那些姓谢的亲信,也一一证实,每句话都有证据佐证。谢姑娘,后面这些,你是看过了的。” 是,她亲眼看过,都在这里,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她二叔谢添,是朝中有名的儒将,写得一手好书法。他虽然常年不在上京,谢惜也与他见得不多,但他手写的大字一直挂在谢家一处厅堂。 谢惜等小辈幼年习字,常对着谢添那一幅字,甚至还临过谢添写的一本诗集。所以她对于谢添的字迹,可以称得上是非常熟悉。 一个人写字,可以刻意改变字体,但用笔的痕迹,是难以轻易改变的。 就是因为这样,谢惜才如此难以接受。 因为她无法否认,手中这张明明白白写着通敌内容的信件,的的确确就是谢添的字迹。 所以,这就是她所求的原因。 不恢复谢家的名誉,是因为谢家本就有罪。杨家诚然不是什么举报反贼守护国境的功臣,但谢家也不是什么被无辜冤枉牵连的清白之臣。 这封信,应当原本要交给那些和东境军交战多年的海寇,但却被心怀鬼胎的杨家人不知如何截了下来,而后作为了指证谢家的证据。 这里的所有,不是全部定案的文书,但实际上,只是她如今看到的部分,就足以证明谢添是真的做了这些事了。 杨家人当初为了迅速摆脱自己的困境,需要用最快的手段扳倒谢家,没有什么是比谢家真实的罪行而更快更准更狠的办法了。 就因为真实,所以逃无可逃,辩无可辩。 官员打量她神色,见她长久沉默,不再开口,便知她是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一时尚无法扭转心态。 他换了一种宽慰的语气,道:“谢姑娘,当初你逃了一死,按理说,这次是要一并处置的。但今上念你在此案有功,开恩许你免死,放你离开。谢姑娘,你是明理之人,既留得一命,便莫再多言了。如你接受,我便如此回过殿下。” 谢惜明白这句话未尽的言下之意。 她若识相,便该接受这个结果,保自己一条小命,不要再自不量力地强求更多。否则她身在此处,只要一声令下,便可死于当场。 即便她强求,其实也什么都要不回来。 她一时没有开口,官员又劝道:“谢姑娘,你尚年轻,日子还长着。以后离开上京,去找你的朋友们,余生好好过,无谓在此事上丢却性命。” 这次,谢惜抬眼看了他一眼。 他坦然地望着谢惜,却并没有多言。 去找你的朋友们。 所以,他们是知道她背后还有其他人在,甚至于,知道就是谢愉。 谢愉是杨家妇,当初免于一死,如今又杳无音讯,是很容易被联想到的。 但他们没有提谢愉的名字,就是在变相地提醒谢惜。若她闭口,那她们都有活路,若她拼命,那她身后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 谢惜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她自己可以拼命,但是她的姐姐、她的侄儿,无谓再为已死的家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低下头,沉声道:“我接受。” 第103章 在谢惜做出回答之后,官员请她稍待,而后自己出去面见太子。 此处离太子书房不远,也许他正等着这边的回话。不过多时,便有一内监入内,同谢惜道:“传殿下一句话,‘多谢姑娘配合此案’。谢姑娘,您可以离开了,这边请。” 谢惜不能确定这位太子究竟在想什么,确认着多问了一句道:“离开?” 内监道:“是,马车已经备好,姑娘可以走了。” 谢惜跟着内监出去,一路都在警惕戒备。她想自己若是上位者,遇到一个罪臣之后,经历了一场失败的翻案与复仇,必然是要将来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总不能听对方几句乖巧的回答,就真的这么放了罢? 他真的相信吗? 谢惜一路安然无恙地走到马车旁,内侍立于一旁道:“小的就送姑娘到这里,姑娘请上车。” 谢惜依然不大相信,同内监回礼后,将信将疑踩上脚凳,掀开车帘的时候,看到祝含之坐在里面,对着她轻轻一笑,用纤细的手指比在唇边,示意她噤声。 难怪一路都没有动静……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谢惜微顿一下,而后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登上了马车。 祝含之也不着急与她搭话,二人沉默着走了一段,直到听见出了东宫的动静,祝含之方开口寒暄道:“你在里面如何?” 谢惜道“还好”,问道:“祝当家怎么来了?” 祝含之笑道:“来给太子办事,叫他试试忠心。” 她生意能做这么好,一贯是有攀附太子的功劳,既然平白得了好处,自然要听太子的安排。 谢惜先前一直用繁记的身份活动,这次捅出这么大一桩事,太子难免要过问祝含之,疑心她是不是有什么私心,帮了谢惜。 谢惜问道:“太子为难祝当家了?” 祝含之说“没有”,轻松道:“我一问三不知,推脱得干干净净,凡有相关,皆说被你哄骗,他又能怎么样呢?” 她一贯狡猾,自然不沾脏水。横竖她遇到谢惜的时候,谢惜已经自己设法摆脱了官奴的身份,她只要全推到谢惜身边,说自己被人瞒着,也并没有什么漏洞。 谢惜对她的回答没什么意外,便道:“那就是他要你来处理我。” 一来考验了祝含之,二来处理了谢惜,正好是一箭双雕。 祝含之见她猜出自己来意,也不避讳,道:“也算不上处理。太子给你留了两条路,要你自己选。” 谢惜有些无奈地摇摇头,道:“我在东宫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若不肯信,如何都没用。” 祝含之倒是不大在乎,回答道:“一次不信,两次不信,次数多了,总会信以为真的。” 她这句话听着颇奇怪,仿佛意有所指似的,谢惜心下浮出些微微的奇怪。 她抬眼看向祝含之,祝含之没有继续这句话,只是道:“我猜你在东宫,耳目闭塞,应当不大清楚如今的情况罢?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谢惜问道:“这也是太子的安排?” 祝含之笑道:“不是,这可以算作是你我私交另得的。” 私交。这词也是奇怪,她们两个人各怀心思,二人每每有所言,都为自己有所图,谈何私交? 祝含之解释道:“我这个人向来爱财,端王把晋州的经济搞得一团乱,阻了我的财路,而你弄倒了端王,叫我又得了便宜,我自然是心怀感谢的。你就当做,是我谢你的。” 于是谢惜问道:“端王与杨家如何了?” 圣旨的确已经下了,但何时处置,处置到何种进度,她一点都不知道。 祝含之答她道:“端王自然是活不成了。旨意上虽没明说,但今上除他之意已决,待过了这关口,便该赐他鸩酒了。至于杨家的人,已经从府上押进狱中,处斩之日就在这两天。” 谢惜听得眉心微皱,问道:“处斩之前,我能否见杨简一回?” 静春 第103节 东宫不欲她多惹麻烦,恐怕不会同意她与杨简见面,但是祝含之若是使些手段,或许可以实现。 祝含之就知道她要说这个,道:“不必着急相见。杨家虽然连孩子都没放过,但杨简却留了一条命。他是今上身边一直在用的人,和杨家的事没什么联系,此次拿下端王、检举杨家,他都是有功的。所以今上网开一面,只判了流放,打发他去北关做苦役了。” 谢惜听到这话,反应了半晌,一时心绪纷乱,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只是来来回回地翻覆不定。 她纠结了许久,最后也只是问道:“他已经走了?” 祝含之摇头道:“没走。他请命收了家人尸骨再走,已经获准了。” 谢惜眼底浮出些痛色。 她在滨州的时候,听谢愉说过,当初四姐姐前去为家人收尸之前给谢愉写过一封信,如她所言,并无寻死之意。