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南北》 第1章 [古装迷情] 《关山南北》作者:锦绣灰【完结】 【文案】 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她遇见了自己一生一世的孽缘。 八千里路江湖,十二年来家国。 今日崖山一战,你死我亡,了却君王天下事,不求生前身后名。 我心如日月,昭昭此河山。 1.架空南宋,部分人物有历史原型 2.bg,北燕世子x南宋少侠,相爱相恨相杀 3.武侠正剧,不以感情线为主,篇幅较长,情节慢慢展开 4.隔日20:00更新 我的围脖:人间锦绣皆成灰 请大家多多关注,有关花絮,未放送设定,抽奖,新文通知的消息,会第一时间告诉大家的。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江湖 相爱相杀 朝堂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阿英,颜玉央,裴昀│配角:谢岑,赵韧│其它:家国天下 一句话简介:关山易过,人世难渡 立意:我心如日月,昭昭此河山 ================================== =第一卷:日暮苍山远= 第1章 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日落时分,白日里晴空如洗的天忽而阴云密布,云层深雷声阵阵,山野间闷热无风,眼见倾盆大雨将至。 子午道上,一粗壮黝黑的汉子正匆匆赶路,汗湿赭衣短打,足下草鞋生风。行了数里,转过一个山坳,忽见前方不远处矮坡之上出现了一栋房屋,掩映在扶疏树木间。 小楼陈旧,酒旗发白,檐下两盏泛黄的灯笼还未点起,门楣上匾额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南北客店。 石元庆心下一喜,加快脚步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客栈大门,破锣般的大嗓门嚷嚷着: “掌柜的,快快拿两碗凉浆来解暑!这鬼天气,蒸死爷爷我了!” 店伴迎客上前,点头哈腰道:“这位爷里面请,凉浆即刻送到。只是今儿个咱小店客多人满,实在没空地儿了,您老要是不介意,可否这边凉席上将就将就——” 石元庆抹去头脸上的大汗,这才发现这客栈不大的厅堂里挤挤挨挨装了三四十个人,不说桌椅全部坐满,就连地上也铺了好几张草垫凉席挤上了人。 “他奶奶的,这是赶集还是吃席?”石元庆瞪大双眼,一把抓住店伴胸口,怒目而视,“你开店卖酒的,敢让爷爷我坐凉席?!” 瘦小的店伴鸡崽儿一般被提了起来,脚不沾地,一边拚命蹬着腿一边求饶: “爷爷饶命,爷爷饶命!小的这就去求求其他客官,给您老拼张桌子,您老快消消气!” “三弟——”此时厅堂东北角有人扬声唤道:“我在此!” 石元庆抬眼一瞅,喜道:“吕二哥你到了!” 随即抛下店伴向那人大步走去。 店伴跌在地上捡回一条小命,连滚带爬的去后厨舀凉浆,临走时冲东北角瞧了一眼。 被石元庆呼作吕二哥的是个干瘦的中年男子,着长衫戴儒巾,却不显斯文,唇上两撇细须,身形耸肩驼背,说不出的形容猥琐。 他和人拼桌而坐,细心给三弟留了个位子,石元庆大大咧咧坐了下来,兀自忿忿道:“这荒山野岭,哪来这么多打尖住店的?挤得这屋里比野地里还闷!他奶奶的!” 吕策伸指抹了抹短须悠悠道:“秦岭七十二峪,子午峪是昔日京畿要道,而今宋燕交界,纵使李唐不复,仍是人来商往。不巧今日来了位贵人,主仆几人将楼上客房雅阁统统包下,又碰上了这伙打关外来的舞乐班,可不是无处下脚?” 石元庆顺吕策所指,环顾四周,只见厅堂里客人虽多,却着实泾渭分明。西南角三三两两坐一起的明显是过往的行商散客,而剩下三十来人却是一伙,衣着大同小异,有老有少,其中还夹杂着几张胡人面孔,露出乐器长幡的行李大包小裹堆了一地,更有十二个着轻纱彩衣的小娘子,或娇俏或清丽,正旁若无人谈笑不停,引得旁人纷纷侧目。 