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衍生同人] 拐个军师接招贤令》 第1章 [bg同人] 《(历史衍生同人)拐个军师接招贤令》作者:sherlor【完结】 简介: 秦昭抱着急救包被地上那个白衣死尸般的男子抓住脚踝时,三魂六魄差点四散奔逃去见马克思。抖成筛子的她听清他虚弱的求救后,内心的道德终究没法抛下他不管。 等回过神来——穿越了,人在战国时期的人才输送基地大魏国。 好巧哦,救下来的白衣男子竟是孙膑。985、211它能顶啥用? 秦昭翻遍整个记忆宫殿,连魏国的文字都看不懂! 从高知沦为文盲的她不禁含泪感慨:始皇大大果然牛啤,秦国才是历史的正确答案。 “姑娘之恩,膑此生必报。”“不必此生——军师先生,咱们去秦国接招贤令吧。” “?”“你打仗,我搞后勤,完美。” 未曾想,这个后勤,搞着搞着,似乎就脱缰了呢? *#真·残疾大佬x伪·咸鱼后勤# #一条咸鱼蹦哒一下也能……不那么咸的# *【感谢@鱼肚白太太为本书制作的封面】 文案废决定就先这样了,后面想到再补吧。 高亮:秦孝公时期!文案里的始皇大大就是个感叹词(祖龙怒视)…… 2021.12.31! 高亮: 1、秦孝公时期!文案里的始皇大大就是个感叹词(祖龙怒视)…… 2、复健期作品,慢热 3、作者并非本文中涉及领域的专业人士,所知皆来源于书本网络,只能尽量考究,无法做到完美,请允许文学创作加工的存在 4、非正史向,非正剧,请做平行世界看待就好 5、防盗已开,72小时,感谢支持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基建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秦昭;孙膑┃配角:嬴虔,嬴渠梁,卫鞅,庞涓……┃其它: 一句话简介:然后我混成秦国栋梁。 立意:你的坚持是否有价值,不取决于世人的评述,而在于你本身。 第1章 秦昭攥紧胸前的挎带,咬唇压低呼吸。 四周黑压压的,能见度很低。空气里弥漫着奇怪难闻的味道,刺激得鼻子几乎处在罢工的边缘。 被暗色包围后,静谧反倒让诡谲的氛围越发浓重。偶尔听觉捕捉到的一两声“噼啪”的响动,瞬间就能让心脏跳上一次重拍。 沉浸度拉满。 代入感极强。 如若后续剧本的情节过关的话,闺蜜挑的这间密室逃脱,可以给出四星好评。 扣一星因为今日庆生活动是那家伙牵的头,结果本人临门接了个电话,丢下寿星自个儿跑了。 一朝入行骨外科,休假就是薛定谔的猫。毕竟天灾人祸,皆不可预知。 有个24小时待命的优秀闺蜜,也就只好微笑着将她原谅。 穿过拐角,秦昭停下踱行的脚步。 ——地上有团昏黄的光。 光源来自一根火把,浸过油脂的布缠燃火正贴地烧着。 火光算不上明亮,却能让人看清一条隐约的、烙在夯实的土基上的乌黑印记。 应是燃烧中的火把跌落,在地上滚动留下的痕迹。 密室的老板真的是细节狂魔,内设能做这么真实的。 只是……在解谜游玩的密室里丢燃烧的火把,真的没有消防隐患、不怕引发火灾吗? 秦昭迅速环顾火把周围,除了一片漆黑外,根本没有某种红色储气瓶的存在。 危机感微妙地骤升。 压下蠢蠢欲动的吐槽欲,她快步过去拾起火把,将火源控制在手中。 燃烧面充分接触空气后,火把嗖地膨大了一圈。 被黑暗压缩的视野随着火光扩大。 秦昭这才稍微看清了当前密室的陈设。 夯土地面,粗木囚栏,干草铺底,处处阴暗压抑到叫人绝望。 是……仿古的囚牢? 秦昭不自觉捏紧挎带,垂目看了眼腰间的医疗器械箱。 这份来自闺蜜的生日“惊喜”馈赠,理论上按照游戏规则进入密室时是要“没收”的。然而剧本配置里竟有急救箱的存在——作为解谜者们收集场地内的线索的道具。 甚至进剧本前工作人员都没仔细核对,这箱子就被当做角色扮演的解密工具保留下来。 铝合金的器械箱和久远感十足的地牢布景怎么看都不搭。 秦昭皱起眉,开始在回忆翻找:闺蜜到底选了个什么设定的密室,她是不是进错本了。 囚栏的木柱一直延伸到更深的黑暗里,仿佛没有尽头。场地大到过分,且一个有用的线索都没出现。 秦昭压下不断冒泡的吐槽:寸土寸金的地段如此挥霍,老板将有钱任性贯彻得淋漓尽致。 毕竟从进门算起,她摸索而行已有段距离,最初的密室还没走到头。 密室解谜这样布置合理吗? 果然不太对劲吧? 这瞬间,秦昭的鼻子甚至在沉闷的空气里分辨出了些腥味…… 曾经的职业素养拉响警报,那是血液的气味——绝不是独自体验带剧本的密室时,某些感观放大后产生的错觉! 秦昭压下心中的不安与疑虑,蹙眉继续前行。 火把前撩,她脚步一顿,呼吸一滞。 只见前方有一壮年男子侧倒在地。 第2章 其身蜷曲,双手扼颈,面目狰狞。口张且舌伸,目赤而暴凸,眼角几欲决眦。 即使少了几行血泪,这般突然暴露视在野中,“开门杀”的威力依旧十足。 没有失态尖叫,只是心脏失了个速。 秦昭攥挎带的手捏紧又松开。几息后,呼吸渐渐平复。 “不慌,演员而已……想想曾经见过的标本,想想那些流出去必被马赛克的病灶图。” 心中默念着,秦昭平静下来后小心靠近男子。 密室逃脱需要在每个封闭的空间里找到线索,拼凑解谜后才能去往下个房间,最终找到出口顺利逃脱。 不出意外,这位扮演倒地的演员身上,大概率留有相应的信息。 等等—— 不对啊! 密室里的真人演员有这么高的演技吗? 能保持惊愕痛苦的神情姿势一动不动? 火把扫过去,秦昭发现男子的神情定格在脸上,不见丝毫松动。而贴地的那一边脸,已有了不正常的绀紫色块浮现。 她愣了愣,蹲下伸手探向男人的脖颈,指腹感受不到任何一点跳动。 呼吸停止,体温散逸,脉搏消失,尸斑渐现。 ——这个人已经死了。 秦昭连忙摸摸外套口袋,想打电话报警。 左侧口袋空空荡荡——早在进密室之前,根据游戏规则,她就把手机锁进了储物柜里。 秦昭起身后退,腿有些发软,还未迈出几步便踉跄着差点摔倒。 她扶住木柱低头咒骂一声,克制着不让颤抖干扰身体的正常运转。等她稍微调整好些,脚却再也提不动了。 脚下传来粘腻的触感,血腥味直冲鼻腔,感觉就像踩在快凝固的血泊里似的。 火把的光诡异地撩动一下,差点熄灭的燃火掉下一大团灰质后又幽幽地亮了起来。 差点失去视野的秦昭,那瞬间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喉间吞咽,低头就着火把向下看去—— 瞳孔地震。 不是未干的红油漆,昏黄的火光下那一滩生命色暗到发黑。 是血,真真正正的血! 秦昭捂住嘴,短促的吸气声从她指缝里溜出来。 她颤抖着慢慢转身,几乎要握不住火把。 身后,年轻的女孩顺着囚牢围栏跌坐在地,血液自她身下蔓延开。 她的右手死死捂住左侧脖颈,左手垂在膝间。黑红色顺着她的手臂流淌而下,染透了她大半边衣物。 少女身体上方遗留着喷射状的血痕,不远处就是男子的尸体。 他们中间横着一把短剑,剑尖染着红。短剑附近有翻倒的简易案几,食盒和饭菜洒了一地。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昭似乎看到女孩的眼里有那么一丝光。 难道?! 回过神的时候,她已经半跪在女孩子身边,按照急救的要求,手指瞬间压住了破裂的血管。 外伤后左侧颈动脉破裂大量出血,预估出血时间半小时左右。 摸不到大动脉搏动,失血性休克晚期。 手脚苍白冰冷,瞳孔没有对光反应。 没救了…… 秦昭不死心地一项项检查,最终得出的诊断与期待相违。 明明刚才还看到了这个孩子想要活下去的目光,生命却总在无情处宣判。此刻,秦昭不敢再去确认少女的眼睛,种种迹象疯狂地在心里宣告先前的眼神是错觉。 活着不应该是错觉,生命不应该是遗憾。 这是刑事案件,必须要保护现场,尽快通知警方。 目睹生命以非正常的方式消散在眼前是需要勇气的。秦昭紧抿嘴唇,咬住喉间一切破碎尖锐的声音。捶打发软的腿,强迫自己快些动起来。 转过身,来处的方向是一片浓重的、不正常的漆黑。 秦昭有种预感,她就算鼓足勇气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也不一定穿过黑暗碰到边界。 眼前的这片黑暗,似乎连火把的光都能吞噬殆尽。 而那扇隔绝光明的密室门,藏在无边的暗色里,仿佛和外面世界的入口一起消失了。 心绪不宁。 思绪纷杂。 某种可怕而荒诞的预感慢慢在心底浮现。秦昭拍拍脸,抬头搜寻天花板和墙面的夹角,期望能找到一点绿色微光。 ——找到监控就好了。如果摄像头在工作,这里就不算脱离掌控。 然而和消防器材一样,秦昭连监控摄像头的影子都没找到……甚至她目力所见的密室“天花板”,都在违背正常的模样。 更甚者,她连永远长亮的安全出口的指示标都没有寻到。 不会的,不会的。 秦昭拽紧医疗箱的带子,肩上的疼痛令她从纷乱里清醒几分。 她不能在这里崩溃……如果不能走入口,那“通关密室”后的出口,总是能让人走的吧? 不想再思考下去,秦昭颤巍巍地迎向“剧本”设定里她该去往的地方。 两边,无数的囚牢柱子形成一道狭窄的通道。火光很微弱,照不见它究竟通向哪里。 秦昭举着火把蹒跚起步。 路过血泊时,火光扫到少女的尸体,秦昭似乎在年轻的脸上又读到一点绝望的希冀。顺着女孩的视线,她放在膝上的左手手指散开,露出一块小小的、穿着绳结的木片。 第3章 鬼使神差地,明明知道要保护案发现场,秦昭还是取走了这块木椟。 那一瞬间,少女眼里最后的光熄灭了。 ——就像等着人取走自己最重要的东西似的。 秦昭不知该以何回应。 此刻的她似乎慢慢冷静下来。思索片刻后,她抬手阖上了少女不瞑目的眼。 停留时间有些久了。 秦昭慢慢起身,余光一扫,发现少女身后的囚牢门是半开着的。 链条、锁和钥匙就散落在囚牢里。里面铺地的干草被拖带到外面的过道上,和零星几道血痕以及过道上的土灰共同组成了清晰的痕迹。 ——有人从囚牢里出来,就算是用爬的,也手脚并用离开了这里。 能出去! 秦昭深吸一口气,无暇顾及其他。 她放轻手脚,屏住呼吸,沿着痕迹的指引,快步跟了上去。 * 是月夜。 当月光冲破云翳,将洁白洒在秦昭脸上的时候,她嗅着室外完全不一样的空气,差点落下泪来。 她不想回忆起囚牢过道的逼仄,不想回味那些压抑苦闷的惊慌与恐惧……从出口出来后,她才有种活过来的真实感。 从出口出来? 举着火把的秦昭呆滞地站在原地: 密室逃脱只有一间“密室”的可能性有多大?密室解谜出口直接做成露天的可能性有多大? 月光把这间狭小的院落照得清晰,秦昭连矮墙上的土裂缝都能看清。 她几欲昏厥,甚至怀疑自己吸入过多有毒气体,导致自己产生了幻觉…… 下一秒,有什么狠狠地拽住了秦昭的脚踝。 她猛地一激灵,战栗过境,全身的汗毛竖起—— 触感纤细,仿佛骷髅指节的纠缠; 力道极大,似乎要将她拖入地狱。 秦昭壮着胆子磕着牙向脚底扫了一眼。 这一眼下去,她三魂六魄直接四散奔逃着要去见马克思了—— 惨白的衣服上粘着血污,纷乱的黑发在脚下如瀑散开。 “救……救我……” 听不懂白衣人的话,不知道他说的哪一地的方言。 一直压抑惊恐的秦昭瞬间被打出暴击。 ——她似乎在唯物的世界被唯心的厉鬼“索命”了。 第2章 身体与灵魂分离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秦昭曾以为这是无稽之谈,根本不存在某个场景需要这般的描述。 此刻的她是真真切切体会到这种分离感了: 控制肢体的神经似乎出了岔子,思维在高八度地尖叫,脑子在叫嚣着离开快跑,身体却高度紧绷到一动不动,嘴巴连一点宣泄惊恐的声音都喊不出来…… 如果她的灵魂有模样的话,秦昭觉得它现在一定是爱德华·蒙克那幅《呐喊》画作里的样子。 ——甚至她对自己处于这种场合,还能分出神来自我吐槽感到一丝惊奇。 人的恐惧是有限度的。如果没被当场吓死或吓晕,心理的防线会在应激后慢慢恢复。 至少现在,抖成筛子的秦昭终于能喘息着,把视线再次聚焦到脚下那团唯心程度拉满的人形生物上。 不怪她胆小,相反地,在大多数情况下,秦昭反而是超勇的女孩子。否则她不会独自一人就敢玩密室逃脱,不会见到两具尸体后迅速冷静下来。 和对惊悚片的接受程度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崩溃点。短短时间内,秦昭受到的冲击无法排解,白衣人形的出现刚好成为击溃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感谢白衣没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不至于让秦昭真的吓昏过去。只是拽她脚踝的手有些过于用力,皮肤上肯定都留下印子了。 幸亏是这个动作,秦昭没有出走的触觉告诉她:这是个人,绝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鬼魂。 如果是人,那就没什么特别可怕的。 扫视过白衣人后,秦昭紧绷的身体稍稍放松,心防并未放下。 拽住她脚踝的应是位青年男子,只看背影便能感受到他身上苦难的味道。 说是白衣其实不然,血污与泥灰早已将素色织物的颜色改换。袖口满是擦痕,甚至有几处经纬断裂。 秦昭踟蹰着蹲下,轻轻取下青年扼住自己脚踝的手。本以为要废些劲,不想这只手很容易就松开了她。 或许不是白衣人拽不住了,而是他已经没有更多的力气维持。 ——青年似乎失去了知觉。 他的手并不好看,指甲缝里甚至挤进许多草梗与沙砾。 秦昭翻转他的手,发现他的手心几乎没有一块好皮:忍受极痛、下意识攥紧手时指甲刺破掌心的伤口,加上在地上爬行时沙石的划痕,连虎口处的茧子都破裂了。 秦昭想起囚牢地上行进的痕迹,如果猜的没错,从牢笼里逃出来的应该就是这位青年了。 牢门既然是打开的话,为什么又要爬着出来呢? “喂,醒醒……” 秦昭脑子很乱。她举着火把蹲下,戳戳倒地的青年。 对方没有什么反应,似乎已经昏死过去。 迟疑着将青年翻了个身,秦昭将黏在他面上的乱发拨开。 月光洒下来,她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发现自己最后的疑惑完全是“何不食肉糜”。 青年面色苍白,神情痛苦,他的下唇被咬破了。 第4章 拂开他的鬓发时,秦昭在他的脸颊上看到一个墨字。她认不出是什么字,却能辨认刺字人的粗暴和伤口新鲜的红肿。 红肿宛若一条条狰狞的蜈蚣,将青年原本清俊的脸毁坏殆尽。 白衣人身上的血污集中在下肢。秦昭条件反射地掀开他的衣物,瞧了眼出血点的伤口,却不想眼前的创口令她惊愕万分。 他的髌骨消失了,似乎是生生从他身上剜去的。他的昏迷与慢慢升高的体温,绝对和这伤脱不开干系。 天杀的密室—— 到底是谁在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 “救我……活下去……不能死……”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清。” 秦昭俯下耳朵,青年昏迷中的言语很难辨认。 她区分不了那些怪异的音节,带着方言口音的字词加深了理解难度。又或许因为白衣人太虚弱了,他的声带根本不能好好工作。 “现在不是管你在说什么的时候……我得带你去看医生,你的伤口再不处理可就糟了。” 秦昭吃力地扶着青年坐起,让他半靠在自己怀里。而后举起火把,环顾四周。 这里根本算不上院子,只是一条空出来的死胡同。三面全是围墙,唯一连接通外界的地方,可能就是来时那间囚牢了。 死都不会再回牢房的,绝对! 没有路的话,就自己开条道,自己闯个出口。 秦昭仔细打量着围墙。 比起司空见惯的、至少两米打底的墙,这里的围墙矮到她原地起跳就能扒上墙头。只要四肢协同一下,翻过去不算难事。 但带个人的话…… 尤其这人没了髌骨站不起来,甚至还昏死过去根本没法配合。秦昭有些头痛,逃离的难度系数忽地拉到顶尖。 青年连昏死过去都不安稳。 他皱着眉,低哑而破碎地发声。头在秦昭怀里小幅度地转动,甚至某个瞬间,他惊醒过来伸手拽住了她的领口。 一双失神的眼睛,像是风雨里飘摇的浮萍,被外物疯狂鞭策打压着,永不甘心沉底,一次次浮出水面。 尽管他是因剧痛无意识地睁眼,秦昭在这双被迫沧桑的年轻凤眸里窥见他灵魂的一隅。 她顺应着覆上他的手背,男人的手大她一整圈。 无暇的手安抚着他紧绷的手筋,以温柔祛除痛楚。 “安心,我不会丢下你的,一定带你出去。” “……” 她的承诺轻柔而坚定,他仿佛真的听见了,松开手彻底闭上眼睛。 安抚好怀里的青年,秦昭略带愁容地望向围墙。 已知她绝无身怀秘技的可能,试问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要怎么带着一个青年飞檐走壁? 思维碰撞,想破脑袋都找不到正解的秦昭突然听见了鸟叫声。 是鹧鸪。 山地林间才能听见的鸟鸣,换在院落里显得格外突兀违和。 秦昭抬头,鹧鸪声传来的方向,墙头不知何时蹲着个带着斗笠的黑影。 在她屏住呼吸的瞬间,火把忽然炸出声响。墙头的黑影立马握住腰间的剑柄,伏低身子冲她射来森然的眼光。 秦昭下意识护住怀里的人,怔然与黑影对望,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你吗?” 又是难以辨认语音。 秦昭甚至怀疑从囚牢出来之后,华夏的地图被换成了外国。 否则就算是杂着方言跟口音的中文,怎么可能半个字都听不懂呢。谨慎起见,秦昭选择以不语应对。 墙上的黑影见她没有额外动作,侧耳听了听,握剑的手遂松开。 “小姑娘挺机灵啊?看来不用杀进去接人了。” 黑影摸了摸斗笠冲她笑了声,秦昭如听鸟语。只见黑影朝墙下打了个手势,便环臂坐在墙头。 “阿一,上来接货,这趟带添头。” 黑影话音刚落,墙头立马又多出个人,呼吸间就跳落在秦昭身边。 这人身形高大,动作却轻健得很,落地连灰尘都没溅起。 “啊,啊。” 他憨厚地挠挠头,指向秦昭怀里的青年,然后伸出手。 “女娃子发什么愣,快把人给阿一。” “啊。” 黑影在墙头低声催促,秦昭犹豫片刻,让阿一过来接怀里的人。 阿一把青年小心地搬到背上,冲她点头示意,接着便左手环背固定白衣男子,冲刺、上墙、右手勾挂起支,健硕的身子一旋,竟背着人从矮墙上飞过去了。 原来轻功是真的? 秦昭目瞪口呆。 黑影笑笑,冲秦昭递出右手,似乎要把她提着飞过墙。 秦昭拍拍衣服,把火把塞进黑影手里。就着火光,她看见一张疑惑的、饱经风霜的脸。 轻功体验过墙可以,提兔子翻墙大可不必。 秦昭吹吹手掌,退后小跑上攀,在黑影讶异的目光里,轻松翻坐在墙头。 “哈哈,彩。” 秦昭没有搭理黑影,坐在墙头的她居高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 没有高楼林立,没有灯火通明,没有人声鼎沸,没有车水马龙—— 云中的月光无情地将一切展开在她眼前,能见度不高的深夜,一座存在历史书册上的城池,被遥远隐约的城墙轮廓包裹在她脚下。 第5章 或许从一开始秦昭就知道答案了。 无论是不寻常的“密室”,还是两具死尸和白衣男子的衣着打扮,都和二十一世纪格格不入。 她只是自我欺骗着,下意识忽略那些致命的细节,不到最后都能将之归于巧合。 很遗憾,她的侥幸被眼前的一切击得粉碎。——你穿越了。 ——秦昭,你已经不在诞生出你的世界了。 秦昭有些木然。她完全不知道穿越的契机,更不明白穿越的意义在哪。 就算生活总有千万种不如意的姿态,成年人多少会有某个瞬间期待自己消失解脱。但每个人从来都是想想就过,继续扛着欢乐与隐痛过活。 穿越? 她已经过了爱做梦的少女时期了。 “走吗?” 阿一已经在马车前驾拉起缰绳,黑影早就下了围墙在车前等她。 秦昭心里很乱,但她知道此刻不能伤春悲秋——和那个白衣青年有关,她已经被卷进和他有关的漩涡里了。 生死不定。 宠辱不明。 那么,走走看吧。 稍稍镇定心神的秦昭想要爬上马车,却被黑影拦了下来。 未出鞘的青铜短剑横在她面前。她不解地望向黑影,斗笠裹住了男人的面容,她无法解读信息。 是哪里露馅了吗? 秦昭心里打起鼓来。 “去哪?” “……” 秦昭恨不得大声咒骂一通。 天知道她到底穿到哪个朝代了——虽然不是历史通,参照物不算具有代表性,但交领右衽上衣下裳的汉服衣装她还是能认出来的。 但她连汉语都听不懂了,难不成时间段在中古汉语之前吗? 青铜剑…… 秦还是两汉?抑或者春秋战国? 越想秦昭脸色越白。 交流都不能顺利进行,要不她还是翻回去重新跑一遍阴森的囚牢,看看能不能再穿回去算了。 “去哪?” 黑影不耐烦地用剑柄戳了下走神的秦昭,在她额头留了个浅浅的红印。 秦昭欲答无语,难道还要对上暗号才能走吗? 她揉了揉额头,认命般把那块拴着绳结的木牍递给黑影。 她看着黑影摩挲木片眉头皱起。 算球,死马便当活马医。 第3章 先祖庇佑! 黑袍斗笠的青铜剑最终没有向秦昭的脖子砍去。 不必就地复刻木片原本主人的姿态,她也不用鼓起勇气潦草地结束自己的人生。 后知后觉地,秦昭的背后一片湿濡。 从剑柄敲上她额头开始,语言不通不仅是社交上的障碍,还有可能是生命威胁。 尽管先前黑袍男人对秦昭还算友善,未出鞘的青铜剑却昭示着潜藏的危险。 就墙头火光映照的那一瞥,以老者称呼黑袍人更为合适。 槁瘦的老人像棵冬日的落叶树,看上去就是普通营养不良的庄稼汉模样,布满老茧和沟壑的手似乎和农具更配。 但不能否认,老者即使双目遍生眼翳,肃杀的锐利之光依旧令秦昭遍体生寒。 黑袍老者侧目,提起木片以指尖感触上面的阴刻。 秦昭自然知道上面刻有文字。只是她还未来得及细看,依稀记得是籀文的范式。 “你这女娃有点意思,在魏国国都还敢挂秦国的验,老秦人的硬骨头倒是没折。 “还知道留个心眼……就只把名字去了?” 老人哑声笑笑,把木片翻个面继续摸索。 秦昭这才发现,黑袍的眼睛大概是看不见的,或许跟他的翳病有关——从一开始,他都是靠听声辩位。 而那位御车的壮硕男子阿一,大概率有着无法说话的缺陷。 一瞎一哑的老壮组合,哪哪都不像是普通配置。 换句话说,躺马车里的青年人,绝对是某些故事剧本设定里的关键人物。 “竟然把在大梁‘藏货’的地点刻在秦国的验上?果然还是齐人会忽悠……啧,阿一接住,去这。” “啊。” 完全听不懂的秦昭只能在一边微笑,以淡然硬撑着镇定。 黑袍老者面露不快,环臂抱剑给她让开路,一改先前的热切,不再搭理她了。 秦昭会意,踉跄着翻上马车。 青年躺在车厢里昏睡,她盘腿坐在他身边,这才稍显安心。 还不等秦昭坐定,车帘忽地被挑起。她的心又一紧,生怕再生意外。 老者睨她一眼,不着片语。只将木片随意一丢,绳结在空中翻两下,便跌落在她怀里,精准度令人拍案称奇。 车帘又刷地放下,马车开始缓缓前行。 阿一的御车技术极好,即使没有减震装置,秦昭体感依旧是平稳的。 她屈膝埋头环住自己的腿。 休息一下,等会到了,指不定会有场硬仗打。 * 马车最终在一条偏僻巷子的尽头停下。 秦昭鼓起勇气下车时,刚好看到黑袍老者从里面打开大门。 秦昭愣了愣,看到门上古老的横木门栓,大概猜到对方又一次翻了墙。 倒也不必腹诽黑袍的行为,里面的小屋黑灯瞎火,根本没人来开门。已经不耐烦的他没有提剑砍门,或许就是屋子的幸运了。 没有人在,便意味着预想中最糟糕的仗已经没有交火的必要。 第6章 秦昭松了口气。就算是“死缓”她也认,迟些面对总能多些时间准备。 黑袍老者走过来,摸摸马头,冲阿一仰头。 阿一便麻利地钻进车厢,不一会儿,他抱着青年下车闪进院子。 似乎碰到了伤处,秦昭听到青年压抑的痛呼声。她连忙跟着进去。 等她穿过小院进屋时,阿一差点就把他放在床上了。 秦昭瞳孔地震。 人还没有清洁,脏衣还没换,怎么能往床上去?! 秦昭赶紧拉住阿一,示意他呆着别动。 就着门户大开后月光的照明,她在矮床不远处看到个大柜子。翻找一通后,她总算找到类似床单的东西,往床上又铺了层,才许阿一放人。 放下医疗箱,秦昭摸着黑出去卧室隔壁的小间。 果不其然,外面堆放着木柴,进来就是简易的厨房。 类似煮锅的简单器皿吊在已经燃尽的柴火上,里面还有些像是羹的食物。 进门处是水瓮,里面注满了水。秦昭眼睛一亮,在一旁的案几上找到了木盆。 借着涮洗木盆的功夫,即使没有肥皂和洗手液,秦昭依旧规规矩矩地遵循七步洗手法,来回将手洗了三遍。 重新打够半盆水,她将水盆端进隔壁,准备等他们叫来医生前,把伤员好好清洁一番。 她傻眼了。 床上只剩下昏迷的青年,阿一不见了! 秦昭回过头,狭小的院子空落落的,五步外的大门紧闭,连门栓都给她插得严严实实。 不、不会吧?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究竟什么朝代能这么粗暴“救人”的? 不,他们去叫医生了—— 等我把这人打理好,他们会回来的。 秦昭浑浑噩噩地在柜子里翻出一件长袍。 她一边褪下青年的衣物,小心地擦洗他的身子,一边给他换上新的。等她累出一身汗,收走弄脏的垫单,往空旷的庭院倒水时,她才恍然发觉自己到底干了什么。 给一个昏迷的异性洗澡换衣…… 单身二十多年的秦昭捂住自己的脸。 没什么可害臊的,毕竟她心如止水,一点旖旎的意图都没有。 或许有点崩溃吧……不过和这事无关。 秦昭放下木盆,面无表情地盯着紧闭的大门,自嘲地笑了笑。 纹丝不动的意思是—— 都这么长时间了,没有人会回来了。 …… 确认小锅里的食物没有变质,秦昭咬着牙逼迫自己吃了一些。 寡淡的调料无法遮盖食材的本味,她差点吐了出来。粗粝的食材是刮着嗓子从食管进入胃的,原本进食是件愉悦的事,此刻却跟受刑没啥两样。 吃完划定的份量后,手里的木勺险些被她捏断。 饭后,体力慢慢地恢复。 秦昭清洗完身体,入乡随俗地换上全新的行头。习惯了现代轻便的装束,宽衣大袍总觉得哪里赘余。 庆幸的是衣裳袖子不似电视剧里那般夸张,直袖卷上几圈倒也不算碍事。 秦昭回到卧房。先前已经检查过一遍青年的体征,他的状态不算好。 脸上的伤好说,难的是他的膝盖。如果在现代,只是清创外加人工髌骨移植的手术的事——别的不说,她那位闺蜜保证能给人把手术做得漂漂亮亮。 但是在这里? 要医疗医疗条件没医疗条件,要手术环境没手术环境,没有医生,没有器械,没有药物…… 秦昭完全无法想象,光凭青年的身体硬抗过这一遭,要受多大的苦难。 即使接受再也不能站立行走的现实,伤口的肉重新合拢长好,除了丑陋的疤痕,还会有伴随下半生的痛楚。 如附骨之蛆,不论下雨天晴,发作起来便无法逃离。 直到日日夜夜痛成习惯。 他的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如果只有我能救他的话,我敢救他吗? 秦昭握住青年的手,低头不语。 这一幕多像呀,像她决定彻底放弃医学的根源——支援救灾被困的时候,那个穿迷彩的小伙子和他被砸烂的双膝,让她知晓自己根本无法承担别人生命的重量。 “模拟和练习再出色,不能救人的外科医生和废物没有区别。 “不敢拿起手术刀的话,就别碍事趁早走人。” 秦昭哆嗦着将青年的手贴近自己。 不断闪回的画面清晰得像刚洗出来的照片,连同痛苦的情绪,一起将她卷进虚妄的漩涡。 情绪快要不受控制了—— 打断它,找点事做别被拉进记忆里崩溃! 搁在床尾的医疗箱闯进秦昭的视野。 她突然发疯似的捞过箱子,哆嗦的手指不听使唤,抠了好几次才解开锁扣。 闺蜜总不至于拿个空箱子做生日礼物搪塞人。 只要里面有纱布、脱脂棉、生理盐水……我就能为他做点什么! 医疗器械箱里的内容超乎秦昭的想象。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越发震耳欲聋。 一次性手术服,橡胶手套,小型强光手电筒,镊子,持针器,圆针三角针,刀柄,手术刀片,缝合线,注射器…… 除了生理盐水、双氧水和酒精碘伏,秦昭不仅翻到几瓶瓶注射用青霉素钠,甚至还有利多卡因! 第7章 秦昭快哭出来,清创术的东西全齐了。 和她没做成的那台手术配置一模一样。 无论闺蜜出于什么心态准备这些,此刻秦昭只想赞美那家伙亿万次。 ——似乎她穿越的理由就是为此。 敢拿起手术刀吗? 你愿意吗? 秦昭擦掉涌出的眼泪。 我敢。 我想救他。 ——就算做次法外狂徒,来次无证非法行医。 第4章 拆开手术刀片包装纸再将刀片插进刀柄,规整地摆进便携的医疗器械盘。看着盘里这些超时代的物件,秦昭的眼睛有些热意。 即使好几年没碰过它们,金属稍凉的质感却依旧无比亲切。 看看这简陋到寒碜的场景,甚至电视剧里战场边上的战地医院都比它靠谱。 如果是导师在这,估计早就在骂“草菅人命”了吧。 已经不知道违反多少条外科手术的条例了,无菌似乎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理想。 秦昭从一开始会怔愣片刻,到现在面无表情地清点器械数量,也只用了三分钟不到。 开玩笑,秦昭甚至开始吐槽自己没上过这么憋屈的台——虽然这才是她人生里第一台给人做的手术。 没有器械护士,没有主刀和助手,闺蜜口中麻醉医师可爱的小绿帽也看不到…… 纱布要节省,一块当成两块用;刀柄只有两个,估计等会还要当场表演术中换刀片;就连酒精在她从消毒执念清醒过来后,也就只剩小半瓶了。 这是一场只有孤独相伴,没有支援的手术。 在遥远的时空里,为了让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痛苦少一些。 秦昭吊好小手电,推开开关。 和火把完全不一样的强光投下,顿时将青年糟糕的膝盖照得血肉模糊。 还是太暗了…… 秦昭翻遍了整个房间,也只找到了两盏小小的油灯。废了番功夫把它们点着后,她不禁感慨电视剧太会骗人。 油灯下拆捡器械还行,做手术那是在做梦;手电的光只有那么大一点,吊在空中还会晃动…… 窗户就一块木板加根撑棍,月光根本照不进来。为了保证手电不会时不时被风吹动,秦昭把门窗全关了。 她非常怀疑,这台清创术做完,她会和消失的黑袍老者一样目不能视。 要不就等白天? 青年的体温又高了些。她或许能等,但他不能。 从未想过,清创可以难到让人迟疑不敢动刀——和个人技术关系不大,纯粹是外物束缚会让人绝望。 外科医生如果离开了团队,离开了医疗器械,离开了医学和科技发展的支持,除了脑中的知识和手上施展不开的功夫,他们和普通人并无二别。 “毋死……毋死!” 青年的呼喊让秦昭回神。 他依旧在昏迷中,意识似醒非醒,手指屈起,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 处在极痛的人体自有一套保护机制,保障躯体得以存活或慢性死亡。 但生命于挣扎中闯出生路是刻进灵魂的本能,有些人的意志永远不屈服身体的安排。 他们偏要在痛苦里镗出一条血路。 具体到这个人,他大概每一个毛孔都在说着类似“要清醒地活下去”这样的话吧。 “我害怕那双眼睛里的光熄了,也害怕那双眼睛里还有光。” 《白色记事簿》里,秦昭最为这句话动容。 前半句是她放弃学医的缘由,而现在,她愿意为了后半句再次拿起手术刀。 “别怕,我一定拉你回来。” …… 生理盐水和双氧水被秦昭大致分成两份,毕竟不能像曾经实习那样,毫无顾虑地大肆挥霍着用了。 透明的液体灌进碗大的伤口里,流转着将血污冲刷出来。 青年条件反射,身子颤动着,痛呼被他咬碎在唇齿间。 秦昭见他这样便判断人并未清醒过来。她连忙用手肘压住他的腿,加速冲洗创口里的沙砾草梗。 “坚持一下,麻醉药不多,我不敢浪费。相信我,我不会让你痛苦太久……” 身下的人反抗有些激烈,秦昭只好侧头轻声安抚。 就算语言不通,有些情感只要付之真心,是可以无障碍传递的。 “把你自己交给我。休息一会,然后我们一起努力活着。” 秦昭看青年眼睛似乎睁开了一瞬,忽然有些鼻酸。 即使他还不能说话,只会给她单调重复的反应——甚至只能让秦昭面临的境地越发艰难,但青年的存在确是这场该死穿越里她唯一的慰藉。 如果没有这个人,秦昭估计自己会在历史的洪流里变成一粒沙。 情绪转嫁在他身上,她似乎就有了阶段目标。达成一个目标后便会衍生出下一个,直到她彻底适应遥远的时空。 秦昭丝毫不觉得自己是他的救星。 如果不能回去现代,青年反而更像是她的救命稻草。 ——所以赌上我的一切,我绝对不会让你倒在这里。 挣扎停下来了,像一个奇迹。 她看到他虚睁的眼睛又阖上,忍住眼意的涌动。 不能哭,至少不能现在哭。 若是眼泪掉下来,手术视野就要被破坏了。 “谢谢你,安心睡吧,我轻轻的。” 第8章 两条腿的创口冲洗完毕。秦昭核对完麻醉药的有效日期,立马给最近的膝盖喷洒利多卡因。 然后她拿起镊子,就着小小的手电光,迅速又仔细地将顽固的碎骨、沙砾和草梗一点点清出来。 秦昭清理完这些杂质,顺着皮丘逐层进针麻醉。 等局麻生效期间,跪着做手术的她直起身,闭眼舒展快僵硬的肢体,再用手肘的衣物擦掉额头的汗,心里突升感慨: 麻醉药是好文明。 在皮肉里翻找污物都没有让青年剧烈挣扎一下,麻醉果然是外科医生的勇气。 进度还算顺利,就是眼睛快废了。 秦昭休息完毕,拿起手术刀准备开始切除坏死的组织。 思维猛地拐弯,她突然意识到核对麻药有效期限在这里是完全可以省略的步骤。 光看数字的话,麻醉药的有效期限似乎变成了两千多年。 ——史上最长有效期限的麻药在我手里。 ——震惊,我的麻药这辈子都过不了期。 秦昭笑笑,暂停跑飞的吐槽欲。 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上台手术,即使只有她一个人,依旧无师自通了手术室里的欢乐整活。 还能说笑话,就是好事情呀。 她提起手术刀,眼神越发坚定。 而身上的酸痛却不翼而飞了。 …… 在尽量保留骨膜和保障骨膜供血的情况下清理坏死组织,关注病人体征随时补局麻,再把受损的血管结扎缝合,肌腱吻合缝合,最后轮到皮下组织和皮肤。 打上最后一个外科手术结的时候,秦昭几乎以为自己的膝盖也随之而去了。跪在地上伏着身子做手术,这种经历打死她也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谁叫这里的床只有这么点点高! 简直太难为人了。 脱下橡胶手套拆掉手术服,秦昭撑着床沿翻身靠床坐在地上,就差瘫成一团猫饼。 身体酸痛异常,一点力气都没有了。要不是还有一丝理智,秦昭甚至能直接席地躺下,闭眼睡过去。 和疲惫相对的,是难以言喻的欢畅与欣喜。 没有辜负那双眼睛里的光,没有胆怯,救了能救的人…… 真的太好太好了。 先前忍住的眼泪终于能自由落体,尽情地下坠。 秦昭扭头看向躺在床上的青年,就算泪眼蒙眬,他的脸仿佛能穿过湿咸的泪水,清清晰晰地映照在她的眼底。 哭着哭着,秦昭渴了。 “好惨哦,做完累死人的手术还要自己倒水什么的……” 她挣扎着站起来,揉揉酸软的腿。 “你也渴了吧?那我先去取水——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洗了锅、烧了开水哦。” 油灯早就熄了,解下手电筒游魂般飘到厨房,秦昭咬着电筒取下吊着的锅。 她先前点起的柴火烧没了。打开陶盖,幸运的是陶锅里的水还有些温。 在厨房里找了一圈,秦昭挑出最像瓶子的器皿,终于滋润透口舌的干渴。 秦昭提着陶锅和水瓶一起回到卧室。青年没有醒来,她拆出一团脱脂棉球,沾湿后抹到他唇上,水便从唇缝渗进嘴里。 青年的嘴唇下意识耸动,他的身体也在渴望水分。 紧绷的心弦放松,身体的劳累便从骨子里透出来。秦昭的手快提不起来了,但内心的慰藉却让她整个人无比满足。 喂完水,秦昭给青年肌肉注射了一支青霉素。 原本她还有些纠结,给古人用抗生素要不要减量。在脑子里正反辩论差点把自己弄宕机后,她还是按照正常成年人的用量给药。 把床上的手术器械和药瓶收拾一番,器械盘放到不远的矮案上……秦昭正发愁自己在哪休息,毕竟小屋子除了床再也没别的寝具。 青年似乎被梦魇缠身,在床上挣扎起来。她顿时睡意全无,生怕他崩断膝盖上的缝合线。 炎症引起的发热,此刻终于在青年身上爆发出来,不一会他额间满是汗珠。 秦昭慌忙地倒水,沾湿巾帕给他擦拭。再次重复喂水的动作,一遍遍祈求药水快些起效…… 不知何时,天光从门外探进来。 她紧握住他的手,趴在床沿睡熟很久了。 …… 秦昭是被脸下轻柔的抽动惊醒的。 她甚至是顶着鸡窝似的头发,迷离着眼睛,嘴里还念咒般喊着“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半梦着弹起身来的。 完全清醒过来是因为一声轻笑。 她打完哈欠彻底睁开眼,才发现他早醒了。 青年竟然已经在床上撑坐起身。 只是他右手被秦昭扯在怀里,坐势显得有些怪异。 风从门外吹进来,挑起青年自然垂下的长发,他脸颊上刺字的红肿便额外醒目。 但秦昭在他带笑的凤眼里看到无数的风光霁月——伤疤在他的脸上也算不上破坏,反倒洗去了他过多的儒雅气,越发英气逼人。 秦昭内心一句咒骂蹦出来,她昨晚竟然没关房门。 她怎么能做这么不靠谱的事,让病人受凉了怎么办? “你什么时候醒的?怎么能坐起来呢,让我看看伤口……还好没崩线——你知道为了缝好它们,我半条命都快去了吗!” 秦昭压下脸上的燥热,想把青年按回床上躺好。 第9章 不知对方手臂如何动作,她的手反倒被他压下。他不懂声色地恢复端正坐姿,标准得可以写进仪态教科书。 青年的眼睛在说,不急。 秦昭仿佛被捏住命运的后颈皮,紧张得声带都在打颤。 她听见他跟她说话。 在她不停给出困惑的微笑后,同样的一句话,他大概用了四五种不同的发音方式。 秦昭不禁扶额。 差了几千年的时光,就算青年把华夏大地上所有的方言都说一遍,她也是听不懂的。 普通话是好文明! 种花家的人怎么能不说普通话。 秦昭有点崩溃。难道就没有能有效地和古人沟通的方式吗?祖龙大大你在哪呢,书同文进度能再快一点吗? ——唉,书同文? 对了,能写字啊。 我大华夏几千年文明,即使沧海桑田,文字传承从未断绝过! 秦昭连忙起身扯过外套,在口袋拿出一根练书法的满墨便携毛笔。 她闭上眼睛,手指在空中挥动,思维宫殿从她脚下展开。 灵魂在宫殿里快步穿梭,路过无数的记忆匣子。 她手指轻点,划开一座座书柜的标签。 艺术——中国书法——篆书。 《中国篆书大字典》,李志贤,1997年版。 翻书。 索字。 青铜剑——汉代以前。 圆形剑首,首面内凹,圆柱剑柄,柄上双旋——大概率是把战国剑。 能说多种语音——青年大概率是这个时代少数的知识精英。 满足文字交流的条件。 那就用秦篆赌一赌! 秦昭睁开眼,提笔在手心写下自己名字的篆书,在青年面前展开。 “秦、昭。” 她手指着自己,然后点点手心的篆体,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慢慢念出名字。 “秦、昭。” 他会意,不动声色地看完她的字。良久才用绕口的发音回应她。 他在用上古汉语念我的名字。 秦昭眼睛一亮,刚要跟着学,青年又用另一种发声再次重复了她手心的字。 不对不对—— 我不是要考察你会多少种不同的方言啊! 小朋友都知道,认识一个人先从交换名字开始。 “你的名字!” 她焦急地用笔点点他的胸口。 他却愣住,眼中暗色流转,没有接话。 秦昭有些急了,她提笔在手背上写下“膑”的篆书,再次递到他眼前。 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人被“处以刖刑而黥之”。 青年和他的重合度太高了。 “伯……” “膑。” 秦昭念出这个字的时候便后悔了,脑子一热的行为简直比在对方伤口上撒盐还要过分。 她羞愧地抽回手,不料却被青年抓住了。 她看他就着这个字眼底起风暴,看着他咬住喷薄汹涌的恨,眼中的锋锐快化作攻城时铺天盖地的箭雨—— 最后是归于一声无法言说的仰天大笑。 青年把秦昭的手托起,轻点自己的胸口。而后抽出她的便携毛笔,又多添了一个字。 是“孙”的篆字。 他对上她的眼睛,微红的眼里还有未退的锋锐。 “孙、膑。” 秦昭脑子轰地一片空白。 历史的车轮刚刚似乎毫不留情地从她脸上碾了过去。 第5章 劈开皮肉,敲断膝盖骨,然后生生剜去它时,孙伯灵在令人疯魔的剧痛里学到第一个刻骨铭心的教训: 被背叛的代价有时候大到要搭进人的一生。 第二块髌骨被取出来时,孙伯灵已经被难以承受的疼痛折磨得昏死过去。 行刑人饶有兴致地用冷水泼醒他。奄奄一息孙伯灵的眼前下着冰雨,被人拽着头发提起头,强迫他在痛苦的战栗里睁开眼。 宛若战后炫耀战利品般,孙伯灵模糊地看到自己的髌骨被送到面前,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离体不久的骨块还带着他肉身的温热,他眼睁睁地看到它们被丢进一旁的火盆里,白玉色被火光吞噬成枯萎的焦黑,年轻的梦化作空气里的焦糊味。 孙伯灵满腔的热血,就这样凉了下来,变成刺骨的冰。 “伯灵,以后我们一定要一起成为最厉害的大将军,到时候还要这样比试,不醉不归。” “伯灵,刚刚的推演太精彩了。下次我不会再让你。” “伯灵,我等不及要去建功立业了。等我成名,你要来找我呀。” “师弟你何时出的谷?来找师兄为何不提前与我说说……” “师弟,师兄最后问你一次,兵书你写还是不写?” “孙伯灵,休怪我无情。我一路摸爬滚打至今,你的存在着实令我睡不安稳。” 庞涓—— 孙伯灵这一生,毁于天真,毁于错信,毁于不争。 他被压着粗暴地在脸上刺字,墨色渗进皮肉里再也洗不干净,耻辱印记要跟着他度过被人指点的余生。 牙咬碎了,手握伤了,身体残了……孙伯灵却不想死了。 如此死去,有愧先祖。 有愧自己。 被扔进囚牢的瞬间,孙伯灵咽下所有的血泪,收起此生的天真,苟延残喘着承受每一次清醒时身躯被滔天的复仇之火焚烧。 第10章 祖父曾告诫后人,不争者不必学他的兵法。孙伯灵曾以为战争只需争胜,却不懂争胜只是第一步——胜利果实也要争,不仅要争,还要把它争到手里。 他的眼睛太单纯,只肤浅地沉迷于战争的艺术。 他不懂战争不仅存在于国与国之间,人与人之间的战争或许比两军对阵更来得狠辣。 争活,争自由,争命! 全凭意志吊着口气的孙伯灵不仅要活着出去,他还要堂堂正正地任职军中,在战场上把他承受的苦难全部还回去。 庞涓—— 此仇不报,吾枉为人! …… 因秦国似有异动,庞涓受命前去秦魏边界。 囚牢便冷清下来,孙伯灵终得喘息之机,调动被疼痛绞成混沌的大脑,思索日后该向何方。 养好身体,恢复行动力。 蛰伏起来,直到机会来临。 必要时可以装疯卖傻,庞涓疑心重,那便和他用年华打消耗吧。 没有人能逼孙伯灵认输。 这世上已经没有值得他认输的人了。 想通和制订计划并未消耗太多时间。 孙伯灵躺在草堆上,清醒时就在心里默兵书抵抗肉身的疼痛,直到扛不住才昏睡过去恢复体力进入下一个轮回。 随着庞涓离开大梁,孙伯灵受刑第三日,看守便锐减到一人。 当夜,有婢女前来送食,言齐国使者至,大宴宾客,今日肉食配酒。贪杯的看守迫不及待抓起陶壶大饮。 看守视线转移,婢女抽身为孙伯灵添浆。他一眼便知此女来意,不禁在心中冷笑。 婢女是齐使留在魏国的暗线,齐使私下接见过他,当日便是此女作陪。那时的他一心想与庞涓共事,婉言谢绝招揽。 齐使当即笑而不语。 临别时意味深长地留下耳语,随时恭候他更改决定。 一介外人都比他识人清。 现在他身陷囹圄,正是雪中送炭的绝好时机——给绝望之人希望,能用最小的代价赢得最好的回报。 孙伯灵只是身子残了,脑子可没有坏掉。 齐使若真想营救他,大可在庞涓囚禁他逼他写兵书时就带他走,不必非等他陷入绝境。 如此做法,大概不想暴露时齐魏交恶,再者便是御心,他们要牙利的狗,更要忠诚的狗。 无所谓了。 早些出去,早些复仇,早些隐世。 荣辱悲欢,于这身残躯已是浮云。 “先生心意可有更改?” “伯灵愿入齐。” 婢女笑了,伴随锁链坠地的还有看守扼颈挣扎踢到案几打翻食物的声音。 她泰然自若地转身,冷冷地看着看守痛苦地呼吸。却不料男人死前爆发砍出生命里最后一剑。 婢女捂着脖子缓缓坠地,她示意囚牢里的人快些离开,不要错过接应的人。 孙伯灵咬牙强忍着锥心之痛,十指抠地,一寸寸爬向自由和复仇的路。 婢女弥留之际,准备将袖中的木牌掏出来,给接应的人留下指示。 最终,她将木牌压在身下,取下腰间的秦验握在手里,停止了呼吸。 ——那是她短暂的一生里,最宝贵的东西。 …… 孙伯灵爬出囚牢时身体已经濒临极限。 意识似有似无,觉察到有人经过时,他用尽全力拽住了那个人的脚踝。 “救……救我……” 这是他最后一次示弱。 他要抓住机会,即使没有尊严地赖上这个人,也一定要逃出去。 迷离间,他抓住了那个人的衣襟。 恬静的香气……像是小时候把祖父的兵法竹简抱出来晒太阳时的味道,安心的幸福。 他拼命睁开眼,看到自己丑陋的手边停着一只璀璨的蝴蝶。 月下,那双仿佛净土的眼睛成为他意识中断时最后的画面。 ——世间哪有那样的眼睛。 友善的,仁慈的,明亮的,没有钩心斗角,没有烽火硝烟,没有污浊浸染…… 是个月亮似的女子。 像是来自世外桃源一样。 大概要被丢下了吧。 毕竟真有这样的人,怎么看都不是来接我的呀。 …… 孙伯灵无法醒来,他掌控不了身体,却意识到有人在为他处理伤口。 即使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打理玉器一样,但非人的伤口有着非人的痛,即使他能用意志抗住疼痛,身体也会条件反射地挣扎。 神智短暂地清醒了一瞬,他又一次看到那双眼睛。她很难过,很愧疚,似乎因为疗伤时又让他痛了。 比起伤害我的痛,你给予我救治的疼,简直轻得跟风一样。 蝴蝶去哪了? 再次醒来的时候,孙伯灵发现她握着他的手就睡在床边。 本是极其失礼的事,为避嫌他应该尽早收回手臂。但瞧见她疲惫的神色后,他最终没动,侧身使劲半撑着坐起。 掀起衣袍,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破裂膝盖被人用针线缝合起来。 如果不看分离的皮肉的闭合伤和线结,忽视少掉的髌骨,他的膝盖和从前也没什么区别。 疼痛依旧在,却没有那么难熬。孙伯灵发现只是睡了一觉,他的身体就不再那般沉重了。 神乎其技的医术。 第11章 齐使不会找这样的人来照看我。 才遭遇背叛伤害的孙伯灵,对医者亲力亲为地护理感到非常不适。他不理解、也不敢相信,世上还会有素不相识的人不求回报地为他付出。 视线在屋子里扫动,孙伯灵需要更多的情报,争取让自己不处于极其被动的位置。 床边,厨具陶釜竟被端上案几。用来盛放黍、稷或腌菜肉酱的豆,里面装的却是水…… 孙伯灵不知该如何评述这般混乱的搭配用法。 旁边的白盘吸引了他的注意,染着血的纱布不必细看,剔透的小瓶不似人间造物,银光闪闪的器械更是让他大开眼界。 无法辨别材质的金属,精巧绝伦的造型,兵家出身的他对这些器械的制造者十分敬佩,不知要消耗何等的物力人力,才能铸成这些小而精的物什。 她就是用这些东西救了我。 孙伯灵已经断定,她和齐使绝不是一路人。至于为何会出手救他…… 他眼神微暗,神情渐冷,开始想将手臂抽出来。 你的背后站着谁? 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准备好了,醒过来说给我听听看? 和阴暗的内心相左,孙伯灵手上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她的睡眠。事与愿违,她还是醒了。 板着脸准备隐晦套话的他,发现自己叫醒的是只兔子——有着他刚刚舍弃的天真,无害地散发着友善和关心。 她是救命恩人,没有办法跟她摆脸色…… 看着她仪容全无的模样,接连的痛苦过后,他还是久违地笑出声来。 她,是个奇怪的、神秘的、与一切格格不入的人。 “你是何人?” 孙伯灵下意识用乡音问她,发现她听不懂后,又换魏语、秦语、齐语问,最后用上上层人士最通用的雅言。 她渴望交流,却似乎不能以任何一国的语言回应他。 有些遗憾,也有些舒心。 他不知是不能对话套情报的遗憾多些,还是不必过早地物化他们关系的舒心多一些。 她很聪明,马上想到了沟通的方式——文字。 手心里是籀文,不,是笔画变少、运笔更圆滑规整的籀文。 秦、昭。 “女子称姓”“以国为氏”,依照这个准则,她给的名字便非常奇怪——但她对名字认同度很高。 孙伯灵用秦语复述了她的名字,不适感让他决定以后干脆以名称她。 “昭。” 他记住了。 昭又开始问他的名字,他沉默不语。 昭不认识他,那他最阴暗的设想便是无稽之谈。 不真实和荒诞感令他更加困惑,在他想要复杂待世时,又碰上了一个极其简单的人。 只是交予名字,算不上什么大事。 孙伯灵正要开口,昭给他递来一个字。 “膑。” 蒙受过的残虐,身体和灵魂的双重苦难,他不能停下来,雪恨之前他怎么能停下来! 昭看到他的样子,懊悔着将手缩回去。 他抓住了,把自己的姓添了上去。 “孙、膑。” 这样挺好。 剜骨黥字,他的遭遇令宗族蒙羞……还不如换一个名字,永远警醒自己还有未尽之事,还有未报之仇,还有未雪之恨。 昭,等我大仇得报之日,如果你还在的话—— 便请你叫我一声“伯灵”吧。 第6章 “孙膑。” 青年说这是他的名字。 对某些事情而言,猜想是一回事,变成现实又是一回事。 大多数时候,人们对猜想成真是报以惊喜的。因复杂的人心,某些场合下做验证时兴奋,出结论时又纠结——甚至有人会懊恼到恨不得把作死镗雷的自个儿打死。 秦昭小腿发软,整个世界都在晃荡。 她滑着坐到床沿边,拍拍胸口,脑子里也在打旋。 双倍晕眩体验。 眼前的“膑”,真的是那个“孙膑”吗? 秦昭陷入某种混乱,心情复杂。 他被刺了字,剜去了膝盖骨…… 如果秦昭在脑子里闪现的记忆,关于某个科普博主的视频片段没有谬误的话,夏商时期的膑刑才是剔去髌骨的酷刑。 但若现在是战国时期,自周朝起膑刑早就改成刖刑了——那可是要用刀锯断去双脚的。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里写“孙子膑脚”,其实指孙膑从膝盖连通下肢都被砍去了。 真要碰上膑脚的孙军师,秦昭身上那点医疗器械可处理不好断肢救护。 秦昭甩甩头,将越发血腥残酷的史实从脑海里甩出去。 就是不知对当事人而言,是彻底残缺痛苦些,还是保留肢体永远无法像正常人一样更折磨…… 秦昭不愿再继续思维发散了。 无论如何,“刖刑以黥之”的苦难都是非人的。她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也更希望最好不要遇上那个从鬼谷出世的天骄。 要不趁现在……确认一下? 正好也定位下现在究竟处于哪个时间点。 秦昭闭上眼,近些年来有意无意接触到的历史相关的记忆,化作书页一张张向她飞来,她从中挑选出和战国时代相关的: 公元前376年,三家分晋,春秋步入战国的标志事件; 第12章 公元前364年,魏惠王迁都大梁; 孙膑此人主要在齐威王、齐宣王时期出现,大致在公元前356年至前301年间; 商鞅变法也是从公元前356年开始。 只要这里不是魏国,只要这里不是大梁…… 秦昭挪来案几,横着贴放在靠近孙膑那头的床边。搬走陶锅和医用托盘,举着杯子在案上蘸水写字。 孙膑侧头一观,指着地上点头,顺便纠正她的读音。 “魏。” 她心凉一截,忐忑地在桌上又画了两个字。 他笑笑,指着室外教她发声。 “大梁。” 秦昭手指僵硬,踟蹰着在桌上又落下几个水字。 “秦,嬴师隰?” 孙膑见字一怔。看秦昭脸上没有冒犯之色,便知她并非出于不敬,只是某些东西早已化作习惯。 这般习以为常,就更令人惊讶了。 他摇摇头,擦掉秦国前国君的名字,在后面蘸水填补,便成这样一句话: “秦、献公,于去年薨。” 淦—— 来自千载后世的咒骂终于忍不住,此刻在战国时期魏国国都一间不起眼的小屋响起。 孙膑眨眨眼,望着脸色不太好的秦昭,终是压下疑惑,没有追问她“淦”是什么意思。 嬴渠梁继位是在其父去世的第二年。 现在是公元前361年。 而她恰巧在孙膑和庞涓的结仇地,自然而然地救了个少见的伤残人士…… 虽然合算一下,孙膑在魏国流亡个五年再入齐也算合理,但这也太长了吧! 人能有几个五年挥霍?尤其身处人均寿命三十来岁的战国。 秦昭看着淡然若常的青年,他不像运筹帷幄的军师,干净得和沉迷学术研究的学者一样。 她用衣袖擦掉案上的水字,不死心地接着写下字句。 “兵者,国之大事。” 孙膑的眼神变了。 落在背上的目光令秦昭倍感压力。她咬唇,在密不透风的威压里坚持写完这段话。 “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原来人的气势真的可以做到不怒自威……只是先前的他,并未用这一面待她而已。 秦昭终于抬起头。在她觉得他不像时,孙膑所有的反应都在说是。 《孙子兵法·计篇》。在这个知识和传承无比珍贵的时代,是只有“孙膑”本人才知道的东西。 她似乎不用等他再有其他动作了。 秦昭有些后怕,若是孙膑怀疑她的目的是兵法,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崩塌又该怎么办。 要给他当场表演默写全文吗? 救命,就算脑子里可以查篆书字典,一边翻原文一边写篆体,她一定会吐魂的! 身上的压迫变轻了。 秦昭小心翼翼地与孙膑对视。虽然他神色清冷,但那些锋利确实全部收起来了。 “昭。豆。” 她听见自己的名字,却不知道后一个音是什么意思。 孙膑叹气,指向她手里盛水的器皿。 原来这玩意儿叫豆。 古人审美意识超前,这活脱脱是华夏版高脚杯。 她把豆递过去。意识到他侧身要写字,连忙拿起袖子匆匆把案几擦干。 孙膑有些无奈。 他沾着水,没有停顿地在上面默书。 “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 孙膑只写了这一句,秦昭便明白这是他在跟她摊牌。 他没有不信她,甚至把更珍贵的信任又交了出来。 秦昭有些眼热。 孙膑伸手,把案几又让给她。 试探、信任和验证,一个回环。 她不愿辜负。即使写得慢,她也将这一段补完。 “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 足够了。 孙膑看她的目光彻底软了下来,甚至有些零碎的闪光。 秦昭心里被内疚填满。 “昭,从何处习得我祖父的兵书?” 她不禁苦笑,这个问题要怎么回答。 毕竟在二十一世纪,随便一间小小的书店,都能看到各种版本的《孙子兵法》。 甚至有心搜寻,连真正意义上的“外语”本都能找到。 该说是从某个亲戚充门面的书架上翻到的?还是要说从某个在图书馆睡觉的学生头上拿下的? “罢了,我不问。除了我,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秦昭连忙拼命点头。 这是你家的兵书,只有你能决定谁能看——这书危险,至少在魏国大梁,在庞涓眼皮子底下,非常危险。 孙膑没有深究,写在案几上的字也是为她的安危着想。 秦昭心理更愧疚了,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出现对他而言究竟是好是坏。 如果没有她,他也会被黑袍人带走。 秦昭脑中闪回当晚的细节,发现无论是死去的少女还是墙上的黑袍人,都是冲着孙膑来的。 ——有人一直在策划营救他。 不碰上她,孙膑即使得不到最及时的救治,也不会被扔在这间院子里无人问津。而对战国一窍不通的自己,此刻角色转换,大概是负担。 谁会为孙膑谋划这些呢?只有齐国吧。秦昭有些慌,不会她的介入,让孙膑不得不在魏国蹉跎了五年才逃出去吧。 第13章 那她穿越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被猜想打击到的秦昭捧住连,一遍遍跟他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被人扒开手,孙膑看秦昭哭了,松下手劲,指着案几。 上面写着:昭,何故如此。 秦昭抽泣着,向他写出那晚的遭遇。 了解始末的孙膑五味陈杂,他的恩人犯傻,以为耽搁了自己上青云。 他敲了下她的头。 耐心地跟她写字。 “抓住你的人是我。” “勿要担心。如若齐国真有意要我这个人,你且看近日有无人来寻我。” 一切皆是我的选择。 功名皆虚。何况膑此生,已经毫无追逐大志向的欲望了。 “你若真对我有愧,不如闲来与我做推演?既然昭熟读祖父兵书,那也算和我同门了。” 孙膑笑看秦昭眼泪突然被吓住,惊恐地摇头,仿佛海上掀起的浪。 她连忙跳下床,哆嗦着在案几上留字,抱着陶釜逃走了。 “先生,我去做饭。” 孙膑抬手掩下泛起的笑。 复仇之路漫长且苦,他早有准备时刻被内心滔天的恨意折磨驱使。 此刻他有些庆幸,在一个人独自于暗处舔伤前,有人给他落了点星光。 孙膑渐渐被暗影环绕吞噬。 他的脸不再平静,还未痊愈的伤口逐渐勾勒出狰狞。 秦昭又风风火火地跑了近来,撞到床边的案几差点掀翻盛水的豆。 “先生,你会做饭吗?这些东西要怎么吃啊?” 她低下头焦急地在案几上写写画画。 他差点没收住疯魔的神情格外滑稽。 第7章 当前,您在孙膑面前背诵默写《孙子兵法》,成功通过考验,建立新的联系,触发隐藏剧情: 孙膑向您发出邀约,期待与您来一场酣畅淋漓的战争推演—— 面对他的邀请,您的选择是? 一,欣然接受。 二,婉言谢绝。 三,愣着干嘛赶紧溜啊。 被孙膑写下的字惊呆的秦昭,脑中立马幻视闺蜜喜欢的游戏剧本。仿照游戏的系统提示复刻场景不说,连应对选项都做好了。 还犹豫啥,直接把选项三摁死好么。 这次秦昭没有愣神,起身留言转身跑路极快,生怕慢一秒就要被军师先生拉去实战了。 军事推演是什么鬼啊? 她哪会什么兵法,甚至连纸上谈兵都做不到。 “柔弱”的秦昭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图书管理员而已——放弃学医后直接在书本里自我放逐了。 给孙膑做手术全靠吃老本,要不是身体的肌肉记忆强悍,她还真不敢非法行医。 改行时间不算长,秦昭多少也算是徜徉书海了。虽然没有把整座图书馆都装在脑子里,但她近些年来有意无意扫过读过的书,或全或残地都存放在记忆里,只是找出来需要花些精力。 救命,真和孙膑搞推演玩,秦昭估计右脑要找书翻译篆字,左脑要整合逻辑推理发言,人还要把字全写桌上…… 告辞! 孙先生恐怖如斯,一句话就能让人在线体验被榨成咸鱼干的滋味。 饭遁果然是好文明。 来到厨房后,秦昭终于能自由呼吸了。 昨晚事态紧急,她并未仔细打量这间小屋。进来一扫,除开翻找器具弄乱的小部分,其余陈设干净又整齐。 她想起卧室和柜子里的衣物也是这样,看来整个屋子都有被好好维护。 住在这的人一定很爱这个家。秦昭面露微笑,在厨房放置器皿的架子上,她发现一束不知名的萎蔫野花。 不论它是愉人还是悦己结果,花朵的存在倒是让铁血冷冰的战国时代,有了那么一丝温柔。 秦昭忽然后知后觉。孙膑方才说要跟她“推演”,是因为照顾她的情绪,转移她的注意力才故意这样说的吧。 且不说案几根本写就不下多少字,这种方式推演效率太低了,加上和一个外行玩,根本不能尽兴不说,怎么看都是在浪费时间。 孙膑不像是会浪费时间的人。 果然是被关照了吧。 “真丢脸啊……” 秦昭虚捻手指,把不存在的花和蔫蕊放在一起。 “再添一朵吧。” 她笑笑,决定好好做顿好吃的犒劳可靠的孙军师。 …… 笑死。 忘了自己人现在身在战国。 根本做不了饭,谈个空气的犒劳。 秦昭死死盯着扒开门的柜子,看着屋主人留下的“存粮”神游太虚。 大白米呢,面粉呢?再不济稻粒和麦粒也行啊——这堆大陶罐里贮藏的、超出她食谱范围的东西是什么鬼! 秦昭伸手抓上一把。手感倒是和未脱壳的稻类似,但比谷粒要小上一半,没有稻谷那般饱实。比起吃的,它倒是更像草籽。 旁边罐子里的东西和手上的作物种子看上去没啥区别。但两个分装陶罐不一样,其中一个系着草绳,明显是为了做区分。 这俩比同卵双胞胎还相似得过分,秦昭有些崩溃:它们怎么还能是不一样的东西呢? 视线下移,总算有样东西认识了。 光滑的种皮,浑圆的外形,浅黄的色泽……秦昭第一次发自内心的觉得,黄豆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粮食作物。 第14章 还没等秦昭感慨完,大豆旁边的罐子又开出了她从未见过的宝贝。 泛青的浅褐色种子,带有一层外壳,绿豆大小,有些类似橘子里的籽。 完蛋。 超市绝没少去,粮油区也没少逛,长短粗细不同的大米闭着眼都能把它名字叫出来,抓上一把一闻一落就能分辨米是新是陈…… 但为什么一到战国,我人就变成五谷不分的废物了? 秦昭崩溃地捧着粮食,欲哭无泪。 世上最难的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而是手拿吃的却无从下手。 现在的地理位置是“北方”。在现代南北饮食侵蚀交融已经稀松平常,秦昭和大部分人类似,认为大家不过是吃米或吃面的区别。 不想时光倒退两千年,南方人竟要在北方饿肚子了。 唉对,我还有孙先生。 土生土长的战国人孙膑,总知道这些连壳都没脱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吧? 再做个梦,如果当鬼谷是封闭式寄宿高等学院的话,孙先生说不定还会做饭,能教我处理它们呢。 “先生救我!” 秦昭抄起旁边架子上的几个“高脚杯”,把存粮各抓了一小把放到杯中,兴冲冲地向卧房奔去。 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都说了,生理需求人类是最基本的要求。层次虽底,却是推动人行动的最大动力。 翻译成种花家的话就是“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为了吃饭去问孙军师,就算被笑不分五谷也没关系,不丢人。 五谷不分怎么了? 咱虚心学习就好。 * “先生,你会做饭吗?这些东西要怎么吃啊?” 秦昭风风火火跑进来,刷啦啦在案几上写下问题。宛若供奉神灵般把豆摆在案上。 强迫症作祟,她嫌初放的几个豆摆得不够整齐,遂又伸手把它们拉成一条直线。 本以为有大事发生的孙膑,一脸心梗。 秦昭似记起什么,又跑了趟厨房,专门挑出最漂亮一只豆,提陶锅倒水斟满,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可惜没有茶,白水还是寒碜。”秦昭有些遗憾,期盼着看向孙膑,“先生,这句话我就不写了。您看得懂我的表情吧?” “……昭与我非亲非故,我亦非死非亡,何以行大礼祭我?” 孙膑对生死倒没有什么忌讳。只为掩饰先前因仇恨扭曲的神情,怕被她瞧出,才随意翻出话来。 她歪着头笑等他解惑。 他没有写下字,这话若真写出来,又要惹她纠结纷乱。 釜搬上案,豆拿来盛水……这次又当着他的面整齐摆好五谷,孙膑越发深刻地体会到秦昭对“常识”的缺乏。 五谷摆在一起是祭祀的重要物品,通常搭配礼器。庶民不似贵族,有专门的青铜礼器,家家都有的豆便是最好的承载物。 扫了一眼案几,孙膑哭笑不得。 大概是秦昭误打误撞,不论是步菜还是祭祀,好歹豆数量用对了——豆是成双成对出现的。 “先生,别走神啊,看这里!” 见孙膑迟迟不接水杯,秦昭发现他竟在走神,敲敲木案指着字催促。 “……” 孙膑非常困惑,秦昭究竟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又是如何长到这么大的。 “先生,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我也不想这么废呀……就是,你现在需要进食,我总不能给你端上不能吃的东西吧?” 秦昭的声音变小了。 “你教我一下,就一下——我保证它们从此化成灰了我也能分辨它们。” 或许就是仗着语言不通,羞耻的事不想落成文字,秦昭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本想说话发泄无人沟通的苦闷,不想却染了些郁气和委屈。 为了生存什么都要重头学。 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如果勇气飘忽,自我认知太容易陷入打击了。 她咬咬唇。 不知道人变成孤岛能存在多久。活着仿佛成了最高难度的挑战,自己又还能坚持多久。 孙膑伸手从豆里挑出几颗粮食,在秦昭眼前捻开种皮,露出金黄的内里,小小的米粒在他手心里打着转。 她的眼睛亮了,这东西她认识! “稷。” 他又拿出旁边稷的双胞胎,指尖一捻又滚出几颗一样的黄米。 “黍。” 等等,这俩难道不是一种东西? “稷粳,黍粘。” 哦,属性和口感问题。 “麻。” 橘子籽原来叫这个吗,怎么吃? 炒熟之后磕?战国的瓜子? 一样一样,孙膑慢慢教给秦昭。 ——像是被祭拜的神灵给出了应答。 第8章 认完五谷后,再结合一下厨房现有的条件,做出能吃的食物不再是艰难的事。 秦昭恢复了些自信。只要能把它们顺利脱壳的话,至少她是能做出羹来的。 至此,阻碍又变成另一种样子——如何把稷和黍脱壳呢? 战国可没有现代机器,不可能一眨眼就得到完好的粮粒。 在孙膑的提示下,秦昭又在厨房里找到了木臼和杵子。 从现在起,可能每一顿饭食,都需要她亲力亲为:要吃饭,先舂米。 第15章 孙膑没有着急用餐,也没有催促秦昭快些去做什么。 他甚至让秦昭先把厨房里能拿动的器物先挪到床边,告诉她每样器物的名称和大致用法。 釜是炊具,烹煮食物;簋、豆、壶是盛器,区别在于一个用来装煮熟的饭食,一个用来盛辅助性菜肴或肉酱腌菜,一个用来盛汤和酒。 至于烹煮、油煎食物和盛放肉食的鼎,筵席上用来饮酒的角和觚,普通人家是看不到也用不了的。 想起先前随手的乱用,秦昭心里对孙膑十分感激。 他没有多问,也没有好奇,只是以非常自然的方式提醒她。 现代人和古人生活习性完全不同,秦昭需要快些适应,避免在孙膑以外的人面前露馅。 她一定是要走出这间院子的。虽然屋内现有余粮,两个成年人一日三餐,坐吃山空只会饿死。 况且就吃这些东西,短时间内秦昭还可以忍受,孙膑的身体不行——伤病患者比普通人更需要营养。 别的不说,院内没有水井,生活用水也需要去城中的找公共水源补充。 说到水,秦昭舂完粮食打水时看到面上的倒影才发现,她顶着一头鸡窝前前后后地跑了大半天。 怪不得孙膑会提醒她,让她关注下家里的储水是否够用。 看破不说破。孙膑拐着弯让秦昭自己发现,他真的帮她维护着摇摇欲坠的羞耻心和脸面呢。 秦昭连忙取下头绳,十指做梳拢好长发,在脑勺后面坠了个低马尾。 战国厨房大作战,开始! …… 一阵鸡飞狗跳后,秦昭终于把“早餐”搬上了桌。 使用最原始的手段舂米的后果,就是手臂累到快要抓不住吃饭的匕。 战国虽然有筷子,但只用来夹菜,吃饭和羹用的是匕,就是餐勺。 案几挪到孙膑修养的床上,方便他用餐。 按照战国的做法,床是用来坐的,进食和休息都在地上。 秦昭后知后觉,她可能错怪了阿一。 那晚他大概想先把孙膑暂时放床上,再给他打个地铺的。奈何她做了主,铺了床单就让阿一把人放床上了。 没有床垫——拖她的福,孙先生一直躺在木板上。 等会给人把垫被铺上吧。 秦昭一边想着,一边在床沿坐下。 她扒拉几口粗羹,即使是自己纯手工制作的,她果然还是不适应如此天然的口感。 秦昭连忙换筷子从豆里夹了几根腌菜,面露痛苦地快速把羹消灭完。 而后从另一只豆里取走一块没有形状的糙饼,咔嗤起嚼。 孙膑停下匕,盯着双豆面染纠结色。 “昭不与我分食?” “先生,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他迟疑着问了句,她豁达的反应让他不禁叹气。 “没什么……现在也不是讲究的时候,一起吃吧。” 孙膑笑了笑,摇头示意无事。心里却拿下主意: 等用完餐,他需要好好考察一番,秦昭的“没常识”到底到了何种地步。 如就这样放她出去,秦昭大概会被外面的世界吃得骨头都不剩吧。 …… 用餐完毕。 餐具被撤走后,案几被孙膑要求留在床上。 等秦昭收拾好回来,案几已被被孙膑右挪。他的身侧空出刚好容纳一人的空位。 他向她招手,示意她上床与他同坐。 秦昭犹豫着靠近,案上有只盛水的碗,还有一句这样的话: “昭初临魏国,困惑之事,皆可问我。” 好家伙,吃饱喝好就开工。 孙先生目的性真的很强,这是要好好给她补课了。 该说孙膑是闲不下来的人,还是该说他是外冷内热? 或许根本就没有“冷”,秦昭一直在被他关照。她甚至想,如果他没有这段经历,孙先生应该就是那种热心肠的、会在太阳下大笑的人。 如果苦中作乐,把“战国求生”当作任务,孙膑就是秦昭的指引人。 生存不外乎吃穿住行。 穿和住目前不是头等大事;行可以列入待办目标稍作延后,逃离魏国是必须的;吃或许是最重要的。 保证活着不被饿死,需要稳定的食物来源。 自给自足划掉,只剩下“商品交换”一条路…… ——语言和钱。 秦昭记得,在给孙膑翻找垫被时,有在柜中寻见个沉重的箱子,小箱还落着锁。 抱被子时碰动它,她听到里面有金属片碰撞的声音,极大的概率是钱币。 秦昭翻出箱子,双手搬着它挪到案上,大方地在孙膑身边坐下来。 他身上的血腥气已经很淡。一切都在好转,这点让她很欣慰。 没有找到钥匙,箱子要怎么开? 眉头渐蹙的秦昭开始思考砸烂箱子取物的可能性,孙膑朝锁伸了手。 只听咔嚓一声—— 那双带伤的手摸索一番,找准位置一用力,竟把锁直接拆开了。 是暴.力开锁唉! 秦昭目瞪口呆。孙膑轻巧地取下锁,见她惊愕,又淡然地把锁塞进她手里。 “难道昭不是要开箱子?” 不用孙膑在桌上写字,秦昭直接通过他的神情和语气听懂了这话。 他轻咳一声,像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也发现,某人是有点凡尔赛精神在身上的。 第16章 箱子里果然是一堆钱币。 看来暂时不用担心经济来源了! 秦昭兴奋地从箱子里挑选,把规格不一的钱币挑出来,准备一会向孙膑请教。 专注分拣钱币的她,没注意孙膑看着箱子里的几根带字的竹片眼神闪烁。 不一会,秦昭就指着钱币向孙膑请教它们的币种、购买力和汇率。 即使她再对战国缺乏常识,也知此时华夏还未大一统,各国之间的钱币也不一样。 这堆钱里大多数都是刀币,另一半像铲子一样,还混进一小串圆钱,还有几枚奇怪花纹的尖圆异形金属。 虽然对秦昭有益,但她不由地生出疑惑:这间有居住痕迹的屋子,主人在魏国生活,使用的钱却五花八门。 齐国、燕国、赵国都使用刀币。 其中,最大的那种刀币一定是齐国造的,也叫“齐大刀”。刀身上的铸有“齐法化”类似的齐国文字,“法化”就是“标准货币”的意思。 燕国的刀币就比齐国的小一点。上面会多铸一个“明”字,所以也称“明刀”。 赵国的刀币相较齐燕两国,刀身更为平直些,“直刀”就是它的代称。 像铲子的铸币是魏国的主要货币“铲币”足布,它在三晋地区流行。 仿造贝类而造的“鬼脸钱”就是楚国的蚁鼻钱了。不得不说楚人的审美一直很奇特,鸟虫书便可见一斑。有意思的是,楚国是七国里唯一搞黄金铸币的。 圆钱秦昭就太熟悉了,“孔方兄”的起源,是秦国的货币呢。 等秦昭认识完钱币,把上面各国的文字和简体汉字意义对照时,她听见孙膑叹了口气。 然后,她便看到孙膑在案上写下一段足矣让她破防的文字。 “昭,即日起,除了秦语,我开始教你魏语和魏文吧。” 先生,说清楚—— 你是不是想要我死?! 第9章 学习魏文和魏语…… 即使知道这是生活在魏国必须具备的基本技能,理性上能接受,感性却还是接受不能。 目前和孙膑靠在案上写字交流,已经很耗费秦昭的心神了。迫切的沟通需求让她每次都要打起十分精神,去分析和模仿孙膑的发音,寻找规律记下。 如果两种语言一起学,秦昭觉得自己脑子和舌头必定打架,最终崩溃于语言系统混乱。 现在可是有七国呢——秦楚燕韩赵魏齐,若是现在跟孙膑学会了魏国的文字和语言,下一趟是不是就是“做得很好,那就把齐国相关安排上吧”。 而后无限套娃循环,直到秦昭变成一个战国语言大师。 所以,到底是什么给了孙膑错觉,让他觉得她可以呢? 和善微笑的孙膑,此刻散发的和煦气息却令秦昭瑟瑟发抖。 果、果然是先生遭受迫害后,一个人又被迫困于床榻养病,他心理出现阴影,急需做点什么事转移注意力? 先生啊,打个商量就学日常用语行不行?毕竟这个魏国,咱俩都待不下去呀! …… 孙膑有些意外。 看秦昭的如此抗拒的神色,想必她是会摇头拒绝的,甚至会像上次那样借口跑出去。 但事实并非如此。 她在床边站着挣扎磨蹭了很久,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孙膑便知道,秦昭或许默认提议,只是因为“讨厌”实在说不出来答应的话。 想想秦魏两国的关系,一直以来都大小征战不死不休的。 若秦昭的秦,真是秦国的秦……那他强迫一个有原则的秦人去学魏国的语言文字,确实十分过分。 如果可以的话,孙膑也不想这样。 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需要仰仗秦昭活下去。 秦昭很坚强。能独自在与人斡旋,从那种环境里带他出来; 她同样也很脆弱。忍受粗糙的食物,看护他这个废人,语言不通以及对陌生环境的不安……假以时日,总有一个会压垮她。 或许是他太卑鄙吧,这次绝不能心软。 孙膑心中不禁苦笑起来。 不论如何,逼着她也要学,被她恨也要教……这个奇特的干净女子,若因救他最后受到伤害或是身死魏国,那他会悔恨、愧疚一生。 她必须活着,回到她该去的地方。 关于秦昭的身份,孙膑也有些粗略的推测,但无法准确地得出结论。 或者说他得出的结论太过荒谬,以至于他目前并不想就此深思。 秦昭会写秦篆,但不能言秦语。 她的字很大一部分有缺笔少划的痕迹——不是误写或错写,而是一种演变,由繁至简的演变; 她的语音抑扬铿锵,完整而成熟的体系,和秦语差别极大,书写又习惯性用上秦字。 神乎其技的医术,从未见过的器具,以及她举手投足里的格格不入…… 一个女人能以国氏为姓,多么疯狂大胆的事——和秦国王室嬴姓的主君们自称里暗藏的野心一脉相承。 秦昭的归属是“秦”,又不完全是“秦”。 他甚至不觉得秦昭属于“这里”,她应该属于很遥远的地方——或许是穷尽一生都到不了的地方。 不论如何,现在言此为时尚早。 孙膑只想让秦昭活着,即使现在打破她的幻想,现实会让她痛苦。 第17章 等到以后,他会补偿她的。 “败给你了,先生。我会学的,只是行行好,别是今天或是现在……” “好。昭另有安排?” 丝毫不意外秦昭的妥协,她的懂事反倒让人心怀不忍。 孙膑还是心软了。不急于一时,放她休息一天整理心情未尝不可。 “我想出门一趟……不走很远,至少要弄清取水的地点。” “就这样出去?” “哪里不妥吗?” 看着写在案上的字,孙膑有些头痛地扶额叹气。 他对秦昭的勇气有了新的认知,想要熟悉周边环境、收集信息的心没有错,但—— 孙膑从头到脚打量着秦昭: 披头散发,衣襟不整,袖口卷得老高,白皙的脸和浑然不觉的无辜眼神。 不妥。 哪里都不妥。 ……秦昭低头走在屋外的街道上,说是出门探查情况,眼下却不见她观摩记录。 脸上的燥热还没褪去,秦昭摸摸脑后的发髻,面上又泛起薄红。 屋子里没有找到绾发的饰物。 秦昭想到穿来战国天,图书馆来了批新书,她新削了根铅笔套个塑料笔筒就去忙清点入库。 应闺蜜邀约,下班时她和练字笔一起放外套口袋了。 不搜不知道,秦昭从口袋里竟掏出不少小东西。 甚至还有个打火机,是她从某个在图书馆顶风抽烟的人士那没收的。 看到打火机的瞬间,秦昭第一次恨自己会忘事——先前用燧石苦逼生火的她活脱脱一只大冤种。 铅笔是拿来当发簪束发的,头发是孙膑帮她绾的,衣服也是先生指导她重穿的…… 临行前,孙膑甚至让她带上手术刀以防外一,嘱咐她不要害怕,该自卫时不要手软。 想到这,秦昭脸上的燥热倒是消退了。 取代的是无语和无奈。 “昭行医,应知人体哪里最脆弱。” “先生,手术刀只能救人,拿来伤人天打雷劈啊!” 这是他们第一次出现分歧。 说不通的秦昭只好跟孙膑解释:刀片很脆,干不了别的活;刀锋已经钝了,要做废弃处理。 不料反倒让孙膑更加困惑。 他十分不解,冒着森然寒光的刀刃竟会被归为钝。在他看来,铸刀的金属极优,即使被打得很薄,绝不至于脆。 秦昭干脆拆下刀片,让孙膑自己试试。 孙先生既然能徒手暴.力拆锁,想必掰断个刀片不算啥。 如此作想的秦昭便见一阵寒芒飞过。 孙膑放下抬起的右手,她迟疑着往后看,刀片插进大门里,入木三分。 “昭,你的刀,用来防身足矣。” 被孙膑梳头绾发整理衣服的带来的羞赧和旖旎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昭把剩下的手术刀干脆拍到孙膑面前的案上,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少女放下抚摸发髻的手,鼻息浅浅地哼了声。 她开始正色四周和习惯里完全不一样的景象。 “先生缺乏安全感的话,刀就留给你自卫好了……算啦,还是早些回去,免得让他担心。” * 檐角下,褐衣青年席地而坐。 久不住人的屋子与院落显得格外寂静,只得见靠墙那棵大桑树在风过后的叶响。 几根奇形怪状的木条散落在青年膝边。 他一根根挑起,相互扣搭穿插,精巧的小东西在他手里渐渐有了雏形。 有鸟从桑上飞起。 青年手指略微一顿,抬眼望向天上渐远的黑翼。 太慢了。 墨家的人每次都不守时。 “今日,或可见坠鸟。” 青年将最后一块木条插上。 一枚完好的鲁班锁被他放在了身边。 第10章 秦昭在城间漫步。 除开迎向历史的忐忑心情,新鲜感过后,她已然兴致缺缺。 脚下虽是魏国都城,由于社会生产力发展水平的限制,加上看够了现代社会的繁荣景象,带给秦昭的体感最后只余古朴一词。 秦昭甚至觉得大梁的生气算不上足,城池内少见声色欢笑,麻衣粗布的来往者多是步履匆匆,闲适与怡然唯有车马相随的权贵世家身上能见到。 或许是她要求太高了。 身在战国,活着就已不易,幸福更像是奢求。 尾随带着大陶罐取水的人找到城中水源后,秦昭又逆推拿着粮与菜的妇人行进路线,在住处不远的地方寻见一个小小的市集。 原本秦昭想去城中富庶区踩点。思及目前语言不通,怕碰上意外节外生枝,她也熄了再多逛逛的心思。 脑中差不多把住处周围的地图填补完善,在这一片地界,秦昭估计是不可能迷路了。 出行的目的已达成大半,唯一可惜的是,秦昭并没找到能给孙膑补充营养的东西。 这处早市或许因为位置偏僻,加上错过时间,秦昭发现里面大多是蔬菜,卖相已不太新鲜。肉食几乎没有,连禽蛋的影子都看不到。 秦昭忽然意识到,尽快学会魏语去更繁华的地方,才能采买到一些普通人并不需求的东西。 事已做完,又不想早些回去,秦昭找了条离主道不远的小道,往僻静处散心。 视线所及,道路尽头有一片盎然的绿色,在周遭土色的墙院中越显清新与鲜活。 第18章 一天不到的时间,秦昭已经经历太多。 她觉得去大树下坐一坐,平复心情整理思绪是个不错的选择。 …… 树叶在微风中作响,细碎如夜间小雨入耳。天光照耀下,蔓出的枝桠投在黄泥夯筑的围墙上,化作走笔宣纸上的花枝。 虚实之间,思维放空,天地都静了下来。 秦昭心中生出一种渴望,她想离这棵树更近一点。 时光流转,人事更迭,树会一直在这里,连接过去和未来。 围墙并不高,秦昭左右环顾,发现这一块人迹罕至,像是被废弃了。