可是在那之后,她还是情绪崩溃,直接赴死。 她的家人们并不无辜,却也不全然有罪,她无法为家人辩驳,也无法原谅杨家,她救不了无辜的四姐,又将杨简也推到了这步。 她每一步都是错,却什么也做不了。 祝含之看她表情,伸手拍了拍她手臂,道:“我不建议你去见杨简。你不知道杨家的情况,在下狱之前,杨家已经办了几回丧事了——他家长子杨策,写过认罪书后自刎了;七子杨籍,被杨宏一杯毒酒送走了。这些丧事都是杨简去办的。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人心易摧。” 递交罪证从而间接害死自己的家人是一回事,亲自见证家人的死亡再去一个一个地收敛尸骸,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祝含之未尽的话已经非常清晰——没有人可以要求对方在经历了这一切以后,依旧用从前的爱意面对自己。 杨简从前说得再好听,那都是杨家没出事的时候。 谢惜没有见过此刻的他,所以无法知道,他当日所言,所谓“不想分开”,到了如今,究竟有没有后悔。 祝含之估摸着时间,将窗帘掀起一个小缝,向外看了一眼,而后道:“快到了。太子给你这两个选择,和杨简也有些关系,要听吗?” 谢惜抬眼,问道:“是什么?” 祝含之道:“他是网开一面的罪臣,你是复仇不成的罪臣之女,你们二人又有前缘。太子自然会怀疑你二人是否会私下勾连,来日再生波澜。若是你非要去见,我为自证清白忠心,不会让你活着走下这辆马车。” 她口吻平淡而强硬,让谢惜无法质疑这个情况发生的可能性。 繁记一路发展如此顺畅,全靠祝含之在背后扫清障碍。当初她明知道原之琼心怀不轨,却依然帮她准备了致命的马具。既然她连皇亲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如今杀一个谢惜,更是不在话下。 谢惜问道:“第二个呢?” 祝含之语气放缓了些,指了指放在一旁的一个包裹,道:“我已经帮你准备好了新的身份,你可以拿走,离开上京,抛却旧事与谢惜的过去,自然将来可以安生。” 其实这是和在东宫一样的考验。太子要考验祝含之的忠心,考验她是否还能为己所用;也要考验谢惜的真心,看她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接受了这一切的安排。 谢惜看了那包裹一眼,没有动。 祝含之看着谢惜,收了由来散漫的笑意,难得露出三分正色。 她们两个人对视着沉默了片刻,祝含之干脆地拿起了那个包裹,直接塞到了谢惜怀中,同时身子迅速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用极低的声音道:“你何必在此刻莽撞?拿着东西走得越远越好,天高皇帝远,到时候谁还能管你?” 她复又回到原位,坐直身子,看着她挑了挑眉,脚底下还踢了踢谢惜的鞋尖,提醒她好好考虑。 谢惜有些无奈。她既然在东宫答应了太子,不至于出来了又要鲁莽行动,反倒是祝含之压低声音同她说的这些话,当真是一身反骨,几乎就差明着说,让她走了再去搞事。 谢惜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祝含之道:“你问。” 谢惜问道:“杨三郎呢?” 祝含之扬了扬眉,有些不期然她问出这句,但是回答她道:“死了。前些日子杨家点人头少了杨三郎,去盘问了杨家人,最后还是杨符说的。官兵去找了杨符所说的地方,的确挖出了杨三郎的尸首。听闻他手臂有伤,骨头上都一一比对过,已经证实了。” 谢惜想着远在滨州的谢愉,一时有些难以接受,但还是追问道:“只有杨三郎,没有别人?” 祝含之意味深长地笑道:“我听说他的夫人,是你的姐姐。你是要找你的姐姐吗?那我可就不知道了——他们只找到了杨三郎。” 谢惜看着她的表情,立刻明白了。 所以,他们不知道他们还有个孩子。 所以,谢愉生下的那个孩子,此刻虽然下落不明,但却尚有活着的可能。 祝含之这个回答有让她不要再追问的意思,谢惜没有再问,只是道:“我知道了。” 她抿一抿唇,道:“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若不识相,岂不是太没趣儿了吗?祝当家请他放心就是。” 祝含之笑意愈深。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一笑,祝含之伸出手,示意她伸手,而后在她手上写了三个字:拂云观。 城外拂云观,杨符修道之处。 谢惜为确认,用口型又说了一遍:“拂云观?” 祝含之点头。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车夫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道:“祝当家,到了。” 祝含之应了一声,对谢惜道:“姑娘既然选好了,便下车罢。外面有马,姑娘此去,一路保重,我就送到这里。” 谢惜说“多谢”,又说“保重”,而后将包袱挎上肩头,掀开马车跳了出去。 祝含之坐在车内,听见马蹄声哒哒远去的声音。她坐着抒出一口气,心想她一贯与人为善,这回又是送钱送马、又是递消息,可算是好好地放过了谢惜。 至于等谢惜出了上京,杨简去了北关,那之后会如何,可就与她不相关了。 马车帘突然被人一把扬起,祝含之抬眼,看见蹲在车前打帘望向自己的蓝衣青年,笑嘻嘻地问自己道:“坐在车里不说话,又盘算什么黑点子呢?” 祝含之瞧见他,眼睛亮了亮,笑意终于落进眼底。 她问他道:“太子借谢惜这事敲打我呢,我是不是得多敲他一笔银子,好好弥补我一下?” 第104章 谢惜出城以后,一路纵马,直往拂云观而去。 兴许是杨符先前已经打过了招呼,观中洒扫的道士看见谢惜进来,主动上前询问她来意,随后便将她带到后面那个杨符居住的小院内。 院中倒是干干净净,只是十分安静,许是因为自从杨符插手了朝中的事以后,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所以显得此处分外冷清。 谢惜坐在院中的石凳上稍等了一会儿,便有个老道入内,与她见礼,自称是杨符的师兄。 谢惜问杨符何在。 照理说,他是世外之人,自小便离了杨家,是与杨家没有一点关系的。如果杨简都能保住性命,那杨符也应当无事。 她出城时,尚在思索去何处找谢愉孩儿的下落。如果杨符知道杨三郎的下落,那知道这孩子,也不足为奇了。 她要找到杨符,然后去找那个孩子。 但这老道却说,杨符也已经过世了。 谢惜微微有些愕然。 杨符自打那时占星卜算,用命犯紫薇的说法将端王一行人赶出了上京,便因所谓的道行高深,被今上留在了宫中。 他是为了谢忆做出此举,有心谋得圣上看重留在宫中,却正好阴差阳错地也帮了谢惜的忙。 端王之事先时发展得那样快,未尝没有杨符在宫中给今上进言的缘故。 但可惜的是,杨家随后也出了事。 今上看重他,用他,肯听他的话,那都是因为今上自己愿意,并不表示今上完全是个受人摆布的傻子。 他自然能够看得出杨符隐藏在那些话语之下的私心,不过是因为自己所愿如此,正巧借杨符的话发作起来,顺理成章罢了。 而待杨家出事,杨符便成了一个祸患。他明明能做个世外之人,却偏偏又入了宫,此间缘由,怎能不让人怀疑是受了杨家的指使? 今上要用他,便道他是位明言的高人,今上要杀他,他便是妖言惑君的骗子和罪人。 杨符当即在宫中被拿下,也不必多费劲拖出去和其他杨家人关在一处,直接便被押进了宫中内狱。宫中人拜高踩低,看见他如此,连理会都懒得,更是无人来探望。 杨符一个人在其中,除了送饭的内监以外,一个人都没见过。 据说,他每日并不以之为苦,只是安安静静地在窗前打坐冥想,偶尔抬眼望向宫墙,也是一言不发。 