连他身边同桌的也是两个乐班的小娘子,他那结拜二哥一边假装正经地嘬茶,一边贼眉鼠眼地偷瞄。 石元庆愣了愣,忽而反应了过来,跳脚爆叫:“有人将客房全包了?那咱兄弟俩今夜睡哪里?” “马厩、柴房、牛棚、猪窝任君挑选!” 只见一道桃红色窈窕身影掀起布帘自后厨走出,虽是半老徐娘却也风韵犹存,眉梢眼角带着热辣风情。 女子将手中托盘放在石元庆的面前,倚在桌边似笑非笑:“你石三憨若是还不满意,想住后院茅厕也可。” “少戏耍你爷爷我!” 石元庆被叫了诨名,且羞且怒,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酒碗里凉浆泼洒出一半,惹得坐在对面的绿衣小娘子惊呼了一声。 “准是你这钻进钱眼里的骚狐狸又崩了人家银子,认钱不认人的贼娘们儿!” 胡胭脂笑意盈盈道:“认了钱当然就不认人了,有本事你石三憨也出银钱包下客店,老娘也把你当菩萨伺候得妥妥贴贴,还保管你快活赛神仙呢!” 说着兰花指捋过鬓边,向石元庆抛了一个媚眼。 要说这子午峪南北客店的老板娘胡胭脂,在道上也算有些名号,毕竟一个女子敢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荒郊野外的地界撑起一家客店,手腕自是不俗。只是若想要黑白两道都混个平安,难免是要牺牲色相,卖些皮肉,可这胡大掌柜来者不拒,乐在其中,难说究竟是谁吃了亏,谁得了好。 第2章 石元庆脸色涨红,拍案而起,“谁稀罕你这骚狐狸伺候?少把爷爷跟你那些个奸夫姘头混为一谈,仔细爷爷把你这身狐狸皮剥下来!” “老三莫气,老板娘不过是玩笑。”吕策拉住石元庆,对胡胭脂嘿嘿笑道:“胡老板可就别消遣我这一根筋的三弟了,若真是良宵难寐,小可替掌柜的一暖枕席可好?” 胡胭脂旋身躲开了吕策轻薄的贼手,掐腰似笑非笑道:“就你这骨瘦如柴的小身板,仔细将自己榨干了精气,想上老娘的床,先去阎罗殿多投几回胎吧!” 吕策收回手悻悻的摸了摸胡子,嘟囔道:“暖不了枕席,暖暖肚肠也好,便请老板娘给咱上两碗鸭肉馎饦吧。” “鸭肉没有,本店今日荤食一概售罄。”胡胭脂斜眼瞧他,“只有黑面炊饼,青菜冷陶,你兄弟俩吃是不吃啊?” 本来被吕策劝下的石元庆听罢登时大怒:“什么青菜炊饼?连丝油花儿都没有叫爷爷怎么下咽?你这见钱眼开的骚狐狸,是不是把好酒好肉全卖给楼上的腌臜货了?你——咳咳咳,咳咳......” 他正破口大骂,忽而一丝疾风扑面,喉中一噎,继而咳得红头胀脸,赤中泛青,眼见就要断气。 “老三!” 吕策一惊,急忙上前,伸手在他胸口穴道巧力一拍,一拍不成又拍了两拍,连拍数下,石元庆这才把气喉中所卡之物吐了出来,掉在地上圆溜溜的转了两圈,竟是一粒炒黄豆。 吕策眼中精光一闪,迅速环顾四周,尖声道:“不知是何人出手伤我三弟?暗箭伤人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几人这番吵闹,早就引得其余客人围观,此时听他所言,不禁又惊又疑,面面相觑。 同桌的绿衣小娘子好奇的问石元庆:“喂,黑大汉!刚才当真有人偷袭你吗?” 石元庆心有余悸的喘着气,闻言怒起,嘶哑着大嗓门吼道:“哪个兔崽子偷袭爷爷我?!” “啧啧,好大一阵狗吠啊!” 一道慵懒的声音自头上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二楼栏杆处不知何时坐了个黑衣男子,发丝凌乱胡子拉碴,颇为不修边幅,他捻起一旁小碟里的炒黄豆在手中掂了掂,似笑非笑道: “吃东西也堵不住你的狗嘴,怎么样,你小爷这盐炒黄豆味道如何?” 方才那颗黄豆夹杂巧劲,准头精确,若是其他暗器,石元庆怕不是要命丧当场了。吕策心知对方武功不低,不敢轻举妄动,只略一拱手,沉声道:“不知阁下是何人?我兄弟二人缘何得罪了阁下?” 男子摇了摇手里的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哈哈笑道:“小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上官尧是也!