她愣了愣,伸头往院内搜索,内院和房舍空无一人。 思索片刻,秦昭又去敲门。灰尘从门沿簌簌飞下,将呛出好几个喷嚏。她放心了,这里确实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 秦昭回到围墙边,抬头望向高大的树。 她轻身一翻,调整身姿,而后站在墙头伸出双手做平衡,一步步慢慢向树靠近。 这是棵桑树,粗壮的枝干已有不少年头。其中一根直接搭在墙头,拦去秦昭的路。 秦昭笑了笑,伸手拨弄桑叶。不一会又伸出脚,试探枝干的承受力。 发现这棵桑树挂上自己完全绰绰有余后,秦昭眼神微亮,伏下身子像只猫般跳上枝干。 桑树晃了晃,温柔地接住了她。 秦昭在枝桠间攀缘游走,大脑久违地放空了。 她选了个最舒服的位置,靠着桑树闭上眼。 眼皮好沉,好想在这睡一觉。 做完手术后秦昭一直都没有休息好,醒来又舂米做朝食……靠上树干的一瞬间,沉积的疲累如海潮般卷来。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的很想在这闭上眼休憩片刻。 战国好难,人间好难。 想回家,还能回去吗? 不是钢铁做的女孩子,只敢在独处时流露自己的软弱。 不是生来坚强,只是赐予你生命的人怀着爱意、忍受苦难带你降世,它不是能随意放弃的东西。 不能睡。 出来太久的话,先生会担心吧。 秦昭挣扎着从安逸乡里脱离,伸伸懒腰准备下树回去。 抬头瞬间,她发现不远处落着一个鸟窝。 鸟窝。 鸟蛋。 蛋白质! 秦昭的疲惫一扫而光,虚幻的煎蛋香味开始在唇齿间浮现,令她无比心动。 对比昨晚的豆羹和今早的煎粑,就算不加盐,也是美味了。 被口腹之欲裹挟,秦昭急切又小心地上攀,扒着枝干爬了一小段。 平稳身体,桑树的晃动幅度渐渐下降。她屏息抬头伸长脖子,草筑的巢里卧着三枚小小的卵。 一个给先生,一个给自己,剩下一个留给鸟妈妈吧。 上天有好生之德,绝户的事情不能做。 秦昭伸手,从巢里捡选鸟蛋。 小小的卵虽不能裹腹,却是很好的安慰剂。至少秦昭的心中的苦闷忧郁,在此被治愈了大半。 ——一切会好起来的。 风乍起,桑树枝干大幅地摇晃。 一时不慎,秦昭重心没落稳,从枝干上滑下。 手指拽到鸟窝,将它从树枝上扯了下来。 下意识地,秦昭将鸟巢护在胸前,三枚鸟蛋没有飞出去。 太好了。 失重,坠地。 她闭上眼,等待着地的疼痛来临。 * 秦昭在墙边还没冒头时,青年就发现了她的身影。 起初,他以为她只是路过,隐在暗处并未在意。 但不想,她竟像个顽皮孩童般在围墙上行走,爬树。 少女有着乱世里罕见的平和、干净和天真。 青年不太想呵斥她离开。 剥夺别人的快乐是件残忍的事,屋子早已废弃多年,等的人又不知道在哪里迷路…… 他转动着指尖的鲁班锁,看着少女在树上假寐。 青年皱眉。 在这里睡着可不好,他等的人可不是什么纯良之辈。 他轻步从暗影里走出,靠近桑树,准备以屋主的身份让她离开。 她却早早睁开眼。慌乱中,他只能闪进她的视线盲区,在她背后的树影里,看着她起身……掏鸟窝。 青年漠然的脸更空了。 这是哪家的女公子偷穿庶人衣服溜出来撒欢了?如此顽劣以后怕是很难定亲。 他看她从树上下坠,和他卜见的那只飞鸟一样,来不及振翅。 摔痛了就会有护卫带她离开。 青年本不想现身,却因为瞥见她先护住了巢不让卵碎于地,身体便自己动了。 回神时,他已经接住她。 怀中的人脸色全无受惊之色,闭着眼坦然地等待痛苦来临。 很奇怪。 那里都很奇怪。 “睁眼,你安全了。” 青年把她放下来,开口赶人。 “没受伤就快离开这。” 少女还愣在原地。 似乎意识到他是屋子的主人,顿时举足无措。 片刻的挣扎后,她下了很大的决心,颤抖着把鸟窝递还给他。 这算是……“物归原主”? “我不要,你喜欢就拿走。” 她又侧头去看桑树,大概是想把鸟窝放回去。 “没用了,巢中沾着人气,鸟不会再回来住了。” 第19章 他把卵倒进她手里,把鸟窝扔到墙角。 “拿上卵,走吧。比起腐烂,被你带走是最好的结局。” 他皱着眉,再一次催促她离开。 少女似被青年的冷漠刺到,她后退几步,准备翻墙原路离开。 她捡起了鸟窝,站在墙头把巢放在枝桠上,冲他招招手后,跳下墙消失无踪。 青年听到了道别,她嘴里发出的怪异的“啊”声。 怪不得没有护卫。 原来是个不受宠的哑巴。 风又起,枝杈摇晃间,鸟窝又掉下来,滚到青年脚下。 他盯着已死的巢,良久后转身。 檐角下,抱着剑的老者身着黑袍,斗笠背在后背上,嗤笑着望着青年的方向。 老者眼中布满翳,正是接走秦昭和孙膑又扔下他们的人。 “冉,你竟然还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掏鸟窝啊?” “……你是真的看不见?” “哈,老朽陪你霍霍过的鸟窝,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一点声音我就能听出来——看剑。” 本在开怀大笑的老人突然面露狰狞,提起剑便向青年身上招呼。 青年抬手,仅以手臂便架住了老者的袭击。 “不错不错,公输冉,多日不见身手倒没落下。” “再说一遍,‘公输’与我无关——” 青年似被激怒,起臂反震,老者便退出几步远。 “留下我要的东西,你可以走了。” “桑冉,你现在一点都不尊敬我——齐人也讹我一单,明明‘货都进仓’了,偏说我没送到,老真想拔剑落了那齐贼头颅。” 老人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叠皮子,上面画着些物件制作图和注解,扬手丢给青年。 桑冉接住,道了声谢,展开皮子沉浸在木工造物中。 “啧,该说你不愧是‘公输’呢,天生一副游侠身骨,偏偏喜欢和木头打交道。 “老要去找巨子了,下次再给你顺点别的图。近来魏国或有小震荡,我可能尾巴没断干净,你自己多多小心…… “老给你留了辆马车,你不要劈了当柴烧就行——天杀的齐人,克扣老的报酬。” 桑冉从皮子里抬头,盯着喋喋不休的老人冷漠发问:“说完了吗?” 老人噎住,气呼呼地转身:“秦国新君近来似有大动作,待不下去就去秦吧——那里树多,老迟早要看你变成木头,把你种到秦国林子里去!” 桑冉收起皮子,注视老人的背影。 “喂……这次,也别死在外面。” 老人终于笑了,利索地跳上墙头。 “然也。” * 孙膑正在案几上研究钱箱里木片上留下的信息,便见秦昭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她气喘吁吁,像是一路疾行回家。头上还沾几缕枯草,指尖染着绿色的汁液。 孙膑给她倒了碗水,秦昭一饮而尽。 她在空碗里放进三枚鸟蛋。 怪不得……原来是去掏鸟窝了。 他没有问话,等着她自行讲述。 “先生,教我魏语吧,现在就开始。” 桌上的文字让孙膑有些意外。不知秦昭在外经历了什么,竟有如此大转变。 “我再也不想经历如听鸟语,连道谢都说不出来的尴尬场景了。” 道谢? 孙膑眼中流光暗转。 昭果然是在外面遇到什么人了吧。 是敌是友,稍微有点在意啊。 第11章 秦昭趴在桌子上,双目无神,灵魂升天。 仿佛她早已脱离了世俗的欲望追求,生死福祸皆是虚妄,人世间再也没有任何值得她留恋的东西了…… 秦魏两国挨得如此近,为何文字语言偏要向两个方向走?五百年前都还是一家人呢,咋还要说两家话? 不,还不止两家——同一个周天子,七个诸侯国呢。 一边神游吐魂、一边心中吐槽的秦昭是彻底麻了。她的脑子真的被两套语言体系整崩溃了。 那么多年的书全读到狗肚子里去了,985、211有什么用啊,穿越过来立马高知变文盲。 如果可以,秦昭愿意拿所有的文凭来换战国语言的拓展补丁包。 她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 记忆力和行动力都是手段,绝非外挂,不可能让她“叮——”就学会新知识。 见秦昭几乎累趴,孙膑有些于心不忍,提起袖子要擦去她脸边的水字。 “今日至此如何,昭?” “唔……不要。” 秦昭捉住了孙膑的手,阻止他擦去令她难受的源头。水字还在桌面上闪光,她严厉的神光慢慢回来。 努力往脑中塞东西是有用的。至少现在,他们之间简单的对话已不需要依托写字进行了。 “再看看……至少把这些全记完。” 秦昭放开孙膑的手。她挣扎坐起,对着秦魏两国的文字开口练习发音。 继大脑之后,舌头和喉咙是二三号被迫害的对象。 语言在使用中学习是最快的。 如果不是碍于身份,秦昭真想狠心把自个儿扔在大梁的街巷里,贴近真实的语言环境,想必事半功倍。 奈何她是黑户,还带着一位“逃犯”。 孙膑手把手教也不是不行,只是一旦说不标准,成年人的脸皮某些时候还是很薄的。 第20章 起先,多次纠正发音让秦昭脸红耳热过多次。渐渐地,被热浪涤荡的她已经安如磐石了。 反正孙膑永远不会笑她,教授也非常耐心细致。 为了知识不丢人。 “我陪你。”孙膑不再规劝,安静坐在一旁,听秦昭旁若无人地诵读练习。 其实一开始,孙膑不太看好秦昭的学习要求,甚至觉得有些好高骛远。 即使是心智成熟的成人,绝无可能半日内习得上百个陌生的字词,但秦昭就是这样创造了奇迹。 ——以超负荷耗费心神为代价。 目标明确、毅力坚韧的聪明学生,没有哪位师长会不喜欢。 少女沉浸在默记与诵读里。 青年侧目看她,越过时间,仿佛见到曾经伏案夜读兵书的自己。 …… 在太阳落山之前,秦昭的胃终于发出抗议。 顶着昏沉发胀的头,厨房到没有被她走神烧掉,哺食正常地做出来端上案几。 尤其值得幸福的是三枚小小的煎蛋,不仅没有因油盐不足破坏风味,蛋白的细腻鲜嫩和蛋黄的软糯鲜香,反而瞬间顺着味蕾直接安抚了身心。 不夸张的说,秦昭差点因为一口煎蛋红了眼眶。 好的食物果然是最好的安慰剂。 秦昭觉得自己好了,甚至还能再战一百词。 豆里三枚煎蛋,两人各夹一枚,盛器中还余一。 秦昭满足地消灭掉荷包蛋,抬眼一瞧,孙膑专注于碗中的豆羹,丝毫没有再多添辅菜意思。 她放下碗和匕,把盛蛋的豆轻轻往他那边推了一寸。 “先生,吃。” 庆幸今日的学习效果显著,至少在餐桌上,秦昭能开口说话,不用再写字了。 孙膑单手扣着碗,摇摇头,唇角微勾,将豆又推近她那一寸。 “昭,你吃。” 少女不依,她怎么能抢病患的营养品呢。 豆又被推过去。 “快吃,养身体。” 亲年见她眉目间挥散不去的疲态,坚持自己的判断。 豆再次被推回来。 “昭吃,养……脑?” “哈?” 秦昭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劳累,耳朵出现幻觉。 孙膑的笑淡若流云。 “确认下……先生,你没有在‘双关’骂我吧?” “怎会。昭如此待我,膑断然不敢说一句重话。” 见他眼中一片真诚,秦昭努努嘴,回避他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豆又往前进一寸,这次她没松开手。 “姑、姑且信你。” “膑之心,日月可鉴。” 秦昭双手护住豆,坚决不让他在推托了。 孙膑见她态度坚决,叹气放下碗。 “昭,张嘴。” 他吐词很轻,却特意用上了教习时的语气。 她一秒梦回到午后在案几上苦学的情景,下意识听从他的指示。 孙膑用筷子刺破豆中的煎蛋,一分为二。 迅速挑起前刺,指尖一松一收,滑嫩的蛋便精准地落在她唇齿中。 秦昭惊愕地看向他。 “昭,煎蛋而已。” 只是小小的煎蛋而已,于我多它不多,少它不少。 既然你不接受赠予,那便与我同食。 孙膑提筷捡起剩下那一半,抬到嘴边,语笑晏晏:“如此,你我皆有,甚好。” 她的魂都快飞了。 秦昭小朋友三岁以后就没让人喂过饭菜,重病卧床都没有过的那种。 只是吃个煎蛋而已啊,先生你大可不必如此! 秦昭当即决定,以后在和孙膑吃饭,必须提前把他该吃的盛他碗里,堆满。 ——坚决不要再给他送回来的机会了。 …… 吃饱喝足,天色转暗。 战国时代的普通人没有过多的娱乐,既无夜市可逛,甚至连油灯都没得点。 城中宵禁戒严不说,丝竹歌舞、宴飨达旦那是王公贵族才配享有的特权。 简而言之,秦昭和孙膑在哺食过后,打水清洁完自身后,就该闭眼休息了。 日出而坐,日落而息,没有灯火把黑夜变成白天的日子里,这是大多数人生存遵循的规律。 秦昭检查了下孙膑膝盖上伤口情况,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她心间释然。 对医生来说,孙膑真的是极其配合的病患。 他的忍耐力极高,或许是察觉到秦昭缺工具少药,为了不给她添麻烦,孙膑一整天都维持着坐姿,没有任性搬动自己的腿。 直到秦昭撤下案几扶他躺下,孙膑这才借力稍稍舒缓压迫供血的酸麻部位。 秦昭突有所觉:对一个下肢不再能随意动弹的病患,或许她要把肢体按摩也加入康复计划里。 等孙膑伤口彻底愈合好了,自己挪动下肢时,别出现肌肉萎缩之类的征兆。 伸伸懒腰,秦昭去衣物柜子里翻找,准备今晚入乡随俗打地铺到天亮。 还是孙膑提醒她的,让她去取“寝衣”快些休息。寝衣不是睡觉穿的衣服,而是指被子,特指盖在身上的被子。 取出寝衣暂放到床上,秦昭把卧室里所有的柜子都打开找过,没有看到多余的垫被。 她有些绝望地望着孙膑身下那床被子——它大概是整个屋子里,唯一一床用来打地铺的垫被了。 第21章 秦昭纠结地站在床前,想着把所有柜子推到,和案几拼在一起凑合一晚上的可行性有多大…… 可行个球啊,院子里咋没种棵树呢?她去树上睡一晚也比睡柜子强吧——不,柜子还是好一点,不用担心睡着从高处掉下来。 “昭,怎么了?” “先生,我大概无处可睡了。” 孙膑撑着手侧支,半起身子,垂下的黑发在床上蜿蜒成溪。 他见秦昭不再多言,身边的寝衣也只有一件,便知屋中再无多余寝具。 怔愣片刻,取舍并没那么困难。 孙膑向秦昭招手,见人过来俯下身子听他说话,轻拽她的手让她倒向自己。 正如他所料那般,秦昭被惊到,双手就撑在他的脸侧,刹住身没有碰到他。 有一丝丝疼痛……孙膑猜想,自己的头发大概断了几根。 “挪动我—— “昭不必犹豫,亦可卧床休息。 “请昭信我,膑非多口多舌之辈,此等残躯,亦不能行欺人清白之事。” 他怕这些长句超出她理解的范围,又拾起她的一只手,在她手心里不带半点轻佻地写下全部的字词。 “昭可与我划线而眠,若膑过界,任由昭处置。” 秦昭脑子轰地炸了。 ——对着这样的人,她一点拒绝的话都说不出。 第12章 话都说道这份上了,再扭扭捏捏犹豫斟酌,就辜负孙膑的一番用心了。 身为新时代的成年人,怎么能再这方面被古人比下去呢?二十一世纪可不能比战国还封建糟粕呀。 秦昭有些心情复杂。 虽然时间不长,除了手术和饭食,她似乎一直都接受孙膑关照,能为他做的反而少之又少。 难以言说的挫败感在胸腔里发酵——不论是学习进度还是适应环境,都让她心生焦虑。 明天,学不死人的话,就往死里学吧。 孙膑有些好心过头了。 明明他才是需要安慰的人,却总是收好情绪,转过来安慰她。 即使不再从事医生这一职业,秦昭基本的理论知识还是有的: 某人只是少了两块膝盖骨,又不是全身瘫痪——完全没必要用“残躯”贬低自己。 况且先生只是被剥夺直立行走的能力而已,繁衍能力完全在影响范围内。 秦昭再次被自己思维的吐槽内容惊呆,撑在他身上、盯着他的脸宛若石雕。 孙膑躺在床榻,见她迟迟未有动作,遂又多添一把火。 “昭如此犹豫,是耻于与膑同榻?也是,膑已是废人,面上黥字罪印,被昭厌弃实乃常情——” 夜色越发深,油灯被过堂风一扫,抖动着快要熄灭。 室内突然暗下来,孙膑的话音也灰暗失色。 回过神来的秦昭,立马用手指压住他的唇。 身下的人即刻僵愣。唇齿闭合,伤人剖心的话压回喉间。 “先生,说什么话呢!”秦昭连忙解释,“我只是有些……有些惊讶罢了。” “惊讶?” 唇上的血痂擦过她指腹的温凉,意识到过近,孙膑颔首拉开距离。顿了下追问道:“昭又为何讶异?” “……” 她沉默片刻,脸上似有无奈,最后反倒是露出破罐子破摔的神情,朝他欺身而下。 鼻息很近。 穿堂风已经过境,油灯的火苗又一次复燃,扩出昏黄的光。 他似乎能看清她虹膜上的纹路。“先生,你一点危急感都没有吗?对我——” 秦昭压低声音问他。 孙膑没有问答,只淡淡地眨了下眼。 “危机感?昭?” “对,你现在这样,先生,说不好被‘欺人清白’的是你哦。” 他似被逗笑了。 温温和和的脸染上几分张狂,凤眼上扬的眼尾带着坦荡的快意。 “昭,你……要欺我?” 孙膑松松手抬起,衣袖松软滑下,露出消瘦却结实的小臂。 手掌上攀,五指散开,停在离秦昭脖颈一寸远的位置,便不再动了。 这只手不止能拿兵书,也握剑,习杀戮之术。 它不仅能强拆简单的锁,能用巧力掷出飞刃,更能在一息间拧断人体脆弱的脖子。 即使孙膑现在无法行走,对秦昭这样的女人而言,危险的人从来都是他。 秦昭似乎连一丝威胁都没探测到,反而饶有兴趣地拍拍他的手背,对着他笑语嫣然。 “说不定你已经不清白了呢。” “……嗯?” 他愕然,手在空中停滞。 她眯着眼指尖并不接触,从他咽喉那划向衣襟交叠处。 “先生的衣服可是我换的哦,啧啧——” 秦昭支起身子,居高临下的望着他,狡黠在她眼里点满了星光。 孙膑醒悟过来,她正在与他说笑,身上的锋锐随着手臂落下散去。 “那我要谢谢昭。至少记得‘事后’给我穿上衣服,再者也没给我穿成左衽。” “先生!” “哈哈。” 见秦昭被噎住,拽住他的袖子用力扯了下。孙膑彻底放松地躺在床上,大笑着闭上眼。 难得的时刻。 穿越的少女忘了苦闷,遭难的青年片刻轻松。 “昭是恩人,若膑身上有你看得上的……待我复仇之后,昭要什么,膑便给什么。” 第22章 似在假寐的孙膑,用最轻的声音,说着最重的承诺。 他也说不清,这片刻的迷错落地成声是出于什么。秦昭是大气的女子,否则也不会与他轻松说笑。 或许无须过多思虑,毕竟他们都不是拘于小节之人。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昭笑着反问。 “昭小心,膑可不是君子……”孙膑依旧闭着眼,悠悠而语,“不过,对昭的话,膑愿以君子待之。” 在他拼命想活的时候—— 她是唯一一个倾尽全力就他,希望他活下来的人啊。 “我要的东西,先生现在就能给呢。” “唔?” 秦昭松松双肩,跪坐到床上。 她一只手从孙膑肩下插进他背后,另一只手直接游进他腰下。 孙膑忽地睁大双眼。 秦昭借力一揽,发着呆的青年就被她抱在怀里。 “先生,放松点,不要崩到伤口了——我抱着你挪进去一些。” 找好位置将人放下,秦昭又掀开孙膑的下袍检查他的膝盖。 没有崩裂,没有渗血。 秦昭松了口气。 孙膑睁着眼睛,双手置于胸前呆若木人,躺下的姿势十分标准,似乎灵魂早已出窍了。 这样的先生太好玩了。 秦昭劣根性起,又凑到孙膑耳边,碎碎细语。 “先生,我要睡觉——让我睡吧,好吗?” “……” * 一夜好眠。 人果然就是要睡床的,四肢舒展才是正确的休息姿势。 秦昭的疲惫已经是被点删除键清空的垃圾,身体都是轻盈的。 她觉察到天亮了,但被子太柔软,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都想在多躺一会。 就赖今天一天…… 秦昭如此说服自己,眼皮心安理得地合上不开。 “昭,天亮了。” “……” “昭,日晒三竿了。” “……” “昭——” 闹钟烦死了! 睡梦中的秦昭不耐烦地伸出手,啪地一声把闹钟关掉。 “闭嘴啊,闹铃你怎么能比先生还吵!” “……膑,很吵?” “噼里啪啦教人念魏语的先生最吵了——好烦的,不要起来,起来了我又要变成失去灵魂的咸鱼干。” “既然膑吵到你了,把他扔出去好不好?” 少女从迷梦中惊醒,猛地把说话的人拍进床榻里。 “谁敢扔我先生——” 等会,似乎哪里不对? 她小心翼翼地睁开一只眼,孙膑正被她一只手摁住,满眼无奈。 血液倒流。 心脏骤停。 “先、先生?” “昭,你晨起的方式真是与众不同啊。” 秦昭抓抓后脑勺,尴尬地发出哈哈的应和声。 “膑吵吗?” “不,绝对不吵!” “膑很烦?” “没有,绝对不烦!” 孙膑抚拍长袖,正好衣襟,冲秦昭笑得无邪。 “见昭精力充沛,膑甚感欣慰——今日天光正好,识字练语的内容,就再加上一两成吧?” “先生啊——” “昭,早些学完,就能早些休息,不是吗?” …… 刺激的一天,从亲自作死开始; 崩溃的一天,从饱尝苦果开始。 秦昭看着案几上成片的水字,大脑创伤后应激障碍搬顿时填满了拒绝。 她试着逼迫自己进入状态,发现效率已经不高了。 蘸水写字本就是情急之下,想出的交流方式。用这种方式不论教学还是练习,都不甚明了方便。 纸张果然是文化传播的重要载体。 没有纸张,竹简也行啊——战国时代,“书”一般人可见不着。 秦昭陷入沉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能做个什么可以暂时替代纸张的东西呢? 好像还真有一样小东西可以! “先生,快,教我说几句话——我要出门一趟,去做点东西。” 第13章 记下几句问路的魏国话和相应的答复并不算太难。 秦昭没有耗费多少功夫,便将孙膑教授的话全记住,甚至连大梁口音都学了个七七八八。 找到钱箱掀开,秦昭点出好几枚规格不一的足布,用细麻绳穿好。 因为没找到小钱袋,秦昭咬着麻绳一端,将魏钱绑在左手腕上。 衣袖足够长,只需将袖口放下,腕上的铜币手链就藏好了,不用担心遗失和被盗。 这下可算准备齐全。秦昭修整一番,绾上发髻系上布缠便出门去。 再次走在大梁城里的秦昭,下意识又摸了摸发髻。 她的头发依旧是孙膑绾的。或许下次,她要抽空学学怎么用一根木簪把头发束起的神奇机能了。 若是用孙先生练手的话,他应该能答应的吧? 秦昭甩甩头,把杂念抛出,一边正常地行走,一边在人群中搜寻合适的问路对象。 …… “女要寻梓人?且向那处去……” 顺着路人的指引,秦昭来到工匠的小屋——又是一间藏在巷尾的房子。 秦昭有些纳闷:无论是目前的栖身之所,还是上次那棵巨大的桑树,都坐落在这种地方。 第23章 前两者暂且不提,身为木匠把工坊开在巷尾而不是街头,是对自己手艺又绝对自信呢,还是生怕有客人来找他做工? 不论是哪一点,秦昭都无所谓。 反正她需要的东西制作起来十分简单,耗费的时间也不多,加上她会多给一些酬金,怎么看都不像会被木匠本人拒绝的样子。 就算被拒绝了,她也不担心,毕竟工坊找到了,有没有木匠都问题不大。 工坊的门是开着的,里面听不到声音。 秦昭愣了愣,起手叩门,只伸头往里望,并没有直接进去。 毕竟任何时候非请莫入都是对人的尊重。尤其工坊这种地方,有些过于私人了。 秦昭稍退半步,站在木匠工坊前等他回来。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太阳渐渐高升,秦昭额头上冒出些细汗。 “客……是来寻冉梓人的?”听见有人问话,秦昭扭过头,发现一位老妪抱着半盆豆荚,从工坊旁边的小屋出来。 老妪正扶着门沿缓缓坐在门槛上。木盆被她夹在两膝间,她看向着秦昭,双手麻利的捏破豆荚,豆子便滚落在木盆里。 秦昭答道:“是的,老人家,我来找梓人打样小物件。” 老妪的眼笑成一条缝,“那客找对人啦,冉梓人手艺可好,我这盆用到现在还结实着呢——客快进去呀,门口太阳晒。” “主人不在,不敢擅自入屋。” 秦昭摇摇头拒绝了。 “嗨,冉梓人不在乎这些,有人来找他老婆子比谁都高兴。” 老妪放下手里的活,走过来领着秦昭进了工坊。 “瞧客在家一定是个受疼爱的……外头晒着可不好。客且在此候着,冉小子有半句多言,就说是老婆子请你进的。” 老妪又给秦昭添了一碗水,这才满意地出去继续剥豆。 临出门前,还转身对她摆摆手,笑着看了她好几眼。 拿着碗的秦昭愣在那,有些哭笑不得。 老人家的心意她领了,但她确实没那么娇气。而且最后那个眼神,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啊。 秦昭没有喝水。倒不是嫌弃什么,只是出于健康考虑,谨慎些还是喝烧开的水为好。 她端着碗,站在木匠工作台边,慢慢打量工坊内的陈设。 这位“冉梓人”应该是个以自我兴趣为主业的木匠。 展柜上尽是一些“半成品”,大多都是些机栝构件,甚至还许多大大小小的齿轮,而普通人最需要的生活用具制品倒是一个也没见。 但他的材料库却是充沛的,不论是常见的榆木、杉木、松木或是硬料柞木,甚至连金丝楠木、沉香木都有。 秦昭盯着那一堆木料,眼睛都直了。 柠檬的酸味已经飘得满屋都是——这些还都是处理过的木材,天知道这木匠的小仓库里还堆着多少好货。 眼泪快要不争气地从嘴角流出来了。那句话说的没错,富裕人的喜悦大众永远不能共通。 不能再看,再看嫉妒就要使人扭曲了。 秦昭别过脸,视线落工作台上。台面上还放着一堆木工工具和正在开榫口的料子。 凿和铲锋锐的刃勾得她心痒难耐。 恶魔的诱惑终究战胜的君子礼仪。 秦昭在工作台上小试了铲,轻轻一推,台边便有薄木片平整地被分离出来。她又拿起凿对着台面来了一下,柞木台面立马就陷了个小坑。 铲和凿的刃口完好无损。 太丝滑了—— 秦昭有些泪目。 老祖宗造工具的技术咋就没流传下去呢! 在现代,国货要能造出类似这样的凿子和铲子,许多木工学徒和爱好者们也就没必要去旧货市场碰运气,海淘老一辈们的老工具,或者漂洋过海去买小日子家造的洋货了。 对,比起医生,秦昭从小到大最想从事的职业是木工。 学医也是被“骗”过去的,说是外科手术和斫木制器一样精彩。 秦昭恋恋不舍地举起将两样小东西,准备放回原位。 但它们实在太可爱顺手了,她真的好舍不得。 “我这间屋子贵重的东西虽然不多,你却看上这些个最微末的。” 身后伸来一只手,从秦昭掌中取走凿和铲。 她被吓了一跳。来人自她身后走到工作台前,把工具收好,开了一半榫口的木料也被划到一边。 “但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眼光反倒是最好的。” 颀长的青年转过身来,对着秦昭笑笑。 她恍然惊觉,原来“冉梓人”正是昨日在桑树下遇到的男人。 “把这个也给我吧。”青年取下秦昭手里的碗,将水一饮而尽,“终于舒服了。” 秦昭盯着自己的空手,陷入沉思: 你们古人一个个的,都这么“彪悍直接”的吗?界限感呢?矜持呢? “又见面了……你看我做甚?说话。” “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青年靠着工作台,扭过头问她:“三只鸟蛋如何了?” 秦昭老实作答:“做成煎蛋后味道还行。” 他爽朗的笑声在屋子里回荡。 她不禁有点脸热。 “桑冉,一个梓人。”青年笑够了,指着自己介绍,“你呢,来找我做甚?” “秦昭。我想请您帮忙做样小东西。”她取下手腕上的麻绳,把足布码在工作台上,“这些是报酬,不够我还可以回去取。” 第24章 桑冉看都不看钱币,摇摇头说:“我最近都不做工了,手出了点问题。干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秦昭眼神瞟向他的手,发觉行为失礼后连忙补充:“没、没关系,东西简单,如果您允许我用您的工具的话,我自己干就行。” “搁这等着呢啊,秦、昭。” “唉?”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桑冉从秦昭贼亮的眼睛里见到了跃跃欲试,这女子虽然话说不利索,一说长句就结巴,好歹不是个哑巴——她早就在馋他的木工工具了。 “会用吗?” “麻利着呢!” 桑冉也不清点数目,直接将桌上的足布全扫进随手取来得盒子里,丢到一边不管了。 他指着木料架和工作台,懒洋洋地冲秦昭说话。 “现在,它们是你的了——敢浪费我的料子,伤了我的工具,便准备被我扔出去吧。” “连手都能伤到的‘梓人’,我不会给你动手的机会。” 桑冉挑眉以待。 如此自信满满,他倒要看看这碎女子能捯饬出个什么歪七扭八的东西来。 秦昭在处理好的木料里挑选,木头的纹理与清香让她激动不已。 都是好料子! 即使不是名贵的木材,常用的木料品相都极好。她甚至怀疑起来,拿它们来做个小沙盘是不是太屈材了? …… 大梁的某个角落。 坐在床上默读兵书的孙膑没来由地感到一身恶寒。 他望望门外的天象,某种微妙的预感爬上心头。 昭,今天还能回来吗? 第14章 秦昭在一众木料里挑选了松木来制作沙盘。 对比其他的木材,松木在现代是绝对的“便宜货”。 便宜并不意味着它不好。每种木头都有自己的脾性和优缺点,亦有各自适宜发挥的地方。 松木容易生结疤,美观度会打折扣。它质地偏软,比起别的木材变形的可能性更大,因此不适宜用来做承重的大件。 但用松木做些小物件——比如婴儿床、木质玩具或是书柜之类的东西,是完全没问题的。 至于为什么不赶贵的、更好的木料挑,秦昭觉得自己给的那点足布配不上,再者就是松木的“软”对她而言正好。 毕竟战国时代的木工工具没有上手过,万一不趁手,碰上硬木材不好处理,又废料子又费劲。 木材堆里的松木板材色泽淡黄,清新自然。秦昭上手一瞧,年轮纹理细密且平行,应为径切的产物。 随眼一扫,这些木材基本都是径切分好的——这木匠家里有矿,有金矿! 一棵成材伐下,经过干燥切分加工后成为工匠手里的料子。按照切割树体的方式,弦切出料最多,径切出料最精。 弦切的木料横截面上的年轮会呈现出漂亮的山水纹纹理,但它容易变形;径切的木料会造成大量的浪费,但它最为稳定。 秦昭大概理解“梓人冉”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这是个在细节处会扣成狂魔的木匠,或许还有点强迫症——要么不做东西,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乍一看,桑冉的手不像是出了大问题的模样,但他却说“做不利索的活我不干”…… 自家的料子都择选得近乎苛刻了,这人怕是稍微有些影响手做工的小问题,就坚决不接外活了。 把木板拿到工作台的秦昭突然惊觉,桑冉大概也许可能是个隐藏的大佬。 ——至少绝对不是普通的木匠。 想想他门口展柜上的那堆齿轮,这人该不会还和墨家有啥关系吧? 运气应该没这么好吧…… 不然一个孙膑再加一个高级木工师傅,这组合是要干啥呀? 秦昭摆摆头,把分散的思维拉回来。 她跟孙膑好歹有些过命的联系,和桑冉往好听里说也就是赠蛋之情而已。至于对方是不是有背景、未来会如何演变,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原本没想多花功夫在沙盘上。毕竟就是个没盖的矩形矮盒子,完全没必要雕梁画栋。 但现在瞧瞧这料子,这纤细的纹理不好好做就真的浪费;再瞧瞧旁边看好戏的男人,秦昭的倔脾气可就上来了。 预想的活拆组装结构可以省了,直接剌燕尾榫吧。 费点功夫、耗点时间得一个更稳定漂亮的沙盘,这波不亏。 …… 桑冉看着秦昭只拿了松木板,对她的印象往好的地方偏了几分。 虽然说了任由人拿材料,桑冉也做好了好木材被糟蹋后心疼的准备。 但见人只挑松木,他竟生出随她糟蹋的荒谬心理。 桑冉把某个家伙拉出来在心里又骂了一顿,老混蛋昨天一定也不小心震伤他头了,否则他的想法怎能这般不正常? 等桑冉回过神,秦昭开始在他的匠台上搜索工具了。 他见她挑挑拣拣,拿着勒子比划两下,又给放回去了。 ——傻女,他亲手做的勒子可是连巨子都说好用的。可以随意调节,宽的窄的膛线全能画。 而后她又去拉了两下墨斗,拨了两下墨线。 ——会不会用工具啊,墨斗是用在这里的吗?哦,又放回去了?咳,无事。 她又挑出他的活尺扯直再掰弯。 ——那是尺,尺!不是玩具啊,混蛋。 第25章 …… 在桑冉爆发的前一刻,秦昭终于挑好了工具:一把小斧和锯子,几把规格不一的平凿和平铲,没要曲尺却拿了活尺和质子。 他猜到她大概要做燕尾榫了,但她准备用什么划线呢? 秦昭拿起木板,斜着下望检查木材。 不一会,她就确定板材平直,准备开工。 “不拿曲尺检查下?” 桑冉提醒她,虽然板材确实没问题,梓人拿曲尺断材料方正的步骤还是必要的。 “我的眼睛就是尺。还是说分板材的人对自己不自信呢?” 秦昭耸耸肩,相信眼睛的同时又调侃了他一句。 桑冉嗤笑一声,不等他反呛回去,秦昭抽掉了头上的发簪。 如墨的青丝飞旋着散落,等它们在她脑后垂城一条瀑布,她拿起桌上的麻绳在脑后将长发束起来。 桑冉怔愣片刻,目光便落在秦昭的发簪上。 只见她旋开盖帽露出尖头握在手里,盖帽插进尾端。中指抵着木板边缘,调整好长度,向下一拉。 他立刻前倾了身子。 矩形木板的四边上,瞬息间多了四条平直的直线。 他拿起匠台上的曲尺一量,四条线与木板边缘完全平行,且不差分毫。 好平直的线! 好稳的手! 好漂亮的活! 怪不得不用他的勒子,原来她的手就是勒子。 还有这板上清晰的黑线……桑冉对她的“发簪”也露出了璀璨的目光。 画线是木工的基本功。 不一会儿,秦昭就拿质子订好燕尾榫的位置,用活尺描完立头的角度。 她把发簪丢到一边,开始拿锯子剌榫卯。 桑冉捡起来发簪,学秦昭的样子,在自己那根正要开榫口的料子上划拉。 不过几次,他便有所悟,下笔越发平直。 他对着光看发簪的黑尖,有点像木炭,但比炭密实。 石墨? 木制的簪身来自两块木头,没有榫卯结构,似用胶粘合包住石墨内芯制成,然后在外面上了层红漆。 什么时有这样的好胶了?造价几何?稳定性如何? 桑冉对着这只能划线的发簪,心理越发喜欢。 “你这小物件不错,可有多的?冉找你——你在干嘛?” 他抬头一看,秦昭正在以龟速、怪异的姿势拉锯。 真、没眼看。 桑冉叹着气,从她手里接过条锯,左手一推一拉,断口干净整齐。 “啧,怎么连锯都用不好?下到哪?” 嘴上的话带着嫌弃,桑冉手上的活干的利落极了。 “我怎么不会用锯子?你的锯子不好用——怎么连工字锯都没有?拿片锯开榫肩真的为难我啊。” 秦昭忽然较起劲来,指着划线出让他拉锯。末了还在板材上比划,即使话说得磕磕绊绊,也要一吐心中不快。 “你这连槽刨都没得用……我走这开条内槽,直接能卡块薄板做底,犯得着废工用这老厚的板材,最后搞得连底板都要用榫卯接么!” 桑冉听明白她意思了:不是技艺不好,而是工具不好使。 秦昭这是在嫌弃他这工具不全,没她惯用的家伙什。 一息前,这碎女子还对他的凿和铲双眼发光,这下就开始嫌弃了? 得到就不珍贵了是吧,真是个始乱终弃的女人。 “连工具都不能驯服的可不是好梓人……” 桑冉小声反驳,而后又贼兮兮地凑到秦昭边上来,好奇地跟她打听。 “你说的那个‘工字锯’和‘槽刨’是什么东西?长啥样?真的好用?能给我看看么?” 秦昭气笑了:“手没事了?能干活了?” 桑冉望天:“右手的问题,左手又没关系。” “那……下次一定。” 秦昭笑笑,推开桑冉,干脆拿起凿子直接开榫。 …… 等秦昭拿起小斧子的钝头,轻轻敲打,燕尾榫慢慢咬合紧实。 四边合好后,她又将底板敲上去。等擦掉头上的汗,一个小沙盘完成了一半。 “桑冉,你这有沙土吗?” “秦昭,我是梓人,不是……算了,等我下。” 青年出门,不一会端着个盆回来,里面装着沙土。 秦昭一看,是在门口剥豆的老妪的盆。 她没有多问,谢过后把沙土倒进沙盘。然后拿切分板材时的边角料压平沙土,拿铅笔在沙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大功告成。 “这是……习字的东西?” “对。” 桑冉一眼便看出小匣子的用处,顿时兴致缺缺。 他随手从桌上取了个鲁班锁扔给秦昭,问她会不会解。 少女挑挑眉,手指翻动,不一会这枚锁就被拆成九根木条。 她仔细观察了下锁的榫形,自拆自装,变出六合榫、七星结、八达扣的模样。 “行了,知道你会玩它了。喏,拿走它,算你解锁的奖励。” 桑冉指了指桌上一条小小的长条料子,秦昭一看,似乎是绿檀。 她有些不解。 “拿回去自己做根簪子吧,拿工具绾发真是没眼看。” “这样的话,你可能还得给我把削刀,我家可没工具呢。” 桑冉噎住,气急败坏地从身后的匣子里翻出一把刀给她。 第26章 “这生意做的真亏!记得啊,刀要还我,听见了没,秦昭?” “我这个人讲究礼尚往来,你要给我添头,那我也得给你留点东西——右手伸出来。” 秦昭不等桑冉反应,直接抓起他的右手一模。 手腕有些轻微错位,问题不大。 “身为梓人,可要好好保护手呀,桑冉。” 平静的工坊,骤然间穿来杀猪般的嚎叫。 * 秦昭是踩着天黑的前一秒回家的。 出了一趟门,收货了一堆东西,她的心理美滋滋的。 不论是做发簪的原料,还是治手的报酬——一枚小小的袖珍鲁班锁,都让她在昏暗的战国时代里又找到了一丝亮色。 秦昭推开卧室门,准备向孙膑炫耀她的战利品。 “先生——” “昭可知现在是何时辰了?” 她的心猛地一落,大感不妙。 “先生,我——” “昭昨夜与我抵足而眠,今日便在外流连忘返……昭在外面,是认识什么新人了吗?” 秦昭抱着沙盘瑟瑟发抖。 这个阴阳怪气的孙膑,怎么有点子可怕啊? 第15章 “先生,你且听我狡辩!” “……” 情急之下,秦昭将解释嘴瓢成狡辩,惹得孙膑哑口无言。 她有些崩溃。 本就无甚大碍,几句话便能说清的小事情,愣生生被嘴瓢成有意为之,反而越描越黑了。 话还要怎么说下去呢? 秦昭自暴自弃,愁眉苦脸地耸拉着头,幸福和欢快灰飞烟灭,只剩下郁闷和无奈。 “呵。” 她似乎听到了掩唇轻笑的声音,惊鹿般抬起头。 端坐在床上的青年放下衣袖,大方地露出染上愉悦的狭长凤眼。 天边,还未消散的霞光落在孙膑身上。 他的脸映照着些许绯红,似有花簌簌坠落在此,一直铺洒到衣袂,连成一片绝妙的画。 秦昭有些失神。 孙膑周身的氛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平和与美好,仿佛先前那个因人怒意、阴阳怪气的人是假象。 “昭原来也会有如此生动的神采,膑这半日多的坐床相等倒是值得。” 如同吟诵诗篇,青年笑着冲秦昭挥挥手,示意她赶紧进来。 “先生你……没有生气?” “为何要生气?” 秦昭抱着一堆东西坐在床沿,脸上挂着不敢置信的神色,似在幻境游历。 距离变近,她身上的细节在越发昏黄的光线中慢慢显现。 孙膑不着痕迹地从头到脚打量了眼前人一番。她确实是全须全尾回来的,案几上被他堆满的担忧就彻底消散了。 不过他承认,先前那番话,确实有那么几分不悦的意味。 ——和秦昭无关,主要原因在他身上。 ——也和发泄无关,更多的是自嘲和无奈。 “为什么生气?” 秦昭接过孙膑的反问,帮他列出答案: “比如我一声不吭就出去这么久?比如明知先生一个人会不安,还把你独自留在家里?比如我只顾自己开心,把你忘记了……” 见她越说头越埋低,他皱着眉扯动她的袖子。 秦昭转过脸,五官拼凑成茫然的模样。 “昭,我不是你的责任,更不要把我当成你的责任。” 手掌撑在她边上,身子前倾,目光锁定她的眼睛。孙膑少见地厉声正色地和秦昭说话。 “你不欠我什么,反而是我亏欠你……可以的话,膑希望昭能更肆意一些,自由一些。” “不要困在鸟笼里。有机会的话,往高天上飞一飞吧。” 天色悄然擦黑,将他的柔和藏于暗色。 “那才是你的世界啊,昭。” 秦昭不知为何,竟在孙膑最后一句话中听到了些许惆怅。 恰似雨花石落入湖中,荡出一圈圈涟漪,遇水展现出的斑斓花纹,一点点消失在深处。 有些遗憾即使无法给出详解,却能在瞬间揪心。 “我只是有些担心你,毕竟大梁于我而言绝非安全。” 孙膑用指尖点推了下秦昭的额头,换上轻松的笑容。果不其然,不擅言辞的他又谈了次失败的心,他的语气也变得轻快飞扬。 “等到远离这是非城,去向不威胁你性命的地方,即使昭彻夜不回、荷露而归……膑见你后只会笑着为你递碗汤。” 秦昭捂脸,把怀里的东西堆到案几上。 她趴在案角,枕着手肘望着孙膑。“先生,别说了——我心里现在很奇怪,竟觉得自己好渣……” “昭,‘渣’做何解?” “先生,以你的聪慧,想必不用我解释吧?” “那昭可愿给膑讲讲今日的见闻?” “啧,先生竟然没有催我习字,我且去看看落日是否是西沉的。” “天色已晚,习字……今日且罢。” “先生!” “昭,明日加倍。” “先生!” 孙膑摸摸耳朵。 原来先生一词,可以包含如此丰富的情感——从欣喜不已到撕心裂肺,只需要一个秦昭。 “昭,膑方才发现,半日不见,你的魏语竟进步卓越……” “先生,不要再让我听到一个‘魏’字,否则,你的晡食,没啦。” 第27章 …… 翌日,秦昭兴致勃勃地给孙膑演示她的沙盘。看着他流畅地运笔——一支被拆分出来的筷子,落在沙土上的字迹清晰可辨,内心小小的骄傲不间断地冒了出来。 “是个蒙学习字的好物件……” “我有了它,先生你就尽管放马过来吧。” “只是,昭,屋中不是有木盆吗?你若去院中盛些泥土,想必和这沙盘差不多功效?” “唉?” 秦昭傻眼。 她貌似真的犯蠢,费心劳力,竟做了无用功? 先生不愧是兵家。 要么不动,一动无论说话做事都一针见血。 顿时,这口老血梗在秦昭喉间。 “咳,那这块木头和这团东西又是什么?” “……是添头和谢礼。” 秦昭蔫蔫地指出,绿檀木料是梓人赠她做发簪的,袖珍的漂亮鲁班锁,是帮人治手后的答谢。 “发簪?昭可有削刀?” “有,梓人借了我一把。” 她把刀翻出递给他。 孙膑在手中掂量了一番木料,对光查看刃口,将两样东西收进手里。 “先生?” “昭可有喜欢的簪样?” “没有特别喜欢的……甚至我觉得筷子当簪就很不错。” “毋说笑语。今日能好好习字,膑便亲手帮你削根簪。” “先生还有这本事?” 孙膑笑而不答。 他没有告诉她,他最拿手的其实是泥塑—— 手艺绝妙到,捏一个栩栩如生的秦昭出来放在掌心,亦不是问题。 …… 休息间隙,秦昭看着孙膑手中翻飞的木屑,心中满满的期待。 期待到连烦人的魏字都顺眼可爱了许多。 无聊的秦昭将小小的鲁班锁在案上滚来滚去。 鉴于孙膑沉浸在造簪大业里无暇搭理人,她决定用拆解鲁班锁来打发休息时间。 锁条很细,契合得极紧。秦昭费了番功夫,终于将它拆解完毕。 一枚小小的木珠滚了出来,它藏在这枚鲁班锁的正中心。 顿时,屋中浮起奇异的香味,久久挥散不去。 孙膑立即放下手中的刀望向秦昭,见她没有丝毫危机感,忙捂住她的口鼻,将小珠扔出门外。 “昭,可有不适之处?” “没有,先生?” 这是孙膑第一次在她面前露出凝重的神情。不等他详问,秦昭便指着外面惊呼。 一只鸟落在院子里,蹦跳着叼起木珠,飞到房门前歪着头望向他们。 那鸟头颈及尾羽皆是泛着金属光泽的绿色,尾羽狭长,上体黑色,其余灰白,体型微小。 不是常见的鸟种。 它没有进来,踟蹰片刻便拍拍翅膀飞走了。 秦昭懵圈了。 她是不是不小心打开了什么神奇的东西? “先生,这……” 霎时间,门栓紧插的大门传来平稳有序的敲门声。 砰、砰、砰—— 一下下,穿过小院和卧室,直达二人耳畔。 对话戛然而止。 秦昭与孙膑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间,皆露出惊愕神色。 敲门声保持着某种节奏,即使无人应答,它也没有中断。 来者锲而不舍,门响宛若催命符。 室内俩人,秦昭在战国时代无亲无友,而孙膑在魏国大梁唯有死敌。 小屋所在秦昭从未泄露,知情者唯有阿一。孙膑曾对她说过,阿一他们的身份是受雇佣的游侠,只会参与任务链中的一环,完成后立即消失。 齐使没有来接孙膑,甚至连派人探看都没。那还有谁会知道这,会追到这呢? 来者或许不善。 “先生,我——” “嘘——昭,若真如此,便是膑的命数。” 孙膑眼中流光闪烁。须臾间,他便读懂秦昭要说的话。 但他习惯做最坏的打算。 “昭,若膑身处死局,切莫暴露与我相交……像我们初见那样——你什么都听不懂,明白了吗?” 秦昭心中略慌,实在想不出自己仅仅两次的出门,究竟是如何泄露了孙膑的存在。 “梓人冉前来拜访,烦请主人开门,让冉与有人昭见面一叙。” 门外响起彬彬有礼的男声,室内二人又是一怔。听来者所言,所谓危机似乎只是他们惊弓之鸟的过度反应。 “梓人……冉?昭,是你在外新结交的好友?” “不是啊,先生,我都怀疑自己错过了什么——我什么时候和桑冉成为友人的?” 秦昭的心上上下下,她想不通桑冉说出此话的含义,因为这是轻易就能戳破的谎言。 “昭,你没将住处告知这位梓人。” “自然——先生,我不是一个人,在大梁肯定谨慎为上。” 孙膑不是用的问句。 他甚至不用听秦昭回答,脑中已开始一一比对在鬼谷里学到的与追踪相关的细则。 “那这位梓人,是如何得知昭住在哪的呢?” “这……” 孙秦二人在沉默中对视,忽而灵光一闪。 方才那奇异的香味,还有那只不久便出现的尾羽特长的漂亮鸟儿—— “鲁班锁。” “是我拆掉的锁!” 秦昭被惊起一身鸡皮疙瘩。 第28章 有些东西超出了她的认知,令她头皮发麻。 细微的鸟鸣声响在耳畔,那只漂亮的鸟又飞了回来,停在案几上。 它这次蹦跳到拆散的鲁班锁旁,张开喙落下那颗香球,直接挑明了答案。 “秦昭,桑冉以此等手段见你,实乃情急之举……若非如此,冉断不会行此无理下作之事。” 门外来人的声音越发急切诚恳。 “请你见我,事后让冉怎么赔罪都行。” 秦昭望向青年,此事关系到他的行踪是否暴露,已不是她一人的选择。 孙膑并未出声,他敲击着案几,细细思量。 不多时,他便拂去指尖上绿檀的香屑,一震衣袖,神情冷淡地在案前坐好。 话音起落,竟听不出亲疏喜悲。 “昭,迎客。” “且让我也见见,这位名‘冉’的梓人。” 第16章 秦昭拿掉门栓,木门吱呀一声,外面的世界由此连接。 她站在门内,访客伸手正要敲击门扉,门却开了。 “秦昭!” 桑冉激动地叫了她一声,脸上的焦躁瞬间被惊喜替代。 “你这是……” 秦昭为桑冉表现出来的热切深感困惑,着实想不出他们之间能有什么需要面见相谈的事。 总不可能是那把削刀——在他的工坊里,随处都能找到替代品。 “秦昭,冉先给你请罪,此次非请自来。” 桑冉肃立身体,双手叠放从胸前向外平推,微倾俯身不起。 他向她郑重地行了个时揖礼。 时揖礼原本只是同辈日常见面、辞别时的礼仪,稀松平常,并无深长意味。 但被桑冉做出来,倒像是升级成拜礼的规格。 被人这般礼待,秦昭表示受到了惊吓。她连忙微侧身子,摆手让桑冉起身。 依旧一头雾水的她,着实受不起过于郑重的礼节。 “不如桑冉直接告知我来意吧,我们正常些说话。” 秦昭情急之下,干脆扶起他的手,打断他的坚持。 “秦昭,跟我走。” “唉?!” 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现幻听,神色诧异。 异性的视线落于他身,他的神态丝毫未改。 “请你,跟我走。” 桑冉再次躬身,这回他在时揖礼礼毕时直起身子,但伸出手,一把抓住了秦昭的手腕。 不由分说地,桑冉五指收力锁紧,不再多言。 他稍稍用力,秦昭便感到一股不容拒绝的牵引,令她身体踉跄着向他的方向行进。 “等一下啊,桑冉。至少说清楚要我去干什么——” “来不及了,秦昭,时间不等人!” 秦昭崩溃地拽住门沿,好借力不让自己被拽走。 桑冉有些不正常。他们虽只见过寥寥数面,但他绝不是如此焦躁的人。 急躁的性子可做不了木工活,细致耐心才是木匠的常态心理。 一定是在她离开后,他又有了新的遭遇——让他六神无主的遭遇或打击。 不对啊,桑冉受打击关她秦昭什么事? 这种什么都不好好说,只按自己的想法来的行为又低效又讨厌。 “客,且称你为‘客’——放开昭的手,没有看见她不乐意吗?” 孙膑的话穿过卧室和院子,直直地刺向门口。 声线平稳得如同无波的湖,侵蚀过来却是肃杀与刺骨的寒意。 桑冉悄下意识松开她,用眼色与她对话:“你家里有人在?” 秦昭转转手腕,给了他一个白眼:“废话,没有人在我何必等你叫门?” 打着拜访旗号来寻人帮忙的青年有些脸热,合手准备冲屋里的主人行礼。 不等桑冉出礼,屋内飘来的语句字字展露锋芒。 “先前听客在门外叫嚣,言之凿凿,情之切切,开门一见,不料却是青面獠牙野兽一只。” 那人端坐案前,慢条斯理地拂衣理袖,仿佛有什么腌臜浮尘飘落进来,嘴里的寒刀雪箭不曾停下。 “本以为昭心善,在外行走必结善缘,不想却被恶鬼缠上,大梁的风气倒是越发污浊了……” 桑冉咬牙切齿,这人明明生得端庄方正,偏把齐鲁儒生那般惺惺作态的恶心模样学了十成十,嘴好似在法家进修过,没有一个字留有人情。 秦昭也为之侧目,从来不知道先生斗起嘴来还有如此的战斗力。 “竖子,你讥讽谁呢?我来找秦昭,与你何干?” “若为君子,何行强盗事?客若真诚心拜访求人,是否该对昭更敬重些?” …… 院中似有两只八哥似乎在隔空对啄,有来有回,好不热闹。 秦昭脑子发胀,她觉得自己的存在完全多余。 “秦昭,你怎么和这人什么关系?若无血缘,趁早断掉,不然自找气受。” 桑冉气愤甩袖,冲着她提议。 “呵,我与昭之间的关系,无须血缘联系,无人能断。” 孙膑的回应坚定又迅速 “总不至于他是你良人吧,秦昭?” 桑冉惊恐地回忆起初见秦昭时,她头上的妇人髻。“找这样的人,你眼瞎了吗?没眼看,没眼看!” 顿时,吵吵闹闹的院子突然安静下来,连风打旋的声音都听得见。 第29章 * 被噼里啪啦的魏语将脑子洗地的秦昭,终于在沉默中爆发。 她先笑着跟孙膑打招呼出门一趟,不等他应答,直接转身提起桑冉的后领就拖着他出去关门一气呵成。 吵死了,这俩人一定性向不合! 他俩要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怕不是太阳都要西升东落。 她甚至不清楚这俩人是怎么就开始呛火药的。 先生需要修养恢复,木匠明显有事相求,这俩一碰面,什么正事都忘了。 重新走在去往某人工坊的路上,秦昭只觉得头昏脑胀。 而桑冉却沉默着。, “秦昭,我确认一下——你是自愿来魏国的是吗?” 桑冉的脸色晦暗不明。 “不是被诱拐来大梁,背井离乡后被骗钱、骗心、骗身的那种自愿?” 秦昭无语地给了他一个怪异且嫌弃的眼神。 这一堆都是什么结论啊,桑冉的脑洞怕不是要突破天际了——有这想象力还干啥梓匠,干脆去著书一定能惊呆后世人的下巴。 “你到底在想什么,桑冉。我要真如你所说的那样,还能是现在这种精神状态吗?” 工坊就在不远处,秦昭揉揉发涨的额头,她只觉得太阳穴上的血管图图直跳。 “听医生的话,等办完事你就好好休息,你已经累到脑子不清醒了。” “不,秦昭,我很清醒。” 桑冉脑海中又浮现了男人伏案坐床的身姿,风撩起他的长发,脸上狰狞的伤口慢慢愈合成一个永恒的墨字。 他的手指攥成紧紧的拳,一直以来搞不懂状况的怕是这个傻女子吧,呆在那么危险的人身边。 “秦昭,能让我再见见你的‘良人’吗?” 他的笑里不知藏着几分真,几分假。 “毕竟今日我这般失礼,不给你添麻烦,我亲自去给他赔个礼?” “免了,先生一定不想见你。”秦昭啧啧嘴,“你究竟找我来做什么,不要本末倒置啊,桑冉。” “治伤。” 桑冉没有去工坊,一只脚踏进了隔壁的门槛——是老妪的家。 “你治我手的手法很神奇……如果世上还有人能救阿婆的话,我想只有你了。” 不再跳脱,桑冉整个人都沉静下来。 “我用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完成一个心愿来交换。” 第17章 听到桑冉的承诺,秦昭内心波澜不兴。 不是桑冉态度不够诚恳,也不是俩人交浅却言深,只是秦昭对承诺的内容确实有些免疫。 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帮你完成一个心愿”之类的,听起来就很空泛,承诺说出来又做不到的话,就不如一开始就止于口舌。 秦昭最大的心愿就是想回家。 但这件事,就算十个桑冉倾尽所有,都不可能帮她实现。 因此,桑冉求医的报酬给得再大,秦昭也并不在意。 感动基本没有,甚至有些好笑——原来自己也有被糖衣砸中的一天。 “要我治什么?先说好,超过我能力范围的我会坚定地回绝你。” 秦昭越过桑冉往老妪家里进,顺便小声地给他打个预防针。 她心里甚至在嘀咕,不知给孙膑处理伤口剩下的东西,还够不够处理这次的病患。 桑冉说的是“治伤”,秦昭心中不禁凝重起来。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伤,竟然会让他求助一个只帮他简单正过手骨的伪医。 老妪若是简单的开放型创口,清创缝合做起来倒是不太难。 只是利多卡因已经用完,没有麻醉药支持,清创对老人家而言不外乎酷刑,加上缝合线也所剩无几…… 要真是大型外伤,秦昭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可如果不是棘手的伤情,怎么会让桑冉病急乱投医,找到她身上来呢? 秦昭不禁停下脚步。 没有现代医疗器械和药物的补给,她或许很快连无证非法行医都做不到了。 那她,还能在这个时代做些什么呢? 藏好心中的低落,秦昭忽然发现手上连医疗工具都没有。 ——都怪某个重点跑偏的男人,多说一句、说清来意到底有多难? 秦昭的头突然又痛了起来。没有医疗器械,就跟逼木匠不用工具徒手造物一样。 她转身准备找桑冉问清病情,不能医就遗憾告辞,能医再回去拿医疗箱。 然而桑冉在发呆。 秦昭觉得此人很割裂——能用那种手段把自己找出来去给老人治病,还不忘画大饼做报酬,桑冉应该比谁都对医治这事上心……但他现在居然在发呆。 他突然红着眼睛咬着牙低吼:“你不信任我?不相信我说的话?” 她不知道怎么触到人霉头了:“我怎么不信你了?不信你我来这干嘛。” 桑冉拉住她的袖子,再次一字一顿地复述:“说一定帮你达成所愿,就一定做到!” 秦昭懂了,这人又在吹毛求疵钻牛角尖了,“行,咱先治伤,再谈其他——我找你要蓝胖子你也能整出来?” 她无语地揶揄他,满意地看他自信凝固。 “‘蓝胖子’……做何解?” “呵,蓝胖子造不了,来个时光机也行啊。” “什——” “算了,不难为你,我许愿‘秦扫六合’总可以吧?” 第30章 桑冉目瞪口呆,秦昭笑着在他眼前挥挥手。 见他纹丝不动,她改用手指戳他额头,不料却被挡下。 “你看,承诺这种东西,如果不加限制,会变成多么荒诞的东西。”秦昭收回手说道,“不用给我谢礼,能力所能及地治病救人,也算我对曾经学医的交代啦。” “冉虽一梓人,但为昭之愿,可试之。” 桑冉抬头,神色平静坦荡。 这下,秦昭的心里却地崩山摧了。 不等秦昭开口,桑冉便再次拉着她往屋子内室走去。 越靠近,老妪因疼痛呼出的□□就越清晰。角色瞬间转换,她无暇深究那句话了。 …… 老妪躺在地铺上,见到桑冉进来,就不再□□呼痛。除非疼痛难忍时,她才会泄露出声。 桑冉扶她慢慢坐起。老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处,只有脸上有些细微的擦伤。 秦昭略感困惑。直到桑冉示意她看老妪的右肩。 粗布衣物紧贴老人肩部,呈现出一处诡异的直角,她仔细一看老人的右手,以一种怪异的姿态松垂下来。 肱盂关节脱位。 老妪的肩膀脱臼了。 “什么时候的发生的事?” “约在四刻之前。” “……” 秦昭脑中出现几秒空白。 这个四刻是多久?说时辰我也好理解些,难不成时辰计时还没普及运用? 战国时代的计时器是……漏刻? 秦昭死命搜刮脑中的记忆,终于在某个犄角旮旯里找到了某次参观某博无关时,无意间扫到的漏刻相关的计时换算: 古刻一昼夜为一百刻,一古刻合今14.4分钟。 大概一小时前。时间还不算久! 没有x光片,秦昭无法判断老人的骨头是否有轻微骨裂,仅粗略观测手臂,她看起来只是在跌倒时手掌着地,身体承受不住暴.力冲击而导致的肩膀脱臼。 好解决,《外科学》上直接手把手教了手拉足蹬法来做肩关节复位。 但这种复位法略微粗暴耗力,患者的痛苦感会很强烈,虽然能局麻减缓痛苦,但问题现在没药。 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还对她手拉足蹬……秦昭怀疑自己一上手上脚,就要被桑冉扔出去了。 “把她放下来吧。” “你不能治?” 桑冉眼睛红了。 “没说我不能治,你放下来我才好治。” “哦!” 青年听话地将老人复位躺好,就差问要不要盖被子了。 秦昭扶额,开始用外旋法复位关节。 确定患者呈仰卧位; 一手轻扶老妪右手腕关节,使其肩关节处于内收内旋位,肘关节屈曲成直角; 另一手固定其肘关节,扶腕关节慢慢向外用力,使肩关节逐渐外旋…… 咔嚓,复位。 五秒钟不到。 “好了。” “好了?!” 桑冉几乎是吼出来的。 老妪也十分震惊。虽然依旧疼痛感强烈,但她确实能感受到右手的存在了。 “有不用的布料吗?我给老人家做个固定和悬吊。一月之内务必让她好好休息,保证营养,不要做活了。之后再进行肩关节功能锻炼吧。” 下完医嘱,秦昭拉起呆滞的桑冉,支使他带她去挑选剪裁布料。 他看着她熟练地分割、撕扯老旧的衣物,突然无比庆幸与她结缘。 赠予她鸟蛋也好,放任她动用自己的工坊也好,太正确不过了。 “秦昭,你这些本事都从哪来的……幸亏我从不信巫,信了你。” “这么快就对我说‘信任’,桑冉啊,你不觉得又亏了么?” 桑冉不解。 “比如,为这么简单的‘关节复位法’,就把自己卖给我,真的不亏吗?” 秦昭抱着裁好的料子笑他。 “你不要偷换概念,我只说帮你实现一个愿望……”说着说着,桑冉好像没争辩的心气了。 “亏,我亏死了——” 他压低声音自语。 秦昭抱着布料去个老妪吊手臂了,留桑冉一人在这。 “亏?才不亏呢。” 他扭头看向外面,言语间带着笑意。 第18章 秦昭刚给老妪固定好吊臂,就有人急匆匆进入内室。 不是桑冉。 来人跪在老妪身边,想伸手触碰她,又怕碰到她痛处,焦急与忧心都挂在脸上。 男人一身农人装束,裤脚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额上布着细密汗珠,气息不平,应是一路赶过来的。 “亲母,你这是——” “儿啊,我已无大碍,巫用神力将我的手接好了。” 上一秒,秦昭还在疑惑这二人身份,一声“亲母”便将二者关系交代清楚。 她更疑惑了:老妪有亲子,桑冉为何会为她以大代价求医呢? 还不等秦昭作出推断,下一秒,“巫”和“神力”闯进她耳朵,把她雷得里焦外嫩。 不是神鬼,是医学,是科学! 秦昭的心在咆哮,但看着老妪和她儿子崇敬的眼神,她又无力去纠正了。 她再次感受到一种时代的差距——医疗还未起步的年代,一个小小的关节复位,可以被人当做神迹。 “谢巫救我亲母。” 第31章 男人向秦昭伏地大拜。她被吓得差点跳起,连忙伸手请人起来。 “不必如此,快请起。” “巫,劳您施展神力……我该给您多少足布做答谢?” “不必了,我已经给过她了。” 秦昭回头,桑冉又换上他们在桑树下初见时那幅面无表情的样子。 他双手环臂,就依靠在门框边没个正形。说话轻飘飘的,像是告知了件无关紧要的事而已。 气氛有些凝重,秦昭看老妪儿子面露不快,却很好地忍了下来,只是握紧的拳,快要把手边的被子抓破了。 他们的关系亲近又疏远。 “让巫看笑话啦,妪——” “阿婆,冉有话想与你们说。秦昭,能去外面等等我吗?” 桑冉的语气倒是不像在说问句。 秦昭知晓他们之间要谈的话,不是她这个外人能插进去的。 “好。” 她很干脆地把空间让给了他们。 …… 谈话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秦昭便看着老妪被她儿子带出来扶上木拖车,然后被亲子拖着离开了。 桑冉在老妪上车时,便向她行了天揖礼,一直伏着身子,直到老人消失在道路前方。 秦昭没有看错,老妪离开时眼里闪着泪光。里面有不舍,更多的是欣慰。 而她的儿子,从头至尾没有看桑冉一眼。 “走吧,秦昭,我送你回去。” “嗯。” 俩人一路无话。 秦昭屡次欲言又止。对奇桑冉身上的故事,她是有些好奇的。但思及相交不深,她不敢贸然询问。 这一切桑冉都看在眼里。 走过前方的拐角,避开人群后,桑冉低声向秦昭说起自己的故事。 “我在世上只剩两位不是亲人的亲人:阿婆和一个老混子。他们都是亲母身边最后剩下的人。 “谁能想到怀着嫡子的亲母,会被亲父宗族一路追杀至此呢?她提着最后一口气在桑下生了我,把命也留在了那。说来也巧,‘桑’也是亲母的名字。而我用它做了自己的氏。 “为照顾我长大,阿婆放弃了大半个家;为我能学到更好的梓艺,阿叔接受……的考验,在百越丢了双眼睛。 “而这两个人,总在盼着我离开大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平静地说着波澜起伏的故事,仿佛很遥远,与他亳不相关。 她安静地听,渐渐在他掩盖踪迹的释然里发现了心疼的端倪。 “秦昭,若是你的亲母,十年如一日地把一个外人看得比亲子还重要……你段不会惊讶,定能理解‘他’的心情,甚至觉得‘他’对我已经够温和了。” 桑冉笑着自嘲道,笑意肤浅得没有一丝欢快的味道。 “都这么多年了,还把我当孩子一样‘关照’,都不知道多爱惜爱惜自己……” “和年龄无关,在爱你的人眼里,你永远都是‘孩子’。桑冉是个幸福的梓人,以后会更好的。” 漫长的单人倾吐里,秦昭没有说别的。唯一的开口,倒让某个不习惯被安慰的人不知如何是好。 桑冉耳尖微红,有些忐忑又有些期待地试探。 “我也会是个好友人的,秦昭——要和我一起做东西吗?冉不对你藏私,你那些‘好东西’也能让我看看吗?” “……” 搁这儿呢,搁这儿呢! 煽情的最终目的在这啊——桑冉,你真的好狗! 前一秒苦情地让人心疼,后一秒怎么做到让人想套你麻袋的? “不是吧,秦昭,你该不会还没把我当‘友人’吧?”桑冉扯住她袖子无比震惊,“我都送你好料子和小玩意儿了,你可不能不认账!” “哈,认账?说到这个我就来气——”秦昭立马拍掉某人的爪子,冷冷地朝他扎刀,“你给我那鲁班锁还暗藏玄机呢?怎么,‘友人’的意思是你就能随时随地不顾我的意愿掌握我的行踪吗?” “秦昭啊,听我解释,那是个意外!” 桑冉这次用两只手去抓友人袖子了。 他就是头天跟小雀嬉闹了会,玲珑鲁班锁忘记收,第二天阴差阳错就把锁送出去了。 他可以盟诅[1],拿东皇太一起誓:他真没想过随便动用小雀找人的。毕竟秦昭还要来还他削刀呢——谁知道陪阿婆出门采买,会碰到意外让老人家出事。 绝非有意为之,他是真急了,一想到秦昭会治手,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才干出来这事的。 “要是我不解开锁,你不一定能找到我是不是?” “对。阿叔说这鸟配合香球用来寻人还行,别的事干不了——小雀太小太艳丽,香球味道又太过浓烈,很容易暴露。” 秦昭啧啧称奇,不再追究桑冉十足冒犯的寻人惊吓。她对那只小鸟起了兴趣,边走边问他来历。 桑冉也说不清,只说是老叔从百越带回来的。 “百越?那只鸟——” “对,秦昭,那是阿叔给我第一次带活物做礼物,也是他最后一次看清世间万物。” 她不再说话,只安静地走在他身边。 而拽着她袖子的手,她没有再挣脱开来。 “等等,你那良人吃鸟肉吗?我先前是不是得罪他了?他会拿我的鸟出气吗?” “……” 第32章 “良人”是什么意思?是在说孙膑?先生吃肉来着。桑某人确实和先生处得不咋地呢。先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秦昭脑子在作答,嘴却动都没动。 因为某人实在是太夸张了。 “我的小雀——” 桑冉双手碰着脸,惊恐地哀嚎着。他的身体随着面目表情一起扭曲,像是根挂在风里摇晃的超大宽面。 “秦昭,我先去救我家小雀。” 青年提腿就跑,不一会就消失在她视线里。 秦昭感觉身后似有秋风解落万叶。她终于确定了一件事: 什么彬彬有礼身世坎坷疏离冷淡的青年? 桑冉这家伙,就是个逗逼搞笑役吧。 少女望望天,拍拍袖子,将不存在的傻气赶紧从身上拍走。 随他吧,无所谓,不管了。 反正先生会教他做人的——先生有分寸的,不会把家里弄成第二个刑事案件现场的。 * “竖子,还我小雀来!” 孙膑正低头在案上享受袖珍小鸟的亲昵,吵吵嚷嚷的怪叫打破了难得的安逸。 许是他为秦昭做簪,手上染上绿檀的香气,这鸟一直在他指尖蹭蹭啄啄,不舍得离去。 被大声一吵,小鸟吓得扑棱两下翅膀,脚爪刚好踩上香球,一个不稳,直接从案几上摔下去。 笨死了。 孙膑看着在床上晕晕乎乎的小鸟,哂笑着不为所动。 拳风如箭飞至。 孙膑依旧端坐如常,连眼神都不屑分过去。他看着鸟而在被子上迷迷糊糊地站起,抬手一挥,轻易地卸掉冲拳的力劲。 变掌,游拽,推拉,反制。 呼吸只走了一个来回,攻守易处。孙膑以手背,将桑冉的左腕紧紧压制在案上。 案几的振动让鸟儿又一次受惊摔进被子里。 小雀干脆拢起翅膀,盖头闭眼装死。 桑冉试着挣杂了几次,根本无从挣脱。看似文弱且血气不畅的男人,即使困于床榻,还能爆发出如此力道。 秦昭的“良人”,看来真不简单。 “你的鸟可不在我脸上,恶客眼瞎的话,就不要出门讨打了。” “冉自知鸟在何处。只是好奇先生何等昳丽容貌,能让秦昭甘愿委身与你。”孙膑周身气场顿时化作三九严寒。 他不再留力,桑冉的手被牢牢钉死在案上,血管与手筋不堪受力暴起,骨头被压迫的响声似乎都能听见。 “别突然发疯啊——疼,手要断了——你难道想让秦昭给我接第二次手骨吗——竖子,冉动真格了!” 桑冉直接抄起右手,狠狠向孙膑喉间刺去。 孙膑不甘示弱,根本不躲,另一只手转过削刀,直达对方颈侧动脉。 刀刃停在桑冉动脉血管上方。 爪化为掌冲开孙膑右颊的垂发。 黥刑墨字。 秦墨身手。 “果然是你。” “原来是你。” 两人四目相对,森然肃杀倒是不复存在,却依旧剑拔虏张。 手上的钳制都未曾放开,依旧压迫感十足。 “听说鬼谷高徒来魏投奔自家师兄,不料落得悲惨结果。齐使欲要救人归齐,不想这‘做了记号的残缺货’半路失踪了,原来不是自个长腿跑了啊……” “家师曾言,十年前秦墨巨子收了位天资聪慧的小徒弟。此人身世离奇,骨肉来自秦楚,生长却在魏国,不肯随师修习,只爱独自研修,解造鲁班锁的技艺无人能及。原来就是打着丢鸟旗号欺负人的恶客啊……” 电光火花,俩人恶狠狠地叫出对方名字。 “孙——” “公输——” “在下桑冉,不要叫错了。” “孙膑,尔亦如是。” 桑冉率先收了手,孙膑也卸了刀。 “怪不得看你不顺眼,原来是兵家人。” “彼此彼此,墨家的幻想家。” 小雀移开翅膀,见到休战了,便跳到案上开始叽叽喳喳,玩它的小香球。 “孙膑,秦昭马上就回来了,我长话短说——你要去齐还是入秦?” “齐如何,秦又如何?” 孙膑不动声色。 他拿起削刀,继续为制作簪子。 “那你可知秦昭的志向?” 削刀削木多进了一分。 “她说,她愿‘秦扫六合’。” 削刀似乎卡在木头里,迟迟无法将木片剌去。 “不会吧?你们在一起这么久,你不会不知道她的心思吧?”桑冉看看门外,继续说,“你可要快些拿主意,若要去齐,看在秦昭的面上,我帮你扫尾。” “哦?” “你可知我为何来寻秦昭?因为我婆差点被快马撞到——你猜猜那匹快马出自哪?” 孙膑捏紧了削刀。 “庞涓府邸,斥候报信。” 桑冉大方坐下,开始复原被拆散的鲁班锁。 “孙先生,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该入局了。” 第19章 秦昭慢吞吞地散步到家,站在大门侧耳听。 里面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架势,甚至连吵闹的声响都没。 不会吧?战斗结束这么快? 秦昭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又快速插上门栓,生怕一会卧室里横七竖八的场景被外人看了去,会惊叫着引来全大梁城的注意。 第33章 孙膑的安危完全犯不着担心——毕竟在鬼谷求学多年,武学骑射定有涉猎精修,即使让人两条腿,普通人也在他手里讨不了好处吧。 对,在秦昭心里,桑冉很自然而然地被化进了“普通人”行列。最多,她承认干木匠活的男人,多多少少有些瞎力气罢了。 先生应该没有把人收拾得太惨吧…… 脱臼了我还能给人拼上,骨裂骨折可不行啊—— 秦昭连忙把手里的一小刀肉别在身后,急匆匆地往屋里赶。 “我回来……了?” 叙述变成了疑问句,秦昭冷在门口。 室内,两位青年围着案几坐在床上。区别在于一位半躺,一位侧坐在床沿。 话音响起时,孙膑停下削刀,手里的木簪已有了粗略的形制;桑冉停下手活,袖珍的鲁班锁已经搭好骨架,只差最后几块木条。 两个男人同时或抬头、或侧目,视线最终汇集到扶着门框的少女身上。 秦昭不由地一阵恶寒,她连忙退出去,看看天空——太阳还在正确位置上,轨迹并未颠倒。 “昭回来了啊。” “哟,秦昭,等会要准备做肉吗?” 孙膑和桑冉纷纷开口跟她打招呼。 秦昭十分纳闷:这俩人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你们?” “放心啦,秦昭,我们‘交谈’得可亲切友爱了,你说是吧,孙膑?” “……昭不必担忧。膑与桑冉很‘投机’,彼此间非常‘欣赏’。” 俩人笑得轻无比松灿烂,秦昭依旧觉得那里有些不对劲。 不过既然他们在谈好后选择如此,那就问题不大。况且有桑冉在,先生也“活泼”许多。 郁结于心的情绪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出去的话,对孙膑的伤口愈合也是有好处的。 秦昭释然,扬了扬手上那刀肉。 “回来时运气不错,碰到下市的肉贩,刚好身上带了足够的布币,肉质也不错。先生,今天晡食加餐哦。” 不等孙膑表示,桑冉立即跳下床围着秦昭,盯着小肉条打转。 “哇,秦昭,晡食能带我一个吗?” “喂,你这人是不知道‘客气’是吧?” “我可以帮你干活换——阿婆走了之后,我的餐食就没了着落——东皇太一啊,我都卖身给你了,秦昭,你舍得让我饿死吗?” “舍得。不对,你什么时候卖身给我了?” “勤劳冉去舂米,你们家存粮在哪?” “喂喂!” 秦昭跟孙膑打了声招呼,连忙去追溜去厨房的桑冉。 她转身的瞬间,孙膑的笑容便淡了下来,握着削刀的手指节发白。 昭的意愿在秦国的话,那他又该去哪呢? 孙膑握着削刀出神。 秦国,蛮夷苦寒之地。身上背负着向庞涓复仇的恨意,孙膑没办法任性…… 这样也好,早些准备,早些让昭远离魏国是非。 如此的话,无论是从国力较量上看,还是从复仇的可能性看,他最终还是要回齐国去。 孙膑不由地露出一丝苦笑。 唯一的安慰是,若秦真有结束诸侯割据的野心,等到它实践的那头,想必最后才会对齐下手。 ——不是现在,许是百年光阴的长度。 至少在孙膑的有生之年,不会碰上与秦交恶征战的那头。 在复仇之路上,秦,终究离他太远了。 …… 或许是有人帮忙,今日的晡食比平常要精细的多。 羹的口感更绵密,酱菜切得很碎,配在一起更好入口。烤肉即使只佐以粗盐,依旧风味十足。 物资匮乏,花样不多,但无论主客,吃得都很欢欣。 桑冉在将案几上的食物消灭光后,愉悦地长舒一气。 阿婆年纪大了,每顿饭的咸淡粗细都是不确定的。许久不曾吃到正常口感食物的桑冉,快要以美味赞扬秦昭的手艺了。他正要说些什么,一扭头,突然明了心中的突兀感是为何了: 某人腿脚不便,饮食起居都在床上。而秦昭正坐在孙膑对面,刚刚从豆里夹走了一片肉。 桑冉心神震荡。 从知道男人是孙膑起,他就划掉脑中某鬼谷兵家是秦昭良人的可能性——没听说这人来魏国是拖家带口的。 但你们旁若无人、习以为常的同食是怎么回事? 桑冉忽然又想起一个细节:晴好日子都会拿去晾晒的寝具,貌似院中只有一床薄寝衣。 用来打地铺的垫被就铺在床上……如果,这个家里,只有这么一套的话? 还有,某个兵家因为残废,照顾他的人似乎就秦昭一个! 衣食洗漱,难道都是他的友人亲力亲为? “秦昭,冉在问你一遍,这男人是你‘良人’吗?” 他抠着单独被放在床下的案几边沿,颤抖着问他们。因为位置缘故矮床上俩人一头,连气焰都拔不起来。 “……不是。” “这个‘良人’到底是什么呀?” 桑冉的认知有些崩溃,他恨不得抓起秦昭的衣领摇醒她。 男女有别懂不懂?名声不要了?值得吗? “不是你良人,傻昭,你管他这么多做什么——” “身为医者,我照顾先生,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第34章 桑冉气得起身拂袖而去,末了又折回来,气鼓鼓地冲着孙膑嚷嚷。 “管好你的嘴,敢说出去影响傻昭,冉必千里万里追杀!” 看着桑冉极大的反应,秦昭懵懵懂懂地明白了些什么。 新晋的友人虽然单纯脱线,依旧是个热心肠的好青年。 “先生,‘良人’的意思,该不会是和婚姻有关的称呼吧?” “‘良人’即为‘夫’。” 秦昭放下筷子,耸肩笑起来:“那样的话,是我占先生便宜唉——就因为我们同案吃饭?” 孙膑没有答话,只是看向她的眼睛。 不知如此啊,秦昭……以后有第三人在场,或许要划清界限些为好。 “先生,别想让我跟你分食,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的眼中有惊愕缠成的不解。 她简单又自然的笑就绽放在嘴角。 “我啊,最讨厌洗碗了——先生什么时候承包洗碗工作,我就什么时候和你分食。” “你洗一辈子碗也没关系?” “没关系呀,因为是先生嘛。” 动摇……是不存在的。 除非有,另一种奇迹的可能存在。 * 秦昭半夜被惊醒,孙膑在一边睡得很不安稳。 她清醒了下,摸着黑爬过去,发现他被梦魇缠住了。 “先生……” 他的额间满是细汗,惊恐与痛苦交织在脸上,而后又扭曲成滔天的愤恨…… 秦昭听不懂他的梦语,刺骨如刀的短句词汇,应该都是他的乡音。 人最脆弱的时候,下意识会寻找最亲近的东西。 孙膑陷入噩梦里,身体的本能让他使用最熟悉的语音。 叫不醒他。 他被魇得极深。 秦昭侧身跪坐过去,俯身给孙膑擦汗,舒展他的眉头,抚摸他的头发。 没有清醒的意识的人,她只能用这些细微的外在安慰,让他好过那么一些。 “昭、昭——” “先生,我在。” 她听懂了唯一的单音字。凑过去的瞬间,便被他死死环住了腰。 她似乎听到了细微的呜咽。 秦昭恍然发觉,她一直以来,似乎都忽视了孙膑的心理创伤。 健康有为的青年,在遭受非人折磨后终身无法站起,只能困于床榻。即使他笑得再释然,谁又能知晓他内心是否时时刻刻被折磨? 他的梦想和人生都碎了,很多东西就是空话,还能算完好吗? 先生见到从桑冉起就不太对劲。 她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但今晚纠缠孙膑的梦魇,至少与她没有参与的聊天有关。 他一直以来都坚强得像个神。 软弱是必须从他身上剔除的部分,他必须把自己构筑在坚强的高塔上,才能乘着历史的洪流,击碎他的愤恨与梦魇。 “昭、昭……” “先生,我在。” 没有人陪着的时光,与你而言,是否难熬到度秒如年呢? 安静听不到回音的房间,是否会让你重回苦难起点的地牢。 秦昭开始后悔。 孙膑比任何人都需要陪伴,即使不用和他说话,不用与他共事,甚至是陌生人都没关系。 ——他不能再躺在床上了。 秦昭轻轻抱起孙膑,将他的头搁在自己腿上,靠着墙陷入深思。 “先生,明天,我带你去阳光下吧。” * 孙膑醒来发现自己抱着秦昭的腰,睡在她腿上时,运筹帷幄的大脑断出一片空白。 昨夜将他拽入地狱的噩梦还令人心有余悸,后半段幻觉似的救赎他终于知道了原因。 桑冉说得没错,秦昭是个傻姑娘。 擅自把他当成自己的责任,擅自与他一起背负命运……她应该是去飞翔开花的,不应该坠落枯死在他这座废墟里。 “先生醒啦?若有睡眠不足便再休息会——今日,我给先生做样东西吧。” “……什么?” 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他才苏醒的大脑只抓住了重点。 “轮椅,先生,我给你做个轮椅,那样你就能自己去院子里晒太阳啦。” 去院子里晒太阳?他自己? 孙膑颤抖着咬紧牙关,希冀与绝望在他身上开辟战场,他想去相信又不敢相信。 院子里,秦昭和桑冉正在分割木料。 这是孙膑第一次见秦昭做木工,娴熟而自信,即使他远在卧室的床上,也能看到她身上的光。 墨家巨子的弟子竟然甘心在秦昭手下打下手,看着她构造出的图纸出神。 木块与木板是怎么经过她巧手拼合的,从圆弧到轮,从直线到椅,像完成墨家秘术机关一样,最终变成一个整体。 这个时代没有椅,只有席与床。 孙膑被扶上坐好时,他起先十分别扭与不适。直到秦昭将他的手搭在大轮上,一转,他便向前挪了一小步。 为了方便孙膑使用轮椅,桑冉听秦昭要求,将卧室的门槛敲掉了。 他摇着轮,靠着双手,一点点地,慢慢重新回到太阳下。 孙膑闭上了眼睛,良久良久。 秦昭这只鸟,属于天空,不属于这里。 “昭,即日起,你不用再学魏语了……注定用不上的东西,就不要在上面耗费光阴。” 第35章 “先生——” 她没想到他使用轮椅的感言,竟是这样的一段话。 “我教你雅言。从现在起,我会用雅言与你说话。尽快学会它吧,昭……和士子权贵们交流,雅言少不了的。” “等等,先生——” 她不解,他不说原因,冷冷静静的话语像是推演千万次后的结论。 “桑冉,带昭出门长长见识,能做到不让她卷入争端、遭受危险吗?” “当然。别的不说,在大梁,只要秦昭不惹事,保证不保障她的安全,不引人注目,没什么难得。” 孙膑抬头看向天空。 “很好。昭,做好准备的话,就让桑冉带你去士子楼吧……不要困在这间院子。” 明明做出轮椅是件高兴的事—— 秦昭却觉得,先生似乎将她推远了。 第20章 孙膑说完话,便沐浴着阳光,闭眼靠在椅背上。 周围的风很轻,小院中的木屑被太阳一烘,氤氲着浮起些木质香气。 若是技术可能,轮椅上被装上万向轮,恐怕此刻孙膑早就调转轮椅方向,用安静的背影明示拒绝谈话。 秦昭放弃交涉,她知道孙膑暂时不会再开口了。 感谢今日叫来了桑冉,读不懂气氛的他在简单理解孙膑话里的指示后,没事人一样拉着当事人就走,免掉了秦昭在静默无言里尴尬。 ——桑冉甚至愉悦地在大门口对着轮椅上的青年道别后,又帮他把大门关得严严实实。 大梁城内与小院完全是两个世界。 从巷尾出来,按下的生活暂停键被复位,嘈杂和人气扑面而来。两千年后人们如何生活,两千年前依旧如是。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柴米油盐,婚丧嫁娶。 桑冉在秦昭身边给她介绍大梁城:从这过去能到什么地方,东市比西市的蔬菜水灵,买粮去哪条街实在…… 走了一大段路后,桑冉后知后觉地摸摸头,暗呸自个儿一声“都要离开了说这些干嘛”,又开始跟秦昭讲秦国与魏国数十年间的来来回回。 桑冉的故事讲得抑扬顿挫,秦昭却没来由地分神了。 她的心思一大半落在了那间小院里。 先生说那些话是为什么?他到底怎么了?他究竟要做什么? 秦昭的脑子乱乱的,一刻也不得闲。 “这般分心与我同游大梁……秦昭,冉纵使心再大,也会感到些许伤悲啊。” 桑冉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一根做招牌用的旗杆柱子上。 秦昭被桑冉拽住袖子,从魂游的状态脱离。 听罢桑冉的话,秦昭愣在街头。看着他带笑的眼睛,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抱歉,桑冉,我……” “不用道歉,秦昭,冉懂得‘先来后到’的道理,亦明了感情有‘亲疏远近’。” 桑冉放开她的衣袖,轻快地说道:“是冉来迟一步,未能早早与你结交。你心中记挂孙膑,冉觉得很好——秦昭待人如此深情厚谊,难道不是证明我挑友人的眼光简直绝妙?” 