他十分平静地接受了自己兔死狗烹的命运,或者说,早在决定入宫搅这一局的时候,甚至于在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他幼年批命,尽数皆破。 一句玄之又玄的预言,在他入世娶妻的时候毫无发作的迹象,却又等到这个时候,以一种十分荒谬的姿态报应在他的身上。 他分明是一个人好好地在里面,但却不知是如何染了病,连着咳了好几天,某天夜半突然便没了气。 看守时常忘记送饭,隔了一日去时,见送进去的饭食没有动过,才发现里面的情况。 因不知是什么病,没人敢靠近,只是找了两个内监,草草卷了丢在一旁,准备夜间拖去乱葬岗随便埋了。 还是杨简知道这件事后,找人行了方便,自己进去收的。 拂云观知道此事,也是因为杨简找人给他们送了个信,请他们为杨符点一盏灯。 那老道说完杨符的事,同谢惜道:“他入宫之前,曾叮嘱过我们一回,若有今日,必有姓谢的善人登门,要我们托付一桩事。” 这估摸便是自己所来的目的了。谢惜道:“道长请讲。” 老道道:“观中有个孩子,道号叫照闻,一贯是由他教养长大的。照闻的身份只有我二人知道,今日亦可告诉善人,那是他的侄儿。” 谢惜听到最后这句话,想起了上次来时见过一面便心生喜欢的小童,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她平静了一下激动的心绪,思忖后方道:“如有冒犯,道长勿怪——我可否将他带走?” 老道点头道:“杨家已然如此,善人是照闻的亲人,若是你们能团聚,自然没有制止之理。” 谢惜犹豫一下,又道:“只是不知照闻心意。” 老道笑道:“老道先前问过照闻,若有亲人来接,是否愿意同去。照闻心中是愿意的。” 谢惜这才微微放下心,道:“那还请道长放我去见见他。” 老道同她道:“善人此处稍候便是。” 谢惜行礼,望他离开,不多时,大门微微一动,照闻小小的身影从后面冒出头来,带着些好奇和怯意打量着她。 谢惜也不知如何,突然眼中便泛起一股热意。她几步上前,俯身蹲下,拉近了和照闻的距离,喊了他一声。 照闻关上门,听话地由她抓住自己的手,问她道:“师伯说我的姨母来接我了,善人就是我的姨母吗?” 谢惜点头。 照闻又问道:“师伯说,我的父亲已经去世了,那我的母亲呢?为什么是姨母来,不是母亲来?” 他有些委屈地扁了扁嘴,快哭了一般,问道:“我没见过他们,是母亲不喜欢我吗?” 静春 第104节 谢惜连忙摇头,摸了摸他的脸,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母亲当年离开,是因为处境危险,认为将你留给父亲,才能更好保护你。你父亲同样是为了保护你,才将你留给你叔叔……就是你师父。” 她声音里也有些哽咽了,继续解释道:“你母亲虽然不说,但心里一直是放不下你的,这次姨母来上京,也是得了叮嘱,要来打听你的下落的。她一直想着小照闻,没有不喜欢你。” 照闻吸了吸鼻子,问道:“真的吗?” 谢惜点头道:“真的。” 她问照闻道:“照闻愿不愿意和姨母一起,去找母亲呢?” 照闻点了点头,又问道:“如果……如果我以后长大了,还可以回来看看师伯吗?” 他这句话顿了一下,谢惜猜到,他可能是想说,如果那边不好,可不可以回来。 但他没有看到过,所以也就没有说不好。 谢惜承诺道:“可以。姨母带照闻去找母亲,如果母亲对照闻不好,或者照闻生活得不开心,就来告诉姨母,姨母带着照闻回来。” 她伸出小指和他拉钩,笑道:“说到做到。” 这回照闻也笑了,和她主动拉钩,还凑上来抱住了她。小小的一个孩子,温暖而柔软地拥抱着谢惜,让她无可遏制地落下泪来。 “好孩子,我们走罢。” 谢惜拍拍照闻的背,照闻看见她眼角泪痕,主动帮她擦掉,让她莫哭。谢惜点着头说“好”,站起身来,照闻便笑着跳着跑出去,喊道:“师伯!师伯!我姨母来接我啦!” 谢惜带着照闻和道长辞行,离开上京。 她一路都高高提着防备心,总觉得太子这样轻易放过了自己,也许路上还有后手。她一个人就算了,但如今带着一个孩子,就不能太过放松警惕。 所以有时候为了隐藏行踪,难免要走些不大好走的路,她时常觉得委屈了照闻。 但照闻却十分贴心,不但不埋怨,反而一路都听话地安慰谢惜,吃饭睡觉从来都不忘招呼谢惜好好休息,听得谢惜心中暖意横生。 如此走了六七日之后,即便连跳脱活泼的照闻,也难免露出些疲惫之色,晚上休息时,阖眼就睡得香沉。 谢惜开始思索,冒险带照闻去镇上找一处好的客栈,好好休息的可能性。 她做好规划和打算,抱着照闻上马,一路沿官道行去,在即将到达落脚的小镇之前,驾马走了小路。 可这段小路走了没多久,便遥遥听到有十几人纵马迎面而来的声音。 谢惜拧着眉,心想她带着一个孩子,绝不能和人正面对上,便抱着照闻下马,将马藏到一边,自己带着照闻去另一边藏起来。 照闻也知道一路危险,十分懂事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乖巧地保持安静。 不多时,那一路人声音渐进。 谢惜挡在照闻身前,手中已经拔出了刀,警惕地看着那条小路,做好可能要对面遇上的最坏打算。 然后她看见了那队伍最先那人。 谢惜笑起来,眼睛也红起来。她回头拍了拍照闻的脸颊,在他有些茫然的眼神中推开遮掩身形的杂草,站了起来。 照闻有些害怕地拉住了她的衣角。 谢惜握住他的手,向那条小路上的来人招了招手,喊道:“六姐,我们在这儿!” 她的家人,来接她了。 -- 谢愉是专程来接谢惜的。 自打她发现薛峰青放走了谢惜之后,便与他吵了一架,日日对他没有好脸。诚然她理解他想要护住自己周全的心意,但还是不能原谅他居然放自己的妹妹去送死。 但谢惜已经上京,她不能再去搅局,只能全力配合,运作在东境军中的旧部,尽量为她找到更多证据。 这一个案子查了这么久,如今终于有了结果。谢愉日日打听着上京的消息,最后干脆往上京来。 她不能离上京太近,便选了个便利又僻静的地方先暂时藏身。待听得上京有了旨意,便赶紧带人去上京接谢惜。 诚然明面上虽然没有处置谢惜,但她也要防止朝廷斩草除根,直接暗中除掉谢惜灭口。 今日也是巧,正让她半路上接到了谢惜。 薛峰青当日放走谢惜,也是在和谢惜商量之后,基于大局考虑所作的决定。他并不后悔当初做了这样的选择,但如今看到谢惜,还是放下一口气,又向她赔罪。 谢惜自然不会责怪他。 三人许久不见,只消三言两语,对视一眼,便完成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寒暄。 谢愉仍旧记得此处不是便于说话的地方,拉着谢惜要走,而后就看见了藏在她身后的小照闻。 她怔在当场。 当日她生完孩子,便有了要走的心思,虽然坐完了月子,却没怎么肯看她的孩子,唯独记得他长得肖似父母,想到便觉得心酸。 她刻意不提,只觉得此生与他缘尽,想来再无相见的一日。所以见到谢惜之后,她也没有提过。 她以为谢惜是不知道这事的。 但她只是此刻看见了那孩子怯怯探头的一眼,她便认了出来,这是自己的孩子。 谢惜看见她怔住,而后慢慢走过来,便蹲下身子揽住照闻,道:“照闻,这就是母亲。她知道我们要回来,来接我们了。” 照闻到底心中还是有忐忑的,拉着谢惜不肯松手,但眼睛却一直打量着谢愉。 谢愉也低下身子,看着他,试探着伸出手,道:“照闻?” 谢惜还以为谢愉是听见了自己对照闻的称呼,才知道了这个名字,心下也没多做在意,只是抱紧了照闻,鼓励他伸出手去。 照闻听见谢愉唤自己的名字,鼻子酸了酸,又看着她伸出的那一双手掌,回头看了一眼谢惜,而后扑过去抱住了谢愉,终于没有忍住,大声哭了出来。 谢愉的眼泪倏然而落。 她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她的怀抱,也就是这一刻,她突然无比清醒地意识到—— 她的夫君,她爱慕了一生的杨三郎,已经彻底离开了她,只留下了他们这唯一的骨肉。 