疯狗乱吠扰了我家公子清净,小爷自然要出手教训!” 石元庆素来性子暴烈,哪忍得了这般辱骂,大跨步冲上楼梯怒吼道: “爷爷我今天非要活撕了你这小兔崽子不可!” 上官尧便是连眼角都不屑多抬一分,好整以暇将手里的一把黄豆抛出,正巧散落在了石元庆落脚的地面,石元庆脚下一滑,失了平衡,歪歪扭扭从楼梯上滚了下去,直摔了个四脚朝天,地动山摇。 客店里旁人多是忍俊不禁,却不敢出声。胡胭脂看热闹不怕事大,噗嗤一乐,拍手道:“好一招倒栽狗熊!” 吕策上前扶起石元庆,责骂道:“你这憨货,根本不是那小子对手,人家好心留手,你切莫再纠缠不休!” 石元庆晃了晃摔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瓜子,只觉额头一热,伸手一抹,发现流下血来,当即怒发冲冠,根本听不进义兄的劝阻。他一把推开吕策,操起腰间别的双板虎头斧,口中哇哇大叫着再次冲上楼梯。 这一斧冲着上官尧当头劈下,显然是要将他劈个脑袋开花。 只见上官尧冷笑一声,右手手腕一转,身边长剑入手,刃不出鞘,抬臂一挡,便稳稳将斧刃格在半空,任石元庆如何呲牙咧嘴的使力都无法再压下一分。 两相僵持间,上官尧臂间一抖,轻松将石元庆震开,随即手握剑鞘成掌,拍在了石元庆胸口。 石元庆只觉胸口有如巨石重击,登时口喷鲜血,身子如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自二楼而下,穿过厅堂,直冲大门而去。 在这当口,好巧不巧正有人自门外步入客店,石元庆的脑袋正冲着那人的脑袋,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两败俱伤。 “三弟——” 吕策武功低微,飞身相救已是不及。 厅堂中众人惊呼不断,舞乐班的小娘子们挤作一团,将眼睛闭起,生怕瞧见那骇人一幕。 那门外来人见当空飞来巨物却并不惊慌,电光火石间迅速反应,右手按住石元庆头顶,左脚踢上石元庆腹间,身子顺势圆转,一招神龙摆尾泄去劲力,毫发无损的将个黑壮汉接了下来。 四下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好!” 绿衫小娘子一声喝采打破僵局,众人回过神来,这才向那来人看去,不由更是惊诧。 这徒手接人者竟是个高挑清瘦的年青姑娘,她一身青衣劲装,背负一柄破布缠裹的长剑,脸上素面朝天,几分风尘仆仆,五官平平无奇,唯有眉宇间十足疏朗英气,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淡漠沉静,目光所扫之处,叫人心中不自觉一凛。 “兄台你可无恙?” 第3章 石元庆被那一转之势抛在了地上,坐了个屁墩儿,天旋地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抬头间对上女子的眼眸,一时讷讷说不出话来。 女子见他不答,也不多问,转身环视了一圈人满为患的厅堂,看过二楼事不关己看热闹的上官尧时微微一顿,也未理睬,迳自扬声问道: “店家,可还有空处叫在下将就一宿?” 胡胭脂摇曳生姿的走了过来,将这女子上下打量,玩味地笑道:“姑娘真是好生英气!奴家这店里局面你也看在眼里,若不嫌弃,大房通铺歇上一晚如何?” 女子不甚在意的点点头:“那便叨扰了,还请小二哥将我门外的马牵去马厩喂口粮草。” “诶诶,小的这就去办!”店伴闻言点头哈腰的出了门。 “姐姐!这位姐姐你坐我身边来!”绿衫小娘子站起身不住的呼唤道,“这边有位子!” 现下大堂确实只有那一处有空座,青衣女子便抬步向东北角走了过去。 绿衫小娘子对她十分好奇,不等她坐稳,便一声接一声的问道:“我唤玉腰奴,姐姐叫什么名字?姐姐力气好大!可是会武?方才如何将那个黑大汉接住的?” 