秦昭垂眼,精神不振地叹着气,“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桑冉,我都没有及时发现先生心中的郁结,也对他的转变毫无头绪,更谈不上招架了。” “可我眼里的秦昭确实很好呀——木工活做得漂亮,医人的手法也好,被冉这种人缠上也没对将我拒之门外,真是又心软又善良。” 桑冉掰着指头列举着,一条一条让秦昭耳根直发烫。 “冉尤其欣赏你的巧思。轮椅不难造,但将轮和椅结合在一起就很有意思。最重要的是,你对我竟不藏私!完全不需要我付出额外代价,我就能看到全部的制造流程。” 秦昭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桑冉被吓得立马消音。 “那些,都不是我的东西啊……桑冉,我只是拾掇前人的智慧恩惠而已。” 她更丧气了。 他更慌张了。 “秦昭,秦昭!不管前人后人,你的别人的,只要皆出于你手,便由你掌控,是你的造物。” 桑冉将秦昭的手翻开,掌心向上。她掌纹脉络清晰,他好不后悔地压上他的。 两掌相合。 “冉愿意成为这手的友人,与她造世间绝景,助秦终扫六合。” 情绪渲染到位,秦昭被桑冉的誓词彻底冲击发懵了。 她都没为桑冉做过什么事,何来他如此看重? 若此处并非是魏国大梁城主干道——甚至不需要是桃源竹林,只需一方清净悠远的山林田野,士子知交结下命定情谊的场景,便可永远定格在人生的史页上。 奈何桑冉意外性十足,车马疾驰,人声鼎沸,瞬间又把秦昭从神境拉回人间。 “你不要命了——”秦昭连忙捂住他的嘴,压低声音说,“还‘扫六合’?才跟我讲‘数十年来两国积怨乃至世仇’,在大梁街上这般说话,真不怕被魏人拖出去打死吗?” “你原来一直有听我说话?”桑冉眼睛亮了,“放心吧,冉很厉害,一般人留不住我。” 秦昭松开手,准备继续前行。片刻间,她抓住了一闪而过的灵光: “秦扫六合。” 分散的思维神经刹那间全都连接起来,一个荒诞的猜想浮上心间。 “你没觉得我在开玩笑吗,桑冉?” 第36章 “非也。秦昭之愿恰如旭日,璀璨夺目。” “……” “冉还将此尽数告知孙膑,谁知他——嗯,秦昭?” 她捂住嘴,震惊地望着他。 脑中雷鸣电闪,先生的异常似乎有了答案。 “桑冉,让士子楼再多等我会吧。我现在、有非常重要的事,要马上回去一趟。” 秦昭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的巨浪,郑重地对桑冉请求道。 “且去——要把那个心思太深的男人拉过来啊,秦昭。” 桑冉对秦昭摆摆手。看着她急趋而去的背影,盘起手臂笑了。 且目送她朝来处奔去; 且期待她有朝一日,能向自己奔来。 * 哐当—— 大门被粗暴地推开,又被轻拢合上。 孙膑被声响惊动,他睁开眼,看着秦昭背靠关闭的门扉,细细地喘着气。 “昭?” “三千、三千五百二十七步。” 她有些失神,细碎的气息里凑出一串数字。 他虽然不能瞬间理解这串计数的含义,但他知道一定和他有关。 秦昭匆匆回来,必定是明白了他的心意。 孙膑虽被仇恨裹挟,但唯一不想伤害、对立的人就是秦昭。 他只是想送她去安全的、离她心愿近些的地方,只是很遗憾不能再陪着她了。 ——极大概率是被拒绝了。 ——果然不该对墨家的人抱有期待。 秦昭慢慢向他靠近。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她的身形一点点被添加精致的细节。 “三千五百二十七步……先生,这是我从你希望我去的地方,到你在的这里之间的距离。” 他的眼睛里,虹膜的纹样似乎因振动而扭曲了瞬间。 藏在袖子里的手,不自觉收拢了指尖。 “我路过三个岔口,两家锻造作坊,见到七面旗——其中两面旌旗,一面大纛旗,红色,上有魏字; “两辆辒辌车,骑马士子十一二,半数配腰坠,其四佩剑,三短一长。 “路线,西进,南下,拐西,折北上……” 秦昭靠近孙膑,虚闭着眼,手指在空中轻挥拨动。 顺着她的喃喃吐词,回家一路上的人物来往,似乎都变成了具象的画面。 她的脸色不太好。 他想起初见那晚,语言不通时,她也是如此动作,而后才在案上磕磕绊绊地写下演化过的秦籀文。 秦昭在蛮横地挥霍着使用她的天赋。 孙膑拉住她的手,强行把她扯到身边来。 “昭,你的记忆力?” “先生……即使我一路上,脑子里全是你,我还是无法拒绝我不想要的讯息钻进我的记忆里。” 她在他身边蹲下来。 一只手捂住酸胀的眼睛。 “我停不下来。你总觉得我的眼睛看得太少……先生,我没有勇气看——否则我不会去做图书管理员,想抱着书本度过余生。 “我不敢承受别人的生命重量,超忆症就这样降临在我身上……你是第一个我想救并被我拉回来的人。 “你或许没有办法理解。先生,你是我第一次破除掉噩梦的记忆留下的美好,我想给你你应得的,最好的东西。” 她的眼泪不自觉地从指缝里落下来,一滴滴砸进泥土里。 “不要推开我,先生。某些方面,我很有用的,一定能帮到你——” 他阻止她继续说胡话,把她摁到腿上。她甚至害怕碰到他膝盖间的伤口,竟下意识反抗着不敢贴近他。 但他找不到更合适的方法安慰她了。 孙膑叹息着。 兵家杀伐决断,为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 更何况他这个背负血海深仇的肮脏男人呢? 他取下她发髻上的铅笔,长发铺洒而下。手指不带轻薄意味,以顺发给予慰藉。 昭,膑永远不会利用你。 “你想我如何,昭?” “跟我走,或者我跟你走——只是不要入齐。” 孙膑轻笑。 好狡猾啊,昭,一样的结果,只区别于是否自愿是吗? 他伸手抬起秦昭的头,第一次以肃然的冷意直视她。 “想好如何说服我了,昭。” “是的,先生,这次你的推演邀约,我不会拒绝了。” 她眼里还有泪花。 明明是柔弱的姿态,但比任何时候都脊骨硬朗。 第21章 情绪是来去无影的风,释放过后,细小的安慰就能让人重拾生活的勇气。 世上最难的不是死去,而是被往人生里掺进苦楚,还要活下来。 秦昭渐渐平复下来。 孙膑还不是那个在魏国流浪辗转五年的人。 他还没有在世间炎凉摸爬滚打,将千疮百孔的心筑上一层坚硬的堡垒;还没有被仇恨占据一切,变成一个只为复仇而活的机器。 先生会对她心软,这是秦昭在近来的相处中得出的结论。 方才她也是利用了这点,对孙膑示弱。情绪的爆发是真的,只是软弱和无助被放大了——说她卑鄙也好,她就是不能放手。 从跨过心理障碍给孙膑做清创术的那刻起,秦昭便不自觉地将锚点定在了他身上。 他教她说话、融入,在战国的历史缝隙里活下去。她渐渐明白,时代的残酷超越书页上的记载。 第37章 秦昭自知,若没有孙膑的存在,不必等她遇见战场厮杀的血腥,光是地牢里非正常死亡的两具尸体在深夜里无限闪回,都能先让她自己先崩溃掉。 如何记住书本上的文字,秦昭就如何记住所见的痛苦惨烈。 和平年代里的一切和战国时代相比都是小儿科! 但回到孙膑这里,秦昭就是安全的——身体和心灵都是。 来战国的第一夜,她是累昏过去的;其后,她以为会很难入睡,但躺在他身边,没有累到极致的身体竟然无眠休憩到天明。 孙膑是秦昭在战国纷乱里,能做一个正常人的守护神。 呼吸渐稳,眼泪渐干。 先生那么聪慧的人,一定早就发现了她在挟恩恃宠的小动作。 但他没有拆穿,反而纵容了她。 孙膑没有用疑问句。他知道她是来做说客的,松口给了她机会。 秦昭亦没有正面回答。她把曾经避而不及的推演拿出来,正面将决心告诉他。 他松开手,靠向椅背,双手交叠在胸前。整个人呈现出放松的姿态,却随时能爆出惊人的攻击性。 她发现他的脸色未变,眼中的寒光更加锋锐,心中竟开始打起鼓来。真的能……说服孙膑吗? “昭,由我先出,可否。” “好,先生请。” 依旧不是询问的语气。 虽然说着商量的话,却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秦昭知晓孙膑是在让她。后出的人总能多些时间思考,抓住前人的痛点反驳。 但她感觉不到轻松,反而更加凝重:这是先生最重要的事,他不会当儿戏,不会有松懈的可能。 “昭,你可知是何人欺我,使我受膑脚黥刑之辱?是膑同门师兄,庞涓。” 孙膑的手移到轮椅的扶手上,随着那个深恶痛绝的名字叫出口,木制扶手似乎在他掌下哀嚎。 “魏相公叔痤不久前病死,魏国上层已无人能再压制庞涓势头。此人已在魏国拜将。膑且问昭,吾欲向其复仇,要如何复?” “先生非小人,想必报仇雪恨也不愿假借他人之手……先生或许更希望在战场上正面击溃庞涓,粉碎他的荣耀幻梦吧。” 秦昭顺着他的设问缓缓作答,见他面上渐浮现鼓励之色,即使说得磕绊,她也尽力给出 “庞涓在魏国身居将军高位,与其战,便是与魏国战。先生的归处必在军中,必投靠能与魏国抗衡的大国。” 她看了看他的腿,有些不忍,停顿片刻后直视孙膑,继续补充: “先生身……已残,即使才智卓绝,断无……拜将可能。先生的复仇,需遇明主良将,为一国之军师、幕僚,才可行之。” 他不介意她的直言,反而点点头,肯定她的推断。 “自三家分晋,魏国虽疆域散漫,然尽得前晋大数富庶之地。 “魏文侯任用李悝,先行变法图强;启用吴起,精选士兵,练就魏武卒。抑赵,北灭中山,西取秦西河,开疆拓土,制霸中原。 “魏惠王蒙先代之荫,强魏在其手,又遇兵家良将,庞涓领其军。膑欲败仇敌,必然攻强魏。膑且问昭,除齐之外,孰能与其抗衡?” 秦昭想要说点什么,孙膑不给她机会,以密集的信息、毫无缺陷的论据,将她冲击的毫无招架之力。 言语,气势,神色……孙膑似乎就将秦昭作为假想敌那般,以十足的压迫感,逼迫她认输。 “齐,自桓公九匡诸侯,成一代霸主,蓄势至今。其南为鲁宋,西卫北燕,皆无害小国矣。 “然秦受西戎之害,楚面吴越之胁,‘三晋’地处中原,战乱纷争之地。齐东临大海,坐享鱼盐之利。自太公始,‘大农、大工、大商谓之三宝’,商繁业茂,民多归齐,齐亦为大国。 “昭读我大父兵书,知战非兵家一人事,关乎卒,关乎将,关乎国。战,兵力将领之博弈,亦是粮草经济国力之博弈。齐之富庶,非六国可敌。 “齐有招揽之心……亦为膑之故国,抗魏灭庞涓,齐必为上选。” 他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直接切中根本。 “秦魏虽为世仇,代代厮杀,不可消矣。秦自穆公后,日益衰微,不称当时之名。 “献公以举国之力,出兵征魏,身死愿消,东出无望。其子渠梁割地赔魏,才获喘息之机。膑临魏曾参阅此战,若公孙痤拖战秦师,以秋守春战应之疲之,秦必粮草不接,以致举国无粮,方可绝秦户。” 孙膑俯下身子,目光咄咄逼人。 “是矣,昭,为报我仇,膑有何理由弃齐入秦?” 秦昭久久不能语。 孙膑说得句句属实,字字诛心。 她要如何破?她要如何才能说服他? 现实的确如此——秦国新君嬴渠梁接手的确实是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根本谈不上强国、大国。 秦国苦寒之地,远不及魏国富足,就更别提齐国了。 秦人虽孤勇凶悍,好战亦能死战。且与魏死仇,先生入秦,不愁没机会与庞涓一决生死。 但秦国国力低微,动兵且先算账:死博即使惨胜,既不能败庞涓,又与国无益,何必战? “先生,秦国式微,穆公殁后,其君多平庸。人殉是其害,人才断流。内乱频发,贵族弄权,其国数易其主,日间衰落。 第38章 “献公继位,废人殉,改内政……秦绝非无望之国,新君——” 孙膑伸手止住秦昭的嘴唇,无奈笑道:“昭,要以未定之未来说服我?未免太过天真可爱。” 秦昭捧住他的手,咬咬唇后开口,“公叔痤死前举中庶子公孙鞅,然魏惠王不用;待……西进入秦,秦必强。” “昭,难道修习的是阴阳巫卜?膑只看当下,何必舍近求远?” 他隐隐发笑,不认为她会给出如此荒谬的答复。 她脸赤耳燥,口舌和思维打结,根本毫无胜算。 “先生,东风未至,我此刻就算耗尽口舌,也无法取信于你。还未发生的事情不足以做论据,没有现实做支持一定无法让你信服。我知你务实,只问一句,若是去齐,先生预计需要多久才能大仇得报?” “昭,复仇之事需徐徐图之,上位、取信、掌兵、起战,皆需时间与机遇,非可计量。” 秦昭像是豁出去似的,死死握住孙膑的手。 “先生,说我挟恩以报也好,说我撒泼耍赖也罢,我求你给我五年——五年之内,我必助秦富庶变强,让先生看见复仇希望。若我失言,先生要去何方,我便随你前去,无怨无悔。” “昭,为何非要我入秦呢?” 她望着他,却是不说话了。 为什么不想你去齐? 因为不想你从门客做起,不想你军中威信渐深时被猜忌连累离秦,不想你大仇得报后只余空虚,不想你绝才惊艳最后黯淡绝笔。 因为,先生值得更好的人生啊。 孙膑似乎在无言中读懂了一些东西。 他轻叹一声,伸手以指尖点中秦昭额头。 “昭,我把我的良知交与你,承接你的许诺……只是未来之事过于虚妄,膑想对你放水,却不能如此做。 “给你个考验吧,让我见识你的决心和运气——从魏至秦,路途漫长劳顿……昭非要膑与你去秦,膑可以前去一观,看看这‘蛮夷之国’究竟有何特别。” 她的眼睛亮了。 他的话没有说完。 “只是,昭需一人挣够旅途所需银钱。若不行,休提入秦,跟我走。” * 秦昭头发都快薅秃了,依旧想不到她究竟要如何赚够那串天文数字。 不能取巧,不能取使太多箱中本金,更不能求助桑冉合伙。 来钱最快的方式全写在《刑法》法典里,和平之世秦昭不敢这么勇,身处战国更不可能以身范险了。 先生就是故意的吧,他就想带我去齐国“享福”是吧? 说好了让着点人,结果全方位无死角碾压;说好了给一线生机,结果怎么看都像是死路一条。 秦昭在院中看着悠闲晒太阳的孙膑,遂达成第三十二次抓狂。 “哟,又搁这儿种蘑菇呢,秦昭?” 小屋都快变成桑冉第二个家了。这家伙从那天起,真是交钱又交粮换取两顿餐食,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呜,钱啊钱,怎么才能拥有更多的钱呢?” 秦昭抱膝蹲地,已快疯魔。 “啧,瞧你这傻样……要不冉带你出去换换心情?兵家真是脏啊,这么算计人的。” “去哪?” “秦昭看得懂棋吗?冉带你赌棋去。” “还是算……嗯,赌?” 只听见关键字的秦昭眼中骤然放光。 对呀,合法来钱快的途径,这不就是答案吗? 士子楼是吗,咱赌了! 第22章 大梁,士子楼。 一匹瘦马被人驱使着停在楼前。 御马人身着素色长袍,衣襟处有简单纹样做装饰,头上配着简单的漆纱冠。 待马匹停稳,他利落翻身下马。将缰绳丢与仆役,轻提衣摆,大步潇洒拾级入楼。 随着青年深入,楼内高谈阔论声,饮酒畅聊声,对弈落子声,如画卷展开般慢慢将偌大的空间填满。 年轻的士子们在此休闲玩乐,畅谈理想抱负,好不热闹。 士子楼,顾名思义,便是给大梁城内有身份、有学识的人的休闲去处。 身在魏国的士子学者们可在此随意论国事评天下,言论皆不受管辖限制——毕竟魏文侯时期都能开辟河西学府,足以证明魏国对有学识的人才是欢迎的、开放的。 穿过朱漆雕梁的内门面,青年似早就将楼内摸得清清楚楚,行进路线不带一丝犹豫。 他穿过正堂欲上楼时,一身着青色曲裾的窈窕婢子施施然迎上前来。 “呀,是公叔府中庶子,许久不见您来了,还是要去老位置?那一会婢子给您送些酒水去,依旧是给您上‘老友’吗?” 婢女年纪不大,正是青春活泼的好年华。见到熟客更是眉目灿烂,连说话都是飞扬的。 “是你啊,难为你还记得我。”青年停身爽朗一笑,扬袖指了指楼上临栏处的席位道,“老位置,依旧上赵酒——” 小婢子前倾身子,凑近青年,狡黠地眨眼抢答:“还必须是正儿八经的、来自邯郸的陶罐泥封酒!” 素袍青年畅快大笑,对着婢子啧啧两声,转身快步上楼去。 等他在席间坐好,楼下正堂中央的棋桌也开盘落子了。 青年支起手撑着脸,看楼下那方小棋盘上的黑白一点点多起来。 第39章 他目光渐渐失去焦点,脑中的风暴始起,卷来近日里的所有纷纷杂杂。 端酒送菜的婢子称青年为“公叔府中庶子”,那是他的官职,已经病故的公叔痤可以算作青年的老师。 在卫国,他以公孙为氏;出了卫国,他便以国为氏。 此刻在士子楼人声鼎沸的热闹里走神的素袍男子,正是魏国大梁一门徒小吏卫鞅。 这位年轻时就喜刑名法术之学的男子,自老师病逝后,便越发郁郁不得志了。 对魏国,卫鞅还是抱有那么一丝期待的——如果魏惠王真能破格录用他的话。 若从近来越发艰难的待遇来看,这一丝希望或许早就化作云烟了。 卫鞅不免想起恩师临终前在床榻上对他的劝告:赶紧逃离魏国。 起因在于公叔痤病危时魏惠王前来探望,他在病榻上向魏王举荐卫鞅,坦言自己去后,魏王国事皆可听任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小小中庶子。 “王既不听用鞅,必杀之,无令出境。[1]” 出于为国考虑,公叔痤对魏惠王说了这句话。 出于师徒间的情谊,他又转头告知了卫鞅。 倚案神游的青年不禁嗤笑。 他那会是怎么满不在乎地回答老师的呢——“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杀臣乎?[2]” 而后公叔痤故去,卫鞅一直安然无事至今。 青年唇上的嘲弄渐深。 他倒是希望自己干脆被魏王一刀了结,那样至少证明在王的眼里,他卫鞅绝非无能无为之辈。 再待下去意义不大,等到上将军庞涓回来,一切又会麻烦得多。 看来是时候弃魏而去了。只是不知天下之大,何处才能让自己一展所学…… 卫鞅的眼中晃进一片青色,想必他的酒就快到了。 赵酒雄强,淳厚凛冽。粗陶罐泥封的邯郸酒,更是由寒山寒泉酿造,其蛮烈的肃杀之气,能激人热血。 如醉如痴,最宜今朝。 婢子穿过对弈棋局,不料意外发生。 酒摔棋乱。 卫鞅看到婢子在对弈人的暴怒指责中,被人拉到身后护住。 ——那是个偷穿了族兄衣装的小姑娘。 ——他的美酒没了,但换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不亏。 …… 秦昭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 以后她再听信桑冉的鬼话,就让她被罚去先生那再多学一门“外语”。 从没见过要乔装打扮的“赌钱”,她被哄骗着穿了身男装长袍; 也没见过这么风趣高雅的“赌场”,士子楼里只看见对弈饮酒聊天,哪有风雅之士在这鼓弄铜臭? 桑冉说的“赌棋”,竟是在边边角角里支起的六博场子,玩的人还不少。 ——对比其他在黑白间手谈的饱学之士,角落里的这一坨简直就是些败家子。 令秦昭无语的是,桑冉让她自行游玩,吃酒加餐下棋都行,塞了她一把钱后,溜进六博戏里就出不来了。 说什么带她散心,明明是自个儿手痒难耐。 秦昭心中戚戚。 想想也是她天真,战国这种年代,怎么可能会有□□业开进庶民的生活中。 能挥霍赌金开赌的只有王公贵族,毕竟这会的人们更爱赛马斗兽。 看来,还是得另寻挣钱之法。 歪门邪道果然要不得。 秦昭想着,决定往楼上去。那边人不多,适合用来躲清静。 楼下输出的杂乱信息太多,她可不想体验大脑超载的酸爽。 穿过大堂,路过正中的对弈桌。秦昭随意扫了眼黑白落子,盘面颇有些意思。 她无心观战,正要离去,意外突生。 其中一对弈者或许因局势大好,欣喜着挥臂叫嚣对手。 不料手臂一出一回,竟打在了送酒的婢女腿上。年幼的婢子避闪不急,眨眼间酒坛坠地,她摔在案上。 酒香四溢间,黑白子搅混散落,棋局被毁。 “臧获[3]!吾的大魏——一片好光景,尽毁你手!” “我刚为秦国寻到转机,棋局便被毁,白瞎了我的谋算!” 婢子瑟缩在一旁,听着士子们的责骂,泫然欲泣。 大魏?秦国? 这是在下什么新奇的围棋?就执棋人这般气量,也好意思以七雄之名称呼自己下的棋。 秦昭懒得废话。 虽然很早就被先生告诫别掺和进是非里,但看到女孩子被欺负碍于身份不敢还口,她还是没办法视而不见。 秦昭挡在婢子跟前,就像将她护在身后一样。 对弈者们正要转移口诛目标,便见秦昭扫空棋盘,执黑子而笑。 “君子,好棋,继续。” 外来者雅言虽然说得略怪,对弈人却是听懂了。但棋局被毁,如何继续? 他们正要发火,就见秦昭右执黑,左执白,一点点将空荡的棋盘填满。 从星位至边角,直到蔓延到盘中腹地,两条大龙扭杀在一起。 对弈者们目瞪口呆:他们的棋局,竟然被复原重现了。 “请。” 秦昭笑眯眯地向棋盘伸出手。 对弈人悻悻落座,竟不敢再多说一声。 秦昭对着地上的婢子眨眨眼,转身上楼去。 …… 卫鞅见男装的少女径直往偏僻角落里钻,当即出声叫住她。 第40章 “女……君子,可愿同坐?鞅本一人独酌,见君子行仗义事,想邀君子共饮分肉,可否赏光?” 她似乎犹豫了一会,困惑他面前的案几只有棋盘,“酒?肉?” 卫鞅被她纯白的表情逗笑,指着对面的席解释:“且等楼下婢子为我重装赵酒。君子先坐,肉管饱。” 谁能拒绝酒肉的诱惑呢?卫鞅看着小姑娘一点点靠近落座。 她的礼仪很生疏——他本身便是不拘小节之辈,只是对她的身份来处略感好奇。 等酒肉上桌期间,卫鞅知道了她的名字“昭”。 和他一样,毕竟萍水相逢,都未报上姓氏——看她饶舌念自己名字的样子,估计根本都不知道是哪个“鞅”吧。 或许因为“白吃酒肉”的不安,昭在空棋盘上给卫鞅摆出了楼下的棋局。 盘面错综复杂,杀机暗藏,确实有些意思。 他听她略带不适地介绍:黑棋魏,白棋秦。 卫鞅便明了,这种在世子间以国运下棋的方式,为她不喜——想想也是,何等自大的心态,才敢称自己的棋为国,大言不惭地将自己列做掌国者? 卫鞅细看盘面,虽然巧合,但这局棋确和魏国对秦的局势相似。 黑棋一片风光,白棋几陷死境…… “魏危矣。” “魏,危。” 他抬眼,惊讶地在她那听到同样的回答。 昭指着边角上黑白的厮杀,说:“分秦、灭秦,不合时宜,应压缩秦势,逼其撤退。” 卫鞅接上,在中部腹地画出大圈,应道:“秦有退路,便不至死战。魏可在此蓄势逐鹿,待成独霸,边秦不足为惧。” 然而盘面上的黑子盯着边角,将白子压得透不过气,殊不知中部棋薄,暗势不稳。 七国无独强,未到逐鹿时。 卫鞅在这局棋上看到了魏国国势,若魏王真顺应庞涓灭秦国之愿,那魏必亡于天下。 他们的指尖同时落在盘中的一个交点上。 “妙手。” “绝杀。” 邀请昭来对饮是件妙事,来魏国这么久,能跟上他思路的人太少了。 卫鞅取来一枚白棋,落于盘上。 “生不逢时,生不逢地。” “天下难料,事在人为。” 卫鞅拂袖,盯着她问:“昭竟知我所言为何?” 她没有正面回答,只说了句:“鞅,谜语人,不受欢迎,讨厌。” 某个中庶子摸摸鼻子,被人当面揭穿本质,怎么都有些难为情。 他见昭敲了敲棋盘。 “魏国国君,不行;秦国新君,可期!” 昭说到秦国新君时,整个人都在发光——她的喜恶实在太好辨认了。 卫鞅笑笑,说不定这位女君子就是个秦人呢。 秦国,新君,嬴渠梁? 公叔府中庶子再次陷入了沉思。 楼下传来布榜的吆喝声,楼中的视线都汇聚到堂中的高台上。 卫鞅听了一耳朵,顿时嗤之以鼻。 即使披了好几层皮,中庶子一听便知,魏惠王为讨好自己的宠姬,博其欢心,不惜重金向外求一奇特的饰物匣。 他无聊地转过头,发现同桌的女君子正盯着宫人盘中的楚国金版,恨不得飞身下去。 卫鞅掩唇。 ——这位名昭的女君子,似乎是个财迷呢。 第23章 金子,是金子—— 不是黄铜,是真真正正的金子! 宫人盘中所呈皆是楚国的“郢爰”。 其正面略凹,类矩形的金版上钤阴文方印,躺在红漆盘里倒像是一块金色的巧克力。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究竟能拿多少赏金。 秦昭无法遏制内心的欣喜。 短时间内几乎不可能挣到孙膑要求的旅费,竟然在这里寻到了希望——只是个奇物而已,造,想破脑袋也要把它造出来。 “骄奢淫逸。” 秦昭听到名为“鞅”的男人如此评述,心中的欣喜渐渐消散。 能花费重金去寻找一件新奇的匣子,想必应该是当权者们满足私欲的一种消遣。 联想方才他们在棋盘上的交流,秦昭不难判断鞅是在讽刺魏国的上层。 国还未独霸,君却已耽享乐。 如此肆意挥霍金钱,想想为挣钱门路愁苦的自己,再想想普天之下为一口饭食拼命的底层劳动者,秦昭确实无法再展开笑颜。 两千年后被赋予的心性与道德感,在倒退的节点上显得异常无奈与天真。 秦昭为方才欣喜的自己羞愧,却越发坚定要拿到赏金去秦。 历史已经给出答案:至少要先结束乱世,统一华夏,才能一步步去接近最好的时代。 “有要做的事,需借赏金一用。” 见同坐的鞅兴致低靡,秦昭只求心安,低声解释了一句。 对方似有些意外,斟酌着回她:“君子心明,一不违法,二不违德,昭既然通过正规途径赢得奖赏,无人可置喙。” 酒肉终于被端上案,秦昭和鞅将棋盘移走。 青衣婢子摆好食具,不复以往的活泼,低声向秦昭道谢后便离开。 她想说些什么,又最终无话可说。 至少在外人面前,秦昭不能表现得太过与众不同——她或许待人接物没有阶级之分,但战国时代有阶级差别。 第41章 鞅拿起壶要给秦昭斟酒,不知为何他迟疑了片刻。 “昭,饮酒吗?”他问。 “可以一试。”她拿起爵递过去。 鞅没有给她盛多少酒。 秦昭并未在意,等他给自己斟好后,他们举杯同饮。 “昭觉得酒水如何?” 见人一口全饮赵酒,且面不改色,鞅好奇地问她。 “……还行?” 秦昭略微回味了下酒味,似乎并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毕竟酿造技艺摆在那,连蒸馏酒都没有的时代,战国的酒被二十一世纪的酒秒杀得彻彻底底。 鞅愕然,而后笑意舒展:“昭有大气量。” 秦昭歪歪头,指着他半满的酒樽笑道:“鞅的酒亦是大气量。” 宾客尽欢。 即使是初次相逢,分食饮酒也无比欢畅。 战国就是这样的时代,会因其世间苦难激愤哀叹,也会因它单纯的人性浪漫而动容。 …… 秦昭与鞅的分肉同饮并未持续太久。 等楼下闪出桑冉影子的时候,秦昭起身与鞅道别。即使是萍水相逢,她也承蒙他的情谊,临别时遂祝他“得偿所愿”。 无论乱世或太平,这句话都是最好的祝愿。 秦昭与桑冉会合后,便去核验重金求奇物的相关消息。 要求全都写在一卷绢帛上,绢帛摊开挂在榜上,即使过了段时间,还是有人围在那不愿散去。 或许是因为给的报酬实在太多吧。 在秦昭看来,这个“甲方”不算难缠,限定七日内,要求就一个字:奇。 一个小小的饰物匣能做得多“奇”?战国时代没有声光电来做噱头,“奇”或许只能在手工技艺和造型塑造上表现。 秦昭丝毫不敢小觑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很多历史遗留下的文物在两千年后被发掘出土,依旧能将未来人惊掉下巴,由衷感叹一句“巧夺天工”。 她也不是专精木工的匠人,真比起手艺来或许桑冉都能碾压她。 “哟,你要做这玩意儿?提前说好,我倒是可以支援你点木头……如果你要做的东西让我觉得没意思的话,秦昭,我可不会下场帮你干活。” 桑冉端起手,昂着下巴挤了挤秦昭的肩。 她抬眼看了看他,即使双目平视前方,他眼中的兴味也在鼓动着——务必造些本人不曾见过的玩意儿,手很痒,想下场。 秦昭没说话,桑冉呆了会,却是忍不住了。 “说话啊,秦昭,想好造什么了没?” “桑冉,你知道‘机械传动’吗?” 青年眼中燃起好奇。 少女平静地往湖里丢下石子。 “七天时间,我准备做一个,能自己打开的盒子。” …… 盒子是在院子里完成的,没有瞒着孙膑。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看着两个小朋友在院子里打打闹闹,也对他们会用什么东西挣到旅费感到好奇。 第一天,他们在院子里分割薄板,浅色的桦木纯洁干净,两个人因为板材厚薄吵得孙膑头都晕了。 第二天,秦昭一个人拿着铅笔,趴在院子里在一块块薄木板作画,孙膑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异形构件,云里雾里。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两个人沿着木板上的铅笔痕迹,将它们一块块地分割下来,然后比对打磨成合适的大小。 第六天,秦昭因为部件精度不够,差点抓断了头发。最后她在桑冉的工具箱里,找了最精细的锉刀,一点点磨平木制零件上的毛刺,从日出磨到日落。 第七天,孙膑看着秦昭将一块块杂乱零散的小木片,慢慢卡扣搭建,小心翼翼地拼装,她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拼错拆除,盒子就不能用了。 小盒子最终放在了孙膑腿上。 他打开正前方的木搭扣,按下扣锁,掀开盖子,整个盒子便自动流畅地打开。六只小小的分装匣展开,宛若蝴蝶的翅膀。 乌克兰·乌格斯机械木匣。 秦昭只玩过一次的休闲玩具,她在战国时代将它复刻了出来。 * 秦昭在一边来回踱步,焦急地等待。终于,她看到了手里提着包裹金版粗布的桑冉。 他正故意放慢脚步,拿着用首饰盒换来的赏金冲她显摆。 秦昭立即飞奔过去,看着那团小东西心潮彭拜。 七天的磨砺,没有蜡的情况下,只能用最精细的锉刀去打磨光滑。 一百八十五颗小部件,聚沙成塔,才变成那样一个机械传动的小盒子。 “恭喜你,秦昭,你做到了,回去可以好好打那家伙的脸了。” 桑冉笑着把包好的金版递给她,看她小心翼翼地拆开确认又关上,一副还在做梦的模样。 “给你拿着吧。” “不不不,桑冉,你拿着,我怕拿丢了。” 桑冉翻了个白眼,没有拒绝她,把赏金揣进怀里。 他正要邀秦昭离开士子楼,身后放榜处,又有侍者拿着绢帛欲宣读。 “秦国国君开诚求贤,代之念与诸位听——” 四周嘈杂骤起,议论纷纷。 秦昭的如被撞击的鸣钟,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发麻。她听见她最期待的文字化作声音,直直地冲进她的心脏。 “昔我缪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第42章 “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 秦昭心神震荡,眼中似又水雾升起。 她利落转身,不顾桑冉的呼喊,毅然决然地向来处飞奔。 身后,侍者用洪亮清越的雅言,将那篇五百年一卷的战国雄文一字一字砸进秦昭的心里。 耳畔的声音在远去,内心的诵读从未停止。 “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缪公之故地,修缪公之政令。 “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1]” 这是秦国新君,嬴渠梁的《招贤令》。 从细说先祖无能的国耻,到身处弱穷之秦依旧心怀鲲鹏之志,停落在心胸开阔真诚求贤。 踉跄着起跑没关系,撞到人也没关系,被外物碰伤也没有关系—— 秦昭的眼睛被炽热浸染,她只希望脚程再快一点,回去的路能再短一点。 “先生,我等的‘东风’终于来了!” 兴奋、激动、满足……难以分辨的情感翻涌上来,让秦昭的心激越着。 和孙膑的距离每多一尺,都变得如此煎熬。 旅费挣足了,契机也到了—— 先生,我有说服你去秦国的理由啦! 这是穿越到战国以来,秦昭最快乐的一天。 少女捂着胸口,带着笑如视无物地穿梭在大梁城内。 秦昭不知,前方有人御烈马驰行,那人的轨迹与她的方向重合—— 就在下一个路口。 第24章 战马吃痛的嘶鸣声穿透力极强。 刚要穿过道路的秦昭听见这声,下意识侧头一望,惊恐瞬间麻痹肢体,令她呆滞地停在道路中央。 眼前的一切都被放慢了,世界除了尖锐的噪声外再也听不见其他声响。 秦昭能看清烈马的鬃毛,遒劲有力的蹄上的角质,还有扑面而来的血煞气。 瞳孔紧缩—— 御马人快速在手掌绕上几圈缰绳勒紧,身体随着马匹的扬蹄而后仰。即使倾斜度极高,他的重心依旧很稳,枣红的衣袍猎猎飞扬。 马蹄重重落下,似有烈风如刀般自脸颊劈下。落地砸起尘土,亦在秦昭的心上坠了颗陨星。 生死,只隔毫厘。 秦昭能嗅到马匹的汗味,头顶落下它吐气的腥臭。 她战战兢兢地抬头,刚好与那双腥寒的锐眼对视。心口似被一支劲弩穿透,漫天的寒气从空洞钻进心脏,游走进四肢。 这个人,很危险。 他杀过人,并且不止一个。 居高临下的审视变得越来越意味深长。 秦昭僵着身子,不住地战栗。 另一匹战马自枣袍男人身后驰来,停在秦昭前侧。 来人似是男人的扈从,见状当即怒声呵斥,提起马鞭欲往秦昭脸上招呼。 “臧获贱命,胆敢冲撞上将军策马,简直找死——” 秦昭瑟缩着闭上眼。 “住手。” 枣袍将军伸手拽住扈从的鞭子,不多用力,皮鞭便辗转至他手中。 “上将军……” 扈从微怔,眨眼间鞭子又被扔到他胸上。 “市间闹集,收敛些,毕竟在我王治下。” “唯。” 将军压低声线,没说重话,却不怒自威。 扈从双手捧鞭,垂首应答。 “女且去吧。”他自上发号施令。 “谢、谢过将军……”她回过神,小声道谢往边上退。 不经意间,秦昭一抬头,又和那位将军视线相撞。 寒凉的眸子忽地里闪过兴味的光。枣袍将军策马上前,略俯下身,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女,倒生得一双好眼睛。” 秦昭背后直冒冷汗。 疾驰而归的将军突然闲适下来,御着马审视着平日里绝不会入眼的路人。 “女弟啊,这是怎了?” 一双手从身后伸来,秦昭被拽着转过身,她看到桑冉神色匆匆,焦急全在他脸上。 桑冉将她推到身后,以自身做屏障挡住外人的视线。 “将军啊,我女弟与家人闹了脾气,寻死觅活要嫁那和她一起长大的瘸子……求您饶恕她的冒犯,给您拜首——” 桑冉面如死灰,真情实感地在那哀嚎着。语毕,他又拿袖子擦泪,作势欲往下跪。 将军抬起身子,面色不虞。战马被他驱使着往后退了两步。 桑冉双手举天,膝盖微曲,见状突然不再动了。 “哼,免了。走——” 将军像是摆脱什么恶心东西似的,鞭子破空声极响。战马吃痛,飞似的充了出去。 他的腰牌随即扬起,见到上面的字印,秦昭的心再次空拍。 是魏字,“庞”。 策马的将军彻底消失在视线后,桑冉立马恢复正常,连忙拉过秦昭看她有没有受伤。 见她只是受了点惊吓,他才长舒一口气。 “走吧,秦昭,‘兄长’带你回家。” “我、动不了……桑冉,我动不了……” 听到秦昭答复,桑冉愣了愣,这才发现她呼吸短促,四肢僵硬。 他连忙将她的头压进颈项间一只手环住她的背,另一只手绕过膝下,将她抱了起来。 第43章 “害怕的话就搂住我的脖子。我看不见,因此你哭也没关系。” 桑冉笑着将怀里的“女弟”颠了颠。 “等下次你睁开眼,大哥就带你回家啦。” * 孙膑驱使轮椅到院子中央,看看天色,眉头微皱。 秦昭和桑冉离家有些过久了。 这俩人抱着小盒子出门时兴冲冲的,大言不惭地说要带堆大钱回来。 孙膑承认,秦昭做的小盒子有些意思,但实在称不上贵重之物——世上怎会有那样的傻瓜呢,花大价钱买一个烂木头首饰匣? 小雀飞落在孙膑肩上,顺着他的衣襟滚落下来,摇摇头,对着他的手指轻啄。 孙膑提起食指,在小雀颈间摸索,鸟儿舒服地眯起眼。 近日里来,确实是这只小家伙陪他比较多。 桑冉送错秦昭鲁班锁后,干脆将错就错,连鸟也一块丢给她了。 秦昭怕时常出门留他一人在家寂寞,小雀又辗转到孙膑手上。 “雀啊,你的两个主任,似乎都野了呀……” 他轻叹着。 鸟似乎听懂了,睁开眼叫了两声附和。 大门被撞开。 小雀吓了一跳,见到来人立马飞出去。孙膑抬眼一看,也转动轮椅靠过去。 秦昭被桑冉抱着,似乎不太妙。 “怎么了?” “受了点惊吓,身子有些紧张过度……我把她放床上去。” 孙膑把轮椅一停,抬起双手,冷着眼说了两个字。 “给我。” “……你的伤?” “给我就好。” 孙膑的话音依旧平静舒缓,但桑冉却在里面听到些不耐烦。 他真是命苦,碰上这么两个冤家。 秦昭被桑冉小心翼翼地放到孙膑腿上,桑冉特别注意没有碰到他的伤。 小雀飞来啄啄桑冉的脸,随之而来的还有孙膑那句低沉的“谢谢”。 桑冉笑着退到一边,内心满足地逗起他那只胆肥的鸟。 “昭,看着我。” 孙膑捧起她的脸,强制让她的双眼聚焦。 “先、先生,不行,伤口,放我下去——” “怕弄伤我,就好好呼吸,冷静下来,自己走。” 他蛮横地冲开她崩溃的情绪,一点点引导她找到自己。 先是呼吸找到正确的频率,再是手指可以动弹,慢慢地,秦昭的身体软下来,知觉渐渐回复。 她抱住孙膑,一直被关在眼眶里的泪水终于簌簌落下,顺着他的脖颈,隐在他衣袂身处。 他一只手掌住轮椅扶手,另一只手轻拍秦昭的肩,给予她安抚。 桑冉在一旁看呆了。连小雀生气叼住他的脸,往外扯出个小尖都没反应。 上将军,战马,腰牌。 她把记忆里的人和信息对应。 “先生……庞、庞涓……回大梁了。” 随着秦昭的啜泣,这重磅的消息令院中的人都神色一凛。 ——要变天了。 …… 等到秦昭彻底恢复,孙膑让她去梳洗整理下自己,转头给了桑冉一个眼色,转着轮椅向卧室移动。 桑冉很有眼力见地走过来帮他推轮椅。 “说吧,把那家伙支出去,要我留下来做什么?” 进入室内,桑冉虚掩上门,小声问道。 孙膑不言,以眼神示意他看案上的箱子。 桑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堆铜币。 “孙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看不起人?” “桑冉,膑做这些只为交托你一事:途中若遭意外凶险,护昭离去即可,不用管我。” 桑冉有些好笑:“你觉得那家伙离了你还能好?没有你,她连哭都哭不了。” 孙膑怔愣。 “你的鸟,只有在你这棵树那才愿意飞。”桑冉吹吹手指,“我这人只爱技艺,要是没了新奇感,我可是会把人丢了的。” 桑冉拍拍孙膑的肩。 “那么悲观做甚,你好好活着,她好好活着,我好好活着,不是很好嘛。” 孙膑叹了口气。 他何谈不想,只是庞涓……在某些事情上,他的嗅觉着实会令人胆寒。 …… 秦昭彻底清醒过后,三人围在一起商讨结下来的行动。 赏金被揭开放在孙膑手上。 他无语地接受赌约失败的后果,心里将铺张浪费的魏国上层拿战车军阵洗地了十次。 而后秦昭全篇背诵了秦国新君的《招贤令》。 桑冉讶异她明明没有听全,竟然能说得是那么回事;孙膑早就透过这些表象看到了别样的东西。 秦昭抓抓脑勺但笑不语。 她似乎藏着什么,又什么都没藏。 孙膑知道,他的恩人为他思虑的,绝不止复仇那么一点。“去秦,何时走?如何去?” “桑冉,先生应了!” “这不废话吗,尽快走,坐马车去。” 孙膑扶额。 这俩人的脑子是因为太过兴奋,被小雀叼走当球滚了吗? “正经点。桑冉,昭,带着我,要怎么出大梁城?容我提醒你们,庞涓回来,城关只会查得更严。” “嗨,都是你在那磨叽出来的,早点跟我们走不就完事了?” “先生,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故意掉着我们呢?” 第44章 四只眼睛期盼着盯住孙膑。 他真希望师尊的戒尺能在手边,好给这欠收拾的俩人一人一下。 “昭,你邀我入秦,不应该先谋划好,以示诚意?” 孙膑敲敲扶手,撑起嘴角。 秦昭顿时抓头起身,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嘴里念念有词。 桑冉给了某人一串无语的白眼,兵家果然脏啊,可着劲欺负老实人呢:别的不说,就他这心思习惯,起码准备了两套方案,就等着小姑娘示弱来求他是吧——昭昭不就是拐他去下秦国,至于嘛。 不一会,秦昭顶着鸡窝头,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先生,你介意……扮一回‘死人’吗?” 孙膑噎住,沉默。 桑冉愣了一息,随即哄堂大笑。 第25章 【三更合一】 ·025· “如果忌讳‘死’的话,留一两口气……也不是不行?” 见孙膑一脸复杂,秦昭连忙补救。 奈何底气越渐不足,最后的试探几乎到消音的地步。 唯有桑冉的笑声越发洪亮,他甚至快倒在地上现场表演捧腹打滚了。 秦昭被这一静一动整得开始怀疑自己,也不知道如此坦言是否真冒犯到孙膑,笑声和沉默都让她心里咯噔。 “要死不活,半死不活,昭昭啊,好主意,彩!” “你快住嘴啊——” 桑冉几乎被逗得笑出眼泪来。 他支起身子,扶着案,拿袖子假兮兮地擦拭眼角。满满的戏谑之意只要长着眼睛都能瞧出来。 秦昭愤然,忍不住举手拍了下桑冉后背。 这下可好,他直接趴在桌上环臂闷声大笑。 “先生,我……” “昭,膑已在生死间走过一遭,虽然求‘活’,却也并不忌讳‘死’。” 见孙膑平静回复,秦昭舒了口气。 太好了,他没有生气、介意。 “那先生为何……这副表情?叫我诚惶诚恐的。” “因为昭的思路太令人匪夷所思,膑被意外到罢了。” “哎呀,这有啥好意外的——在我看,昭昭这主意出得好极了。”桑冉愉悦地坐起身,投入逃魏大计的谋划里,“咱们不忌讳‘死’,但在大数人那‘死者’是要被尊重的,或可因此逃过城关严查?” 桑冉神采奕奕,有些兴奋地补充道:“孙膑,你喜欢什么木料?冉可以连夜帮你打口上好棺椁,不用加钱。” 孙膑随即赠了他一声冷笑,凉水临头便浇:“棺椁?呵,膑以为用‘送葬’出城就很冒险了,不想桑冉竟想增加逃亡难度——” “膑且问你能用上棺木的庶民能有几何?‘上好棺椁’?” 青年双手交叠在身前,颜色淡淡,字词句段嘲讽拉满。 “冉是否要先去‘猎’上一位贵族子弟,给膑做个由头;再雇些殡仪队仗,好配得上那棺椁规格,给膑风光送行?” 噎住的人换作桑冉。 秦昭默不作声,她有种错觉:先生似乎就差把“你是不是蠢”当面扔桑冉脸上了。 停在孙膑肩上的小雀扭头埋进翅膀里,人性化十足。就不知这番动作,究竟是没眼看还是不忍看。 “昭,你说,你要让这家伙怎么‘死’!” 桑冉气急败坏,扭头就拉人下水。 秦昭连连摆手,“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一键连。 “说来膑也好奇,很想知道昭给我安排了什么‘死法’呢。” 孙膑笑笑,竟给了她鼓励的眼神。 压力瞬间转移到秦昭身上。 秦昭心中警铃大作,反问自己是不是走进什么奇怪的场次了,明明还不到她的轮次来着。 不,不要多想,这是正经的逃亡计划战略会议,不要跑偏! “先生先前问‘何时走,如何去’,又问我带着你如何出大梁城,要我‘谋划完善,以示诚意’,我只能绞尽脑汁去做方案,还请先生帮忙查缺补漏。” 秦昭正色,目视孙膑娓娓道来。 浅笑的青年亦收敛神情,仿若回到上一次他们的推演。 “按照我的计划,我们‘趁夜走,车马行’,‘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地离开大梁’……” “趁夜?昭要抢在宵禁换防前离城?请恕膑直言:此刻绝非城防松懈之际,夜间‘送葬’于礼不合,马车探查极易,恐成箭靶,实难‘大大方方、明明白白’出城。” 她刚抛出一句,他立即从四面八方攻上去。 若不是心中早有预料,秦昭恐怕又和先前那次劝他入秦一样,被他驳斥得难以招架。 “先生莫急,我还没有展开说呢。” “……昭在报复膑吗,用这拙劣的停顿引诱?是矣,你并非莽撞之人,不会用这般儿戏的谋划搪塞我。” 桑冉翻翻白眼,这俩人简直没眼看。 说的就是你呢秦昭,被表扬一下就这样嘿嘿笑,太好哄了吧? 还有你啊孙膑,平日里都细思慢缓的,从没见你这般急躁,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为了缓解她的紧张,至于嘛你? “先生所言不假。毕竟庞涓现已回大梁,得知先生逃离牢笼,以其心性必下令让城关多加留意。 “先生的特征太过易辨,黥面或许还能掩饰,膑脚确实不好糊弄他人。扮作寻常的‘死人’出城,若是按正常的方式走,肯定会被拦在城门。 第45章 “毕竟我们能想到的,庞涓一定也能想得到——保不齐他就下过令,要求严查出殡人群,必要时允许开棺验尸呢。” 长篇出口,秦昭顿了顿,给自己倒了碗水,清清嗓子。 桑冉倒是被勾着急起来,趁她松口的间隙,忙拉过秦昭的手,差点没让水撒出来。 “嗨,都什么时候了,你说完再喝不行吗?我的昭昭啊,别卖关子了行不行。” “……桑冉,你肩膀上面的是什么,摆设吗?既然暴露点是在‘开馆验尸’上,那就让他们不敢开馆不就行了。” 秦昭灌了一大口水,听见孙膑的话,连忙向他比了个大拇指。 先生的脑子就是转的快,一下子就找到重点。 桑冉依旧一副状况外的表情。 明明讨论他一个字儿也没落下,为什么到这就听不懂了呢? “昭昭,你跟他讲暗语了?” “哪有什么暗语啊,桑冉。” “那为什么他明白,我不明白啊?” “那是因为桑桑把脑子全用在梓艺上了吧。” 桑冉抱手后撤,被她那声“桑桑”的昵称雷得里焦外嫩。 少女似未察觉,还冲他安抚地笑着——笑得他寒毛都开始倒立。 “我们用马车,先生就躺在车厢里。直接大大方方暴露给他们,随便让他们查。” 秦昭眼睛发亮。 “只要让他们看到膑的一瞬间被震慑住,不敢再上前细细确认,我们自然就能堂堂正正走出大梁城。” 孙膑顺着她的思路说道。 “……” 唯有桑冉招来小雀盘在手上蹂.躏,仿佛人类的进化根本没有带上他。 撸鸟的青年忍无可忍:“所以孙膑到底怎么去‘死’?” 少女愣了愣,军师的眼神变冷。 他们同时把视线转向桑冉,充满着怜悯的解答和秋后算账的意味。 “‘病灶’。” “‘时疫’。”桑冉一愣,断掉的思路终于链接上。 若是一具染了时疫的“尸体”,管他是死是活,胆再大的城门守也不敢多看几眼—— 一时有疫,满城皆死才是世间常态。 没有人有勇气拿命去赌,也没有人愿意。 “先生聪慧。” “不,昭已经提示得就差把答案念出来了……或许我该再早些想到的,毕竟昭懂医术,提及生死,必定有依据。” 桑冉有些胃痛。 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要跟这俩搅在一起——啊不,为啥他当初要同意带上个“瘸子”,“女弟”这般偏心,他是纯粹自找罪受。 “昭准备让我染上什么‘时疫’?” “先生知道‘天花’吗?就是‘虏疮’。病发时红疹泡痘遍及头面全身……光看这一病灶就很需要勇气了。” 孙膑静默,控制思维不被带动,在脑海构建出发疮糜烂的可怖模样。 秦昭眼神切切,似乎懊恼自己言辞匮乏,描述不出天花那十分之一的杀伤力。 “不行了,我也要来问一句:‘怎么走?’” 桑冉拍拍桌子,把小雀吓得飞到孙膑头顶缩起来。 “你们拿什么理由出城呢?出城令又怎么取?不怕在门口暴露端倪,被城门守就地坑杀?” “桑桑莫急。早在和先生被一瞎一哑游侠组合扔到这屋子前,我们逃离地牢的半路上也遇到过宵禁巡逻兵。” 秦昭拍拍桑冉的肩宽慰他,没发现他在听到游侠组合的描述时,闪现的片刻紊乱神情。 “那会他们拿出了齐国使者在魏国的专用令牌,巡逻兵一看便直接放行。从目前能探到的消息看,齐使现在还未离魏回国。 “我们只需要借齐使的令牌用下就行。或许还能让庞涓分些精力往齐国那边查——反正救先生这事,确实是他们起的头嘛。 “到时候就用‘仆役犯了事,被黥了脸扔牢里,不幸诱发天花,恐酿成大患拖去城郊掩埋’做说辞……先生应该不介意被这样说,也不会介意我坑他们一下吧?” 孙膑叹气,宵禁永远禁的是庶人。 秦昭的小故事编得还行,就是他这“经历和运气”,有点太“好”了。“不介意,昭甚至可以坑得再狠一些。”孙膑摇头。 “所以啊,昭昭,现在是轮到冉给你们剌个齐使令牌来咯?”桑冉搓搓手,稍显兴味。 “不,桑冉,令牌先生手里就有——在那个小箱子里装着。”秦昭的话就是无情的打击。 孙某人甚至为了看桑某人呆滞的傻样,特意从袖中掏出了那块小令牌。 秦某人欢欣雀跃,直嚷嚷果然是被先生收好了。 “昭的记忆太好,那次我强行开锁开箱,收捡这些东西还是被你注意到了。” “那倒没有呀,先生不是知道我会下意识记住很多东西嘛……我也是后面复盘才发现的。” 桑冉觉的自己今天就不该坐在这里。 “女弟”啊,“兄长”还没把你嫁出去呢——昭昭啊,好好看看,到底谁才是能和你一起捣鼓木工手艺活的搭档啊! “所以,在昭昭你的计划里,完全不需要冉吗?需要的话,要冉做些什么?” 桑冉盯着扎根在孙膑头上的小雀,恨不得把它揪下来丢出去。 “我需要你啊,桑冉。” “别妄自菲薄,你很有用。” 第46章 不知为何,受到来自两方的肯定并不能让桑冉释然开怀。 他反而警觉:前方有坑。 “马车需要交给你驾驶呢。” “你是,最关键的车夫。” 很好。 只有桑冉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孙膑自己选的路,就必须要自己走完它。 局在几日前已布好,今日恰逢朔月 既然把计划的制定权都交给秦昭了,他能做的也就只有乖乖在车厢里,换上特意染上脏灰的里衣,贡献出他的脸。 对,秦昭只要孙膑躺好,贡献出身体和脸就行。 他只能放松身体,闭上眼,把自己想象成一具“死尸”…… 也对,他需要快些入戏。毕竟按照秦昭的“剧本”,今天可是把他丢去乱葬岗的“好日子”。 触觉无法屏蔽。 孙膑不用睁眼,便知秦昭拿着自制的小笔刷,沾上用五谷细粉调好的原料,在他脸上戳刷出一个个天花疱疹,然后在刷上一层不太好闻的亮油。 天黑虽是天然的隐蔽条件,能影响城门守的勘察,掩盖部分在百日里的失真。 但考虑到有照明物的存在,为了让火把照过来更显逼真,秦昭说这是必加的细节。 等做完脸,孙膑的衣襟被扯得大开。 他努力平复呼吸,只能装作不在意将眼睛闭得更紧,唯有微颤的睫毛泄露了些许内心。 微痒顺着脸游走而下,直到脖子、锁骨、肩膀、和前胸……衣襟被合上,孙膑这才松了口气。 秦昭撸起他的袖子,在双臂和手上点上疱疹,然后轮到脚和小腿。 她真的太认真了。 孙膑完全无法想象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秦昭又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忍受下来,为他做成万无一失的伪装。 “好了。” 秦昭擦擦汗,收好工具。 桑冉听见立马掀开车帘,要看孙膑的好戏。 “……” “觉得我的手艺怎么样,桑冉?要不要再加点细节?” “你可住手吧,昭昭,我的晡食都快吐出来了——啊,我为什么要好奇进来看他——你是为了节省口粮是吗?冉或许天都吃不下饭了!” 桑冉惊恐着,骂骂咧咧地放下车帘,隐约还能听见他的干呕声。 孙膑听罢便不想睁开眼了。在他看来,秦昭的心性偏向脆弱,但某些方面,她又比任何人都坚韧。 “看桑冉的反应,先生,我觉得我们应该问题不大。请你务必装得气若游丝些。” 秦昭嘱咐完,下车将工具带进厨房。 把小碗洗净放到架上,将笔刷扔进灶台烧掉。 早些时候,秦昭就将小屋里里外外重新收拾了一遍,按照最初的模样尽量将它复原。 她最后看了小小的屋舍一眼,轻轻阖上门扉。 这里是秦昭来到战国时代的第一处落脚点,也是她全新人生的起点。 逃出囚牢的时候,她没想过会遇见孙膑,也没预料会结识新的友人桑冉,更没想过她也能在遥远的时空里不迷航,能坚强地活下去。 或许生命和草种万般相似。 无论被风带到何处,只要有土壤水分和阳光,无论什么恶劣贫瘠的外界条件,它总能生根发芽。 “昭昭,准备走啦。” 桑冉在马车上招呼她。 秦昭跨上医疗箱,掏出素粗布折叠的角巾,将头发口鼻捂严实,毅然踏上马车。 秦国,她来了。 * “御者驻马——来者是何人,赶着这个时间出城,不知道就要宵禁了?” 城门早已放置好拒马。见有人要离城,城门守出令制止。 守城卫兵双戈交错,将城门拦住。其余守卫持戈戒严,车马若稍有异动,他们手中的长兵就能让车厢被扎成刺猬。 “知,怎会不知宵禁大事——可是事发突然,使君吩咐办事,没有办法不遵从。” 听到桑冉与城门守的对话,秦昭在车厢捏紧了手,不自觉地紧张起来。 桑冉应该递上了身份牌和齐使令,城门守正在查验…… “令牌无误——” 随着城门守的一声高呼,秦昭听到了守卫收戈的声音。 “车内何人,出城做甚,立刻下车一验!” 威严的声音逼近,秦昭深呼吸,调整说话的声线。 城门守见久不应答,立即拔出佩剑,守卫操戈之声又起。 “踟蹰不动,车内不会藏有见不得人的东西吧?” 语毕,城门守欲挑车帘。 秦昭的声音发抖:“车帘务必不要掀开……车内,确有不可示人之物……” 城门守嗤之以鼻:“女人?那我可要好好瞧瞧,有何‘不可示人’。” 桑冉连忙拉住他:“城门守,小心为上,真不能开——哎哟——” 桑冉似乎被推攘到一边。 依照他出众的演技,应该没有受伤,只是顺势而为。 “招呼火把,某倒要看看车中所藏何物!” 秦昭心提到嗓子眼,青铜剑刃挑开车帘。 外面天色擦黑,火把洒下昏黄的光,将油层照的爆满透亮。 城门守定睛一看,车内一掩面似泣的女子,还有一个气息微弱的男人。 不,那不是男人——是怪物! 饶是在战场上见惯了血腥场面,从军中退下的城门守也难捱心中作恶的泛滥。 第47章 几乎没有人形,脓疱让男人的五官四肢都扭曲了。城门守提着车帘,踉跄着退后几步。 “城门守快放车帘——此人乃是使君的仆役,因犯事惹恼使君,受肉刑后被扔进囚牢……怎知这腌臜货竟发怪病,巫医看过吓到直呼‘疫’……使君这才让人寻个人静时,拖出去烧了埋了。” “尔等竖子,怎不早说!” “早就想说,但要低声说,您不给机会说啊。” 城门守红着眼,刷地放开车帘。他顿时觉得,身上哪哪都不舒服。 突然,车帘里伸出一只手,是那位陪同女侍的——怪不得那女侍一副张巾戴帽的怪打扮。 手上的小小的血迹和脓水令城门守忍不住想拔剑。 “破了……我会不会也变成他那样?放我下去,钱我不要了——” “你这碎女子,别不识好歹!” 城门守看车夫上前,进车厢一个手刀将女人打晕。 他心有余悸:还好还好,没有让人跑出来。 桑冉狗腿地凑过去,他很有分寸地停在稍远处,悄声低语: “城门守,您看这个……我可能要埋两个人了——您别声张,这疫只要不沾上脓血就不会传上——您看齐使住处,近来不也无事发生吗?” 城门守手脚发软,疫即死病,没有贸然沾上真的太幸运了。 他连忙呼喊守卫,让他们收戈。 “放、放行,速速放行——” 起先城门守那不可一世的铿锵气势,此刻连发号施令都破了音。 …… 马车向大梁城外的偏僻位置驶去,等入山间林地,车厢内外在静默中爆出一团欢声笑语。 “桑冉,有朝一日你不做梓人,伶人也适合你。” “哈,昭昭,最后那出你简直神来之笔。” “喂,你俩……能不能不要儿戏?逃亡不是游玩,你们的戏演得太夸张了。” 秦昭扶着孙膑坐起,给他递上沾湿的布,好将天花妆擦洗干净。 “得了吧,孙膑,赶紧把自己收拾得能见人。冉可不想等会策马,一回头见你,被恶心得坠下马去。” 桑冉笑道。 天色渐晚,即使早已摸黑踩点熟悉过这边,他驾车依然谨慎。 “不夸张些怎么唬人?你呀,没在庶人堆里混过,越夸张他们就越害怕,一害怕就离深信不疑不远了。” “那便谢谢桑先生为膑上课,试问要揖还是要拜?” “噫,冉可承受不起。我们到了,准备下车。” 马车停下。 保险起见,制定计划后孙膑就提议,出城时乘坐的马车是必须舍弃的,用来迷惑追兵。 桑冉虽觉的夸张,但没有反对。毕竟庞涓为人,孙膑最清楚,谨慎些没有坏处。 马车的方向是往齐国去的,而他们真正的去向是秦国。 一方奔向富足,一方去往穷苦。 桑冉在树林里牵来两匹骏马,一会他们要骑马离开。 马车就让它自行向齐国跑吧——反正都是老叔留给桑冉的,丢了也……其实换成钱的话,还是挺心疼的。 “昭昭,你真的会骑马吗?” 桑冉驯导马匹跪卧在地。他将孙膑抱上马,再让它起来,最后再翻身而上与孙膑同骑。 毕竟某伤残人士需要特别照顾,但他更担心同行的秦昭。 “虽然很久没有骑过了,但我的身体一定记得。软马鞍……只是没马蹬而已——桑冉、先生,我这问题不大。” 说完,秦昭顺利爬上马,牵引缰绳走了两步。 在外婆家马场长大的记忆正复苏着。不一会儿,她的身体似乎就重新找到了和坐骑沟通、驾驭它的技巧。 秦昭轻轻吹了个口哨。骑马有种不可形容的畅快感,怪不得后世依旧那么多人喜爱它。 看她上手高兴的样子,桑冉和孙膑也放下心来。 “跟紧桑冉。昭,夜已黑了,路不好走。” “放心啦,我们又不疾行。孙膑你能不能别那么操心,从大梁‘逃’出来,就开怀些。” “为杜绝被报复的可能……桑冉,缰绳在你手里,我不会反驳你的话。” “哎呀,我的心思这就被拆穿啦?真可惜呢,昭昭,我这十里路上可不能摔着他。” “那膑还真要多谢你费心,桑冉。” …… 秦昭策马已经领先了他们一小段。她回头,看着孙膑和桑冉说说闹闹,内心无比满足和欢快。 头顶上是亘古不变的星空。 北斗七星化作大熊座的尾巴,一直绕着小熊座尾巴的尖端旋转——那是北天星座里最亮、最恒定的星,它是北极星。 “你们不要闹,快些走吧。我们雇佣的马车停在十里外呢,你们就不想早些在车厢里休息吗?” 秦昭驱马绕着两位青年转了几圈,敦促他们稍微快些。 纵使脚下的土地会从沧海变迁成桑田。 只要有协同前行的伙伴,秦国不远。 哪里都不远。 * 一路风餐露宿,山水兼程紧赶慢赶,拼着快要散架的身子骨,一行仨人终于快抵达秦国的边境。 看到远处地平线上的关隘,秦昭感动得快要掉下泪来。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历史上的孙膑不去秦国了,为什么她认识的孙膑对去秦这么抗拒—— 第48章 绝不是因为秦穷,绝不是因为复仇不便,纯粹是路太远了! 秦昭相信,就算是历史上的孙膑,逃魏前若是听到嬴渠梁的《招贤令》,应该也是动过心的。 但残损的躯体支持不了长途跋涉的损耗,去齐永远是最佳选择。 人的马车停靠在路边,道旁不远是一块空地,他们决定在此修整片刻,再入秦关。 孙膑被桑冉抱上轮椅,秦昭推着他到空地上放松一下。 这一路真要感谢桑冉,如果没有他的存在,秦昭一人带着孙膑恐怕连魏国国境都出不去。 他会伪造通关牒椟,能在各处驿站更换到马匹,还能打猎烧烤……秦昭愿称桑冉就是济世神。 一路西进,秦国风光与各地对比,区别异常明显。 它的山水草木似乎都带着一种粗犷和硬朗。仿佛只为生存,不需要虚的花架子。 秦昭躺在草坪上,酸痛的身子在自然的抚慰下恢复能量。 孙膑在旁边坐着轮椅吹着风。桑冉拿着她的打火机,准备搭个简单的烤架和地灶后生火——是时候填饱肚子了。 四周好静啊,静到疲惫的人无法进入梦乡。 秦昭本准备躺草上小憩会儿的,不知为何难以调动困顿,仿佛身体一直处在紧张状态似的。 带着困惑坐起身,秦昭本要跟孙膑搭话,一见他面色凝重就没有贸然开口。 她的视线扫向桑冉,发现这人看似在削木棍,实则像在走神。 “桑冉,昭一路上都在念叨想吃‘野味’,你要不去‘猎’上几只‘飞鸟’回来?” 孙膑捻断一根新鲜的草梗,突发奇想,随意地向桑冉提议。 等等,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秦昭满头雾水。 “嗨,‘飞鸟’多小呀,没肉没吃头,等冉给她抓几只‘走兽’,保准让昭昭高高兴兴呢。” 桑冉提起削尖的木棍,笑着伸伸懒腰,与孙膑视线交汇后,提步钻进马车旁的树林。 飞鸟?走兽?打猎? 先生和桑冉在打什么哑迷呢? 被问号淹没的秦昭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昭,能来我这吗?” 孙膑笑着对她伸出手。 秦昭被他慢慢拉过去,盘坐在孙膑膝盖前。 他轻轻捧起她的脸,带着她立起身子,眼里一片细碎的星辰。 秦昭似乎在里面看到春水与桃花,缱绻与明媚。 心脏可耻地开始变成细密的扑通旋律,脸颊升温似着了火一般。 “昭,害怕的话,就闭上眼——” 她从未见过他如此温情的笑,简直和梦中幻像无二差别。 为什么……要害怕? 先生是在……安慰我? 思维摸不到头绪,无法延展开来。 秦昭听从孙膑的指示,轻轻阖上眼帘。 她不再能看见。 秦昭关闭目视世界的瞬间,孙膑眼中的流光便转成冷锋的寒锐。 那是杀意。 咻—— 羽箭向秦昭射来。 须臾间,秦昭被孙膑猛地压下身子。 她紧贴在他的腿侧,除了他紧绷的肌肉和干冽的气息外,她还听到迅捷的破空声。 孙膑大幅度地侧转躯体。 箭矢刺入他身后轮椅的背板,箭尖没入。 ——箭锋所指处,正是先前秦昭心脏所在。 “害怕就闭上眼,昭。” 同样一句话,此刻他的声音冷到像是结了冰。 秦昭却反常地睁开眼。 她看见孙膑迅速拔出箭矢,她听到身后有恶意的刀锋,她感受到箭矢顺着先生的臂膀刺出。 冷兵器刺进□□,血管被破开,血液喷涌出来…… 天上下起了红雨—— 第二箭刺出,随雨滴落地的,是人体倒地之声。 秦昭呼吸急促,身体不听使唤,大脑格外清醒。 路上没有碰到的拦截,原来皆在终点处等待……庞涓这是要让他们毙命于生路前一寸,杀人诛心。 劫杀还在继续。 拼命扭转身子,秦昭扑到一边,给孙膑让开空间。 她知道这会儿自己帮不了任何忙,能做到不添乱就是最好。 尸体就落在孙膑脚边。他抄起了那人掉地的短剑,架住了又一位劫杀者刺来的剑。 单纯的力量博弈,野蛮又危险。 青铜与青铜撞击出的铮鸣令秦昭晕眩。 她看到有贼人绕后,蓄势接近,欲要发动突袭。 顷刻间,秦昭爬向尸体,取下他背上的木弓,狠狠地抽向和孙膑短兵相接的刺客。 “先生,后面!” 弓弦绊住那人的脚,秦昭使出全身力气,去撼动那座高山,终令他下盘不稳,压剑的力道松懈。 孙膑抓住机会,滑剑一让,剑锋直断那人颈项。眨眼剑轨一转,直直刺向身后。 剑入骨肉。 偷袭人狰笑,血沫从齿间淅出。他紧紧抱住收割他生命的凶器,拖拽着向后猛退。 孙膑连人带轮椅被刺客死前的爆发拖动好几步,他几乎快被人通过剑从轮椅上提起来。 瞬息取舍,孙膑放手。 刺客抱着剑跌进草从,绝了气息。 还没松口气,秦昭便看见孙膑前方的高草中窜出一道黑影,森然的剑锋直冲向他。 第49章 孙膑手中已经没有任何武器,掉落在地的短剑离他太远。 ——似是必死之局。 秦昭不知哪来的力气,她驱动腿,快跑过去,将孙膑牢牢罩在身下。 电光火石见,她看到他无从自控的表情,突然间什么都不怕了。 秦昭闭上眼。 砰—— “打扫战场,别留一个活口,我要将这些魏狗的头颅一颗不少地给对面送过去。记住,少一颗都不行。” 秦昭听见一个粗犷的男声。 就像秦国的山水草木那样,它是硬气的,质朴的,也是令人心安的。 “唯。上将军,保证一个不落。” 军士散开,打扫战场。 秦腔不似中原腹地上的语言那样,没有温润如水,实在得掷地有声。 她缓缓从轮椅上移开,转过身子。 黑色衣袍的将军没有挂甲,典型的秦人样貌,身姿伟岸。他正将一击射杀刺客的弓扔给扈从。 秦昭这才看见,箭矢从最后的偷袭者背后没入,箭尖从他胸口穿出。 ——何等霸道的武力! “你这女子不错,有咱们秦人的风骨。就是太水、太柔了些,跟那不中用的花一样。咱秦国的女人,给她一把小刀,都能把人切下一段。” 将军没什么架子,像老朋友见面似的,扶着腰上的佩剑大步走过来。 他盯着秦昭瞧了半晌,终是开怀地调侃起她来。 秦昭额头滴下并不存在的汗滴。 秦国的女人,有这么彪悍吗?好像、好像还挺不错? 不必要女人温顺,不必要女人悦人。 如此看来,秦国的女人在历史规则的束缚里,能更大限度地做自己,是件幸运的事。 “身手胆识皆上等。可惜,可惜。” 黑袍将军目光落在孙膑身上,不着过多言语。 “人生历练而已。可惜,亦不可惜。” 孙膑坐在轮椅上,双手交叠前推,泰然处之。 “膑携昭,谢秦国上将军公子虔搭救。请恕膑残损之躯,无法起身行礼。” 原来他就是赢虔,秦国新君嬴渠梁的兄长。 秦昭连忙站直,和孙膑一齐行礼。 “嗨,既知我赢虔之名,应知我不喜这等虚礼。搭救算不上,即使我不出手,你也能制服这歹人,只是多少受点伤罢了。” “将军恩情值得膑礼拜——若膑受伤,有人会心伤,此乃膑之不欲也。” 赢虔不耐地摆手。 “毋要如此说话,虔多在军中,不喜文官这套。诸位可是来我秦国应我国君《招贤令》的?” 不等他们作答,赢虔审视孙膑,意味深长地笑道。 “我秦国求贤,不是穷人买粮,不论优劣只求饱腹……我秦国,并非来者不拒,是个人都要的。” 秦昭知道,孙膑的样貌入世定会遭人误会,却不想这么快就人被挑明。 她欲要上前辩解,孙膑却拉住了她。 青年坐在轮椅上,拂袖端坐,背脊笔直。 “膑亦然——不是什么样的国君,都值得膑辅佐的。” 赢虔开怀大笑。 这个青年一身脾气,却比那些个鼻孔望天只读圣贤书的无聊子弟,要来得对他胃口! …… 桑冉和秦昭他们汇合,身上也是一身血迹。 后面,有秦军士从林中抬出五六具尸体,皆被一根木棍洞穿咽喉毙命。 鉴于他们来秦国是为《求贤令》,赢虔护送他们去到栎阳,给他们指路专为贤士们修筑的招贤馆后便离开了。 秦昭他们没去馆内,反而自费找了家旅店下榻。 桑冉去停马车,秦昭推着孙膑准备回房。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昭,是你吗?” 秦昭抬头,楼梯上素袍的青年正冲她招手。 孙膑有些意外,她竟在秦国有故交。 “鞅?” 孙膑挑眉。 他听见她这样叫那人的名字。 第26章 秦·招贤 “昭,真的是昭!”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秦昭也能看见曾分肉同饮的桌友脸上欣喜的神情。 青年扒着扶手,快步拾级而下,宽袍大袖因势飞扬而起,倒令他更加潇洒了。 不一会,名鞅的青年就来到秦昭跟前。 他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开口便笑。 “昭瘦了。看来魏国至秦国的路,都是小气量,不让人掉些皮肉,不肯让人过关。” “但它的小气量怕你……鞅,长途奔袭,你是怎么,呃,多长了一圈的?” 秦昭歪歪头。 同样是从魏入秦,为什么这个人竟能精神十足、珠圆玉润的,而她恨不得扑进被子大睡天。 更别提刚经历的那场厮杀,她已经快身心俱疲了。 “昭若想知,下次可与我同行看看?” “免了,鞅,我绝对不要再找虐跨国了……简直非人干事。” 秦昭连忙摇头拒绝,身体甚至下意识向后退了几步。 鞅正要与她继续对话,却在她的退让下看到了轮椅上的青年。 黥面的男子毫不遮掩脸上的痕迹,仿若脸上并无墨字那般泰然。他的眼神平静,似乎不会在意任何落在他身上的异样目光。 他样貌端庄周正,喜怒不形于色,即使只安静坐在那里,见过之后就很难忽略他的存在了。 第50章 ——是位看似文弱,实则刚强的君子。 不过黥面膑脚,自魏而来……难道是那位? “在下孙膑,见过卫国公孙。” “哪有公孙?在下卫鞅,见过君子。” 士相见礼,互通姓名。 原本不会相见的两颗璀璨星辰,首次重合了轨迹。 卫鞅并不意外对方仅从名字就能猜到自己是谁,即使他俩在魏国素未谋面。 毕竟他曾为公叔痤效力,作为庞涓的政敌,孙膑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并不奇怪。 秦国真是充满惊喜。 卫鞅的目光又落到昭身上。若魏国那次吃酒只是印象深刻的话,那秦国重逢让他对这女子更加好奇了。 “我的名字是秦昭,原来你叫‘卫鞅’呀——嗯?卫什么?什么鞅?” “卫鞅就是卫鞅。‘秦昭’?好名字。” 她这副失神的呆滞反应倒让卫鞅意外了。 看样子秦昭对他并非一无所知?那不就更有意思了? 秦昭说了声失礼。 她抓过卫鞅的手,颤巍巍地在他手心里写下“卫鞅”俩字的秦篆。 “是这两个字吗?” 她急切地问。 他略微停滞,似在辨析掌心的字,又似在思索她行动背后的含义,最终他笑着点头。 秦昭抿住嘴,生生将惊叹压在喉间。 原来鞅是卫鞅,以后会因封地变成大众思维里最熟悉的“商君”,把法治刻进华夏根骨的那位商鞅啊! 若是结识孙膑时,秦昭感受到了历史车轮的冲击;此刻知晓商鞅就在跟前,她的世界里掉下了一颗历史陨石,引发一次铺天盖地的小行星撞击。 华夏先祖啊—— 我跟商鞅分过肉、喝过酒、聊过天,我还拉着他的手! 拉着手? 秦昭立马放开法家大佬。转过身捂着胸口原地跳了两下,目光灼灼地看向孙膑。 先生、先生,你明白的吧?明白我的意思吧?咱们先别休息了好不? 秦昭不说话,毫不掩饰她的兴奋,拼命向眼前人使眼色。 孙膑靠着椅背目色转深,不做言语。 卫鞅看着他俩眉来眼去,兴味更甚。 最终,孙膑叹气让步了。 “他国逢故友,人生快事。卫鞅若无急事,可愿赴昭邀约,与我等一同进食相谈?” “既有故友,亦有新交,友人之邀,鞅岂有推辞之理?” 好耶。 秦昭心里的小人握拳。不还卫鞅一次酒肉,总觉得对人有亏欠。 而且,先生和卫鞅交好的话,秦国会更适合他的——商君可是为大秦注入法治的人,他可不会因嫉妒徇私。 先生那么好的军事人才,卫鞅一定能让他尽情施展才华。 “先生,我去叫桑冉——记得让店家多上些肉,咱们今天就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秦昭拍手,语气轻快。她把孙膑推到卫鞅跟前,把卫鞅的手搭到轮椅上。 “我家先生就先拜托你照看咯,‘故人’。” 秦昭立马窜出旅店,将时间留下两位新交。 “‘我家先生’?原来昭是您教出来的?” “咳……卫鞅不要误会,我与昭并非师承关系。至于‘先生’,只是昭口无遮拦、顺口叫唤的而已。” …… 秦昭找到桑冉的时候,他正在水槽中清洗双手。 血污从指尖脱落,他的手在清水的涤荡下,又变成那双无害的梓匠之手。 秦昭突然有些心疼。 孙膑和她在马车里就收拾好自己了,但桑冉要驾车,根本没时间打理。 她挑起栏杆上的布条,在清水桶中打湿拧干,过去帮他擦脸。 “桑冉,谢谢你。等安定下来,再一起造些惊奇的东西吧。” “……昭昭,你这样我有点害怕——说吧,又要冉做什么?” 桑冉无奈望天的模样叫秦昭怄气。 她拿起布条抽他,被他闪身躲开。 “想对你好还不行?别皮了——快点恢复人样,身上有伤没有?” “别小看冉,几个毛贼而已——你呢?第一次见杀戮,这里还好吗?” 桑冉指指她的胸口。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秦昭有些鼻酸。虽然在来栎阳路上,知道她心病的孙膑就开导过她。 但桑冉能留意到她先前不对的情绪,这份心细让她的心更暖了。 “能有什么事,别小看昭!你好了没,我要你赶紧地、麻利地跟我去吃大餐。” 桑冉清理完脏污,就被秦昭拖着走进旅馆。 路上,她告诉他,一会还有个新朋友一同用餐。 刚进旅馆,桑冉就看到孙膑身边那位所谓的“新交”。 警觉过身,恶寒暗起——能让自己起这般墨家应激反应的,那家伙怕不是法家能人吧? 桑冉看着拽住他手臂的秦昭,对她的认知又刷新了: 兵家、墨家、法家……昭昭你这是要干嘛?开稷下学宫吗? 秦昭把桑冉拉到一边,目光灼灼地望向相谈甚欢的孙膑和卫鞅。 她感慨没有相机能拍下这极具纪念意义的一幕,只好拉过桑冉,神秘兮兮地跟他剧透。 “看,或许秦国未来的军政领头,就是在这家无名旅店里第一次会晤的呢。” …… 第51章 “膑来秦国,也是为《招贤令》?” “若膑说是被拐来的,鞅你信吗?” “信,为何不信——只是膑为何不去招贤馆入住,要在此处落脚呢?” “鞅是为何,膑亦是为何。” 两人相视一笑,言语试探间,他们便明了彼此的目的意图不差分毫。 ——是思路处事相似的人。 “若膑留秦,意欲做何等大事?” “鞅说笑了,膑无大志,此生只涉军务,只想做些攻魏复仇的小事。倒是鞅,想必所图甚为高远,为膑所不及也。” 卫鞅朗声大笑。 他们目的不冲突,或可相互扶持,相互成就——毕竟人各有长,行军打仗他虽也能上阵,但交予兵家贤良,岂不更美? * 齐国国都,临淄。 若说战国年代,诸侯间割据争夺,常年累月的战火侵袭能将人消磨得疲惫不堪,那临淄则像一座世外桃源之城,能够将饱受战乱动荡的倦怠之心温柔抚慰。 这里物华民富,家殷人足,商业经济高度发达,亦是文化、音乐、娱乐之都。 稷下学宫日日时时都有学子上演激烈辩论,各家学派在此著书立学、争奇斗艳,单纯又激烈的“口舌争斗”背后是一片文化的欣欣向荣。 齐国《韶》乐绝妙,连孔子都发出“月不知肉味”的感叹。除却贵贱同乐的蹴鞠,王公世祖的赛马,女闾也是钱财殷实之辈放松娱乐的好去处。 但这些对落座在临街酒肆高处的白眉长须老者而言,皆不如手中这碗齐国临淄酒来得醇爽。 许是齐多商贾的缘故,生意往来不免离不了饭局酒桌。这临淄酒醇美利落,不伤身不晕头不误事。 老者享受酒水带来的口舌之乐,思维却越发灵敏。 他透过临淄的房舍楼宇,大小道路的纵横交错,将世间看得透彻清明。 “奇,鬼谷老儿不在山野餐风饮露,竟在此耽溺酒乡……难不成真服老了,终于对执棋改换天下失去兴致了” 来人边说边往白眉老者案前盘腿落座。他一身裘褐,脚踏跂蹻,蓬须乱发,地道的农家老汉装扮和老者木簪靛带大袖长袍相比,便格格不入起来。 “啧,墨家巨子今日得闲来酒肆溜达?事毕否,人安否?” “友乎?老贼休提!” 鬼谷子取来一只新碗,给墨家巨子斟了半碗。 巨子嗅嗅碗中新酒,把它当水喝了。 “秦国新君这手招贤,对你的‘棋局’可有影响?” “无碍,预料之势。” “我先前瞧见门下传书,你那小弟子可是被同门坑得身残志消,绝了将路……” “无妨,命有此劫。” “你这老儿,自己的徒弟都不心疼,真真铁石心肠!” “巨子不也如此?你那公输小徒,只得你师徒之名,却是半点墨家真传都学不到——知晓他存在的人都知其孤僻不善交,却不知这‘孤僻’有多少墨家手笔。” “冉毕竟是个‘公输’,有些芥蒂我……但我也没做绝,他那个家老游侠哪次寻机械图我拦着了?倒是你,纵容门下弟子自相残杀,你不是很看中你那小弟子的么?” “吾今日方知,墨家‘兼爱’原来也分人;我自然在意我那徒儿,不然我为何来齐?” 巨子白了他一眼,抢过鬼谷子的酒壶仰头便饮。 “给你小徒留点师尊的礼物?你怎知他一定来齐?秦君广纳贤士,秦魏死仇,他去秦也未尝不可。” “浅薄。我的卜算不会错——庞在魏可享荣华,孙入齐可扬名雪恨。巨子不懂其间玄妙,世间皆有定数。” 巨子拍桌佯怒,非要鬼谷先生再占卜一局。相里氏这支墨家,从来只认双手造物。 老友撒泼,鬼谷子无奈,为了拯救可怜的酒案不被巨子分尸,他掏出卜钱演算。 老铜碰击声清越,落案定命。 鬼谷子随意瞥了眼卦象,当即俯身双手撑案,双目狰狞似要将案几上的铜钱灼成灰。 “怎、怎地了?” “变了……不在齐地——在秦?!” 鬼谷先生连忙起身,在酒肆楼上踱步掐指,越演越震惊,越算越疯魔。 老友虽不再言语,但墨家巨子见他如此,心中亦能推断世间恐有大变动。 “腹?[1],腹?!”他连忙招来亲徒,“你是相里氏下一任巨子,你如何看秦君的《招贤令》?” 腹?在巨子身侧躬身。 “待秦变法,看秦变哪一门法。” “若秦法与墨相合,相里氏可重归故土。” 第27章 秦·招贤 见桑冉步子太慢,秦昭便绕到他身后,推着他走向围案。 明明平日一到进食用餐,桑冉就是仨人中最积极的那个。方才在外面还挺高兴的,进店之后他反倒不甚乐意了。 是因为多加了个人么? 秦昭心中这般猜测着。 战国时代士子之间结交挺频繁的,言两语就能变成好友知交。 桑冉这般反应,难道是因为本身害羞,更习惯循序渐进的方式? 转念一想,桑冉和孙膑都能一路走到秦国,估计和卫鞅也能好好坐下吃个饭。 ——毕竟现在餐桌上唯二的俩人,氛围都还不错呢。 “昭和冉来了?快入席。” 第52章 孙膑见到他们过来,指着身边让他俩入座。 卫鞅见状,顿时啧啧称奇。 秦风粗犷彪悍,同案分食已不奇怪。 但这位大大方方地同案直取菜肴,还让唯一的女孩子坐在中间,着实让他触目惊心了片刻。 看他们习以为常的样子,举手投足间的熟络和亲密……孤家寡人单独坐在对面案上的卫鞅,顿时觉得大块的羊肉也不香了。 “昭昭,别吃这个菜,苦死了——膑,我与你何仇?我的舌头!” “是吗?我尝尝,呜——先生,为什么点这个?” “吃不下?那好,跟我回齐国去吧,毕竟来秦国,昭以后只能吃这等苦蕨了。” “放下,我一人就能干掉它!” 孙膑欲取走装苦蕨的豆,被秦昭一把护住。她当即旋进口中一大箸,整张脸都被苦到扭曲。 桑冉见状,赶紧帮她夹走剩下的大半,面不改色地吃掉。这下孙膑也不光看,提起木箸,平静地向最后的苦蕨送进嘴里。 秦昭艰难地把苦蕨吞下,口中的余味依旧令人崩溃。 她赶紧抱起案上的壶,仰头猛灌。空壶之后,她大气地放下陶器。口中似被凛冽灌顶的风席卷过,苦味消散,只余草木清新。 秦昭这才发现,她刚刚喝的是酒,不黏不缠潇洒大气的秦酒。 抬头一看,在场位青年皆对她豪放狂饮之态目瞪口呆。“昭昭海量……虽在魏时便知昭昭擅长饮酒,但这可是秦国栎阳老酒,因其废粮劲大,此次招贤才被允许售卖给列国士子……昭昭之气量,鞅自叹弗如!” 卫鞅对秦昭举爵一饮,以示敬佩。 但他话一出,桑冉便不满了。 “你就是卫鞅?在魏国你就带昭昭喝过酒?竖子居心何在——且慢,你怎么能叫她‘昭昭’?” “看来你便是桑冉……君子能以‘昭昭’唤她,鞅亦可。鞅向来身正影直,既无居心,话亦投机,何以不能与她同饮?” 桑冉撸开衣袖,似要与他争个高下;卫鞅向来软硬不吃,蔑视之气只差高呼“放马过来”。 墨家与法家的论战似乎一触即发。 “昭?” “呜,别吵,头好晕——” 孙膑连忙伸出手,接住了头往下栽的秦昭。 酒劲似乎上来了……想想她今日经历刺杀,心神震荡,再千杯不醉的人,一壶秦酒下去,不栽才怪。 “还是先生好……祖宗们不要吵架……要团结,要建秦!” 秦昭枕着孙膑的手,迷迷糊糊地说着醉话。 可不是醉话嘛——哪有人管二十岁青壮小伙叫“祖宗”的呀,他们可还没变成宗庙里的牌位呢! 况且又不是同族,就算是“祖宗”,他们的牌位也摆不到一块儿去。 “昭看来醉了,想必今日太过劳累。冉和鞅还要继续吗,膑倒是可以给你们作个见证?” 孙膑将秦昭放置腿上,笑着提议。 桑冉连连摇头,提起木箸开吃。卫鞅也松了气势,抿着酒,视线在人身上来回。 看来,留秦对孙膑并非首选,桑冉了解不深不好判断…… 但卫鞅可以确定,若他决心在秦变法,想要与孙膑这种对胃口的人共事,最需要要绑住的人是……秦昭。 卫鞅笑笑,放下酒爵。 他起身拱手,向对面之人邀约。 “日后,秦君招贤大会,鞅可否有幸与诸位同观?” * 秦国国都,栎阳,秦王宫。 “渠梁,渠梁哎——” 赢虔迈着大步朝内殿疾行,大声呼喊秦国新君的名字。 秦国境内,朝野上下,敢如此放肆大胆的直呼国君之名的,也只有他这位上将军、国君生母以及少数几位血亲长辈了。 “呔——这天都黄昏[1]了,殿中为何不多点些灯[2]?秦伯何在?秦伯——” 殿内光线昏暗,赢虔差点被不知哪来的案几绊到。 身为能御马仗剑的猛将,赢虔虽不至于踉跄摔倒,甚至连痛感都没啥感觉。但直性子的他免不了骂上一句,招呼内侍掌灯。 被唤秦伯的内侍是秦献公嬴师隰在世时就在内殿的老人了。为人心思细致、忠心护主,被献公赐了国氏,他几乎是看着这俩兄弟长大的。 因其年长,名已不常用,兄弟俩从小喊他“秦伯”喊惯了,这称呼就一直沿用至今。 要说为何其余六国要将秦国视作蛮夷呢,这般君臣之相,在他们眼中是逾矩僭越,是尊卑不分,是于礼不合。 但在秦国,这都不算事。 “牛羊都知这会儿该歇歇了。大哥不愧军中猛士,倒是精神得很。” 稀稀疏疏的青铜树灯边传来青山之声。 秦君嬴渠梁年岁不高,却已有稳健之势。假以时日,未必不可成为比天山岳。 “若是精力没处发泄,就去殿外多耍几套剑,别在我这嚷嚷,吵得我眼睛疼。” 手中的竹简在昏黄中晃了晃,嬴渠梁头也不抬,兄弟间习以为常地拌嘴调侃,又朝右方的暗处挥了挥手。 “秦伯,不必上前理会他——大哥夜里发疯呢。” “呔,你这小子,不识好歹,大哥这不是关心你吗?这么暗的地方看竹简,你那对熊眼还要不要咯?” 嘴上虽在跟人掰扯,赢虔手上可没停。 第53章 他摸到青铜树灯前,找到点灯的引火,就着豆大的灯焰燃上,再用它把没点的油盘点着。 “渠梁啊,咋不多点点灯呢?