他不会再回来了。 -- 照闻很黏谢愉。 从母子俩相见开始,那种血脉相连的神奇氛围便在二人之间蔓延开来。照闻扭头就丢下了前几天还口口声声说过的最喜欢的小姨,而后日日夜夜都要和谢愉一起。 谢愉的确也是思念孩子的,十分纵容地把照闻带在了身边,晚上都是一起睡的。 谢惜有意驱散悲意,时常笑着打趣他们。照闻嘴上哄着她,说最喜欢小姨,但人还是缩在谢愉的怀里,一直抱着她的手臂。 如此,一行人一路顺利回到了滨州之邻的徐州。 谢愉已经放弃了在滨州的保育堂。她之前在那里,是为了方便和东境军联系,但如今尘埃落定,保育堂又有官府接手,她便断了滨州的线索,和薛峰青在徐州重新开辟生活之处。 她没有带走别人,只是带走了秦家两兄弟。 秦家两个孩子,知道谢愉与自己父母关系匪浅,一向是叫谢愉“姑姑”。这回谢愉要走,他们也没有多问,听话地跟着谢愉离开。 谢愉在徐州开了个小酒楼维持生计,这几日她出门在外,一直是两个孩子和她几个部下一起,在酒楼中接待生意的。 两兄弟很快接纳了照闻,听说他是谢愉的儿子,也没有多问什么,没一会儿就一起跑到后院儿去玩儿了。 再之后,照闻入了户籍,跟了谢愉如今的姓名,姓甄,叫甄照闻。 照闻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开开心心地接受了自己从此后叫作甄照闻的生活。倒是谢惜有些奇怪怎么不改名,观察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谢愉每次招手叫照闻时,看着照闻的眼神里,并不全然是看着自己孩子的爱意。 谢惜了悟—— 照闻这个名字,八成是与杨三郎有关的。 既有关,她就不便多言了。 -- 在安定下来之前,谢惜还自己跑出去了一趟。 原因是照闻某一天避开了别人,悄悄地来找她,跟她说了一个地方。 谢惜记住了,想着距离不远,只给谢愉说自己要出去一趟,便去看了一趟。这一程来回不过两日,很快谢惜就回到了徐州。 今冬多雪。 徐州不比从前的滨州富裕广大,但却胜在平静宁和。谢惜自打回来以后,每日安安生生地坐在酒楼前头。 她除了算账招呼客人,就是看看三个孩子读书习武,看看谢愉做起生意雷厉风行但面对几个孩子无可奈何,再看看薛峰青锯嘴葫芦一样盯着谢愉,只做不说。 生活啊,美好得像看戏一样。 就是在这样一日一日悄然流逝的日子里,谢愉终于坐不住了。 她忍无可忍地盯了谢惜许多天,瞅了个没人的时候,把谢惜怀里那只盘得正舒服的狸花猫抱起来,而后对谢惜道:“你什么时候走?” 谢惜正在门口躺椅上晒太阳抱猫,惬意得不行,这一下热源没了,她坐起身拢了拢外套,问道:“走哪儿去?” 谢愉坐在她旁边,道:“你可别想着瞒我,我知道杨简没死。” 谢惜沉默。 谢愉道:“家里的事,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也不多求别的。你也看见了,如今我们这日子过得好好的,安全太平,只要将来好好把几个孩子带大,那就真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谢惜玩笑道:“我在这儿又不白住,不是还帮姐姐这么多忙吗?就因为今日偷懒晒了个太阳,你就要来赶我走?” 谢愉白她一眼,道:“你别避重就轻。我知道你性子,你若心里还是放不下他,去看一眼就是。不拘求个什么结果,只是全了你现在的心思,若是不好,你就再回来。” 她非常豁达地说:“横竖家在这里,岂能叫你没个去处?” 谢愉此言戳中了谢惜多日里掩藏在平常神色之下的心绪。谢惜低着头,道:“姐姐,走到这一步,我没指望还能和他怎么样。这话听着好笑——我就只是想看他一眼。” 她仿佛是在做什么保证似的,抬头与谢愉道:“我就去看一眼,看一眼,我就回来。” 谢愉心道:恐怕去了,就不是一眼了。 若是一眼就能了断,就没这么长的一段事了。 但她没有说破,只是笑道:“去罢,和孩子打个招呼再走。” 谢惜点点头。她自然不会急着立刻就走的,好好与人道别,是她学会的一大课题。 好好道别,将来才能好好地相见。 谢惜好好收拾了行囊,薛峰青和谢愉帮她备好了马匹和食水,孩子们叮嘱她一路小心。谢惜和这个温馨的小酒楼道别,这才孤身向北而去。 大昭北关向南,有一处城池,是当年朝廷出资兴建,安置北地百姓和驻关的兵士家眷。谢愉一路顺利,没遇到什么麻烦,安全地到了此地。 待入了城,便是有些讶然地嚯了一声。正纳罕这极北之地,怎么也能有这样繁华的城池,结果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繁记的铺子—— 静春 第105节 这祝含之是真的爱钱,为了赚钱,铺子都开到这地方来了。 既然有繁记的客栈,谢惜便想也没想住了进去。她估摸着凭祝含之那样挑剔的品味,店铺也一定不会差,事实果然如此。 谢惜好好休整了一番,待好好沐浴过驱了疲乏,才去大堂用饭,顺便向小二打听北关做苦役的人都在哪里做工。 小二看她衣着虽普通,倒也算好,便问她打听那些做什么。 谢惜笑道:“我有个小舅舅,在这边做个小吏,听说是管苦役的。我是来寻亲的,却不知怎么找,才来向小二哥打听。” 小二打消了顾虑,给她说了个位置,道:“姑娘来得晚了。冬日天冷,那些人都撤回来了,如今暖和起来,他们才又搬出去了。不过姑娘顺着这方向一去便能看到,他们人多,住的房子都一大片,不难找。” 谢惜笑吟吟谢过了,休息了一晚后,第二日便牵着马出了城,顺着小二说的方向去找。 正如小二所言,只走了大半日,便遥遥见得一大片屋舍,看着十分简陋,约莫就是那些苦役居住的地方。此刻尚算白天,大约没人下工,所以瞧着空空荡荡的。 谢惜下了马,小步往那边走,探头打量着。这地方没人看守,倒是方便进去,她站在原地想了想,打算先进去看看有没有人在,再做打听。 正要迈步,忽听背后有个防备的声音喝道:“站住!谁啊?” 谢惜立定,回过头去,将风帽的毛边掖了掖,寻思这人来得正好,正方便她打听。 结果这回头抬眼一看,正正愣在当场。 对面那个,不是茂文又是谁? 茂文肩上还扛着好几块木板,手里也拎着东西,看清了她的脸后,脸上浮现了清晰的惊讶之色。 他也不知是个什么心情,面面相觑了一瞬之后,谢惜正要迈步上前,他忽而丢下了手里的东西,扭头就跑了。 谢惜拧着眉,抿了抿唇,在原地纠结了一会儿,想他大约是觉得,她把杨简害到了这里,所以忙不迭地要去提醒杨简。 谢惜原本是打算立刻走的,但又觉得,来都来了,她本来就是为了看一眼杨简再走,若是没看到,实在有点亏。 她一边牵着马向那边走,一边在心里给自己做建设—— 见一眼就走,就一眼。 谢惜经过这一片有些苍凉的土地,想北地的春日来得晚,这时节,南方早已春意闹人,此处却还有积雪未消,也不知道杨简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在这边做活,吃了什么苦头。 想着想着,就走过一个拐角,遥遥看见了一处大院子,也不知道里头是做什么的。 谢惜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把茂文跟丢了,不确定还是这个方向,打算回头再找找。 而后便见有个熟悉的人影,大步从那院子门口跑了出来。 杨简似乎十分着急,只穿了件旧单衣,连外袍都没穿,两边袖子都挽到小臂,瞧着就冷。 谢惜看着就觉得眼热,下意识想要迈步,又忍住了,想着自己说好看一眼就走,此刻就该走的。 她心下一横,咬了咬唇,又看了一眼,扭头就要走。 结果就是这一眼,正和焦急地转过视线的杨简,正正地望到了一处。 他面上那些焦急和不可置信都瞬间凝住了,整个人有些怔愣地立在了原地,可是看到谢惜要扭头,立刻迈步跑了过来。 