此时吕石两兄弟也一齐走了过来,石元庆黝黑的脸上涨得通红,却也干干脆脆冲青衣女子鞠了一躬,憨声道:“石元庆多谢姑娘救我这条贱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吕策也拱手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日后若有差遣,我哥俩个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女子在几人热切目光下,顿了一顿,淡淡开口道:“我叫阿英,举手之劳,不必言谢,两位请坐吧。” 第2章 轰隆隆一阵震耳雷声,夕阳西沉,夜色来临之际,这场磅礴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客店上灯了。 胡胭脂回到柜台里打着算盘看账,上官尧依旧斜躺在栏杆处有一搭没一搭喝着小酒,石元庆虽心有不甘却也自知技不如人,被义兄强摁着坐了下来。其余客人们该吃酒吃酒,该打牙祭的打牙祭,只那舞乐班的班主穿梭在那群小娘子中间,一会儿给这个倒杯茶水一会儿给那个端盘糕点,虽为一班之主却没有半点架子,伺候众人伺候得慇勤。 方才那场混乱的纷争,来的快去的也快,便如这暴雨落地一般,流散无踪了。 阿英本是避雨而宿,无意介入南北客店中是非,却被玉腰奴拉着叽叽喳喳将前因后果倒豆子般讲了一遍。 小姑娘豆蔻之年,活泼胆大,讲了旁人,又讲自己。 “我们舞乐班名叫‘金玉和’,本在关外经营,这些年河西兵荒马乱,前些日子蒙兀人又打起仗来,好不安生。班主索性带着我们入关,来中原见见世面,说是要去临安府,大宋富庶繁华,想必是极有趣的。阿英姐姐,你要去往何处?若不是紧要事,和我们同下江南可好?” 阿英只静静听着,甚少应声,开口也是不多言: “我去华山。” 一旁吕策心中一动,正要开口,石元庆却是大大咧咧的将他心中所想嚷了出来: “阿英姑娘可是上太华派给宁掌门吊唁?咱哥俩也是!” 阿英颔首,玉腰奴好奇凑了过来:“是死了人吗?那宁掌门是谁?” 吕策有意在小娘子面前卖弄,不知从身上何处摸出了一柄破旧折扇摇了起来,装腔作势道: “宁掌门不就是太华派掌门宁无涯?诶呀呀,你这关外来的小乐伎孤陋寡闻,连中原江湖这等泰山北斗都不曾听过,吕二哥今日便来给你说道说道!” “话说天下武林英雄辈出,公认魁首便是‘一僧一道一儒仙’,一僧乃是东海宝陀山大光明寺,在高宗年间因救驾有功,被敕封为五山十刹之上,天下佛门之首;一儒仙系姑苏谢家,簪缨大户,名门望族,江南武林第一世家;而这一道正是西岳太华派。” “六十余年前,太华真人湛紫光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在佛武会上力挫天下群雄,与大光明寺四大金刚之首的一空大师和姑苏谢家家主谢清逸打了个平手,一举名动江湖。而后其便在华山开宗立派,门下六弟子绰号玉清六真君,个个人中龙凤。宁无涯掌门正是太华真人的二弟子,道号天梁子,自十多年前太华真人仙逝后执掌宗派,武功绝伦,侠义心肠,乃是武林中不折不扣的一代宗师,奈何天妒英才啊——” 五日之前,华山讣告一夜间传遍天下,天梁子宁无涯撒手尘寰,羽化登仙。 说到此处,吕策刻意停顿了一下,果见众人唏嘘不已。他这番抑扬顿挫的说书,吸引了不少客人凑过来旁听,他抹了抹胡须,颇为得意。 一鹅黄衫小娘子出声问道:“既去奔丧,那你二人是太华山弟子了?” “这......倒不是。” 一白胖货商问道:“那便是与宁掌门有旧?” 吕策讪讪:“不敢高攀。” 一高瘦乐师冷笑:“原来是无名小卒去蹭吃白席的!” 石元庆一瞪眼:“咱兄弟俩是敬仰宁掌门为人,去他老人家灵前叩首上香,哪家吊丧还分三六九等,轮到你放狗屁?!” 那乐师瞥了眼石元庆腰间板斧,悻悻不再敢出声,躲到了人群后面。 舞乐班班主何密及时出来打圆场,“莫伤和气,莫伤和气,来来,我给诸位倒茶......诶!玉腰奴你怎地又偷吃了一盘荷花酥?仔细夜里腰间长肥膘!” 第4章 吕策哼了一声,忿忿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做隐瞒了,其实我们俩兄弟乃是黄河帮弟子,北燕官府通缉令榜上有名,诸位说我二人够不够格去太华山灵堂拜上一拜?” 阿英闻言抬眼瞥了他一眼。 