以前也没见你这样……” 赢虔在国君旁边嘀咕,点完左边这座青铜树灯,又准备去点右边那座。 “哥,我的好大哥,够了,够了——我就看个竹简,再点就浪费了。” 嬴渠梁连忙放下竹简拽住赢虔,生怕他真去把这满殿的灯都给点上。“秦伯,咋回事这是?渠梁连灯油都用不起了?这段时间我在外帮着清缴别国破坏咱招贤的绊子,家里那群老贼翻天了?” 手扣在佩剑上,赢虔双眼瞪得浑圆,一副但凡内侍答个是,他便立马提剑上门讲理的架势。 嬴渠梁捏着眉心叹气。大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这下他的头是真的发昏了。 “回公子虔,国君担心系贤馆贤良,担忧他们入夜照明用度不够,遂把殿中配备的灯油拨去了大半,是矣这殿中灯才未点满……” 老侍这才上前揖身作答,平静的叙述却不掩对国君的疼惜。 赢虔的手在剑柄上握住又松开,他随后一踏脚,灭了引火放回灯架上。 嬴渠梁并不意外兄长此时的沉静。他心知,他的兄长是个外粗内明之人,绝非世人眼中空有武力的鲁莽之辈。 “渠梁,大哥明天领一队将士,给你猎些子野物回来熬灯油。” “大哥,为点灯油就出动我秦国军士,你是要让招贤馆的贤良们看看我是何等昏庸的国君么?” “那你削了我那的军费,把你的灯油补上。” “都是行伍里待过的,渠梁怎会不知军费之重?大哥,我真谢谢你啊……” 秦伯默默退回暗处,看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相亲相敬,眼中满是慈爱。 和兄长吵了会嘴,嬴渠梁的心情倒是好些了。 长兄如此待他,定是发现他今日心有郁结,否则也说不出那么离谱的提议。 会好的—— 只要为秦国招到贤良,能让秦国强大起来,他和兄长就不必如此苦苦支撑。 奈何有些人脑子转不过弯,贤良还未招来,就开始守着国中那点位置,给他下绊子了。 嬴渠梁盯着扔在案上的竹简,萤火映照下,气息渐寒。 “怎地,那群老贼还真给你找不痛快了?” “大哥看看,还没开始呢,甘龙他们就想把族中士子拉过来填空缺。” 赢虔接过竹简扫了眼,立马将它拍到案上。 “这群鸟人,干活不积极,抢食比谁都猛,脸呢!” “大哥莫说,老甘龙上书有些地方倒也无错——列国士子不熟悉我秦国国况,贸然任用确实可能收效甚微……” “渠梁莫急,你先把世家这群兔崽子丢我军中,大哥帮你好好练练他们的筋骨皮。其他的大哥不擅长,只能你自己谋划对策,时间还来得及吗?” “那渠梁就先行谢过大哥,近患既已无忧,渠梁便有心力在招贤会前想出办法。” 嬴渠梁望着他的长兄,感激之情无须过多言语。 赢虔生性豁达大气,冲他挥挥手便已领情。 “对了,大哥,今夜摸黑来寻渠梁,是有什么事要跟我合计?” “呔,我怎把这事给忘了——” 赢虔一拍头,才恍悟自个儿忘了谈正事。 坐在软席上的嬴渠梁无奈笑笑,拍拍身边的位置,让兄长过来详聊。 “大哥跟你说,今日咱把脱手的贼狗全缴了——啊,还记得几日前那个膝盖受伤、行路不便的外来士子吗?他在我秦国境内遭受刺杀,被救下后你让吩咐我重视这件事,别让外国贼人搅了咱的招贤呢——” “大哥,说重点……” 揉揉眉心,嬴渠梁倍感心累。 他大哥哪哪都好,就是遇到军政以外的事,汇报总抓不住重点。 “哦。这贼子已被全诛,大哥检查过尸身全是魏狗——他们今日又准备对腿脚不便的人下手,结果被反杀。” “魏人?专挑腿脚不便的人?魏国那边难道有什么别的动作?” 顺着赢虔的话,嬴渠梁陷入思索。 秦魏死敌,一些风吹草动都要细细考量。 “呔,想那么多做甚,我看他们就是想劫人——估计今天碰上的这些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呢。” “劫人?大哥快与我说说,他们劫的事何人?” “两男一女,男子青壮,女子妙龄,皆非鼠胆之辈。一男腿脚不便,空手坐椅可躲流箭、夺兵刃,丝毫不乱。另一男林间穿梭,以一细棍连毙六人,毫发无损。女子……好看?忠心护主?不对,不像啊……” “大哥可是看上那俩人身手了,想要去军中?” 嬴渠梁笑着看向兄长。 他求贤求八方之才,虽急求令秦国脱胎换骨之人,但若是军中贤良既有何拒? 赢虔兴奋了一瞬,又克制情绪压下激动,盯着国君迟迟不语。 “渠梁,大哥问你一句,你求贤当真不看出身、不问过去?” “我嬴渠梁对天地起誓:为国求贤只看贤人之策能否强我秦国——能,即使岁小儿、蓬头褴褛流民,吾以国礼待之!” “好!” 赢虔当即一拍桌,立马拽住国君,兴致勃勃地与他说起一面便吊起他胃口的黥面青年。 第54章 兄长的眉飞色舞嬴渠梁已许久未见。 自招贤馆建起陆续入住列国士子起,他这长兄对“只会擦嘴皮的读书人”向来没甚好话。此次竟能有入兄长锐眼的角色,倒是叫他有些兴趣了。 嬴渠梁又想起内吏景监日前与他推荐的大才——似乎是叫……卫鞅? 他本想让景监叫人上前看看,景监却言与对方萍水相逢。那人知晓景监身为秦国内吏,非但不求他引荐,还要让他隐瞒——“秦国新君既以赤诚招贤,鞅必以真待之,不可取旁门左道。” 嬴渠梁会心一笑。 日后的招贤会,秦国之未来,或可如日昭昭。 第28章 秦·招贤 进入栎阳第四日清晨,秦昭在旅店醒来。 外面的人声早已连绵不绝。 秦昭用木杆撑开窗牖,看着外道上的秦人黔首来来往往。 秦语秦言便这般顺着风,吹进她耳间。 “是今个国君来招贤吧?你们说这堆外来士子能留下多少?” “留多少?说出来忒气——咱老秦好酒好肉招呼他们,就几日前还跑了不少人!” “有这事?鸟,这群软蛋!能让某日日吃口肉,某就是累死也乐意啊。” “就你,还想吃肉?可不见你哪哪跟‘贤’沾边——若是你敢绑个士子回去给你家女娃,再造个小娃给国君送去,指不定还真能分到口肉。” “哪个士子最贤?某今夜去试上一试……外来的士子受不住苦,咱老秦人自己的种从来没在怕!” “……” 因这跑偏的彪悍对话,道上顿时人声沸反盈天。有起哄的,有赞同的,亦有放声大笑的,栎阳城仿佛瞬间活了起来。 老秦人说话从不藏着掖着,黔首们将这种直来直去的快言快语继承了个透,丝毫不避讳。 秦昭脸上不禁流露出笑容。 秦国和魏国很不一样。 栎阳和大梁也完全不一样。 这似乎是两句废话—— 哪里能有一样的国家和城市?世上的存在皆有它的独一性,它们都不可复制粘帖。 但它们又不是废话: 秦国和魏国不同,一个里里外外都透露着清苦,另一个是被金银珠宝装点过的安然。 和有序富丽的大梁相比,老旧灰败的栎阳完全不像是个国都。栎阳的一切都是灰扑扑的,但内在却比大梁要鲜活得多:它毫不遮掩自己的贫瘠,骨子里透着一种硬气。 栎阳的黔首们非常质朴可爱。 虽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人,但每次秦昭和桑冉在道上走过时,他们都会垂手让道,安静又热切地把目光投到他们的背影上——仅仅因为他们身着类似列国士子那样的衣袍,被认为是招贤馆中的贤良。 老秦人嘴上对逃跑的士子骂骂咧咧,痛斥他们怂包软蛋,但真有士子从招贤馆出来闲逛买些“新奇”的秦货,这些人又恨不得半卖半送,唯恐让士子们吃亏。 或许这些行为源自国君的一句嘱咐,又或许老秦人们对脚下土地的爱让他们自发地行动着: 没有人不想让国家摆脱贫弱的帽冠,每个人都愿意为留下希望尽可能做些什么。 秦昭很庆幸自己跟着孙膑学了秦语,否则她将像只会雅言的列国士子们那样,只能讶异秦人对贤良的热切,却无法理解这些憨厚淳朴的灵魂。 千千万万个他们构成了秦国。 万万千千个你我构成了华夏。 每一次开窗,每多看一眼、多听一句,内心总会被充填进什么。 秦昭知道,她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国民,没办法不喜欢这样的秦国。 即使她的出生在遥远的未来,但在战国时期秦国的土地上,她那惶恐不安的灵魂仿佛找到了联系与归属。 “昭昭,你好了吗?”随着门扉叩响,桑冉的声音传过来,“还去招贤会吗?你若不去的话,某个人可要高兴了。” “等我下,马上好,肯定去!”屋里,秦昭的回答短促有力。 秦昭离开窗牖,拿起边上一根绿檀发簪,熟练绾起长发在头上盘好,插上木簪固定发髻。 簪头被孙膑削成了镂空的云纹,虽然样式简单,做工却没一处瑕疵。 在逃离魏国前,木簪就被孙膑赠给了秦昭。 路上她一直舍不得用,生怕遗失了。今日是非凡的盛会,她虽然没有盛装的条件,仔细拾掇下自己还是能做到的。 秦昭整理衣衫,确认行头无误后,她走了出去。 门外,孙膑坐在轮椅上与她颔首示意,卫鞅站在轮椅边跟她招手,桑冉靠在旁边一身散漫的气息。 “咦,先生、桑冉和卫鞅,你们怎么在一起?” 面前这架势不免让秦昭困惑。即使约好了一起去招贤会,但她没想过他们全都会在房间外等她。 她稍微有些不自然,暗问自己先前有没有磨蹭。 “你还不知道吗?这俩自聊上后,冉都怀疑他们根本就把我当不存在了——”桑冉翻翻白眼,跟秦昭控诉,“你看膑现在这样,出入都不需要我操心,某人直接接手。估摸着下一步,冉就该自己单开一间住处了。” 卫鞅反讥道:“那可不一定……若是冉也入选秦国贤良,恐怕就用不着再开房间,秦君直接给你送上屋舍。说不定咱们还要做近邻。” 桑冉一阵恶寒:“昭昭啊,那你选的住处一定要离这家伙远一点,我可不想每天一开门就是噩梦。” 第55章 “如此说来,那鞅务必要让冉的期待落空,日日噩梦才好呢。” “……冉跟你不熟,请君子不要用这么熟络的语气与我说话。” 眼见桑冉和卫鞅又绊起嘴,孙膑转了转轮椅,邀请秦昭过来。 跟这位法家斗嘴皮子,某个自我放养的墨家实在是太嫩。 “走吧,昭,我们先去招贤馆,你不是一直都在期待这一天?不用理他们。”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膑,一路上的结伴扶持之情呢?当被风刮啦?” “然也。鞅与你的畅聊之谊,膑也要忽视?” 本在斗嘴的俩人又围到轮椅两边。 孙膑被吵得头疼,奈何轮椅被俩人拽住,根本走动不得。 秦昭笑了。 这群男人也不过二十五来岁的年纪,战国时代虽逼迫着人早熟,她很庆幸能看到的不是书本或是画卷上沉淀后的他们,而是他们藏在在骨子里的少年意气与活泼。 或许这种东西在他们坚定迈向自我道路时会消磨干净,但此刻一现昙华,将铭记终生。 “出发吧,迟了可不好。” 秦昭笑着拍了拍他们的背,推上轮椅往前走。 前路若有友人相伴而行,风雨不惧。 …… 这是秦昭第一次踏进招贤馆。 虽然来栎阳的次日,她就有在远处望过那么一眼。 那会瞧不出什么,只觉得新建的招贤馆和栎阳的整体风格浑然一体。 如今进去细细一看,好家伙,老秦人简直把勤俭节约刻进骨子里了,说是新建的招贤馆,实际是废物利用,将原先一间老仓库分隔收捡改造来的。 秦昭看不到房间内设如何,但看周围列国士子不见明显消瘦,有些人反倒容光焕发,想必这些贤良之才是受到良好招待的。她转念即知,秦国可能把能用的投资尽可能地都用在了刀刃上。 库房平地正前方放着漆成全黑的将军案,四周依次摆着不少小案和坐席,更外围的便是些蒲团。 国君尚未到来,这里应该是招贤会的现场。 秦昭一行人停在稍远处的廊下。 她能理解孙膑不太愿意暴露在大众视线里,但不能理解卫鞅。 这个事业心极强的变法达人不仅跟他们一起躲在这,还特意站在孙膑身边,唯恐前方的树干遮不住他又胖了点的身躯。 这可是秦国新君嬴渠梁主持的第一次跨国人才招聘会,也是大秦帝国从此广纳六国贤才的开端—— 身为在历史上被大书特书“商鞅变法”的卫鞅,不去和嬴渠梁“以强国之术说君”“语数日不厌”,反而躲起来是几个意思啊? 秦昭看着眼前略显伟岸的青年背影,一想到他神秘兮兮的笑,右脚竟不自觉有些想踹什么的冲动。 ——人都在招聘会现场了,偏偏不想给老板递简历的傲娇都是恃宠欺人。 * “贤良入席,秦公至——” 伴随着掌事呼告,院中即静,士子们拱手揖礼,依次立在两边。 嬴渠梁大步向前,从容走至案前。 看着院中俯首的贤良,嬴渠梁心中不免壮怀激荡。 为顾及士子们抵秦时间不一,不断缩减用度供应这座招贤馆,看到还有这么多人留下,这位秦国新君不免感到一切忍受都是值得。 “诸位先生不畏千难万险,入我秦国,嬴渠梁深感敬佩,与我国民共谢诸位涉秦应贤。” 嬴渠梁平复心中豪情,为表诚意,竟躬身以时揖还礼诸位贤良。 诸位士子起身,面见秦国国君后,不免叹息议论。 嬴渠梁自知,比起兄长那副不怒自威的猛将仪态,他的外貌体型确显平庸,不似一国之君。 他深知虚礼无法打动这些有志之士,越发淡定从容。虽说功业之心不可量,有志者不怕吃苦,但秦国也非到杂芜之人亦不拒的地步,收罗浑噩度日之徒。 “秦地处西,远离中原,积贫积弱,人才凋零。渠梁心有强国之愿,是以急需贤良助秦强盛。诸位饱学之士,秦地求贤若渴,二者恰若久旱逢甘霖。秦国可令诸位一展所长,诸位亦是强秦之不二功臣。 “然秦地与诸国交流甚少,渠梁对诸位所长亦知之甚少。恳请各位贤良再费时日查我国情,视秦之不足,以所长出时宜策论,国府审之,必予诸君适宜职位,若有一丝偏颇,渠梁殿门大开,以待贤良鸣屈问罪。” 士子丛中顿时炸开了锅。 嬴渠梁提起笔,推开黑案上的竹简,朗声道:“愿入秦者,渠梁亲笔着墨录名。即使日后无缘,渠梁必以礼谢之,令其不虚此行。” “何等荒谬!” “闻所未闻!” “秦官高贵!” 大半士子们羞愤起身,甩袖而去。 嬴渠梁起身再拜。 “诸位士子来秦不易,内吏景监,速速为先生们送上金钱,以资其旅。渠梁谢过诸位。” 国君躬身许久未起,其诚在座皆可观。 有寥寥数人复坐,等离秦士子彻底离场后,空了半数的院子显得格外寂静。 嬴渠梁知晓,这些人是真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人,其中大部分人已认可他苛刻的求贤要求,甚至愿意留在贫苦的秦地奋斗。 但他们心中还有顾虑,需要一一被消除,才可慷慨赴任。 第56章 需要一个契机。 需要有人出来为他们发声,问出他们最期待的问题。 此时或许不适合他这个国君再开口。 嬴渠梁期待有人破局,但此刻士子们却陷入一种诡异的矜持。他开始怀疑自己先前的态度不够诚恳。 “我愿入秦,秦国国君可敢用我?” 石破天惊的破局之声。 木簪布衣,却是妙龄女子……这不是破局,这是把天捅了个窟窿啊。 嬴渠梁已经听见四周倒吸冷气之声了。 “渠梁愿闻女士子姓名——” 箭在弦上,他只能提笔,稳定心神。 “我叫秦昭。” 雅言似有些颤抖,却说得坚定。 她的姓名让嬴渠梁为之一震,他几乎不用再做询问,提笔便在竹简上写下两字。 不带丝毫拖沓迟疑,嬴渠梁就偏偏笃信她的名字一定这样写。 秦是“秦国”的秦。 昭是“天日昭昭”的昭。 第29章 秦·招贤 秦昭见到历史上的秦孝公,还是十分意外的。 虽然她只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但嬴渠梁本人和她想象中的帝王实在是差别太大了。 你见过只穿黑色布衣、脚踏布靴,腰围鞶带、仅坠一玄鸟玉坠,头冠几乎没有装饰的国君吗? 嬴渠梁这身,或许还没在场某些个齐国士子来得华贵。 秦昭看不清秦君样貌,但能看出嬴渠梁肤色偏深,绝非缩身宫廷殿宇之徒。粗粗一望,倒觉得他就像是秦始皇陵里兵马俑中的一员,是普普通通秦人中的一个,却又绝非平庸之辈。 嬴渠梁留有髭却未蓄须,想来是因二十出头的年纪坐上国君之位,想让自己看上去更成熟稳重些吧。 秦昭记得历史上周天子是赐给过秦献公嬴师隰一件黼黻的,作为他“与晋战于石门,斩首六万”,维护天子威严的嘉奖,也间接拔高秦国在诸侯间的地位。 若是嬴渠梁着黼黻来此地,或许更有国君威严一些。但她转念一想,新君如此装束,大概是想拉近和贤士间的距离吧。 但听听周围这些蚊蝇之声,秦昭有些惋惜,秦国新君的良苦用心都喂了狗。 “还以为秦人好战,其国君必是威猛异常,不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模样,真真叫人失望……” “听闻这位新君并非先君长子,他那位兄长才叫英武非凡。” 秦昭心有不忿: 攻击别人的外貌过分了啊。况且秦人又不是什么变异人种,即使他们住得远点儿、偏点儿,总不可能就变成青面獠牙了让你们当猴看吧。 入秦这般久,也没见你们这般关心秦国国情,初见便如此恶意揣度,怕是根本没想留在秦国效力吧。 列国士子入秦,有多少怀着恶意入秦,等着看秦笑话? 说到底,还是弱国无外交,贫弱之国没地位,腰杆子不硬。 秦国被六国排斥在外已久,早已成为他们眼中的蛮夷。 但谁能想到呢? 就是这样一个边陲的“蛮夷之国”,竟然能连出七世明主雄君,完成了华夏历史上的第一个大一统,把统一刻进后世的血脉里。 秦昭目视着这一切。 秦国这只巨兽苏醒的契机,就再中央那个被士子鄙夷的、其貌不扬的国君身上。 和后世参会流程差不太多,掌事唱仪式步骤,国君做陈词发言。 秦昭已经准备好听一篇文长篇大论的准备了。毕竟后世,开会是打工人最折磨人的事,有时候桌上水都喝完,领导话还没讲够…… 但秦国不是这样。 删去不必要的冗长流程,国君直接开门见山,丢下重磅炸弹,炸晕士子鱼大片。 这个跨国招聘不得了呀。 秦昭忽然打起精神,想不到两千多年前,就有人不仅懂“任人唯贤”,还懂“实践出真知”,甚至可以上升到“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上了。 秦昭的兴趣盎然,倒是和周遭士子们形成鲜明对比。 她不知道嬴渠梁是怎么想出这一招的,但这一招确实能把真正能做实事的人挑出来,并把他们放到合适的位置上发光发热。 前期耗费些时间,却绝对能达成事半功倍。 迫不及待地,秦昭想找孙膑和卫鞅聊聊。 以他们的聪明才智,不难从这些措施里看到秦君拳拳求贤之心。 “孤注一掷。胆识眼光,决心魄力……志向或可再进一步。” 卫鞅又在发挥他谜语人的特质了,失去主语的话变得模糊不清。 “秦国氏族老臣,恐难缠之蛆。” 孙膑一合手,望向秦君方向的眼神越渐深幽,随声附和卫鞅的话。 两人目光对视,像是完成了什么信息交接。 秦昭默默退到桑冉身边。 为什么同一个场景,能有这么多层解读?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初次感受到卫鞅和孙膑可怕,心思极细的人认真起来简直无懈可击。 “桑桑,你怎么看秦君的招贤方略啊?” “啊,昭昭问我?我无甚感觉,冉来秦并未有明确目标,只是……巧合。冉目前并无甚想法,昭昭非要问,那我只能以‘诚’答之。” 秦昭有点混乱。 她深吸口气捋捋线索:费劲心力把人拐到秦国来了,结果一个个不配合强秦到底闹哪样? 第57章 孙膑就不说了,以他的本事,虎狼之师的秦军怕不是能提高不止一点战力。 桑冉也太捂紧马甲了吧?曾经被他公开摆出来的齿轮和一旁的小部件,不就是能组成棘轮机构配件?能玩这些机械装置的,大概率就墨家那群科研人员了。 还有奠定一切强秦基础的卫鞅,只顾看未来老板尴尬好戏毫不为其所动,他和嬴渠梁的君臣不弃是真的吗? 看着列国士子对着秦国国君肆意欺辱诋毁,看着嬴渠梁不堕风度为离席的士子送上旅钱,看着他提笔独自面对众人的沉默…… “昭昭怎么这副表情?”卫鞅疑惑,随即恍然大悟道,“难不成昭昭想接国君的招贤?好气魄,快让鞅看看这秦君是否真心求贤。” “昭,别听鞅的谗言,”孙膑一眼看穿卫鞅的激将法,柔声安抚她,“至少现在我看不出秦国的优势,这位秦君纵使真诚,想要强国,必要寻意志坚定、非凡魄力之人,打破旧秦的桎梏。” 秦昭越听越气。 能破旧秦桎梏的意志坚定、非凡魄力之人不就全在这吗?你们倒是上呀! 秦昭却说不得。 早在第一次说服孙膑时她就知道了,没有到达的未来皆是虚无,永远没有当作佐证的力度。 可是没有人迈出那一步的话,未来是否就永远抵达不了了? 秦昭知道,卫鞅或许后面有个三面秦公,但她都把孙膑带过来了,如果让他看不到希望,是不是这一路就白走了? 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不太靠谱。 既然都让历史拐个弯了,那就索性玩票大的吧——或许她在这里前进一点点,未来到达光明的那天就能提前一点点。 手脚发软,心跳如雷。 她确实不敢轻易承受他人的生命的重量,但若只是伸个手,她或许是不害怕的。 秦昭目光坚定。 她闭眼将前面两位青年推开,迈步向那张漆黑的将军案走去。 “我愿入秦,秦国国君可敢用我?” “我叫秦昭。” 声音似乎在发抖,没有关系,深呼吸,就当是在做毕业答辩,就当是公开面试的环节…… 秦昭看着嬴渠梁提笔落字,转身面视列国士子,在满场倒吸冷气中,一步向前,笑容狷狂。 “哪来碎女子,搅乱求贤……女因何而笑?亦或秦公欲以此事辱我等士子?” 有人拍桌而起,顺带起一串口诛笔伐。 嬴渠梁欲借此机会破除贤良疑虑,却听她徐徐道来—— “我一笑诸位气量如黍,一见未闻之世,便以小人之心揣度圣明之君,妄为君子; 二笑诸位饱学之士,行事扭捏,不敢以身躬行,枉读诗书; 三笑诸位身为七尺男儿,欲做大事踟蹰不前,放任机会不知争取,辜负华年。” 秦昭环视周遭,于哑然中继续陈词—— “秦君开诚求贤,诸君既未遂先前士子离席,必有留秦展志之愿。若有顾虑,为何不敢开口,请国君详解? “昭唯女子,不及诸位贤明,我等女子秦君敢用,尔等能人志士国君岂会不用? “尔等顾虑,或因君子脸面不好开口,昭渺小如尘,且为诸君做颗问路之石。” 秦昭揖礼面嬴渠梁。 “昭一问秦君:若昭身具百家之长,君上愿以哪家学说强秦?” “嬴渠梁告士子:秦国求实不求虚,哪家学说有用,哪家能治秦强秦,渠梁必用之。” 士子们窜起,议论纷纷。 “昭二问秦君:若昭效秦至半,心疲乃倦,秦君可愿放人离秦?” “嬴渠梁起誓:秦国用人不疑,效秦者离秦亦不疑,除涉国之机密职位,诸君若有离意,年满任期,皆可离去。” 士子们左右相顾,心生安定。 “昭三问秦君:若昭本事不显,只能以萤火之光报秦,辛劳上策,秦逐我乎?” “嬴渠梁答众位:秦不吝官爵求贤,大才大用,小才小用,为我秦国劳心萃力者,毋分官爵,渠梁与国民同敬之。” 士子们拱手起身,拜谢秦君,欲争相上前录名。 秦昭心弦稍松,正欲功成身退,不料却被一红衣士子叫住。 “秦君,此女……士子您当真任用?” “渠梁无戏言,有识之人吾皆查之用之。” “皆行路,再对答?” “唯。” “好,这位……秦女,吾必待治国策论之时到来,若你无所行、无所出,必向吾谢今日羞辱之罪。” 秦昭目瞪口呆。 战国的士子们都一根筋吗?她都给他们特意找台阶下了,至于这么盯着她不放吗?战国的君子这么小心眼吗? 不等秦昭回应,红衣士子录名拂衣而去,丝毫未觉三道杀人眼光朝他射去。 不多时,院中士子皆散,唯余秦昭一人独领风骚。 她似乎还停留在那场对话里,她冲动的惩罚是什么?她到底答应了什么来着? “嬴渠梁谢女士子,秦昭助我招贤顺遂之恩,渠梁此生不忘——” “国君使不得,不用您此生,您就当我是个伶人,给您演了出狐假虎威的戏,把我名字划掉可好?” “秦昭,君无戏言。” “呜,我就知道——” 她看着这张带着笑意的、老实忠厚的秦国国君脸,完全不明白自己是被什么蛊惑的如此头铁逞强了。 第58章 嬴渠梁在世妲己,有毒!怪不得先生根本不来。 救命,在秦国上山下乡几个月,她还有命活着见到太阳吗? 秦昭偷偷瞄了眼大树后面—— 卫鞅早跑得没影,孙膑似乎要捏断轮椅扶手,桑冉已经在卷袖子了。 国君,救我! 第30章 秦·招贤 危矣! 秦昭顿时头痛、眼睛痛、身上也痛。 人真的是种奇特的生物。 前一秒,秦昭还被肾上激素鼓舞得意气风发,在秦国招贤盛会上逮着那群士子大杀特杀; 下一刻,攻守易势,她就被两道视线钉死在原地,认识到事后她才是那个会被大杀特杀的人。 秦昭彻底清醒过来。伴随着应下招贤令,就意味着还没过上两天安稳日子,她又要风餐露宿漫山遍野跑了。 再想想萦绕在孙膑和桑冉头顶的乌云闪电,她就只想找个挡箭牌,埋地当鸵鸟。 “秦昭,你怎么了?”嬴渠梁注意到秦昭脸色微变,关心问道。 “国君,能扶我一把吗?我腿软了……”秦昭哭丧着脸祈求道,而后发觉不妥,连忙又摆手,“不,我脑子有些不清醒,请国君别在意我说的胡话!” 人前爆发让秦昭有些脱力。 毕竟战国时期士子们可是能配剑的。在无法治的社会环境下,激怒他们的危险系数挺高。 若不是秦昭抢了先机,学足了孙膑那场碾压里的气势,劈头一顿弄懵了他们后,又替他们问出了心中所求…… 估计脾气暴躁些的反应过来,可能当场就拔剑让她血溅五步了。 秦昭一时恍惚,还以为自己真处在招聘会现场,刚刚完成公开面试,向上司请求一点微小的帮助。 语毕,她立马反应过来,现在她人在秦国,眼前的人不是上司,是一国之君。 ——即使嬴渠梁再面相淳厚无害,他也是秦国国君。 秦昭霎时间白了脸,背后又起了身冷汗。 或许要给自己下足够的心理暗示,时时提醒如此松懈真的要不得。 “秦昭是把渠梁当作自家长兄了吗?明明先前那么威风硬气,原来也是小小女子。” 嬴渠梁笑了声,给秦昭递上臂膀。 “我有一子,名驷,你这软脚羊羔似的模样倒是和他很像。” 秦昭的腿更加软了。但伸在面前的胳膊,她是真不敢扶。 驷……是在说第一个称王的秦国国君赢驷? 这是什么恐怖的亲爹滤镜,能把北伐义渠,西平巴蜀,东出函谷,南下商於的狼崽比作羊羔? 她秦昭何德何能,能和赢驷放一起比较啊——虽然是幼崽版。 等下,国君的重点是在调侃她为“软脚羊羔”是吗? 秦昭揉揉腿腿,撑着站直身子。 嬴渠梁有些意外,不动声色收回手,兴趣更甚。 他这第一位贤才招的充满意外,但不知为何,作为国君的他直觉秦昭有大用处。 就像一块包裹美玉的石头,必须刨除外面的石衣才能现世,嬴渠梁确信秦昭会是块值得发掘、磨砺的玉石。 秦君略思,他或许要从现在开始考虑,真要任用秦昭的话,该如何说服朝堂里的老顽固接受一个女子和他们同殿议政了…… “秦昭,虽然渠梁不能改变需要你先访秦再出策的决定……但念及你是女子,你可以不必深入偏远秦地,去到郡县就行。” 嬴渠梁试着为秦昭考量,给她出了个折中的方案。 “国君,您招贤的本义是什么?不就是让贤良士子们去到困苦之处,看看秦国的伤病,好拔脓驱疾么?” 秦昭有些意外,遂试探着询问。 “若是我真这样做了,应了国君允许的便宜,国君不会失望?” “会也不会。不会好说,会只是遗憾,不能让秦昭遇上强秦。” 嬴渠梁不带犹豫思考,即刻便答。 “老秦人脊骨铮铮,对欺辱女子之事嗤之以鼻。渠梁对国民品行虽有信心,但人心难测,山野之地恐藏败类……不仅是对秦昭,渠梁祈愿所有士子都能安全归来。” 秦昭明白了,国君的意思是治国重要,能留在秦国的贤良命更重要。 毕竟活着的人才才能为国出谋划策。饭可以一口口吃,人没了就真没了。 秦昭拱手拜国君。 嬴渠梁不愧是能给秦国创业攒下根基的人。他虽不是最英武的秦君,却有着独特的人格魅力。 “昭,谋得招贤头彩,膑心甚悦,今日可为昭贺,饮酒爵。” 轮椅在并不平整的院子里行驶,木头摩擦出咯吱声。 它并不急切,平缓得像漫步似的,却让秦昭背后一僵。 她的嗓子此刻干得生疼。 ——来了。 * 从卫鞅挑起话题起,孙膑就觉得不对劲了。 仅在几日的交谈中,孙膑基本摸透了对方——这是个有着非凡事业心的男人,绝非一般的心志坚韧。 他的目的性极强。从某种意义上讲,他甚至有着圣人般的无私,可以为了达到、维持某种局面和平衡,任用一切可用之人。 卫鞅在他这里暴露了他的特质,孙膑也把他的“弱点”泄露了出去。 他来秦留秦皆因秦昭,绑住了她,可以算牵扯住他。 卫鞅明显的拱火找的很准,落在秦昭心绪冲动上。 第59章 孙膑本意是要劝阻,奈何还是他对她了解不够,没猜对她心中所想,反而起了反作用。 ——他没拉住她。 一瞬间,秦昭入了局,秦君得利,卫鞅不亏。 孙膑只能看着空空的手掌,暗自学桑冉,轻骂她一声“傻昭”。 秦君就算无人解围,片刻尴尬也就折损其君威,只要士子们有所求,他孤注一掷的行为必然能得到应有的反馈。 他低估了“秦”对她的召唤力。 卫鞅顺势插话,煽动得恰到好处。 他也低估了这人要把他也留在秦地的决心。 孙膑看着秦昭亮相,看她变成靶子而不自知。 ——这也是她身上最可爱的地方,就是这样热烈明媚的为认定的东西付出,才会被陷在复仇泥淖里的他觉得耀眼。 行,只是接个招贤令,问题不大,她不懂的,他来帮她谋划。 秦昭在院中怒斥士子,孙膑恍惚间以为自己见到了善辩的墨家和法家。 但她不是,她就是秦昭,连压迫他人的气势都是模仿的他。 孙膑闭上眼。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秦昭把他那场推演里报仇心切的狞怒学了十成十。 “鞅竟不知,昭昭还有如此凶——不,是‘强势’的一面,这下如何是好?鞅要如何做,才能被她原谅……” 卫鞅嘴上如此,心情愉悦的他却溜得比谁都快。 孙膑比谁都清楚秦昭的特别之处。毕竟从他睁开眼起,她从未在他面前遮掩过。 不必上前细观,孙膑都能觉察秦君漫出来的掘到宝物的欣然。 桑冉按捺不住卷起袖子,似要将秦昭抓回来好好修理一顿——外面的世界吃人不吐骨头,傻昭的一切都太简单。 “桑冉,推我过去吧,但愿昭还没把自己卖个干净。” “孙膑,回去好好敲她脑袋!” 故作恭贺地说着好话,秦昭惊恐着抖了抖。 还知道害怕—— 孙膑心里稍松,看来不算太傻,昭还有救。 “敢问几位先生是?” 秦国国君拱手便问,他没有放过任何一个搜罗人才的机会。 “鬼谷兵家,孙膑,见过秦国国君。” 既然昭如此偏爱秦国,孙膑不介意,与她约定的五年里,作为复仇前的调剂,在此地稍微练练手也不是不行。 毕竟昭应了招贤令,只要她不愿今夜离秦,有些东西避无可避。 “墨家,桑冉,见过秦国国君。” 听见桑冉此时说开身份,孙膑稍微有些意外,呼吸间便明了,他在与他打配合。 秦国国君的眼神已经趋于狂热,他正要开口,孙膑立即表明来意。 “请国君见谅,膑残缺之躯,暂无功名之心。膑只善领军,不会治国。此番上前,只为接昭。” “先、先生……” “冉亦是如此,唯有梓艺能拿出手,不是国君寻觅之贤良。昭,回去了。” “桑冉……” 孙膑向秦君在献一礼,拉过秦昭,任由桑冉推着离开招贤馆。 他闭上眼,一遍遍回忆、确认秦君的神色。 饵已下。 待鱼咬勾。 * 一路无话。 秦昭在低气压包围下,赶在窒息前回到了住处。 她被牵进孙膑与桑冉的房间。房门关上的时候,她被惊了一跳。 “我不会说话,你来说。” 桑冉插着手,靠在门上,将去路堵死。 凝重的堂会审架势让秦昭宁可再去面对诸国士子,即使他们会拔剑。 先生不会对她拔剑,但会把她碾成齑粉。 “先生和冉,我错了,我不该冲动脑子一热就——” “昭,我们对你而言,是什么呢?” 秦昭愣住了。 孙膑没有指责说教,他只问了她一个问题,就把她击倒了。 “是朋友,是亲人……” 但她做的事,却不够朋友,不够亲人。 有些过于想当然,并没有特别问过他们愿不愿意。 秦昭突然有些惶恐。 不论是孙膑还是桑冉,没有未来导向,他们或许对秦国都没有那么强烈的归属感。 就连她自己若不是冲动赶鸭子上架,都不可能投身秦国的强国行列里。 人虽在秦国,心还未归秦。 “昭,今日表现,令膑惊喜。” “?” 她抬头,看见孙膑赞赏的笑。 秦昭突然懵圈。 “膑曾说过,昭是要去往天上的鸟,不能只囿于小小庭院……今日得见昭展翅欲飞之貌,膑心甚慰。” “先生……” 心脏怦然。 勇气与力量似在身上生根发芽。 “昭心中有山岳,膑与冉既为你亲友,只会助你去往更高远之地。不必忧虑,再勇敢肆意些,剩下的交予我。” “别那副傻样,没眼看——我跟你一起走,没我你丢外面了谁给我画图?” 秦昭曾笑语,秦扫六和为她心愿,桑冉应许会助她圆梦; 她也曾发誓要让先生见到秦国强盛,让他能见到复仇希望,孙膑亦应了她才随之入秦。 很多东西不需要询问求答。 亲友,是相互扶持成就的。 “可我们走了,先生一人如何生活?” 第60章 “昭毋挂念,膑自有去处。” 孙膑抬眼,安静地看着他要放飞的鸟儿。 “昭若记挂,便早些平安回来。” * 秦昭和桑冉去招贤馆取国府令考察秦国国情时,孙膑没有去送他们。 他独自呆在房间里,听着外面一茬又一茬士子们离开栎阳。 等待是件漫长的,会消磨人心的事。 但孙膑不在意,人生巨变的那刻起,他就习惯了等待和忍耐。 小雀停在孙膑肩上,叽喳两声。 他单指摸摸它,至少还不算孑然一身。 “孙膑孙先生可是在此入住?我等奉上将军之令,邀先生前往将军府一叙。” “劳烦诸位。” 等到孙膑踏入上将军府,小雀先飞了出去。 他驱使轮椅去追,不料它撞上一位稚子,落在它手心。 “先生可是君父的客?我叫赢驷,这鸟真好看。” 第31章 秦·招贤 垂髫稚子捧着小鸟望向孙膑。 赢驷想到见客要行礼,但翠绿的鸟儿缩在他掌心,一时间有些为难。 摔到鸟他舍不得,捧着鸟他又做不成动作。 “小雀。” 孙膑适时呼唤鸟儿,小家伙在稚子手中翻腾一下,顺从地起飞落到主人身上。 “先生这小鸟真乖巧,能懂人话。” 赢驷的眼睛亮亮的,盯着小雀移不开眼。他一激动,秦语就自然地蹦了出来。 这下可好,秦国的小公子小脸一红,不知该如何是好。 “君父?你是国君之子?”孙膑用秦语问话,特意软了声音。 “先生会说秦语?太好了,赢驷的雅言还不熟练。”赢驷欣喜地抬头,腼腆地小跑到孙膑身边,“我带先生去寻君父吧。” 身后的军士推动轮椅,往屋中前进。 孙膑心中闪念:邀他来得人是赢虔,不想国君也在此等候…… 看来鱼虽咬了饵,不只想要钩上的饵,还要将人拖入水中——他倒是不怕秦君有心思,就怕他没有心思。 路程不远,没走多久就到地点。 赢驷在门口停下,目送孙膑入内和父亲、大伯商谈。 孙膑见他如此懂事,心有恻隐,把小雀取下递给他。孩童虽惊喜,却没有立即接下。 “先生?” “带着它不好见人,小公子能帮膑照看一二吗?” “先生放心,赢驷一定好好照顾小雀。” 身在帝王家的孩童,捧着手小心翼翼地接过小鸟。 他的笑容满溢着快活与灿烂,一直以来的平和之下,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属于稚子的活泼。 …… 孙膑一进屋,便见嬴渠梁和赢虔在舆图上比划。 他略挑眉峰,自挑明身份之后,这两位倒是对他不避讳。 他反而有些理解秦昭喜欢秦国的原因了:这里的人从上到下都是直肠子,丝毫不知矜持为何物。 都说礼仪齐鲁燕,对孙膑这种齐国出身的人来说,有些礼是刻在骨子里的。 但秦国不一样。它里里外外的粗放让孙膑有些不适,但这种务实避虚的作风,他倒是不讨厌,甚至有些欣赏。 “孙膑见过秦君,见过公子虔。” “你可算来了,来来来,快来一起看看……我那天把宰掉的魏狗送到他们边界,哟呵,他们竟然屁都不放一个。近日过来的消息,他们这会儿倒开始在边界窸窸窣窣。” “大哥,你这样对孙先生不妥!” 赢虔一拍脑袋,拱手致歉:“啧,忘了先生还没在我秦国任职……我说你啊嬴渠梁,你动作快点不行吗?咱们军队多一个好用的脑子,肯定能和那狗魏好好在干上一场!” 说到急处,赢虔作势要去踢不争气的亲弟。嬴渠梁伸手制止,让兄长千万冷静。 孙膑看着毫无国君和公子形象的俩人,不知该喜对方不曾当自己是外人,还是该悲秦国的“国风”和六国别如天堑。 “若是为此,膑便更不宜现在被招入秦。” 孙膑驱动轮椅缓缓移到舆图前,向他们解释。 “那伙刺客确为膑而来,不论是膑死于他们之手,还是他们死于秦国之手,幕后之人皆有思量。” “若膑真入秦君麾下,依照庞涓对膑的了解,边境的小动作是些小小诱饵……若是膑真报仇心切,定利用秦魏死仇反击。 “是时,摩擦扩大,即使庞涓远在大梁,也能在军报战势中找出膑的手笔。到那时候,若魏王脑子一热,秦国或许又要面临大军压境了。” 赢虔当即一呸:“大军压境?鸟,咱老秦人又不是没打过,怕他个卵。” 孙膑笑了笑,指着舆图说:“公子虔,现在秦国还打的起仗吗?” 赢虔不说话了。 老秦人不怕打仗,但现在真要再战,那国必亡——不然国君发招贤令做什么呢? 强秦,底气足了,军队才能锐气。 “国君和上将军不必理会,毕竟秦国境内正值招贤,‘维护列国士子安全’绝对无错。平时秦国怎么应对边界魏国骚动,现在就怎么应对。” 孙膑指向舆图上安邑的位置,面露讥笑。 “现在魏国的重心在与齐角力,秦国抓住此机会好好富国强兵。魏国四战之地,不知先取纵深……” 孙膑盯着舆图忽然缄默。 第61章 秦地的山山水水皆在图上,他似乎理解秦昭归秦的狂热了:倚仗秦国地利,又应魏转移战略之天时,广招贤良是为人和…… 脑中以秦地为根本,与六国局势相推演,若秦真能变法图强,恰逢明主良臣,一统中原最大可能的国家,还真当是秦国。 “嬴渠梁谢孙先生指教。” 秦君向孙膑一揖,从袖中掏出一件物什递给他。 “此物受人所托,本该请先生时就送上,渠梁大意,请先生勿怪。” 一只绝美的璀璨蝴蝶被交到孙膑手上。 他捏住插针将它立起,青白羽翼微颤,贝母珠光流光溢彩。 ——是那晚见过一次的,秦昭胸口的蝴蝶。 “她说:‘希望先生一切安好。’” “秦君切记:‘秦国边防,险在桃林,势在河西。’” 孙膑盯着羽翼颤动的蝶翼,言尽于此。 “请孙先生毋须忧心,且在我长兄府中住下,直至昭、冉归来。” “膑不曾为秦出谋划策,岂敢安居此处,得秦君优待?” 嬴渠梁的答谢被孙膑推辞。 站在一旁久不作声的赢虔,突然放大嗓门。 “嗨,还说是兵家呢,咋一股子文人作派?虔与膑有缘相交甚欢,老秦人招待自个儿友人,有甚有的没的。” “大哥所言极是。孙先生来秦是客,留秦便是友,只管住下,别再推辞!” “……” 国君与公子实乃一同长大的手足,搭台唱戏的默契无人能及。 虽早有预料,但这番场景发生,孙膑确实不知如何应答。 赢虔一拍胸,一跺脚,张嘴又来一通歪理: “先生要是觉着实在不安,就偶尔指点下虔练兵带兵,若不方便多言,干脆帮虔看管下侄儿就好——虔是大老粗,正头疼渠梁让我管教他家小崽子呢。” 嬴渠梁眉目带光,和兄长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矣,是矣!驷儿,嬴驷,还不快过来!” 垂髫小儿在门口探进个头,“君父,大伯,唤驷儿作甚?” “来,驷儿,拜见孙膑先生,今后就跟在先生左右。”“君父,驷儿不用再跟大伯了?” 被亲生父亲提着放到孙膑跟前,赢驷抱着小雀,不明情势,有些困惑。 孙膑立马回绝:“国君,此事不妥,膑只懂带兵打仗,不懂如何教授一国未来储君,恳请国君思——” 赢虔上前摆手,“嗨,还思个啥?这小马驹你就安心带着,随便教,不碍事——总比我这个大老粗来得好。正好让我得闲,有精力对付军营里多出来的鸟崽子们。” “是,孙先生随意教,再不济就当渠梁托付先生帮我照看家中小子——近来招贤事物繁多,我已无甚精力看管驷儿他们,还请先生替我分忧。” 嬴渠梁言语间难掩激动,低头安抚稚儿。 “驷儿,过两天君父再给把你疾弟、华弟一起送过来与你做伴,你大伯管住管饭。君父忙完这一段就来接你。” 孙膑深呼吸,差点没控制住捏弯秦昭的蝴蝶插针。 这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公子?纯纯俩厚脸皮无赖! “嘿,渠梁小子,当上国君就这般对大哥耍赖?出来,咱兄弟俩好好说道说道——” “哎,大哥,别拽……孙先生,渠梁先去处理要务!” 赢虔嬴渠梁迅速离场。 偌大室内只剩孙膑和赢驷面面相觑。 他无奈叹气,稚子何辜。 上一次见这般眼神,还是在昭身上。 “先生透过我看到了谁呢?” “小公子何出此言?” “不要叫‘小公子’,先生,就叫我‘赢驷’吧。” “为什么不是‘驷儿’?” 小家伙走到孙膑腿边,干脆席地坐下。 “先生毕竟初次见我,哪能和赢驷那么亲密?先生不用管君父的话,不用特意照看我。赢驷已经习惯了。” 赢驷抬起头,又补充一句。 “如果君父真把弟弟们送过来,先生别怕,赢驷会好好照顾他们,不会让他们吵着先生。” 小小年纪,以退为进倒是用得熟练。 “反正君父心里只有秦国,大伯眼里只有君父,先生眼里……” 他看看孙膑,又看看那只蝴蝶,最后摸了摸手里的小鸟。 “没有关系,赢驷早习惯了。” 孙膑不禁轻笑一声。 他伸手揉乱了赢驷的头发,小雀也顺势扑扇翅膀,站在了未来秦王的头上趾高气扬。 “真把你丢在一旁不管不问,且不说膑心不心安,某人要是知道的话,大概要把膑耳朵都念痛吧。” 赢驷瞪大眼睛。 他看着轮椅上的青年,一边拨弄蝴蝶的翅膀,一边目视远方。 ——那似乎是,秦国旧都,雍城的方向。 * 秦昭握住桑冉伸来的手,咬着牙借着力道翻过小土坡。 她的肺快炸了,每呼吸一口气都像是在往胸腔里吞刀子。 秦昭摆摆手,示意桑冉她走不动了,也不管会不会沾到新泥,直接坐在土坡上大喘粗气。 以掌为扇,她一边扇去燥热,一边用半刻闲暇想一个人。 先生有好好吃饭吗? 又好好休息吗? 一个人会开心度日吗? 第62章 …… 秦昭发誓,等这次回去,她必揍卫鞅出气,然后在栎阳寻出宅子,干脆咸鱼老死算了。 从栎阳到雍城,即使他们走着战国时代的“西宝高速”,身体还是吃不消。 时间耗费大半,一路上的见闻秦昭都收在心底。 她决心在雍城选处偏远小村来做做实践,这才让桑冉跟她翻山越岭。 “昭,坚持一下,我看到前方有炊烟了。” 竹筒水壶里一滴水也倒不出,秦昭挣扎着起来,看向桑冉指的方向。 “那就走吧,冉。” 第32章 秦·招贤 尝做秦人昭归心。 打起精神,秦昭终于在彻底吐魂前一刻,被桑冉拖着拽着到达了前方的村落。 村中屋舍大多都是用板筑法夯土建造的黄泥土墙,茅草做成的悬山顶为了防雨保护墙面。 有的人家用土石垒了简单的院墙,有的用木头树枝围了个栅栏篱笆,还有些干脆直接维持开放式原生态的模样。 秦昭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不禁怀疑,孔子他老人家到底是怎么坚持着周游列国的——没有个铁打的身板、没有武力加身,恐怕这位儒家至圣先师出趟国门都难。 不对,孔子出门都带着他的弟子团……或许,儒家并非常人眼中的“儒生”模样,这群能在诸国间游走的,或许个个都“孔武有力”呢。 停止思维发散,秦昭扶着进村后第一户人家的土院墙大喘粗气。 嗓子已经被烈火焚烧过,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桑冉在秦昭身边,脖子上架着她另一只手,肩上还背着简易的行装包袱。 对于秦昭能坚持这么久,自虐式地前往这边偏僻地段,他是好奇也是佩服的。 想想雍城中见到的不少“游秦”士子,再看看路上所见,能下到县里的都不算多。 秦昭这样的“实诚人”,可以算是凤毛麟角了。 这户人家的门上挂了块木牌,风吹日晒,已久有时日。 上面的墨字倒像是新补不久,就两个秦籀文,写着“里正”——这运气到有些让人意外,临时歇脚的地方,竟然就是村长家。 “还好吗?昭。” “快……死掉、唔——” 破败风箱声般的发言被桑冉伸掌捂住。 发烫的呼吸打在青年手上,只让他盯着秦昭的眼神越发冷峻。 秦昭眨巴眼睛,当即明白桑冉虽然不忌讳谈论生死,但有些话他确实不喜欢听。 就算是开玩笑也不行。 “两位在我家门口做甚?是外乡后生……来乌白村?” 桑冉松开手,秦昭和他一起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一位短褐老伯站在那,肩上扛着石锄,腿脚上的草鞋裤脚都沾着泥土,似从田间劳作后归家。 “老伯可是里正?我等是接了秦君招贤令的士子,来秦地游历出策的。” 秦昭立刻强撑着支起身子,拱手后一边喑哑着说话,一边解下身上腰牌。 “里正且看,这是栎阳发出的国府令牌,请里正核验。” 里正被秦昭话里的信息惊到。 见她递过来腰牌,连忙放下农具,在衣服上狠狠擦了几下手,双手接过了令牌。 里正手有些抖,提起右手想抚摸令牌上的籀文印记。他忍住了,最终只隔着空气顺着笔迹小心翼翼地描了一圈。 等他确认完交还腰牌时,秦昭发现这位老伯的眼睛红了。 “哎,对的,没错,是国府令……客快请进!” 激动的里正有些语无伦次,慌忙拉开院子的木门,冲着里面一间小屋呼喊。 “婆姨,快出来——有客,有远客——拿水,拿两只碗,快给客上水!” 不一会儿,裹着粗布头巾的妇人便提着壶碗出来。 她操劳的脸上挂着笑,把碗塞到秦昭和桑冉手里,麻利地给他们添上水。 洒在碗底的稷麦皮壳便浮了起来,秦昭愣愣,手中的陶碗透出些许寒凉,便知妇人好心。 长途跋涉后的极渴状态,人若端水豪饮,极易呛住,更别提井水寒凉对人体的刺激。 秦昭谢过,吹开粮壳,小口细细饮下。 桑冉不多言,也学着她的样子喝水。 妇人待他们喝完,又给他们添上,把话也聊开:“客怎么会来我乌白村?我们这又偏又穷,也无甚好物……上次有外人来,还得是好几年前哩。” 里正嗔了她一眼,“你这碎嘴婆子,说的什么话?乌白虽偏虽穷,但老国君打仗,我们哪一次没出青壮?都是顶好的老秦骨头!” 妇人歇了嘴。在外乡人前说乡里不好,确实是她欠妥。 里正拉过她接着给她介绍。 “这两位可是来游历的士子。不久前亭长过来说过的,新国君要强秦,特意从列国招了人才过来哩。” “就是把我们家牌子重描的那天?那是贵客——客是哪国人?” 秦昭在极快的口音里勉强摸懂里正夫妇的话。 她和桑冉对视一眼,瞬间把孙膑的“国籍”拉出来挡枪。 “我和兄长(女弟)祖上都是秦人,机缘巧合在齐国生活。” “齐国……齐国好,没和咱老秦人打过仗,乡里人定喜欢远客——良人,要不我去告知乡里人,傍晚一起热闹热闹?” 秦昭和桑冉再次对视,都在对方眼中找到一丝庆幸。 第63章 要是他们说从魏国来的,怕不是当场就要迎面吃下里正夫妇的锄头和陶壶。 “嘹咋咧!今儿个刚巧他们在卤水口那猎了头彘,大伙今天也把麦田翻好了,热闹热闹好。” “那我叫上家里小子、女子们同去。” 不等秦昭和桑冉放下碗,妇人把壶往里正手里一塞,跑进屋去喊自家儿女。 不一会儿,他们欢欢喜喜快步出门,村里响起他们高昂的呼告声。 里长猛地一挥壶,懊恼地拉开柴门,给秦昭和桑冉让路。 “嗨,瞧我这里正做的,竟让贵客在外站这么久!客快随我进屋,好好歇歇脚,晚上再好好宴客!” 秦昭与桑冉面面相觑。 他们精挑细选的“游秦考察”,未曾想以这种方式开始。 …… 好好休息缓过来双脚后,秦昭拉着桑冉在村中逛了起来。里正也陪着他们一起,带他们认路认人。 乡里的男女老幼忽然间像地鼠似的全冒了出来,热烈的目光叫他俩初步体验老秦人好客起来是多夸张。 “这俩外乡后生真俊哩。” “喂,俊后生,晚上要不要某的碎女子陪你们过夜?” “你这老东西,可别把贵客吓到了。客啊,某这还有半坛果酒,晚上给你们满上!” “阿婆给你们做饼,小子快跟我回家舂麦。” …… 秦昭几乎要被村民的热情吓麻。 入秦时,她知秦国民风彪悍,可不知竟能如此彪悍。 为行路方便她做了男装打扮,不想被好几个小姑娘送了秋波——人家家里人甚至愿意送女子上门。 这些秦人对男女婚姻的态度还停留在如此原始自然又开放的阶段。 或者说,大部分的秦人都没受到中原推崇的“礼俗”限制,他们对男女间的自由结合、离异并不看重,甚至认为理所当然。 秦昭僵着脸,她此刻万分期待卫鞅也能遭此“奇遇”。 教化秦风中鄙陋的那部分,就让这位法家大佬切身体会过后,再出台相应的政策吧。 乌白村后是一片乌桕树林,这个季节枝上正挂果,树叶正在发色色。 秦昭忽然理解“乌白”的来历了:说是乌鸦喜食乌桕果,这树的果子彻底成熟后变成蜡白色。 “客看这些树做甚?我和乡里老人都想用桑树换了它们……想想它们没村子起就在这,才歇了心思。” “里正勿忧,或许以后它会有大用。” “哈哈,大用,难不成要伐它去做战车武器?仗还能打到乌白村口来?” 里正不以为然地摆摆手,拉着他们去往猎到彘的卤水口。乌白村能在偏远处自给自足,全靠这口小小卤水口。 原本发现村子能出卤,上报后雍城令特意请人来看过。奈何地不灵,出卤少位又偏,官府给村子留了个小卤口后便无人问津。 卤水即使再少,对乌白村而言,已是极大的财富。 秦昭他们到那时,野猪早已被宰杀。男人们利落地分好块,交到女人们手里再处理。 旁边有大陶盆正在熬盐卤。长木板做的简案上摆着从各家各户搜罗来的散粗盐和一些香草配料,肉在这里以原始天然的方式被腌制,然后穿上木棍,运到村子中央大平地上的烤架附近。 天色渐渐暗下来。 晒粮场上的篝火点上,烤肉的滋滋声伴着香味飘来。乌白村的人围着晒场席地而坐,欢笑起宴,好不热闹。 野猪的肉看着虽多,分到每个人手上就只有一小份了。 每家每户轮流着给秦昭桑冉两位客人送上自家的食物:一勺麦饭,小半碗豆羹,几口拌野菜,小份掰开的粗饼,一小碟老酒…… “客安心吃。虽然没啥好招待你们的,但老秦人有一碗水就会给客半碗,有一块饼就分人一半。” “明天下麦种,今日贵客来,多年碰不到的好事情,值得乐一乐。” “客放开些,吃吃笑笑,庄稼汉不知别的快乐,吃饱丰收不打仗,就是幸福哩。” 苍老的脸,稚嫩的脸,粗糙的手,乌黑的手,破烂的衣,沾泥的裤…… 有身体伤残的老者,有孤苦的老妪,有腼腆又大胆的少女,有蓬头撒野的稚子,有满手老茧的青壮…… 他们身在贫苦,这场宴会之后每家都要缩食好几日,但他们都在笑。 不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笑,而是日子总不会比过去更苦的豁达笑容。 秦昭悄悄溜到一边,坐在高高的土垛上,看下面的青年男女围着火堆跳舞。 她将那小碟老酒饮下,发苦的酸味让她幻视吞下山西老陈醋,被感染而起的泪意生生被酸了回去。 放下陶碟,秦昭拨弄起腰上的袖珍鲁班锁。 这枚跟小雀绑定的锁被桑冉做成了腰坠,从入秦之后就一直挂在她身上。 这场夜宴令秦昭有种奇妙的触感,她突然发现,战国的秦人和二十一世纪的华夏大众根本没什么区别。 人们的愿望是如此质朴简单:丰衣足食,国富兵强,能安心种田度日,能有好天道丰收年。 汇成国家的永远不是它的君主,历史也绝非只有闪耀的名字。 秦昭不知道自己能做多少事。但这一刻,对与决见过光明的她而言,很想很想让这些普普通通的国之基石、历史的书页不用摸黑苟活,稍微甜那么一点点。 第64章 “怎么,想他了?” “没有……” 桑冉来到秦昭边上坐下。 “你就算盯着这锁看烂了它,小雀也飞不过来。” “我没有……” 秦昭愣了愣,捏紧了鲁班锁。 “行吧,你没有。那昭坐在块高地,不去与众同欢,独自怀念什么呢?不要骗我,你明明很喜欢先前的氛围。” “我只是在想通了一个问题……‘秦国’对于我而言,究竟是什么。” 桑冉愕然,他下意识追问她秦国对她的意义。 秦昭没有立即回答,她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有满月。 “秦国是归宿,是我想要创造、接近、抵达的未来。” * 翌日。 麦种开仓,乌白村的男女都来仓前取种,准备秋播。 “里正,若是有能让田间粮食作物至少增产一成以上的法子,您愿意试试吗?” 秦昭抓起一把麦粒,任由它们从指尖落下。 “或者说,乌白村愿意试试吗?” 第33章 秦·招贤 “士子在说什么?粮食增产?一成?” 正要招呼乡亲领种秋播的里正立即停下,猛地蹿到秦昭跟前。 桑冉见此情景,身子往中间一插,挡住了里正冲上去的劲头。 自来到乌白村起,里正一直都用“客”来称呼他们。这会儿话头换上距离感十足的“士子”,桑冉下意识起了戒心。 尤其看里正这双目赤红,要去揪住秦昭衣襟,将人提起来盘问的架势…… 桑冉庆幸自己迈出了脚。 秦昭依旧蹲在麦仓前,她又抓了把麦粒,留在掌心片刻又让它们滑下。 麦粒簌簌下坠,宛若指尖落沙。 “士子,回答我——我没有听错?增产一成?需要乌白村付出什么?” 见秦昭不回话,里正用力压下桑冉阻拦他的手臂,冲着秦昭激动地喊着。 随着里正的喊话,等待取种子的黔首顿时炸开了锅。 “甚?我耳朵没听岔吧,里正刚刚冲客说了啥?” “里正说了增产——能让地里的麦子多结一成穗子,一成!” “就是说,我们的存粮,能变多了?” “多一成麦?咱乌白穷啊,要用啥子跟人换呢……” “你们先别嚷嚷,且看那俩外乡后生,像是会种地的庄稼汉?” “对对,细皮嫩肉的,不是咱泥腿子,说的话能当真?” “可那是一成麦啊——多那一成,我家小儿可就不用挨饿!” …… 外围的黔首熙熙攘攘,竟都不自觉地前进几步,围观的圈子瞬间就缩小许多。 无论信或不信,能多上一成收成,对这些一辈子和黄土打交道的农人来说,都有着无比的吸引力。 不要觉得一成粮的增产很少。 秦地多贫苦,农人多饥饿。就算能多一口饭,只要卖些子力气,多付出些辛劳,没有人不乐意的。 老秦人从来不怕吃苦,也不惧吃苦。 秦昭抬头,有被黔首和里正的热切吓到。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空晓理论的秦昭只说了个最保险的数值,又为能增加农人们的积极性,补上了“至少”做修饰,但这一双双发亮的狼眼,确实叫她心里些许惊慌。 “昭,你没问题吧?” 桑冉摆开里正,以保护的姿态快步回到秦昭身边,压低声音传话。 “这就是你昨晚说的要‘做点事情’?真是吓到冉了……” 桑冉似乎话未说尽,他的精力放在盯着略显疯狂的黔首们身上,盘算着若他们暴起,要如何带秦昭离开。 秦昭也知道,看这些村民的阵仗,桑冉只是担心她玩脱了把自个儿搭进去。 但她不怕。人类想要更好地活下去的欲望并不可怕,而她也相信,科学和实践验证过的东西,一定能满足农人最质朴的愿闻。 有想要麦子收成多上一成的愿望是好事情。 比起不信,秦昭更怕的反而是早已麻木的心。 “里正,乡亲们,我是秦国新君派下来游历、强秦的士子,我有让乡亲们收获更多麦粮的法子——乡亲们想要吗?” 秦昭从桑冉身后走出来,一点点走向那些热烈的眼睛。 她举起腰上的国府令牌,冲着昨天夜宴上的男女老幼们呼告。 “想要!” “是真的吗?” “里正,里正——” 听到黔首们的回应,里正再次上前,激动和顾虑在他心中交织。这会他反而迟疑着,问不出话来。 秦昭发现了,她将国府令放到里正手里,把手搭了上去。 “乡亲们以贵客待我,我想回报你们。只是做上一点事,能让大家过的好一些,何乐不为呢?” “里正勿忧心,昭不求任何报酬——我只希望乡亲们好,秦国也会变更好。” “里正放心,方案实施起来不难,若是想学,甚至每个人都能学会。” 里正把手也搭了上去,过去与未来在瞬间交汇。 这次,他的眼神和语气格外坚定:“请客发令,需要乌白村上下做些什么,绝不推脱!” 秦昭也不卖关子,直接说道:“请里正暂缓分麦种,请先亲们暂缓秋播——不会耽搁太久,快的话一天就行……请让昭先帮大伙筛选麦种。” 第65章 里正不解,他们的麦种已经是留下最好的那部分收成了,还能怎么再筛选? 但秦昭的自信和坚定感染了他。左右也就一两天时间,根本耽搁不了秋播…… 么马达,赌一把——就赌国君,赌自己没看错人! “好,客还有什么要求,也一并说来。” “昭先谢过里正,我还需要这些……” 里正附耳细听,都是些简单物什,乌白村绝对拿得出来。 虽不知士子要用它们做甚,他细细记下,回去转告村中农人。 桑冉走上前来,他停在秦昭身边,不明白她身上的雀跃和干劲究竟从何处来。 这样朝气鲜活的秦昭,虽然来的“惊心动魄”些,桑冉却希望能时时见到。 ——这样的她,比较像一个真正存在的、和周围相关的人。 “筛选麦种?昭,冉竟不知你还有农家的好本事……来,让大哥开开眼,女弟要如何筛选麦种?” 他用肩碰碰她的,说了句打趣的话。 她歪歪头,对他笑了笑。 “桑冉,你知道‘盐水选种’吗?” “盐水?盐可是稀罕东西,他们拿得出——你看上的是卤水?!” 桑冉一脸惊讶地望着秦昭。 难道从知道这村子要秋播,看到卤水口的那一刻,她就在计划这事了? 又或者,她在雍州令那看了众多竹简、选了这块地,就已有这个心思了? 桑冉想起昨日晚宴上秦昭的不对劲。 想必那就是契机,让她下定决心的契机。 “对,乌白村有卤水,我才敢这般做嘛。” “……” 桑冉望天,他可不信某人的鬼话。 小小的山村,乌桕叶沙沙作响,这里,或许就是秦昭起风的地方。 …… 乌白村卤水口这,今天又几乎被全村包围了。 他们压低声音相互讨论,看着秦昭在那左一瓢卤水右一瓢清水的,完全猜不透她到底要做什么。 窸窸窣窣的讨论声越来越大,秦昭不为所动,依旧小心地调试着超大木桶里的卤水。 所谓盐水选种,其实就是把种子放在配比好的盐水里,利用浮力把好坏种子分开。 秕谷和坏种的密度比正常饱满的种子低,盐水比起淡水浮力更大,不饱满的种子就能漂在水面上。 它是华夏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也是点满农耕技能点的先祖们实践出的真知。 盐水选种原理简单,诀窍就一个:掌握好盐水的浓度即可。 秦昭记得两个大概的密度值:饱满的小麦种密度超过1.2x10^3kg/m3;选水稻种子时盐水密度大概在1.13x10^3kg/m3。 而天然的卤水,密度肯定比这些大。 在现代,拿比重计随便一测就能知晓当前溶液密度。 但在战国,没有仪器,甚至连盐和水都不是分开配比的天然卤水,又怎么去测量合适的密度呢? 其实说难也不难。 秦昭搅拌好掺了部分井水的卤水,抬头问人要几颗生鸡蛋。 有位老妇连忙上前,把鸡子放到她手里,小小的鸡子还热乎着。 “刚出窝的,可新鲜哩。” 秦昭笑笑,把生鸡蛋丢进盆里。 它们翻滚几下,最后漂在水中,刚好露出一个硬币大小的蛋壳。 秦昭眼前一亮,这时的盐水用来选稻谷种子刚刚好。 但想想这是用来对付后世那些不知道迭代多少次的良种的“盐水”,秦昭克制着往桶里加了半瓢井水。 “看到现在鸡蛋的样子了没,后面你们自行配水时,到这个样子就能准备精细选配了。” 秦昭用一只深碗舀了大半碗水,跟蹲在身边的里正说道。 配制的方法她都教给了里正,现在该教他实测验证了。 旁边放着他们从种仓取来的一豆麦种,秦昭拿木匕舀了一勺放进碗里。 大部分种子斜斜卧在碗底,一小部分漂在水面上。 里正听秦昭指示,把浮起的种子捞起,用手一捻。 他瞪大双眼,指尖的空秕感是真的,有些麦粒有虫痕,有的只剩半截…… 里正夺过碗,颤抖着用另一只手把碗底的麦种小心地扒出来。 不说全部都颗粒饱满,但至少都不是坏种空壳。 真能筛出来好种子! 如果他们种的麦种全是好的,出芽、生长、抽穗、结麦……没有辛苦会被浪费,只要天道好,真的会增产,真的会是丰年! 老秦人脊骨响当当,战场上流血不流泪。 但此刻里正捂住嘴,哗啦啦地淌出热泪呜咽着。 “里正,如果掌握不好配水的技巧,就可以这样用碗来试:种子全沉了,就加卤水;大部分都浮起来,就加井水。” “里正,这种方法选出来的种子,要记得用清水洗过两遍再播,毕竟是被盐水泡过的种子嘛。” “里正,一次可选不完满仓的种子,记得多次使用后,盐分会被种子带走,要适当卤水,免得影选种响质量。” “里正……里正?” 正在跟人交代细节的秦昭忽然见里正起立,周遭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里正手捧碗,深深向秦昭一揖—— “乌白村里正,谢过士子昭赐选种良法。今日我在此起誓:我与村中二子,必精心耕种,以报此恩。 第66章 “来年春收,除却天时,若因人力懈怠至麦粮无法增收一成,我必自戕谢罪!” 老秦人的声音如破空之雷,生生劈开天帷,闯进秦昭的心里。 有这样的国民,秦何不兴? * 选种没费多大劲,第一大桶种子出来后,绝大多数人都没了碎语。 沉在桶下的都是实打实的好种子,种这样的种子谁不喜欢?被夏布网兜挑出来的废种,也可以拿去喂家畜,并不糟蹋。 黔首们拿着自家的盛种器皿,从里正这领走种子,好好清洗几遍,越看手里的饱满麦粒,心里就越欢喜。 勤劳的农人闲不下来,有人看天色还好,一吆喝,就都立马带着种子下地去种。 手指拈着麦粒种下,再用脚踩实……挂着汗珠的脸不见疲累,都带着笑。 手里播的不只是麦种,还有他们的希望。 秦昭坐在田埂上,看着农人们在田间忙碌。 眼中神光流转,不知在心中的稿纸上,她又添了什么东西。 “还满意吗,昭?对你造成的这番盛景?”桑冉环着臂找过来。 “不啊,这才哪到哪,怎能算盛景呀?” “原来昭的心中,真有大气象。” 秦昭愣了愣,避而不答。 “东西做好了?” “下次再让冉做这种没技术的小东西,冉就把木头拍你脸上。” 她哈哈一笑,伸了个懒腰,望向天边的太阳。 “我心里有太多好东西想造出来了,只是……做不到啊。” “你以为冉愿意跟你来秦国是为什么?” 秦昭转头,她第一次在懒散的桑冉身上看到夺目的光辉。 “你尽管想象,尽管画图——冉给你把它们,全部变成现实。” 第34章 秦·招贤 “哈?” 秦昭面部表情微微僵持,最终从唇齿间溜出一个成分复杂的拟声词。 桑冉顿时不满秦昭的回应,当即蹲下,气呼呼地用手指戳了她的额头好几下。 某人呆滞的傻样确实令人没来由地窝火。 “喂,醒醒,你这算什么反应?” 桑冉撇嘴,脖子有些发红,懊恼地细数她的罪过。 “冉难得说些这样的话,昭昭你不感动就罢了,用一个不是字的字打发我……简直——” 说着说着,他的手指免不了带着些气愤,用上了些许力道。 某人那小身板哪抵得住这番惩戒,一个不留意,差点被戳翻在地。 霎时间,秦昭捏住桑冉的手指,这才稳住自己。 天边已有丝丝红霞,映照着桑冉背后的乌白村外已经发色的乌桕树,显得格外好看。 她一时间有些看呆了。 桑冉心间刚松,见秦昭又走神,哼声晃开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 他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有些闷闷不乐。 “你总是这样……昭昭,难道你是不相信冉的实力吗?” “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你的能力,桑冉是我非常欣赏的手艺人——只是你总是会说些绝对的话,这样不太好。” 她屈膝,把脸靠在双腿上,偏过头看他。 “在魏国时就这样,桑冉说要助我我达成愿望,却不限制我的愿望;现在你又说我想要什么,就帮我造什么……我想要的若是超过你能力范围,你就不怕我对你失望?” 秦昭隐去了未说完的话,她知道桑冉一定能读懂她的用意。 桑冉不缺能力和心性,但他偶尔行事说话太过冲动。她很担心他这样的技术人才,某天会被人曲解。 他还在嘴硬,“你不说出来,怎知冉造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我想上九天揽月,想下五洋捉鳖——请冉帮我造出圆梦工具,秦昭拜谢!” 见秦昭正色作势要拜,桑冉的脖子又烧了起来。 他顿时慌乱起来,不知该如何是好,看到她眼底的笑意,明了她终是在逗他。“那你就说说,能‘上九天揽月’的是何物,能‘下九洋捉鳖’的又是何物?” “登月航天火箭,深海探测潜艇。” “……什么箭?什么艇?” “毕竟桑桑脑子里的科技树连发动机都没点出来呢,当然听不懂啦。” “啥机?这又是啥玩意儿!” 桑冉一脸懵逼,但未知的东西令他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他一把扯住秦昭的双肩,激动地摇晃起她来。无尽的求知欲点燃了他,令他的呼吸都急促了。 “桑冉不觉得我在说疯话吗?”秦昭定神问道。 “冉知道昭昭很神秘。会解鲁班锁、造轮椅都是小事情,能带着膑出魏至秦、说出那样的话,昭昭就不是一般人……” 桑冉停顿片刻,点点自己的头。 “现在昭昭演示了盐水选种,尽管操作简单,却已经是大智慧了——想到和做到,永远是想到最难。” 秦昭愣神。 “我不怀疑昭昭说的那些东西的存在……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冉离它们,最多也就是‘做到’的距离,只要冉——” “桑冉,你不知道,‘做到’是多难的一件事!” 秦昭有些崩溃地抓住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你不知道,现在的生产力才从原始农耕迈开一步,科技、知识、人力物力……都还在做原始的积累,隔的太远了——你看就多一成收获,能让黔首们如此开怀……好难啊,我想画出来的东西,如果实现不了,别人也理解不了,是不是我不记得会更好……” 第67章 桑冉把秦昭抱在怀里,想起来出门前孙膑的嘱托。 他拍着她的背,无声地安慰着她。过了这么久她的情绪才爆发出来,也不知道她这一路是怎么忍过来的。 和桑冉认知里的人相比,秦昭有着超高的道德和同理心,天性纯善亲和——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她比他更适合墨家。 秦昭的大脑里装了太多非凡的、超前的东西。同为一起造过物的搭档,桑冉大概能理解她的难过,更知道她或许陷入了狭隘的误区。 她太急了。 她太害怕承担更多的期待了。 “昭昭,冉小时候也不能理解太过精密的器械构造,但一天天琢磨积累,慢慢的,不理解的东西早就被我的双手攻克了。” “冉确实不能理解你说出来的一切,但冉可以从头开始学——工匠就是这样,一点点学,一点点上手,再一点点创造,最后再传承、再循环……” “这辈子不够,冉可以收学徒弟子,把我会的全部交给他们。总有一天,我的后人会把昭昭构想的一切全造出来。” “不要急,不要想太多。你看看这些黔首,既然你的一点点都能让他们如此幸福,那我们就用可以实现的‘一点点’去接近你的理想。” “冉不会再说那样的话了——至少你的‘一点点’,我会用尽毕生所学,帮你造出来。” 秦昭抱住桑冉,双手在他的背后将衣衫勒出痕迹。 她如此庆幸这次出行能有桑冉在,能有人在她偏离航线时拽她一把。 是怎么就迷了心思呢?明明出发前,她就给自己下过定位,但见满目疾苦就变急躁,除非能沟通现代,怎么能一口气改变整个时代呢? 人类从猿人到直立行走,到创造工具、文明,再到传承探索地外,花费的时间以百万年计。 只要文明和知识的传承不绝断,就算从零开始,人类也能创造自己的未来。 “那冉可要做好心理准备,不要被困难吓倒。” “那昭昭可要好好准备,不要让冉一下子就掏空了你的‘一点点’。” 秦昭的眼中再次坚定。 当下和未来,或许可以稍微再多想一点点。 …… “出卤水了,真的变清了!” 田埂上,有黔首在奔走呼告。 劳作的农人早播完麦种看着自家田地原地休息,只等太阳沉下在回家。 听到同村人叫喊,连忙收起工具,拉着人问话。 “选种的卤水,变清了——有婆姨试过,咸的,还能照样能用呢!” “我领种子时,那卤水可浑得跟泥水没差,可别骗我。” “老秦人说话响当当,你且跟我去看。” “带路,走着。” 秦昭撞撞桑冉的胳膊肘,对他比了个大拇指。她知道黔首们节俭,要他们用卤水选种,也是件令他们心疼的事。 就算黔首们手里拿到好种子了,但那一大桶可以供全村人吃的卤水被“浪费”,事后必定让他们好几天都睡不好觉。 秦昭因此让桑冉提前做了个大型的原始净水器。材料依旧就地取材,只用了不同大小的石头、沙砾和些许炭。 原始滤水器过滤不了矿物质,析出来得卤水不会少了盐味。 不浪费,再利用,黔首们能睡个好觉了。 “谢谢你,桑冉。” “我按照你的要求铺上了那些东西,为什么水会变干净呢?” 秦昭愕然,随即明白桑冉正在做到他的诺言。 他会从现在起,一点点学,一点点接近她的世界。 如此一来,秦昭好像没有那么孤独了。 来到战国遇见先生和桑冉,实在是她的幸运。 “走吧,天色不早啦。让我想想,就从过滤原理开始讲起吧……” * “亲母,什么时候才能不舂粮啊,我宁可去劈麻织夏布,去学调制选种的卤水,去造可以变清水的罐子……” “碎女子,那你还吃不吃饭,还活不活?” 里正夫人轻轻转了下女儿的耳朵,嗔骂了她一声。 小姑娘吸吸鼻子,跟母亲一起卖力地舂起粮来。 秦昭在一旁陷入沉思。 她想起曾在魏国时的日子,吃饭会是件痛苦的事,除了食材和烹饪方式外,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日都要舂米。 一日两餐,一家口粮,舂米绝对要消耗掉妇女们太多的时间和精力,给她们的身体带来过多的劳损。 现代人舂米最多算忆苦思甜、体验生活,但在战国时代,舂米绝对只有苦,只有为饱腹的无奈。 如果不是违背人类快乐的事,舂米怎么又会是一种专门给妇女的苦役刑罚呢? 秦昭闭上眼,她记得的,有样东西虽然可能含量不高,但绝对能大幅度减轻舂米的劳累和痛苦。 是什么来着呢…… 小腿被小石子击中。 秦昭一看,是里正的小儿子趴在门槛上,用小木片模拟投石车,自个玩着攻城游戏呢。 小木片,支点,起落…… 杠杆原理—— 她想起来了,是踏碓! 秦昭提腿便向村中的晒场跑去,桑冉正在那教人做净水罐。 黔首们那日见卤水过滤的奇特景象,知道滤水器能把大雨天混浊的井水变清,加上需要的东西不稀罕,有心思的都想给自家整一个。 第68章 “桑冉,桑冉,过来看看这东西——” 随着秦昭的喊声,黔首们主动让道,露出中间抱着陶罐正填沙砾的桑冉。 她把他拽过来,随手捡起周边一根树枝,兴致勃勃地在地上画出踏碓的草图。 碓臼、碓马、支架,秦昭甚至还细心地给老幼使用者添上了扶手。 “能造出来吧?” “可以,为什么这里短?这样更费力。” 桑冉指着踏脚那边问秦昭,他瞬间就知道这东西要用来干什么了。 他只是奇怪她从省力出发的设计,为何要做得费力。 秦昭并不奇怪桑冉对杠杆原理的熟悉。 在桔槔广泛应用的时代,墨家门人怎么会没研究过小小的杠杆。 踏碓的动力臂小于阻力臂,是费力杠杆,但这种设计能增大碓马下落的高度—— “是为了增加舂粮的冲击力?” 秦昭点点头,桑冉自己就想出了答案。 “给冉备好原料工具,简单!” 桑冉抱着罐子自信满满,拉着秦昭开始讨论细节。 秦昭完全不藏私,就地开始画分解图,和他商量第一个踏碓的选材以及建在哪里。 他们的讨论没有避着外人,周围的黔首听见只言片语,看着地上多出来的图画,又一次陷入欣喜中。 黔首们自觉压低声音,相互拉着彼此,免得有人太好奇,反而惊扰了两位贵客,弄坏了他们的图。 老秦人们都知道,又有惠及他们的好东西要出现了。 这时候谁敢出岔子,就准备吃他们的鞋底子! “士子,客啊——出苗了,出苗了!” 里正风风火火地从村头跑过来,那腿脚灵敏得像兔子,就差要飞过来了。 报喜的里正本想拉着两位恩人去看看田间的好景,把好消息告知村中众人—— 但这群人目露凶光,顺手提起农具石块,杀气腾腾地望过来是几个意思啊? 第35章 秦·招贤 里正好歹也是上过战场,战后全须全尾回家种田的彪悍秦人。 面对如此群狼环伺的场景,他下意识将随身的农具横在胸前,丝毫不退,恶狠狠地瞪了回去。 “二三子这是干嘛?要——哎哟,谁的烂草鞋?莫要欺人太甚!” 正要与众人讲理的里正被一只迎面而来的草鞋打断说话。 他从头上拽下草鞋,面露凶光,可见是真的气着了。 “竖子,出来!” “你小子还敢翻天?鞋是老叔我的,打的就是你这小子。” “老、老叔?不是,别打——” 黔首圈里蹿出个须发花白的槁瘦老头,一只脚没了鞋,但老人家精神抖擞,抄起随身的手杖,就往里正身上招呼。 同村人顿时放下手里的家伙什,看着族老追着里正将他打得上蹿下跳。 里正确实在村里最大,没人会真的去挑衅他。 但族老不一样,只要犯了错,只要还是村里人,都得挨训挨揍。 “成天咋咋呼呼,有这熊嗓也没见你战场上冲着魏狗嚷嚷……没见贵客在忙活吗?吵着他们了咋办?” “叔,我不知情啊——” “不知情就能瞎喊瞎叫?” “老叔,我没瞎喊瞎叫,咱麦地里,出苗了!” 老人打向里正的棍子顿时停在半空。 他人虽老,耳却未浑,庄稼人最重视的东西永远刻在心里。 “叔啊,二三子,出苗了,好多、好多的麦苗……” 眼眶泛红的里正站在那,背脊挺得笔直,呜咽着将好消息吼了出来。 修辞的贫瘠已无关紧要,他们最看重的是事物的本质。 黔首们轰地炸开,这下也顾不上原先约好的保持安静,争相往田地里赶。 “走啊,且看苗去!” “老叔,你的鞋——” “要甚鞋,老叔就算光脚,也比你这浑人走得快!” 族老脚下生风,毫不在意路上的石子硌脚。 他走过更加痛苦的路,通向希望未来的小石子,一点都不痛不痒。 从田埂上看,土色依旧是麦田的主旋律,但已有层薄薄的绿意。 族老扔下拐杖,下到田间。泥土的触感从脚下传来,他俯下身子,看着一条条不间断的、密密麻麻的小绿尖,种了大半辈子田的老人也哽咽了。 “好,好呀……” 里正跟在族老身边,陪着他一家一家地看过去。闻讯而来的人们每张不敢相信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想想曾经大把的麦种下去,田间冒出的疏一块、密一块的麦苗,简直和现在这些漂亮的小绿直线不能比。 里正知道,今年分给大伙手里的麦种变少了,众人心中难免底气不足。 看看现在这出苗的架势,他们可以把心放回肚子。 他暗自在心中发誓,乌白村一定要把盐水选种的好法子流传下去。 “这是哪家的田?怎么就这点苗?” 族老指着坡边上的小块土地气得跳脚,见一小伙站出来,刚要拿杖子抽人,发现手早就空了。 “别人家都能出多苗,不会种地就别糟践种子!” “族老,您别气,这是小子多开的荒,不是本家田……里面的种子是卤水上面漂着的,我看它们都好好的,还以为都能出苗呢。” 憨厚的青年赶紧给族老递上根树枝,闭上眼等着挨揍。 第69章 族老却下不去手了。 对苦惯了、饿怕了的秦人来说,一点点希望都值得去尝试。 这也是件好事,至少能让勤俭惯了的农人少分心,做无用多余的事。 “就你聪明——” 族老把树枝扔在地上,爬上田埂高处,声音传出老远: “今日起,每年乌白村的麦种都会选种后再播,好生爱惜。 “这么好的苗子,谁要是给把麦种坏了,把粮种少了,我必在田上狠狠抽不孝子!” 顿时,田间地头,声音能传到的地方,都有了铿锵的回应。 视察完农务,族老坐在田埂上穿好草鞋,和里正一起回村。 若是再年轻些,能亲手侍弄几亩这样的麦苗,族老觉得自己梦里都会笑醒。 族老和里正回到晒场,秦昭和桑冉刚好将踏碓的规格相关都核对完毕。 族老不敢去踩地上的画线,他朝着贵客的方向深深一拜。 “乌白村族老,谢过两位贵客,客之恩情,我乌白村永世铭记——” “老人家这是做甚?快快起来。” 秦昭见状,连忙放下作笔的树枝去扶老人起来。 族老拽住秦昭的手臂,热泪盈眶。 “客一来,我便见着了梦里才有的光景,就算现在死去,我也无憾了……” “麦子还没有抽穗,您还没有见到它们堆成小山——请您保重身体,还有更多的盛景等您去看。” “好、好,我一定多活几年,要看到客说的麦粒成山,看到秦国有数不尽的粮山哩。” 老人被秦昭扶起,用衣袖擦擦眼角。 他指着地上的图画,拘谨地问是不是打扰到他们了。 “没有,族老、里正,我正想和你们商量,在晒谷场这里建个‘踏碓’——就是用来舂粮的工具。” 秦昭指着晒场边缘平整的那块空地,比划给村子的领头人看。 “有了踏碓,就不需要用双手费劲舂粮了,甚至老人和小孩都能用它。踏碓不难做,请里正安排下,我和桑冉一定手把手教到会。” 族老激动得手都在抖,他拉过秦昭说:“客,你们如此,乌白村要如何回报你们才好啊?” 秦昭愣了愣,忽然发现自个儿竟然把这事忘了:她愿意不求回报,但这些淳朴的秦人绝不会心安理得地接受。 这也是这些人身上可爱的地方。 “好好种麦,好好织布,好好生活,让我有信心去说服国君……” 秦昭笑了,她看向村后那一大片乌桕树林,知道必须要要点什么,才能让他们安心。 “我喜欢乌桕洁白的籽……族老,如果秦昭在国君那一切顺利的话,请您收集乌桕子赠我,就是很好的回报啦。” 族老再次哽咽。 乌白固然穷,恩人却只要除了好看并无二用的乌桕子,叫他又安心又难过。 来年,一定要让乌桕子堆满车,给恩人送到栎阳去。 …… 没花多少功夫,乌白村的晒场上又多了架全村人都能使用的踏碓。 这里现在是村中半大小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他们不再去捣蛋撒野,就爱在这比力气,看谁踏的时间最久。 每当这时候,要舂粮的老妇们总会帮他们算着时间,不让这些崽子们“运动过度”了。 村里人非常默契,一致认为晒场上贵客做出来的最好的踏碓应该给孤寡老残们用。 他们也馋这工具,反正贵客都将做踏碓的手艺教给自家村了,等一等总会有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等到踏碓在大半个乌白村安家落户,士子游秦返程的日子临近了。 桑冉磨好最后一块小木片,将它嵌进手中的物件上,一个掌心大小的等比例缩小版耧车就做好了。 他打开秦昭面前的木盒子,把它和水车、翻车、曲辕犁以及一大堆改良的农具模型放在一起。 盒子里的东西都是这段日子里的秘密成果——由秦昭画图,两人商讨后,桑冉包揽大部分工期所得。 这些东西单单一样都能产生震天动地的效应,一整个盒子全部能推广出去的话,绝对让人头皮发麻。 所以秦昭停了手,以散心著策论为由,在晴好的天气里,拉着桑冉来乌桕林里单独起灶。 她一点点的,把超前却又符合当下的秦国黔首们需求的东西,曝露给搭档看。 桑冉完全沉浸在制造惊奇的喜悦里,他甚至再次生出想把秦昭掏空的念头。 对一个沉迷造物的匠人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些东西更能令他幸福的了。 他在这些工具里看到了智慧,看到了光辉璀璨的未来,也看到了秦昭的世界。 ——一个无比美好的,令人向往的世界。 “好了,昭昭,还有想让冉造的吗?” “休息下吧,桑冉,不急,现在这些已经够我‘交作业’了吧。” 秦昭捧着盒子,望向远方。 乌白村的麦地已是一片盎然的绿色。曾经才冒头的麦苗,现在已有大半寸了。 她捻动腰间的鲁班小锁,眉眼带笑。 “桑冉,我们该回栎阳了。” * 栎阳,公子虔府邸。 小雨临窗。 孙膑正在按照秦昭的要求按摩双腿,用手引导腿慢慢活动,完成每日复健锻炼的医嘱。 第70章 除了能屈膝、让脚和趾头动一动,他也只能用手搬着腿完成伸张,站立行走依旧是梦中的场景。 膝盖上的伤口早已经愈合,孙膑也能自己独立做些事儿了。是以不到必要时刻,他的屋子里没有婢子仆侍在场。 人的身体如果不多活动,就会和战车弃之不用一般慢慢腐朽。 曾经在逃魏路上,再苦累秦昭都会陪他做完复健锻炼后再休息。现在安定下来,那个人却不在他身边好久了。 孙膑放下腿,没再看案上的秦军竹简,就靠着窗子听雨声。 小雀跳了过来,落在他肩上撒欢。 “我把本该属于我的鸟放飞了……” 他提手摸了摸小雀的头,眼光却落在很远的地方。 “没有后悔,是鸟就该飞出去。我只是,想她了。” 想她是一个很轻的词,轻到像是从未出现过。 孙膑耳畔忽然响起赢驷近日以来的叽叽喳喳,他说招贤馆的士子们已陆续回馆…… 他笑了笑。 雨过后,她就该回来了。 * 卫鞅看着早已被他人下榻的旅馆,心有不安。 他就小小地坑了秦昭一把,溜得快了些,怎么一回来好友们全都不在了呢? 卫鞅略略思索,大致能猜出他们各自的动向。 人嘛,有时候就该走走捷径,反正结果都一样——毕竟他的成果来得君子,呈现方式不君子点问题不大。 卫鞅转身,笑着向另一处方向迈脚。 栎阳王宫内,处理完事务正要回家的景监,冷不丁打了好大一个喷嚏。 第36章 秦·招贤 当景监第三次在自家门外看到卫鞅那张脸时,他便跨时空地和未来秦国的氏族老臣顽固派们共情了。 他真快用尽了毕生的涵养压抑冲动,才没当场撕烂这个卫国公孙嬉笑坦荡的嘴脸。 这浑人是不是根本没有脸皮? 坑人一次后能觍着脸来见自己第二次,反手又把自己卖了后,哪来的勇气第三次找上门的? 景监拼命调整呼吸,控制着手不要太过用力——门可是自家的,抓坏了外面这个混蛋不包赔。 不,卫鞅这混球不仅不包赔,他还会骗吃骗喝。 