他一把抓住了谢惜,仿佛她下一刻就没影了一样,喘着气道:“跑什么!” 他指尖冰冷,隔着衣袖都清晰地传递到谢惜的皮肤上。 谢惜的眼泪“啪”得就落下来,下意识便伸手覆住了他冰冷的手,低着头小声哭道:“怎么这么冷啊?怎么不穿外衣?” 她主动抓住了他,杨简的心此刻才落了下来。他下意识就要回握住谢惜的手,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微顿,怕凉着她,又把她的手塞回斗篷里。 谢惜因为他冷淡的放手,眼泪又无声地掉了两滴,直直地打在他的手臂之上。 杨简感觉到她的眼泪,伸手要帮她擦,抬手才发现手是脏的,然后又要去撸袖子,结果袖子放下来,还是脏的。 他立刻显得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了。 “别哭。” 他只能有些无奈地道:“这边风大,要吹坏了,我手是脏的,没法给你擦。” 谢惜听到这句,一颗心终于落定了原位,想哭的意思又强烈了些。可她垂眼就看见杨简单薄的衣衫,想自己若是这么哭下去,他还得一直这么冻着。 谢惜硬生生忍住了,从怀里抽了帕子把脸擦了,然后把风帽拢紧,将手里的帕子丢给了杨简。 她恶狠狠地道:“这个给你,我走了。” 杨简接住了,没仔细看,就见她转身快速要上马。他大步迈过来,一把抓住她的马鞍,拦住了她的动作,问道:“去哪?” 她的脸被风帽边缘的毛绒遮得严严实实,杨简此来几乎看不清她的脸色,只知道她哭了,也不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打算。 谢惜吸着鼻子,道:“我不走,难道留在这里吗?” 杨简执拗地看着她,反问道:“你要走,为什么还来?” 他亦有不甘,道:“阿惜,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谢惜低着头道:“茂文见了我就跑,我以为你们是不想见我的……我只是想见你一眼就走,没想要打扰你们。” 她说着说着,又有些哽咽。 杨简轻抒一口气,道:“还好我出来得快,不然你真要走了——茂文是赶紧回来找我的,他怕你走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就是为了我来的,是不是?” 谢惜点点头,看见他明显消瘦了的身形,伸手推了他一把,道:“快回去把衣裳穿上,这么冷的天,你真不怕冷吗?” 杨简哪肯这时候走? 茂文茂武趴在墙根听够了,觉得这时候可以出面了,于是迅速跑过来,把外套帽子一股脑扔给杨简,而后道:“主子先走罢,我们和常哥说过了,让你今日先走。” 而后一溜烟地跑回去了。 身影消失的时候,还不忘给谢惜招了招手。 杨简也不多废话,两下把衣服套好,从谢惜手中接过缰绳,要带她走。 他手一时还是冷的,犹豫着没拉她,谢惜没有多言,跟上了他的步伐,主动握上了他的手。 他立刻收紧了手指。 他一路牵着她回到住处,将马栓好,而后带着她进了一个很小的屋子,面对家徒四壁的景象,难得有些拘谨,只扯了一块毛皮放在木板床边,让她先坐。 杨简关上门,在中间的小火盆旁生火,故作轻松道:“这房子小,他们都去挤大通铺了,没人要。我和茂文茂武,还有其他几个旧部下,一共七八个人,不愿意和他们挤,就一起住了这里。不过这会儿没有别人在,你先安心坐着。” 他熟练地生火,用自己的杯子接了热水,走过来递给谢惜,道:“暖暖。” 谢惜看见他窘迫的生活,没有接,而是站起身来,拥抱住了他。 杨简沉默了。 他没有作反应,只是默默将杯子放在了一旁的柜子上,叹道:“阿惜,我衣裳是脏的。” 谢惜没有回应,只是收紧了自己的手臂。 杨简有些无奈,静了一下,然后抬起手,拥抱住了她,仿佛对她投降似的。 他眼眶亦是湿润的:“阿惜,你一个冬天都没来,我有时候想,你要是一直不来,也好。” 他刚来的那些时候,睡不好觉,只要一闭眼,当初上京那一幕幕就在他眼前不停地晃。 他学了一生忠心为国的道理,自己却不得清名,家人又有叛国之罪。他想说自己所做所为并没有错,可是家人们冰冷的尸身和血液缠着他,仿佛看不惯他尚存于世般,拉着他要往地狱去拽。 杨简真的想过一死了之,可是茂文茂武又在旁边同他说,坚持一下,谢姑娘不是答应了您要再相见吗? 他便有些迟钝地想:是了,他约定了要再见,如果谢惜来了,他不能让她白跑一趟。 可她一直没来。 他的心一天一天冷下去,可有的时候又想,她若不来,其实也好。 她不来,就不必看到这样狼狈的一个杨简。 起码在她心里,杨简永远是过去的那个样子。 他现在这样,又如何能像当初一样,不负责任地再强求。 谢惜懂他这话的含义,默默抱紧了他。 杨简笑了笑,又道:“但你来了。我能见你一眼,我已经很高兴了,说好的帕子你也给我做了,我没什么遗憾了。” 他拍了拍她的背,道:“见过了,就走罢。” 谢惜听见这话,松开了手,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他,道:“方才不让我走,如今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简转去一旁架子上的水盆,一边用冰冷的水洗手,一边道:“当初叫你来,实在是我太不负责任。如今的环境你也瞧见了,不是你能一直待的地方。我们见过一回,就足够了,你回去好好过日子罢。” 谢惜的声音也冷了下来,道:“你给我留了那么多钱,我在哪里过不好日子?” 杨简顿了顿,擦干手,转回身道:“照闻都和你说了?你去看过了?” 他笑一笑,同她道:“那正好,那些钱你都拿走,足够你将来生活了。若是以后见到合适的了……做嫁妆,也够。” 谢惜气得要命,来时那些低落的情绪此刻全都被杨简三言两语激散了。 她冷笑道:“你也知道那钱多,那我买你够不够?官奴买卖,这我可懂了。反正你也是在这里做苦役的,给谁做不是做?” 罪奴流放,要么是做苦工,要么发卖给人做奴仆。杨简没想到她想到这里,居然想要买他。 杨简无奈道:“阿惜,我的名字和身份特别,即便你想买,他们也不会同意的。我就只能在这里,否则,他们不会放心。” 哪怕只是为了如今难得活下来的那几个旧部,他也不能一走了之。 他还记得自己刚来时,发生的那几起要命的所谓“意外”,如果不是因为他一直老老实实地留在这里,如今他们几个的日子,也不能过得太平安稳。 他叹道:“阿惜,别异想天开了。” 他看着有些发昏的天色,走近了同谢惜道:“过会儿他们该回来了,你一个姑娘家,在这里不方便。我带你去我们工头家找那嫂子去,你今晚和她凑合住一晚,明天我送你回去。” 谢惜抿着唇,不答应也不动。 杨简有些无奈,但没有由着她的性子,十分强硬地拉着她走了出去,替她牵着马,一路去找常嫂子。 去时,那位工头常哥也回来了。杨简笑着给夫妻俩打了招呼,说明情况,只说谢惜是熟人家的妹妹,不能不管。 常嫂子面善,听了这话,便一口答应。那常哥约莫平日里也与杨简他们相处得不错,此刻也没有为难,还借了杨简一匹马,让他明日送她进了城再回来。 杨简应了,看了一眼谢惜,转头走了出去。 谢惜能对杨简板着脸,但自然不能这样面对善意待人的常氏夫妇,于是一晚皆满口称谢地笑对二人,只是晚上躺下之后辗转难眠,怎么也睡不着。 就这么睁眼到了天亮,谢惜跟着常嫂子一起起身,不多时,杨简便带了热水和食物,来接谢惜。 谢惜依旧不理杨简,杨简也不在乎,一路半拖半拽地,居然真把她一路带回了城中。 静春 第106节 他牵着她,直到住进了客栈,帮她检查了房间,才要离开。 他看着扁着嘴站在一边不看他的谢惜,眼中无可奈何地流露出一点眷恋又坚决的神色,道:“阿惜,我走了,不和我说再见吗?” 谢惜心道:谁要和你再见。 杨简没等到回应,有些失望,但是不再多说什么,默默关上了房门,一个人趁城门未关赶了出去。 他不能逗留。 