玉腰奴一边躲着何班主将最后一块荷花酥塞进嘴里,一边含糊不清的问:“黄河帮是何门派?” 她懵懂无知,身边却有其他人已是惊呼出声: “黄河帮可是北方第一大帮!邢老帮主威名远扬,比那天梁子也不遑多让!” “原来二位是黄河帮的英雄好汉!失敬失敬!” 却说那黄河帮本是昔日关中一带,倚仗漕运为生的一帮子纤夫脚力,实打实的苦汉子,为反抗贪官恶吏的欺压,不得已合众而立。后来势力渐大,广纳帮众,上至贼盗游侠,下至乞丐叫花,虽多是贩夫走卒,市井之徒,却都秉持“忠义”二字,可谓是小节有损,大节不亏。及至现今帮主开山掌邢飙,更是带领帮众与那北燕朝廷誓不两立,几番刺杀伏击燕廷官吏将领,悍不畏死,委实叫人钦佩! 听得周围高赞,吕策颇为得意,装模作样摆摆手:“诸位抬举了,不足挂齿不足挂齿,都是帮主他老人家和其他兄弟的威风,我二人还远远不及。不过话说回来,我与三弟同太华派也并非毫无干系,三年前北伐之战,诸位可知晓吧?我二人和一众帮中兄弟曾追随老帮主,一同在宋军中冲锋陷阵,奋勇杀敌,我三弟身上这疤便是那时落下的!” 他指着石元庆的手臂上露出的歪歪扭扭蜈蚣般刀疤道。 “我知!”一个猎户霍地起身,“谁不知道当年北伐之战!那武威侯裴安元帅用兵如神,裴家军气势如虹,杀得燕狗落花流水,一口气打到了开封城外,眼看就能光复失地!可惜啊可惜,紧要关头裴元帅战死沙场,大宋兵败如山倒,最后还是没能还于旧都。” 白胖货商嘟囔:“可我怎地听说是因那裴侯爷不听调令,延误战机,还有通敌叛国之嫌,在聚贤镇让阵前督军的太子都叫燕人俘虏了去,这才功败垂成?” 阿英低头默不作声,只微微捏紧了手中茶碗。 “放屁!”石元庆爆喝一声,壮臂一伸将那货商提道面前,怒道:“开封府大战本是我等优势尽占,偏就那赵官家贪生怕死,强令撤兵,致使三军溃败。裴元帅夫妇和长子儿媳战死沙场,裴家军伤亡惨重,侯府满门忠烈,如何通敌?如何叛国?” “这这这话也非出自我口......”那货商吓的脸色更白,唯唯诺诺道,“是那官家下旨将武威候府抄家刺配的?与我何干?” “呸!那狗皇帝昏庸懦弱,宠信奸佞,对燕狗俯首称臣,害了裴侯爷一家,要叫爷爷我哪天逮到机会......” “老三,莫又发憨!” 吕策制止了石元庆的怒吼,心有余悸的抬头瞧了一眼二楼,生怕那黑衣煞神上官尧又发作。 石元庆对二哥之话言听计从,虽心有不甘但还是将那货商扔到了一旁,恨恨的坐了下来。 “咳,虽然北伐之战落得个兵败议和下场,但我兄弟几人却是实打实在裴侯爷手下听过差。而这裴侯爷虽为官宦子弟,少年时却曾在江湖学艺,正是拜在太华山宁无涯门下,故而我们兄弟俩与这太华派怎能说是毫无干系?” 吕策铺垫这许久,终于慢悠悠将因果讲清,可惜大家并不买账,倒对当年的宋燕之战颇感兴趣,不住问东问西。 一时那猎户问当年渡江之战的情形,一时金玉和的小娘子问那裴元帅是否英俊威武,连何班主都忍不住向他打听现今这局势究竟安不安生,去往江南哪条路走得通些。 吕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得是天花乱坠,吐沫星子横飞,临安城里茶楼最出名的说书先生听见也是要自惭形秽。 阿英初时还听了几句,后来见他越说越离谱,无奈摇了摇头,兀自低头吃饭。 忽而一道铮铮然琵琶声插如这七吵八嚷的人声中,犹如穿云刺雾,石破天惊。 只见舞乐班坐在角落里一直不出声的那红衣小娘子,不知何时抱起了琵琶。许是有胡人血统,她高鼻深目,虽称不上貌美,却有几分凌然孤傲之气,她闭目垂手,十指轻拨,一首塞外《龟兹曲》飘摇而出。 诸人具是不解其意,只有玉腰奴嗤笑了一下:“准是她又嫌大家聒噪了,世上就她一个最清高。” 她扭头对阿英甜甜一笑:“姐姐,你可知我们乐班为何要叫‘金玉和’?便是因我玉腰奴的舞,和她金蕊的乐,今日我便要瞧瞧,是我的舞技胜一筹,还是她的乐技高一着!” 说着身如游鱼般滑离了桌椅,随着乐声舞动了起来。 琵琶声清脆跳脱,她的脚步合着节拍旋转蹬踏,竟是一支胡旋舞。 乐班的人显然对金玉二人时不时的针锋相对司空见惯,甚至乐见其成,一见她们又斗了起来,乐师相继拿起手边吃饭的家什加入其中,舞娘们不愿玉腰奴一人独领风骚,亦纷纷下场争奇斗艳。 