景监的脑中飞快地闪过了多种应对方式: 立马把门直接拍卫鞅脸上,让他尝尝闭门羹的滋味——大快人心! 或者回屋抽剑再砍他一顿,内吏杀一个无名无姓的游士问题不大——身心舒畅! 再者给他的饭食里化上一大块盐巴齁死他,不对,多给他吃一粒麦都是浪费秦国的粮食——此案撤回。 门拍坏了要心疼,佩剑铠甲早就变卖换了这间立命之所,武职转文职遇上秦国图强招贤,自国君上下都削减了一半俸禄…… 两次,整整两次——他景监是有多好欺负,秦国是有多缺贤良,卫鞅起初的表现是有多惊艳,才能让他连骗两次都没卷袖子揍人的? 难道做了内侍之后,他已经把军中的暴脾气都磨平了吗? “哟,这不是学富五车的魏国中庶子卫鞅吗?我这小小的内吏可接待不起您这贵客呢。” 景监张嘴便是不悦拉满的阴阳怪气。 “景监兄,别来无恙——鞅又来拜访兄长啦。” 卫鞅像是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拱手给人热情地打招呼。他甚至还不着痕迹地前踏一步,大半个身子直接跨进门槛,这下没人能把他关在门外了。 景监额头血管突突直跳,对这种不要脸的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也不想再维持基本的礼节,直接对着卫鞅快语:“站住,别往里来了——直说吧,什么事?” 卫鞅摸摸鼻子,确实先前两次他将这好心秦国内吏骗得太惨。但他也是为了确认秦国国君的为人和为政信念,得出秦国究竟值不值得他为此奋斗一生。 第二次会谈过后,卫鞅已经明了国君的心之所向,也确信他的理想能在这片西陲土地上扎根繁茂。 虽然同一件不太好的事做上多次确实不妥,但卫鞅将其归于拂晓前的黑夜,下一步就能见到天光。 他收拾好神情,眼中满是坚毅,抚震衣袖,郑重地向景监以诚致礼。 “鞅先前行事,非君子所为,连累景监至为兄厌弃,实乃鞅自作自受……” “烦请景监以秦国为重,再信卫鞅一次——此次不成,鞅不能助秦强盛,景监兄可随时取鞅性命,鞅绝无半句怨言!” 木门边沿不堪重负,留下几个深深地指印。 景监不禁眼热,现在向他俯首的,是他仅在一次道边食摊的偶遇交谈里,就断定能助秦国强盛的贤良。 国君曾说他景监最会识人,他还是想试一试—— 他不会看错人。 …… 景监在国君殿外来回踱步,焦虑的样子活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卫鞅已经入殿良久。这理应算是好事,但不知为何,景监心中的忐忑总是平底不了。 或许是前两次举荐人的后劲太大了,景监至今都心有余悸。 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听到卫鞅报道时,须发震怒竖起,破口痛骂那人的模样。 第一次见国君时,卫鞅“说公以帝道”,直接把国君给讲睡着了。 第二次见国君时,他又“说公以王道”,国君觉得有点意思,却没用他。 第71章 景监每次想起国君在第二次谈话完,看他意味深长的眼神,他就无数次想把藏着掖着、假装矜持的卫鞅拖出来乱棍打死。 这混球该不会还在玩虚的吧? 被迫害到创伤应激的景监,阴恻恻地站在大殿守卫边上,整个人似乎都在冒黑气。 年轻的守卫见着身边是熟人,便壮着胆问他:“内吏哇,你这样瞅人要做甚哩……你直说就是,莫这样,让人心慌……” 景监面无表情地侧头,冷冰冰地说:“把你的佩剑给我。” “好。呃,不对——”守卫刚要去解后腰上的剑,职业素养令他当下警觉地低吼道,“内吏要剑做甚,国君可是在里面!” “当然是那个混蛋这次若是又戏弄了我,我便无脸再见国君……”景监举起空空的双手,咬牙切齿地说,“吾必先杀卫鞅,再引剑自刎,以报君恩!” 守卫连连后撤一步,警惕地盯住似乎已经不太正常的内吏。 亲母哎—— 国君的内吏好像被最近巨多的公务给压垮疯了哇! …… 太阳西移,宫中婢子抬着晡食的案缓缓而来。 殿外的景监拦下,粗粗检查后,对国君又敬又心疼。餐食简单得很,估计许多氏族家里都比它丰盛得多。 景监让宫婢们退下,他一人抱起餐案准备入殿。 秦伯刚巧打开殿门,见他来送饭只讶异了片刻,让开身请他进来。 “内吏且小声些,国君与贤客正在畅谈,勿要惊扰。” “畅谈?秦伯,这是说——” 秦伯立即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见景监闭口,对他点点头,轻语道:“老仆照顾国君多年,未曾见君如此开颜豁然之相……” 景监正欲喜极,秦伯后半句又让他差点摔了国君的餐案。 “谁能想到,内吏举荐来的人,国君开始还发怒拔剑了呢—— “他刚开始坐下来与国君谈话,不出几句便让主君提起兴致;而后不知说了什么,令主君出剑怒问……待他说完,主君就越渐欣喜了。” 秦伯斜了景监一眼,淡淡道:“老仆虽不懂治国,但此番看来,内吏‘举荐’有功,确要提前恭贺了。” 景监惊醒,怎不知老仆是在敲打他。 他越发恭敬,向着秦君的方向说了句“非也,为秦国贺”。 案几轻轻放下,相谈正欢的二人丝毫没发现身边多了人,依然沉浸在对国策略的论辩上。 国君的膝盖都因为激动离开了垫席,可见卫鞅的话确实是说到他心坎里,切中根本了。 景监舒心,也不敢多听,俯身徐徐退下,依旧守在殿外。 秦伯默默站在暗处,等大殿光线暗下来,他又尽责地为国君添油点灯。 谁能想到,这一次畅谈,竟持续了数日之久。 ……秦国上大夫甘龙府邸。 左司空杜挚风风火火地疾跑而来,嘴里不停地喊着“上大夫,不好了”。 简亭中闭目的甘龙睨了眼捂着胸口喘气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后又闭上眼。 “上大夫好得很,左司空勿要传谣……且看看你这模样,哪里还有半点司空的形影?丢人!” “上、上大夫教训的是,是杜挚不稳重了。” 杜挚喘过气,站直揖身行礼。 端正不过片刻,又急切走形起来, “可是上大夫啊,真发生不得了的事了,我才如此慌忙——” “大丈夫遇事应如山岳,风来不倾,水来不惊。尔等这般,简直不堪教化。说说吧,倒底什么事。” “我的甘龙先生啊,国君正在单独会面一个士子,已经彻夜畅谈好几天了,那个内吏景监一直在殿外守着,瞌睡都在台阶上打的……我这是从给国君送膳食的宫婢那听来的,保真!” 甘龙睁开眼,思虑片刻后却是一声呵斥:“大胆杜挚,竟敢在国君宫中安插眼线,有违君臣之礼,简直大逆不道!” 杜挚被这一呵差点跪下,忙解释:“没有的,上大夫,杜挚小小做大夫一个,哪敢啊——刚从宫里回来,听到到送朝食的婢子们闲聊的。” “国君想找个士子聊聊国势天下,未有不妥之处,吾等臣子何必惊慌?” “可要是两个人伏案夜谈、彻夜不眠、通宵达旦、持续数日呢?上大夫啊,现在国君强国之心弥坚,我等老臣理应扶持,但这强国若要拿我们开头呢?” “杜挚司空,招贤令可是朝臣一致通过的。国君只是见了个士子,秦国还没有变天,何需自乱阵脚。” “甘龙大夫啊,我这心里实在不安——我总觉着国君相谈的士子,真会令秦国变天,先前那批子弟几乎全进了军营……秦国该强,但不能脱离掌控啊。” 甘龙岿然不动,又闭上眼。 静默令杜挚有些失落和不甘。须臾过际,甘龙还是给了他提点。 “招贤馆,列国士子。” “谢过上大夫!” 杜挚脑中闪念,当即明了此间的关系。 “稳妥些,别犯蠢。”“杜挚省得。” 左司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上大夫坐在庭院中,头上松枝摇晃。 ——起风了。 * 景监失礼闯入秦君宫殿,被秦伯出手拦下。 情急之下,他不免在这位国君忠仆手下走了几招,以急事述之,才被秦伯将双手扼于背后,压着进了内殿。 第72章 国君与卫鞅正商谈完,疲惫不显,只一身畅快。 他们执手盟誓,青山松柏之言的君子气性感彻肺腑,令景监开始怀疑是不是不该来此打搅。 不,身为内吏理应为以君国为先。 景监当即跪下,膝盖触地发出巨响,令殿中人纷纷侧目。 “国君,士子们听闻您单独面见卫鞅,群情激愤,纷纷在宫外欲讨个说法。景监办事不利,被人逮着尾巴,请国君降罪——” “景监快起,你有举荐之功,何错之有?” 嬴渠梁快步将景监扶起,内吏早已愧疚不已。 卫鞅连忙近身,为景监开脱。 “景监心细,卫鞅一路进殿甚为缜密,断无失察一说。应是鞅这几日让国君殿内过于醒目,这才流出去招致士子众怒。” “这也不怪鞅,是渠梁之错……如若渠梁能压抑心中激越,不与鞅数日之谈,断也不会牵扯出这事。” “君子相交,诚心之至,乘兴尽欢,何错之有?” “是矣,与知己谈,若不尽兴,何其遗憾!” 这一君一未成臣的士子,如此默契相互揽责,实在令景监大吃一惊。 见他们如此淡然,还能相互述怀,景监突生出一种心急如焚乱了阵脚的自己,比涂白脸哇哇鬼叫的伶人更似伶人。 “国君,看这些人的架势,大概是冲着鞅来的。” “卫鞅,或许还是‘招贤令’,让某些人坐不住了啊……” 景监越发觉得自己就不该进来通报。 未成君臣已然如此,这点小风波若是不在他们预料之内,又或者他们不能立即做出应对之策,便是对他们的侮辱了。 “国君,且让鞅上前迎敌。” “非也,那是我秦国贤良,何敌之有?” 嬴渠梁与商鞅对视一笑,一前一后相随出殿。 * “哟,昭昭,到栎阳了,我们先去哪?” “当然先去找先生——” 桑冉毫不意外听到这个答案,抬眼问她去哪找。 冲着城门,秦昭微微一笑。 “去找我们的有缘人,直接去公子虔府上。” …… 孙膑放下竹简。 今日的天相,似有故人远道而归。 第37章 秦·招贤 风,穿堂而过。 赢虔不愧是纯正的军中汉子,家中庭院竟没有一点花花草草装点,甚至连树都没种上一颗。 小雀拍拍翅膀,扑棱两下就站在了窗撑上。窗牖半开,天光入室,将小雀的羽毛照得闪闪发亮。 坐在窗前阅读竹简的孙膑并不理会小雀的陪玩需求,沉浸在简牍上的文字里。 近来,托秦国国君的用人不疑,虽然孙膑还没有任何职位,公子虔倒是把秦军相关的信息,能透露的、不能公开的差不多都给他看了。 期间,孙膑也随赢虔去过军营,呆上过一段时日,对秦军的风貌已有切实体会。 他脑中关于秦军的信息日趋完善,甚至早已模拟着和庞涓率领的魏军对阵过好几个来回——不是没有胜率,而是胜利的条件过于苛刻,胜利的局面过去惨烈。 秦国如若不迅速强国发展,以后的境地只会越来越艰难。 早些拿下河西,才能早些脱离被动。 小雀叽喳两声,拍拍翅膀飞走了。 孙膑略抬头,听见它在外面不停地欢歌笑语,遂也随它去撒欢。 目光重新落回书简,身后有缓慢、轻微的脚步声。 孙膑笑笑,连头也不屑回——想必又是赢华那个皮猴,来对他搞“偷袭”那一出吧。 不错,这次知道要屏住呼吸,耐心靠近了。 衣袖的摩擦声,手臂挥动带起空气的流动……啧,嬴华小子,动作幅度还是太大! 孙膑猛地伸手,立马锁住来人的手腕。 他收力一带,对方踉跄着便撞到他后背,发出闷哼声。 “你——” “唔——” 不需要回头,仅凭指腹的触感,孙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 手指下意识微微收拢,感受到她温热的体温和吐息,他竟觉得恍若隔世。 是昭啊…… 总算回来了。 他心中一喜,面色不显,松开了她的手腕。 她没有收回手臂,依旧保持着原样,像只栖息在树上的鸟,挂在他身上不动了。 “我说先生啊,我已经日月兼程、尽快赶回来了,你不用……生这么大气吧?” 秦昭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些许委屈的声线震得人有些微麻。 有多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什么时候有了这种冲击力? 竹简上的字已经慢慢开始扭曲模糊。孙膑不愿再想,只好低声回答她一句“没有生气”。 “那你这么用力?看看,红了哦?”她不依不饶,露出半截手腕到他眼前,非要他看个清楚。 “……谁让你稚童行径,膑以为是嬴华顽劣调皮,这才——”手指上有些薄茧,皮肤颜色也深了些……出于礼教,他没有细看便移开视线,却也能明了她在外也是吃苦受累了。 “嬴华是谁?看来我不再这些日子,先生过得很好……我还以为回来你会很高兴,才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声音低落而幽怨,孙膑甚至能感受到秦昭在拿另一只手,轻轻点戳着他的背。 第73章 他知道是假的,她是装的,只是亲昵的玩笑而已—— 理性是一回事,感性是另一回事,向她屈服根本就不是件难事。 孙膑点点秦昭伸到他面前的手。 “嬴华是个无关紧要的某个国君的小崽子。” “并未……过得‘很好’。” “高兴的。” “惊喜……给吧,如果你还愿意的话——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语毕,一双手轻轻蒙住孙膑的眼睛,盖住他的视线。 他微叹,而后顺从地阖上眼,放任她肆意妄为。 “猜猜我是谁——” 她压低声音,粗着嗓子,拖着长调,听起来怪异又滑稽。 他没有被逗乐,只是略抬些许嘴角,抬手又点了点她的手背。 “昭,回来了。” “恭喜先生,答对啦。” 覆在眼上的手刷地收走。光线奔涌着刺向眼睛,倒是令孙膑讶异了片刻。 他缓缓转过身,那个人就站在光里对着他展露笑靥。 人瘦了,眼神亮了,精神气很足…… 看来外出这一趟,昭的收获颇丰。 孙膑忽生出些许遗憾,如果他能陪着一起参与她的成长,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回答正确的话,就该送先生礼物了。” “……” “不管你喜不喜欢,不许拒绝。” 他还什么都没说,就被他放飞的那只鸟扑了个满怀,连桌案都震了震。 右手瞬间捏紧了竹简,左手僵垂在身侧不知所措。 秦昭环住了孙膑的脖子,埋在他的颈肩处,几根发丝触在他脸上,细微的痒意根本无法忽略。 现在,她的呼吸和气息,比任何时候都热烈真实。 “先生,我好想你……” 孙膑无法形容她的声音,也无法抵御这只言片语的感染力。 他的眼前仿佛氤氲着一片连绵起伏的光影,令他想起晴好的春日里,鬼谷竹林边上,突然冒出的一枝桃花。 颔首,似乎距离更近了些。 他眼底暗色流转,缓缓抬起左手,移至她背后,似要回以拥抱,却在触及她的那瞬间,又克制地放了下去。 世界上存在最近又最远的人。 也存在想拥抱却又不敢拥抱的人。 “嗯。” 他的一切晦涩不明只能化作一个应声词。 回复他的,是她又把手臂收紧了几分。 只要让这片刻过了就好。 过了,就好…… “哇呀呀,孙先生,吃我一剑——” “华弟,不得无礼!” 一只小不点提着木剑吱吱哇哇地冲进室内,朝着孙膑刺过来。 他就像支离弦的箭,他的兄长紧追在身后都抓不住他。 孙膑抬头,木剑剑尖只在尺间——而他身前却是秦昭。 情急之下,他左手瞬间紧贴她的背,将她压向怀中。他带着她后仰些许,右手的竹简迅速掷出。 竹简碰上木剑,幼童力道不及,剑身被打偏,向上飞起。 男童木剑脱手,宽额头挨了木剑剑身一击,就似被戒尺打中一般。 竹简和木剑掉落在地,男童也随之跌坐。 他没有哭,伸手捂住头,冲着孙膑大声嚷嚷。 “孙先生,不讲武德,欺负华!唔,先生在……做什么?” “华弟无礼,念其幼稚,赢驷请先生莫怪——呃?华弟,莫看!” 孙膑面无表情地看着小马驹一把扯过他弟弟,一只手捂住嬴华的眼睛,一只手捂住自己的。 他分明看到,赢驷捂脸的手豁开个大口子,那双贼眼睛正滴溜溜地看着他和他的怀中人。 “大哥,为什么要蒙住我的眼睛,有什么是华不能看的吗?” “华还小,有些事你不懂……” “噫,能有甚不懂的,不就是先生抱了个女——” 赢驷关上手掌的缝隙,一把捂住了嬴华的嘴。 他立马反应过来不太妥当,连忙把自个脸上的手扒下,将弟弟的眼睛又捂住了。 孙膑冷冷地看着赢驷。 小马驹顿时寒毛起立,浑身打嗦。 “非也,华弟,那可能是师母呀,注意说话的分寸。” “师母?师母——你可以帮华揍孙先生吗?孙先生总是搪塞华儿,不肯教我真本事。” 小家伙耳朵动动,立马来劲,拉开兄长捂嘴的手,就开始倒豆子般跟人告状。 怀里的人正在发抖,孙膑收住让秦君的小公子们先出去的话,低声询问秦昭是否还好。 “小孩子非礼勿视不懂的话,至少要知道不能乱说话!我和先生才不是——” 秦昭猛地推开孙膑,将反应不及的他直接推倒在案边。 孙膑错愕着向后倒下,手下意识地拽住什么东西——是她的手臂。 倒地的惯性足矣牵引另一个人共甘共苦,秦昭身体倾斜,紧跟着一起倒下。 她双手撑在孙膑脸颊两侧。她的掌下是他的发丝,掌心的触感异常灵敏,层层叠叠、根根分明。 明明距离还没有先前那样近,对视间仿佛可以吞掉心跳。 “哇喔——” “当着小孩子的面,你俩这样合适吗?真是没眼看!” 赢驷震惊到松开了手,嬴华看到这一幕,起哄的感叹就从嗓子里溜了出来。 第74章 桑冉环着手,从门外迈着懒散的步子进屋,见此情此景,发出啧啧声。小雀在他肩上蹦哒着鸣叫,似在附和着他的话。 “我从来不知,昭昭和膑是如此热情之人……兄长还没同意你嫁出去呢,这样不好,不好。” 桑冉笑笑,一把捞过两个正看戏起劲的孩童,把他们往室外带。 “来吧,小崽子们,跟我先出去,不然这俩人就要把自己烤熟在这了。” 等着这群乱来的闯入者的脚步声渐远,秦昭压在孙膑身上依旧动也不敢动。 她的头发明明都盘在脑后,他却觉得有青丝垂下,被风轻扫在他脸颊边——不然那些莫名的撩抚感又是什么呢? “先生,我——” “嘘……昭,能低头,离我再近一些吗?” 这下轮到她呆滞了。 秦昭的目光落在孙膑脸上,上面平静无波,似乎那句话并没有任何别样的意思。 她微微垂下头。 他看着她只落了根木簪的发髻,从怀中取出那只流彩的蝴蝶。拔开插针,将它缀在她发间。 “物归原主,昭。” “先生,胸针……不是这么用的呀。” “可是……很好看。” 她愣在那,看他的眼闪动笑意。 她兀地说不出话来。 “昭归……甚喜。” * 在熟络之后,越发暴露本性的小马驹和他的弟弟,此刻迫于先生的威压,直挺挺地跪坐在案前,乖巧得像两只小萝卜。 嬴华的木剑被没收,丢出去的竹简被赢驷捡回来卷好放在案上。两人终不再闹腾,等着听孙膑发落。 “说吧,赢驷,来我这究竟要做什么。” “是君父在召见列国士子听治国策论,我来找先生一起去看看……” 孙膑并未发话,看向身边的人。 桑冉撞撞秦昭,把木匣子放到她手上。 “赶早不如赶巧,昭昭,你该去让他们震惊一下。” 第38章 秦·招贤 秦昭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见到孙膑的那瞬间,会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拥抱一个人的渴望。 尽管非常失礼,或许还会被人当成没有分寸感的疯子,就算秦国彪悍的民风对她影响颇深…… 秦昭不得不承认,在这个或许算不上得到回应的拥抱里,她确确实实地重新汲取了某种力量。 像是干涸的池塘重新注满了鲜活的水,像是枯枝再次抽芽……类似缺失的拼图一角,被寻回补全的那种圆满感。 或许拥抱确实是有魔力的,它能抚平一些看不见的伤痕……秦昭开始思考,孙膑对于她而言,究竟是什么。 ——他对她的“影响”,太大了些。 ——久别不见后,她感性的那部分似乎有些失控。 秦昭把自己摘出来,坐在一边陷入思绪,也不在意隐晦的、落在身上的好奇和探究的目光。 她只想静下来,把乱成一团的心抽丝剥茧。 但时间没有给秦昭机会。 这笔糊涂账又要押后再做清算。 卫鞅被内吏引荐,士子们怒上国君殿,秦君干脆直接把听策论的时间提前…… 简短的经过从赢驷口中告知在座,刚车马劳顿而归的人又坐不住了。 当桑冉把装有他们心血凝结的“秘密工具”的木箱放到她手上时,秦昭就彻底清醒了。 还有未尽之事,还有不能辜负的辛劳与祈愿。 “一起去吧。” 秦昭抬头相邀,坚定不移。 给予我力量、勇气和支持的“你们”,才是最令人惊叹的—— 才是最应该闪耀的星星。 …… 有秦国小公子赢驷引路,加上两枚国府令令牌,秦昭一行一路走得很顺畅。 秦王宫虽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气派,却是地地道道的秦国审美。纵然它整体色调偏灰黑,也是栎阳城中最醒目的建筑群。 王宫布局也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大开大合,直来直去,非常符合秦人直爽利落的个性。 穿过殿外石块铺底的广场,在踏上几阶简单石阶,士子们聚集的大殿内正值热闹。一声声高谈阔论,一句句引经据典,思维激烈碰撞,他们都在用尽所学、竭力为秦国找到一条强国之路。 不知怎地,赢虔竟然和人站在一起,呆在外殿活动身体。 见到秦昭一行人,赢虔顿时欢喜地迎了上来。 “孙先生,你也是来献策的?” “上将军眼中只有孙某,怕是有些不妥。” 孙膑的回话略显冷淡。赢虔并不在意,他和国君也算是耍了赖才把这位军事大才留在府上。加上又“托儿”给他,孙先生发发脾气太正常了。 先前为了不触霉头,赢虔只往府中拼命搬运竹简。好不容易缓和关系后,能带人去军营了,孙膑些许的带兵指点都让他收益甚多。今日竟又得先生冷脸,看来是家里的崽子们惹祸了。 赢驷这才从孙膑轮椅后面闪出来,对了大伯行礼。赢虔狠狠剜了他一眼,大有待会再跟他算账的意思。 赢虔转头拉过内吏景监,跟几人一通介绍,说是若在秦国入仕日后定会常打交道。 听见内吏一词,秦昭便明白为何赢虔会如此说了。 战国时期的秦国内吏一职,便是掌财政臣子了。若有“项目”要实行,确实免不了要和主宰钱财的部门交流。 第75章 就她和桑冉做出来的活计,没有财政支持,估计也很难做到推广全国。 “景监喜大方正直之人,不喜心思深沉之才……以后公务若有交叠,烦请直接些,切莫一事三行。” 内吏倒是谦和,只是不知为何精神有些萎靡。听这说话的意思倒不是警示,反而有种诡异的应激感存在。 秦昭忽然想起,这位景监,可是顶着压力举荐了卫鞅三次的人。想想浪费国君时间两次,卫鞅真的是在丢命的边缘疯狂试探着底线。 原是同被卫鞅坑过的人……秦昭看向他,倒是越发亲切了些。 “请问内吏,殿内现今是何状况?”秦昭拱手,上前问道。 “一堆文邹邹的词跟水窝子里的飞虫似的,吵得人头疼,坐在里面都是招罪。”赢虔先插了一句。 “还能是什么状况?某个卫国公孙正在‘大杀四方’,不知辩下场多少士子了……”景监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位内吏想想殿中景象,背后不免有些阴凉。他为一行人讲起始末,目前的事态完全归咎于国君与卫鞅相互袒护。 先是国君为保卫鞅,向士子们请罪,坦言自己强国心切,见贤甚喜,但绝不糟践士子们的心血,直接当场听策。 卫鞅身感君恩,亦不愿只被主君保护,立马扬言众士子,若有不服可在国君审过对策后,与他当场辩论。 秦昭沉默,这确实是卫鞅能做出来的事,他身上是有些傲气存在的,认定之事不会轻易屈服。 她完全能想象殿内是何等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个人舌战群雄,有这样勇气和硬气的人,怪不得能把法治摁进大秦的骨血中。 想想自己,秦昭有些心虚。 虽然她会写论文,但战国时代的治国策论她可不会——而且还是高难度的无腹稿答辩,这会后知后觉,着实有些脚麻。 “你这盒中装的是何物?” “回内吏,是一会要呈给国君的‘治国策论’。” 盒子不大,看样子根本装不下几卷竹简。 景监对秦昭的说法持有怀疑,他和赢虔对视一眼,征得上将军的默许。 “可否借景监检查一二?职责所在,还请女士子见谅。” 秦昭摇头,双手奉上盒子。 景监打开细察,起先眉头微皱,渐渐地,类似玩具似的东西竟也被他瞧出些门道。 盒子被他大力关上,物归原主后,景监看向秦昭的目光只有激动和热切。 “恳请女士子速速入殿!” 内吏弯下腰,向秦昭一揖,挪开身子为她让路。 看着他们的背影,景监的灼灼目光依旧不改。 “你这人,今个是怎么了?” “公子啊,那个盒子里的东西,景监一想起来——想到它们会用在我们秦国,我就头皮发麻。” …… “尔等还有何言语,尽管畅所欲言。切莫下了殿,又怪鞅不给诸位机会。” 卫鞅一拂袖,环视列群,气势磅礴。 即使在圈外,秦昭也被这股压迫感冲击到。他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即便是回音,铿锵之意亦丝毫不减。 周围列坐或麻木,或羞愤,或无奈,或拜服,众士窸窸窣窣低语讨论,却未再有人上前叫阵了。 根据他们的策论,国君给的判定及官职确实都不偏不倚,大多数人都是接受的。 对卫鞅,众人也并非不服他的才学和反驳辩理,只是此人太过嚣张,却又奈何不可,着实叫人生气。 “竖、竖子——” 败下阵来的士子被好友拉了下来,嘴里也只剩这句咒骂。他面色发白,连身上的红衣都黯淡了。 好友拍着他的背,不停地劝红衣士子别气。毕竟他已被分到内吏手下当职,算是被委以重任,很值了。 红衣士子一扭头,刚好看到秦昭在向场内伸头。 他顿时舒畅了,这女子牙尖嘴利,和卫鞅碰上正好——他也要看看,这女士子究竟能交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对策来。 “卫鞅休要嚣张,这里还有位士子未有进言!” 红衣士子冲着殿中喝道。他扒步就向秦昭走去,将她彻底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秦昭见到这件红衣,闹钟的记忆瞬间苏醒。 若是没记错,他俩之间似有龃龉,为何今日这位士子看她却如此敬重? 直到她被推进内场。 卫鞅凶狠过的目光收敛了些,人虽未放松,却实打实地带着笑容了。 “那卫鞅,便请女士子指教——” 秦昭嘴角微抽,现在该是她和这浑人的回合吗? 不是。 她昂首,直接无视他走过,面向秦君,将盒子奉上。 “昭是来交成果的,不是来打嘴仗的。国君见谁用谁,皆为国君意愿。我等即为做事而来,又何须在意早一天晚一天面君?若是策略足够好,又何必担忧国君不用? “诸位此番非要分出高下,倒是像垂髫小童相互争饴糖,本末倒置了。诸位齐聚,共同为强秦出力,往后皆是同僚,若为一时之快,大可不必如此。 “独梜易折,众梜难断。秦昭游历归来,向秦君献策。” 她打开盒子,将里面的器物一一摆在嬴渠梁案前。 “秦昭无大才,不懂治国,只能从小事着手,助秦国积蓄国力。 第76章 “农业是一国根基,粮食足够给养国人,乃至富余,人口才会增加,国家才能去谈及更多。 “昭游历发现,秦国农业不甚发达,甚至偏远地区至今还在用原始方式劳作……农人若不知在最适宜的时间耕种作物,不会挑选最优质的种子,不能使用最先进的劳动工具,想要使秦国富强,不啻于痴人说梦。” 殿中慢慢静下来。 只剩下秦昭缓缓的声音,一点点拼凑出大秦农业的版图。 “昭以用选种之法,可令游历所在的里今年麦收增加一成。可惜昭没有赶上耕地,不然有曲辕犁助其深耕,再辅以肥田法加以细作,可令其收获更多。 “其次是工具,国君面前的并非玩具,每一样可等比例放大,成为优秀的农业用具。涵盖耕种、灌溉、收获、运输……部分工具与纺织相关。 “昭和桑冉已全部完成改良,效率现有器具能及。可样样细与国君说,国君亦可一一验证。若有半句虚言,秦君大可将昭逐出秦国。” 秦昭拱手,面向早已盯着案上器具,伸出颤抖的手细细察看的国君,再次丢出一记重击。 “秦昭还有一书,名曰《齐民要术》,时间所迫,未来得及呈上。若能顺应二十四节气,以书中之法指导农人农事,秦国可积富矣。” “善,秦昭,何为二十四节气?” 她一愣,想起国人最熟知的东西彻底用作农事普及记载是在汉代,便向秦君求笔墨。 深呼吸,她跪在大殿中,手持墨碟,点墨走笔。 北斗七星,引申指向北极星。 天幕方位既定。 圈点,连线,黄道圈。 天上的刻度,二十八宿,四象分四季与方位。 天文,历法,节气,国运,农桑。 随着星图展开,大殿中悄无声息。 群星在此闪烁。 而她就立于星辰之上。 良久的静默。 “敢问女士子,所学所悟,究竟是出自哪家?” 有士子问出众人心中所想。 “农杂儒道阴阳,名墨法兵纵横……秦昭所学所悟甚浅,只为……中一书库小吏而已。” “什——” 秦昭的答语模糊,明晰的信息过于让人惊愕。 “非要究秦昭所学出处的话,那诸位姑且认为我是‘种花家’的人好了。” 秦昭抬头浅笑,脚下墨笔的星辰灿烂耀眼。 “昭这一家,最擅长为国民种出希望之花。” 第39章 秦·变法 “博士,博士,速速记录星图,核验历法节气!” 嬴渠梁立即传召宫中掌通古今的博学顾问前来殿中,誊抄核对这片灿烂星空。 这星图绝不仅仅只能作算定历法、划分四季节气指导农桑,有过军旅底子的秦君知晓,辨别方向对行军同样有重大意义。 “博士”一词让秦昭恍惚了片刻,记起它是个古今异义词后,她便默默退到一边。 她目视有些年岁的博士官在学徒的搀扶下入殿,还不等拜谒国君,看见地上的星图后,当即掀开弟子,撩开胡须死死盯着星象。 博士官顾不上君臣之礼,连忙招呼弟子上前,将一张张年份久远的羊皮拿过来核验。而后又命令弟子,好好将地板上的星图誊抄添补在新的羊皮上。 老博士时而掐算,时而伫步沉思,时而望图兴叹,完全无视了国君威仪。 秦昭永远会被人类求知探索的身影感动。 无论什么时候,脚下的大地与头顶的星空,都是人类刻在骨子里的浪漫追求。 嬴渠梁并未指责老博士的失态。比起虚礼,他更希望从博士官口中得知最希望听到的答案。 案上的农具是宝贝,地上的星图也是宝贝,那本从未听过的农书是宝贝,站在殿中的秦昭更是宝贝。 上天怜秦! 嬴渠梁何德何能,能同时拥有卫鞅、孙膑和秦昭—— 若此秦国还不强盛,便是他昏庸无能! 秦国国君暗自下定决心,就算要用赖的、用求的、用绑的,也要把这些人留在秦国。 如果不能做到,他便枉对上苍开恩,至死无颜面见秦国历代国君和先祖。 秦君眼中带泪,君父临终前依旧记挂秦国的草木土石,哀婉一生所做甚少,嘱咐他定要让秦国这架马车跑起来。 君父再上,国之希望皆在此处,您若能活着见到这一幕该有多好。 在座士子都伸长脖子看着殿内的星图,这东西可不常见! 星象相关从来都是王公贵族们私藏的贵重东西,少有流露出去的。大众所知的除了些许常见星,天幕上的一切对他们而言都充满着未知。 若有人能将星空中他们可以理解的部分复现出来,傻子才会放过这机会,下一次碰到此番景象,就不知是何年了。 桑冉趁着周围人专注殿中事物,退后摸到了孙膑面前。 在这片熙熙攘攘里,桑冉再次环臂站在孙膑跟前,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 “你说,昭昭脑子里到底装了多少东西啊……每次都这么大阵仗,简直吓人。”桑冉见殿中景象感叹不已。 “冉出门游历一趟,倒是长进不少。至少膑似乎未见冉有任何震惊之色?”孙膑未作正面回应,只以揶揄应对。 “故意气我是吧?这才几日不见,孙先生也是活泼不少。” 第77章 桑冉侧目,对轮椅上稳如泰山的人献上白眼,而后不忘拿先前的场面调侃孙膑。 “毕竟是能和昭昭‘搅’到一块的人,是也不是?” 孙膑冷哼一声,以寒凉目光打量身边人。眼神最后落在他面上,警告之意不言而喻。 桑冉举起双手认输,承认自己不该如此轻佻,拿秦昭跟他打趣。 “你且给冉透个底:昭昭究竟还会些什么?膑你看看,她会治人、会造物、做伪装、能骑马、懂农事、绘星图……” 桑冉扳扳手指,把秦昭迄今为止弄出来的事都数了一遍。 “我让她‘震惊’一下别人,她简直敌我不分啊——以后她还能整出些何种惊吓来?” “膑不知。” 孙膑收回视线,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边上那个小小的女性身躯上。 “昭不是说了吗?‘农杂儒道阴阳,名墨法兵纵横’,既然能列举出来,日后若是她在膑面前领兵打仗,我亦不奇。” 听罢孙膑的话,桑冉无语地又翻了个白眼。 某人对某人的是不是太能捧着了,秦昭领兵?这是什么天方夜谭的神话故事展开唉。 “或许,正如昭所说,她只是把看守的书库里收藏的书,所有她读过、看过的,全部记下来了而已。” 孙膑用手指点了点头,悄然间给出了最正确的解。 为助秦强盛,秦昭今后能展露的东西只会越来越多,她只会越来越耀眼。 过于惊人?不,以后或许人人都要习惯这种震惊,以至于久处不惊了。 …… “回禀国君,按照本国历法,推算后星象角度略有差异……但这些图画或许搭配的是某种全新的历法,未知其貌又不合星空,吾不敢妄断。” 博士略带喘息,却神采奕奕,拱手答复君主。 嬴渠梁连忙问秦昭是怎么一回事。 “因岁差存在,颛顼历会抹除立春和合朔多出的时分……” 秦昭上前,开始解释。末了,她又提起墨笔,实地开始演算。 岁差,就是回归年与恒星年的时间差。如若两个历法的行用时间不同,天象多多少少也会有差异。 四分历出现并开始使用是在公元前427年。后世学者推算,秦国的颛顼历可以与四分历合上,大致在四分历后61年,也就是公元前366年开始使用了。 但用颛顼历去推汉历的相关节点时会对不上,就是因为颛顼历的“消除”会导致干支错乱。 二十四节气是逐渐完善起来的。在很早以前,二至、二分就被古人掌握,只是叫法不同。 到《吕氏春秋》问世时,四立就已经明确被提及。《淮南子》中就有和现代完全一样的全部节气名称了。 既然要用二十四节气,就干脆阴阳合历。秦昭把现代使用的农历习惯性搬了出来。 反正战国时代有农历的前身“夏历”,唯一不妥的是还未完善的夏历是韩赵魏三国在用的——但后世考证秦孝公生于正月初九,拿正月做岁首问题也不大。 先把节气插进历法里,先让农业某种意义上能自动有序地科□□转起来。 定朔; 置闰; 节气定; 历法成。 值此雨露霜雪皆明,四季流转可清。 秦昭在地上画出一堆数字,脑心手全部调动起来。 她脑门上挂着细密的汗珠,似要将天地都算个透彻。 …… 红衣士子的好友碰碰他胳膊,问他不是擅长算学,为何不去帮秦昭去算。 他握紧手指,看着少女的背影,隐隐有种向往。 “那不是我能看懂的东西了……至少不是现在的我能看懂的学识。” “用你的宝贝算筹也不行吗?” “……吾羞于与汝结友。” “别啊,鸿毅——你还要跟人家‘结怨’吗?” “我们之间没有‘怨’,她已经交了份最好的策论了,比那个劳什子卫鞅好!” 鸿毅涨红了脸气鼓鼓地对着好友低吼道。好友笑而不语,拍了拍他的肩作安慰。 “那你可要好好去道歉……听说女人都可容易记仇了。你这次得要控制好你那牛脾气,可别又把人得罪咯。” “毋废话。吾知晓……” 鸿毅抱紧手中的几册竹简,看地上那些鬼画符的眼神更炽热了。 为什么她能算这么快呢?我若想学的话,去请教她,她会教我吗? 说起先前的无礼,以她的博学大才——只要好好道歉,会被原谅的吧? …… 终于完成“毕业答辩”了,秦昭感觉此刻比在外游历几月还累。国君没有给秦昭分配职位,因为她给的东西太多,实在不好确定她的去向。 但嬴渠梁没有敷衍搪塞,他直接给了秦昭一块不收回的、可以随时出入秦王宫的令牌。让她明日记得来宫中点卯,具体官职到时再看她心属。 今日用脑过度,秦昭急需找个地方好好休息。即使她已从众人瞩目的焦点退场,落在身上的关注依旧多如雪花。 说来这些士子们是真的单纯可爱:没有展露本事的时候,他们会碰击她的性别;但真将知识抛出去了,他们反而看不到她的性别。 秦昭微微颔首,向时而面向她行礼的士子们致礼。她有些许成就感,这些秦国的新鲜血液不排斥她的参与,真是件好事。 第78章 秦国真的是个包容的国家。 或许,知识面前无男女,有真知实学的人就是值得尊敬的人。 那个红衣士子又出现了。 秦昭提起精神,她可能和红色犯冲——魏国给了她惊心动魄,这位士子逼得她走出舒适区,让她的秦国之旅分外精彩…… 也不知是好是坏。 不等秦昭警戒心起,这士子就对她作了个深揖,中气十足地跟她道歉。 态度非常诚恳,诚恳到他的竹简都飞出来掉到她脚下了。 肉眼可见地,士子的呼吸都要停滞,堂堂男儿竟也会窘迫到发抖。 秦昭克制地笑了声,她捡起脚下的竹简。边册散开,她看到他的字迹和落名。 看词句,他似乎是位擅长财政经济方向的人才。 “君子名为鸿毅?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好名字。” 秦昭收好竹简,将它递还给他。 竹简的主人有些呆滞,似乎还未从打击中恢复过来。 秦昭只好说声失礼,拽着鸿毅的衣袖引来他的手,把竹简放到他手中。 “君子既然已为秦国效力,不必如此对秦昭。鸿毅是真性情之人,我已知晓,道歉的话就不必多说,你的心意我收到了。” “那我可以向淑女讨教吗?淑女的似乎对算学也有研究!” 看着鸿毅突然精神善良的面庞抬起,秦昭忽然有感而发:若是拒绝这种求知的希冀……大抵是罪过。 她笑笑,和未来的同僚友好相处,结个善缘不坏。况且她真不讨厌类似的人。 “想学呀?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会的不多,不知道你会不会失望。这样吧,昭后面给鸿毅做样东西赠你好了——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第40章 秦·变法 翌日,秦昭拽着哈欠连天的桑冉,和孙膑在秦王宫内道别。 他们今次入宫并非赶着上早朝,只为述职。因为职位属性不同,他们需要前往的地方也不一样。 虽说能进王宫参与朝会的文臣武将都是老秦人,性子差不太多,但氏族老臣们居多的文臣部门慢条斯理,武将军部就风风火火得多。 国君于是提议让新入职的士子们按军政所属先分开,下次朝会在一起会见彼此。 秦国刚添进的这一批新鲜血液里,除开已经明确去往雍城、绵诸等地就职的士子,能留在栎阳、且有资格在宫中就任的士子并不算多。 虽然记住人像和相应的人名对秦昭而言算不上难,但能休息一下,大脑不用存放太多人的相关记忆,她还是非常欢喜的。 桑冉兴致一直不太高,从早起就一副困顿的模样。 原本国君要给他一个类似司空的职位去做工师,却被他给谢绝了。嬴渠梁不解,毕竟桑冉是除秦昭外最懂得那些器具模型门道的人。 当着国君的面,这人直言自己的定位是“秦昭的跟班”,还没想好要怎么“独当一面”。被国君好言相劝,他又把“秦昭还没定职”搬出来,表明自己不急可以再等等。 估计这是嬴渠梁第一次遇见免疫他开诚求贤的人士,一时间门应对不急,竟被桑冉成功躲了过去。 被人拉出来当挡箭牌的秦昭也被他气到无语,回去后让他磨一晚上的木珠子消气。不想这人还真给她挫了一盒扁圆的木珠,早上还想用困顿逃掉入职。 “精神点,桑冉,你等会可要见的都是秦国高官,可别让人觉得你恃才傲物。” “不要,咱墨家讲究众生平等。我没有恃才傲物——” “你只是平等地不想理任何人是吧?” 桑冉竟煞有介事地点着头,整张脸都写着“还是你懂我”,秦昭对他彻底没辙了。 这人是属驴的,倔得不能再倔,认定的事除非自己改主意,否则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原本秦昭想混在人群中进殿的,被桑冉一唱反调,走快了些许,不想便去了述职士子队列的前排。 男人堆里,唯一的女人总是显眼的那个。就算秦昭穿着并不显眼的衣裙,两边的氏族老臣文官们,还是把目光聚集到她身上。 “秦昭,你可想好去哪了?或者渠梁给你安排个去处?” “国君,虽说您让昭自己挑职务,但昭还是想听听您的安排再做决定。” 嬴渠梁倒是开门见山,不搞虚的那套。 秦昭倒也不纠结,直接大方提要求。 “那行,依——” 国君正要说话,一位老臣颤巍巍起身,对着他一拜。 “国君呐,咱农政这块已经好久没有人才了……无论是秦士子提出的指导农桑之法,还是那本还未曝露的《齐民要术》,秦昭这是响当当的农学大才……请国君看在老臣独木支撑这么多年的份上,把秦士子划分给咱吧。” 对面便有臣子不服,起身指着老人训斥。 “我呸,你个司田老匹夫,少在那诉苦——这批入职的士子里可有好几人是归你司田的。秦士子该来我司空,你看到那些个工具了没?如此巧工妙作,不来司空当值,才是我秦国一大损失!” 昨日殿上所见的博士官捋捋胡须,镇定自若。 “那司空咋不说秦士子能算历法,演天象?她难道不该与老臣一起博通古今,为秦国留下更多珍贵学识?” 一时间门,殿中在各方辩论中突然热闹起来。 第79章 秦昭还以为自己女性的身份必定要被这群老顽固们攻讦,不想与她的设想完全相反。 细细一思索,她也明了其中的利害:无论农业还是制造相关,都是可以实打实产生利益和效益的。没有人会嫌自家封邑的粮多,更好的工具理应被上层先享用。 在切实的价值面前,男女便不重要了。 ——但有个人不一样。 秦昭主意到右手边席位上离秦君最近的那位老人家,一直闭目静处,仿佛那些争抢未发生似的。 不等她再多探究那位大臣,殿中的交锋又一次升级。 “尔等小职,怎敢屈才,与我等司空相较?” “杜挚竖子!” “左司空慎言!” 有国君在场,大臣们还能破口大骂有去有回,有人甚至已经卷起衣袖出言约斗了……这和庶人市集争执有甚区别? 秦昭与诸位士子不禁倒吸一口气,他们已经能想象秦国朝会的“热闹”程度了——无法想象会有如此随意的“国会”,秦国实在太“野蛮”了。 杜挚?这个名字倒是很耳熟……想起来了,他是秦国变法最大阻碍的领头人之一。 秦昭发现,杜挚开口时,那位离君上最近的老大臣睨了此人一眼,似乎有些恨铁不成钢。但老大臣很快就恢复先前的神态,对比之下,他显得格外稳重老成。 “肃静——杜挚,在座都是我秦国官员,皆是我秦国梁柱,职位之别皆因分工而已,岂能容你诋毁?” 嬴渠梁一拍案,威吓声下,众臣皆静。 “内吏且记,罚他次月封邑一成进项充盈国库,惩以为戒。” 景监掏出根竹牍,冲杜挚说声“左司空,得罪”后,便提笔录下。 杜挚面有不快,却只能向国君行礼乖乖认罚。 秦昭有些头疼:秦国朝政,军事这块可能是最好融入的,内政部分反而最让人吃力。 他们这批新来的士子官,无法避免要分氏族老臣们的羹,势必为他们不喜。国君给的任职拿捏得不错,既在重要位置里插进了新血液,没有触及他们的痛点。 大部分能吃苦的士子们都被委以重任去了王城外的郡县,国君这是在为变法铺势做准备了。 “上大夫今日可是沉默得很,可不应该啊——关于秦昭的归处,甘龙可有高见?” “国君心中自有定夺,甘龙可不敢妄测……不过既然诸臣皆喜之,君上何不让女士子身兼数职,皆大欢喜?” 那位老臣果然是历史上和卫鞅斗到最后的秦国太师甘龙,整个变法新锐势力的最大政敌,也是古代政治中罕见的清醒的保守派领袖人物。 这番看似无上荣光的赐职,实则暗陷颇多。秦昭虽愿为强秦出力,但绝不傻,她在秦国毫无根基,此刻跳出来当靶子绝无好下场——这群老心脏若真想难为一个女子,她恐怕防不胜防。 “那秦昭意下如何?” 国君没有被迷惑,甚至未对甘龙的提议做评述,就把选择权又交给了她。 秦昭松了口气,国君对她的维护由此可见,再推脱就不识趣了。 “君上,秦昭女儿身,比不得男子硬朗,身兼数职实在太过牵强……不如一样一样来,或许能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有些人是天生不怕挑战的,秦昭或许还要谢谢上大夫甘龙,若没有他这破天荒的提议,她未成形的想法或许还没有合适的由头引出来。 背负全才全优的枷锁是件压力颇大的事,还容易招恨。但一件一件慢慢做起来,过程不一,待遇不同,最终的结果或许相似。 “昭日前与新友有约,此番连‘新工具’都准备好了,就等着给人送过去呢——若国君信任秦昭,可否让秦昭先去试试财政?” 嬴渠梁含笑,对她指指点点,“你这碎女子,诸位听听,‘新工具’,秦昭是有备而来啊。内吏景监,你能降的住她吗?” 景监拱手立在一旁,“臣反而希望秦女士子能翻天覆地,那样何愁财政不兴?” “秦昭,招贤馆中应招,你是第一人;献治国策论时,你交予的成果毋须多言。 “念及你的才学,本君先不予官,只为你受爵——诸功相加,即日起,你便是我秦国公乘。先于内吏任职,不可懈怠。” 嬴渠梁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回荡。 秦昭心中豪情激越,单字的应答掷地有声。 “唯。” * 秦昭找到内吏处理政务的殿厅稍微花了些时间门。 尽管嬴渠梁不是拖沓之人,奈何老臣们偏爱评点两句,述职会变得冗长许多。以致后半段她打起了盹,等到桑冉叫醒她时,景监早带人开工去了。 等秦昭进了门,只见一片哀鸿遍野,两位士子已经快趴在案上,只剩鸿毅一人红着眼睛拿着算筹在苦苦支撑。 “怎、怎么这是?” 秦昭看到他们身边堆积如大小山的竹简,心里突感不妙。 “三年……城建、封邑、战争、农工、营造……秦国是不是有病,能把这些账册积压三年!” 鸿毅死死捏住竹简,几乎是吼出来的。 “秦公乘,我们没有鸿毅会擅长算学,这些账册快要我命了。” “怪不得内吏溜这么快,他根本就是算计好了!” 剩下两位士子也崩溃着哀嚎。 第80章 “还记得我要给你送礼吗,鸿毅?” “我现在哪有那个心思啊!” “信我,先放下竹简,这东西用好了,比你的算筹方便,计算更快更直观。” 鸿毅和剩下两位同僚相互对视,犹豫着还是放下了手头上的公务,慢慢围了过来。 秦昭招呼桑冉进来,收拾好一张案几,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工具部件,穿桥过梁,挂珠框边,当场和他一起组装了两把算盘。 “算盘一响,黄金万两。” 秦昭拿起算盘,在手中轻摇两下,算珠有序地起落,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来吧——鸿毅,咱们先别忙着卷,学学‘正确使用工具’先?” 第41章 秦·变法 在现代,早已普及应用的电子计算器,随意输入数字和运算符号,毫秒间就能得出想要的结果。 但算盘作为已经落后的计算工具,并没有在华夏的土地上淘汰消失,反而以另一种方式继续被传承下去。 现今的算盘大致有三种类别,七珠的大算盘和六珠、五珠的小算盘。 现代人更习惯、更常用的是上一下四珠的算盘,但秦昭复现的是上二下五珠的传统算盘。 原因有二: 一是因为“半斤八两”,这一套从古代沿用了两千多年的重量换算,直到新中国成立十年后才废除,变成十进制。上二下五珠正好能满足战国时期,质量换算上特殊的“十六进制”要求; 二是因为考虑到乘法运算。鸿毅会用算筹,想必应该对“留头乘”有所涉猎。“留头乘”起于算筹,用于珠算,要上二珠才够用。 随着算盘木珠的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还会记在这小小的工具上。 秦昭随意取了卷竹简,在桌上摊开。她将算盘清盘,指着竹简上的数字拨动算珠,五指起伏如浪,木珠与梁碰出清脆之声。 上珠示五、下珠表一,不多时,竹简上的数字便妥帖地展示在算盘上。 鸿毅当即松开握紧算筹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其貌不扬的珠子,心跳逐渐变得急促有力。 如果算盘真能满足运算需求的话,算筹似乎就不再能用的上——算盘不像算筹,入门就有门槛,而且小巧便携不易丢失,最重要的是,它运算不需要大场地,就算出错也很容易调整。 秦昭手指上下,珠子上下来回,不多时,这一卷竹简上的账目都被她核对完了。 她甚至能用左手执判笔,以便打算盘,一边把竹简上有误出错的核算做了批注和修正。 鸿毅和同僚仰头倒吸凉气——算盘好厉害,会造算盘会用算盘的秦昭好厉害。 她真不愧是被各方抢着要的大贤才!这速度,一个人就能顶他们仨。 “鸿毅,看吧,用上算盘,效率一下子就上来了。你能用算筹,会算学,熟练之后,肯定会打得比我快和准确呢。” 秦昭卷起核验好的卷轴,将它放到另一边,随后又鼓励起另外两位同僚。 “只要记好口诀,多熟练熟练,算盘学起来不难,你们都能学会——如果担心的话,咱们先把账目分类,先学会用珠算算加减后,就去核对相关的账目。 “难一点的乘除相关就交给我和鸿毅吧,一开始慢一点没关系,熟能生巧。身为财政人,怎么能不会打算盘?咱们要人手一把算盘,把秦国的路算得清楚明白!” 秦昭让开位置,让他们亲自上手摸一摸算盘,体验下新工具。 人就是这样,看着别人会有距离,实操之后才能真正认识到自己。 算珠的响声青涩却有力,秦昭看着他们边讨论边上手拨算珠。即使还没有系统教过他们运算,他们已经在摸索着如何使用了。 这是筛选后留秦士子们特有的朝气与韧劲,求知欲和实践力足以让他们成为更优秀的人。 ——!是时候带他们走进新世界了。 秦昭无法遏止嘴角的上扬,内心雀跃这要快些将口诀传授给这些可爱的士子们。 一想到封存在脑中的知识能传播出去,秦昭身为图书馆员的职业使命感便越发高昂了。 “诸位,准备好了吗?我现在教你们珠算的运算口诀?” “请秦公乘赐教——” 秦昭笑得越发灿烂。 不进位、进位加法,不退位、退位减法,乘法大九九,九归归除法…… 要好好背下来,熟练运用,不能出错呢。 …… 景监面不改色心不跳地从国君那回到内吏的公务处。 或许是被卫鞅坑过后升华了他的灵魂。这次手下来了能用的人才,不再孤家寡人的景监,竟然把他最头疼的账务丢给新来小吏们练手去。 临进殿前,景监略迟疑地停下。他这上司今天做的事确实不太厚道,不知道里面的下属们会背地里怎么骂他呢。 但老秦人就是这样的嘛——有用的人就好好用,大力用,全身心信任地用。 景监拍了拍手上两张从国君那顺来的糙饼,一会儿犒劳下下属们,再跟他们一起清算账目,应该不会被骂的很惨吧? 殿内似有些噼里啪啦的奇怪声音……景监竖起耳朵听了几息,只能依稀辨出是木块敲击的响动,还夹杂着念咒似的人语。 这群浑崽子不会气到把竹简分尸,然后拆起内吏署来泄愤吧? 被这想法吓到的景监立马快步窜进门,只见 第81章 “一下五去四,二下五去三。” “七去三进一……九上四去五进一。” “三上二去五,四上一去五。” “九退一还一,六退一还五去一……” “七五三十五,八五四十。” “五四改作八,逢五进一。” 景监目瞪口呆。 他就离开了小半天,内吏处怎就中大邪了?现在他要去请宫巫来此做法祛晦吗? “你们怎么了?” “是内吏啊……我们在背口诀,学用这个。” 鸿毅转过身,当着景监面摇了摇算盘,眼神又开始失焦,手指跟着念念有词而动。 景监这才发现,原来木头声就是这些小珠子发出来的。他踟蹰着,带着两张饼回了自己的席位。 处所里所有人都沉浸在拨动小珠子的世界里,反倒衬得他景监这个长官是个外人。 座下,鸿毅冷不丁冲着景监来了句话。 “对了,内吏,您的算盘和口诀就在您的公案上,请务必尽快背熟,学会使用算盘。” “……” 景监迟疑着摊开算盘上放着的那卷竹简,顿时被里面的几几上下进退弄得瞠目结舌。 他都快不认识这几个字了。 “都停下!这都啥东西?谁整出来的?要翻天吗?” 景监拍拍桌子,士子们扫了他一眼又低下了头,算珠停了半息又开始拨动。 时代变了……他被噎到心中突然冒出这样一句话。 “内吏,我等并未玩闹,此物乃是秦公乘所造,用以辅助我等核算账目。”鸿毅拱手跟景监解释,“请您看看这面墙,您便知晓我等为何要如此用功了。” 景监随着鸿毅的手,看到正对面的空墙面上,不知何时多了块木板。 其上有句阴刻,且被施以黑墨:“若无珠算功,妄为内吏人。” 景监的呼吸都快停滞了。 然而鸿毅阴恻恻的话音并未放过他。 “内吏,您也不想,最后连自家的办公处都没资格进,是吧?” 是吧? 是个头啊! 快窒息的景监几乎要把那块木板瞪穿。 秦昭,我虽说期待你来内吏处翻天覆地,可没说让你现在就改天换地啊—— 国君哪,求您把这大神拿走,景监降不住她,我这这不够她折腾! * 人是种奇怪的生物。 若自己处于艰难困境挣扎,每时每刻都会难熬;但若见到别人的惨痛境地,又会觉得日子还能再熬下去。 秦昭心理可没变态到拿别人的痛苦做消遣、当乐子。只是士子们为新知识疯魔痴狂的样子,确实给了她一点诡异的成就感和满足感。 光有算盘还不够啊……下次再给他们来点财会知识拓宽吧? 就粗粗过过得几册竹简来看,秦国的记账不太完整系统——复式记账法安排一下?借贷记账、增减记账、资金和现金收付记账,或许都能用得上呢。 这样一来,竹简有点不够用了,这种记录载体终究不太方便,而且毛笔用起来要蘸墨,画图也不方便…… 秦昭想起她的铅笔,尽管节俭了又节俭,还是只剩了最后那么一小节。 造笔和纸,用来复印记账的表格雕版印刷,看来都要提上日程了。 不多时,秦昭就把计划安排,在脑海里写得老长老长,相应的造物法也被她翻找出来,别在计划书的相关处。 休息完毕,蹲在地上的秦昭掰断顺手捡来的枯树枝,起身伸了个懒腰。 死去的枝桠已经没有再焕发生机的可能,但它们能成为柴薪,成为长夜里的引路火光。 木,是世上最温柔的东西。 先生就是那团不灭的火。 桑冉就是世上最可靠的搭档。 秦昭从角落里走出来,准备去司空署去找桑冉。 他去帮她踩点了,探探秦王宫里的工具丰匮程度和工匠水平。 刚走不远,秦昭就被人拽拽住了衣服后领。 “谁呀?放开我,不然我喊侍卫了。” “昭昭啊,不见之日几何?故人相见不识……主殿相遇你也不正眼瞧我,鞅真是悲痛不已……” 久久不曾近距离听闻的卫鞅真声,此刻在身后响起,字里行间都令秦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秦昭寒毛竖立,只想拔腿快跑。碰见卫鞅会变得不幸,这一点她和景监绝对能谈上话。 “跑什么跑,鞅又不吃人。” “你不吃人,但比吃人还可怕。” “啧,昭昭,你都能舌战群士,独当一面令众人拜服——您都封爵了,还会怕小小的卫鞅?” 阴阳怪气又来了。 秦昭扭过头,见人笑得亲切和睦,便盯着卫鞅抿嘴不语。 “不逗你,昭昭,卫鞅有事要与你商讨。” “不要叫我昭昭,听起来你马上就要把我卖了!” 卫鞅哈哈大笑,但擒住秦昭衣领的手却没放开。 “不卖你,反而是鞅要求你——” “鞅正在起草……文书,正好需要和昭昭讨论些许农学上的东西。如果不放心,我们可以去国君那详聊。” 他放开她,对着她正色相邀。 “昭昭,你的《齐民要术》,我很有兴趣听一听。” 第42章 秦·变法 《齐民要术》,顾名思义:“齐民”指的是平民百姓,“要术”就是谋生的重要方法。 第82章 简而言之,它就是为百姓的生存总结出来的生产和生活的技术经验。 《齐民要术》的作者贾思勰本身就是杰出的农学家。 此书的历史跨度在秦汉至北魏,涵盖的地域在黄河流域。但这本书不仅仅包含农学,更是一部综合性的农学著作。 卫鞅的“兴趣”能有几分真?秦昭不敢妄自揣度。 他是个异常敏锐的人,怕是早在这部“农书”的标题上就察觉到到些许微妙…… 《齐民要术》的目的在于指导劳动者生产,提高技艺,从而让他们的生活渐渐丰足。但卫鞅不是这样的人,他所有的强秦策略,都是在压缩秦国黔首生活幸福感上的。 某种意义上讲,卫鞅的确是一个成功的变法者,但他也是个过于苛刻的规则制定者,几千年来,他身上的谩骂与指责也未少过。 面前这个男人可不好糊弄,也无法推脱。 纵使秦昭非常不想承认,但她确确实实在被卫鞅“审查”——被一位法家审查成分,判定政治上的敌我关系,然后再确定应对策略。 虽说有偏差存在,但见过的黔首们大多质朴纯良,秦昭不认为她能放任未来的“商君”将一切切割得过绝。 人有七情六欲,不可能去除。秦国的黔首或许没有太多大智慧,但他们并非愚昧不通。 秦昭承认,乱世用重典或许没错。但华夏的历史一直就是一部人民的抗争史。作为享受了人民战争胜利果实的人,她无法接受自己变成压迫人民的那一方。 不努力一下的话,她家那位暴脾气的外公可是真的会入梦来揍人的。 “卫鞅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拒绝你吗?那就去找国君吧……我想他也愿意听听看。” “那鞅就先行谢过昭昭。这边请——” 卫鞅侧开身,伸手为秦昭开道引路。 见他这般熟练的模样,她知道这人已和嬴渠梁“相交匪浅”。但国君并非无心之人,现在秦国并非只有卫鞅一人…… 或许“变法”,能有转机。 秦昭迈向主君宫殿的步子越发坚定。 但她似乎忘了,桑冉还在还在司空署等着她去造物。 …… “不行——” “我反对。” “不要让我质疑你的为人。” “卫鞅身为法家,怎会如此天真?” “今日所见所闻,实在令秦昭‘眼界大开’!” 听着座下两位大贤才来回斗法,不对,大多数情况是是卫鞅朗声陈述、秦昭坚决反对,然后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干瞪眼进入下一轮循环。 嬴渠梁难得头痛起来,他过早地体验到秦国有用之人多了之后的烦恼——以后要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他可能强国未成,先躺在床榻上了。 第三次会见卫鞅时,因他的“逆民”暴言,嬴渠梁是当场拔剑架在他脖子上,并展露过杀意的。但卫鞅命悬剑下,依旧不改颜色,甚至镇定展开,以“疆国之术”游说他,他才认同了这套理念。 或许强秦已经是嬴渠梁的执念了,他可以割舍忽略掉令他痛心的部分。但今次秦昭前来,与他略讲教导国民劳作富足的方法,他不可避免地又犹豫了起来。 卫鞅许是看出了他的摇摆,这才把还未完善的《垦草令》搬了出来,不想部分决策竟遭到了秦昭的强烈反对。 嬴渠梁也未想到,最拥戴“法治”的秦昭,竟然会成为卫鞅最大的阻碍。在他最激动表述制民策略时,她是真气到差点当场掀案的那个。 嬴渠梁暗自叹气:想必卫鞅也和他一样,认为秦昭是多么割裂矛盾的一个人。 她不遗余力地赞同新法,甚至愿意为此添砖加瓦。但她不像来自底层,却生生强硬站在他们面前,为与她毫无关系的秦国黔首发声…… 身为国君,本该意志坚定,最忌朝令夕改。赢渠梁不得不承认,秦昭言语里的秦国未来,也令他心动。 “你要不信,就等来年开春,看看我游历的乡里粮食作物增收再做定论?” “一隅之地,岂能代表全秦?开辟荒地慢一步,国便又要多贫一日。” “哎你这倔驴脑袋,你下过地吗,种过田吗?‘不违农时’——就算国君现在能颁布《垦草令》,黔首们开出来的地能种啥?薄田荒着冻上一冬,还不如来年再说。” “……” “还有啊,卫鞅,‘因地制宜’——秦国不是所有地方都适合垦荒的。白壤地你要怎么开荒、怎么种地?” “这不是有无所不知的秦昭公乘在吗?你手握‘要术’,想必不难。” 嬴渠梁抬头,这俩人的交锋已经向阴阳怪气方向发展了。 卫鞅也是,白壤泛盐,寸草不生的不毛地,怎么可能用来种植? “确实有治的法子,只是你不改改你的臭脾气,我就不说——反正还早得很。” 嬴渠梁刷地站起,桌案都被他差点撞番。 座下俩人因响动回头时,发现国君正手忙脚乱地按着竹简扶住半倒的案几。 “秦昭,白壤真能治?秦贫亦有白壤苦害之因,真能治害归耕,亦不吝于开垦荒地。” “……” “昭昭啊,国君相求,你总不至于还藏着吧?” “主君,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急于求成可不好。” 第83章 嬴渠梁见状,便知秦昭绝非藏私,或许真有不合时宜之处。他确实有些贪心了,但见过如此多的希望,心里怎会不焦急呢? 先把眼前的事做好。 他当即拍板,决定缓和下气氛,督促这俩人做完该做的任务。 “秦公乘此言甚善,是渠梁虚妄了,恳请昭与鞅与我工事……卫鞅可在此完善《垦草令》,秦昭先动笔写写《齐民要术》,可好?” …… 秦昭转转酸痛的手腕,抬头便见一位老内侍在她的案上放了盏油灯。 她恍然四处张望,室内早已昏黑。原来不知不觉间门,天已经很晚了。 默书真是件杀时间门的好工作,至少写了小半本《齐民要术》,秦昭的心里平静了很多。 她甚至怀疑自己又进了国君和卫鞅的局,明明今天没有写书的活,她还吭哧地写了一堆竹简。 虽然从脑海中将这本书调了出来,但秦昭不能全文照着誊写。 不适宜秦国地质环境的要辨析,没有出现的作物要删去,当下不好实践的先暂缓做略提……如此一通下来,前后也耗费了她不少精力。 困倦突然涌了上来,秦昭伸伸懒腰。来到战国已大半年,期间门一直有事可忙,她还不至于陷入精神空虚。 但秦昭还是不习惯没有桌椅的日子。这在席上坐了大半天,她的身体酸痛难耐。 看着天色,加班都应该加完了,是时候“下班”回去休息。 秦昭收好毛笔,等着国君或卫鞅发话就动身开撤。等啊等,案上油灯得火苗都跳动三十多下,这俩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依旧在勤勉工作。 秦昭瞪大双眼,瞳孔地震。 她突然记起,战国时代似乎是没有“沐休”这一概念的,祖龙大一统后的秦国也没有,还得要到汉朝才能做五休一。 秦昭拍拍胸口,呼吸顿时便不畅了。 想想祖龙每日勤勉批阅竹简的数量,再看看正一字字审阅的嬴渠梁,国君都没有休息,臣子们想要休息?大秦全年无休,除非病假告归。 ——人还生龙活虎着哩,哪里有病生?就算生了病,除非病到不能站立,肯定要被叫起来上工的。 ——才跟秦国签了人才引进条约,离职怎么可能做到?哪有人刚接工作就辞职的,怕不是要被追杀。 过早地体验到心梗的感觉,秦昭表示极度窒息。 照这样加班干下去,她还有命活到任职期满吗?不对,她只有爵位没有职位……这是跟秦国绑定,要卖一辈子命的节奏? 资本家的剥削都没这么狠啊,我的秦君! 许是秦昭的哀怨和悲痛太过具体,嬴渠梁和卫鞅都停下了笔,看着她的脸在油灯映照下,诡异又真实地崩溃着。 俩人对视一眼,君臣的默契,让卫鞅代替国君开口问话。 “昭昭啊,你这是?” “卫鞅,请实话实说,你……累吗?” “累?鞅正走在理想的路上,唯有使不完的气力。我只恨此灯不能再明亮些,不然鞅可与中天之月比长久。” 秦昭倒吸一口凉气。 她错了,她怎么能问这位古今一大卷王呢?或许只有李斯能卷败他了。 “国君,您不累吗?” “渠梁得贤良相助,秦国兴盛在际,不敢有丝毫懈怠。况且一切为秦国,渠梁何累之有?” 秦昭恨不得打自已一掌。 奋六世之余烈!她怎么能去问这六世的第一世秦君,这位可是至死都在操心秦国,毕生精力全在让秦国这辆破败马车跑起来的人,他永远会嫌自身不够勤勉。 卫鞅试探着问:“昭昭……你可是,累了?” 是的,我累了,我想下班,我想睡觉。 可是老板和首席执行官都在干活,我有几个胆子敢休息? 嬴渠梁恍然大悟:“是渠梁之过,总因昭之大贤,而忘记秦公乘是女子之身,比不得男子粗糙——秦伯,给公乘送上寝具寝衣,灯调暗些,让她先休息吧。” 不是吧,不是吧? 虽然听闻华夏古代有臣子带被子入宫上班,晚上累了就在办公处一裹,日出后继续干活,直到大事办完才被放回家的“趣闻”…… 但发生在自个儿身上,真的没办法用敬业和有趣洗脑唉! 秦昭裂开。 秦国是要开始变法了——她得豁出性命,先把休假写进卫鞅的秦律里。 第43章 秦·变法 在华夏的觉醒年代里,有位先生在一九二零年五月一日当天,发出了“劳工神圣”的呐喊:“从今以后,一个工人,也不可作八小时以上的工作——工作八小时,休息八小时,教育八小时!” 这位先生在那样的年代里展露了他的初心与憧憬,八小时工作制从此扎根在每个劳动者的心里。 当然,考虑到两个时代的生产力差距——就连现代都没法全面落实八小时工作制呢——身为战国特有的客卿、门客身份中的一员,本质依旧是打工人的秦昭知道,这事不能照搬照办。 但要命的工作时长必须砍掉部分,休假可以相对少一点,但决不能没有。 人不是机器,不可能无休止地运转。就算是机器,也要在时限内停止作业,维护保养,延长寿命。 灯火摇曳,嬴渠梁那张脸在秦昭看来,似乎哪哪都不太对。 第84章 “主君,让秦公乘在此入眠,怕是……不太妥当?” “哪里不妥当,不都是这么——哦,确实不妥当,不该如此。” 老内侍上前,在国君面前低语。嬴渠梁话说到一半,明悟过来秦昭身为女儿家,哪里能直接睡大殿里。 以后王宫里要为女吏专门收拾出休息间了。夜已深,嬴渠梁在思索,今晚如何怎么安排秦昭。 “主君,我能上前一步,到您跟前来下吗?” 秦昭突然起举手臂,扶着案几问嬴渠梁。 听到她的问话,正等着听国君吩咐的秦伯默默地踱步到他身后,没有丝毫松懈。 “这有什么,秦昭,直接上来吧。” “谢主君。能否把您的右手伸出来?” 嬴渠梁虽不解,却没有迟疑太久。他放下竹简和毛笔,将手臂置于案面。 身后的秦伯不动声色地向前迈了一步。 “请恕我冒犯,国君,我给您诊个脉……” 秦昭边说完便在案几的对侧席地坐下。她将手指落在嬴渠梁腕间,切中脉搏探查,期间不忘目视国君,就着难得的近距离望诊。 中医秦昭并不擅长,只学了个皮毛,真要让她详细展开去“医治”,她恐怕只能照着书念或是现编。但此时,秦昭的目的是要休假,那么让国君意识到休息的重要性才是头等大事。 布满红血丝的双眼,眼底的乌青,即使嬴渠梁看起来精神抖擞,秦昭还是在他面容上看到了些许老态。 这可是才二十出头的青壮小伙,自带的精气都压不住疲惫给身体的冲击——天知道秦国国君到底在以什么样的毅力强迫自己的身体工作,这人完全就仗着年轻在硬抗。 秦昭都不用编了,嬴渠梁的脉象直接呈现间歇脉的症状。 他要么患有心脏病,要么就是过度劳累。 “秦伯,麻烦您立马带国君下去休息。” “不是,怎么就变成我去休息?你写的竹简我还没看完呢,还早。” 秦昭怒了,干脆地夺过竹简,大有一副国君再闹她就毁书的架势。 “昭虽不是良医,却知国君身体已是极度疲惫之态……主君是否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近日可有精力不济,做事不及往日利索的感觉?” “回秦公乘,国君已经连着四日没有合过眼了。前三日主君与……知交畅聊不眠,又逢士子闹事,听策给官,今日又忙到现在——” “秦伯,别瞎说,渠梁可是有休息过的。” “主君,如果您说的休息,是指您撑在案上刚闭眼不到两刻,就因为有人觐见,彻底惊醒了的话,那您确实是休息过了。” “……” 四天不怎么休息……嬴渠梁你真狠! 秦昭看着国君被笑语轻言的老内侍堵得沉默,期间秦伯又暗自瞪过卫鞅一眼,卫鞅倒是少见地没吭一声。 她知道,老内侍早就在心疼自家国君了。他不是不想管,而是秦国国君大多如此脾性,他劝不动。 “主君,您忌讳谈及生死吗?请恕秦昭以下言辞‘大逆不道’。 “您想必知道,农人种几季田后,会休田一段时日,好让土壤恢复肥力;耕牛在连续耕过几块田后,必会不许它再下田。 “粮食是种不完的,休田是为了收获更多;地是耕不完的,牛也需要养精蓄锐……为什么道理放到您身上,您就不明白了呢?” 秦昭放下竹简,直视秦君的眼睛。 “我知国君等这一天已久,因太过珍惜和不易,便朝夕相争,殚精竭虑。 “只是国君啊,不休田最后只能结出秕子,耕牛也会在在地上跪膝……您不想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吧?” 老内侍正要指责公乘出言放肆,却见她忧心地望着自己。 “秦伯,国君脉象已不似常人健康,近日定要充分休息,断不可再如此过劳——秦昭绝非危言耸听,猝亡可以在瞬息夺人性命,您一定要多多劝管。” “主君!” “国君,我过几日给您造个新的计时器。秦伯在天黑后就用上它,到点务必让国君去休息。” “谢过秦公乘。” 嬴渠梁见殿内几人紧张起来,便摆手称自己根本没事,是他们想多了。 久不插话的卫鞅此刻却来了句“孙膑的腿是秦昭治的”,瞬间让大殿内又陷入了沉默。 “卫鞅,你几日没睡了?让我来给你诊个脉?” “唉呀,国君,鞅顿时困意上涌,恐实在无法继续拟订草令……鞅先休息了,明日再补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昭都没看清卫鞅是怎么动作的,就见他当场掏出来寝衣,往身上一裹,再拿一卷竹简做枕头,直接倒地就睡。 秦昭目瞪口呆。 她还没跟卫鞅提休假相关事宜呢! 细微的脚步声从殿前传来。秦昭一转头,发现赢驷打着哈欠走来。 见到还有外人在,小储君立马提起精神,挺直腰背。 “见过君父,两位先生,还有秦伯。” 软糯的声音带有治愈力,秦昭身上的疲惫感也消除了些许。她回头,裹成蚕样的卫鞅虫支起了半个身子,非常滑稽。 “驷儿?你怎会还未休息?” “君父,驷儿想——” “正好,驷儿你跟我睡,咱们父子俩还能好好聊聊。秦昭,你就去驷儿那睡去吧。” 第85章 嬴渠梁一拍桌,混沌沉重的大脑竟想出了个好主意。 老秦人没那么多讲究,现在找地方也来不及,既然儿子送上门来,就没有什么不可以。 “主君,这不合适……” “君父,驷儿那里——” 嬴渠梁起身拂袖,下去提起赢驷在手上抡上几下,身心顿时顺畅。 “啰嗦。早些休息,明日早些过来写完竹简。秦伯,送她去驷儿那。” 语毕,国君颠着自家小子,听话地前去休息。 “请吧,秦公乘。” 秦昭在此变动视线—— 某条叫卫鞅的蚕虫,又一次重重倒下了。 …… 秦昭此生死而无憾了。 她在秦君朝会殿堂的地板上画过画,在国君的政务殿里把过脉,现在她又要睡在国君太子的殿内。 秦国的画风怎会如此?简直太潦草太随意了。 老内侍在前方引路,她想了想,还是让秦伯带她去赢驷的书房休息。老人家看她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 有些事,国君即使吩咐了,臣子们也不可以做。 赢驷再怎么说都是未来储君,就算他此时年幼,有些规矩还是不僭越的好。 秦昭抱着被子,推开书房的门又关上。 暗色又将困顿勾了出来,寝衣柔软的触感让人站着都能立即入睡。 根本不想挑地段,秦昭直接摊开寝具,准备倒头就睡。 “……昭?” 疑惑的,肯定的,熟悉的声音。 是孙膑。 秦昭的一切动作都停止了。 她脑中出现的第一句话,不是孙膑为什么在这,而是这一天好漫长,长到现在才又能见到他。 “先生……” “嗯?” “你有……被人欺负吗?” 偌大的书房,唯有书案上那一豆火光,成为黑暗里唯一的色彩。 秦昭眼前一片恍惚,她似乎已经看不清孙膑衣服上的纹饰和颜色,满目间皆是暖橘色的光晕。 “我?被人欺负?” “嗯,被欺负……” “谁敢欺负我呢?膑为人心眼甚小,睚眦必报——” “嗯,我欺负先生,先生不会报复我。” 秦昭抱着寝衣坐下,眼皮不停地打着架。 孙膑的话比任何时候都要轻柔,让人像是飘在云里。困意卷成潮水,将她的理智冲刷。 ——她不知道,迷迷糊糊的自己,说了怎样迷迷糊糊的话。 ——而他,比谁都清醒,却没反驳任何一个字。 “昭被人欺负了吗?” “嗯,文官好坏的,心眼真多,要那么长时间工作,还不给休假……先生我要跟你去军营……有人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 “帮我?昭,你连剑都提不动呢,别说傻话。” 这次没有声音再响起了。 良久之后,孙膑慢慢挪过来,将抱着寝衣的她放下,躺好。 秦昭已睡熟很久了。 他伸出手,在触到她脸的瞬间又缩了回去。 此刻,倒是有些像在魏国初遇之时,他们之间除了彼此,没有其它。 但看她如晨间旭日,临空昭耀,是世上最欣慰之事。 昭,五年之后—— 是我留下,还是你跟我走呢? 她睡着了,他无声的提问,只能交与时间来应答。 …… “孙先生,我——” 翌日清晨,赢驷撞开书房门,正要跟孙膑解释,就被他比在唇间的手压下了所有言语。 孙膑就坐在那,油灯早已熄灭,但他不知何时起,就用双手阅读竹简上的刻字。 秦昭就在离他不远处的地方,孙膑稍微挪动了身体,挡住了看她的视线。 赢驷会意,当即手指立在唇上,退出去带上了书房的门。 他蹲在石阶上,老成地叹着气。 君父啊君父,驷儿可被你害惨了—— 第44章 秦·变法 孙膑昨日也是来王宫“述职”的,只不过他的职位有些特殊。 早就了解到情报的嬴驷溜出来想给人引路,结果老远就看到孙先生和秦公乘在道别,他又不好意思上去打招呼了。 直到两个人去了不同的地点嬴驷一路偷偷跟着孙先生,看他被大伯嬴虔迎了进去。 名字里带着四匹马的秦国太子勇敢无惧,直接窜进殿内躲在小角落,听一堆武将们指着舆图斗来斗去。 要问比斗的结果如何?虽然嬴驷很不想承认,推演中的秦国军队和城守,每一次进攻防守和反击基本上都以失败告终。 满座秦国军士,皆被永远扮演入侵者的孙膑一个个挑翻在地,即使有胜,亦是惨胜。 嬴驷在角落里听到孙先生在这一场场推演里,反复地提及了一个人的名字——庞涓。 孙膑提起这人时并没有流露个人的喜恶偏好。但嬴驷的直觉告诉他,孙先生非常讨厌此人——或许讨厌到恨不得让他彻底消失的地步。 但是好奇怪啊……不喜欢的人,也能了解得十分透彻吗? 嬴驷不太理解,孙先生如此讨厌一个人,竟然还能使用庞涓的作战风格,来攻打秦国不说,还能把秦国打得应接不暇。 说起来第一个提到“庞涓”这名字的,正是大伯嬴虔。他说起这人时可是咬牙切齿的,一点都没孙先生淡定。 第86章 大概是大伯在庞涓手上吃过亏,所以才能这般感同身受——看到自己带领的秦军覆没在孙膑扮演的“庞涓”麾下,就算是假的,也足以让身为上将军的他红了眼睛。 庞涓…… 嬴驷决定,从今日起,此人也是他最讨厌的人了。 尽管被孙膑教导已有些时日,嬴驷还未被传授相关的兵法,但舆图和对阵已经是他能理解的部分了。 孙膑此时展示的用兵示范已经超过了嬴驷能看懂的范畴,但不影响他认定孙先生是非常厉害的人。 不止是嬴驷,就连在场的许多将领都被打懵了——原来仗还能这么打……那原先他们是怎么在和魏国交战中活下来的? 哦,那会可能庞涓还没做最高将领——不管,一定是孙膑比庞涓更厉害。 虽然现在被孙膑摁着打,但孙膑在他们秦国呢!就算现在被迫挨打,不代表以后还会被人摁着打……说不定习惯应对这种高压的战场后,他们将来也能摁着魏国打。 嬴驷的疑惑更大了。 他就是走了个神,为什么在场的叔叔伯伯们就这般振奋呢?他们看孙先生的眼神更热切了。 看来孙先生以后去到军营,绝对不会再被这些将领们为难。 也是,秦人本性就是如此,最看重、最尊敬有本事的人。 嬴驷暗自握拳,他一定要得到孙先生的认可,成为先生真正的学生。 那就从拉近距离做起,等将领们散会,他就要把孙膑请到太子殿里,和先生促膝长谈。 要先把华弟支开,华弟太调皮了,这只皮猴就让大伯带着去学拳或剑,他一定非常高兴。 至于疾弟……不太想让疾弟再见孙先生呢,至少不能是今天。就把书库的令牌给他吧,能看竹简,疾弟也会很开心。 嬴驷瘪瘪嘴,两个弟弟的安排目的相似,出发点却不同。他做此决定无关嫉妒,就是有些泛孩子气。 嬴华毕竟是亲弟又更小些,嬴驷会更偏向他一点;赢疾虽然是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又有嫡庶之别,但在嬴驷心里,他们都是世上最好的弟弟。 君父总说他愚钝木愣,没有疾弟聪明灵敏,也不及华弟结实强壮。君父总是忙于国政,也很难长时间指导他。 和先生相处的这段时光,是嬴驷难得开心轻松又充实的日子。他不是愚钝之人,只是没有人交给他方法。 就算孙膑总说教不了他,嬴驷早就认定了孙先生。 但赢疾太聪慧了,他似乎天生就是为成为先生的学生存在的。在嬴驷还看着地图思索时,同岁的疾弟就能指出关键点分析了。 他知道先生眼里的惊艳代表什么——他真没有嫉妒,甚至为疾弟未知的才能被发掘而高兴。 就今天一天,先生的首席大弟子,嬴驷一定要做到。 那是他身为长兄的尊严。 …… 一切按照嬴驷的期望进行着。 他很荣幸地接到了先生,并把先生请回了家; 两位弟弟非常听话且愉快地接受了他的安排,走得亳不留恋; 先生非常尽职,没有计较他那天的失礼,认真解答了他课业上的困惑…… 直到月上屋檐,孙膑提出时候不早,他该请辞出宫了,嬴驷才顺势以宵禁为由,邀请他在宫中住下。 嬴驷让孙膑不必忧心。毕竟君父商议国家大事时,大臣们在宫中席地休憩是常态。他只是给先生换了个宽敞的休息场所罢了。 沉默几息后,嬴驷又听先生提到了一个名字,令他整个像是经历了场剧烈的地动。 ——秦昭呢? ——君父啊,你应该还是贤明的秦君,不会让秦公乘直接睡大殿吧…… 嬴驷手下的衣物起了皱,整个人陷入紧绷中。 孙先生温和是温和,但他的底线不能碰啊——估计能让他变色的只有庞涓和秦昭这两个人。 君父,驷儿就算有罪,却不接受这样的判罚。 您不要给驷儿增加难度,把驷儿往陷阱里推呀。 “孙先生,请容许驷儿前去接回秦公乘,待我归来,必安全护送二位出宫。” 小小稚子立即起身,礼仪规范得无可挑剔。 他退身而出,从在宫中疾步再到月下狂奔,稚嫩的肩膀承受了太多。 …… 嬴驷仰着头,坐在台阶上数天上的流云。 他一边思考着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到这种境地的,一边想着如何道歉请罪能真诚些,不像是在拿身份说话。 思来想去,嬴驷似乎只能认栽。君父无错,那就只能是自己错了。 他在沉默中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小马驹的鬃毛显得十分狂野。 身后的门扉大开,嬴驷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 孙膑驱使轮椅停驻,开门的手正往回收。 “进来吧——如此蹲在自己的书房门外,被婢子侍人所见,有失威仪……理发正服。” “嬴驷受教。” 稚童连忙整理自己,收拾好了才迈进书房。 见到人后,他又先行礼。 “驷儿向孙先生问安,向秦公乘问安。” 问安刚结束,嬴驷便主动认错领罚了。 “昨日之事,皆是嬴驷办事不利,既失信于孙先生,又让秦公乘委屈,实在是愧对先生的信任——嬴驷认错领罚,请先生和公乘不要生气,驷儿还想跟在孙先生左右,受先生教导。” 第87章 一想到还有失学的后果,嬴驷急得就快掉眼泪。 但他是秦国的储君,即使面对最喜爱的先生,也断不可软弱哭泣。 “昭,你怎么看?” “啊,先生,你让我处理……这合适吗?” “合适,毕竟无论秦君还是储君,都绕不开和你有关。” 嬴驷看不懂孙先生的眼神,但秦公乘的神情他能读懂一些——那是愧疚和不安,还带着些许不忍心。 他再次望向孙膑,只见孙先生点点头,似乎给了秦昭下决心的肯定回复。 孩童有些不安。 他实在不能想象,年长的大人要如何惩治他。 “你叫‘嬴驷’是吗?我能叫你‘驷儿’吗?” 和嬴驷意料不及的是,秦昭竟在他面前蹲下了。 她的眼睛尽量维持在和他平视的位置上,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不是被当作孩子对待,而是一个真正的“人”。 “虽然我并不觉得你有什么错,但先生说一定要让我找你要‘补偿’,不然你会非常不安…… “我并不觉得你的所作所为要到被‘惩戒’的地步,相反我还要谢谢你——驷儿,你让我不用和男人们在一个房间里闭目,我非常感激你。 “别急着反驳我,驷儿,与其说是你的‘请罪致歉’,反而不如说是我有求与你……你愿意帮我这个忙吗?我一个人真的很难做到。” 似有一股暖流在嬴驷的躯体里冲撞,他的胸口头一次这般热烈。 这似乎是嬴驷第一次被人求助,不是弟弟们的撒娇,而是成人世界里的正事。 这个人信任我能做好她做不到的事…… 这个认知令嬴驷越发激动,被人看重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唯。请请秦公乘吩咐,嬴驷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倒是不用这么严肃……驷儿,你可以调动的封邑营收有多少——不要全部,只要部分能拿来办个厂就行。” 