他在北关的处境尴尬,常哥好心放他出来,他若不能及时回去,便是要对方为难了。 -- 谢惜就住在了客栈里,没有再回去,但却拿了纸笔,给谢愉去了一封信。 剩下的日子里,她上街到处闲逛打听,精挑细选地看中了临街的一个小铺面,一楼做生意,二楼住人,背街还有个不大的小院,十分合她心意。 原主人要回乡,正急于出手,只给谢惜开了个低价。 很快,薛峰青便带着几个人来了。 谢惜迎接了他,拉着他去找那店铺的主人,让薛峰青付钱。 铺子定下,薛峰青与谢惜暂时还是回到客栈去住,他有些无奈地和她闲聊道:“姑娘不信你是为了买铺子,怕你是遇到了事,接到信后,就忙着打发我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取钱,又怕一时转不成现银,让我多带了好几张大额银票。结果你真是为了买铺子。” 谢惜笑着将他送来的银票都收了,而后道:“我没事骗她干什么,真是为了买铺子。我都想好了,这地方倒也繁华热闹,我做个小本生意,度日是不难的。” 薛峰青知她没事,便放下心来,点头道:“成。那我回去帮你准备准备,剩下的东西也尽快帮你转成银票,都留给你傍身用。” 谢惜点头。 薛峰青又道:“姑娘想到你也许是要留在这边,怕你一个人不方便,叫我带了两个人来。都是从前谢家的老人了,一直跟在我们身边,这些年也接触过做生意的事,都是能干的。你留着,自己人,总是放心的,也让你姐姐放心。” 谢惜要做生意,自然也是缺人的,谢愉送了可信的人来,她就欣然接受了。 薛峰青一直帮谢惜处理铺面的事,等小店开业两天,他确认没事,这才决定动身返程。 谢惜一路送他离开,道:“还请薛大哥转告姐姐一句:我也不是一直要留在这里,什么时候累了,天气冷了,我还是要暂时关店,回去找她的。” 薛峰青笑道:“这是自然的。我回去转告姑娘,十一姑娘放心。” 待送走了薛峰青,谢惜一路回到自己的铺子,安安静静地打理起生意。 她开的这铺子,杂七杂八,都卖的是些姑娘家用的东西,还兼之刺绣摆件和普通的绣活。北地到底不比上京气质精细,她卖的东西别致,又有绣活兜底,并不亏本。 亏本也不怕,她如今资产颇丰,一辈子坐吃山空,照样能活得下去。 谢惜没再去找过杨简,倒是偶然在街上遇到了丹宁。丹宁也没想到她在这里,两个人惊讶地相对片刻,谢惜请丹宁回了自己的铺子。 丹宁知道了她的身份,看她如今过得好,难免哭了一场,而后方与她寒暄了近况。 茂武不愿意她带着孩子在外头跟着他们吃苦,托常嫂子帮忙,在这边给她找了个杂居的小院。茂武茂文在外边没有花钱的地方,就把所有月钱给她,倒也够她的房费和生活。 丹宁自己再出去接接碎活,日子也便过了下来。 谢惜既然见到了她,自然不能让她再这么过了,便主动让她退了住处,带着孩子搬到自己的铺子里来。 丹宁一开始还有些踟蹰,但谢惜提到了孩子,又说自己这里只有两个亲信,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丹宁便也答应了。 如此,谢惜的日常,除了轻松地做些杂活以外,倒也有了可以说话的友人。 天气暖和起来的时候,她托人买了一株海棠,就栽在院子后门边。树挪死人挪活,她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枝,不大确定自己能不能养活。 但终归还是值得尝试。 她一日看多回,再愁眉苦脸地回来,看得丹宁都有些发笑。 后来她终于失了兴致,不再多看,只觉得听天由命,不管了。 说来好笑,偏就是这么不管了,那海棠仿佛得了自由一般,居然还真的冒出了新芽。 某日谢惜抱着猫坐在前头店里,突然听见丹宁在后头叫她,欣喜道:“姑娘快来看看,海棠开花了。” 这时节已经晚了,但北地寒冷,居然拖到了现在。谢惜心里也难免惊喜,忙不迭起身往后院走去。 丹宁走到廊下,笑着拍了拍她,转身进屋,将这一院春色留给了她。 门边的海棠伸着细腻娇红的花枝,无声地宣告着又一春的静临。 杨简就站在那海棠树下,眼神温柔地望向她。 (全文完) 第105章 番外:谢愉&杨箴 多年以前,上京城中最亮眼的一个世家女,不是尚未长成的小女孩谢惜,而是谢家的六姑娘谢愉。 她在闺中时,便是个最说一不二的霸道性子,凡是自己有什么打算,就算是天塌下来也一定要办成。 在家中的时候,整个三房的院子都被她一个姑娘家理得井井有条;在外头的时候,又在整个贵女圈子里说一不二。 就是在这样锋芒耀眼的时候,最明亮高调的谢愉,遇到了最温吞低调的杨箴。 那是一次马球场上的相见。 谢愉换骑装,几套头面来来回回挑了一遍,直到选出了今日最满意的一身装扮,这才不疾不徐往马球场上去。 到的时候,球赛已经开始了。 谢愉也不急着上场,坐在一边和好友说话,打量着下面乌压压的人群,而后就看见了她表兄与杨箴打招呼。 在此之间,她没怎么注意过杨箴,只隐约知道一个名字,此刻还是问了一句,才想起那是杨家的三郎杨箴。 那个时候,谢杨两家已经商量起了杨简和谢惜的事,只是一直没落到明处。谢愉听家人说过这事,此刻一听是杨家人,难免就多打量了几眼。 杨简她是知道的,虽然年纪不大,倒是惊人的出挑,这么一相比,这个已经长成的三郎,就有那么些不够看了。 谢愉混迹世家圈子这么久,仍旧对他不了解,如今才去打听。 这么一问才知道,杨箴并不出于大房,在自己父母膝下也不居长,性情自幼温和内敛,成就一向平平寻常,的确不算得是十分出挑的那一类郎君。 砸在世家优秀的公子哥儿里,还没银子砸进水里的声儿响。 谢愉盯了许久,只看得他不怎么上场,大部分时间拿着球杖和友人在场边说话,偶尔上个半场,也并不出风头,不进球只传球,对方赢了不气馁,己方赢了不狂妄,笑都笑得平和低调。 谢愉打从生下来,就习惯了无往不胜,习惯了出手必赢,瞧见了杨箴这样性情的男子,愈发觉得稀奇。 于是她上了场。 她骑着高头枣红大马,扛着球杖走到栏边,亲点杨箴上场。 她那傲气的模样,真像是个来找茬的恶棍。 杨箴一旁站着谢愉的表兄,见自己表妹如此,有些尴尬,又心知杨箴无意争夺,便张口帮他说和。 谢愉自然是不肯的。 杨箴一向有分寸,总不能让友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自己的表妹下了面子,于是便叫仆从牵马来,走到了谢愉的对面。 谢愉不相信真有那么喜欢把功劳拱手送人、自己甘为绿叶的人,开局之后处处针对杨箴,凡是在场的人,几乎都能看出她偏激又有针对性的攻势。 但场上的杨箴,只在最开始时微微怔然,随后便平淡地接受了谢愉的挑衅。 他并没有改变自己一向低调而稳重的打法,明明自己能打中的,只为了防着谢愉插手,非要虚晃一招抛给队友。 他分明有着极厉害的本事,能叫谢愉在场上吃瘪,但又偏偏不肯全然如谢愉的心思,连最后的结束,都控制在只高出谢愉一方两分这样正刚好的位置。 他直到最后都知道维系两家的脸面,不至于叫谢愉在场上出丑。 谢愉打了一场,打得自己的脾气蹭蹭往上冒,但杨箴却一直淡淡,最后看着不顾大局的谢愉毫无意外地落败,这才转头同她说了句话。 那几乎是他们头一次说话,说的是一句“承让”。 谢愉当时从各方面都非常不爽,当场恶狠狠回他道:“杨三郎,你还能让我一辈子不成?” 三郎杨箴真就让了她一辈子。 那时候的谢愉想不到之后的缘分,只觉得今日骄傲孔雀一般来了这里,最后输得却像个秃毛公鸡。 她黑着脸离开了马球场,表兄跟在她后面哄她,叫她不要生气。 “那杨三郎不是故意针对你,他就是那样的性子。” 谢愉瞥了表兄一眼,道:“你是瞎吗?他针对我?难道不是我在针对他吗?” 表兄:无语,吃饱了撑的,跑来劝她。 说来世间缘分,大多逃不开一个巧字。原本是始终碰不着面的两个人,经过了这一遭后,很快又偶然相见。 谢愉去兵器铺子里去看自己定制了许久的长剑,她本身就对兵器有研究,自己的要求又高,自打选中了这个技巧熟练的师傅铸剑,三天两头就要来看一回。 