顷刻间,手鼓与排箫相和,筚篥与胡琴共响,小娘子们如同穿花蝴蝶,在人群中起舞翩翩。 有那如吕策一般好色之徒,在舞伎经过身旁时试图动手动脚讨些便宜,却被那些身姿灵活的小娘子以巧劲轻快的挣脱,顺便回头抛了一个媚眼,叫人无论如何也生不起气来。 第5章 华灯初上的荒村野店,南来北往的客人欢歌笑语聚于一堂,夏日的闷热、窗外的暴雨和赶路的疲惫,在这一瞬似乎都远去了。 阿英望着那身姿灵动的绿衫少女,一时恍然。 她上一次见过胡旋舞,似乎已是五六年前了,那是临安城正月十五上元夜,西子湖畔丰乐楼,宝马香车,胡姬美酒,火树银花,笙歌不夜。 鲜衣怒马少年郎,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如今,物是人非。 她不禁倒了一杯桌上烈酒,闭目缓缓一饮而尽,咽下满腹怅然苦涩。片刻后再睁眼时已是平淡如水,波澜不惊,仿佛这一举动,已是做过千百次一般的娴熟。 . 楼下歌乐热闹非凡,楼上之人尽收眼底,上官尧正挂在栏杆上看得津津有味,身后突然有人幽幽道: “公子叫你出来是平个清净,怎地楼下还越发吵上了?” 他回头,只见从房中走出个布衣布帽,白净面皮的书生,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又显到你杜衡做应声虫马屁精了?”上官尧打了个哈欠,不紧不慢道,“方才公子说的可是叫那阵狗吠消停些,而今是这群小娘子在吹拉弹唱。我可是怜香惜玉之人,叫我出手,非得再加价钱!” 杜衡斜了他一眼:“敢跟公子讨价还价之人,你还真是第一个。” “哈,有本事便找到天下间第二个快过我手中剑之人,我二话不说走人!” “好了,闲话少说,可有异常?” “小猫三两只,唯有那女子还有点门道。”说着努了努嘴,杜衡顺势看见了坐在众人中的阿英。 不需上官尧多说,杜衡便知他指的是这人,也只该是这人。世间总有这种人,也许相貌平平,却有卓然傲骨,一眼望去,鹤立鸡群,木秀于林。 “怎么说?” “你可瞧见了?她不是佩剑,不是持剑,而是背负剑。” “那又如何?” “背负剑拔剑不易,世上负剑而行之人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是个道士;要么,她对自己的剑法极度自信,并不在意耽搁拔剑这一息之间。你猜她是哪一种?” 上官尧的眼力不会有错,杜衡仔细打量着那女子,心中飞快思索着江湖中哪家以剑术见长,白岳剑派?蜀中神剑门?莫非是江陵瞿家的小姐? “我瞧她不是冲公子而来,就算是也未必过得了我这关,今晚公子只管放心睡觉。”上官尧嘿嘿笑了两声,“若是想和房中那美娇娘龙凤颠倒一番也未尝不可,人家自荐枕席,公子又何必拒人千里?” 杜衡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忽而神色微动: “又有客到。” 第3章 热烈的舞乐声中依稀可辨外面雨声中夹着杂乱的马蹄声,最终停在了店门外,人声与脚步声混在一起。下一瞬,客店的大门被人一脚踹了开,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巨响,惊住了满堂男女老少,乐声戛然而止。 “贼你妈!大雨天关哪门子店?胡胭脂你这骚货给老子滚出来!” 七八个穿蓑衣戴斗笠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中年大汉膀大腰圆,双目炯炯,两鬓虬髯,手提一把连环钢刀,大敞的胸前露出一条狰狞青龙纹身。 他粗声粗气的吼过,看清店里情形也是一愣,目光掠过乐班那一众小娘子身上,戏谑一笑: “嘿,这里倒是热闹。” 乐师收了乐器,舞伎停了舞蹈,玉腰奴被这一惊,一个不小心差点崴了脚,也被何班主拉回去,藏在了身后。 胡胭脂快步迎了上前,眉飞色舞道:“呦,这不是霸刀彭爷吗?哪阵子风把您给吹来了?” 提起这个彭天罡便脸色一黑:“日他娘的,上头不知中了哪门子邪,昨日忽命我们兄弟马不停蹄赶去洛阳,偏这贼老天下大雨,怎么走山路?少不得要在你这里歇一晚了。” “啊,这......