嬴驷愣了,每个字他都能听懂,但合在一起又好难理解。 “我想把铅笔和纸造出来……驷儿,你愿意来管理世上最有用的传承工具吗?” 嬴驷捏紧衣袖,心跳越演越烈。 他愿意。 * 谈及造纸和铅笔时,秦昭想拉桑冉商议可行之法,却发现竟把他丢了。 她惊恐着起身,慌乱地带上孙膑和嬴驷,前去司空署找桑冉。 “哟,我那跟泼出去的水没二别的‘女弟’啊,需要你卑微的兄长提醒下你,咱家还没收到大雁呢……别那么着急啊,记性不好的蠢昭。” 桑冉环着手臂,明言暗话戳的秦昭千疮百孔。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平息怒火。 “不是,桑冉你听我说,我不是——” “嗯,我听着,听你要用什么理由把你可怜的‘长兄’扔在司空署,吹了一夜彻骨的凉风……” 桑冉挑眉,语气越发轻飘怪异。 “而你这一大早,就领着某个‘瘸子’说说笑笑来见我?呀,还带着一只小崽呢,嗯哼?” 完蛋。 咋整。 最好的技术大师要闹罢工了。 第45章 秦·变法 危机。 大危机。 若是桑冉真的气到罢工,不再跟人合作了,对秦昭而言绝对是天大的打击。 在战国能找到这样一个合拍的、技艺高超的、能跟上她超前思路的工匠,那可是太难了。 哄人,必须全力哄好—— 失去桑冉的话,以后去哪找合适的人来徒手造世界啊。 “桑桑,你没有……在这里等上一天一夜吧?” “呵,东皇太一啊,昭昭你竟然还记得把我丢在这丢了多久——冉简直受宠若惊!” 桑冉夸张的演绎令秦昭哽住。 她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往下接了,怎么接怎么错。 “别叫我‘桑桑’,昭昭,不要企图左右我。” “我可没有等上一天一夜,昭昭太高看冉了——就我那双可怜无力的腿,能么可能站上一天呢?” “冉在司空署好着呢,能吃能睡能劈木头。我可没有在这儿等人,等到黄昏更不可能,也没一个人看过什么星星月亮,这会在这只是出来活动筋骨罢了……” 桑冉一个人抱着手臂,唇齿触碰一个来回,那往外冒的话就跟蹦出来的豆子似的。 全篇话语没带一个字的指责指向,但连在一起就把秦昭扎成刺猬。想想桑冉一个人在秦王宫、和一群完全不熟的人待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秦昭就被负罪感一次次地绞杀。 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巧合存在,秦昭本来也有好几次补救的机会——只要委托宫人带个口信就行,但一件件事堆在一起,她还真没想起来。 这确实是她的错,被桑冉阴阳怪气也好,听他傲娇嘴硬不承认也罢,秦昭从没这样松软,站在那任人说个痛快。 见桑冉口若悬河,朝着越发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孙膑的轮椅向前挪了几步,挡在了秦昭面前。 桑冉立马停下冲着秦昭的数落,居高临下地看着孙膑,笑得不怀好意。 “冉,可以了。” “怎么,你要给昭昭出头呀?膑,你知道我——” “冉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昭有错该罚,膑从不否认。不如冉先平复怒火,再细细想想:昭是否真是失约一事的源头?而后冉可了解下真正的起因,昭为何不来与你会合。” 第88章 如同酷暑中天降暴雨,燥热难耐的气氛转瞬间便回凉。孙膑的话平铺直叙,并未有多少情绪输出,却成功地疏导了冲天的怨气。 秦昭微愣,先生不愧是先生,人心这块拿捏得太好:依照他们的交情,桑冉未必会做多绝的事,但如果不加疏导,这个急性子的人肯定会跑偏。 先承认错误,再转移矛盾……毕竟气已经撒过了,双方都有台阶下,只要好好经营,又能回到往昔的状态。 先生真厉害! 转瞬间明了孙膑意图后,秦昭不禁在心中给他比了个大拇指。她松了口气,昨日的苦难之源,是该找那人清算下。 “别告诉我,昭昭,你又被人‘骗’走了,嗯?” “似乎,好像,也许,大概,就是你说的那样……” 桑冉笑着举起右手,将指头捏得嘎吱响。 秦昭忍住疯狂想后退的双脚,手扣在孙膑轮椅的靠背后。现在不是该退缩的时候,她稳住身子,慢慢从孙膑的保护下站出来。 “说吧,是不是又是那个‘卫鞅’挑的事?” “……我确实是被鞅拖着去的国君处理政务的地儿。” 秦昭似乎听到了咬牙切齿的声音。 孙膑靠在靠背上,一只手撑着脸,旁观故事的进行。 桑冉骂骂咧咧,气不过,又拿手指戳起那傻姑娘的额头。 “你说你,怎么能在一个人那摔两次跟头呢?” “法家的人心都是黑的,看见就跑远点,记住了没。” “气死冉了——别让我逮到那混蛋,上一次的仇还没报呢,冉总有一天要揍他一顿!” 冲动要不得,这肯定不能行啊,桑桑。 大秦就快开始变法了,等卫鞅把法律掏出来,给每一项行为划定范围后,你揍人不说,还揍的是秦国的爵,变法的领头人……不仅要体验一趟小黑屋,说不定严重点还要拿你动刀子。 要套麻袋可以趁现在,但卫鞅基本就缩在秦君大殿里——谁敢当着国君面和宫卫的剑与戈,揍秦国未来的大良造? 秦昭收回跑偏的思维,立马跑到桑冉面前,扯住了他的袖子。 他不语不问,就看着她扭捏的样子,挑眉静待。 她慢慢抬头,欲言又止又难为情。 “冉……哥,不气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我病了你不知道照顾我吗?昭昭,你刚刚叫冉甚——唔!” 耳朵似被火燎到了,好热好烫。 桑冉忽然口齿不清起来,声带像是罢工了,支支吾吾半天拼不出一句话。 “你快放手啊……这这这,简直没眼看。” “哦。” “让你放你就放啊,女弟你要气死你亲哥吗?” 羞愤是他。 听话是她。 顺着来又耍脾气的还是他。 孙膑看不下去了,握住秦昭的手,安抚一脸纠结的她。 军师坐镇,轻咳两声,闹剧中止。 “‘亲哥’?冉,可真‘没眼看’呢。” 不声不响,孙膑一语中的。 “你也是!膑,你也‘没眼看’!” 恼羞成怒,桑冉扬手打掉叠在一起的两只手——当然,他只拍了上面那只男人的手。 “再这样闹下去,可就真的‘没眼看了’。” 秦昭笑笑,分别牵起俩人的手,重新把吵闹的大家联系起来。此情此景,她倒是像极了幼儿园带班老师。 真正的理应幼儿园在读的嬴驷,反倒从头沉默地围观了这三位奇奇怪怪的大人——他们的相处模式和情感联系,又超出这位小公子的理解范围了。 嬴驷试着用嬴疾、嬴华和自己去模拟解读他看到的仨人,然后成功地把自个弄得犯了恶心。 ——他们秦人,才不会整出这样粘粘腻腻的关系呢! …… 秦昭决心翘班,即不去内吏署报道,也不去国君那默书。 才正儿八经吃上皇粮、稳定经济来源的秦昭,竟然又想先跳着去做些别的。 她这也就仗着华夏先贤们的积淀,不务正业了,真是不怕丢饭碗。 一行人又回到了嬴驷的书房,这一次增加的不止是桑冉,还多了两位——嬴疾和嬴华。 秦昭也是第一次见齐这三位,这是下一代的秦国国君和他的左膀右臂,都不是泛泛之辈。 赢驷,秦国第一代“王”,能识人驭人,重用张仪连横破合纵。 嬴疾,机智多谋,军政外交他都能胜任。 嬴华,史料中虽少有提及,却也是秦国的一员虎将。 下一代的国君、丞相和将军,此时还是三颗水灵灵的小萝卜。不过他们未来的模样,已在此刻有了征兆。 嬴驷不显锋芒,腼腆亲人,却能在兄弟间有威信;嬴疾总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不轻易说话,时常露出思考姿态;嬴华最调皮吵闹,嚷嚷着要出去舞剑,但被大哥一瞪,又乖乖坐好。 “秦公乘,嬴驷并不理解你口中的‘造纸厂’为何物,虽然我手中确有可以支配的钱粮土地,但先前上下助君父招贤的缘故,并未余下多少…… “因此,我希望和疾弟、华弟一起,听过你的需求后,再做打算。请秦公乘见谅,驷儿不想辜负你的信任。” 秦昭看他有些紧张,却依旧将他的考虑说出来,倒是更加欣慰。 第89章 他小小年纪却不贪功,不论想法成熟与否能,有自己的判断并坚持,是非常难得的事。 秦昭开始为他们解释纸张和铅笔为何物。 一页纸,或可承载一卷轴的文字量,却不似竹简那般笨重。将它做成书册,不仅便于查看,传输起来会更加方便。 而铅笔,可以用于制图起草,不似毛笔要蘸取墨水,只要随身一把小刀和纸张,便能随意记录书写。 赢驷和嬴疾为此物惊叹。 这般物什,或许就是羊皮和绢帛的同类。但依照秦昭的描述,它的造价和人工消耗更低廉,取材更是随处可见。 他们或许心智还不成熟,但文字和知识传承的重要性,他们绝不会小觑。 嬴驷甚至开始紧张起来,这样重要的事情,他真的能做好、真的能顺利完成吗? 在理性的权衡下,肉眼可见地,赢驷犹豫了。 秦昭没有催促,她把主动权完全交给这群孩子。 或许这是她的一点私心,既然已经变动了历史,那就让它的拐弯再大一些吧。 “啊呀,大哥,你在磨蹭什么?想做就去做,华把所有的都给你打点——就是我没有二哥聪明,不能帮你想很多,但大哥你想要做的事,我一定会帮你!” “……不练剑不学拳也没关系吗,华弟?” “那些都没有大哥重要。” 嬴华把头一仰,脸上虽有几分心痛,却丝毫没有拖沓。 大大咧咧的他,在维护兄长和兄弟共事面前,从来是最果断、不会逃避的那个。 “大哥,华弟说的不错,秦公乘选了你,你一定就有能完成它的能力。这样的事情做好了,君父一定会为你高兴。” “疾弟……” “不用担心,疾会陪着大哥一起从计划开始做起,慢一些也没关系。我所了解的兄长,可不是会在困难面前退缩的人。疾的一切,愿为兄所用。” 嬴疾拱手,小大人似的向兄长行臣下礼,滑稽又可爱。 气氛瞬间就变得轻松又欢快。 赢驷深吸一口气,目光更加坚定。他再次对上秦昭的眼睛,这次一丝犹豫都没了。 “请秦先生教我,如何为秦国造出纸笔。” 第46章 【双更合一】 造纸不难,却也不易。 在没有现代机械化工业辅助的战国,一切都要靠人力、物力和长时间的消耗支撑,这也是为什么秦昭选择嬴驷合作的原因。 秦国太子有封邑,有资产,尽管年幼却不盲从。而且兄弟齐心,面上看似三分权益,实则三人一心,不易被拿捏。 纸张问世势必将会带来一系列的人事反应。把关键产业交到下一代身上,至少能堵住趋利而至的大部分氏族的嘴。 国君忙于与卫鞅定策,已无暇再分心力。人工造纸周期较长,短期内见不到成效,估计就算有国君牵线,合作也不一定好展。 秦国苦穷已久,像嬴渠梁这样能当断的人不多。就算有例外,且不说秦昭的人际圈还没有拓展开,此刻她也无暇去寻觅。 或许有意外,有熟人好说话的成分在,嬴驷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年幼不好行事关系不大,孙膑近来不算忙碌,可以给三小只坐阵,桑冉也能配过去……这样算起来,可以是提前让嬴驷锻炼练手了。 造纸首要是选址,它需水量大,临河而建是最好的选择。传统造纸对水的污染相对较小,但为了保险起见,秦昭依旧要求赢驷把场地尽量选在河流下游。 既要离城区聚集地稍远些便于未来规划,还要靠近驰道便于运输……诸多条件相限制,赢驷三兄弟盯着封邑地的地图和书简讨论了半天,终于在地图上用手指画了个圈。 此地离栎阳不算远,不知是巧合还是特意为之,三人的圈地处十几里外就是栎阳的一处军营。 秦昭暂且不做评述,耐心问了下选地的相关状况,虽不算黄金地段,却也非常合适了。 “驷儿这块封地有些荒废,竹简里说那里恶木顽固丛生,不是垦农的好地……”嬴驷有些紧张地坦白道,“用作造纸也算发挥它的价值了,就是不知是否会对造纸有所影响?” “恶木?”秦昭扭头见人就问,“那是什么?” “就是榖树。此木长势快,木质却软得很,拿去做挖锄的杆都不行,太容易折。”桑冉瞪了她一眼,秦昭认识实木却总叫不出名字,他对她这没常识行为已经见惯不怪了。脑中转换开始—— 榖树,楮树,啊,原来它是构树。 在不明它的价值前,构树在这个时代确实会是农人最讨厌的东西。 一旦被这种东西侵入田间,稍不注意它就能长得到处都是。铲除它不仅要耗费巨大精力,刚砍完不久过上几天又有新枝冒出来,甚至随意的弃植都能让它重获新生。 但这身为恶木的榖树,却是造皮纸的最佳原料。秦昭不禁笑声来,这下连造纸的原料都不用额外搜寻了。 这算什么,天佑秦国?而且构树的叶子能拿来养猪,或许周边还能在开辟开辟,干脆再建个养殖场发展一下副业? “笑甚?冉没说错话吧?” “不,昭应是又有收获了。” “哈?她还能把榖树弄出花来?” “冉,膑虽不了解木工……但若榖树是昭口中‘造纸’的原料呢?” 第90章 桑冉、嬴驷和嬴疾的目光瞬间锁死秦昭,如此这般,那可算得上变废为宝了。 ——以后秦国的榖树,该不会变成需要专人植护的树种吧? “不仅如此,榖树叶是天然的好饲料,可以拿去喂彘,又能多出一条肉食的进项呢。” 秦昭话音刚落,嬴华就立即激动滴拽起赢驷的袖子,大力摇摆撒起娇来。 “肉?秦先生,大哥,我就不掺和造纸了,华去要养肉肉!” “华弟,那可是彘,彘肉不好吃啊——” “是肉就是好吃的!大哥,就让我在你封地上建个养殖场好嘛。” “……” 永远不能小觑肉食爱好者的潜力。原本对做事算不上上心的嬴华,突然就爆发了无穷的行动力。 嬴驷有些头痛,嬴华这样一变,他倒是有些措手不及,一时间不知是答应他好还是拒绝好。 “公子华不必担心肉味,我这里有能让彘变好吃的办法,到时候再教给你如何?” 秦昭适时开口,顿时又收获一双闪亮的黑眼睛跟随。看来她那几把收存起来的手术刀,似乎又有用武之地了。 而后她看向嬴驷,从他的神色状态里也大致猜到了他在纠结什么。 “至于困扰驷儿的东西,我给你些提示:不要用均分,试着用更灵活的方式去想想分配如何?” “华弟,造纸这边你也有给我支援,但若不参与管理的话,以后的产出属于你的那一份就要少一些,你可有异议?” “完全没有!疾哥更能帮你做事,应该多分。” “不止如此呢……华弟,你在大哥封邑里要真做出成果了,可不能忘记给大哥分一份。” “我知道的,二哥,华也会给你分上几只大彘的——所以有事你就要帮忙,你可不能不管我,嘿嘿。” 两位哥哥相视一笑,默契地来到小弟两侧,伸手把贼兮兮傻乐的嬴华掀翻在地,揉头挠痒,好不热闹。 正经的谈话因为小孩子的玩闹忽然变得不正经,但在场的三位成年人都没有制止。 秦昭有些羡慕,“他们仨真好呀……” 孙膑轻敲轮椅的扶手,“我们也会的。” 桑冉侧头便笑,“啧,这是膑能说出来的话?有点没眼看——不过说得对。” 他们会好,我们会好,秦国会好。 未来也会更好。 …… 选完了地,就要轮到人。 至于做工的人选往哪挑,秦昭依旧想先听三位秦国公子的答案。 “这还不简单嘛,大哥,咱们去大伯军中拉人就是。” “不一定非要去大伯那……但我的想法也是军属相关。” 嬴驷点了点头。 弟弟们的想法和他一致,军旅出身的人都是他们的首选。 虽说和她的期待一致,但秦昭反而有些好奇原因了:三个小朋友完全没有考虑自己的扈从和附庸,竟然会一致选择从军之人。 答案有些令她哭笑不得——问就是文官臣下办事磨叽,不如军中来得爽快扎实。至于例子,这仨小公子看他们君父搞招贤令碰上的糟心事,就已经把里面的门道摸得透透澈澈了。 嬴驷略微思索,便流利地给出人选:“秦先生,虽说找大伯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但驷儿还是认为现役的军士不宜过多打扰……我想从还乡的老兵那入手,先生认为可行吗?” 嬴疾听完,接着又补上一句:“如果造纸对人工的要求没那么高的话,大哥,我建议你可以高绿军中的伤残人士。如果纸厂能做起来,以后势必会蔓延到秦国各地……到时候,秦国的军士有了伤残保障,打仗定会更加勇猛。” “驷远不及疾弟思虑深远,受教了。” “长兄不必如此,疾能帮上忙就好。” “你们俩真是磨叽,不都是兄弟嘛。” 秦昭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孙膑身上。 她不知该惊叹这些垂髫小儿的足智近妖,还是该摩拜孙膑的非凡教导——这才多长时间呀,这群小崽们能看地图、懂得军队运作和后勤保障了。 再教下去,假以时日成长,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怪物啊? 快些搞出笔纸,加快秦国的积累建设。在三小只没起来前,一定要让秦国学会、拥有更多的东西。 不然秦昭真的担心,等着这三位长大了展翅了,秦国的马车会跟不上。 得再拿点东西出来震震他们,可不见这仨已经越来越自信了,恨不得明天就把纸张造出来。 这群小家伙一定不懂怎么用人,一定不懂怎么能运转一个工厂! “大哥,秦先生说的是,造纸厂要怎么运作呢?” “华弟,我看书上说,凡事先有‘工’,其上又‘工师’。大哥,我们可以先把人员按照造纸步骤分不同的工,彼此之间接替作业——和粮食一样,要先收割,脱粒,曝晒再储存。” “疾弟,或许可以先让普通的军士做‘工’,百夫长千夫长可以先做‘工师’,等大家熟练之后再各凭技艺担任‘工师’。和军队那样先运作,应该不会有人有异议……我们还小,亲力亲为也无法管到全部的人。” 秦昭身后起了些许冷汗。 这群妖孽已经把现代分工、流水作业的边都摸到了,简单的组织架构都勾出来,赢驷这么小就有用人的天赋了吗? 第91章 再不把生产责任制搬出来,他们就要自己想出来咯! 然后秦昭就在三双越来越晶亮的目光下,她给他们完善了管理层级、生产责任、追责奖惩、师匠认定标准相关。 “先生大才,‘公子’‘寺工’‘丞’‘工’,四级管理追责清晰明了。通过挂在上面的小竹签,不过关的纸张制造,我们都能找到源头。” “大哥,先生这套不仅可以用在造纸上——军工!疾曾经见过一卷君父的卷轴,上面就说到兵器制造的问题……如果这套能用在兵器制造上,用什么办法好呢?” 嬴驷和嬴疾焦急地思索着,嬴华看到哥哥们这般,也不耍宝了。 就差临门一脚,但他们就是想不到最好的办法。 秦昭嘴角抽搐,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物勒工名。” 两个小崽瞬间惊起,跑到她跟前一左一右地抱起她的手臂。 “秦先生,秦国由你甚幸!” “秦先生,疾还有一个想法,既然您提到了‘质量标准’,那我们秦国的军工兵器,如果按照统一的制式,是否能更容易判断它们是否符合‘标准’呢?” “疾弟,若是能把大秦的兵器统一标准——就跟华弟的木剑一样,坏掉剑柄,我们立马就能昭个剑柄换上,坏了剑格就换格!” “大哥,不止这样,就算是战场上的残废兵器,回收之后,也能拆合拼凑,组成全新的完整兵器。” 秦昭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只是一点点提示,不愧是秦国的“小马驹”和“加速度”,看看他们,大秦的强迫症万恶之源就在这里了是吧? “标准化生产——前提是真的达到统一标准的话,你们的设想是完全可行的。” 话里字字肯定,但秦昭说得有气无力。 嬴驷和嬴疾欢呼一声,立马跑到书案前,让嬴华给他们取墨调墨,两人默契各自地翻开空白的竹简,给君父写上他们的今日所得。 “‘秦先生’,哈哈哈,昭昭,这群崽子们现在叫你‘先生’可比叫膑要亲切得多。” “冉所言极是。昭,看来膑不日之后,就能卸下公子们的教导之职,由你接任了。” “……” “昭昭,‘能者多劳’,响应秦君感召,唔——” “不说话你嘴会痛吗,桑桑!” 桑冉打趣她就不说了,连孙膑都过来凑热闹,秦昭恼羞成怒,给了桑冉一拳。 见她有些冒火,桑冉见好就收,笑着揉起肩膀看她。 嬴驷和嬴疾正商讨着着奋笔疾书,本来和谐欣慰的画面,却让秦昭有些头疼。她好像摁下不得了的开关了,秦国的未来会不会因此变得艰难呢? 此时六国还未把目光投向这里,但若发展太快,总会露出端倪;朝野上下要齐心,分不了多少利又要被迫贡献更多的氏族,真的能做到不拖秦国的后腿吗? “昭,你给他们上课的方式很好,他们今日的收获会获益终身。或许以后……昭会很适合做‘先生’。” 孙膑靠近秦昭,低声与她说话,见她心绪飘忽,便知她又看远了。 “怎么了,有何忧心的事——昭在担心内忧还是外患?” 什么都逃不过孙膑的眼睛。 有时候秦昭也会无奈,他的洞悉实在有些过于强大,她在他面前似乎永远没有秘密。 “皆有。” “驱之以利,逐层瓦解。” 秦昭抬头。 孙膑撑着脸,淡然一笑。 “既有昭强秦,五年之期内,若有外敌,膑定助嬴虔,将其拒之关中地界之外。” 先生都这么说了,那就再快些吧。 只要蛋糕做得够大,人人都能有份,就不怕他们不咬钩,不往一处使劲。 “先生,我们仨人,或许短时间里‘闹些矛盾’比较好。” “然也。不过昭不必疏远我,毕竟膑已经在军中‘人人喊打’了。” 秦昭笑笑,这事她有听嬴驷讲过。 毕竟孙膑一人挑翻整个秦军的壮举,以至于让在秦国还是挂职的军师先生,现在就跟朱某和的满某志一样,是将领中“活捉”“俘虏”的头号打击对象。 “刚好要造纸了,昭和冉就先‘吵架分家’吧。” “好你个孙膑,搁这招待我那啊?你确定没有公报私仇吗?” “膑所谋所计,皆为昭之安全。冉以昭兄自比,此等小事,何不愿乎?” “算、你、狠!以后你要么别碰弓,碰了就别射雁——冉见一只灭一只。” 见桑冉又开始张牙舞爪,秦昭无奈前去安抚。 孙膑也是,今天格外针对他。 “桑桑不气,我跟你只是‘吵架’,我跟卫鞅,那可要‘誓不两立’啦。” …… 在嬴虔的支持下,赢驷三兄弟的造纸厂在沮水边办了起来。 首批应召入场的皆是附近的清苦伤残老兵,得知国家没有忘记他们,还需要他们,有些甚至不计报酬,表示只要管口饭食,愿意为秦国公子效力至死。 嬴驷受到了极大的震荡。他此刻有些理解,大父明明废止了人殉,为何下葬那日有许多老卒自愿请殉。 对这些伤残的鳏夫老独来说,最大的痛苦不是活着,而是不被需要——有希望的话,谁不愿意好好活着呢? 第92章 嬴驷优先选取了孑然一身的老秦人。 加上桑冉驻扎在此,帮忙从零打造适合这些伤残老卒操作的工具,有手者切料,有脚者舂料,愚笨者添柴搅拌,手巧者抄纸晾晒。 制纸用“水沤法”原料也要放上半年,不然果胶和木质素去除不尽,纸浆的质量不高,纸张会变黄变脆。 若要造出更白的纸张,还须“三漂三洗”,这又要花上半年。 为了造出短期内能用的纸,秦昭将石灰、草木灰脱胶脱素的办法教给了嬴驷。有些步骤也可适当省略, 而那些精作的纸,以后可以高价贩售出国,换取更多的资金。秦昭拿算盘给嬴驷打了笔账,他就理解了商业和制造业来钱的妙处。 造铅笔就更简单了。 搅拌石墨和黏土,积压成铅芯,烘烤后再过油,放进开槽的木板里粘合压实,切割即成。 鉴于此时工业油不足,秦昭先省去了这一步,造出的笔勉强够用。 一月后,当嬴驷拿到那踏合格的纸,附上的竹签上写着“元年,公子驷、疾,寺工冉,丞颖,工启,造”,他的手臂像是承受万千重量似地颤抖着。 造纸厂里的老秦人们都放下手活,冲着嬴驷咧嘴大笑。在一声声“为公子贺”“咱老秦人还能造更好的纸哩”“二三子,吾且去再碎些料”“同去”里,他突然热泪盈眶。 嬴驷突然理解君父,为什么能一心扑在强秦上了。 他似乎不再为自己遗憾,不能得到君父更多的注目与关心,反而为有这样一个君父而倍受鼓舞。 赢驷不见君父已期月。今日他与秦昭一起踏进父亲的内殿,满心欢喜地为君父献上那沓白纸。 君父激动地拿起笔,招呼卫鞅上前,与他同书《垦草令》。 写着黑字白纸的辗转到嬴驷手上,和老兵们待在一起一个月,他不再是远离尘世的秦国公子,所以上面的字字句句,都在违背他的期待。 ——他突然不理解君父了,这难道是君父期待的强国之法? 不是这样!怎么能这样! 嬴驷垂下头,手指收得很紧。 怪不得秦先生说要跟卫鞅“誓不两立”,这样的政令……嬴驷初次对一个人产生许多负面的情感——他很讨厌卫鞅。 “为什么,君父,驷儿认为不该这样!” 就向他的名字那样,嬴驷是匹小马驹—— 他驰骋在自己的道上。 第47章 秦·变法 在嬴渠梁的记忆里,长子嬴驷是个软糯的幼童。 他给这孩子起名“驷”,和长兄一起叫他“小马驹”——秦国的起源就是在脚下的西陲边土,就是在一匹匹烈马身上。但比起嬴疾和嬴华,他的驷儿不像是一匹烈马。 嬴渠梁心中颇有些有些复杂。即使在他的怒目威吓下,多日未见的长子凶狠坚定的眼神也未曾有过片刻退缩。 ——他喜欢这样的眼神,原来驷儿褪去软糯会是这般的风采。 ——他的这匹马驹,竟然在不曾留意的时光里成长、跑起来了,甚至有了野性,是难得的、不怵群狼环伺的烈马性子。 这才多长时间门呐…… 内侍秦伯上次与他耳语递话,说的就是嬴驷与几位贤良会面后,就动身带着两位兄弟去了封邑。 那会的他只当是小孩子玩闹,未曾想这群崽子们,还真闹出来了个不得了的东西。 ——会面的人里,似乎就又嬴驷身边的这个人吧。 双手撑案前倾身体的嬴渠梁眼珠一动,审视的目光落在了秦昭身上。 他亲自册封的公乘真是好眼光、好魄力,一眼就相中了秦国最好的那匹马。 “公子驷,为臣为子,你都不应如此与君上说话。” “秦先生,可是——” “愤怒会影响理智,请公子冷静下来。” 先生? 嬴渠梁来了兴致。印象里,他只给长子绑了孙膑做先生…… 难道嬴驷这番变化,都与秦昭有关? 嬴渠梁看着长子听话地收起锋芒,又变回熟悉的乖顺模样,心里的复杂更甚。嬴驷真的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悄悄长大了。 为君,他自认勤勉无愧;但为父,他似乎真的对儿子的关心太少了些。 “君父,驷儿先前激动失礼,请您宽恕……” 见嬴驷行礼,嬴渠梁摇摇头,并不怪罪他。见儿子欲言又止,他笑笑,示意嬴驷继续说下去。 “《垦草令》是要以农为本,为什么又要对农人百般限制?君父常说‘老秦人热血未凉’,如此苛刻,岂不是在令秦人血凉……” 半大小子此刻就在殿下有理有据地说着他的见解。为父坐在高处,面色不显,心中却是欣喜欣慰的。 他的长子被教导得不错。如嬴驷不长歪的话,秦国下一任继任者或许不必再忧虑操心…… 嬴渠梁心中忽然更有干劲,要给下一代不再贫弱的秦国。 他更坚定信念,即使会会怨声载道,这条路也一定要铺下去——为国强盛,他愿狠心先负国人。 魏国的长城已经高筑,留给秦国的时间门已不多…… 这是最快的办法了。 嬴驷说得越多,思考的越深,嬴渠梁就越高兴。 他也会心痛接下来要以一个父亲的身份,站在君主的角度下视臣子,粉碎儿子的期待。 第93章 长篇的输出已经让小马驹开始喘气,等他说完最后一字,嬴渠梁刚要厉声回驳,卫鞅就赞了出来。 多日以来的默契,嬴渠梁知道卫鞅在维护他,要代替他去做那个恶人。 “主君,既然公子是质疑《垦草令》,那便让鞅这个正主来说。鞅乃是公子意欲对话之人,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甚善。” 嬴渠梁的目光回落到案几上,那沓白纸正等着人写下壮丽的未来。 但愿卫鞅收敛些,不要把驷儿欺负得太惨;但愿驷儿开阔些,像个孩子过后就忘…… 秦国国君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哪能呢——他们嬴姓一族,可是最会记仇的了。 关于秦昭的“传闻”,殿内三分的架势,嬴渠梁有些头疼。 贤良太多了也是个烦恼,他们政见不合若结起怨来可就来事。 …… 秦昭看着嬴驷像辆无畏的战车,不停地向卫鞅发起冲锋,然后一次又一次被掀翻在冲锋的路上。 她虽然心疼,心里谴责卫鞅做人就不会变通,连小孩子都要下这么重的手,真不似君子作风,却也不能下场帮腔,那样就不是一个性质的事了。 或许这就是法家,这就是要变法人样子——他们做的是大事,却行着小人的行径,绝不会讨人喜欢。 秦昭想到历史上的那个卫鞅,确实是不择手段,事成人却败。 两个卫鞅在眼前重合。从做人上讲,这人的确太不讲究。 果不其然,嬴驷败得很惨。他强忍着委屈,和秦君告退,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秦昭叹了口气,上前几步站到正在拂袖的卫鞅跟前,压下嗓子撂下话。 “卫鞅,过分了。” “秦昭,好手段。” 不再以亲昵的单字称呼彼此,斥责、生分与讥讽充斥了曾经的友爱欢笑。 连曾经在魏国的初遇面谈的和谐都赶不上。 “你想多了,卫鞅,我从未想过倚仗公子驷达到什么政治目的……从一开始,我家就是被你亲手推进漩涡的——除了强秦,我别无它求。” “但你的此番作为,却是在背离强秦之法。《垦令》颁布在际,新法草拟又要提上日程……秦昭,鞅感谢你为秦国添了些血肉,但法令乃我底线,不可逾越。” 越听这话就越怪。 秦昭不免想到曾经那句戏言,说卫鞅谜语人不受欢迎,就差把“没朋友”搬出来。如今看来,他的心智非常人,丝毫不会被撼动。 她不欲多言,行礼告退。 转身时,她听到他近乎不显的问话。 连同背影,她留给他一句非答之答。 “昭,新法之敌乎?” “鞅,恒非我敌也。” …… 秦昭找到赢驷时,他正缩在回廊的角落里,把脸埋在双膝间门。 她慢慢走过去,挨着他席地坐下,沉默地摸了摸他的头。 “驷儿会怪我没有维护你吗?” 他摇摇头,闷声问她怎么看那张《垦草令》。 “粗看垦令,确实发指;但细细读它,又觉得似乎无错。” 嬴驷抬头。他眼睛有些红,却比任何时候都冷静。 这正是他先前的体会:即使他认为这法令不对,也会在卫鞅的辩驳中信服。 “因为它每一条,都在为重农轻末服务,可谓环环相扣,算无遗策。” 随着秦昭剖析,嬴驷渐渐明了了其中的相互制约,不得不佩服卫鞅的缜密。 “但它又过于理想化,甚至与发展有些背道而驰——不怕跟你说,驷儿,我甚至觉得其中有些根本不可行。”嬴驷笑了。他好像深有体会:就像让华弟日日读书不去得习武一样,一两天还行,长久之下根本不行。 比如那条废除旅店就十分荒缪。不给黔首住也就罢了,官吏们出门办差恰逢路远,没有旅店怎么能行? “不过无论如何,我们觉得它不好,只是因为我们站的角度不一样。卫鞅写下这些东西,的的确确全心全意为你的君父。削弱氏族老贵,就是变相地在巩固君主的权力……帝王之术非昭擅长,驷儿可以去听听你君父的教导。” 秦昭的目光微晃,她笑笑,假装看不到不远处那片黑色的衣袂。 “或许你就是哪个改变未来的人呢——回去吧,驷儿可以在纸上写下今日的心得体会,说不定会有惊喜呢。” 嬴驷起身拍拍浮灰,和秦昭道别。 不久后,藏在不远处的黑衣人现出身影,正是国君嬴渠梁。 “渠梁谢过秦公乘对驷儿的教导。昭可愿与我敞心畅聊一番?” “主君相邀,昭莫敢辞。” …… * 《垦草令》先行,秦国上下为之震动。 黔首们虽掣肘颇多,但对这群仗地活命的人群而言,并非不能忍受。相反,那些惨遭打击制约的显贵们,才是真正哀嚎的对象。有些长期受压迫的黔首,反而对垦令拍手称快。 统一赋税,重农抑商,整顿吏治,削弱特权……一套组合拳打下来,秦国的上层简直割肉放血,一片骂声。 但他们还没法骂出来,毕竟连国君都在王宫里开了一大块菜地,每天都会带着三子在田间门劳作一小时。 没错,一小时。 在纸笔造出后,秦昭能绘制更加精细的图纸了。 第94章 通过计算配比,利用多个大小不一的木质齿轮,再加一个简单的擒纵机构和单摆配重,她成功地造出了木质机械摆钟——虽然一次摆上几个小时就会罢工。 工作时长彻底可视化后,间门休和上下班就进入流程中。 加上拿造纸厂和内吏署做实验,正面适当休假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后,正在制定的新法里有了休假的规定。只是休假的长短有待商榷,卷王和打工人的激烈碰撞不亚于一次正面战场。 《垦草令》只是铺垫,真正新法还在酝酿制定中。内吏署中的算盘声从税改起就没停过,一时间门这里成为了纸张消耗的大户。 秦宫人人都知,内吏只要抱着纸张进了秦君大殿,那势必又是一场惊天动地——主君的变法之心只会越加坚定。而秦昭和卫鞅的争论,又会让主梁上的积灰震下来一些。 “卫鞅倔驴,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这堆折线图、柱状图、扇形图的说明还不够清晰?哪个不懂我来你耳朵面前讲——把你这条天杀的条款给我改过来!” “劝你莫欺人太甚。秦昭,鞅已经退无可退了,再改法律的威严何在?” “你少砍一只手,少去一只脚,哪里损害法律威严了?肉刑别太过了,罪犯也能发挥劳动价值。你整一堆残疾出来,缺失的国税你补吗!” “鞅一身清贫。要钱没有,要改法令也没有。” 卫鞅不再言语,要害被人狠狠拿捏。他不禁暗自望天:自从秦昭进了内吏署后,脾气肉眼可见地暴躁了许多。 不可否认,现在找内吏哭穷撒泼拖税的权贵越来越多,确实和他脱不开干系。不过就是一群老顽固垂死挣扎,只要他新法顺利制定下行,保管让他们服服帖帖。 但秦昭为什么会来逐条审阅律法——定罪不易,怎么还有人来没事找事,非要论个轻重缓急呢? 卫鞅不解,三日小吵五日大吵七日掀桌已是常态。 他熟练地接住向他飞来的包着石块的废纸团。手感不对……果然,这次又加料了,他的手上一片墨黑。 秦昭骂骂咧咧踢开桌子出了殿。 国君现在连头都不抬一下,已经免疫他俩的攻讦了。 “卫鞅,非人哉!” 秦昭这一声回刺荡气回肠。 连殿外的护卫都不禁评价一句:好骂。 …… 杜挚又一次在甘龙面前转成一只热锅上的蚂蚁。 听说今天主君殿里比任何一次都闹得动静大,看来未知的新法又在酝酿着讲他们去皮抽筋了。 “时候未到,切勿心焦。” “我的上大夫啊,咋还时候未到?刀都架脖子上了!” 杜挚看着老态龙钟的甘龙,恨不得伸手摇醒他。 上大夫不紧不慢地从棋合提起一枚黑子,狠狠定在棋盘上。此处一条鲜活的白龙,被这枚黑子绝杀。 “敌之敌,非我之敌。” “卫鞅……确实该压一压了。” 第48章 秦·变法 左司空杜挚像是吃了什么定心丸似的,踏出上大夫府邸时的步伐与进门时完全不一样,倒是异常地放松舒坦。 甘龙的目光从棋盘上离开,他盯着空无一人的院落,听着风拂动松枝的微动,斜目睨了眼访客来处的门庭。 稳若泰岳的上大夫不改颜色的平静脸上,终是多了一摸讥笑。 他嘴角此刻的扬起像是延迟触发了似的,毕竟值得他讥讽的人早就不再眼前。 ——与之相随的,还有一声简短的评述。 ——“蠢。” 甘龙将目光收回来,又专注于棋盘上的厮杀,仿佛方才的嘲弄都是一场错觉。 盘中的白龙气数已尽,死的不能再死,黑棋一片大好,官子后绝非小胜。 但他依旧不见松懈,尤为谨慎地盯着局中的每一手落子。 对杜挚的疾风燎火,甘龙倒是并不意外。左司空能忍到现在才跳脚,在上大夫的他看来已经是奇迹了。 杜挚这人虽然毛燥,缺也并非庸才。他的政治嗅觉虽然灵敏,却每次都抓不住重点。 ——这家伙聪明是聪明,蠢起来也是真蠢。 棋盘上白子的势败,是因为中盘黑子那手绝杀。 杜挚杜挚这些氏族老臣们的“蠢”,是因为至此还看不清真正下决心要“变法”的人,是朝堂上位列正位的国君。 ——况且秦国的法,又不是第一次变了。 甘龙的视线开始模糊。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献公在位时的日子。记忆里那位发须斑白的秦君嬴师隰,音容未曾消磨改变。 在这些怨声载道的氏族老臣里,唯一不反对变法的,或许就是他甘龙。 毕竟在献公时期,维持新政并长期领国的人,正是他这位上大夫。 秦国的贫弱不是纸上嘴上说来的那么简单,只有真正参领过秦国国政的主心骨,才会对这二字有清醒的认知。 氏族老臣们当然也知秦国贫弱,但他们事事承袭祖荫,处处维护祖制传统,这种认识则么可能不高高在上,实则疏离呢? 秦国再不推新政、不变法图强,残酷不过基业颓毁、灭国灭宗。 《垦草令》中的条条款款,不过是些开胃小菜——仅打压氏族贵戚这些,都是他甘龙陪着献公稳固位置时玩剩下的手段——值得称赞的是,这些条例环环相扣、步步为营,连他都不得不赞一句心思缜密、无所不用其极。 第95章 甘龙甚至看得更远:招贤令带来的远不止是贤良人才,秦国怕是不久后又要迁都。 毕竟当年的献公和他,就是如此分化了雍城的政敌对峙,栎阳成为新势力的中心,两股政要分居东西两端,改革才有稳定的环境。 随着列国士子们入秦,秦国势必会诞生第三股政治势力……但这都是小事,甘龙唯一忧心的就是这个“法”要变到何种程度才算。 就目前而言,尽管老氏族们对《垦草令》怒骂跳脚,但甘龙对它并未有多大反应,就是因为他认为真正的“法”还未问世,不值得劳师动众。 秦国还未强盛,动与不动无甚区别——或许这次氏族们被咬下来的血肉伴随着阵痛,但甘龙知道用这些血肉换一个秦国脱贫脱困的机会完全值得。 毕竟国越强,就意味着能用于分配的果实越大。 甘龙跟这群栎阳的“老家伙”们交代过:秦国若变法图强,他会观望;但他的底线就是祖制,若底线被犯,他必还击。 他不仅要秦国恢复穆公霸业,也要穆公祖制不触动。 秦国必须强,但动祖制的人也绝不能留。 甘龙死死盯着棋盘上被杀死的那条白棋大龙,黑棋绝杀一手落子似在盘面上发光。 卫鞅此人冥顽不灵、心性坚韧,绝非正人君子。杜挚探听到的国君殿中闹剧,甘龙虽觉得蹊跷,却也并不在意。 氏族老臣们确实该安抚下,甘龙也需要试探下卫鞅下一手棋要落在哪里。 敌人的敌人,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风头正盛的变法新贵,是该试试他的图谋了。 甘龙眼中风暴渐起。 ——卫鞅,你会是那条被绝杀在棋盘上的白棋大龙吗? …… 秦昭真的要累死在秦国的书案上了。 如果她真累死了,那这满耳的算盘声就是为她而鸣的哀乐。 看着桌上一沓又一沓白纸,秦昭一想到上面的报表内容,头又开始痛了——比和卫鞅吵一架,摁着他的头修改律法还要头疼。 她造纸的本意是为了画图和创造便利。未曾想便利是体会到了,表格总比竹简上一坨坨堆叠的字要顺眼,但因为纸上承载的信息增加后,她的工作量倒是瞬间多了不少。 不,是整个内吏署的工作量都变多了。 《垦草令》下行后,统一征税、氏族罚款、整顿吏治后的调整和增进,已经让景监和鸿毅他们卷好铺盖放在脚边。 他们只等大桌上的计时器走到点,众人便齐齐倒地就睡。再等到第二天鸡鸣日升,众人翻身而起,又是一条好汉。 看看来去运动得快冒火的算盘,这群内吏官的粗暴自律,简直比机器人还机器。 秦昭深深为他们的敬业精神折服。她这争取来的工作限时制,实属被内卷的秦人给整明白了,甚至还带偏了一大帮外国的士子,跟着他们一起发疯。 起初休假还能让士子们新鲜。但日子久了,加上《垦草令》一出,秦国仅有的娱乐场所被取消,他们对休假渐渐不再看中,反而在众人高强度的工作氛围中患上了神奇的休假焦虑症。 工作是限时了,休假也争取到了,但这群人工作起来似乎更不要命了。 秦国,恐怖如斯! 上到国君,下到臣子小吏,《垦草令》后随着单摆计时器在各个办公署内安放,全都陷入了定时自律的疯魔里。 ——文官里,这倒显得恨不得八小时工作制、做一休一的秦昭格外地醒目,但众人一想她是女子,突然又不起怪了。 得知这一真相,秦昭被气到无语凝噎。 她发了疯似的也卷了几天,把内吏的活消灭大半、上手把卫鞅敲了几顿终于改了十几条新法律令后,她终于累瘫在工作案几上。 不要和秦国文官们内卷,会变得不幸! 大秦最可爱的就是武将! 不行,这内政实在是干不下去了——明天就让卫鞅把“军中不得出现女子”这条律令吃进肚子里。 等变法成功后,立马改行去军中就职……混个后勤之类的,运运粮、养养马、改改武器,不用定点上班,还能天天见到先生,大好的事。秦昭抽出一张纸,趴着看着上面的阿拉伯数字。 雕版印刷也被她弄了出来,场地就在造纸厂不远处。现在规模不大,只做最简单的制表画格使用,但已经在准备好料子预备复制新法了。 纸张现在只在国君内殿和内吏署通行,并严格实施保密计划。众人是在嬴渠梁一次召见中被孙膑提醒的,纸张这东西弄不好就是颠覆。 颠覆,就意味着危险。 “昭,你弄出‘纸’来,可是意欲发动‘战争’?” 那日,孙膑在大殿中沉默地捻起一张轻薄的纸,一句话却让在场的国君和其亲信,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愕然。 “膑虽不知昭出身的‘种花’有何倾向……但昭此举似对儒家敌意颇深,可是要行削儒的文化打击?” 时至今日,秦昭依旧能想起当时受众人瞩目的荒诞感。她确实不太明白,一张纸和战争能有什么关系,况且还是削儒。 用造纸来对抗一门诸子大家,何德何能的啊? “孔子周游列国,贤人七十二,弟子三千。当今儒学成为大家,莫不与此有关。儒学治国绵软,不适战乱之世。师徒传承与教化,代代传承相与,尔后天下若有一统之日,便是儒盛之时。 第96章 “此纸一出,轻便明了又物廉易传。列家列派均能著书立作,以书教代替人传,假以时日,亦能弟子遍天下…… “若昭独独不供纸与儒,届时不是削儒?不是学派之战?” 随着桑冉和卫鞅眼中的光芒盛起,秦昭倒是吓出一身冷汗。 她知纸作为知识传承,在阅读进入电子时代前,是最佳的承载物。却不知这东西,在战略家眼中,竟会变成如此可怕的武器。 “膑有一言,请国君深思:秦国造纸不宜大肆宣扬,至少在夺回函谷关前,无论内外,均不宜‘廉价售纸’。 “若能用于谍报等军务,传信之迅捷便利,亦不容小觑。 “秦国盛时,可造书楼,听天下贤良之音,为其著书立传入库收藏,可令国内各行人才不绝。” 从文化争夺战出发,再到纸张应用,秦昭算是服了孙膑的眼光。 若此生真能见到这般景象,她一定极力成为书楼的管理员,将散佚在历史潮流里的诸子百家之言,一一为后世存放妥当。 孙膑一席话,造纸厂一跃成为秦国第一家国有企业,与军队直接对接,计划会成为供养伤残老兵们的绝佳去处。 卫鞅一张《垦草令》,倒是断了普通商人在秦国活路,纸产能跟不跟得上先另说,贩售的途径都没了,变现已经成为大问题。 就秦国这地界,活在黄土上的这群秦人可比谁都务实。纸定价贵了可卖不出去,他们宁可换成竹简继续耗——就比如现在,国君自己都还用竹简呢。 高价卖出国去倒是可以占尽物以稀为贵的好处,但现在商队都被打压得快死绝了,无法流通交易,又要怎么取薅六国的羊毛呢? 秦昭抓抓头发,真是成也卫鞅,败也卫鞅。 商人是逐利,但扶农不能灭商啊,没了流通,经济可是会死的! 决定了,下次就把国库的现金流甩这位变法大家脸上—— 这么搞下去,秦昭可要让卫鞅来内吏署吐钱,变不出来钱,就准备被算盘珠子淹死吧! 秦昭激动起身,带着案几挪动发出刺耳响声。 见同僚投来目光,她心虚站好,道歉说出去透透气。景监冲她扬扬手,示意她快些走,手里的算珠可是没停。 …… 外面的空气总算让人能活着好好呼吸了。秦昭揉揉酸痛无比的肩腿,开始畅想把桌椅整出来的可行性。 就现在的办公条件而言,长期席地而坐,腿部真的会因供血不畅而痛苦万分。 前方是国君和公子的小菜地,韭菜的油绿分外惹人舒心。 眼睛适当放松片刻,秦昭脑中忽然幻视,自个儿就是正被嬴渠梁割取的韭菜大军中的一员,顿时心中不见绿意,一片荒凉。 好想罢工,好像辞职,好想只做个后勤看着他们建功立业,自个儿在一旁躺平咸鱼啊。 生活不易,秦国打拼;一朝强秦,秦昭叹气。 “秦公乘近日也心生烦闷?可是内殿议事又多了令人烦闷的事……或人?” 身后有人搭话,秦昭只闭口不言,以浅淡微笑做模棱两可的回答。或者说,她这架势,更像是要听人接着把话题拓展下去。 身后的人倒是没让她失望,停顿片刻又开始倒豆子似的吐露心声。 “吏者虽未身居高位,却也本是时时能进内殿与国君议政之人……奈何卫鞅一日入国君身侧,我等面君之机便渺如星辉。 “此番令出法行,秦国一片哀鸿遍野,上下皆怨……若再有新法出台,朝野不稳,国必乱矣。秦公乘为国鞠躬尽瘁,卫鞅却不识好歹,时时与公乘在君主面前争论不退,着实可气可恨。 “秦公乘啊,如今朝野苦卫鞅久矣。小吏着实不敢想象卫鞅领朝的可怖景象……愿随公乘左右,杀杀士子卫鞅的锐气,灭灭他的威风!” 那声音停了瞬息,才又试探开始。 “秦公乘若身有不便……吾等可代君行之!” 风气,韭叶摇摆成浪,显得格外青葱可人。这秦国的风声,终于喧嚣到耳边了。 秦昭笑笑,某些人终于现身了。 “甚善甚美。昭必拍手称快,以大笑待之。” 第49章 秦·变法 秦昭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吏者揖礼带起的衣物摩擦声,直到他悄无声息地退场。 不得不说,尽管无人在意,吏者的礼数依旧十分周全。不愧是被世家贵族选来接洽的,挑不出错。 秦昭未曾转过身去见一见吏者。反正就算见了人、即使能在记忆里把人找出来也无甚用处,都是过后就交集近无的人。 她很清楚地知道,今天没有身后这人,还会有另一个人代替他完成这场会谈。 确切说不是会谈,而是通告和确认。 通告他们的行动将至,确认她的立场究竟为何。 秦昭再次伸了个懒腰,盘旋头顶的那片风暴终于要降临。已经磨了许久的刀,不知亮出刀锋时,又是怎样一番景象。 卫鞅的律法借着李悝《法经》的架构,已把《秦律》的蓝图涂了大半。斩首授爵制已初步拟定十七级爵位,配合先行的《垦草令》,即将面对老旧顽固的上层带来覆灭式打击…… 时至今日,秦国的遗老贵胄们的平和试探,也是时候结束了。 …… 麦子抽穗,麦粒在阳光下日益饱满。在晴好的日间,秦麦一茬茬倒在司空署复现制造的推剪式人力收割机的刃口下。而后麦穗脱粒,金黄堆叠成小山,暴晒后入库封仓。 第97章 不只是麦,稷黍菽等丰年之获如同浪潮赶袭,一层层扩散。从乡里到郡县,再到城塞国都。 内吏署已经成为秦王宫里最忙碌的办公地点了,新税法实行,第一个丰年势必又是一大堆数值核算。 大多数宫中当值的官吏见到掌管钱财的内吏们都是要绕道走的,生怕自个儿一不小心撞坏了这群日益疯魔的同僚——那可是要被抓壮丁的,据说曾有人亲自下场“碰瓷”实验,结果走着进去被抬着出来。 长官景监曾以为手下多上三四人已是赘余,幸好《垦草令》下行整顿吏治时,他忙于清算历史遗留账目忘了这茬。不想政令一下,内吏署竟能忙到他恨不得上书国君,再给他把内吏下属数量翻上一番。 秦昭审阅那一个个象征着增产丰收的数字时,内心的喜悦是难以言表的。 纸张和铅笔的出现,让她能画出许多农具的详细制造图纸。分发给司空署让人复制后再连同样品逐级扩散出去,新农具的推广应用也是构成这些数字的背后力量。 又是新的一季耕种循环,秦昭对未来越发充满希望——这下可以从翻地耕犁起,肥田治盐碱,选种育苗,再结合已经删减完备的《齐民要术》深耕细作,全面将增产的每一个步骤贯彻落实了。 她笑了笑,一堆堆数字带来的不仅有晕眩还有满足。今年黔首垦荒的热情必全所未有的高昂。等来年她再审阅这些文书时,想必秦国离强盛能迈进一大步吧。 秦昭满怀希望的憧憬着。 秦国国运的拐点悄然闪现而出,它起于一个风平浪静的晨间,一声侍者的通报: 秦君嬴渠梁召集众臣,就“变法”展开朝会大辩。 吩咐手下人取来准备已久的器物,秦昭慢慢向大殿拔步。参与辩论的正反两方的主角不是她,而卫鞅、杜挚和甘龙。 原本秦昭最多也和众多到场的内臣一样,成为“商鞅变法”拍板时的历史见证者。奈何即使时日良久,她也曾和既得利益集团接触过,这场辩论她就算想旁观,可能也没法旁观得轻松。 历史改变了,却也没变。 秦昭踏进朝会大殿,幸好她今天穿了件灰扑扑的曲裾,直接混进武将那一拨人占据的边角里毫无违和。 不多时,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下。待她回头一看,竟是孙膑和桑冉。 “呦,昭昭,抱着这一堆东西上殿,是又要来点震撼的东西?” “为何昭要来武将这边?是近日受什么委屈了么?” “瞧你这说的,膑,还有谁能委屈她——向来只有她委屈别人的份。” 熟悉的音容面貌,令人舒适的随性对话……秦昭忽然发现,她似乎有好长时间没有和他们见面、在一起了。 不仅是忙于政务,还有“吵架疏远”的需要。秦昭下意识来到到武官阵地,可能是因为一切都能在今天画上句号,便不想再藏着掖着。 “昭如此,可有影响?” “无事,先生,就算有事,也没关系了。” 孙膑眼神软下来,在与她的对视中率先招架不住,移开了目光。 秦昭发现她似乎进入了某种触底反弹里,太久不曾站在和他如此近的距离,反而关于他的一切都看不够了。 但对桑冉,尽管有着故友重聚的喜悦,秦昭却没有这种特殊感觉。 有些奇怪……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关于孙膑此人,对她有着非同的吸引力。 “昭昭,卫鞅的吃瘪局,你快些看啊。” 桑冉摆正她的头,强迫秦昭目视场中。好戏整解开序幕不久,卫鞅正被作为氏族代表的杜挚和甘龙围攻。 语言的剑锋避无可避,杜挚冲锋在前,默契配合甘龙时而提点的话,一时间竟压得卫鞅毫无开口的机会。 此情此景倒是让秦昭有些痛快。她愿称之为杜挚的高光时刻:卫鞅竟然也有上不了嘴的时候。怪不得桑冉的愉悦是如此真切。 除了国君,殿中每一个人似乎都挂上了微笑……看来卫鞅的人缘,真不是一般的有点差。 “昭昭,你说卫鞅孤军奋战,舌战群臣,胜率能有几何?” “桑冉,他若输了,我们的戏就白演咯。” “那昭于我和冉同站此处,理应与原定的戏不搭吧?” “先生,你是在赶我走吗?” “膑……无此意。” 眼见秦昭抱起手上的东西要走,孙膑压着声否定了她的猜测。 她得逞似的挪回身子抬头,就见桑冉一脸便秘的不妙神色。一思索便知,他的矛盾挣扎是为卫鞅,他的没眼看是为她和孙膑。 秦昭脸有些热,她想起桑冉那些个关于她和孙膑的调侃,恍惚发现自己竟不曾激烈摆正反对。 ——若她没有记错,孙膑似乎也没有……特别否认过。 她有些愣神,一时间似有电流击中身体,酥麻又叫人呼吸困难。 “昭昭,那家伙不会……真输吧?” 看着场中越发因占优而显得万分神气的杜挚,桑冉不禁皱起眉头。 秦昭被这声呼唤,从自我世界中脱离出来。 依照卫鞅的性子,辩论开始的那一刻他早就该率先发言,以磅礴气势压的别人喘不过气才是常态。 胸有成竹的稳定和恃才傲物的急躁在卫鞅的身上重不冲突。看似被唇枪舌剑刺在殿中的卫鞅,秦昭一想到他们早就进行过的无数次关于律法的争辩,便开始怀疑这人在憋着啥大招。 第98章 要知道,这场辩论是嬴渠梁牵的头——国君并不下场,像是手举着公正履行裁判的职责。 卫鞅看似一对多,不占优势,实则并不孤独。毕竟国君的立场不必明摆,从始至终都是向着他的。况且场下看戏之人,并非全都怀着恶意。 既要行新法,便要先压下上层的反对势头,毕竟舆论和理论的胜利,至少能让这些顽固派们闭上嘴巴。 杜挚松下气的那一刻,秦昭看到卫鞅抬起头来,眼中光芒正盛。她知道,他的反击要开始了。 杜挚拿出的例子注意被击溃,卫鞅甚至给他详细到用具体的律令做解释——论起辩论,法家才是真正逻辑缜密、条理井然的诸子百家扛把子。 圣贤语录、俗语名言喷涌而出,况且看到卫鞅宏论层层递进、慷慨激昂,一时间攻守易势,被密集输出的人换成了杜挚与甘龙。 他说,犹豫不决不成事,优柔寡断难成功。 他说,贤者多遭非议,毋需在意。 他说,知真理者甚少,持真理笃行之人恒强。 他说,平庸之辈目视甚短,器小难容,乃成事之阻碍。 他说,小事可商,大事必独断。 他说,法与礼,其本质不在条文制度,而在治国利民。本质不改,条文制度可易。 …… 别说杜挚和甘龙,秦昭都认为卫鞅这套逻辑无懈可击。他拿社会事实做总结,用历史经验做概括,瞬间把道德和知识的高地全占领了。 全场静默,大殿中还有卫鞅的铿锵壮语回响。 杜挚碰碰嘴皮,只勉强擦出几句无痛不痒的场面话。甘龙闭眼不语,心知卫鞅其语乃是国君坚定的变法之心,辩论已是一败涂地,变法已不可违,只能避其锋芒,蛰伏待机。 哄闹如蚊声,又徐徐而起。 杜挚环顾四周,不甘心被新法剜肉削骨,寻找着能助他翻身之人。那群神游的武将堆里,他忽然发现了仅存的希望——敌人的敌人,可是友人。 “秦公乘,关于这新法,你有何见解呀?” 杜挚分明看见,卫鞅的胜者狂气似被噎在喉间,他更兴奋了。 宫中当值的大小官吏谁人不知,这俩政见不合,每次吵起来都能把国君的殿顶给掀开。 “这辩法似乎不是您的主场呢,左司空,昭此时做发言不合适吧?” “没有不合适,我们都想听听秦公乘的意思——这新法实行究竟妥不妥。” 秦昭将身上那堆东西一股脑交给桑冉,只身走到卫鞅面前。 “新法……却有不妥之处。” “如秦公乘所言,可是要反对新法?” 杜挚在一旁心神激荡,甘龙瞧了眼秦昭的来处,更加决绝的闭上眼。 “我可不反新法——” 杜挚的笑容僵在嘴边。 “我只反不合理的苛刻条律……卫鞅,你有言‘本质不改,条文制度可易’,你我皆为强秦,可愿与我来场约定?” 秦昭伸出右手。 “五年之后,我必用事实,令你重修秦律。” 第50章 【双更合一】 秦昭向卫鞅递出手。 他看着她的手,有些不合时宜的出神了。 和曾经魏国士子楼初见时,提子落盘的那只手相比,如今秦昭的手指早已不复曾经的细腻柔软。 薄茧和伤痕的存在,都是她在秦国不虚度年华的勋章。 说来也奇怪,与现代稳定的社会环境里的亲历与所见相比,秦昭在战国秦地见到的同痛苦与不幸那是要多得多的,但她的情绪却出奇地稳定。 不是不能共情痛苦了,而是突然精神韧性增加,那些画面不再具有更深一层的力量,成为能让秦昭崩溃的梦魇。 唯一对秦昭的脆弱精神有了解的孙膑,曾在嬴驷书房的一次独处会谈里跟她说过,一切的缘由或许是因为她走在改变的路上。 如果能把梦魇改写,那它还有什么可怕呢? 为光明和更好的明天奋斗,确实是件让人动力十足、成就感无限的幸福之事。 秦昭早已不在意手上茧和伤痕的堆叠,她大方的接受它甚至比不上秦宫里宫婢的——这双手创造出来的价值,早就足够支付它失去的光鲜了。 或许是因为卫鞅看她手的时间有些久,长时间没有回应令秦昭有些尴尬。 她想想也知是手的异样,便轻咳一声提醒,终于拉回了他的注意。 “怎么,卫鞅可是不敢接下我的赌约?” “鞅不好赌……但昭相邀,岂能不跟?” 两只手在合在一起,击掌声在大殿中显得格外响亮。 趁着合掌的瞬间,未央和秦昭笑着压低声音,以极快的语速走了个来回。 “昭可否暂停与鞅内耗,集中精力,以强秦为先?” “我的所作所为,鞅难道还不明了?内耗内乱从来都是我要‘消灭’的东西。” 卫鞅无所畏惧,意气风发;秦昭眼眸明亮,笑意更盛。 甘龙依旧沉默不语,平静深思着。唯有杜挚面色阴沉,连同身后那片氏族顽固们,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场中站着的男女。 受真实的假象迷惑,将希望寄托于本就不是真正对敌的双方——秦昭突发奇感,或许先前不需要如此谨慎对待,卫鞅自己完全能应付所有的集火……无论如何,这场关乎秦国变法的辩论似乎可以落幕了。 第99章 秦昭在老氏族的严重看到太多不甘和愤恨。即使现在他们无论在道德上或是舆论上都身处不利地位,顽固的力量依旧不容小觑。 扯后腿、阳奉阴违、暗中下绊子……若人心不齐,可是要走不少冤枉路的。 顽固守旧的势力是该消灭,但目前的秦国根本不可能铲除固有阶级。矛盾暂时不能消灭,却可以缓和。 毕竟下刀太狠,老旧势力来个临死反扑,秦国可经不起这样折腾几次。 当然若是能把对立派染上我方颜色,那可就再好不过了——种花家对这一套可是太熟啦。 事成定局,国君嬴渠梁按捺住激动,一起公正的口吻宣告卫鞅的胜利,秦国变法只待完善之日,便举国实行新法。 武将们晕晕乎乎,虽不甚明了辩论的意义,但看那群文臣吃亏也格外有趣。他们完美地充作气氛组,拥戴国君的决策。 杜挚一行即使面露菜色,虽不服输,却也只能认下结果。 一半欢笑一半愁苦,大概就是此刻朝堂最贴切的描述。 嬴渠梁向来行动果决,拍板的事就不会再拖泥带水。见国君已有散会意图,秦昭上前一步,决定试试看能否把矛盾激化的苗头掐灭。 “秦公乘可是还有话要说?” “回国君,昭确实有话,可能要占上诸位些许时间……诸位若是不急,可否愿意听秦昭讲讲?” “看公乘这架势,短时间内是不想放我等出去了?你且讲来——最好是跟咱们有些关系的,不然嬴虔和众将士可是不答应。” 嬴渠梁一起头,嬴虔就立马跟上,他身后的诸位武将也都纷纷应和。 文臣们正准备听令离场,结果又被摁在坐席上,看未央和秦昭的眼神便更加不妙了。 “众将士们莫急,会轮到你们的,到时候可别怨秦昭要给你们下大任务。昭想先和诸位老臣们聊一聊……” “呵,秦公乘,本司空倒不觉得我们能有什么能聊上的——毕竟公乘和司空,哪有什么交集呢?” 秦昭话音刚落,杜挚便起头开呛,一语双关。 表面在说两人称谓一为爵位一为官职,不可相较;实则在暗斥她欺瞒政治偏向,和他们不是一路人。 毕竟是落败被打击的一方,逞两句口舌之快发发脾气太正常。 秦昭浅笑不做评述,只唤桑冉抱着她提前准备的那一堆东西上场。这下大殿可热闹起来了,把那叠纸张交于秦昭后,桑冉拿起小锤呵木料,开始敲敲打打。 不多时,大殿中央竖起一个简易的木架,上面绷着几张可以翻动的巨大白纸。 秦昭没有先动用道具,只是拿起手中的那叠白纸,抢了景监的活,当着诸位的面开始做财政报告。 这是秦国建国以来第一次由文臣武将全员参与的财政报道,也是他们第一次听见如此清晰明了的财政收支呈现。众人在各项的明细与数字前懵了片刻,不多时竟又就近拉帮结伙地热烈讨论起来。 报道越听越不得了,《垦草令》下行才一年,这增收额度连一向淡定的甘龙都惊讶了。 秦昭甚至为惨遭打击的氏族贵胄们算了笔此行账:先前的割肉扒皮,在此番财政增收后再算,似乎就没有那么痛了。 嬴渠梁连忙让内侍秦伯取来秦昭念过的文书,一张张摆在案前细细端详。 内吏们使用的数字记法他看不太懂。但国君聪慧,从数字的长短结合秦昭的报告,令他眼中有热泪盈眶,胸中有豪情回荡。 嬴渠梁拿起纸张,严词逼问:“秦昭,这些文书可都属实,可有半点虚报?” 不等秦昭表示,景监率先起立,慷慨陈词:“国君,内吏署为此呕心沥血,核对验算……若有半个虚假数字,景监提头见君!” 报告被分发下去,很多大臣是第一次上手纸。轻便整洁的承载物顿时收获一众好评,连问国君这种办公好物何时能惠及朝堂。 国君不语,只看秦昭。 “诸位莫急,造纸现在公子驷手下已有一批技艺纯熟的工匠。但建厂运作相关都是国君三位公子所出,惠及朝堂用纸可是笔不小的开支…诸位都是德行高尚之辈,想必做不出为难三位垂髫小儿的事吧?” 秦昭缓缓谈及,顿时文臣们捏着纸,要也不是,不要也不是。 “诸位可知,咱们秦纸出口——不,卖到齐国,一刀能有多少利润?”众臣要么连连摇头,要么试探着吐出几个数字。秦昭笑笑,报出的答案令武将瞪眼,文臣们惶恐。 “诸位就说,我等办理公务是用纸呢,还是换钱好呢?” 秦昭故作为难,摊手问众人。 “换钱!咱老秦人从创国开始都是这么过来的,对我等文官来说无关紧要——竹简我们还能再用它个几百年!” “就是就是,那可是真金白银——乖乖,这白花花的小东西,咋这么值钱哩?” 满殿文武,从未有过如此统一口径的时刻。 秦昭叹气:“三位小公子能力有限,昭本想招商,与诸位同办纸厂,买纸富国在先,余充国用在后……奈何卫鞅先生垦令一下,秦商颓废,实难变现——咱们财政因此可是少了一大进项。” 话音一落,随着秦昭目光指向,卫鞅便呆愣在坐席上。 氏族老臣们一想到一刀纸张的盈利,再想到这收益差点就能分流到自家,顿时气到须发直立。 第100章 秦昭适时从袖中掏出一根洁白的蜡烛,新奇的小玩意又一次吸引了群臣目光。 乌白村的黔首信守承诺,不久前秦昭从雍城令那收到了约定好的增收答谢。洁白的乌桕果实被她拖去造纸厂那的小作坊,白皮出蜡,内籽出油。 其蜡可做烛,其油可点灯,皆是上等照明材料。提炼蜡油后的残渣,稍作处理,又是绝好的肥田原料。 秦昭招呼秦伯拿来火种,点燃露出的灯芯草搓捻的灯芯。幼小的火光便在她手中摇曳,而后稳定成一团明亮的光。 此物之用,一目了然。秦伯略有惊异之色,它不似寻常灯油,点燃竟无难闻的气味……内侍此刻已明了秦昭的意图,笑着帮她把东西呈给国君和大臣们围观。 “此物名为‘蜡烛’,照明用,有灯油伴生。比起普通油脂照明,明亮无味。昭本欲招商,不谈远销,就算就近贩卖给魏国赚些钱财充盈国库也是好的,奈何、奈何……” 秦昭遗憾地黯然摇头。 卫鞅心中不妙之感越发强烈。 招商,这可是从魏狗身上刮大钱哎—— 群臣激愤暴动,这已不是简单断秦国之利了,这可是“削魏”。 “卫鞅竖子!何故绝我秦国商路,非恨可言也!” “国君啊,《垦草令》虽有益,其中部分条款实属荒谬——比如旅店废止,臣等外出办差时属不便……臣恳请您再多考量考量。” “是矣,恳请国君仔细斟酌灭商一条。老臣一想到过去一年我秦国损失如此多进项,便心痛得无以复加。” “国君明鉴,我等不反对秦国变法图强,我等是反变法中一切不合理的条例啊。” …… 世上从未存在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守旧势力之所以反对,不外乎是自身利益受损。告知他们变法强国,蛋糕只要做的足够大后损失可以忽略不计,再驱之以切实之利,大部分人都能稍微压下反对的声音。 钱财有了,接下来就要谈谈名利地位。 “卫鞅啊,你看这商——” 嬴渠梁不是优柔寡断之人,这些只手能抓的红利实属叫人眼热。 秦昭看着沦为靶子中心的卫鞅,胸中一片轻快。曾经被某人油盐不进、压着不松口的憋屈一扫而空,现在她可是有一整个朝堂的帮手呢。 攻守易势,太舒服啦。 看着不停深呼吸平复心情的卫鞅,秦昭不禁想起那句后世的戏言:大秦的崛起有些废大良造。 秦国自秦孝公起,每一代国君似乎都有个专属的大良造做辅助。大良造在职就任时鞠躬尽瘁不说,不少都不得善终,甚至有些人是真真切切地做到了死而后已。 卫鞅就是最先为秦国劳碌一生,又为秦国而死的那位大良造。 尽管他现在还不是大良造,甚至还没正式封官受爵,但此时此景让秦昭不得不幻视他未来的结局,她又不忍心继续这小小的报复了。 “国君,鞅拟令抑商,实为重农固农——商贾乃奇技淫巧之术,若离农怠农,岂有先前秦公乘报告财政时的振奋讯息?鞅奉劝尔等切勿颠倒轻重,为小利弃大义。” 众臣此刻反弹并未影响卫鞅的决断,他不厌其烦地再次宣讲行令的理念。但逐利的人已经退过一步,感情上不愿接受他的说辞。 卫鞅终于开始头疼了。老顽固之所以为老顽固,就是因为一旦缠上便难以摆脱。 他幽怨的目光转向秦昭,少见地带这些许气愤冲着她说:“为助农贡献了不少心力的秦公乘,这一点……不可能不明白吧?” “昭甚明之,只是卫鞅,无论农商,为国牟利,两者不冲突嘛——看看齐国,这可是个商贾大国,依旧富国兵强。你若担心秦国黔首从商无心耕种,可否整合商贾、拔高从商的门槛,弄个国商出来专做此类营生?” 秦昭笑着安抚卫鞅,顺带提出她的构想:不动商业税的情况下,让氏族们参与进来。进项大头是秦国的,小头分出去平怨,既能养活军队的伤残老兵,又能充分利用秦地资源。 “至于奇技淫巧,卫鞅也承认我‘心力’的作用了——死种田不可取,科学和科技带来的便利不能用‘奇技淫巧’来贬低。重农无错,只是你太过理想化。” “……” 不必秦昭多言,卫鞅的沉默表明他已经默认了这一评述。 毕竟人有七情六欲,不是棋盘上随意摆布的棋子。《垦草令》下行一年,确实有不少疏漏和不通之处递送到国君的公案上,修补取缔部分条令是必行之事。 理想化一词着实切中了卫鞅的痛处,这也是他耗费心力完善律法的原因。 卫鞅松了口。他也知晓秦昭是好意,不想让他树敌结怨。再拒绝强硬下去,反而不好。 大部分氏族满意了,毕竟这算是半送的利。秦昭观望四周,资深的老族们不会为这些利益欣喜雀跃,他们更在意的是地位和爵位。 秦昭走到场中的木架边,提笔在巨幅纸张上作画。 众臣不再讨论商利,都看她挥毫运笔。武将尤其兴奋,这分明是秦国地图,山川谷地,一览无余——地势分布,简直不要太详尽。 随着周边扩散,几位将领更是惊愕不已,西戎地貌和巴蜀之地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眼前。嬴虔更是直接起身,大步走近图幅,心中暗自将图示与曾去往过的地貌相合,竟八九不离十。 第101章 画完西戎和巴蜀,秦昭便收墨笔,另起一直笔蘸取朱色,在北上和西南下方点上红痕。 北处直指定边盐湖,西南正是四川盆地。 秦昭开始为众人讲起地理。 若想强国,靠着关中这块地想给养出强盛的兵马,就算垦尽秦国所有荒地恐怕都远远不够。军功授爵固然好,但秦国地盘目前只有这些,怕是几场大战下来,战功都不够分。 盐作为有史以来的第一笔硬通货,秦昭不怕秦人不心动。拿下定边盐湖,秦国缺盐便是历史之谈,况且西戎与秦向来不对付,秦若要东出,本家四周一定要打扫干净,以免遭背刺。 巴蜀可是块宝地,粮仓大后方不说,不仅有着丰富的铁矿资源,还能顺着江水而下制楚灭楚。到时候视具体情形提前把都江堰整出来,一个被驯服的四川盆地,给养大秦灭掉六国,便不是痴人说梦。 更重要的是,动这两块地盘,六国不会有任何过激反应。 具体战略行动秦昭便不做规划了。她只负责画饼,目标是那群担忧地位、功爵动摇的老族。 卫鞅断了他们的爵位世袭,确切说不是不能世袭,而是大打折扣地世袭——爵列卿位嫡子最高只能继承大夫,庶子直接降到士;非卿爵等直接折扣到只比庶人高上那么一点。 秦国蓄力强国,目前唯一升爵途径是军功,短时间内又无战事,他们又怎么可能坐的住。 这两块地一圈,氏族顶层的焦虑倒是少了些。 “诸位身为秦人,血性未凉,理应不是怕死怯战之辈。秦国黔首穷困,战时甲兵不齐,唯有孤勇,能以战功封高爵者凤毛麟角。” “诸位族中子弟受世家熏陶,博闻强记,体强兵利,起点远高无知无能黔首,立功受爵远易于庶人,何故如此抗拒?” “有此途径,诸位未尝不能更进一步……天下之大,秦越强,国越广,诸位封赏岂能同今日?” 秦昭撕下当前地图就近给了嬴虔,再次提笔,向众位描绘偌大的中原。 从魏国山川绘起,每到一处,她便将矿藏良田经济地和盘托出,畅享秦国吞并此处后的美好图景。等到图上画满六国,文臣武将们无不心神震荡。 既然要画饼,何不把最美味的那张饼画出来呢? 再次翻页,秦昭以华夏为起点,自亚洲大陆开始填充板块,七大洲四大洋……仅仅粗笔白描,便轻易夺走众人呼吸。 尽管匪夷所思,但没有人怀疑地图的真实性——就凭秦昭绘制六国的娴熟,初次见到世界全貌的老秦人们,已经被外界的宽广勾出出无限豪情。 秦昭取来国君案上依旧燃烧的蜡烛,撕下世界地图点燃。白纸瞬间起火,不一会便化作灰烬。 沉浸再幻梦中的众人瞬间清醒,嬴虔怒目上前,推开秦昭的阻拦,连边角都未能抢下。 “秦公乘这是为何?” “如此好图,为何要毁去!” 众怒角色改换,秦昭甚至被嬴虔拽住手腕,非要她说出个合理解释,再把地图好好画出来。 “不是秦昭故意要损毁地图,坏诸位兴致,而是秦国连河东之地都未收复,东出之志都未实现——诸君的心是否太大了些?” “地图就在昭的脑子里,我能画一次就能画第二次,只是秦国现在可有实力接图。做梦可吃不饱饭,诸君还是醒来,脚踏实地一步步把梦走成现实可好?” “世界就在这里,大秦的边界……尽在诸君手中。” 秦昭将烛台送回国君座案。 蜡烛轻晃,烛泪滴落在那份标着红圈的秦国地图,留下一滩洁白如玉的印记。今日的冲击已经足够,秦昭有些忐忑,不知她这一套能不能唬住朝堂上那些资深的老狐狸。 “强秦——” 嬴渠梁攥紧拳头,振臂高呼。 “强秦。” 甘龙起身,俯身拜国君。 “强秦。” 嬴虔拱手,目光灼热。 “强秦!” “强秦!” 文臣武将,列座接起,用他们最大的力气,喊出老秦人掷地有声的不甘与希冀。 秦昭愣了愣,释然一笑。 她的期待似乎实现了:变法会继续,势力冲突或许能以相对温和的方式存在,至少现在朝堂之上的心是统一的。 齐心,便可期待协力。 “强秦!” 沉眠在华夏西陲的龙,终于要睁开眼睛了。 …… 朝会三后,秦昭雀跃地奔向孙膑,她有很多话想说,却在与他眼睛对视的瞬间垭口了。 似有万千在那双眼睛里流转,片刻之后,他先开了口。 “昭,你到底和多少人有‘五年之约’呢?” 第51章 秦·变法 你到底和多少人有“五年之约”…… 秦昭设想过,在又拿出的东西是孙膑感兴趣的情况下,他们碰面后的对话会从哪里展开。 万万没想到,所有脑中构架过的对话,全都被这句话面前卷成飞沙。 你。 多少人。 五年之约。 孙膑的重点怎么会突然偏成这个样子?完全都不像他会问出来的话! 秦昭的震惊是真的,难为情也是真的。 毕竟被孙膑这样劈头盖脸一问,无论怎么都说服自己,内心都摆脱不了一股本人初次尝试渣女行为,就被抓到小尾巴正饱受道煎熬谴责的即视感。 第102章 哪有多少人哦…… 也就只有先生你和卫鞅两个人而已; 哪算什么五年之约嘛…… 和先生你的是约定,和卫鞅的是打赌——不,那是强秦五年计划中的一环,甚至和卫鞅的关系都不大。 看着秦昭无语凝噎,尴尬和复杂快从她身体里冒出来,孙膑浅勾唇角,放松后躺,依靠在轮椅椅背上。 孙膑饶有趣味地右手撑起下颌,抬眼兴然与秦昭对视。他视线虽不带丝毫压迫,却让她由衷地感到一股锁定猎物、无从逃脱的紧张感。 “怎么了,昭,回答这样简单的问题,竟也需要如此长时间的来思考?” 不徐不慢的问句,孙膑似乎本意不再答案上,反而享受着探寻问题的过程。就像猫游刃有余地溜着猎物,十分享受地看着小鼠在它爪间惊慌失措。 “或者说,昭,你是还没想好……要怎么跟我‘狡辩’么?” 孙膑前倾身子,最后的问句轻盈如风,尾音上扬。 秦昭听到后呼吸停滞了一瞬,心脏响了拍重音。她的脸颊有些发烫,慌乱中开口,差点咬到舌头。 “我没有、才不是、怎么可能——哪有什么‘狡辩’呐,先生,你这样说就很过分。” “好,膑过分,昭一点都不过分。” “我没有不过分,唉不对,我本来就不过分……不是,这到底是要说什么?” 轮椅上的他笑意更盛。 站着的她可算是摸索出些许门道来。 “先生,你在逗我玩,是吧?”秦昭越想越笃定,指着柱子那的熟人恍然大悟,“怪不得桑冉在在那抱手恶寒,根本就不过来呢。” “膑只知此刻是在与昭闲谈,和他人无关。”孙膑放下手,跟本不看她指尖所指,“至于冉如何作想、如何应对,那是他的事,我总不能把他绑在身后。” 好像在理,但又似乎哪里不对。 秦昭刚准备翻篇,就听见孙冰压低声又问了一遍。 “所以,到底有多少人呢,昭?” “先生,你的重点难道不应该在地图上吗——地图,整个逐鹿的版图、中原之外的世界,难道你都不好奇、不想看、不想问?” 她看他故作沉思,似乎左右权衡,最后交出的答卷依旧令人吐血: 他说地图固然吸引人,但认清自我地位还是更重要些。 纯粹是踩到痛点就誓不罢休了是吧?乘胜追击用得真好呢,孙先生! 秦昭懊恼地单手叉腰,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地图既然在昭昭你脑子里,对这家伙而言就不急于一时,总有一天你会再拿出来的——反正现在看了也不能打遍世界,何必呢,是吧?” 桑冉也凑过来,撑在轮椅的靠背上加入了对话。 “能抓住昭昭破绽的机会太少,逗你玩肯定比看劳什子地图有趣……昭昭,啥时候跟冉也来个‘五年之约’?” 秦昭气极反笑,踱步到桑冉身边给了扬手一巴掌挥向他后背。 “哈,‘五年之约’……要不要再加点,给你来个十年百年之约之类的?” “百年好呀,昭昭,你要跟我约个啥?只管说,冉随你。” “冉,做人不能太贪心。百年之约……当心约到后头无人赴约。” “你是再嫉妒我吗,膑?” “不嫉妒,这种不切实际的约定,说到底都是空话。真许了你百年。冉,你可能活到那个数?” 在战国谈长命百岁是一种奢望。与其定这种虚幻的约定,还不如好好把握当下。 孙膑一语既出,左右无人再接。气氛渐渐回归正常,秦昭一本正经地回答完方才的问题后,插科打诨似乎也就到此为止了。 …… “先生,今日你如此……我有些高兴。” “不是吧,昭昭,刚刚被逼着尴尬的是谁?你还能高兴?” 秦昭推着孙膑的轮椅,身旁跟着桑冉,一起走在出宫的路上。 她随口一提的话,霎时间又被桑冉扣了字眼。孙膑虽然没有太多动作,却也被她勾起了好奇。 无论换做谁,即使是朋友间无伤大雅的玩笑话,他么都心性豁达,但当事人的体验未必是好的。 “怎么能不高兴呢,桑冉,你没发现吗?先生都能跟我们开玩笑了。” “友人说说笑笑不很正常?” “可那是先生啊——” 桑冉还想再追问,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他拍了拍孙膑的肩,对秦昭的说法表示赞同。 他们默契地不再过多言语。个人的苦痛不是不能提,而是没有必要反复去揭伤疤。 轮椅缓缓向前。孙膑盯着自己的手,也再沉默中与自己问心。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竟然又能正常地与人说说笑笑……秦昭在宫廷忙碌的日子里,他一个人是如何淌过心里灰色的河的? 一切都似乎变了。 他没有忘记仇恨,只是发忽然发现,“孙膑”没有完全被仇恨左右人生——纵使还未脱离恨意的牵绊,但他依旧能像个正常人活着。 孙膑收紧手掌,他听见了自己藏在心底的声音。 是秦昭—— 从遇见她的那刻起,他的后半生就拐向了另一方未来。 * 自上次殿中辩法之后,秦国朝野上下到出奇地和谐。 新法的草案已经全部拟定完毕,能在朝堂上说上话的人基本都有所了解。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接受新法,所有的不甘和反对都压在的背后。 第103章 毕竟身为决定他人命运的上层,突然被律法制约言行,一切都在条款的范畴里,这种高于道德的约束最让享受惯了自由的特权难熬。 杜挚与甘龙的退败不是意外,至少国君变法的坚定前所未有。没有人会蠢到这会去碰霉头,好在还有张大饼掉在前头,也不是一片黑暗。 近来,先前身居高位的秦国老臣们有有了新的奔头:秦昭不满过于笼统的官职及其职务划分,上奏国君对文臣的官职重新做更迭扩宽。 先是卫鞅弄出了军功授爵,再来秦昭又仿照秦始皇的“三公九卿制”,把现今朝野内的职称和权力范围重新划了一遍…… 虽说她的目的是为了找人做事方便,但职位明确,权力分化后,对巩固君主的统治只好不坏。不想这下还把老臣们的心思给盘活了,毕竟对在长塘摸爬滚打了一辈子的他们而言,这是最后能抓住的、把政治地位往前再推一推的机会了。 秦昭和卫鞅倒是相处无比和谐。许是大殿辩法的福报,这次的律法修订俩人没再闹出惊天动地的不快。 对于能摆出合理说明的部分条律,卫鞅没有再和以前一样犟着脾气坚持,或多或少都有些退步。他也记下了所谓的“五年之约”,顺着秦国发展五年一修律法,倒也还算可行。 朝堂上的阻碍已经差不多解决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律法下行,如何让黔首们知法守法信法。 《垦草令》本身只是变法的试水,并没有太多颠覆性的条律。但新法不一样,或许它过于颠覆,反而会降低它在国民心中公信力。 因此,在新法下行前,还需要给它添些微信。 换句话说,就是要让庶人都知道,国家这次说话算话;不论贵贱,新法的每一条都会贯彻实施。 卫鞅想出的办法是城门竖木,以赏金立信。 先前秦昭就已错过许多历史名场面,“徙木立信”虽说早就没有神秘感可言,但她无论如何都想去亲眼看一看。 这出好戏上演当天,秦昭一行人就早早蹲守在城门上了。戏台不算远,城下人群的一举一动都能看清。 赏金从十金加到五十金,黔首们从疑虑到心动。重赏之下,终有人抱起巨木从南门徙置北门。 直到五十金的封赏交到黔首手中,众人皆惊。 其中精彩之处,嬴驷由于年幼个头不高,是被秦昭抱起来远观盛况的。 嬴驷看着栎阳城中难得的热闹,一时间只看不说,安静极了。 “自古驱民在诚信,一言为重百金轻。” 见嬴驷一直不说话。秦昭想了想,还是把王安石评价卫鞅的那句话搬了出来,权当抛砖引玉。 就当是带他课外实践,看不同的人间百态,有所悟就好。 “秦先生,孙先生,驷儿可能还是没有办法喜欢卫鞅先生……” 等了很久,秦昭不想等来的是这样一句话。 “在驷儿看来,所谓的‘徙木立信’不过是一场伶人表演——给无知的黔首布局来‘立信’,本身就已经‘无信’了。” “他甚至还用上了重金……十金对黔首而言已是重金,他们会犹豫,是因为徙木不值这个价;但加到五十金,简单的事和巨大的诱惑,没有人不会参与的。” “秦先生,一切都是假的,如此以来,这还算是‘立信’吗?” 嬴驷的出发点让秦昭意外又不意外,除却年幼,他确实是个过分优秀的孩子,只是不爱表现出来。 “驷儿,你觉得卫鞅的‘立信’立的是什么‘信’?或许不是我们认为的道德上的‘信’,而是律法的‘威信’。” 所有的荒诞不合理,最终只有一个目的。 政府的政令,黔首不需要疑惑犹豫,照做实行就是。 第52章 秦·变法 卫鞅或许一直都在贯彻着双重标准。为人时,他豪放不羁,依旧君子风骨;为政时,他缜密不疏,手段皆是成事的途径,无所谓好坏。 在他眼里,一切都是可以为变法让步的。只要能达成目的,仁义、道德、礼法……都不在他考虑的目标范围内。 嬴驷说的没错,卫鞅做的也没错,他们俩的区别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做事的方式不一样。 卫鞅不需要黔首信诚,只需要他们盲从政令;他也不需要人民信任,只需要他们听命即可。 嬴驷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人性的缺失:取消自我思考,去除理性判断,是理性让位权力的盲从。 政府政令,黔首不得有疑。 出于孩童心性,嬴驷的世界还是大片的纯真。卫鞅意欲达成的目的,在他看来就格外刺眼。 虽然不太人道,但在战国讲人道本就是件过于天真的事。物质基础和基层建设都没有到那一步,短时间内,卫鞅这一套确实非常高效。 或许这就是秦孝公能相中卫鞅的根本原因吧——以律法做根基,将国民都套进模板里,按部就班,将秦国这架机器彻底运作起来。 但卫鞅的做法又太理想化了。农战方向没有问题,但灭绝人欲的农战就有些不切实际。人毕竟不是机器,长此以往必将导致身体与心灵的双重疲惫,不可能按照设定的死板程序一直运转。 秦昭看着半懵半懂的嬴驷,发现他的身形和历史中的那个秦惠文王有那么些许重合。 就冲着这死活和卫鞅不对付的架势,加上怎么都看他不顺眼、又合乎情理挑刺的行为,真不愧是命中注定“梁子结大了”的俩人。 第104章 卫鞅变法都要开始了,嬴驷的犯法也该快了。 就看小马驹这般心疼秦国国民的样子,再加上年幼根本没什么深沉心思,保不齐被有心人一激,可能就真的冲上去以身犯法,被打出去树立典型了。 公子虔可是有过救命恩情的大好人一个,这员战神就该带着大秦的军队奋战沙场,可不能被牵连削了鼻子,在□□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一辈子囿于四方小院里。 不过嬴虔好像已经在军中整顿军队,很早就不再兼任秦国太傅一职了。现在嬴驷的太师、太傅是谁来着? 秦昭愣住。 在她的记忆里,太师、太傅目前似乎还没有具体的人来交职……但关于嬴驷的识字、文化相关的课程,似乎是个被称作公孙贾的人在挑大梁。 而被他称作“先生”的人,还有孙膑和她。 《史记·商君列传》突然在秦昭脑中滚动播放,播报音还是后世种花家国家广播电台的腔调: “将法太子。太子,君嗣也,不可施刑。刑其傅公子虔,黥其师公孙贾。” 嬴驷,公孙贾,太师、太傅,先生…… 秦昭倒吸一口凉气,寒凉之气从脚底直窜到头顶——这么明显的旗子招摇感,她这只蝴蝶把嬴虔摘了出去,把孙膑和她自己又圈了进来。 真令人窒息。 怎么就能忘记,在秦国不仅大良造是高危职位,太师、太傅也是啊。 轮到先生和她割鼻子…… 秦昭一想到这非人哉的肉刑,连忙扶起城楼的墙沿支撑,就差踉跄两步,腿软摔倒在地。 