结果这回过来,往后院一走,正看见杨箴手中拿着一柄长剑,目光淡淡地落着瞧了两眼,也不上手去试,便直接放入了匣中,叫身后仆从带走。 谢愉看着这一幕,眉心直接拧了起来。 天杀的杨三郎,暴殄天物,究竟懂不懂什么是赏剑? 杨箴转过身,看到廊下表情复杂的谢愉,仿佛是不想她一个姑娘家居然会来这种地方,脸上闪过一抹讶异之色。 但这一点讶异,很快就归于平淡。 他立定原地,遥遥对她拱手一礼,算作打过招呼,而后便迈步要走。 谢愉往回转了几步,正与他赶到一处。她拦住杨箴,问道:“你铸了剑,不试过就带走?” 杨箴道:“我剑术不精,试不出什么来。” 世家大族的儿郎,多少都会学些剑术,即便试不出什么来,总能分辨趁不趁手才是。 谢愉道:“剑是有灵的。你不上心,剑便无心,怎么能练得好?” 她语气十分认真,杨箴不觉抬眼打量她一回,才看见她表情严肃,是真的对剑认真之人,不希望他随意对待。 但即便是这样跋扈的姑娘,在面对自己心爱之物被人轻视的时候,也并没有口出恶言。 杨箴心中对她态度改善一二,原本不打算多言的,此刻也缓和了神色,解释道:“这柄剑不是我的,是带回去给我弟弟的礼物,趁不趁手要他试过才算。姑娘真言,我记得了。” 谢愉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冒犯了,后知后觉地生出些赧意,但她自然是不会表现出来的,所以只僵硬地说了句“也不必非要记得”,便转身离开,去看她的剑了。 静春 第107节 第三回 见,是谢添自东境军中回京述职,逗留一月后,重新返回东境。 杨家那时已有人在军中,谢家人前去送行的时候,杨家人也去了。杨箴原本是走在人群后头,结果抬头送别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骑马走在谢添之后的谢愉。 时下女子也常穿胡服男装,谢愉穿着便于骑马的男装跟在队伍里,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出现在人前的明艳华然,整个人除了一张脸是漂亮到不可方物的,就只有头上一根孔雀金簪,瞧着还有点原来的模样。 杨箴微怔,不知道她来送行,怎么走到了队伍中间。 一旁亦有旁的兄弟也看见了谢愉,便问道:“谢家的六娘子,怎么走到队伍里来了?” 杨家从军的这位族兄瞧了一眼,道:“她呀,她是要跟着她二叔上战场的。” 杨箴闻言瞥了谢愉一眼,果然见到她鞍侧别着的长剑,忽然想起了在兵器铺见到她的那一天。 他们惊奇地讨论着谢愉这奇女子的行动,说谁家姑娘十四岁上战场,偏偏谢愉从前就说过自己想要做女将军,他们只当玩笑,谁也不相信。 众人之中,唯有杨箴不发一言。 谢愉坐在马上和谢添说话,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正和杨箴对上。 杨箴对着她拱手,躬身一个缓慢的送礼。 谢愉看着他直到起身,突然笑了起来,对着他扬了扬手里的马鞭。 这次一别,再相见,已是一年多后了。 上京的新年下了一场大雪,整个城中银装素裹,美丽惊人。杨家的三郎告吹了一门婚事,耐不住家人的念叨,拉着友人出门喝酒观灯。 上元人潮如织,杨箴半醉半醒地靠在窗边,看文昌湖边人来人往,多的是有情男女。 他估摸着,自家弟弟今日一天都不见人影,估摸着是去谢家抱了小十一娘出去玩儿了。 都怪杨简……小八郎早早定下了妻子,闹得他这三哥吹了一门亲,便让家人念了好几日。 好生烦闷。 他也不知心里那点郁郁是从何而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扶着窗边便要起身,结果一阵头晕袭来,手指磕在窗沿,杯子也掉了下去。 杨箴心中暗叫不好,他虽只是在二楼坐着,可那杯子是瓷的。底下那么多人,若是砸到谁头上身上,不是闹着玩的。 他按着头,下意识伸手去捞,杯子自然是捞不上来的,人还差点一头栽下去。 身后的友人见他醉了,慌忙扑过来拉他,一把抱住他的腿,生怕他掉下去。杨箴一个没站住,直接跪到了窗边,用一种非常狼狈的姿势,扑在了窗沿。 就这一下,痛意缓慢传来,逼得杨箴清醒了一些。 他清晰地在一片煌煌灯火里,看见了楼下的姑娘,手里捉着他那只尚存三分酒气的瓷杯,抬着眼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谢愉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愠怒一晃就散去,眼睛里映着灯火,星星一样的明亮。 她微微扬高声音,问道:“杨三郎,喝醉了?” “没醉!” 杨箴扬手喊了一声,立刻回头拨开了抱住自己腿已经醉得睡过去的友人,一路扶着墙,踉踉跄跄跑下楼,生怕她跑了似的。 谢愉没跑,站在原地笑着看他,把杯子还给他,叫他小心些。 “醉了就快些回去罢,别在外头乱晃了。这杯子得亏是让我接住了,若是砸到别人,大过年的多不好。” 杨箴迟钝地接过了,问道:“你还好吗?” 谢愉一时没听清,问道:“什么?” 杨箴声音高了些,又问道:“你去东境,还好吗?” 谢愉点点头,道:“一切都好。” 她说得笼统,杨箴没得到让自己满意的回复,不大高兴。 他微微顿了顿,谢愉就站在对面等着他回神。 杨箴又问道:“那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谢愉笑道:“我要陪家人过年,过了正月再走。” 杨箴顿了顿,道:“能不走吗?” 谢愉轻巧地摇了头。 杨箴看着她沉默,谢愉正要开口道别的时候,他突然伸了手。 他将那只杯塞回了谢愉的手中。 “能不走吗?” 寒风拂过,吹散酒意,他的眼睛干净明亮,是认真的。 “六娘子……谢愉,我想留下你。” 三郎杨箴从无所求,这一句话,是他漫长一生中,唯一一次索取。 谢愉收敛了笑意,正色望他,道:“你不知道,我六岁那年,就想做将军。给今上的奏报已经提到过我今年多次立功的事,等我回了东境,再多斩几个贼寇,一步一步的,将来必然是大昭最厉害的将军。” 杨箴点头。 他自然是相信她的。 可是她这一句话,却说得他心头泛起一丝不知所以的苦涩。 杨箴垂眼,开始痛恨自己的无力。 相识太晚,识己太晚,此刻明言,也太晚。 杨箴放弃了那一刻醉意上头才生起的勇气,默默地退后一步,想继续装作醉酒,让她只当无事发生,就当没遇到过他,转身离开才好。 但谢愉偏偏又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杯子送我,还要不要收回?” 她强硬地抬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逼问道:“你就这一次机会。” 杨箴看着她,恶向胆边生,回答道:“不收回。碎也碎在你手里。” 谢愉笑了。 她拉着他手臂,找到他的小厮仆从,一把将他塞到了马车里,让人把他送了回去。 第二日杨箴醉醒,头痛欲裂。 他母亲几乎是要惊叫着跑进他的房间:“杨三郎,你惹了什么好事?谢家人怎么带着他家六娘子来议论婚事了!” 杨箴反应迟钝,被他母亲风风火火地灌了醒酒汤。母亲看他还是没彻底醒酒的模样,着急之下,直接上手扇了他两巴掌。 这下杨箴是真的醒了。 一切都乱糟糟的,他被人推到堂前的时候,看见谢愉站在谢家长辈身后,望过来的眼神,傲气又自得。 杨箴觉得,她那表情,就差当场说一句:“杨三郎,我来娶你了。” 他想:他母亲随手给他扯来这件去年的旧衣,怎么能穿来见谢愉的? 谢家长辈已经习惯了谢愉说一不二的作风,昨晚惊讶了一下之后,今天已经可以接受,此刻甚至还能笑意满面地看着杨箴,夸他一表人才,问他愿不愿意。 杨箴看向了谢愉。 “愿意。” 他这一辈子,给了出去,便绝不收回。 