自是奴家的福气了,奴家这便给彭爷去打扫上房,彭爷您请上座——”胡胭脂边说着边给店伴打眼色。 小二哥机灵地去给这些汉子腾地方,好说歹说求得白胖货商那桌让了位子,那几人看彭天罡一路来者不善,也不敢拂逆。 彭天罡大大咧咧一坐,扬声道:“快快拿酒拿菜来,你这骚货今日真是没眼力得很!” “彭爷莫急,酒菜这就来——” 见那胡胭脂换了个人般千依百顺的模样,石元庆不禁重重哼了一声,显然是想起进店时自己的遭遇来。 玉腰奴左看看右看看,终是忍不住好奇,悄声问阿英:“姐姐,你可知这个大胡子是谁?为何人人怕他?” 阿英瞥了一眼那彭天罡的刀,低声道:“应当是关中霸刀彭天罡,一套九龙连环刀威震江湖,传闻比那兰州金刀刘家还略胜一筹,只可惜......” 好好一条汉子,放着人不做,偏做了北燕的走狗,被封了个千夫长,自此耀武扬威不可一世。 自百年前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宋室南渡,偏居临安,天下南北二分,这关中早就沦为异族的国土,汉人也成了燕人的奴仆,彭天罡自然横行无忌。 那厢店伴上了酒菜,彭天罡几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呼和不绝,好不痛快。 胡胭脂腰肢款摆走上前为彭天罡倒酒,彭天罡道:“方才你这店里不是热闹得紧吗?叫他们接着奏乐,接着跳舞,为我们哥几个助兴!” 第6章 胡胭脂意味深长地瞥向何班主,何班主审时度势,及时应承道:“既然这位官人赏脸瞧得起,小人自然听命,本就是跑江湖混口饭吃,今日就为各位爷献丑了!金蕊,银莲,乐起——” 班主发话,乐师舞伎自然顺从。一时间,胡琴响,琵琶起,衣袂翩跹舞婆娑。 玉腰奴又跳起了方才的胡旋舞,娇媚灵动,翩若惊鸿。 彭天罡醉眼惺忪一错不错的望着她,在她舞至身边时,忽而虎臂一伸将她捞在怀里,大笑道: “小娘子歇一歇,陪我来喝上一杯!” 彭天罡气力非凡,玉腰奴欲像之前那般使巧力挣脱开却不可得,吓得花容失色,尖声叫道:“彭爷快快放开我!” “敬酒不吃,小娘子却是要吃罚酒!” 彭天罡笑骂着,大掌伸出将玉腰奴的碧绿衣衫撕裂,露出纤细臂膀和大片的白嫩肌肤来,便低头轻薄。 周围的大汉得趣般哈哈大笑,转过头来寻找其他小娘子,也想效仿。 小娘子们惊得四处逃散,何班主急得满头是汗,求助般看向胡胭脂,而这老板娘却是闲闲的倚在一旁作壁上观,并不打算掺和。 “住手!你们这群贼强盗!” “他奶奶的,二哥你别拉我,老子不忍了!” 两道爆喝同时响起,前者是乐班雇的一个车夫,后者自然是石元庆。二人一个甩起马鞭,一个操起双板斧,同时冲彭天罡攻去。 尚不需要彭天罡动手,他身边便有两个壮汉截住了这二人的攻势,那车夫全不会武,未及近身便被一招击飞,撞在了墙上晕死过去。石元庆舞着虎头斧和一使雁翎刀的秃头汉子缠斗到了一处,虽是颇为吃力,却也勉强支撑。 “哪里来的狗杂种,跑来坏你老子的雅兴?” 彭天罡冷笑一声,将玉腰奴扔到一边,提刀在手,向石元庆劈去。 石元庆不敢怠慢,大喝一声,使出全力去格挡,刀斧相接,锵的一声响,几星火花溅起,二人错身而过。 彭天罡只使了三分力道,戏耍一般道:“好你个黑炭头却有些力气,这一刀瞧你还能不能接住!” 二人武功差距之大,方才只一刀之下,石元庆已是被震的虎口崩裂,口中泛腥,双臂抖如筛糠,第二刀是无论如何也接不住了。 吕策顾不得许多,迳直冲上前去,手中折扇合拢,攻向彭天罡后心,口中叫道:“休伤我三弟——” 彭天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头也不回,向后飞起一脚将他踹飞,手中招式不减,九环刀似罡风般向石元庆胸前砍去—— 千钧一发之际,彭天罡只觉脑后一道破风声,直冲风府穴袭来,如影随形,避无可避。 彭天罡脸色一变,手中刀势生生刹住,急转身来将那飞来的暗器险险截住,劈成两半,飞插在了一旁柱上。 所谓暗器赫然是一根竹筷! 于此同时,又是几声哀嚎响起,那几个捉住乐班舞伎欲行不轨之事的大汉多被飞来的竹筷所伤,或伤脸,或伤身,还有一人右掌被整个穿透。