不对,公子虔在太子案里没有受劓刑,他是之后又只身犯法了才被割鼻子的——能上劓刑的,要么是杀鸡吓猴,要么就是大错。 秦昭刚要舒上口气,又想到《史记》里公孙贾的遭遇和嬴虔的那个“刑”字——在脸上刻字也不是什么好事,“刑”少不了又是皮肉之苦,顿时脸又白了些。 脑子不受控制地又私自转了起来,秦昭被迫在眼前看了一遍可能会亲自体验的刑法处罚,顿时又升起把卫鞅套麻袋打上一顿出气的念头。 她此刻十分后悔,当初就该再多多强势一些,许什么劳什子五年之约,没必要的肉刑就该全部给她从秦法里删干净咯。 “昭,你可是……有恙?” “秦先生,你怎么了?若是不舒服,我差人送你前去休息。” 最先发现秦昭不对劲的是孙膑,他对她的一举一动都无比敏锐。 听到孙膑的询问,嬴驷立马从沉思中抽离,连忙准备去叫人来扶她下去。毕竟按照他的经验,在秦宫里加过班的官吏,每个人都有随时不适发作,甚至昏厥倒地的可能。 “喂喂,你们这是把冉放在何处?她要真有啥不适,冉随便就能把昭昭抱下去。” 或许是一起上山下乡磨练出来的默契,桑冉反倒是最淡定的那个。 毕竟在他看来,秦昭陷入自我思绪,惊诧不安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虽然之后会伴随着一些反常的、不被理解的事件发生,但未来又会被证实这些举措都事出有因。 桑冉只是上前几步,以眼神询问秦昭是否真需要帮忙。 秦昭连忙摆摆手,深呼吸平复冲击,告知众人她并无大恙。 “先生,我觉得驷儿的课业还需加强……” “唉?秦先生,你这是——” “昭,你想给驷儿的课业往哪方面加强?” “不是啊,孙先生——” “哟,给小朋友拓展见识呀,昭昭,需要冉帮你做点‘教具’之类的么?” “等等,怎么连桑先生也——” 连桑冉都被嬴驷叫了先生,可见他整个人已经焦急到一片凌乱。 尽管嬴驷是个虚心好学的好孩子,但不代表他是个泯灭孩童天性的稚子。范围外的课业他可以按照兴趣给自己加,但不等于他会愿意接受突如其来的负重。 本来身为太子,比起嬴疾、嬴华来嬴驷就已经被迫少了许多自由玩耍的时间。现在听到最喜欢的秦先生要给他加课业,嬴驷只有一个念头:她不爱我了。 三个大人六双眼睛,小小的嬴驷过早地体验到了群狼环伺的紧迫感。 自我的骄傲强撑着令嬴驷僵着脸,努力不让身体打颤。他只有脸上还停滞着痛苦与拒绝的表情,多种神色扭曲在一起,显得他格外无助和滑稽。 ——想欺负他的兴致似乎就更高了呢。 ——不仅是为了自我安危,更是为了给秦国太子拔旗! 秦昭下定决心,充满爱的手落在了嬴驷头上。 大秦的小马驹顿时寒毛直立,要不是迈不动脚,他真想跑出驷马驭车的速度,从栎阳城城楼迅速消失。 “驷儿啊,既然你看卫鞅横竖不顺眼,我们的课业就从他入手吧?” “……” 嬴驷瞪大眼睛:不,秦先生,我看卫鞅很顺眼,就像我君父看他一样“驷儿既然如此在意秦国黔首,那不如我们就从喂养的政令开始解析,看看他究竟给秦国的黔首带来了什么,好不好?” “……” 嬴驷张大嘴巴:不好,秦先生,一点都不好。我还太小,还不至于接触如此高深的学问! “啊,对了,驷儿竟然对卫鞅‘立信’有疑,不如我们也一起解读下他给秦国制定的律法规则吧,我想你会很有收获。” 第105章 “……” 嬴驷面无表情,已然内心崩溃。他此刻心中只有一句话在无限回荡: 卫鞅,我嬴驷一生之敌! …… 想让幼崽期的秦惠文王神色崩裂,只需要请出一个卫鞅; 若想让嬴驷的人生彻底失去色彩,只需要在此基础上,再搬出卫鞅的《秦律》来。 嬴驷从崩溃到麻木,再到万事不惊,也只用了短短一月不到。 短短四周的时间便让一个孩子“蜕变”——他现在变得比嬴疾还深沉,连笑都变少了,甚至笑起来比不笑更具压迫感——嬴驷虽然还未开始修习帝王之术,但已隐约有了未来秦王的气度。 不知是秦昭延伸拓展讲得太深,还是卫鞅的《秦律》对他太过有效。嬴驷只觉得有一片新的天地冲他打开了。 嬴驷忽然能理解秦昭为什么如此推崇法治,也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反对政令和律法里的部分条条框框。 他也可以理解君父的取舍,能接受强秦的代价,但他也在字字句句的书页上,模糊地看到了自己的取舍和道路。 嬴驷和孙膑私下聊过,也和秦昭表明过,即使卫鞅这一套来得再成功,成为秦国立国的根基,他也不会变成“立信”的对象,不会盲从,一定乎将它不合理的地方修改过来。 嬴驷记得当时自己说出那些话时,思绪混乱且口齿不清,但孙膑和秦昭都对他表示了认同,说他已经触及到自己的道了。 玄奥的话暂时是嬴驷的盲区,他也无瑕去计较这些,毕竟每天都会有一本《秦律》都送到他的书案上——这些书上全是新的字体,甚至还有奇怪的符号断句,光这些已经够他痛并快乐着了。 字体是隶书,把秦国文字曲线的笔画变得平直,瘦长的字变得方正。誊写新体字时,确实省时省力得多。 秦昭说籀文雕版难度太大,废版率太高,干脆直接将《秦律》用了特殊的简体秦字做了印刷。 她还专门给它配上了标点,彻底降低了因断句造成误读的可能。 嬴驷摊开新的一本律法,现在不需要秦昭在场,他已经能自行阅读隶书体的《秦律》了。 他望了望天时,核对桌上的摆钟计时器,这个点秦昭早就前来和他一起研读探讨。 正当嬴驷困惑时,书房大门被人撞开,发出巨大的声响。 嬴驷怔愣地看着秦昭一路跌跌撞撞,惊慌失措地跑过来摇着他的肩膀大声质问他。 “你没以身试法吧?嬴驷,快回答我!” “哈,以身试法?秦先生,驷儿看起来很蠢么?” 她眼里的关切不作假。 稚子便无奈地笑着拍拍她后背,一边帮她顺气,一边安慰她。 第53章 秦·征伐 新的一天从上班打卡开始。 秦昭先是在内吏署转个圈,跟景监刷个脸。把最新一册印刷的律法拿出来再次校对,确认无误后送去廷尉署,顺便跟卫鞅磨磨嘴皮。 再去司工署大致参阅最新的农具和相关机械进制造度,和桑冉讨论下改进的可能性和范围。 最后拐去太子殿,给上完课业的嬴驷送去来自成年人的关爱——如果碰巧能遇上孙膑,那她今日也算是开盲盒开出了惊喜。 孙膑不再像以前那样好找了。 许是受到秦昭那张未来宏图的刺激,最近秦国的各项运转都紧凑得多,孙膑需要处理的军务也肉眼可见地多了起来。 秦昭也乐得见他忙一点,反正嬴驷只要还叫孙膑一声“先生”,他就是是固定会在太子殿刷新的npc,大不了就是出没时间变得充满意外性罢了。 当然,秦昭把一天工作的结尾定在太子殿,绝没有故意去见孙膑的想法。 ——反正嬴驷也很可爱,看到可爱的幼年版秦惠文王殿下,为大秦加个班也没有那么难受了呢。 ——如果能顺便看一眼先生那样的人,好像加一周的班也能活过来了呢。 以上就是在秦国逐渐往“大秦”发育途中,秦昭身为一位“勤勤恳恳”的新秦人社畜“丰富多彩”的普通日程。 如果没有意外,今日又将是秦昭在战国秦国里和平而宁静的一天。 卫鞅已经晋升客卿爵位,新法早已在他进爵的那一刻开始全国通行。 他还不是“左庶长”,要等到六国统一后,再无“客卿”一说,失去传统职能的左庶长才会取代客卿,成为这一阶爵位的新名称。 “庶长”目前还是秦国的最高官职,掌管军政大权,只能由嬴姓公族担任。连甘龙这种三朝老臣兢兢业业了一辈子,最后在嬴驷那一届止步太师。 虽然嬴渠梁的确不吝秦国官职,但卫鞅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既然国君自身也有压力,目前官职已经够用,他并不介意稍微压后个人的官爵地位,未来有多少成就换多少回报。 秦昭已经准备好新一册的《秦律》,准备继续跟嬴驷“五年刑法,三年模拟”了。 她走向太子殿,抱着新书路过某间偏殿时,看到两位官吏正在廊间舒活筋骨,相谈甚欢。 想必这两位也是被公务文书压迫的“同道中人”。说起来,近日秦昭在各处传递文书,倒是能看到不少会出来放风的同僚了。 见此,她心中些许愉悦:看来秦国并非是打工卷王的天下,休憩制度还是有好好执行的。 秦昭随即放轻了落脚,加快步子。她一是不想打搅官吏们的透气时光,一是对方并未刻意压低声谈话,不论内容如何,听见总是不太礼貌。 第106章 奈何这两位并不体谅她,同僚友人间分享秘闻,兴致一起,窸窣的声音不经意间又拔高了,让她想不听见都难。 “君可曾听闻?近日有公族竟敢以身试法,闹得还不小呢……” “你这消息已经过时咯,方才已经有人往‘那位’客卿那匆匆而去了。” “这是终于压不住,火烧过来?” “如君所想,只怕是烈火燎原呢。” “只怕是公族犯法——毕竟是国君的……不太好办咯。” 秦昭疾行的步履停驻,脸上满是不可置信。律书从她手中滑落,坠地发出闷响。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被偏角处的官吏听到。 “慎言,有人来了……” “走吧,回去继续批阅公务。” 官吏不再逗留,缄默着迅速相继离开。 秦昭失魂地捡起律书,看着封面的标题,久久不能言语。恍惚中,嬴驷的脸忽然浮现在她眼前。 瞳孔微缩,秦昭拔腿就跑,不顾一切地往太子宫殿方向飞奔而去。 嬴驷,你可千万不要白瞎了我们攻读秦国律法的日日夜夜啊—— …… 秦昭拽开太子书房的大门,乖巧的孩童就端坐在书案边。 嬴驷依旧是那个嬴驷,他正在翻阅默读身前的书本,巨大的声响令他眉间皱起山川。待抬头看清来人后,他眨了眨眼,不悦变成了不解。 秦昭扶着门喘着粗气,直望向嬴驷。他正要说点什么,眨眼间,她就踉跄着扑过去,紧紧地抱住他。 片刻后,秦昭松开嬴驷,摇着他的肩膀焦急地质问。“你没以身试法吧?嬴驷,快回答我。” “哈,以身试法?秦先生,驷儿看起来有那么蠢吗?” 秦昭终于松了口气,瘫软在地。 嬴驷迟疑片刻,上前搀扶起秦昭,而后拍拍她的背,听她用劫后余生般的语气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听到卫鞅亲自带人去拿人……吓死我了,我以为冲着你来了……” “冲着我来?秦先生,驷儿日日诵读律书,怎么可能知法犯法呢?先生这般,可是在哪听到什么动静了?” 秦昭匀过气彻底冷静下来。 望着嬴驷困惑的脸,她明白自个是关心则乱了——信息差下她也是不乱不行,毕竟真要出了事、坑了自己也就罢了,但要把孙膑连累到的话,秦昭估计自裁的心都有了。 “我虽不喜卫鞅,加之先生多日教诲,根本没有拿自己去给他立威的想法——驷儿出事的话,想必一定牵连甚广。” “不过话说回来,前不久确实有族老来寻嬴驷……现今看来,当日所谈皆有所指,怕是早有谋算。” 言语间,嬴驷摸索着下颌,忽然明了了先前未曾解惑的弯弯绕绕。他不禁顺着当日的情形做了另一种选择的设想,脑中的推演瞬间呈现出最清晰的结果。 嬴驷为之一怔,顷刻间背后惊出一身冷汗——那后果已经不能用牵连甚广来形容了。秦昭身上的劫后余生感,此刻也就不难理解。 “先生是在……担心我?” 被人担心似乎是种太过新奇的体验,以至于让嬴驷脸上显现出几分错愕的慌乱。 身为恨不得为秦国奉献一切的君主嬴渠梁的子嗣,嬴驷虽贵为太子,被亲近的人担心这种分外柔软的情感他却极少体验到。 “担心?哈……才没有,才不会担心你——我只是被你这匹小马驹吓到了。” “秦先生,说谎会长鼻子,变成故事里的皮诺曹。” “可恶,竟然想让我长长鼻子……小马驹,快把你的脸拿过来,我要把它变宽一点!” 语毕,秦昭出其不意地捏住嬴驷的笑脸,肥软的肉被她指腹轻易拿捏,扯向两边。嬴驷只能在某个幼稚的大人的压迫下,发出口吃不清的呜声。 片刻后,她放开了他。 “我不担心你,才不。” “是,秦先生一点都不担心我,一切都是驷儿的错觉。” 嬴驷笑笑,扑过去抱住秦昭,把脸埋在她腰腹间。 直到那只手再次落在他头上,似抚似揉地将他梳得整齐的童髻打乱。嬴驷闭上眼,唇角的弧度更甚,围住秦昭腰间的手又紧了紧。 ——如果那只手没有颤抖,捏人的时候多用上点劲儿,揉头的幅度再大些……他一定坚定不移地相信,她一点都没有担心过。 桑先生说过,秦先生最是嘴硬,她才不是那种会痛快承认的人。 但没关系,他知道就行了。 秦人向来脊骨坚毅,身为秦国的公子,嬴驷自诞生起便是要将软弱彻底摒弃的。但在秦昭这里,已经远去消散的、关于“母亲”的记忆和情感似乎在复苏。 眼睛里有温热,胸腔里有委屈,随着时间的流逝,连身躯都慢慢软了下来。嬴驷知道,此时的自己一定异常软弱——这种情绪身为秦国公子绝对要不得。 但他不贪心,来自秦先生的温暖,他只要片刻就好。 * 嬴姓公族,不,应该说是秦国国君宗亲犯法一案,冲击了朝野上下,引起了全国的轰动。 只能说还好出事的不是嬴驷。针对此次事件,卫鞅的判罚可是按照白纸黑字的秦律,将涉案人士的罪行一条不落地全数判决。 至此,秦昭可算是知道卫鞅真较起真来,他的手腕和执行力有多令人叹服了。 第107章 她甚至觉得,历史上的嬴驷若不是嬴渠梁的长嗣,或许真不会高拿轻放。拿公族开刀少了诸多顾虑,只要卫鞅自己能扛下来压力和恐吓,说服国君维持原本的判罚根本没有难度。 等到尘埃落定,“‘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张榜布告秦国上下,变法的立信与立威已经进度圆满。 秦法的严明、约束力与执行力终于深入人心。秦国离后世那个和平法治的社会又迈进了一大步。 …… 秦昭咬着毛笔,笔尖随着她眼睛虚无的聚焦变动在空中点晃。她单手撑着脸,公案上竹简摊开,半天也不见她批下个字。 刚写完计划书的桑冉随意一瞟,便瞧见秦昭光明正大摸鱼的样子,顿时瞠目怒瞪过去——第三次了,短短时间,这碎女子工作中走神被他抓包三次了。 在一旁的嬴驷见此,不等桑冉训斥出声,连连拉扯秦昭的袖子,给她使眼色。 秦昭回神,立马收到从桑冉那飞来的眼刀。叼起的毛笔晃了晃头,被她取下挂在了笔架上。 秦昭干脆地躺在公案上,颓废到整个人都失去颜色。 她倒是破罐子破摔了,顶着桑冉几欲起身揍人的后果,似乎要将罢工进行到底。 “我说你这个死妮子,把秦国搞得鸡飞狗跳的,都拉着我们累死累活了,你竟然想当逃兵?” 桑冉气不过,直接起身蹲在秦昭案前,伸出两根手指,猛戳这条瘫在桌上装死的鱼。 奈何这条鱼一点反应都没有,连虚假的动弹都不愿意给一个。 已经好几天没有摸到工具、被迫从实干转文职的桑冉,顿时火一下窜老高。他下手已经一点客气都不带了。 两个都是先生,嬴驷想说话,张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他向后挪坐一小截,把交锋的战场让给两个幼稚的成年人。 “给我起来——‘第一次秦国人口大普查’,这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是吧?说什么掌握好人口基数,更有利于军政强国建设……现在整个秦国都忙起来了,就连我这个司工都因为你被抓壮丁……昭昭啊,你这样对得起兄长不?” “对不起。但我现在就是没有动力,桑桑。” “你这妮子到底咋了?也没生病啊,头疼脑热没有的,怎地就从生龙活虎叫嚣着‘五年之约’的秦公乘变成暮气沉沉的昭死鱼咯?” 桑冉收回探察秦昭额头的手,确信她一点毛病都没有。他转念想了想,近来也没有人给他妹子下绊子找不快的,甚至某个法家子也没来吵嘴打击人。 一直以来都动力满满的秦昭,又是为了什么变成这样的呢? “我就是……好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有点挂心。” “他?谁,那个兵家子?不对啊——昭昭,你这叫‘有点挂心’?” 秦昭哼哼两声,桑冉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顶着便宜大哥的视线,被抓到尾巴尖的秦昭不禁有些脸热。她似乎不小心就把心里的隐秘话当场说出来了,但这确实是事实,见不到孙膑,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焦躁。 或许孙膑就是秦昭的充电宝,现在的她就是电量不足了——把秦国拉向后世的种花家确实事件令人振奋的伟大事业,某种意义上确实能让她专注心神。但情感上丢失了道标锚点的秦昭,依旧会在长久的忙碌后内心产生空洞和阴郁。 看不到就意味着不确定——她不能确定他好不好,不能确定她的变动对他是好是坏,不能确定她期待并创造的新的世界是否是也能让他感到幸福和快乐的未来……虽然这种心思在强秦的洪流志向里显得浅薄又渺小。 很难说清这种心理的成因,或许是雏鸟效应,或许是命运的巧合,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造成的心理惯性……但事实就是它确确实实已经存在了,甚至在岁月的更迭中发酵,从来到战国时艰难适应的日子起头,到生死逃亡途中的点滴,再到落在西北边陲的日日夜夜里,渐渐浸染上些女儿心思,酝酿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秦昭死鱼打挺,烦躁地抓乱头发,扭头盯着来她跟前报告学业、顺便被白嫖劳动力校订文书的嬴驷,把小朋友盯出一身恶寒来。 怎么就不刷新了呢—— 说好的办完一天工,去秦国太子那打个卡,就能碰到孙膑现身呢?她每日的小小幸福和快乐怎么能就这样没了! 桑冉翻翻白眼,已经不想去计较自家妹子这路人皆知的心思,他现在只想快点回他的司工署,闷头造出个好器物,把秦国境内的大雁全射死在天上最好。 “是呢,那个姓孙的到底跑哪去了?咱俩在这累死累活批阅公文,怎地不见他来支援支援啊?” “就是就是,先生身为兵家,来做这些虽是大材小用,但非常时期,就该一起同甘共苦嘛。” 秦昭眼睛亮亮,立马加入控诉队伍里。 桑冉只觉得一阵心梗,自家妹子又搁这欺负人呢——感情使唤墨家巨子的天才小弟子去做文职,就不算大材小用是吧? “那个……如果是说孙先生的话,驷儿倒是知道他最近在哪。” 突然被两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住,嬴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因为秦国各方面都在向强国的美好进度奔驰,近来君父倒是把心思动在了北上那片天然盐湖上。秦国的锐士需要磨练,丰年过后边境的异族蠢蠢欲动,拿这些戎狄开刀,是一举多得的事。 第108章 “所以说,那家伙现在在军队里如鱼得水呢啊?” 桑冉气极,凭什么姓孙的如此好命,他就要来这批阅文书? “人口普查……已经顺利开展了,分析汇编可以交给卫鞅,国策交给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桑桑,我们也去军队吧,我突然想到咱们还能给秦国的虎狼之师再添双翅膀!” “哈?!我求你消停点,昭昭。” “我们来出方案,做改进和创新——研发战略武器这个课题怎么样?我这里还有好多武备图可以用呢。” “什么时候走?我马上收拾行李。” 桑冉大手一挥,立马将碍事的竹简抹到地上,就差扯上秦昭的衣襟,即刻拉她去军区报道了。 嬴驷目瞪口呆,只恨自个傻傻地递上翻墙的梯子。看着大声密谋要跳槽换岗位的两位先生,他快要不能呼吸了——依照秦先生的行动力,等意愿上报后,君父不会今晚就在大殿里拿他开刀吧? “从军行,多好的事儿呢——驷儿笑笑,国君只会夸你乖巧懂事。” “……” ——不啊,秦先生,君父只会抡起他的拳头揍我啊。 “我已经七天没见着他啦,你看看,诗里都说了,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我都和你孙先生分开七年了呢,真可怕啊!” “……” ——等等,秦先生,你教我的时候,单位可不兴这样换算的。 一旁,桑冉想到又能摸到他那些工具,止不住地兴奋搓手。灿烂微笑的秦昭拍拍学生的肩,心也随之彻底飞了。 唯有嬴驷出魂化作石雕……一切都在变好,唯有他在受伤。 第54章 秦·征伐 得知秦昭要改换职位,还要拉着另一位优秀的墨家大师,嬴渠梁是拒绝的,连上书的竹简都不愿摊开。 还没等嬴渠梁驳回秦公乘的提案,秦昭言简意赅地说明,最终目的是要去给秦国的虎狼之师添牙磨爪,写着计划的卷轴这才在秦国国君面前展开。 目光随着竹简上的字来回移动,嬴渠梁一改先前的讶异与反对,在充满诱惑力的强军计划面前,有着东出梦的秦国国君无论如何都没法忽视它的吸引力——更何况现在的秦国,已经走在富国的正路上了。 这意味着秦国只要沿着既定的计划实施即可,原先的领路人可以抽身去做更有意义的事。秦国这辆大马车,只要缰绳还在国君和卫鞅手里,便会一直沿着光明的车轨前进,绝不会跑偏。 良久的沉思过后,嬴渠梁收好了竹简。他最后随意地问了声“换岗变职”的点火人是谁,得知是自个亲儿子,便克制地微笑允诺秦昭的提案,让她速速离开。 如果秦昭忽略掉踏出殿外时,身后传来的那声暴呵“嬴驷”,她会真以为换岗计划一帆风顺。 驷儿该不会逃不掉来自国君的“爱意表达”吧? 不过想想,这俩是亲父子,再过分也不会出什么事。不过被训斥几句,禁足几天,最多……再吃上一顿爆炒栗子。 秦昭默默在心里给嬴驷点了根蜡:愿世上没有父债子偿,加班之仇只能转移到下一代身上;愿世上不再有人心险恶的大人,驷儿虽然很可爱,为了你的成长,该卖还是要卖,留着只能通货膨胀。 黑漆漆的大人脚下生风,只为快些逃离愧疚,奔向自由。 不等秦昭走下阶梯,便有人从身后的大殿里追出来。 “昭昭,等等。” 她没有停步。 “秦昭——” 她叹了口气,一回头,果不其然看到了卫鞅。 眼前的青年已不再是当年的模样,肆意与张扬从他脸上消退,只留下沉稳与肃正。 或许是为了捍卫律法的严明,或许是官场需要,又或许是在一次次和氏族顽固的斡旋里留下的习惯,卫鞅已经很少在公共场合里展露笑容了。 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卫鞅正在杀死那个在士子楼、在旅馆里自由洒脱的自己——无怨无悔。 秦昭目视着越发沉稳的旧友拾级疾步而下。他不再穿风流潇洒的白衣,他换上了地地道道的秦国装束,似乎比老秦人更具秦国风骨。 不知怎地,秦昭突然很怀念——怀念卫鞅的笑容。 “鞅何时与秦公乘如此生分了?不叫你全名,你要当作没听见是吗?” “哪有啊,卫客卿——你看,是你先对我生分的,我只是‘以君之道还之’。” 卫鞅不语,只身上前,行至秦昭身侧后放缓步伐,示意欲与卿同行。 秦昭挑挑眉,大忙人翘班与她散步,这等殊荣实属罕见。她也不矫情,干脆领着他在秦王宫里享受起悠闲时光。 “为何……要去军中?” “嗯?” “鞅想知晓,昭还有众多宏愿未展,何故弃朝堂奔军中?” 秦昭停步,欲作答,回眸一见卫鞅的眼神,轻巧的话倒说不出口了。 卫鞅很认真地在问询,甚至认真的神光里有那么一丝动摇和疑虑。想想从述职那日起,他俩之间就没断过的争论和辩驳,拍过桌也曾吵到面红耳赤……似乎接下招贤令之后,秦昭和卫鞅,天然地成了对立面。 他有些迟疑,她舍弃未尽之事也要离开的原因,是否与他过分不变通松口有关。 她有些唏嘘,等到她离开之后,他似乎身边不再有能称得上朋友的人。 第109章 不论历史还是现在,入秦的卫鞅,原来都是孤独的。 秦昭长舒一口气,她望望天,踱步到卫鞅身边,出其不意地伸出右手,猛地拍向了他的后背。泰山蹦于前而色不改的卫客卿,难得被女子一掌拍得踉跄魂惊。 “别想太多,鞅,什么叫‘宏愿未展’?我强秦计划里的哪件事没做成呢?”秦昭咧嘴笑道,“你还不如多多畅想下,没有我在,没人和你抬杠,是件多么愉悦的好事——” “不是好事,我从未因与你争论而恼怒厌烦过!”卫鞅迅速回驳她,“昭这样离去,就不怕鞅一人专断独行,将秦国搅得面目全非?” “不怕,我信你,秦国上下,我最信你不会作践我的心血——把我手上的事交于鞅手中,是最令人安心的决定——朝政有鞅把关,断无偏离之危。” 很难说清这种体验是什么。为鞅看着秦昭无比真挚的笑,忽然无法理解她一切行为的根由。他不能理解她构建了理想的完美路径却又中途改道,不能理解她比任何人都无私的学识传授,不能理解明明打破世俗的束缚身居高位后又再次俯身放弃荣耀。 经历颇多的青年,第一次无法将她和曾经相遇过的万千众生联系在一起:秦昭是个怪异的人,那种怪异却又十分和谐地在她身上完成了人的统一。 或许,这一切都和教授出秦昭的神秘人物有关,和她口中那一派恰似孩童玩笑般的“种花家”有关。 不去过多探寻友人的秘密,需等一个恰当的时机,自然能够有拨云见月的那天。 卫鞅微微颔首。 他不是孙膑或是桑冉,他和秦昭之间并不存在惊心动魄的、以性命相交的过去……但他应该也能算的上秦昭的“友人”——能被无条件信任的同行者,他们之间或许有着不被怀疑的未来。 卫鞅拢起双袖,侧目轻语:“临别之际,昭可还有什么心愿?一并说出,鞅或可满足于你。” 秦昭几乎想都没想,张口便答:“鞅对我笑笑吧——如同我们初遇时那样,如何?” 青年瞠目呆滞片刻,未几,他抬起宽大的袖口,遮住了唇齿间清朗的笑声。 “那昭昭可要备好奇珍异宝,有些东西可是千乘之国的财力都见不到的。” 风起得正好,秦昭抬头便见卫鞅藏在玄色衣衫下纵容的笑。他似乎顷刻间褪去了束缚的枷锁,白衣的卫士子又跃然眼前。 转瞬即逝,的确是无比珍贵的景象。 卫鞅入秦一生无怨无悔,对这类心思周密不透针的人而言,秦昭能做的不多,只能希望能将他成就伟业减负的担子减轻些。 “新国都的布局图怎么样——别以为我不知鞅心中的计划,记得把我家房舍连着先生和桑桑的一起划去块好地。唉,对了,你可要做好环卫消杀管理,公厕务必规划合理,不行我后面给你寄点图纸手稿,啊,排泄物还能用来堆肥,循环利用了属于是!” “……我为卿送别,昭确定要与我谈及如此‘有味’的话题?”卫鞅藏在袖中的手指隐隐蜷缩。虽对某人煞风景的行为他已经见怪不怪,此时此刻,他依旧会有微妙的、不该来送人的悔意。 迎接他的又是一顿豪爽的捶背——毕竟此时再不“揍”卫鞅,秦昭可逮不着更好的时机了。 “那咱谈谈女官选拔培育制度?我手下有规培几位试点的女官,她们的文书整理校验工作可出色了。” “昭昭,请不要给我增加额外的工作。” “真是稀奇,鞅还会怕额外的工作?能者多劳嘛,你办事我放心——” “秦昭,何时行焉?速离。” “卫鞅,欲友尽乎?覆船!” 那一天,出秦王宫的路似乎很长,长到似乎久走不尽。 那一天,宫门隔开了两个人,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挥手告别,另一个人驻足目送了友人很远。 君子挚交,不必时时同行。 即使分属两道,亦是同路相伴。 * “搭箭,引弓,放!” 咻—— 箭矢离弦划出破空之声,眨眼间,箭靶传来命中的闷响。 这只秦箭牢牢钉在鲜红的中心上。 围绕着中心的红点,它是第十支命中的箭。 指上还留有箭支尾羽和惊弦的触感,秦昭放下弓,转动拇指上的扳指,回味着方才拉弓放箭的细节。 长久的练习后,她终于对打靶的结果感到满意。 “嘹咂咧,我的阿昭,你射箭的本事咋就越来越俊了?” 玄衣女子风火地跑过来,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晃动。她豪爽地拍着秦昭的肩,脸上的兴奋劲跟她衣襟上的红纹一般瞩目,周身的喜悦连腰间坠着的两只玉玄鸟都碰撞出歌来。 “谁能想到呢,你刚来的时候还只能捏着箭拉长弓,脱靶就跟喝水一样——你现在都能用我的角弓次次命中最远的靶了!人和人还真就不一样。阿昭啊,你到底咋长的?” 女子不信邪,围着秦昭上下左右拉拉扯扯地仔细打量。秦昭也忘了这是第几次,只能无奈地纵容她直到她消停。 “阿姝,我只是比一般人更能记住成功的感觉,并把它复制出来。” 记忆的馈赠不远远只作用于头脑,只要完美达成一次,秦昭的身体就能顺着记忆,一点点把它复刻出来。 第110章 但想要从未接触过的技艺达成这种完美,除了学习便需要碰碰运气,或是用海量的练习去撞一次奇迹。 “不愧是大哥封赏的公乘,不单脑子好用,身手也俊俏。别担心,依我看再练上几日,你这箭术,足够让我二哥军中的弓箭手心生畏惧了。” 秦昭望向啧啧称奇的女子。 她的面像与嬴渠梁有五分相似,还有两分英气倒是与嬴虔如出一辙,剩下三分估计源自母系,刚好将五官气质调和整一,构成一个秦风十足的飒爽美人。 女子嬴姓,单名姝,献公之女,在女军中任职,近来也在尝试接手女谍的部署联络。 女军。 对,由女子组成的军队,或许算得上是秦国特色。 别的诸侯国都分上、中、下或左、中、右三军,偏偏秦国有些特殊,每次打起仗来都是“举国而动”。壮男一军、壮女一军、老弱者一军,壮男负责正面战场,壮女肩挑运粮做饭和布设陷阱,老弱者担任肉禽畜养和粮草储备。 本来秦昭还在纳闷,古代军营应是“女子止步”的,嬴渠梁能松口让她入军营,简直匪夷所思。不想那日入营,男装打扮的她被嬴虔拦在营外,说什么不拿出点让人惊叹的本事便哪来哪回。 想到桑冉仰天大笑跨进军营,自个却被嬴姝领回女军安顿,秦昭就有口恶气出不出来——她都到军营门口了,天杀的,连孙先生的轮椅都没看到就被遣返了,简直岂有此理。 不气不气,不就是进军营还有道考验嘛,连招贤令秦昭都敢上手,嬴虔拦路虎的小小招数,她接着就是了。 如果说嬴渠梁那是脑力考验,秦昭只能把嬴虔的考验认定为武力检测。 她也想过直接靠改造兵器当投名状使,先不说桑冉需要在军中靠这个立脚,抢他的途径有些不合适,就说她现有的木工技艺,造模型或许说服力不足,造实物耗时不说,还不一定能整出合格的物件来。 秦昭选了弓。 对付游牧民族,最好的方式就是弓箭和马上作战。战略统筹不是擅长的方向,但针对伐戎提供一些战术和技巧,努努力,她还是能做到的。 在秦昭第一次以捏箭式用单体弓射出十箭脱靶好成绩的那天晚上,小雀飞来啄了啄她的手。腿上绑着的小纸条展开,熟悉的字迹只有“弓”“练”二字。 捏着小纸条,秦昭掉了眼泪。 某个她朝思夜想要去见一见的人,用这样的方式透答案给她,是不是也像她一样,在许久不见的日子,分外想念呢? “嘿,阿昭,怎么了?” 秦昭摇摇头,拉回思绪。她去往一旁的桌台,往空空如也的箭箙里又点了十支箭。 等一个好时机…… 她要亲手射中堂堂正正去往大秦军营的资格。 第55章 秦·征伐 秦昭不仅借了嬴姝的筋角弓,还找公主帮忙寻了匹马。 巧合的是,这匹马竟然是位老朋友——是她和孙桑二人从魏国逃离时骑的那一匹。 本以为这匹马在入秦后就丢失了,不想还能重逢。 秦昭当即高兴得抱住马脖子,和它亲昵地互动,止不住兴奋地问嬴姝是怎么找到它的。 毕竟军营里的马匹都是受司马管制,不是一般人可以随意取用的。 嬴姝贵为秦国王室,私下寻上一匹非战马送人不是难事。但整好挑到和秦昭结过缘的马,未免太过巧合。 按理说依照现在秦昭现在的爵位官职,配匹出行的坐骑是绝无问题的。但她先前一直在栎阳任职,办公有官家车马接送,完全不用自个再养匹马。 即使现在到了军中,只要秦昭拿出国君的任命书,去找司马那登记,领走一匹战马也行得通。一想到现在还面临着“入职面试”,连军营都进不去,就更不谈找司马领坐骑了。 朝堂和军营分别有各自的生存法则,有些文官间办事的“取巧”在军营里是不适用的。 获取战马或许困难重重,但灵活变动一番未必不可行,放着现成的资源不去用就太过痴傻。 身在女军中,秦昭目前虽说连编外人员都算不上,但走嬴姝的关系牵匹运输用的马来训练马术,一点都不困难。 秦昭早已做好准备从头开始和新伙伴培养默契了,谁知嬴姝竟然能寻到她的老朋友,这可能把她的进度拉近一大截。 “嗨,咱这里的马都算不上好马,简直太委屈阿昭了……本来姝想把自个的坐骑借你使的,但我的马性子太烈太认主——上次耍脾气差点把我二哥摔下来,大哥不信邪要去制它,它反抗不动,就干脆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嬴姝从腰间的小袋里摸出几枚山野果,在身上擦擦两下分了秦昭一半。她张口咬下一大块果肉,边吃边继续跟秦昭说道。 “我本来想去那边找我大哥牵匹战马过来的,大哥问过我用途后,竟然对我吹胡子瞪眼睛——说到这个我就来气,要不是他刁难咱们女人,凭阿昭的本事,早就能去随便挑马了。” 谈及气愤之处,嬴姝咬果子的力道更大了,一枚果子光速被她消灭干净。末了还不解气,嬴姝把果核摔进土里,再狠狠地踩上几脚,心里这才舒坦些。 秦昭笑笑,把自个手里的果子递到嬴姝嘴边。 秦国几位王室兄妹,都是很容易让人心生喜欢的爽朗之人。与之相识相交,是人生之幸。 第111章 “你还想不想知道这马打哪来的了?”嬴姝瞪了她一眼,没有拒绝这份友爱的安抚。 “正洗耳恭听呢,阿姝快讲。”秦昭凑近了些,带笑的眼睛神采越发热烈。 “我当时听着大哥推脱的话术气得立马就拍了他的将军案,要不是他力气大,我都给他把案掀了——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啦,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我是大哥妹子,帐里又没外人,我们兄妹仨相处就这样的,两位哥哥总是会让我的嘛。” “其实,还是有外人在的……就二哥招贤招过来的那个孙膑嘛,我有事递谍报、没事找大哥串门比划两下时经常会遇到。见多了也就熟了,我跟大哥相见也不避他,毕竟他行动不太方便。孙军师知道我跟大哥私下相处的样子,他见多不怪啦。” 听到许久未见人的名字,秦昭的时间仿佛暂停了似的。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嬴姝张合吐字的嘴唇,随着含着他名字的话语显现,世间万物仿佛都化作光沫泡影,渐渐离她远去。 “对了,这匹马,就是孙军师给你找过来的。” 似有洪钟在秦昭撞响,声波层层叠叠,将她撞击得灵魂酥麻。 嬴姝眉眼弯弯,带着几分打趣用手肘轻轻撞撞秦昭的胳膊。好不容易把人唤回神了,她可不会放弃挖掘传奇故事的机会,压低嗓音盯着秦昭双眼放光。 “你们认识啊——呸,我这说的啥废话!我知道你们是一起来接我二哥的招贤令的,肯定是认识的,我要问的是:阿昭和军师是什么关系呀?” “能、能有什么关系啊……” “就你说话这状态,阿昭怕不是把姝当傻子咯——你可知送马时他跟我哥是咋说的?” “……” 嬴姝调侃着戳了戳秦昭的脸,见她咬紧牙关装傻充愣,对她说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便故意做离开状,背手提腿就走。 秦昭见状,连忙焦急伸手拽嬴姝回来,见人就差把“看你再要如何装”喊出来了,她只好别扭地松开手,把脸偏到一边,细如蚊呐地询问。 “先生,说了什么?” “孙军师说阿昭要的马他来解决。我大哥一听军师要支援你,当场也拍两下了案,说绝不允许军中出现徇私的特例——” 掌握情报的人卖了个关子,渴望听消息的人只能回头瞪她。 “孙军师就拂拂衣袖,慢条斯理地说:‘膑与昭有约,昭之所求,此生膑必予之。’啧啧,瞧瞧这话说的,阿昭啊,这叫‘能有什么关系’?” “见我大哥要掀将军案咯,军师仰头又来徐徐灭火:‘膑知军规森严,将军掌军必不能徇私枉顾……只是膑私下有马匹于栎阳城寄养,乃昭入秦时所骑。膑代为照看已久,此番物归原主,未尝不能称妙事。私马而已,将军有成人之美,断不会阻拦一二。’” 似乎有蒸汽从秦昭耳中冒出来,她完全无法想象这匹马能扯出这么多事来。 或许是被人调侃的缘故,秦昭的脸颊止不住发烫,脑子嗡嗡的,她只能扬手拍拍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先生的话句句属实,她初听并无问题,完全能想象先生说话时一本正经、正气凛然、云淡风轻的模样。 但听阿姝的转述,怎么就那么奇怪,怎么就哪哪不对劲呢? ——太撩人了。 秦昭克制住捂脸的冲动,快步走向送她来秦的马匹旁边,环住它的脖子,再次把脸贴上去。 上山下乡后她有去原先在栎阳投宿的旅店去寻马,但店家说它被官家接走了,她也就没再强求。 原来这马一直都被孙膑养着,并且被照顾得很好。 原来他一直记着,她离开魏国时对那间小屋的不舍。然后在细微里,解读出她的长情和恋旧。 “阿昭,你的马哟,给你养到现在呢,物归原主呢,妙事呢——姝又不是什么长舌妇,你我女儿l家家的私话,在姝这可是绝密。咱虽然不能向孙军师那样对你‘所求必予’,但姝绝对能对你的秘密‘缄口不言’。” “阿姝,讨打!” 恼羞成怒的秦昭伸出魔爪,誓要抓住嬴姝挠痒挠到她求饶。 嬴姝转身就跑,还不往时时转身逗弄两句拉拉仇恨,气得秦昭追着她绕着女兵营绕了三圈。 落日时夕阳正好。 似被触碰的心湖已然藏不住儿l女情意的涟漪,连着天边火红的晚霞,映照彼此,泛滥成诗。 * 秦昭给孙膑“物归原主”的马起名“月行”。 这是一匹耐力极佳的马,离魏的那么多路,桑冉换过好几匹马,只有它咬牙全部跑了下来。 为了不引人注目,在魏国境内带着孙膑逃亡,他们大部分时间是在晚上赶路,看见月亮就是幸运,意味着夜路会好走些。 有月行在,秦昭的从军考验似乎也能好走些。 秦昭决定放弃固定靶射击。 她会在晡食后带上弓箭离开女军营地去练骑射,再离趁着夜色披着月光回来。 一开始骑马,她的箭根本落不到被当作靶子的树干上。但只要被她抓住一次成功的灵感,调整后再加倍练习,骑射也被她攻克。 待到体内马术的记忆彻底复苏后,秦昭便不再满足普通的骑射,尤其当她收到来自桑冉的“助力”后,她对拿下考验更有信心。 等秦昭满意地把月行重新装备一番后,她突然拍了自个一巴掌。 第112章 大概在是在栎阳和卫鞅斗智斗勇给思维整轴了,虽然她上书是要来做军工改造升级的,不代表除了造器选项就只能死磕武行——军队医疗、后勤保障、对戎大杀器,哪一个拿出来不能把考验记得粉碎? 秦昭恨不得以头抢地,她自个把难度加高、战线拉长。 但练都练了,累都累了,现在放弃倒是苦白吃了。 就这么决定—— 就拿骑射给老祖先们过个眼。 * 军营中护卫入账通告秦昭的从军考较正要开始时,孙膑正在检查桑冉递上来的改造弩。 听到那个名字,孙膑检查弩机零件的手顿了顿,直到护卫多唤了他几声才回过神。桑冉兴冲冲闯进来,张罗着要推他出去看人。 “此弩,还未测完。” “测测测,啥时候测不行,偏要现在?咱们昭昭来军营就是为了见你的,你怎么敢龟缩在这的啊?万一她被为难得进不来军营,躲着哭我可不帮你去安慰人。” “我——” “你什么你?孙膑你就是有病,小雀都被你当信鸽用了,还跟我在这装淡定呢?” 孙膑垂眉不语,藏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放小雀出去是他关心则乱,是他私心压过理智,是他做了就后悔的决定——兵器皆是杀器。昭的手只会救人,怎么能鼓动她去学拉弓射箭?和杀戮相关的一切,由他背负就够了。 不是不想见,是想见又害怕见。 不是不高兴,是高兴又惶恐着罢了。 “来,你不是要测我的弩吗?不去实地上个手,怎知冉改得好不好?” 桑冉懒得再跟孙膑多费口舌。直接拿过弩箭,原地踏张开弩,扔到某人怀里,推起轮椅就走。 孙膑心中恍惚片刻。 或许,昭到底好不好,要见一见,才知道。 第56章 秦·征伐 孙膑被推出营帐外时,不远处的演武场正传来震天的呼声。 军中每日皆是重复的操练,难得有趣事发生。一旦有什么新鲜事,这群骨子里爱看热闹的秦人,能爆发出远超训练时的潜能。 演武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被包围了。 早已熟知军中上下的军师不用近看就能猜到,那些不安分的精英秦卒,除了最里层的还能规矩地坐在划定的场地上,外层的这些个虎狼,要不是有军纪约束着,早就不会是站着伸长脖子,而是搭起人墙,上演大军压境冲到内场去。 轮椅还在继续向着被声源包围的内场推进,孙膑藏在袖袍中的手不经意间又捏紧了扶手。 士兵们的热情不是假的,他们都在等着看秦接受考验。 轮椅上的军师眸中越发晦涩,心中许久不见的愉悦逐渐消失。他向来乐意看秦昭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但并不意味他能忍受她成为别人眼中的乐趣。 ——尤其导致这乐趣的罪魁祸首,是他本人。 思及此处,孙膑越发想把那日写字条的毛笔折断。 他不该雀跃的,不该得知实现设想的途径上有秦昭参与,就脑热地将她拉进来。 孙膑从来不怀疑秦昭的能力,纵使她在逃亡的路上没有碰过一次兵器。 但让从未习过武的女性去练弓艺……似想到什么,孙膑头疼地扶住额头。 他怕不是在鬼谷读兵书读傻了,或者一听她要来就走了神:他是怎么敢让秦昭走武试的?怎么就被嬴虔的“入营考验”带偏了呢? 他的昭就算不动用脑中的巧思,就凭她神乎其技的医术,进个军营而已,哪里不能让嬴虔闭嘴? 就算嬴虔不想闭嘴,他孙膑还能睁眼坐着让将军大人不闭嘴的? 那可是昭啊,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昭。 “验靶。” “报——靶无误。” “弓手校验,始!” 孙膑被人推推肩,从自恼中脱离抬头。 桑冉站在他身侧,指着前方空旷的靶场兴奋地嚷嚷:“快看,昭昭上场了。” 黑衣劲装,胡服制式,手有绑臂脚有绑腿,马尾于头顶高束,红色的发带垂落藏于发间,是她身上唯一的色彩。 明明没有粉黛华服、簪钗环佩,却难以让人移开目光;明明相隔甚远,只见背影,孙膑却能在眼前构建出她的面容。 弯弓,搭箭。 弦动,矢出。 演武场中简的箭靶上,草绳蒙面的靶盘中心正中一支箭。 “中的!” 在军中射手的日常训练里,第一箭能射中鹄的,算不上什么惊奇。 若想以此服众……孙膑瞅了眼嬴虔,果不其然,上将军坐在台上稳如泰山。 以孙膑对秦昭的了解,她断不会如此天真。 果不其然,还未等他将目光收回,校场上便传来士兵们的低呼—— “……中的!” 令官还未反应过来,便听见中靶声,下意识偏首查验,震惊之余报出结果。 三息未至,三箭速发,校场上左中右三靶的红心上,稳稳地没入三支新的箭羽。 孙膑心中微愕,秦昭竟然练会速射了。 军师脑中迅速换算演练出结果:三息三箭,如若不是要命中不同方向的箭靶,昭的速射还能更快——但换靶速射三箭皆命中鹄的,心、眼、手三者,昭已经超越军中精英良多。 “快看啊,孙木头,我们昭昭什么时候会这一手了,真是漂亮!” 第113章 桑冉听见报靶激动不已,冷不丁重拍了一把孙膑的肩。 世人皆惊叹秦昭的射箭精准,就连嬴虔也瞪眼前倾了身体。孙膑看的不在万物,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心脏的搏动声越响,血液流淌生热,兵家的直觉嗅到了通往新构想的万千可能。 究竟是为什么—— 胡服制式的简练衣着,似乎更贴合身体的舒展……不对,即使有衣装的原因,但根由不再这里。 是箭箙?和秦制的背式箭箙不太一样,秦昭身上的箭箙是悬在腰间的,狭长的桶形制式,似乎还有盖,倒是有几分游牧外族的影子在。 这种形状的箭箙很稳定、密封能保护箭支、取箭更便捷……不,是为了保证在高速行动中射击! 猜中答案的瞬间,孙膑抬眼,锐利的神光集中在秦昭身上,亲眼见到他猜想的验证。 他看到秦昭在射击位置对着不同靶位来回跑动,忽而骤停立射,忽而迅速蹲下射击,或是猛地转身拉弓……弓永远那么稳,箭矢似乎只有鹄的这一个命中点;箭矢安稳地呆在箭箙内,永远在垂首可得的位置。 弓弩手绝不是这种箭箙的最终归处! 如果它能经受住更强烈的颠簸而不遗失箭矢或减少箭支掉落,那骑兵才是它最好的使用者。 有了这种适配的箭箙,意味着骑兵能带更多的箭,那么这种兵种的杀伤力需要重新评估——尤其在不远的伐戎之战上。 “中的!” 一箙箭在剧烈的跑动、变换目标中迅速消耗殆尽。 箭靶上,只有少许箭矢略微偏离了鹄的。但在令官的判断里,依旧是能算正中的成绩。 一声比一声高亢的报靶因激动而逐渐嘶哑,它点燃了在演武场两边观看的士兵。 秦昭入营没有瞒着军中将士,他们原先对此嗤之以鼻,只把它当笑话和难得的乐子来看——就比如来演武场的最内层是一圈盾卫,他们携盾来观,为的就是“隔绝流矢,守护同袍”。 老秦人直直落落的性子在军中展露无疑。他们的轻视是真的,但若能令他们折服,他们的钦佩与赞叹便不是假的——至少盾卫们的盾牌早已躺在地上,被身后操戈的武士们拖去用手锤出声声喝彩。 桑冉推着孙膑来到观台上。孙膑与嬴虔对望一眼,虽未言半字,军师与将军的默契也足矣让他们以眼神交流。 嬴虔不愧是粗中有细的武将,他或许所思所想未到那么远,但也早早发现秦昭腰身上箭箙的妙处。 孙膑点头颔首,给了嬴虔肯定的答复。 演武场上又传来一声惊呼,军师与将军瞬间别过脸——原本以为结束的考较,未曾想竟是秦昭给的餐前开胃小菜。 孙膑看着秦昭眨眼间迅速卸下空空如也的箭箙,背弓转身向看台奔来。 他能看到她飞扬的发,甚至能看清她脸上神采奕奕的仔细笑容,而后见她拢起二指置于唇间—— 一声嘹亮的口哨声。 一声应答的马匹的嘶鸣。 他看见那匹陪着他们走完入秦之路的马飞奔而来,看她根本不示意马停下,直接速跑几步徒手摁住马鞍翻身上马,在依旧疾驰的马匹上取下马鞍上挂着的满箭的新箭箙装备在身,而后大笑着取弓勒马调转方向,再次向看台疾驰而来。 孙膑的心脏被这一连串操作弄得差点骤停。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究竟是什么在作祟,能让他的昭变得如此疯狂? 秦昭又换了一种新制式的箭箙,坠在她腰间排开的箭尾如鸟儿展开尾羽,漂亮有夺目。 策马不停,她拉弓搭箭,在路过孙膑跟前时箭矢放出,破孔后随着她远去,留下的是清晰的中靶声。 彩! 等秦昭再次调换方向路过时,她甚至不坐在马背上,倾倒身子几乎与地面平行,拉弓再次射中箭靶。 彩! 第三次路过时,秦昭终于拉动缰绳。马匹得令,前肢因骤停二高高扬起。 她面不改色,就在坐骑嘶鸣的瞬间放箭。 马蹄重重落下,扬起浅褐的灰尘。她的箭,再次落在了靶心上。 大彩! 孙膑脑中瞬间堆叠了万千讯息: 为什么在新的箭箙里,即使剧烈行进颠簸,箭矢依旧稳稳不动; 原来昭的如此打扮,衣着是完全为骑射服务的; 马鞍不一样了,又为什么要做成高耸的样子呢; 昭脚上踩的、类似小铁环样的东西是什么,就是这个让她在马匹上保持稳定的么; 一闪而过的,马匹蹄掌下金属光泽的东西又是作何用处; 如此以来,骑兵的构建和应用,似乎要全数改写了; …… 他又似乎什么都没想,眼里只能看到骑着马的姑娘,一步步向他走来。 她的笑容如暖阳,唇齿摩擦……满天的欢呼与喝彩掩盖了她的声音,但唇形的每一次变动,都似烙印般蛮横地闯进他的眼中,毕竟她是那么那么的耀眼—— 昭在说:“先生,我会来你身边的。” 不是你等等我,不是你不要走,不是祈愿和请求,而是你随意走、随心行,我永远会跟上你的。 是无论你走那一条路,我都会在你身边。 胸腔里的温热似乎化作了流火,大概是太阳太烈,温度过高,以至于孙膑整个人暖得快要化掉。 第114章 昭和他是多么默契啊——他只给了她一个“弓”字,她便知道他要在骑兵上做文章;他只给了她一个“练”字,她突然把他通往新战术设想的道路全部铺好了。 孙膑此生只有一个梦想,他必要报仇雪恨,抗魏诛庞涓。 这是他惨遭背叛、人生改偏后的唯一追求,但此刻不知怎地,他突然想起了那个意气风发的自己,在鬼谷里对师父的大声宣告:想要追求最极致的兵道,想做那个改变天下间所有战争规则的人。 ——他想起了身为孙伯灵的那个赤子,最至臻至诚的愿望。 孙膑闭上眼。 从与秦昭结缘的那刻起,她就织了一张网,而他似乎逃不掉了。 他只能把她的一切都收在眼里。 抬手,架弩,一气呵成。 眼、望山、靶心,扳机扣动。 弩箭破空急发—— 它劈开秦昭射在靶心的最后一支箭,箭杆受力分裂破开,弩箭牢牢将它钉在箭靶上。 孙膑追箭了。 ——正如他不语的作答。 第57章 【双更合一】 马蹄重重落在地上,最后一支箭也停在箭靶上。 秦昭长舒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精神在考验过后迎来欢畅的疏解。她听着校场上的呼声,情难自禁地欢喜着。 子曰:“射不主皮,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这话是说在礼射的比赛里,射中靶心才是最重要的。毕竟每个人的力气大小不一样,如果只看射中箭靶的深度,那就是单纯的武力炫耀了。 只凭蛮力进行一通胡乱射击,自古以来就不算什么正道。孔子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是站在“礼”上的,他或许忘了弓箭本身就是兵器而非礼器,箭矢是收割性命的利器。 对实战而言,军中的射手更讲究“武射”,在射击精准度的基础上更强调对箭靶的穿透力,即在战场上追求更大的杀伤力。但秦昭磨练弓箭的时日不多,加上女性本身不可抗拒的体力臂力弱势,她只能选择“文射”,以射击精度来打好这一场较量。 至少在精准这一块,秦昭已经做到她力所能及的“最好”了。 月行在原地小幅度地踏了几步,场中秦军将士们的热情震天,如此热烈的场面初见,让本不是战马的月行有些紧张。 秦昭俯下身,抱住月行的脖子蹭蹭,兴奋地称赞它。随着月行喷出个响鼻,好搭档不安地情绪被成功地安抚。 缰绳传来新的指令。月行顺着主人的意图侧转过身,一步步想看台靠近。 一步步走进光里,秦昭终于看到了孙膑。仅仅一个照面,就将她所有的不安与焦躁都被抚平。 ——他就在那里,那里也没去,一切皆安。 ——她突然就彻底安心了。 有很多话想要说,话到嘴边又不知从何而起。 当下不是能肆意相谈的场合,秦昭也不可能扯着嗓子与人对喊…… 胸中的翻滚最终化作了一个笑,和一句无声的感叹。 “先生,我会来你身边的。” 秦昭背过身,不再去看孙膑。 她脸有些热,心里的花似乎开边了整个山野。也不知道她小小的勇气和决心他看见了没…… 秦昭知道身体的拘束根本无法限制孙膑的思想。他要走的路很艰辛,每迈出一步,就会相去甚远。 但没有关系,不论他想去哪,想选如何难行的路,她都会追上去,顺便在这路径上播上花种。等及他累了停下来休憩时,回头一看,花海和她都会在。 ——先生行动不便,那就让她把两人相逢所隔的路全走完吧。 扳机扣动,弩箭破空。 由她射出的最后一支箭被劈裂成一团炸开的烟花,牢牢地钉死在箭靶上。 演武场静默一息后,再次爆出震天的轰鸣。 秦昭的心跳似乎有一刻的停顿。蝉声在她耳中响起,将周遭的所有声响淹没,世界被一片纯白淹没。 秦昭眼中只剩下乱箭刺成刺猬的箭靶。 而那支被追死的箭,仿佛不在靶子上,钉在了她灵魂里。 “此弩,甚善。” 风送来了孙膑的声音,很轻,秦昭却听得分明。 她甚至能复现他此刻的音容面貌,他一定是不显山露水的,端端正正地坐在那,但她知道,他藏在山水下的、转瞬即逝的微笑。 秦昭的心脏开始激烈跳动起来,血液循环带来的冲击远不止如此,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这是一支为她而出的箭。 ——也是对她那句话的回答。 “偕行,毋相离。” …… 拿到进入秦国军营的许可果不其然变成一件顺理成章的事。只不过对秦昭的出入营的时间和活动范围有相应的限制,她尽量不能在军中留宿。 这并不是增加的下马威或是别的不公正待遇,既是对她的一种保护,也是对军中铁律的维护。若只是单纯的公务交接也就罢了,在全都是男人的军营里多加一个女人,不亚于将一匹白马赶紧黑马群里,这种“特殊”确实对会带来各种不便。 秦昭抱着自己那一堆稀罕宝贝,晕乎乎地被领到军师的营帐前。 演武台上匆匆一瞥后,孙膑就提前离场了。等秦昭听完嬴虔的长篇大论后,又跟着将军本人熟悉军营、认领相关令牌物件,再被桑冉拉着叙叙旧、接受嬴姝的庆贺,最终与他一帐之隔时,早已过了许久。 第115章 掀开营帐就能见到他了。 明明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一刻,秦昭临门这一脚却又踟蹰着踏不过去。都说“近乡情更怯”,见一直期盼见的人,还会在门外陷入扭捏的心理吗? “昭,既然来了,为何不入我营帐?” 听见熟悉的不兴波澜的声线,秦昭懊恼地闭上眼,暗骂自个真真矫情。 不待她有所回应,帐内人便又开口——而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吸引,竟可耻地觉得先生的声音非常好听。 “你我许久未见,昭可是被儒家的礼法荼毒了?没有听见膑的邀请,昭是要在帐外站到星月中天么?抑或是昭心中有怨,需要膑为你掀营帘,你才愿意入内一叙?” 营帐内似乎有衣物摩挲和轮椅转动的声响,秦昭顿时一个激灵,连忙回应“我没有,才不会,绝无可能”,而后刷地把帘子一掀开,脱兔般跳了进去。 帐帘在身后回落,光线在此刻收敛,而她正好瞧见孙膑抬起的袖口,和眼中根本藏不住的笑意。 完蛋,是激将法,不妙! 先生果然是魔鬼吧,就不允许女儿l家有点矜持之类的?不过话说回来,从她嚷嚷着要来军营起,她好像就没啥矜持可言了。 秦昭有些自暴自弃地抬头,刚好看见孙膑放下衣袖。 他不再藏着,坐着那实实在在地对她展露笑来。她愣在那,有些恍如梦境。 “今终见昭面,膑,心甚悦之。” 完蛋,听见这样的话,懊恼无了,气愤没了—— 秦昭什么气都生不出来了。 “昭,你我是……生分了吗?” “先生何出此言?” “如若不然,昭为何进账之后便不与我说话?膑不善言辞,先前种种言辞,已然耗尽了膑所有的努力了……但昭似乎依旧兴致不高,果真与你分隔太久,昭已不愿与我相叙。” 孙膑垂眉,原先光耀的神采肉眼可见地从他身上褪去。 秦昭见他黯然,顿时方寸大乱。 “我不是,我没有啊——先生,你不要瞎想!” “膑之所思,现今在昭眼中,只当是‘瞎想’?罢了,是膑强求了。” “先生,凡事要讲证据的——你怎么能凭一己感受,就判我死刑呢?卫鞅知道了,怕不是又要闹秦法普及有漏网之鱼了。” “膑是漏网之鱼……昭要不请回吧,秦王宫更适合你,卫鞅想必也更得昭欢心。” 他的脸似乎更阴暗了。太阳还没落山呢,帐里的空气都开始变凉发寒。 她有些抓狂地挠挠头发,一个不查,倒是把发带扯松了。 “啊,先生,卫鞅又是怎么冒出来的?他要在我面前,我得被气得三顿饭都吃不好——别闹啊,先生,要不是为了你,我干嘛吃饱撑的往军营里跑?这个、这个还有这些个,不是为了你,我自己作孽找罪受是吧?” “……” 秦昭有些崩溃,她设想过很多种不同的、与孙膑再会的场景,没有一个像现在这样的。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在她不再的时间里,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怎么变成这种胡搅蛮缠的样子了? 虽然有点可爱——这不是滤镜,是先生终于有了些人间烟火气的真实感——就是有点废心脏! “看这个,‘胡禄’,比起箭箙来更适合远途行军作战,这个封盖能保持箭矢的完整性。” “再看这个,更适合马上作战的挤压式箭囊,我在里面填了一张折叠的毛毡,把箭插里面驰骋作战,箭支不会被颠簸掉出来了。” “还有这个,马鞍和马镫,啊,马掌钉在月行脚上,不好拿给你看……有了它们,驯服马匹不再是特别难的事儿l。” “现在,看着这些东西,先生,你告诉我,我们还‘生分’吗?” 秦昭把准备的装备一股脑都放到孙膑腿上,给他好好参详。一边放一边显摆,还不忘小声嘀咕一句“我都要把秦国的骑兵配置拉满了”之类的话。 等把宝献完,她又担心这些个东西加一起是不是太重,压着人不好,便一件一件地转到旁边的书案上。 孙膑摸摸这些划时代的神器,眸光晦涩。 秦昭这会儿l也不露怯了,直直地瞪着他的眼睛,不闪不躲。 “昭……这是在向膑、寻求奖赏?” “先生,看到这些个,你难道不该奖励我吗?至少也得有个夸奖吧?” “可昭之所为,皆在强秦强军,何以为膑所行之?” “先生,你想气死我是吧?”话音未落,秦昭被人一把拉过。 她踉跄着向孙膑的方向倒去,一只手在他手里,另一只手撑住轮椅扶手,这才堪堪制止跌落的势头。 发尾在脸颊边晃荡,她惊惶的眼对上他的眼,那里有暗涌的海啸。 所有的轻松欢笑都消失了——无关嬉闹,无关重逢后的消除陌生感,无关两个人笨拙地靠近彼此。 “昭,慎言。是膑之错。” “你的确不好……先生,我也不好。” 秦昭声音声音很低。 她知道,这个人从不在意自己的性命,却忌讳她谈及生死。这让她在感动之余,又不可避免地感到些许无力。 “手……疼吗?” “嗯?” 没来由的提问,让秦昭有些摸不着头绪。 第116章 她的手在孙膑掌中,手指上的伤痕,应该是被他发觉了。 秦昭有些难为情。为了练好弓箭,即使有记忆帮她开挂,她也确实吃了些苦头——这手早已不是曾经那只细软的手了。 她有些难为情,想要抽离开,却被他收得更紧。 孙膑小心地为她下扳指,摩挲着指腹上的红痕、愈合的口子和细薄的新生茧。 忽地被人如此珍视,秦昭的脸越发热,有些饱满的、愉悦的东西在她的身心间回荡。 “安心,先生,早就不疼了。我一想到能让先生执掌一支更加强大可靠的骑兵,我就什么痛都感觉不到了。” 秦昭眉眼弯弯,彻底放松下来。她俯下身子,一点点将孙膑眼中的云翳吹开。 “为何……昭会想到骑兵?” “大概是伐戎已经写在秦国的要事章程里了。先生不是那种虚度光阴的人,总不至于领了职位不做事——我想先生早已经在军中为伐戎之战铺路了,对付游牧外族,普通的战术和军种应该不适用咯,这一点先生比我更清楚。” 秦昭开始真正地与孙膑相叙而谈。 不做保留的,把她的想法说给他听。 大军压境、摆上军阵对冲破解,战国时期的复合大多数现代人想象的冷兵器战争,大多多是在开阔的平原地段才能打出来的。 想象春秋时期的战争,连免战牌这种东西都能有用……该是怎样直白又戏剧的战争场面?或许兵家的出现,让战争从僵化的模式中跳脱而出,让战争回归它的本质。 不在如同儿l戏般,简单的依靠纯粹战力的比拼。它变得更加机动灵活,更加富有谋略,更加具有传奇色彩。 或许,战争不该如此被形容,但历史就是这样发展的,事物总在更迭换代:车兵终将被淘汰,骑兵会登上舞台,冷兵器终将被热武器替代,信息化作战又会在那之后颠覆人类的对战争的认知。 但现在,把高历史进程一级的军队和武器交到合适的人手里,离天下太平的进度是不是又会多提前一些? 秦昭不知道,但她愿意相信孙膑,相信秦国,相信她煽动的蝴蝶翅膀,会带来一个更好的明天。 “在这里,我只信任先生,我相信先生不会将这些创造用在挑起战火上,我我也相信是先生的话,就能实现我‘带更多人从战场上回家’的愿望。我相信秦国会变成最好的国家,先生所愿所求一定会实现的。” 秦昭总是这样,轻易就能触及人心里的柔软。 有一个如此契合灵魂的人是多么幸运啊,孙膑心想,他这一生最大的幸运,大概就是在人生濒临崩溃破碎的时候,抓住了这只名为秦昭的奇迹蝴蝶吧。 “昭……以后可以不必如此。” “才不要。这是我想做的事,是我的选择,我接受就可以了——先生,我说过的,我会亲自来你身边的。” 再次亲耳听到这句话,即使已经有过一次经历来消弭它的冲击,被重新装满的身心缺失的孙膑,此刻依旧难以说出话来。 他只能将她的手放在腿上,然后解开她被扯松发带搭在手臂上,拢起她的马尾,用手指重新帮她梳起头发。 秦昭愣了愣,头皮传来的舒爽将她一天的疲乏勾了出来。她干脆像以前一样,卧坐在孙膑身边,躺在他腿上。 似乎在魏国的时候,先生也这样帮她挽过头发……她的第一根发簪是他削的,第一次束整髻也是他盘的——呀,那可是妇人髻啊。 往昔的回忆让秦昭有些耳热。 她不会对其他人如此亲昵,孙膑也从未对别人热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说明一些东西,却又似乎不用说明。“好狡猾啊……先生。” “昭想说什么?等一下,头发束好了。” “说你好狡猾,只给我这些当奖励!” “那昭想要什么,膑所有的,皆任由你取。” 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他撇开云淡风轻以为的表情呢? 虽然知道孙膑说的不是大话,但这种取巧的回答听多了,秦昭总想要些非同一般的东西——能打破先生这副宠辱不惊脸孔的东西。 “我能……亲下你吗?” “?!” 蚊声般的请求,带来的效果却是惊天动地。 羞于启齿的话迎来了甜美的报答:孙膑瞪大眼睛、双耳失聪、灵魂半出窍的模样真的太可爱了! 秦昭忽然间领悟某种名为“调戏”或“撩拨”亲密的人的无上快乐。 “昭……方才说了什么?” 想来四平八稳的话,终于也迎来了波澜。 秦昭听着孙膑略微惊动的小颤音,收获快乐的勇气顷刻间将羞怯抹杀得干干净净。 “先生听好了,我说:我想亲你一下,你给不给?” 她大声地复述了一遍,笑着撑起身来凑近他,愉悦地看着他节节败退,退到靠背上退无可退,而后诱导着给了他第二个选项。 “或者呀,先生,你亲我一下做奖励也不是不行——” 哗啦。 扑通。 接连而起的秦语咒骂。 身后巨大的响动令秦昭当场化作一只惊弓之鸟。她脚下一软,身子不受控制地摔下去,下巴立马就要磕到孙膑的胸口了。 但孙膑的手更快—— 秦昭的吸气还没结束,她就不知怎地被先生一把捞起坐在他身上。方才避她如蛇蝎的男人,此刻正以保护的姿态抱着她,甚至还贴心地轻拍着她的背,缓解她受惊的情绪。 第117章 秦昭将卡在喉咙的呼吸吐出后,与孙膑对视一眼,而后齐齐扭头。 四目所及之处,军师营帐的门帘在大慌乱中被扯下一半。嬴虔大将军正躺在地上,他身上叠着桑冉,嬴姝正嚷嚷着从俩人身上爬下来。 不妙的窒息感顷刻间让秦昭气势全无,缩在孙膑身上瑟瑟发抖。早就发现帐外有不速之客的某人,实在没想过她会提出那样的期愿,只能迟疑着紧了紧抱她的手,给予她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持——当然,军师身上的那些绯红反应,在兵荒马乱里被他又全部藏了起来。 “哎呀,阿昭啊,姝、姝就是担心你走丢了,跟过来看一下……咱们军师超可靠的,我放心哩……哈、哈。” “昭昭啊,阿兄把秦弩改了改,现在杀伤力非往昔可比——明天,不,现在,咱们去把全秦国的大雁灭了给大伙加餐吧?” “嗨,虔老早就要进来的,可是被这俩给拖住的。虔拖大叫你声昭妹,妹子啊,那些个神兵利器还能再给咱多多的不?阿姝,你踩我脚作甚?啥,大哥我不懂风情?我哪里不懂风情了,咱昭妹活该是咱秦人的妹子,稀罕的人就该这样——” “你们俩别在这煞风景,阿昭,我这就带不想干的人滚蛋。” 嬴姝不知哪来的劲儿l,两手一抓,桑冉和嬴虔就被她一边一个提着起身。末了,她还不忘尽力把营帐帘子恢复好,给某个女性带去最后的体面。 嬴虔边退还边嚷嚷,让军师看着点时间,等会去大帐里详谈要事。 看热闹的人走了,被看热闹的人已经濒临社死。 热闹了片刻的营帐又静下来,帐外的光线争先恐后地从耸拉了半边的帐帘处钻进来。 “先生,咱们辞职吧,这秦国我快呆不下去了。” “昭,你千方百计拐膑来秦,现下是要让我试试追你而去?” 耳边的闷笑令秦昭懊恼,她干脆自暴自弃地环住孙膑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口。 “不要,先生走自己的路就好,我不用你追……” 她听见了一声叹息。 “‘心甚悦之’,膑今日原本也就只想听你说句类似的话。” “但昭永远不吝给予我更多的东西……如此,膑贪心了又要如何是好。” 她抬头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捧起脸,以罕见的温情套牢了所有。 他此刻将她的名字念成梦呓呢喃。 “昭……” “来了,就别走了。” 有一个吻,如约而至—— 梦幻般地,轻轻印在秦昭额间。 秦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军中就个闲职,竟然把自己完完全全送掉的。 不得了,她好像无意间就把遮罩某种关系的朦胧纱给扯掉了——不曾言明的情感被摆在了明面上,得到了当事人双方的盖棺定论。 母胎单身的铁树在战国开花了。 还是在一群吃瓜人的围观下,被迫开了花。 每每想起当日的窘迫,秦昭就恨不得用眼神杀死那仨不务正业的闲人。 虽然在伟大的事业面前谈及个人感情有些不太恰当,但良好的情感关系能带来积极的影响,让人以更加充沛的精力去完成强秦一统中原的豪情壮志。 秦昭和孙膑都不是耽溺于情的人,两人的关系和相处模式并未有太多改变。或许跟他们如今身在军中有关,除开那一日,他们几乎没什么能私下相处的时间。 军中哪有什么儿l女情长。 除开秦昭被嬴姝调笑打趣了几次后免疫此类攻击,孙膑一开始就能顶着桑冉杀人的眼神能如常地报备军中事宜,真不愧是军师,抗压力拉满。 闲是闲不下来的,军中不养闲人。 原本想逃文书公务的秦昭,不得不为今后的咸鱼养老生活加班加点。被嬴渠梁榨取脑容量后,再一次被嬴虔耳提面命着努力奉献。 秦昭起步便是帮军师组建好一支新式骑兵。 军器监加班加点,终于赶制出一批马鞍、马镫和马蹄铁。马蹄铁只给老骑兵的坐骑安排上了。为了保证安全,扩充的新兵在他们和坐骑建立好联系前,作训的战马没有装上掌钉。 看完一轮秦军老旧的骑兵日常训练后,秦昭发现用这群骑兵去伐戎不外乎天方夜谭。 想来战国初期的骑兵大多也就是从事侦查、袭扰工作,有战车存在的战场上,很少会让骑兵作战……秦昭按住额头狂跳的太阳穴,干脆直接把种花家后世高原骑兵的作训科目给他们整了出来。 冲锋、控马卧倒、乘马越障、乘马上下跳、单双刀劈刺……再加上祖传的骑射,直接把秦骑隐蔽突袭、远程近战技巧拉满。 高强度的训练会让人体需求更多的营养进行补充。秦地贫苦,即使在军中,底层的将士也只能说吃饱。得益于那些农业相关的指导政策下行,以及先进农具的铺开,丰年举国增收的喜报,让秦昭总算能有底气将军中伙食往“吃好”的方向改良: 不易消化的豆类在石磨和卤水的碾磨点话下,变成豆腐豆浆这类更易被人体吸收的蛋白,豆渣也能利用起来,做菜肴或马饲料都是好东西; 水利磨坊能将麦不舍昼夜地转化成粗面粉,发酵过后做成的面食在军中尤为欢迎; 猪经过阉割和绿饲喂养,渐渐成为能被人接受的肉食,养殖扩大后,军中也能时不时来点肉味做优秀将士训练、比拼的奖赏; 第118章 在军营周边再开荒整点地,种上韭菜和皮实好活的时蔬,除开酱菜陈菜,这下大众的碗里也能有上一口绿色了…… 当然,石磨和豆腐产生的额外效应,相信传给秦王宫中后,可以被小能手卫鞅利用得很好。 忙完了吃食相关,秦昭又连轴转向了嬴姝所在的女军。 先前也说过,秦人打仗,举国而出。壮年男人负责正面战场,女军便包揽兵粮运输和一些辅助工作。 将耐力更好的马匹种类从军马中筛选出来,配好马蹄铁用作运输。把滚珠轴承鼓捣出来,让运输粮草军械的时间数量更上一个台阶。独轮车的小单位运输,以及草绳绕车轮增加摩擦方便雨天泥泞运输…… 秦昭在女军统领热切的目光下,笑着跟嬴姝打趣自己竟然活成了运输大队长的模样。 好不容易松口气了,秦昭看着嬴姝处理谍报,又灵机一动,在不探听她隐秘任务的情况下,给她又整了两套秘密文书的密文编码方法。 一套用于紧急联络,另一套用于日常情报传输。密文书写采用阿拉伯数字,解码本用的是第一套全国实行的秦律,保密性令嬴姝甚是欢喜,立马就想着要如何运用了。 伸伸腿,弯弯腰,努力工作是为了合法地休息。 秦昭以为把自己榨干后就能得到一次长假,好好修整躺平做一条咸鱼。等到她刚进军营,去向嬴虔要假时,直觉的雷达竖起,前方似有什么怨念正在等着她。 ——好像、大概、也许,此番忙忙碌碌,有一个人被她忘记了。 “桑桑!” 秦昭惊恐地抬头,果不其然,某人正双手抱胸,歪着头对她似笑非笑。 一个激灵从头至脚,秦昭所有的困顿都无了,她马上就要面临一场残虐的暴风压境。 “哎哟,真是没眼看——原来我们家昭昭,还记得她被骗着来着军营,吃不好、睡不好不说,连自家妹子都不知被拐哪去了的,可怜的、完全不被放在心上的长兄呀?” 桑冉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秦昭觉得她正一点一点接近死亡——天杀的,把墨家得罪了,是真有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的。 …… 桑冉牵着秦昭,往他的营帐方向走去。 他边走边气,气不过了就扭头用手戳戳她的额头。这死妮子说好来军营陪他享福的,最后却被人卖了还数钱。 一通改天换地,秦军强了,但他和妹子搞研发的快乐却没有了。 自知理亏的秦昭不辩解,勤恳地迈动脚跟上。桑冉要出气时,她就闭眼当木头,任由他戳戳点点。 哪能再反抗啊,秦昭只希望自家义兄的火气快点过去——她又不是什么具有统筹才能的人,做事情只有个大致计划,一般都是碰到什么、发现什么就解决什么。 虽然说好了来军营是实地考察秦国军械,找出不足后淘汰落后的,给能用的做升级改造。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嘛,一进军营里,哪哪都是事儿l,解决来解决去,把正主倒是给落下了。 “桑桑,别气。我已经忙完了,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 “别介,冉可不敢要你的时间,我还怕被人找麻烦呢。你这死妮子,我让你跟我去打大雁都不去的,就不怕有一天被大雁啄了眼、埋了身!” 桑冉一顿呛,不指名道姓,倒是让秦昭又纳闷了。 “谁敢找桑桑麻烦,我先给你把人打回去。话说回来,哥,你干嘛要跟大雁过不去呢?这可是国二呢,打死一只五年起步哦。” “少跟我贫嘴,什么国二五年的,昭昭啊,你可长点心吧你!就你现在这状态,还不如咱俩呆在王宫里和公文大眼瞪小眼呢。” 桑冉的营帐是打开的。说是营帐,倒不如说是个工作间。台上摆着众多的图纸,一些他正在改造的制式武器和军用器械模型。 秦昭扫了扫台面,见桑冉没有阻止,试探着拿起一把弩仔仔细细瞧了瞧。 “可以呀,桑桑,我就跟你提了嘴蹶开弩和瞄准精度,你就把干蹬和望山弄出来了……阿兄的聪明才智非一般人所及。这模型是啥,你把绞车连弩都——” 桑冉挑挑眉,似乎对秦昭的夸奖和惊讶很受用。 他看她在工作台上发掘宝藏,时不时拍手称快,灵感来时就抓着他的图纸就地改图记录,心里的怨气渐渐就消了。 他这妹子性子单纯,桑冉不怪秦昭总是忘记他,毕竟他可做不到那些个混蛋的厚脸皮,况且她想做的事也是他感兴趣的,独自提前去摸底做背调并非一件不能忍受的事。 “昭昭,停一停,冉有事跟你说。” “是在军械间碰壁了么?咱们能用的资源很少?” “要不是我知道你近来在忙些啥,就要怀疑你背着我做事讨我欢心了——你说得没错,秦国的穷苦总能刷新我的下限。你能想象里面有多少不能修复的破损兵器么?问题是它们就这样被发给了将士们日常训练,甚至要上战场!” 在桑冉的认知里,拿那样的破铜烂铁去战场,就是在搏命。 他似乎理解了六国眼中的“虎狼”“蛮秦”是怎样的意义了,秦人最趁手的最后一样兵器,就是他们自己的身躯。 秦昭知道,桑冉的表述带有夸张成分。虽然用于战争的军械肯定不能保证全新,但绝不至于用破铜烂铁形容。 第119章 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这些受损的兵器都被尽可能地修复过,但受制于器械零件和工匠技艺,它们最终呈现的效果在桑冉挑剔的眼里就是不堪受用。 “桑桑,秦国资源虽算不上匮乏,却也颇受掣肘。老秦人都是苦出身,勤俭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军械这样的东西,除非用到全然无用,他们不会丢弃的——不是舍不得,而是没有那么多新可以用。” 桑冉等着秦昭的下文,他有预感,她又要说些非同凡响的东西了。 “流水精工作业怎么样?没有资源我们就磨人工——把每一个可以拆卸的零件做得误差在极小,维修替换会更方便,甚至损坏的物件多次组合,我们就能组一把全新的。” 再吹毛求疵的人,对这样的提议也无法挑剔。 桑冉靠在工作台上笑了。 “昭昭,此事,非冉一人之力可为之。” 第58章 秦·征伐 “此事,非冉一人之力可为之。” 月行载着它的主人在远离军营的路上驰骋。秦昭望着前方桑冉挥鞭引路的背影,脑中不停地浮现出他在营帐里说的话。 从魏国到秦国,从初识到如今深交,秦昭不停地翻转和桑冉相关的记忆,发现他从未像今天这样拒绝她。 或许这话的本意不是拒绝,而是桑冉他在以能力不足推脱。 皇天在上,这可是桑冉——是最自信的墨家门徒,是连秦昭喊出“秦扫六合”的期愿都能“可试之”的同行者,是无论造物还是公务都无所不能的桑冉啊! 这样的桑冉竟然退缩了,说自己一个人不行……秦昭的脑子瞬间就短路了。 精工流水作业难道是比“秦扫六合”更高难度的事吗?况且秦昭也不是只提理念,不给解决思路的人。在一起共事这么久,为什么这次桑冉连听都不听她的后文,就一句话堵死了她呢? 虽然桑冉说得也没错。 依照秦昭的设想,她要变动的是整个秦国的军工制造业——不是去制造一件优良的兵器,而是批量复制、产出一系列优良的军械。 这不是有一个桑冉再加一个秦昭就能解决的问题,不像推行农业改革那样简单,能支撑起这个计划的,必是海量的工匠投入。 非一人之力,非一时之事。 出来策马吹吹风,秦昭想通了梗在心间的郁结:秦国的底子虽然不算坏,受制于历史的客观条件,却也没法满足她过于飞扬的宏图。 如此说来,确实是她天真了些。 一口气不能吃成个胖子,现下可是“奋六世之余烈”的起步,完成原始积累和蓄势或许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一定是秦昭自个藏不住情绪,在营帐内将心思都摆在脸上了,桑冉见她困窘低落才提议出来跑两圈散散心。 一路无言,他信任她的慧心,果然在颠颠簸簸的摇晃里自我开解了。 ——桑桑果然是超可靠的义兄呢。 秦昭笑了笑,恢复精神打马赶上他。桑冉似乎没有要停下的意图,她想问问他是否另有欲达之地,毕竟看脚程,他们离开军营已经有快五里地了。见身后的人赶上来,桑冉勾勾唇角,不等秦昭开口,又加一鞭,马匹当即又提了速。 秦昭的大眼睛里又再次装满疑惑。 “等等,桑桑,你是在闹脾气,还是我又哪里让你不快了?” “没有的事,昭昭。怎么,跟兄长跑跑马都不敢?怕冉将你变卖么?” “我就算心甘情愿被你卖,桑桑你都舍不得卖我吧?” “哈,哪有的事——没眼看的女弟,让冉心惊肉跳的妹子,还是趁早卖掉得好。” 秦昭见他面色深沉,愣着试探道:“真、舍得啊?” 桑冉也不做解释,伸手戳戳她的脸,张口就答:“喏,不听话的女弟,冉引你离营,就是想把你卖个好价钱啊。” 马匹一个跳跃,跨过一从矮枝,速度渐渐满了下来。 两边开始有树冒出,不一会儿l,依照桑冉的领路,秦昭随他拐进了桑树林里。 算算距离,不多不少,离军营刚巧正十里。 怎么装得凶神恶煞,秦昭一点没从桑冉身上瞧出恶意。眼前此番景象,倒还真有几分拐带的味道。 秦昭屏息以待,想看看桑冉如此动作,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小呆瓜,小呆瓜——来了,来了——” 突如其来的陌生声音吓了秦昭一跳,她迅速张望四周,没有发现任何人影。 透上的桑枝晃了晃,一团黑影猛地向他们冲过来。 桑冉撇撇嘴,挡在秦昭前面,一伸手,就拦下了那团黑影。 在他虚虚握住的右手里,她看到一只鸟头钻出来,浑身动弹不得,只有明黄的喙张张合合。 “救命!小呆瓜抓鸟了,救命——” 是只会说人语的八哥。 看桑冉嫌弃又克制怒气的神态,他认识这只鸟。如果“小呆瓜”就是在叫桑冉的话,那八哥的主人和他的关系绝非一般。 是桑桑的熟人旧友呢。 秦昭这下一点紧张感都没了,开始愉悦第欣赏眼前的世界名画:无所不能的桑大人被鸟狐假虎威欺负的模样实在太珍贵了。 “闭嘴,木头。某人够了啊,再不出来我可把它拆了!” “救命,小呆瓜杀鸟了,救命——” 第120章 “再叫一声,信不信冉立马拔了你的毛。” “。” 黑鸟张张明黄的喙,一声鸟叫都没跑出嘴。 识时务者为俊杰,懂得适时闭嘴的八哥才好命。秦昭越发好奇它的主人,能养出这么活泼的八哥,一路又被桑冉藏得严严实实,接下来的会面怎能让人不心生期待。 “我说冉啊,为什么要跟只鸟过不去?木头还小,你可不是当年的垂髫小儿l了。” 身后的树枝被踩踏出声,秦昭猛地转身,隐蔽已久的人终于现身。 来人端着手蹲在高枝上,嬉笑晏晏地望着桑冉。八哥一见他就有了底气,竟在桑冉手里挣扎起来。 “放开木头吧,小师弟要见的是我嘛。” 笑若狐面的青年从树上一跃而下,闲庭信步地靠近他们。 “哈,许久不见,我得送点礼才说得过去啊,大、师、兄。” 桑冉咬牙切齿地瞪着那人,随手将鸟一扔,如同劲弩离弦箭,照着那张脸就是一拳过去。 “打起来,打起来!看好戏,看好戏!” 脱困的八哥挥挥翅膀,竟停在秦昭肩头,开始卖力地拱火加油喝彩。 “……” 眼前是拳来脚去扭打在一团的俩人,身上还有只聒噪转播的八哥,只有秦昭在状况百出的当前一头雾水。 她歪歪头,有些后悔进了树林。如此深情厚谊的交流,实在没有她存在的必要。 “哎呀,小师弟如此热情,是想念师兄了吗?只是这见面礼……着实有些潦草了。” “潦草?用拳头招呼你,已经是堪比国礼待遇了,大师兄。” “国礼?那你把师父放哪呢?不懂尊师尊长,小师弟是要吃苦头的呀。” “可闭嘴吧你,还没见面就放你那破鸟喊我‘小呆瓜’,同门爱被你丢狗肚子里去是吧?” …… 等到俩人充分进行完友好交流,八哥早就喊累了,蹲在秦昭肩上正打瞌睡。近距离欣赏完一场武术竞技,她对墨家同门打招呼的方式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入秦边境那场刺杀里,秦昭后来才明白桑冉只身离去,是为了解决藏在林中的刺客。回想当时会和时桑冉的轻松,他的身手应当是非常出色的。但在刚结束的同门切磋里,尽管双方并非以命相博,“大师兄”明显是更游刃有余的那个。 ——或者用“逗小师弟玩”来形容会更贴切些。 十里开外,距离被拿捏。军中警戒对这位不知名的大师兄似乎形同虚设。 秦昭脑猜不到桑冉的用意,这个节点带她来见一位武力非凡的墨家门徒,能带出些什么变化? 想做的事“非一人之力可为之”,即使多一个墨家大师兄,也不可能增加成事的变量——除非大半个墨家来投秦了。 等等,墨家归秦?! 秦昭猛地抬头,顾不上冒犯了与否,死死盯着正在拂袖微笑的狐面青年。 青年察觉到她的视线,笑容越发深邃灿烂,令她不由得打了个激灵。 想想来战国这些时日,历史线不说被秦昭搅得面目全非,至少它拐了个弯、变了个动。 恰好商鞅变法大方向上是契合秦墨理念的,加上有《吕氏春秋》的历史记载作证,至少秦惠文王时期,墨家巨子是在秦国的。 秦惠文王,那是嬴驷—— 她都把秦国提前引向奔向大秦的通途上了,墨家归秦提前些,也不算太夸张? 秦昭盯着狐面男子的眼神越发热切了,呼吸被拉长。 那可是墨家——不是一两个人,是好多好多的高级工程师和科研工作者,是可以改变一个时代科研水平的实干派大宝藏! 这都不激动的话,非人哉。 青年点点正在喘气的桑冉,收获了他不耐烦的瞪视后,示意他看看被落在一旁的人。 桑冉回头,这才发觉他一上头让秦昭等了许久,倒把正事给忘了。 “昭昭,抱歉,某些人太招烦,没忍住……” 桑冉挠挠头,面露纠结,似乎接下来的话令他羞于启齿。