第106章 番外:谢忆&杨符 杨符在胎中时,因为无数好听的漂亮话,尚未出生变成了杨家最受人喜欢的孩子,但这样的喜爱只延续到他出生,便损坏在了那云游道人口中的一句“灭顶之灾”。 他自出生后便没被人爱过,所以他也不会爱人。 盖因太早便读过了太多经书的缘故,杨符在很小的年纪里,就已经明白了太多人世无常、不必强求的道理。 所以他一直都是淡淡的。 杨符日子里唯一不淡的,是他那几个不老实的兄弟。 大兄杨策看着规矩守礼,言辞举止从不犯错,但杨符喝过的第一口酒就是杨策成婚那日叫人给他送来的喜酒; 三兄杨箴平日少言寡语,性子温吞又慢热,平日能不出门就不出门,能不动弹就不动弹,但杨符收到的第一把长剑,是杨箴出去替他打的,大意是要叮嘱他强身健体; 还有一对双胞胎弟弟,八弟很优秀,但是一身反骨,表面看着知礼守节,私下里什么招打做什么;七弟是个对谁都笑嘻嘻的老好人,每每见着八弟来自己院子里胡闹,都要跟在屁股后面道歉,请他不要生气。 杨符不生气,他没有出过杨家的大门,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如果杨简不带着外面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进来,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东西。 一开始,杨简是带了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后来就带了个小姑娘来。也就是那个时候,杨符才知道,杨简每每来自己院子里摘桃儿,是拿出去给这小姑娘吃的。 小姑娘谢惜没见过他这样安静的小少年,但兴许是吃了他许多桃子的缘故,所以对他十分乖巧,不吵也不闹,只是眨着好奇的眼睛打量他,倒也算是讨喜。 再后来,谢惜又带了一个小姑娘进来。 那就是谢忆了。 杨符没见过太多小姑娘,事实上,杨家的姐妹们没有男孩子们皮,也不到他这边来。 所以他对小女孩的印象,几乎都是谢惜那种娇气的感觉。 但是谢忆不是。 她被绊倒在地上,摔了一身泥,睁着一双干净的大眼睛不说话,不哭也不闹,反倒是谢惜在旁边,哭得乱七八糟。 真是鲜明的对比。 如果不是杨简带着,谢惜是不会来他院子里的,但是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谢忆反倒时常过来找他。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回事,平时她和谢惜站在一起,比谢惜要内敛得多了,非要比较一下的话,大约是自家三哥加点七弟的样子;但是她翻起墙跳下来的决绝和大胆,又能和杨简一较高下。 而她鼓足勇气翻墙进来,和谢惜还不一样,她连桃子都不要。 杨符是真的有一次忍不住了,问她道:“你连桃子都不吃,那么来我这里做什么呢?” 这一句把谢忆都问愣了。 她怔了许久才问道:“你是不想要我来吗?” 杨符想要她来。 他太孤单了,他没有适龄的同伴,那些兄弟们也不可能时常来陪他,因为外面有趣的东西,永远都要比他这一个死气沉沉的古板少年要好玩。 静春 第108节 但是谢忆不会。 谢忆答应了三日一来,便是雷打不动地三日一来。 她不够热闹,也不会冷清。只要她坐在他旁边,抄一天的经书,他都不会觉得无聊。 杨符很开心。 他已经习惯了日复一日、再岁岁年年的日子,时间细水长流,每天都按部就班,平静得让他心安。 谢忆来到了他的生命,但并不突兀,反而让他心安,他喜欢这种感觉。 但这样的日子也没有度过太久。照顾他的老道去世,杨符明明是杨家的孩子,却成了十分尴尬的存在,拂云观干脆派人来接,要带他去观中教养。 杨家人同意了。 杨符至今都记得,那被视作他彻底出世的那一天,其实是他第一次走出杨家的院落。 他从背街的后门出去,疏疏落落的几个路人,轻而易举地便扫了一遍。 谢忆没来。 杨简都难得放弃陪伴他的小青梅过来送他了,但谢忆没来。 杨符的心是一潭死水,羽毛飘落也只能沉底,活生生的一个谢忆,当下仿佛也激不起什么涟漪。 他只是觉得,今日并非三日一逢的相见日,她不来,也是正常。 他那时还不懂命运的残忍,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垂眼上了马车,坦然地接受了在拂云观终老一生的未来。 他当时没有回头。 杨符不觉得这事有什么奇怪,后来在拂云观再次见到谢忆的时候,他也没有问过,那日她为什么不来。 他不觉得那有什么稀奇,所以也没有打听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没有来。谢忆说自己以后不能常来的时候,他也只是说:“城外路远,无妨的。” 但他忘记了。 谢忆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她和自己是不一样的。 她十天来见他一回,一月不过三次,一年不过三十六次。如果细细数一遍,他与她相见的次数实在是太少了。 他们不是多话的人,难得一见,却常是三言两语便分别。 谢忆最后一次来的时候,和第一次来并没有什么区别。她照例是上一炷香,点一盏灯,去他的院子坐在树下,静静地抄完一卷经书。 等用过饭,她便与他道别。 但这次道别,和从前是不一样的。 她同他说:“我这次回家,以后就不来了。” 从杨符第一次见到谢忆起,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见她说,以后不来了。 他难得开口问了一句:“不方便?” 拂云观在城外,她一个姑娘家出来,的确是不大方便的。 谢忆点点头,唇边扯出一个笑来,道:“不方便了。” 杨符是一个足够会体贴旁人的人。他虽然没有家人和友人陪伴,但一直陪在他身边的老道和老仆,时常用无微不至的照顾熨帖着他。 他们嘴上不说,杨符也不多言,但他全都能感受得到。 杨符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也就学会了无声地体谅别人。此刻谢忆说她不方便,他便不会去多问原因,只是说了句“好”,让她照顾好自己。 谢忆眼睛红了。 但杨符没有再问。 谢忆就此退出了杨符的生命,好在她面对他的姿态由来不算强势,所以离开了,也并没有让他感到失落与空缺。 他望着她的离开,就像望着一只暂时在他屋檐下栖息、随后又毫不犹豫振翅离开的候鸟。 人之聚散,都是常事。 杨符是经历过的。 没过多久,有香客来观中上香,他无意听那些世家贵妇们提过一句,说谢家的九姑娘在议亲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是了,谢忆已经十四岁,的确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道士杨符,在那一刻终于迟钝地意识到,即便是注定要远去的鸟儿,也曾在旧日漫长的时光里,给过他无声又温柔的依恋。 但他依旧没有收手。 他没有挽回,没有言语,他想自己不是高木,注定做不了她栖息的港湾。 他只是日日在她那一百零八盏明灯里添些灯油,又在旁边点了一盏。 他没有太多的心愿,但是如果是为了祝福她来日顺遂,他也愿意有所贪图地叩拜三清。 道祖在上,弟子诚心,愿她顺遂。 自她离开,杨符变得愈发冷冷清清,九月之后,谢家嫁女,长街铺红。 他抄了九个月的经书,徒然在桌案之上放置了多时,最后也没作为送去的贺礼。 不方便了。 她已是他人.妻,他却是世外客。 他这一道贺礼,终归是不方便了。 世情反复,莫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