挣扎半晌后,他干脆把男人一把推到秦昭跟前,开诚布公。 “这是我大师兄,墨家巨子的亲传,你们自己谈。昭昭,若有能使唤他的机会,一定不要客气!” 男人睨了眼不忘给他挖坑的师弟,不扭捏推脱,大方地向秦昭行了士相见礼。 “在下墨家门徒腹?,向淑女问好。不知淑女对秦墨一脉归秦如何看?” 腹??大义灭亲? 秦昭脑中瞬间又把《吕氏春秋·去私》复习了一遍。 桑桑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墨家大师兄,那是墨家下一任巨子! “淑女?淑女?” “啥时候来?包吃包住的话,你们能拖家带口全来吗?” 桑冉叹气扶额,没眼见秦昭这副嬴渠梁上身、求贤若渴的肉麻模样。 腹?被秦昭握住行礼的手,听她毫不见外噼里啪啦地说话,倒是被这热情的架势唬住了。 他见她藏不住想立刻拖人去干活的神情架势,终于放声大笑。 与先前的疏离狐面不同,这次是真诚的、开怀的、豪迈的笑声。 * “淑女如此爽快,不问缘由就敢扬言接收我的议案,我们小师弟这次眼光倒是极好,能寻到如此对脾性的友人。” “淑女放心。腹?既在此处,其余两脉暂且不表,至少墨家相里氏一支,有巨子授意,意愿全数归秦。” 第121章 “奈何小师弟能力有限,来秦诸多时日,却无甚建树,只能劳烦淑女为腹?做引荐。” “巨子年迈,已同旧友在来秦途中。腹?先行就事,待巨子至秦,必亲自拜会秦国国君。” “腹?心有疑虑,还请淑女为我解惑:淑女越过君主拍板许我墨家归秦,是秦国不在意君臣间的僭越,还是已有十足把握令国君接受?” …… 回想起腹?狡黠着打趣她的最后一幕,秦昭心有戚戚,手里的提案顿时下不去笔了。 腹?没有恶意,但他的话间接提醒了秦昭:有一些话说出来,或许国君大度不在意,但朝堂背后的秦国根基们,却能把她的话曲解出完全不一样的意味。 秦昭已不再是初来秦时关系简单、来去随意的自由人。 她现下为人臣子,墨家归秦一事虽撞上她的计划,但实际不是小事。此等学派大家迁徙,牵动着中原形势,绝不能越过国君定夺——即使是言语上的口快也不成。 不过此番墨家来秦,只有其中一支。操作得当的话,也不会弄得兴师动众,惹得六国提前对秦国敲响警钟。 当初墨子死后,墨家三分。三支墨家各有侧重,各有所长,待人处事的脾性也各有区别: 邓陵氏居于南,主要在楚地活动,也被称为“楚墨”。楚墨多游侠,他们提倡“非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仗利剑游走世间,以武力行侠义之事。 相夫氏居于东,主要在齐地扎根,以“齐墨”冠之。齐墨多学者,贯彻着“兼爱”的思想,专注治世学、逻辑辩论和理论学术。有意思的是,齐墨是三支墨门里最偏向儒家的一支。 相里氏居于西,主要在秦地隐世,外界叫他们“秦墨”。秦墨多匠人,尤其擅长科研发明,将图纸化作现实造物。这一支不仅传承延续了墨子奇技,最具政治眼光,而且藏得最深、声名不显,除非主动暴露,便一直大隐隐于市。 腹?和桑冉就属于相里氏。俩人的区别在于一个是正正经经的巨子接班人,一个是只有师传名分的、不为外界所知的小师弟。 仔细回顾完墨家的相关背景后,秦昭不由地翻了个白眼:腹?说得好听,说什么“相里氏归秦”,搞半天自家大本营就在秦国——既然连搬家迁徙的支出费用都省去了,根本就不用担心会触动六国敏感的神经。 秦昭合上新作的计划书,搁笔起身活动四肢。 将士的操练声不绝于耳,一切都在有序地运转。攘外必先安内,秦国欲将东出,必先平定边疆。本家周围隐患铲除了,才能杜绝累过下绊子引火作乱。 和腹?作别之时,秦昭给了他和他身后的相里氏一点小小的考验。说是考验,其实也是敲门砖。若想登台一展风采,没有征服观众的演出可不行。 秦昭可以给秦墨牵线搭台,将最重要的观众领到坐席上,剧目演出却是要他们自己去争取喝彩的。 但看腹?听清要求、拿走图纸还面色不改的模样,秦昭有些后悔要求可能定低了些,不能给国君更大的惊叹了。 算算日子,距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就快到了——不对,埋头编写新企划忙昏头了,原定的日子就是今天来着。 秦昭低声一句十足秦强调的咒骂,转瞬间大步掀开帘子出营帐。 外面热浪扑脸而来,秦军操练的号子瞬间拔高一个响度。秦昭一抬头,传令兵径直疾步向她而来。 “报,国君入营巡视,邀秦先生去主帐一叙。” 秦昭点头应许,连忙向将军营帐前行。抬头看看天色,肩负表演重任的墨家代表也快应约而至了。 她刚进入营帐,前方除开嬴渠梁,右边竟坐着卫鞅。 “渠梁应邀而来,阿昭为何愣门口不上前来?难不成是被鞅给镇住了?” “昭昭,那你可要鞅回避一二?” 秦昭嘴角抽抽,没来由地突然牙酸了。 第59章 【双更合一】 许久未见卫鞅,不想再次相见秦昭竟又硬吃一通“君卿和”的炫耀。 ——秦国国君和他的客卿大人的配合,真是越来越默契了。 在栎阳任职时,秦昭与卫鞅便多有争执。但只要老顽固们一张嘴,她也是能把“暂放矛盾、一致对敌”活学活用的。 想想她离开朝堂混迹军中也有些时日,独留卫鞅一人与残存的老狐狸们斡旋,离了她这个靶子吸引火力,能主动配合卫鞅的也就剩国君一人了。 这对君卿的默契是在朝堂里实打实练出来的,两人的说话配合已融入寻常的一举一动,逐渐趋于炉火纯青的状态。 不知是跟谁学的坏习惯,这些个人总以调侃打趣她为乐。秦昭虽不至于对此生气,但成为穿插进要事相商中开场氛围的话题人物,她还是敬谢不敏的。 “昭昭还不开口,难不成今日之事,鞅当真听不得?” “……” 秦昭闭口不答,安静看卫鞅表演。 嬴渠梁扫了卫鞅一眼,机智的客卿心领神会,立马起身作别。 “鞅悔矣,当日应尽心维护与秦公乘的情谊——” “你可打住,我们俩没啥情谊可谈。咱俩的船早在我离宫时不就翻了么?” “为国君能早些听到好消息,鞅还是识趣早些告退吧——” “请先留步,卫客卿呐,秦国第一届人口普查完成了吗?下一年的计划方案写了吗?迁都的规划做完了吗?” 第122章 对付别人的戏耍,聪明的人不会被人牵着鼻子强迫入局,要学会看准时机,把他们拖进自己的节奏里。 恰如此时,不可胆怯退缩,输人不输阵,要以磅礴的气势压倒对方。当秦昭微笑着祭出一键三问时,愣神的人就变成卫鞅了。 “秦公乘如此心系秦国,身在军中依旧不忘考较经手过的诸多事宜……渠梁之动容,难以言表。卫客卿,还不速速为公乘答疑?” 国君起身亲自给客卿递梯子,秦昭哪能继续揪着卫鞅不放呢? 嬴渠梁也是个颇具魔性的君上。这话单独摘出来听,只觉虚伪假情;一旦配上他的神情语调,情真意切得似字字出自肺腑。“昭昭毋挂:人口普查数据整理完毕,郡县乡亭里什伍户,皆整编归档;来年宏图,鞅只粗略做了职务内的规划,其余篇章,还需各位商讨拿捏;至于这迁都之国事,选址及统筹细则已上报国君,应许你之事,鞅亦未曾忘记。” “如何?秦公乘,对鞅的所作所为可还满意?” 卫鞅顺杆而下,嬴渠梁又一次与他完美配合。 “回君上,昭满不满意是次要的,您才是评定一切的舵手,让您满意才是最终的目标。” “多日不见,昭昭说话竟圆滑了许多,全然不像是离了朝堂的人……此番先行揭过,你神神秘秘邀渠梁速来军营相商要事,藏到现在,也该好好准备为渠梁献上‘惊喜’了。” 不仅国君心有期待,嬴虔和卫鞅也好奇不已。 不知什么天大的事,能让秦昭开口把嬴渠梁从栎阳请过来,想必又是能让秦国上下震动的大好事。 唯有孙膑瞧了眼别开脸尴尬闪躲的桑冉,像是觉察到了些东西。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落在秦昭身上,见她未有紧张为难,不自觉柔和下来,等她慢慢揭开帷幕。 难得见秦昭如此兴师动众,相信最终的展现一定值得。 孙膑眼前不禁闪过以前的自己融会贯通一册兵书后,就去找鬼谷先生杀上两盘推演的情形。虽然过程精彩、结果辛酸,但那时的他和现在的她眼神是一样的。 “君上莫急,等待是一种美德,诚信守约也是一种美德——兵家还讲‘天时地利人和’呢……我要呈现的东西啊,既要等待,还需要守信,二者缺一不可,一旦缺少一环,那就失了呈上的期待。” 秦昭松弛地站在各方视线的中心,觉察到孙膑目光的瞬间,她连最后的顾虑都没有了。关系变更后,她总能在细枝末节里汲取到更多、更有力的支持与力量。 现在就算这出戏主角失约,秦昭也不在怕的。能信任人是好事情,但她也不会不做应急处理。有第二套方案在手,就算意外突发,她也不会扫了国君远道而来的兴致。 “报——将军,营、营外有生人接近,现已被拦下,但——” “但什么但?都被人摸到家门口了,军营的巡防警戒难不成是纸糊的?今日的值守是谁?还用人教?降服审讯格杀,需要虔给他长长记性吗?” 听见通报,嬴虔拍案怒起,离当场拔剑只差一步。 营中在座虽稳如泰山,但气氛霎时间变得凝重。 “报将军,来人拿着秦先生的通行腰牌,但因面生形迹可疑,对盘问检查抗拒不尊,却言入营寻秦先生有要事……我等怕延误大事,只能先拦下对峙通报,请将军定夺。” “阿昭,你整出来的?怎地未曾向我通报?” 秦昭听罢一拍脑袋,得知墨家入秦光顾着高兴激动,忘了现下是在军中。 即使请来国君,时至今日招贤令依旧有效,但早已不是当时天下有识之士可以随意面君的场合了。 “淑女,找到了。淑女,找到了。” 黑色的八哥从帐外飞进来,绕着秦昭转了两圈,而后停在她肩上装乖巧。 原本剑拔弩张的凝重,被这八哥一叫唤,尴尬无声。列位再次用视线命中秦昭,却都默契而诡异地沉默了。 “难不成这就是公乘给我准备的‘惊喜’?”嬴渠梁最先恢复,接过话匣子便开□□跃气氛,“只是这‘惊喜’比起起曾经的,渠梁深觉不值呀。” “昭昭,商贾以次充好,私自调换所售,依照《秦律》理应——” “卫鞅,我货还没摆出来,买卖还谈都没谈,你这光速打假出警是不是过分了?退一万步讲,我顶多算欺君,国君罚我就行,快把你的《秦律》撤下去!” “身为国君,臣下不怕欺君犯上,倒是对《秦律》战战兢兢……鞅卿,不知在秦国境内,你的名号是否已能止小儿夜啼了?” 还得嬴渠梁出面,三言两句引得众人发笑。 这位大秦帝国的奠基人,对臣下一旦交付信任,便绝不生疑。不论面临多不合常理的局面,他总能如此,从不担忧是否身处困境——他永远相信,被他交予信任的人不会背叛他、伤害他。 秦昭移步到到士兵跟前,“我且问你,来人是否高高大大,面上带笑,甚至带着一只箱子或是别的什么东西置物?” 士兵连连点头,“对,秦先生,我们想检查他那只大木箱,但他根本不让,还打人手,实在是太嚣张。” 看到士兵手背上的红痕,桑冉似被什么呛住,连咳好几声。 秦昭一阵无言,连忙对无辜的年轻人行礼致歉,而后掏出随身的伤药膏要给他涂上。士兵被她的动作吓得差点跳起,憋着气涨红脸,双手摆成两只风车。 第123章 她叹了口气,不容拒绝地把小小的贝壳药膏塞到人手里。而后转身面像国君。 “将军,是秦昭办事不周,扰乱军营秩序不说,还害士兵受牵连,昭愿领罚。” “君上,让你见笑,昭羞愧万分。不过,我等的人,终于如约而至了。” 秦昭拱手抬头,不躲不闪。 嬴渠梁和嬴虔相视一息,终而化作了两声轻笑。 “快去请人入账吧——阿昭啊,这次渠梁若还不满意,可真要治你欺君呢。” …… “秦昭!” 能把自个名字叫得咬牙切齿不说,还包裹着一层惠风和煦的假象……秦昭只在桑冉那体会过。 来者入账的步履声踏踏实实,一步步靠近。秦昭背后一阵恶寒,恍惚间竟还能苦中作乐,感慨这俩真不愧是同门师兄,被她坑后隐而不发的生气表现一模一样。 木箱置地后发出巨响,秦昭听得出这是腹[黄享]在宣泄内心的怨恼。 箱中金戈的碰撞声未曾有过掩饰。对军中相关早已刻入骨血的人来说,除非耳朵失聪,不可能听不出来这利器之声。 孙膑眼中立现锋锐。而嬴虔更是侧身一步,上前半身掩护嬴渠梁,右手更是焊死在剑柄上。 “腹[黄享]诚心相荐,当时秦昭言之凿凿,今日赴约所遇种种,也算是先生给的考量吗?” “武备图要,腹[黄享]先生任选八样,秦昭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双手奉上,请大师兄原谅。” 桑冉在那日归营时曾跟秦昭说过,他这位师兄最喜武备制造,大到神兵利器、攻城器械,小到陷阱铺设、暗器短匕,都在他的嗜好范围内。 请人赴约又待人不周,秦昭该受来客的恼怒。希望对方看在这声“大师兄”和投其所好的致歉礼上,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这种刺激的开胃菜,端给咱吃吃也就罢了,下次可别送到师尊跟前。那师兄就谢谢昭昭的图纸啦,要随问随解哦。” 腹[黄享]双眼弯成两道月牙,伸出手接回他的八哥。他有些意味未尽,刚要弹弹秦昭额头,就被一颗飞来的小石子打散了意图。 是桑冉。 “狗爪不要想就剁了吧。还有我说大师兄,师父他老人家要是知道你发疯不看场合,你的位置会不会不保呢?” “小师弟也会为我担忧了?师兄甚是感动,想信师尊见我们同门友爱,定会万分慰藉。” “你起开,国君在这呢!” 腹[黄享]愣了愣,而后灿烂的狐面微笑重新浮现。他端正姿态,郑重地向正位的嬴渠梁拱手。 “秦国国君安。鄙人腹[黄享],在山间野里散漫惯了,恰逢又见同门旧友,欣喜难遏,还望君上大量,莫怪鄙人失礼。” “先生莫要自鄙。渠梁听先生言,与桑司工以同门师兄弟相称,莫非先生……” 腹[黄享]笑而不语,无声剩有声。 嬴渠梁喜从心生。他不着痕迹地拍拍兄长的肩,示意他无碍放松。而后躯体微向前倾,眼中兴味更甚。 “先生贵为墨家门徒,此番来我军营重地,不止探亲访友这般简单吧?” “贵不敢当,只是有些技艺傍身的手艺人罢了。腹[黄享]入秦地,自然有更复杂的事要做。” 这拖泥带水的对话,秦昭是一刻也听不下去了。 不论在战国还是在未来,她怎么都不习惯这种客套的官腔拉扯。她决定快刀斩乱麻,坚决不给他们打太极的垃圾时间。 ——说好的大秦高效工作运转呢,有这时间浪费,还不如早早把秦墨收编了,名正言顺地拉过来干活。 “君上,在腹[黄享]先生说明来意之前,我想你可以先来看看这个。” 秦昭一把掀开木箱,迎光的利刃差点晃了她的眼睛。 新制造的戈与矛泛着森森寒光,叩击后有清越的金属声回应。它们在光下有着战场冷兵器独有的美,一旦和木柄组装起来,便是收割敌人性命的利器。 戈与矛堆叠重组便制成戟,与矛形制相似用途不同的是铍,规格不一的零件如星如海,旁边那一摞是夺命的箭头,里面最漂亮的,当属那把八面的青铜剑。 一堆散乱细小的零件在秦昭手中组装,不一会便合成弓弩的弩机。她给了桑冉一个眼神,对方立马从身后拖出一架损失部分机栝零件的废弩。 秦昭挑挑拣拣,不一会就将损坏的零件拆除换新。重新蹶弩上弦,她对着营外一发空射,震弦声昭示着这把报废的弓弩又重新有了杀伤力。 ——耗时不过十息。 在那之后,秦昭像他们展示了只要需要组装的兵械,她都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零部件的替换,或将完好的兵刃拆解打散,重新组成形不变、骨肉全换的新兵器。 嬴渠梁和嬴虔震惊,他们大致猜到了这场会面的意义。随父在征战中成长的嬴氏兄弟们绝不会忽略,秦昭简单动作里对军械制造、甚至是战争产生的变革。 看看那些清一色想同制式的箭头——以后打扫战场,只要是他们秦国的箭支,回收后配上备好的箭杆,除非箭头损毁,否则短时间内又能转换成新的战力。 思极此处,两位打了大半辈子穷仗的秦国汉子已然双目放光,难掩心中激动。 “昭,此策可否如愿实行?” “昭昭,秦国缺物资,亦缺人。” 第124章 只能说孙膑和卫鞅不愧是心思周全之人,能见物之益,亦能思其弊。又或者他们身为外国人,对秦的苦楚短时间无法感同身受,便不会被“物喜”蒙蔽双眼。 嬴渠梁和嬴虔脸上的喜悦一僵。秦昭这法子好是好,秦国好不容易挣了些家底,铜铁尚可买卖,但精通锻造制法的手艺匠人绝非一两日就可凑足。 “莫非——” “原来——” 兵家与法家思维再次同步。 他们先是扫了眼桑冉,见他昂首挺胸地清着嗓子,立即震惊地望向站在营帐内笑若狐面的新人物。 队友太过聪慧,并非是件绝顶的好事,至少会少掉些许私人的乐趣。 秦昭酝酿已久的成就感顷刻间灰飞烟灭。她无奈地拍拍腹[黄享],将他推进舞台的中央,自己下场踱步到孙膑身侧。 “腹[黄享],受墨家巨子之命,向秦国国君传愿:相里氏一墨,愿归秦效秦。” 现在,主角就位,观众就细,剧目已可开台—— 彩。 …… 秦昭安静地待在孙膑身边,与他一同欣赏着那边的热闹。 嬴渠梁一旦被满足求贤若渴的夙愿,真真就是为没有丝毫架子的君主。他直接把腹[黄享]叫上前去,甚至拉上桑冉,连同卫鞅和嬴虔,一同商讨墨家归秦的详细事宜。 期间,秦昭也收腹[黄享]被这种热情包围到困惑的信号,但她没有动作,只叫他安心享受。 这种看客般欣赏火热的心态,突然间还怪有意思的。 “昭,究竟是何时多了位‘故友’的?” 听见身旁的人说话,秦昭回过神,发现自己的指尖已被心悦之人握在手里。 她呆呆地看着孙膑帮她清理指尖的浮灰,而后收在掌中,置放在轮椅的扶手上。 末了,孙膑还扯扯宽大的衣袖,把交叠的手藏了起来。 欲盖弥彰。 “啊、啊?” 被惊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秦昭根本听不清孙膑的问话,只能口齿不清地吐出几个拟声词来。 君上还在场呢,同僚在谈事呢,先生怎么就做起小动作来了? 此刻秦昭心中不亚于经历了一场八级地震。 虽说秦国朝堂热闹得就跟菜市场一样,军中议事时,几位将军要员往那一摆,各种荤话打成一团,丝毫不亚于朝堂上文武骂战。但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超过了? 耳朵烧了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指腹又被恋人摩挲了下,当即一整个激灵。 “昭是没听清我的问题,需要膑再为你复述一遍么?” “听清了,不用了,先、先生!” 秦昭不是笨蛋,会出现这种状况,大概不亚于闺蜜在外面见到漂亮小猫随手摸了摸,回家之后就被自家猫主子围着打转、不停喵喵叫一样。 救命,她没有亵渎的意思,这里只是类比,绝没有把孙膑当猫的意思。 空余的那只手盖住脸,秦昭在掌后将控制不住的神情倾泻出来。 太犯规了,她从来没想过,孙膑还会有这样的时候。 ——不对,他为什么不能有这样的时候? 他是有血有肉,有喜怒哀乐的,有情有义的、活生生的人,做常人想做、能做事,又有那里不可以? 或许场合不对,或许于礼不合……秦昭心里有些欢喜,不是因为被特殊对待了而欢喜,但她就希望,先生这样可爱的时刻,可以再多一些。 秦昭松开几根手指,从指缝里看他。孙膑果然察觉,他也微昂着头,不语静默,却眼角含笑。 现在她的耳朵是一整个全被烧着了。 藏在袖子里的手指勾了勾他的掌心。 她放下遮掩的手,对着他有些满足地笑笑。这下攻守易势,换他不自然地清咳一声,别过头去。 被衣袖掩盖的故事随着主人的心意,要将所有推翻重写。孙膑掌心发烫,松开她欲要收回,却被秦昭紧紧抓牢。 他回头唇齿微启,似语未言,静默中又将所有话写在眼睛里。 “先生,别逃。这样就很好。” 女儿家是水,能包容万象,亦能激流勇进,冲破一切障碍。 他笑笑,干脆靠在椅背上,整个人松弛下来,袖中的手指又重新连上。 微妙的光影。 站在一起的人,像两只躺在屋檐上晒太阳的猫,慵懒又餍足。 “昭,谢谢你。” “嗯?说什么呢?” “膑说,谢谢你,昭,谢与你有关的所有。” 她不太可能在战国时代里,听见那句未来稀松平常的“我爱你”。 但他此刻只在说谢谢你,却似乎把所有的爱都融了进去。 “哥啊,哥——” 营帐又闯进一位不速之客,大声的呼喊令热火朝天的声谈当即哑火。 秦昭和孙膑即刻站直坐正,唯有那只叠在腿上的袖袍记得未被发觉的所有微光。 “阿姝?” “大哥、二哥,刚收到的谍报——巴蜀乱了。” 秦昭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听见什么了:巴什么蜀?乱什么乱?平定巴蜀不是嬴驷上位要干的活吗? 呼吸陡然一滞。 她这只蝴蝶翅膀,扇的动静是否太大了点…… 厉害了,嬴渠梁——秦国该不会刚起步,就要伐戎并蜀双线作战吧? 第125章 暂且先让秦昭理一理:秦国的目光是啥时候转向巴蜀的,她怎么什么前兆都没看到过? 她只在很早以前的绘地图事件里提过一嘴,只是指了个战略方向,没说这事是现在就要写进日程本的活计来着。 秦昭抓破了头都想不明白,这事的契机在哪。 她扫了眼孙膑,发现他并不意外;再一看,卫鞅竟然在颔首细思——更别提嬴渠梁和嬴虔那事成定局的欣喜了,这简直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了,唯独她什么信息都没有。 或许还有墨家的两位跟秦昭一样都在状况外,但腹[黄享]才搭上秦国这辆马车,桑冉更是对政局完全不感兴趣…… 嬴姝气喘吁吁,正跟嬴虔讨水喝。 嬴虔随手摸出个水囊,嬴姝扭开昂头一通豪饮,擦嘴直呼痛快。 此等利落豪爽的做派,倒是让腹[黄享]为之侧目。 新入伙的小伙伴在这一幕没有姓名,只能得嬴姝一个白眼,一句“看什么看,没见过秦女喝水啊”,退后笑而不语。 “阿姝,你这般风风火火,看来让你接受谍报,也改不掉你的性子……详细说说吧,二哥和诸位都想听听来龙去脉。” 嬴渠梁接过水囊,数落自家妹子两句后又迫不及待地等听正事。 嬴姝努努嘴,不与兄长过多交流感情,似乎是在报复他的数落,又或许是估计到有生人在场,她一张口就是正事,言简意赅得令人七窍生烟。 “秦谍,入蜀,离间,内乱——时机已至。” 不愧是做谍报工作的,这职业病真是生动形象。 光听这一句话,不详细展开细细说说,老甘龙来听或许都云里雾里。 秦昭倒是有了些眉目,就看孙膑和卫鞅的样子,保不齐这起源就是这俩人私下和嬴渠梁、嬴虔拉了小窗。 秦昭能肯定的是,伐戎绝对是孙膑的主笔,乱蜀估摸着是卫鞅的提案,但他们相互渗透参与对方计划,甚至国君和将军就是这样被拉下水的。 掌握人性的弱点,予以攻坚,再以点辐射挑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经不起多次考验的,等到神经断裂的那天,一次言谈不顺的导火索,便将巴蜀之乱的火烧起来。 但现今的秦国,真的抗得住伐戎并蜀,双线作战的压力吗?秦昭不觉得轻松,提早历史的进程,不一定就是好事。——但也不应该定时坏事。 战争是秦国平民获爵晋升的最优途径,虽然卫鞅早早就把度卡得刚好,但奋勇杀敌是真能改变秦人的命运。 秦法推行下去,立信立威皆有,但要让法治真正深入人心,秦人由衷维护法治,那必须要把看得见的利益通过法律的方式兑现到他们手里。 秦国现今粮食收成正稳定增长,各方建设也在完善中。就像上位者梦想的那样,秦国虽冉底子不厚,依旧在蓄势中,拿现有的家底去拼一个更璀璨的未来,似乎不是件亏本的事。 找准时机在外族侵犯时伐戎,六国没有理由在此时进犯秦国。有些手段暗地里能用,但摆到明面上来,又会被各方唾弃。 古蜀国身处闭塞的四川盆地,真正出兵平乱,就凭现在秦国马上升级的军工科技,换算下来反而要不了多少兵力。麻烦的反而是地理环境,山林里瘴气毒虫,或许会成为最大的阻力…… “最近一张谍报,古蜀国不久后就会跟秦国求救了。二哥,要是咱们能谈好,平乱后属地归顺,阿昭说的‘大粮仓’可就真搬到咱家里了。” “嗨,渠梁,你要怎么做?大哥听你的,指哪打哪。” “大哥,渠梁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边境去年就没让百戎讨到好,今年碰上草原有疫,牛羊近半而亡……咱们又是好收成的光景,入秋之后,他们只怕来势汹汹。” 嬴虔听懂了,嬴渠梁的意思很简单:大将军只有一个,但两战撞上了,两边顾谁失彼都叫人扼腕。 将军案再次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痛击。好事多磨,怕就怕磨久了,事就变坏了。 “二哥这么为难,要不巴蜀这头咱先放一放,专心对付戎狄,维护边境安宁为先?” “阿姝这话不妥。若此次弃蜀国救助不顾,白费你二哥和卫鞅谋划不说,以后绝无和平并蜀的可能。要吃这块肉,就只能硬打下来。” “哎呀,这咋就要入秋了呢——都等这么久了,蜀国就不知道再晚上一年半载地乱国么!” 嬴姝的兴奋劲早泄了,此时正跺着脚,拿平地撒气。 他们的纠结秦昭看不懂,怎地少了嬴虔,秦国就打不了仗了?主帅的人才,这帐子里不多得是?——不是吧,都这个节骨眼了,嬴渠梁还喜欢玩这一套呢? “君上,膑请战灭戎。” 孙膑坐在轮椅上,颇有“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风度。 或者说,军师这一职位,自他开始,在历史的书册间闪耀。 “孙、孙先生,此话当真?” “君上若信孙膑,膑便让‘戎’字,从秦国的地图上消失。” 孙膑的话徐若春风拂柳,是细叶随风摇曳,平静的恰如谈及一桩平常的小事。 但话音一落,料峭春寒乍起,霎时间冰封雪降,数万人的生死一言蔽之。 秦昭第一次在孙膑身上嗅到冰雪的味道,凛冽的寒气似刀子剃肉腕骨。 她深知慈不掌兵,冷兵器时代的战争血腥又残酷,战国就是由人命堆叠而成的血书。 第126章 ——等到大一统就好了。 那时候同袍的刀剑再也不必对准彼此,大家一起携手共建华夏,枪口一致对外…… 秦昭不是害怕孙膑,她不会粗暴地把他划进好坏里,更不会因为他手染鲜血就疏离。 敢背负他人性命前行的人,心脏要又多强大、心性要又多坚韧呢? “好一个让‘戎’从秦国地图上消失!渠梁,和孙先生共事多时,将我秦国儿郎交予先生之手,大哥放心。” “孙先生,你要多少兵马?渠梁优先拨给你。” 孙膑笑笑,摇摇头,婉拒了国君给他增兵的提议。 “君上,我只要三人一军。” 秦昭统筹,桑冉军械,卫鞅守城——此为三人。 只用麾下所有受训的骑兵——独类成一军。 …… 只能说腹[黄享]带着墨家入秦,给秦国双线作战添了底气。 国君自孙膑领兵后,当场拍板组建全新的军械制造局,腹[黄享]立马就任制造局统领,将秦昭提出的“精工细作”“流水作业”“物勒工名”“生产责任”贯彻到底。 国君和卫鞅是踏着夕阳走的,捎带上了秦墨腹[黄享]。 卫鞅临行前与孙膑的相谈只有寥寥数语,法家和兵家却在抬眼间达成不为人知的共识。秦昭只看到了他们一拍即散的对掌,未曾听见他们间的约定。 热闹了一天的军营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轨道上。 嬴姝回女军继续跟进巴蜀的情报,嬴虔腰围即将到来的平乱作战清兵点将,桑冉这边军器监里还有一堆事要处理……最终偌大的军营,似乎就只剩下了秦昭和孙膑两个。 等秦昭把孙膑推送回营帐,外面的天色已擦黑。 孙膑有些奢侈地点了根蜡烛。他手捧着烛火,人在暖光中,身在暗色里,割裂又统一。 秦昭嗅到些许孤独的味道,默声走到他身后。这下她和他是一样的了——一半沐浴着光亮,一半藏在黑暗里。 他的蜡烛是她送的。 是她用乌白村作为答谢的那车乌桕籽皮上的蜡炼出来的简陋蜡烛,和后面那批熟能生巧后的精品完全不能比。 她当时开玩笑要把丑的这一摞赠他,不想他不仅收下了,还珍藏到现在。 “昭为何一路沉默不语?是受膑今日言论的影响吗?” “哪有的事。先生多虑了。” 秦昭摇摇头,孙膑抓起她的右手放在肩上。 他稍微举高了些蜡烛,而后将自己的右手叠在她手背上。 此时没有宽大的衣袖做掩饰,一切的一切,都明明白白曝露在烛光里。 不容争辩。 “昭,我在,不要怕血色,不要怕我。” “战争无可避免,膑不弑杀好战,只是用这一途径去争取最终的和平……” 孙膑乎有些忐忑,缜密的思维掉了链子,想说的话支离破碎,词不达意。 秦昭俯下身子,下颌搁在他的头顶,在背后拥住他。 “先生,我知道。我在这。我不怕。” “我爱你。” 他的手死死将她的手腕拽住,绝不放松一丝一毫。 “那为何……不与我说话呢,昭?” “因为我在想你说的那句话。只要君上交付信任,你可以把戎从地图上抹去。” “昭是不太相信膑能做到?” 他放开她的手腕,改成紧扣她的手指。 如果视线又温度的话,她的手背可能都被他灼穿。 秦昭闷笑着摇头,连说好几声不是。 孙膑松松紧紧交握的手指,耐心十足地刨根究底问她究竟为何。 “我只是想到了一个少年……”她像是陷入了色彩纷呈的回忆里。 “谁?”一个字的问句被他说的干巴巴的,却又似有千般滋味。 “一个封狼居胥的少年,一个被封为冠军侯少年,一个致死都是少年的少年。” 不知为何,秦昭那时脑海中突然就冒出霍去病的名字来。一样的将骑兵用到出神入化,直接杀入王廷的少年。 那样才绝惊艳的将星,如若孙膑未曾遭祸受难,战国历史里关于他的记载是否也是这般耀眼的意气风发呢? “封狼居胥,勇冠三军,封侯拜将……这样的少年,确实值得昭纪念。” “膑无法成为这样的少年,更不会死在少年里。” “不需要昭缅怀,不需要纪念,不需要穿过时间才能见——” “昭,我在这里,我的荣耀为你倾身,我的人你触手可及。” 太犯规了。 秦昭心跳如雷。 今天的先生太过反常,简直像换了个人——他叫人难以招架,却又心动不已。 行吧。 为了让先生顺利打下百戎,完成他重修地图的壮举……她那份写了一半的计划书,是该抓紧完成了。 “先生何时和卫鞅如此默契了,守城呢,可以详细展开说说嘛。” “膑与鞅推演过几局,此人亦善兵,谨慎稳健,虽魄力不足,守城绰绰有余。昭,是在转移话题?” “哈,先生,看破不说破,是维持情感的良方。” “好,膑下次记得了。” 她借了他的蜡烛,伏案奋笔疾书,连夜将写了一半的计划书填得满满当当。 他握了卷兵书,将时间三分。一分夜读,二分磨墨伴她至天明。 第127章 * 秦昭打着哈欠再次踏进了营中主帐。 当她把怀里的竹简全数丢到嬴虔案上后,就退到一旁坐下打盹儿。 孙膑默默地看着她闭目养神,垂首钓鱼。 他只在她的头终于要磕到案上时,伸手给她垫了垫。 主位上,嬴姝偷拿走一卷竹简,顶着长兄不赞同的眼神,俏皮地看了起来。 先是招国君,今天招的又是嬴姝和嬴虔。在秦国公主眼里,秦昭是个根本没有地位顾忌的人,谁管事就叫谁——嬴姝偶尔会有种错觉,秦国仿佛在秦昭的指挥下运转着。 不多时,主座上传来惊呼声。 孙膑望着枕着他手掌睡熟的秦昭,眼神越发柔和。他有幸成为她卷卷文字的第一位读者,更知晓他们为何惊叹。 昨日已足够精彩,秦昭来军中的请愿书上的条条款款,她早已超额完成。 但她是座挖不空的宝藏,永远不知道下一刻她会带给人如何的惊喜。 孙膑把骑兵踏进战场的序幕掀开了。 秦昭这卷上书,将医疗兵又变成一组左右战争倾向的变量。 战场急救、医署救治、伤后护理,从理论到实践; 从种植药材开始,到炮制,再到开方成剂。无论是外伤还是内伤,甚至针对不同的伤情,有药丸、药粉、药膏、药油和煎服剂等诸多不同配方; 有教给普通士兵的基础医疗救护,更有针对战争的军医培养,还有能上战场和死神抢人的医疗兵训练法。 墨家给秦军带来更加强大的、收割敌人生命的武器; 秦昭给秦军带来的是和死神赛跑、战后回家的希望。 “酒精……种粮……奢侈……” 她躺在他的手上,嘴里还在念念有词。 他永远记得问她写这些卷轴用意时她说的话,“想让更多的人回家”。 他们相见时,秦昭就在拯救孙膑了。现在,她用她的知识和能力,正在拯救千千万万个人。 秦昭给出的,永远是在这个时代里,最为宝贵的东西。 “孙先生,这都是——” “好好用吧,不要浪费了昭的心血。” 嬴姝克制着自己沸腾的心。 女军受体力制约,上战场很难比上正规军,但她知道,军中许许多多的秦女,报国的决心不亚于男子。医疗兵出现得好,受制于女身的同袍们,终于也有让自己骄傲的门路了。 她可以看到,军功爵往女子身上倾斜的可能。仅这一条,秦昭就配被所有的秦女敬拜。嬴姝向着睡着的秦昭深深行了个礼,抱起部分竹简快步往女军营地赶。 在支援巴蜀的日子到来前,她一定要练出一支能随军翻山越岭、解毒治伤的优秀医疗兵来! 待嬴姝走远,嬴虔起身走到孙膑跟前,随意扯了张案,坐下低声说话。 嬴虔粗中有细,见秦昭是真累了,说话只能收着声。又怕隔远了孙膑听不见,便选择来就山。 “先生昨日请战,想必已有详尽安排。虔有些猜测,也就不向先生求证了。虔无揭人伤疤之心,唯有一问,确实想听听先生解惑。” “将军但说无妨。” “先生腿脚不便,深入戎地之战,众骑在在外,又该如何传令指挥呢?” 孙膑抬眼,以二字作答。 “军旗。” 嬴虔明悟,向他拱手。 “此番凶险……军师,务必保护好她。” …… 月朗星稀。 夜深人静。 一只鸽子趁着夜色,从秦军大营不远处的林中起飞。 它的方向是—— 栎阳。 第60章 秦·征伐 伐戎与并蜀双线作战,最终在秦国国君的君案上敲定。 秦国这只庞大的机器,开始咬合齿轮运转,一点点全身动员起来。 医疗兵的特训“教材”早已停笔完成。造纸坊储存的纸张此刻派上大用场,加上当时配套培养出来的雕版师,手稿审核后送去纸坊连轴一转,倒是没等多少时日就真的把书本送到了秦昭手中。 在战国时代重新感受到纸本聚合的书,和桌案上的竹简仿佛是两个时代的造物——但他们此刻如此和谐地处于同一时空,即使是朴素装帧的线装本,看到属于自己的书真正制成的那一刻,秦昭内心的触动依旧非同一般。 如果说《秦律》是造纸术和雕版印刷结合试验运作的第一件产物,那分发到入蜀和伐戎两部医疗军士培训地的《秦军医典》,或许是秦国真正意义上校勘印刷并装订完成的第一本书。 秦昭还记得,除了秦王宫里给嬴渠梁和嬴驷过目教学的《秦律》有简单装订,勉强够的上“书”的样子外,分发到各个郡县的《秦律》,为了最快地铺开全秦法治的基础、方便基层官员研读查阅誊抄,再加上国君“勤俭实用”的指令,几乎都是只有编了页码的散件。 秦昭翻了翻这本军旅医书,有些遗憾没法加上图解。 时间紧任务重,文字作为载体,同等的篇幅能传递更多的信息。这本算不上医典的医术舍弃的示意图,删去了原理,只留下治病疗伤的应对法。比起传统的医书,它实际上更像是一本指导手册。 ——以极短的时间教会人判断伤情,处理伤势,对症下药。 或许这是培养能上战场、能派上用处的军医最快的方式了。 第128章 “伍长,那个‘三角巾包扎法’……能不能再教教我?” “哎呦,楞个包瓜,我记得你以前庄稼把式学得可快,咋要包包裹裹了就成个瓜怂哩?” “包瓜,你才包瓜,五个指头三个要打架,就不信你学会了。” “莫吵吵,等会回去我一个个考查,太阳落山之前必须每个人都会。不说这些包扎急救技巧关系咱五人的考核,万一哪天咱们用得上,能保命!” “伍长说的对,都好好学,咱们一同去,要一起回。” “你们说秦先生的脑子是咋长的啊,一块小小的布,咋能有这么多花样包伤口——我前些日子恰巧路过医疗兵营地时看见,那些个同袍都在练习给一只手能打十多个花样,咱们只用学最基本的真是太好了……” “你管人家秦先生怎么长?她愿意教咱们这些,能让咱多一份活着回来的希望,那就是大恩人。” “伍长说的是。二三子快些走,回去好好再练练……” 帐外传来几人的交谈,秦昭算算天色,是到了将士们操练结束解散休息的时间了。 外伤处理和急救不应该是军医的专属。秦昭思来想去,还是要让全军都学会一些简单的包扎处理,至少要学会伤情判断,让更多的人活下来。 她挑高侧帘,看到一小组秦军勾肩搭背地走过去。太阳将他们的影子拉长,狭长的黑影上,是歪歪的发髻。 思来也有趣,提起大秦的军队,秦昭来自未来的灵魂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兵马俑,想起这支埋藏在地下的、护卫祖龙长眠的大军。 但一说到兵马俑,最让她印象深刻的,反而是那些人俑格式各样发髻——高低不一、歪歪扭扭的发髻,以及藏在鬓边脑后的小心思的编发。即使在那么久远过去,精神压抑的年代里,人对自我的追求依旧是不灭的。 “秦兵直髻,楚兵歪髻。” 秦兵的歪髻或许根源在楚国,属于芈八子带到秦国的楚文化。但在这里,是被秦昭提前带来的、最简单明了的军职划分法。 没有爵位的小夫都梳着扁髻,从圆髻始,就是有爵位的秦军士兵。 秦人尚右,发髻在右比在左的级别高。军衔从低到高,在发髻上的顺序就是从左至中下,再到右上,最后到头顶正中。至中后又还有区分:有帻巾的军衔爵位要高于裸髻,带冠的要高于帻巾,而双层冠高于单层冠。 如此操作,战士们的军衔职位便一目了然。 最“古板”的军阵对冲,所为的“大军压境”,指挥出现在大平原地势的战场上。军阵行军虽气势磅礴,但灵活机动性不足,受地形因素影响颇大。 兵家改变了战争的样貌,战争也不是回合制游戏,在战国的诸多战役里,大多数情况下,士兵们很难完整地维持队列。 更有甚者,建制被打散、指挥官阵亡、冲锋交战过后找不到原定的长官、短时间又要重新集结行军是常态。 而这时候,士兵们通常会下意识寻找熟悉的人,或者就近往高军衔士官身边集结,跟随他一起杀敌。 无论是支援巴蜀平乱,还是剿灭戎狄来犯,都不是大军阵行军的场合——虽然秦军中已有最小的群体作战单位,将士们散落各自为战的可能性很高。 等到将士们在战场上打散建制,最容易凭借发髻认出指挥官,最快恢复建制,而后就地再次集结组阵,尽快地恢复战斗力。 营帐隔绝不了烈日阳光,如同它阻挡不了军士们震天的操练声。 秦人不是好战,只是战争在招贤令之后,对秦人而言,完全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它和功勋挂钩,是普通人改变底层命运的良机—— 也是国家兑现封赏加爵政策后,提升国民凝聚力的契机。 他们在渴望战争。 确切地说,秦国上下,都在渴望品尝胜利果实的滋味。 秦昭收回视线,将脑中的各项细节又缕了一遍。 小到外伤救治、药剂配方、后勤保障,大到城防加固、军械升级、军队优化…… 秦国已经做好了准备。 准备向着它的霸业,迈出最坚定的一步。 * 日月流转。 人们在春天里收获,这一茬丰收的麦粒进了粮仓,秦人的脸上满溢着喜悦。 等到家里都打点完毕,他们修好兵刃,带好衣物,踏上征途。 丰年盈仓,士气高涨,后勤殷实,兵强马壮。 嬴虔统领入蜀平乱的队伍出发后,孙膑也在某天率兵没入茫茫的草野之地,灭戎忽然间就吹响了进攻的号角。 秦昭站在边陲之地的城墙上,望着再次抽条的新草色,遥望归期。游牧民族进犯中原总会选在秋季,而开春便是对戎狄讨伐的最佳时期。 更别说草原接连遭了好几次天灾,去年秋天与西戎接壤的边境城池都遭遇了最疯狂的入侵抢掠,但因墨家入秦诸多因素,边境城防军力上升不止一个等级。 加上边军反常地只守不攻,西戎根本没法将秦军拖进主场,虽偶有得手,但算算发动抢掠的得失,他们每前进一步,损失便又多加一成。 城墙下还有着战火残存的痕迹。损毁的拒马正被守城军士们捡抬清理,即使被打扫过,城下土壤上依稀能辨认出交战厮杀的血污。 ——是前几日接连来犯的游牧部族留下的败退痕迹。 第129章 距离孙膑出击已有些时日,戎狄的动向有些反常。 现下是春日,依照常理,绝非是游牧部族会出动的日子。但今日这座边陲小城,已经迎来不止一两波敌军进犯了。 秦昭回忆起这些外族人在战场上的凶相,他们像是疯了,每一次进犯都是燃尽生命、抛却一切的狂攻……草原上的部落虽然血性十足,但不意味着他们是愚昧的。 这群狡猾的对手不会做亏本的交易,如此战场交换,他们必定另有所图。 等等,据将士们的战后报告来看,这些外敌并非戎狄青壮主力,更像是带着余烬的老残弃子。 老残是相对而言,弃子是他们不要命的打法的解读:这群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想过回去。 有一些灵光闪烁。 秦昭几乎快抓住异常的尾巴了,却被疾跑而来的传讯兵打断。 “秦先生,城中有大事发生,请您赶紧前去商讨!” 大事? 接连的冲击都尽数抵御,现下还能有什么大事发生? 秦昭疾步走进城防指挥署,只见卫鞅面色凝重。 他一见人过来,便递给她一封书信,上面的墨字混着血迹。腥气未散,血是不久前才留下的。 “昭昭,仔细看看,我予你说道一二。” 秦昭里面张耳默读,纸上的内容叫她震惊。 “军机处有要员自戕,昭手中的便是他‘良心愧疚’的绝笔。” “鞅来此坐镇接应,便遭数次攻城,原来皆是恩怨所致……” “这盘棋,已经布局谋划良久,是变法的因,但鞅不认这个果。心有怨恨,鞅乐意他们正面报复,拿秦国国运来行此小人之事,鞅绝不姑息。” 秦昭在那些字字句句里,已然明了一切: 变法中被“立威”的嬴姓宗族,不愿揭过恩怨,誓要让卫鞅身败名裂于此。 不,不仅是这样—— “昭昭,膑曾与哦有言,军中层有段时日信鸽有异他心思缜密,应有所准备,但……” “依照纸上所书,有些战备或许早已被传给了西戎。” 秦昭瞬间捏紧了血书。 “鞅虽相信膑,但亦忧心会有变数,他那边还不知此事。行军在外,茫茫草原如何联系,真叫人——” “我去。” 秦昭记得孙膑所有的思路判断,记得他私下里说过一遍的路线,在推演里能猜到每一个分岔的路口他的选择。 骑射行进寻人,她是最好的人选。 第61章 秦·征伐 月行载着它的主人一路深入。 草色绵延千里,风一掠过,便摇曳起伏成浪。阳光落在油亮的草间,带起片片粼粼波光。霎时间,草原便不是草原,而是绿色的海。 如此景色,于春日或成一绝。 秦昭在草海上打马而过,无瑕欣赏草原风光。她倾俯在马上,月行脖子上的温度一点点融化着她寂寥的心。 为了隐蔽行踪、灵活机动,她是一个人出城的,孤绝得宛若易水边转身的燕赵义士。 秦昭费尽心机拔掉了嬴驷以身试法的旗帜,不想牵连出的是更加疯狂的局面……现下只能尽量去将盲目报复的后果降至最低。 父母的爱子之心无错,子犯法受刑,父母心中怎会不悲痛难捱已至心生怨怼、疯狂报复呢? 毕竟是嬴氏宗亲,不能奢求人人都是嬴渠梁,永远将秦国的利益摆在第一。人非圣贤,大义灭亲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 思及此处,那位自戕留书谢罪、揭露背后指使的军官,倒也算得上高尚了——宗亲于他有活命之恩,国君于他有知遇之恩,两两相较,他也只能以死相报了。 对于先前的选择,秦昭并不后悔。在离开城池前,她甚至还能开慰卫鞅:法是一起变的,好坏一起扛,做好各自的事就好。说来也有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法家子,头一遭在脸上浮现愧疚的神色。 秦昭想想便也明悟过来。历史上的卫鞅只有嬴渠梁站在背后,孑然一身,自是可以为理想奋不顾身。但现在,他的身边有了同行者,他那靶子似的作风,无可避免地会将射向他的明枪暗箭波及到友人身上。 真要如此细究,孙膑行军机密被泄密给戎狄,她秦昭哪里又逃得了干系呢? 尽管她已经足够小心谨慎了,尽量去寻找、提出缓和矛盾的强秦之法,但动秦国世家宗族利益的人少不了她,又怎么不被记恨? 变法产生的隐痛于此刻爆发,也不算太过突然。 嬴虔西去平乱,孙膑意欲伐戎,却找秦国国君要卫鞅来守城……秦昭甚至想过,军师自己是否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才做了如此安排。 卫鞅在此,边城无虞。即使出了这事,他也能迅速调整,对秦昭说出“朝野上的事交给我,我必予你们交代”,便连夜伏案,往栎阳国君那连拍好几封加急秘传。 卫鞅算是好脾气的人,他可以扮作君子,但不意味着他不会动怒。 栎阳暗处的人点燃了他心中的火。卫鞅的震怒,怕是会将栎阳的天色变上一变。 至此已与秦昭无关。 “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她相信卫鞅能处理好一切,正如他坚信她一定能在草原上找到秦国那支锋锐的骑兵。 …… 整整七日。 得亏近日天气晴朗,除开必要的修整,秦昭依旧孤身在草原上追赶了七天七夜。 第130章 赶路用的时间并不算多,真正耗时的还是寻踪觅迹。即使脑中有地图,有军师的行军路线,但孙膑扫尾的工作太过细致,以至于秦昭要搜寻许久,才能找到他们安营扎寨的蛛丝马迹。 等找到了踪迹,加上周遭环境状况,再对照曾经的沙盘推演,算上对孙膑的了解,秦昭总能摸对方向,奔袭寻找后又能顺利看到下一处地点。 月行真是一匹不可多得的良驹。 它低头无言,带着秦昭千里奔袭,带她绕过沼泽,与她作伴,给她护卫。 在秦昭吃光干粮、拿起弓箭打猎时,它甚至扬起马蹄震死了一只兔子给她加餐。更不说某日她一觉醒来,火堆不远处被马蹄铁钉进地里的蛇了。 春季的草原并不如它展现的那般无害。隐藏的寄生虫,暗处的蛇蝎,迷惑性的沼泽地带,看似清澈却早被污染的水源…… 秦昭边走被庆幸,她要求秦军掌握部分医疗卫生知识是正确的。草原和中原完全不一样,如若按照中原的习惯生活行军,这批骑兵怕是还未遇敌,就要被草原环境折磨一番。 没有因饮食水源造成的寄生虫病,有战场遭遇但没有人员折损,伤药救治很及时……秦昭在行军留下的蛛丝马迹里,读到他们目前为止一切顺利。 采下一束长草,在手中弯折思索,她不禁眉头紧皱。 如果军机早已泄露,先生他们的遭遇战不可能会如此顺利。认罪的血书不似作假,自戕的军官到底把什么机密传给了戎狄? 长草在手中折断,秦昭心中一慌,冥冥中有种预感,西戎似乎是故意的——似要将秦军引进更深的草原腹地。 诱敌深入? 那可是孙膑呀,他们有这个胆子和脑子? 或许一切的根源还在被传出去的机密上,“重要又不重要,以此敷衍外敌”——他们取得的,虽不是最机密的信息,但一定能给先生带来麻烦。 要快些了。 秦昭把断草扔在一边,翻身上马,向着下一地点前进。 …… 前方有厮杀声。 马鸣混着人声的嘶吼,将整个草原都震动了。 秦昭连忙翻身下马,控马侧卧,将月行藏在深草丛中。 她取下弓箭,伏低身子迅速冲上前方的山坡,匍匐藏好。头上的草环是天然的伪装,她小心翼翼地抬头,正好看见此中对垒的骑兵。 周边已有不少战马和人的尸体堆叠。秦昭在坡上仔细分辨,果然戎狄将青壮主力全数留在了草原上。 和变成遭遇的那几波外敌想必,眼下部族的凶狠残暴陡然升了个级,弯刀与箭支交织成最原始的血肉较量……秦军虽有伤亡,但阵型未散,士气依旧高昂。 不远的山头上,鲜艳的旗帜飞扬交错,随着旗帜的变动,下方的秦国骑兵开始了变阵。 此时两军的胶着距离早已不适合弓箭,部分骑兵们抽出马刀,在前方枪矛的冲刺压制的助攻下,急掠而过,狠狠地砍向戎狄的命脉。 一波冲锋回援,草上血色喷洒蔓延,不少敌军跌落马下,瞬间了无生气。 秦昭当即别过脸,面色煞白。她狠狠扣住掌下的草地,压下心中不断上升的恐惧。 在边境时,她尚且能躲在城中,不必直面暴力与血腥的时刻,直到战场被打扫得差不多了,在看一眼战争残余的尾巴。 但现在,风里的血腥已经压过草的味道,根本让她无从逃避。战争是生命收割机,断肢与血色,再看下去,她害怕今日会成为她新的梦魇。 等秦昭缓过来,再次鼓起勇气抬头,高处可见全局——远方视觉盲区的草色似有异样,是伏击的戎狄! 她迅速扫视这片战场,腹地正中双方正杀得眼热,秦骑在挥砍搏击中根本顾不得隐秘的动静……如果被那队戎狄伏军摸过来,形式正好的秦军将会被两面夹击。 秦昭强制自己冷静下来,她知道,孙膑绝不会犯这种错。 他领兵时能被抓住的破绽,一定不是破绽,是他故意放出的诱饵,就等着敌方上钩。 但,旗呢? 原先飘扬传递变阵指挥的旗帜,没有了! 秦昭连忙搜寻,她在三箭之地看到了指挥旗的边角,还有零散的马匹…… 心下一滞,她知道走漏的军机是什么了: 孙膑行动不便,变阵指挥传令,全靠那面在战场边缘高地上游走的大旗。 下意识地,秦昭吹出一声哨音。 月行得令,瞬间冲上坡,她起身翻身上马,向着折损的大旗扬鞭而去。 …… “报,军师,伏击已现——” “传令,变阵,准备收网。” “报,军师,令旗官全部遇袭,旗令已无人可传——” “八面旗皆倒?” “皆倒!” 孙膑冷笑一声,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这个废人无法身临前线,以旗做令,或可弥补一二,但目标太过明显,被针对也不意外。 但八旗尽毁,尤其他用的还是仪仗旗……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想必那段时间,军中夜间鸽子纷飞,大抵归咎于此。 只是,将旗令泄漏出去,是否太过潦草?把更机密的东西送给对方,才对得起在军中卧底良久吧。 “报,军师,旗复现——传令与军师的部署完全一致!” 第131章 孙膑一愣。 “几面?” “一面!” 他迅速推转轮椅出账。 远方,令旗打出变阵的指令,腹地中,秦骑中路出奇,正切戎狄伏击。 草原上,秦字的玄旗猎猎飘扬,分毫不差地传递孙膑此时的所思所想。 他瞳孔微缩。 是她。 “速传令,支援那面旗!” “不,我亲自去!” 旗杆握在旗令官手中,仿佛被焊在他手心一样。 秦昭到达此地时,身中数刀的令官气若游丝。她颤抖着去掰开他手指,取走令旗时,令官涣散的目光有重新聚集,凶神恶煞狠狠地瞪着她。 她瞬间又湿了眼睛。 此时秦昭一身戎狄扮相,不怪被秦军排斥。 她迅速扯下外袍和头巾,露出内里的汉家衣裳,用地道的秦国话说明来意,令官这才松开手。 羽箭破空而来。 秦昭连忙伏低身子,箭矢擦着她的脸颊中地,撕开一道血痕。 该死—— 那些游散击杀旗手的戎狄游骑根本就没彻底离开。 “快……走!传……令!” 令官猛地起身,为她挡住了身后的箭支。 她听到□□中箭声,听到捶死的呼气,听到完成最后使命的士兵眼中的光消散的声音。 但她不能回头,不能哭泣,甚至不能在接踵而至的泄露一丝恐惧。 抄起旗杆,秦昭失声迅速翻上月行的背。 环绕中心的战场,月行飞快扬蹄,在外围的高坡上,消失的秦旗又再一次复现。 心脏要跳出喉咙,泪水甚至刺痛了眼,旗杆的重量似乎超出了双臂承受的限度。 很重,很痛,呼吸变得困难,四肢逐渐麻木…… 秦昭将下唇咬出血来,只能以此换得片刻清明。她庆幸自己身体的记忆无比牢固,庆幸曾经陪着孙膑做过沙盘推演,庆幸能记得他每一步行军的指令风格。 而后将它们传递到双臂,迎着箭羽的呼啸声,一次次地将正确的军令传递下去。 她看到下方军阵收缩,看到秦骑奔出如雷,闪电般扼杀住敌军最后反击的希望。 不止哪里来的劲,她将旗帜猛地擦在地上,抽出马鞍附近的弓箭,转头就开弓三件速射。 几名追兵始料未及,应声中箭坠马。 秦昭回身瞬间,余光所见,追兵只剩下一人。 身后的人见此反而越发疯狂,他甚至吹了声口哨,拉弓回敬了秦昭一箭。 月行左右闪躲而驰,这支箭堪堪擦过她的耳朵。 一箭之距。 秦昭听得分明,那人用着草原部族的语言,赞叹月行是匹好马,更多的话她便听不懂了。对方明显留有余力的模样,像是草原上溜着兔子的苍鹰。她咬紧唇,强迫自己更加冷静。 几番交锋,秦昭的箭皆被他用刀劈止。 视线越来越模糊,臂力越发不稳。她知道碰上了硬茬,拖下去只能会更糟。 秦昭伸向箭囊。 箭矢只剩最后一支。 她勒停马,右肩的阵痛再也不能忽视。 伸手一摸,一支流矢,指尖一片血色。 怪不得,晕眩感是失血的的征兆。 紧张奔逃中尚未发觉,原来自己早就中箭了。 秦昭扯扯缰绳,月行喘着粗气,长久的奔袭,马也快到极限了。 她抚摸着它的脖子,给它一点安慰,希望它能在坚持最后一下。 追兵见此,也勒马,玩味地冲着秦昭喊话。 秦昭不懂他的语言,但她能看懂他的眼神——侵略十足的,要把猎物捉弄致死的眼神。 “昭昭啊,你是个女娃,永远不要怕。你一软弱,敌人就强了。跟着外公,杀、杀、杀!” “爸,她还小呢,学您那刺刀拼杀做什么?您要带她玩,打打杀杀像什么,还不如带她骑马去。” 秦昭忽地想起小时候和外公在一起的日子。每当国庆节或是大阅兵的日子,他老人家总会把存封的功勋章拿出来重新挂在胸前。 外公说苦都被战友们吃了,让他这个毛头小子从战场上活下来,看到了亮堂的未来。他不想忘记那些,他会带着战友的记忆好好活着。 爸爸妈妈不让她跟外公学刺刀,年幼的她虽然不懂,但会偷偷求外公教,让他高兴。 秦昭手中没有刺刀,只有一支秦箭。 她想活下去,就只能把这支箭变成刀。 她深吸一口气。 月行飞窜前去,发起最后的冲锋。 交锋,刀光闪过。 血色,箭矢穿喉。 重心不稳,秦昭从马上坠落,翻滚而下。 草色将她覆盖,背上有温热流淌,她最后有看到,最后的追兵在马背上捂住脖子,不可置信地看着生命的红色从指尖喷薄而出。 她确信她刺断了他的劲动脉。 她安全了。 世界只余下风声和草浪声。 好想,好想睡上一觉…… “昭——昭——” 恍惚中,秦昭听到了隐约的马蹄震踏,连着熟悉有又陌生的呼唤。 她拼劲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撑开眼帘,细碎的光争先恐后地冲进瞳孔里,亮得将世界都染成纯白。 思维在消退,好不容易睁开的眼又渐渐要合上…… 第132章 那一声声“昭”,似乎越来越近了。 有什么人狼狈地来到了她身边。 迷茫中,她好像看清了朝思夜想的那张脸。 真好。 秦军此战胜。 先生平安无事。 真好…… 第62章 【终】 秦昭像是被洋流裹挟这前行的一尾鱼,来去不随她意,在漫长的黑暗里被汹涌卷向未知。 她看不见,也无从感知。灵魂和身体仿佛被分开成两个个体,一切都是轻飘飘的。 手抬不起来,脚动不了…… 秦昭只能任由身后力道推着她不断地流淌向前。 有很多细碎的闪光从秦昭眼前闪过,她能听到一些声音—— “昭?昭!” “何至此……久昏不醒……” “秦医言无救,那天下之医呢?” “求秦先生救她!” 好像,有人,一直在呼唤她? 是谁呢? 急切又绝望,熟悉又陌生,是……是? ——啊,是膑啊。 嗯,“秦先生”?哪里来的秦先生?秦先生不就是她?但若是她的话,“她”不是正躺着吗?躺着的人还能自己救自个么? “……躺着?” 秦昭呢喃着抬起手,透明的掌心里透出层层叠叠的黑。她恍然惊觉,身体的自己在冷兵器的锋芒下,早已洒下一片血色。 ——是意识还是魂魄呢? 身后的暗流轰地穿体而过。在这片混沌里,秦昭茫然地停在原地,彻底失去了动力。 黑色一点点漫过来,从脚起,一点点将她侵蚀。如同将宣纸的一角伸进墨汁里,焦黑顺着纤维的纹理一寸寸染浸,覆写纸张的本白。 如果她完全变成黑色的话,大概就成了混沌中的一份子了吧。 “昭,求你,别睡了——” 秦昭茫然地伸手抹了抹脸颊,好像有什么温暖有湿润的东西滴在上面,溅落后,又碎成点点冰凉。 她看了看指尖,上面空无一物。虽然浅薄如幻,但指腹间还有水润的触感。 是眼泪。 顺着她的腿上爬的黑色似乎停止了。 霎时间,秦昭好像嗅到的海边暴风雨来临的味道。 “昭,等我——” “等我回来,■■……” 什么?你在说什么?要去哪? 那个词是什么?再说一遍—— 不要走! 秦昭抬头的瞬间,乍起的飓风似乎要将她生生撕裂了。刚平静下来的暗流顷刻间又再次涌起,这次,没有温柔可言。 每被冲击一次,就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被扯出来。秦昭死死地扼住手臂,将那些东西锁在怀里,这才勉强将它们留住。 秦昭像是被扔进碎纸机的纸张。她怀中抱了一大捧毛绒绒的蒲公英,四肢上的割裂与身后的湿冷在拉扯着将她分裂,唯有低头能碰到的绒毛,能给她些许一闪而过的暖意。 碰到蒲公英绒伞的瞬间,秦昭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握住她脚踝将她吓得半死的他,教她在战国安身立命的他,给她削木簪绾发的他,为她生生改了人生轨迹的他,默默注视着在秦国发光发亮的他,掌兵后偶显意气风发的他,最后最后一眼里双目绝眦却不见归鸟的他…… ——有人在等她啊。 ——不能倒在这里。 身上撕裂的伤口已经感觉不到痛了。秦昭咬着牙,抱着珍贵的记忆,死死攥住手掌。 右手的手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秦昭来不及细看,怀里的蒲公英瞬间向上飞散开。一簇簇小伞飘呀飘,以微弱的荧光,在混沌中为她铺开一道银河。 她伸手去追,强烈的驱动迫使那些锁住她的黑色后退。 被释放的人,穿过风云暴雨,将散落的蒲公英一点点收回去。 她在上浮。 萤火之光似乎越来越亮,亮到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流着泪拼命伸手去抓她绝不能放开的东西。 “伯灵——” 秦昭从榻上猛地坐起,喑哑的喉咙本能地喊出了什么。 但她根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晕眩感直冲头顶,令她眼前一片昏黑。 秦昭左手连忙支撑身子,指尖摸到的不再是虚无。 床铺的触感,晕眩与虚弱感,包括口中淡淡的甜味与苦涩,都令她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是她的身体。 ——她醒过来了。 昏黑与酥麻缓缓褪去,秦昭渐渐能看清寝被上的纹案,她慢慢地抬头,半开的窗送来四四轻柔的风,萌动的春意从窗框边上探进来,远处还有一两声清脆的鸟鸣。 是她留在春天里呢,还是又是一季春光了? 秦昭有些吃力地喘着气。仅仅一个扭头的动作,就让她的心肺被过度使用了似的。 她收合右手,宽松的寝衣袍袖下,她见到一只嶙峋的手背,不由地愣在那。 手心里有什么东西。 她奋力地抬手,翻转,摊开手心。 是一节早已干枯的植物茎秆,上面还未消退的些许红彤色,似乎昭示着它鲜亮的曾经。 迟钝沉重的大脑不由自主地开始搜索,在一阵昏眩袭来前,秦昭找到了答案: 是蒹葭初生时的红杆。 哐啷—— 铜盆落地的脆响引出久久不散的回音,吵的秦昭头脑发胀。赶巧的是,这噪声倒是把身体昏厥的势头生生吵没了。 第133章 “昭、昭昭?” 秦昭扶着床榻,吃力地回头。 带上冠的桑冉直挺挺地杵在那,动也不动,任凭那盆水将他衣袍打湿了大片。 秦昭见此,轻轻笑了笑。 她想要说话,发觉嘴里有什么压着她的舌头。她下意识张嘴吐出来,一团黑糊糊的小圆球就这样掉到塔下,滚出老远。 “秦先生,昭昭醒了,我家昭昭醒了啊——” 仿若大梦惊醒,桑冉拔腿边喊边往外冲,他甚至在门槛那摔了跤,得亏扶着门了,不然准以头抢地。 秦昭看他手脚并用的滑稽样,只觉春日的风都是暖的。 只是……秦先生? 似乎她这一睡,错过了好多好多呀。 秦昭自在边陲遇险昏睡,绝非一年半载。她错过的,又岂止“许多”一词可以形容概括的。 给她诊治的医者,被桑冉唤作“秦先生”的人正是秦越人。秦越人这名初听陌生,但只要将它与“扁鹊”挂钩,那便一点都不陌生了。 年过半百的医者细细为秦昭号脉,只抚须沉思,并不做言语。 桑冉附耳过来,秦昭才得知先前口中浸了蜜的药丸,正式出自扁鹊之手。她自重伤后一直昏迷不醒,背上的上是愈合了,人却因不能正常进食,日益衰弱下去。 后来墨家归秦,巨子与友半路遇上扁鹊,便一起结伴来了秦。幸亏有这位妙手神医在,便这小小的丹丸,生生将她的命留到了现在。 “醒来便好。稍作修养,女便能恢复如常。现下该服些粥汤,女先稍作歇息,越人去备汤药——快些恢复吧,秦某人想取诊金许久咯。” 扁鹊捻着胡子,放下秦昭的手腕,留下句不明不白的话,便带着喜色离开。 秦昭愣着被桑冉要求重新躺下,目送医者的身影消失。恍惚间,她似在门框里见到一片白色衣角。 许是知晓秦昭的疑惑,桑冉等她躺好,便在一旁轻声解释扁鹊的诊金,其实就是她留下的那些医书。请扁鹊为她诊治起,孙膑早已做主那些医书秦先生可以随意翻阅记录。 这位神医能有兴趣来秦,也是因为听闻秦国的新军医有了些不得了的医术。秦昭此番醒来,秦先生走路带喜风,想必困扰他多年的谜团终于有人能为他解惑了。 桑冉说完,又从秦昭昏迷后开始给她讲错过的林林总总: “戎”当真已不存在地图之上,“蜀”早已平定归顺。 灭戎原本只是戏言,却被暴怒的孙膑将它彻底实现。一句“秦国之粮草,无以养俘虏”,是以戎地原上草木腥三月,尸横遍野,鸦鹫环伺不绝。“无用之戎”皆命陨,只余能给秦国养马牧羊的“新秦人”。 为遮掩这滔天巨变,不让秦国引起四方警觉,卫鞅硬生生搔断了大把头发,又是搞舆论又是发谍报又是稳民众的,还真把这事正正当当地压下去了。 秦昭想想也能知晓那段时间卫鞅的境地是何等滋味:一个是打昏头的军师,一个是又皆传捷报的将军,一个是醒来扩充大半国土的国君,外面是虎视眈眈的魏国,内里还有使绊子的老蛀虫…… 想必卫鞅是痛并快乐地处理着如山的政务。但等事情过了,卫·大良造待·鞅还得被人找上门“清算”。 见秦昭视线落到自个身上,桑冉摸摸鼻子,心虚地说了卫鞅后来的遭遇——孙膑先以言辞为刀剑刮了一通,又被他桑墨侠套麻袋打了一顿——那半个月卫鞅脸上都是带着伤去上的朝。 泄露军机的人被严办不殆,但卫鞅对自己的伤只说是不慎摔的。 “昭昭别为此说话,冉不后悔所作所为,我和膑时时都在想,那一日卫鞅若不求你出城该有多好——” 言及此处,桑冉本想落在秦昭头顶的手,终是收了回来。看着消瘦得不成人形得秦昭,他又一次红了眼睛。 “就算传令被泄露了又能怎么样,对孙膑那家伙来说就不痛不痒,你怎么知他没留后手?卫鞅他怎么敢得啊,让你一个人去戎地!我很后悔,为什么没能跟你一起去边陲,我若去了,昭昭哪里要受这些罪。” 见桑冉又魇着了,秦昭连忙将手盖到他手背上。 “桑桑,和我能做多少无关,卫鞅知道的,那种状况下,拦不住我的——” 就算孙膑有一万种应对方式,秦昭还是会选择去到他身边,确定他安全无恙。和孙膑是否是战争天才指挥无关,只和她改了他的际遇,便再不能放下有关。 旗倒了,她也知道他还有鸣鼓吹角的指挥方式。但在战场上,军旗在,军心稳。 “军旗扛稳了,不能倒”,炮火里冲锋陷阵的外公一遍遍地说过,红色的旗子是他的精气神,只要看到山头的红旗在,就算被打散建制,周围只剩两三战友,他也有无边的勇气前进。 她想,那些被包围的秦军骑兵也是一样的,她想给他们希望,让更多的人能回家。 “是的,昭昭,你做得很好,没有人能比你做得更好了……只是,只是比起每天担惊受怕你会没了,我们都希望,你不要这么好……” 桑冉俯身,将头埋在秦昭的肩颈中。 她听着他的呜咽,只能举起无力的手,轻轻拍他的背安慰他。 生命是脆弱的,经不起摧残。 离别是痛苦的,每一次告别都是在死去一点点。 第134章 桑冉都这样了,那孙膑呢? 秦昭有些不敢想,从她醒来起,她心里最牵挂的那个人,变成她最不敢问及的了——为什么不是他守在身边,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不来。 秦昭闭上眼。 四季一个轮转。 有些人眨眼便是一年,有些人度日如年。 而她缺席的,远远不止一年半载——她让那个人等她太久太久了。 * 半月过后。 秦昭坐着轮椅,在小院中沐浴春日阳光。 从五谷到蔬菜鱼肉,从汤羹到饭食,通过近段时日的温养,秦昭嶙峋的手指总算肉乎了些。整个人看起来依旧瘦弱,但气色和精神明显好了很多。 是的,秦昭现在也坐上了轮椅。 长久卧榻令身体的机能倒退严重,虽然孙膑有吩咐她贴身的仆从帮她日日按摩四肢、活动关节,毕竟失去锻炼的时日良多。她离正常走跑坐跳,还有好些复健的路要走。 秦昭心态放得很开。毕竟曾经也是医生,她知晓有些东西急不得,只能慢慢来。 石桌上摆着一本医书,乃扁鹊亲笔所书。秦昭虽不擅长中医,但脑子里装了不少理论,碰到有所悟的句段多少也能发散几句批注。 书里夹杂着不少朱笔写成的小字条,古今医学的碰撞,这便是扁鹊最期待的诊金。 自秦昭醒来,她前前后后也见了不少人。 嬴渠梁、嬴虔和嬴驷一行是组团来的,慰问带到后便让她好好休养。 卫鞅是在一个晴好的傍晚来的,虽然差点被桑冉赶出去——他的话不多,只提了三坛秦酒,没有言语修辞,就在这方石桌上,他喝到月出星现。严以律己的法家子第一次在她跟前喝得烂醉,然后翘了一天班,罚了半月的俸禄。 桑冉也带着墨家巨子来坐谈过,巨子拥有着有趣的灵魂,秦昭与他相谈甚欢。 现在这方院子,留有贯通三间独立房舍的通道。中间这一户是秦昭的,桑冉在左,孙膑在右。 秦国的都城早已不在栎阳,现在这片真正属于秦昭的家舍,坐落在咸阳。 她真的睡了好久,久到秦国都迁了都,久到咸阳都已横空出世,变成秦国最欣欣向荣的城市。 半月有余,未见孙膑踪迹,亦未闻其音讯。亲朋伙伴们,都未曾主动在她面前提及他——也是奇怪,孙膑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她秦昭也不是什么易碎娃娃,怎么就成禁忌了似的,连提都没人提呢。 银杏叶像是一堆堆绿蝴蝶,扒在枝桠上扇动翅膀。 秦昭望着蓝天白云,听着风声,余光里又闪进一团白色的广袖。 秦昭偏头侧望,右边廊下不知何时站了位仙风道骨的老人。 ——是位未曾见过的生人面孔。 她来了兴致,转动轮椅,将石桌上的医书收到腿上,抬手相邀。 “既见是客,老先生何不来此树下坐坐?” “相见是喜,淑女可愿与老朽手谈一局?” 老人提起手里的木罐晃了晃,棋子碰撞出清脆的声响。 恰好,秦昭面前的石桌上,刻着十九路围棋棋盘的纵横线。 来客熟悉院落里的一草一木。 他是有备而来。 …… 落子无悔。 与其说是对弈,倒不如说是一盘指导棋。就算身体和思维处于最好的状态,秦昭真不能在这密不通透风的一招一式里讨到半点好处。 撑到官子完毕,秦昭额头上析出不少汗珠。不用圈地数目,她早就知晓自个输了一大截。 “毫无杀伐血气,搏命时又不含糊;聪慧有余,却思虑良多;有开天辟地勇气,却果敢不足,非要被逼一逼才来显山露水。女这般模样,倒像是背负着山岳走路……真真死脑筋,又偏生无怨无悔,还算不错。” “秦昭,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在我们目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老者的目光从棋局上移开,拢起衣袖,锐利的目光死死盯住她。 秦昭被那声喝责弄的有些恍惚。老者透过这盘棋,像是彻底看清了她,包括她不为人知的那部分。 “搅乱了这片风云,改换了天命,你究竟意欲何为?” 老人未曾掩饰,直接开门见山。 秦昭心里隐有所悟,她把因果串连了起来。 “无欲无为。老先生,谁说天命就是注定呢?为何一定要相信注定?所谓的命数就不能改一改吗?” “牵一发动全身……女未必不懂。一子动,满盘变。秦昭,你一抬手,怎能知接连而至的是幸是灾?” “老先生,未至之事,如何猜应都是空。我只选当下最好的,也愿倾尽全力,给予当下最好的。” “你的最好,就是最好?” “您的灾祸,便一定是灾祸?” 老者这才笑笑,抚摸着长髯歇了言语。他开始捡拾旗子,一一纳入木罐中。 秦昭见此愣了愣,也顺着帮忙收捡另一色棋子。 “秦昭,可知我是谁?” “是……‘鬼谷先生’吧。” “哦,我之名讳,原来女不知呀。” 老先生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秦昭有些哭笑不得,却也能猜到他老人家为何愉悦。 “女可知我那不争气的小徒弟现在何——” “膑没有不争气,孙先生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了!” 第135章 秦昭一本正经的强调,多少让鬼谷子有些牙疼。他们互瞪着对方,丝毫不愿让步。 人静,风起,叶动。老者嘴角的胡子耸了耸,最终摆手败下阵来。 陷于情字的人都是不可理喻的。 小徒弟有个处处愿意维护他的人,这场命换得令人叫好。 “昭心中已有猜测……膑此刻已不再秦国了吧。” “不错,是‘早已不在’。” “鬼谷先生的手笔?” “好说好说。” “为什么呢?” “宿怨不解,新缘难结。我那徒弟,能困住他的只有他自己——小女子不要瞪我,他背负的东西不解脱,你若受牵扯再来上这么一遭,我那徒儿可就真人活心死了。” 秦昭垭口。 片刻后,她一把抢过鬼谷子手里的木罐,泄愤似的往里面丢棋子。 “黑白无辜啊——” “鬼谷先生可不无辜,明明您都知道的,可您偏要让他受千般苦、万般罪……要人成长、变换国运,一定要用最痛苦的方式吗?” 鬼谷子长叹一气。 他拾起一枚白子,丢进秦昭手里的木罐中。白子在一众黑棋里分外突兀,恰似漆黑夜间里唯一的圆月。 擅长改写天下局势的老人,最不会的就是安慰人。 “所幸你来了,他就不会苦了。” 和落入黑棋中的白子一样,月是漫漫黑夜里最耀眼的光明。 “他……还是去了齐国是吗?” “女勿担忧,为师已给他铺好了路,你只管等他几载,我必还你一个活生生的孙——孙膑。” “素闻鬼谷先生能掐会算,昭在棋盘上已被您算尽了每一路……不如您算算,我接下来要如何走?”老先生刚起劲抬起右手,中指才碰拇指,便立即回过味来。他刚要劝说秦昭,便见她摇摇头。 田忌赛马,围魏救赵,桂陵之战、河西之战、马陵之战……接连无声的四字从她嘴里碰擦而出,惊得鬼谷子汗毛直立几欲伸手捂住她的唇。 “先生说得没错,我啊,却是个认死理的犟人,答应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他去齐国没关系,不过是再走一遭罢了。” “我说过的,随他行走,我终会去到他身边。” 秦昭挑起那枚白子,湿了眼眶,摇摇头失声笑笑。 “我不是月亮,他才是。” “太长时间啦,我舍不得让他等呀。” 齐国和秦国确实是两个完全不一样的国家。一个是衣整冠正的士子,一个像蓬发粗衣的莽夫。如此形容或许略带偏驳,却叫人不得不承认其中的巨大差异。 重返故土,被许久不曾听闻的乡音环绕,确是件令人欣悦的事。可真真沐浴在临淄的繁华下,孙膑又时时怀念秦国的粗犷了。 井然有序理应是孙膑喜欢的状态,一切都朝向最好的方向,不知怎的,一旦闲下来或是夜深人静时,他总能感到一种莫名的空虚。 这是在秦国时从未有过的体验。 那时的孙膑离复仇之路很远,远到他需要秦昭说出、做到“五年计划”类似的东西才能呆下去似的; 现在的孙膑离雪恨是多么近,从局势上看,正如师父所说,齐国确实是他能亲手斩除宿怨最快最近的地方。然而一日日临近与魏国、与庞涓交手的日子,他似乎已经没有那么兴奋与激动了。 不是不恨,而是除了仇恨,心里有了更多的东西能支撑人活下去。 师父说他的命被改写了,来齐地是将变更的命程又拽回去——多像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啊,落在交叉点上,成为棋局中的一环,就是他们生来的宿命。 秦昭握住了他,让他免于成为历史的棋子;现在那只手松了,他选择回到棋盘上,把注定的厮杀下完。 孙膑没有犹豫,自在战场上见到秦昭重伤,经历过几年都唤不醒一个人后,他就只想快些去除身上的枷锁,真正地自由。孙膑将永远留在和庞涓的决战里。他会把孙伯灵带回来,回秦国,回秦昭身边去。 这次换他去握她的手了。 想起私下里,秦昭总会打趣他,叫他“军师”。 现在,孙膑确确实实成为了齐将田忌门下的幕僚,是真正的军师了,但最想听的声音,反而听不到了。 重回齐地这些日日夜夜,孙膑反而更加理解秦昭当年为何犟着要把他拉去秦国。 在齐,所有人都会注意他的腿和脸,他只能做出谋划策的活。但在秦,他能住主将的营帐,能领着秦骑杀穿北戎,能在朝堂上看文武官互骂,能在咸阳的巷道漫步、停下来吃上一顿小食…… 他或许已经被染上了秦的颜色,因为秦昭是那么神奇,她让他在西北的土地上,能真正地像个人一样活着。 昭啊…… 你醒了吗?还好吗?会对我失望吗? 院落的围墙将天分割成四方的小块。 孙膑坐在轮椅上,看着天上的云动,不免生出几分被困樊笼的唏嘘。 “孙先生,门外有行商求见,说您一定对他们的货物感兴趣。” 门仆的通报打破了孙膑平静的独处。 他眉头微皱,谢客是早已传下去的命令,平日里也少有人来拜访他,更别提那些利字当头的商客。 他对自己在齐国的价值有正确的估量,从不觉得有哪方势力能看上他。 第136章 “不见。” “可对方说……他们是从秦国来的。” “哪里来的都不见。” “那您先看看这个——” 孙膑有些恼,门仆过界了。 幕僚说的好听是一回事,说得不好听就是门客,仰仗主家求生的一类人。仆役门或许不在在主家面前放肆,但私下里对门客不一定有多尊重。 残疾、墨字,虽说他客居此院时田忌口头上对仆役有过约束,他无心此道,睁只眼闭只眼,倒是让这些人越发以下犯上了。 门仆在袖口里摸索,一串崭新的刀币险些掉出来,他连忙手忙脚乱地将齐钱塞得更里面些。 孙膑冷哼一声,视线越发冰冷。门仆身子哆嗦一下,硬着头皮将一样东西递上来。“您看了这个要不见人……便立马去回绝。” 一枚簪子被放到孙膑膝上。 被惹恼的孙膑正要将物件掷出去转椅就走,手握住簪子时瞬间的触感让他迟疑了。 木簪,简单的样式,被人用了很久——出自他的手,他用它给一个人绾过无数次头发,怎么会不记得它的触感呢? 从秦国来的行商。 秦国。 握住簪子的手在颤抖。 他很久很久没有收到来自秦国的关于她的消息了。 “人在哪……” “啊?” “我问你让你递东西的人在哪!” 陡然拔高的威严声音将门仆下了一跳,一哆嗦直接跪伏在地。 “就、就在门外?” “请他们进来——不,送我去见他们!” 一门之隔,两个世界。 今日的阳光有些分外刺眼,和院里的冷冷清清不同,外面的临淄热闹得不似人间。 酒肆茶楼的旗幡,沿街小贩的叫卖,货郎满当当的挑担……许久不曾出门的孙膑有些恍然。 不远处停着一辆马车,收了钱尽心尽力传话的门仆说邀见的秦商就在那里。 孙膑有些口渴,心脏的声音有些吵,转动轮椅的手有些僵。 他自己慢慢地靠了过去。 车夫若有所觉,探过来望向他。 草帽之下,桑冉叼着草梗嗤笑的脸令孙膑愣在原地。 “哟,多久没见啊,膑,这就走不动了?要冉过来推你么?” 孙膑无暇听这熟悉的调侃声,某种猜想令他的心跳声盖过世间一切响动。 他死死盯住马车垂下的车帘,连手指在扶手上留下指印都没发觉。 车帘被挑起—— 天光为何能如此耀眼呢?晃得人眼里不自主地润泽起来。 “孙先生,天气晴好,可愿随昭去郊外游上一回?” 仅仅一个对望,世界失声。 他除了一个“好”字,便再也不会说话了。 …… 芦苇将水岸染成一片青色,水鸟自空中下落,入水划出道道涟漪。远山如黛,袅烟成云。 和秦地不同,齐国的山水田园要柔和许多,更适合入画。 孙膑许久没有享受过如此祥和的风景了,此刻予他而言,更像是梦一样。 不需要过多言语,双手交握就很暖心。也无需过多倾诉,一个怀抱的温度就足以代替太多。 马车里的温情延续到城郊。没有家国变迁,没有为什么,秦昭此行,似乎真只为带他外出一游。 秦昭铺好野餐布,摆好简单的水果吃食后就钻进芦苇从里去了。 桑冉带着孙膑挖了半匣泥回来后,就在不远处的树下草帽盖脸独自休息。 孙膑揉捏着泥团,不停在芦苇间寻找她的身影,生怕一切都是他日思夜想的幻觉。 昭醒过来了。 能跑能跳,能说能笑。 ——就是太瘦了,肢体还是有些违和,得好好再养一养。 对军情国情了如指掌的军师犯了愁: 齐国最好吃的食楼是哪一家,最养人的菜色是哪一种,以及前几次做军情分析时得的奖赏够不够让秦昭胖上一圈。 心里的念头不绝,手里的活也没停下。 不一会儿,揉好的泥团被孙膑捏出了形。他拿随身的短刀劈削树枝,简单地做了点工具,而后对着青葱芦苇里忽闪忽现的人,开始描画泥人的五官…… 熟悉的眉目在指尖复现,难得的笑意重回唇边。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人的一生都是在不断寻找的旅程……何其有幸啊,能在千万人里,寻到如此独一无二的你。 “呀,这做的是我?膑,你还有这绝妙的手艺呢!” 秦昭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手里的泥人几近收尾,孙膑一看她手上满是芦苇的汁水,放下泥人牵起她的手,抖抖衣袖,露出白色的内里,好不在意地去给秦昭擦手。 秦昭拿起泥人,试着和它摆出相同的表情。孙膑无奈,招呼她换只手让他擦。 “怎么弄成这样?不过童稚些……没什么不好。” “才不是玩闹,我去找回礼去了。” 干涸的植物汁液光凭布衣是擦不掉的,肉色的指节上交错着枯青,鲜亮的红色茎杆被秦昭放在了孙膑手里。 蒹葭初生时的红杆,鲜亮红润,世人多以“彤管”谓之,视它为寄情之物。 他离开秦国时,寻了节彤管放在她手里; 第137章 她来到齐国后,专门来这里找了节赠他。 静女其娈,贻我彤管。 现下已是蒹葭苍苍,亲找能找到这节彤管,大概是废了不少功夫。 孙膑拾起红色的茎节,珍宝似地收在掌心。 远处,有婉转的歌声飞来,柔软的曲调,恰似水上粼粼的波光,晃到人心里。 秦昭在孙膑身边坐下,把头靠在他肩上,和他一起眺望远方。 眺望歌声的来处。 “膑,这是诗还是乡野小调?” “是齐风。” “好可惜,我听不懂齐语——能给我唱唱吗?” “……” “很难?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我发誓:无论什么样,我都觉得世界第一好听!” “不算难,只是……” 孙膑克制着收拢手指,以防自己紧张之下,将秦昭赠予的彤管捏碎。 要怎么告诉她呢?这首齐风乐调悠扬,却是手用词热辣露骨的求爱恋歌——不是不敢唱,真唱出来,他怕她会被吓跑。 “膑,小气量。” “词……日后再唱与你听。” 他叹了口气,点点她的额头,终究开了口。 只有轻声的哼唱。 芦苇连绵摇荡出层层绿波,他在这里给她留了首缠绵悱恻的无词歌。 “膑,见你之后,我就回秦国了。” “好。” “你有要做的事,我知道。但你留下我就走,罚你没我陪了。” “好。” “其实没有不想陪你,无从下手是一个,我也有想做的事是另一个。” “好。” “我看齐国有‘稷下学宫’,魏国有‘河西学府’,我在秦国弄个‘渭风古喻’如何?我要收罗各家名著,还想在做回‘图书管理员’。” “好。” “等你办完事回秦,罚你给我写兵书充库存怎样?” “好。” “再做个泥人吧,这个留给你——我要一个你,能摆在案上的。” “好。” 有情人不说再见。 等到宿怨清算,新缘的线便会被续上,牢不可破,千里来牵。 …… 从桂陵之战到马陵之战,史书上薄薄几页记载,难填他们的一生。 河西之战里,秦国抓住机遇,进军击魏。 原本一生东出无望的嬴渠梁,竟在这一战里成功收复了河西之地。秦国的历史,从这一刻起便拐弯导向了更加光鲜的未来。 …… 秦昭停下笔。 她揉揉酸乏的肩,身后的书架上,各家各派的专著一点点填满了空虚。 纸张与印刷是最好吸纳贤良的途径,战国诸子百家,谁能抗拒能在秦国著书立传讲学传播的诱惑呢? 算算日子,自齐国别后,虽时有书信往来,但与孙膑又是几载光阴未曾见? 秦昭看看书架上的书籍,颇为欣慰——和孙膑在战场上大放异彩相比,她这也不算虚度光阴。 舍外鸟鸣不绝,今日的喜鹊颇有些活跃。 “我警告你啊,再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冉可就对你动粗了!” 似乎,桑冉和什么人吵起来了? 秦昭提步出门去探——神情激动的桑冉正拿着扫帚赶人,等她定了神,朝思夜想的人终于舍得从梦里出来了。 他就算双手提着大雁,刚猎的活鸟在他手里不停地挣扎。 笤帚与灰尘齐飞,滑稽的场面在他淡然的神情下仿佛不值一提。 他看到她的时候,眼睛这才亮了。 “秦昭,孙伯灵以余生相邀,你可愿再拐我一回?” 她想,这是她这些年来,听到的最美的一句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