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众人顺着彭天罡凶狠的目光,望向了正扶起玉腰奴的青衣女子。 阿英将乐班的幡旗披在玉腰奴身上,遮住她裸露的肌肤,将她安置在长凳上,而后缓缓直起身,抬头看向彭天罡: “无名小卒,路见不平。” 彭天罡冷笑一声:“小贼娘多管闲事,今夜就让我兄弟几个先拿你乐呵乐呵!给我绑起她!” 话音落下,他手下的汉子们听命向阿英扑去—— 阿英抬脚将身前长凳踢起,击中迎面而来的两人,手中扣的一把竹筷天女散花般射出,相继又射中几人。 秃头大汉自她身后偷袭,她似脑后长眼一般,侧身躲过他的刀刃,回身一掌甩在秃汉脸上,秃汉登时被打得头晕眼花,吐出的一口鲜血中夹杂着两颗断牙。 “姑娘小心——” 被彭天罡刀刃割破胸膛,鲜血长流的石元庆顾不得伤势大声示警。 阿英只觉耳边厉风将至,彭天罡操着钢刀杀了过来,一招“睚眦必报”,震得刀上连环叮当作响。 眼见刀刃劈至,阿英腰间骤然一折,下半身纹丝不动,上半身笔直侧弯,随即单手撑地凌空一翻,足尖轻点一旁的桌面,安然落地,轻松地躲过了这一刀。 “这招是‘长亭折柳’!你是太华派的人?!”彭天罡脸色微变,随即啐了一口,狠厉道,“宁老头子已归了天,玉清六君死的死残的残,纵你是太华派弟子又如何,给老子拿命来!” 说着复又持刀攻上。 二人缠斗一处,一个大刀寒光森森,虎虎生威,一个徒手相对,见招拆招,却不落下风。 众人唯恐被波及,通通挤在客店一角,看得是眼花缭乱,胆战心惊。 二楼那两人倒是洞若观火,兴致盎然。 杜衡道:“那是一招小擒拿手?” 上官尧道:“以潇湘阁的这招‘神女无心’破九龙连环刀的‘霸下伏碑’,倒是巧妙。” “你说这二人谁更胜一筹?” 上官尧似笑非笑:“这女子年纪轻轻,不亮兵刃,不露真功夫,能在成名已久的关中霸刀手下走上三十来招,实属不易。可惜心肠不够狠辣,方才有两次将彭天罡一击必杀的机会,白白被她错过了。” 第7章 他下意识摩挲着手中的长剑,盯着那个青衣身影目光泛起热意:“我有些想和她过上几招了,为何她还不拔剑?你说若是我下去助那霸刀一把,会不会逼她拔剑?” “少惹麻烦!” 杜衡警告了他一声,兀自在心中盘算,这女子始终不动真章,显然是不想暴露身份。她内力不低,轻功颇高,粗通众家招式,究竟是江湖上哪号人物? 楼下彭天罡又一击不成,反而被阿英从头顶翻过,在后心几处大穴拍过,五脏六腑登时痛得如同错位。 这么多招过去还拿不下这小小女子,传出去岂不堕了关中霸刀威名?他恼羞成怒,不顾内伤,爆喝一声,使出了看家本事,将手中连环刀飞快舞圆成扇,四周刀风烈烈,所过之处,桌椅俱裂。 这招太过刚猛,阿英不敢硬接,便避其锋芒,飞身在客店内四下游走。 她的轻功身法独特,仅以脚尖受力轻点触及之地,无论桌面上,楼梯旁,还是店墙上,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只留一道又细又弯的浅印,如月似钩。 杜衡忽觉这身法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何处见过,正冥思苦想间,耳边响起一道冷漠的声音: “下去助她。” 他一个激灵,急忙回头,只见到了紫袍锦衣一角消失在门口,房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 杜衡和上官尧面面相觑。 “公子何时出来的?” “你既不知,我如何知?” 上官尧不怀好意地问:“公子叫我助谁?” 杜衡似笑非笑:“你说呢?” “这次罢了,日后我非得找机会会会她不可!” 上官尧哼了两声,脚蹬栏杆,自二楼翻身而下,手中长剑出鞘,人剑犀利,如光似电,笔直插进那彭天罡与阿英的缠斗中。 遇此突变,二者皆惊,阿英知晓甫一进入客店,便是这人将石元庆击飞出去了,已做好了防御之姿。谁料上官尧与她擦身而过,迳自冲彭天罡攻去。 上官尧的剑着实只在一个“快”字,快到风驰电掣,快到眼花缭乱,快到一不留神祇能见残影阵阵,根本辨不出剑锋所在何处! 彭天罡的刀法在于刚猛扎实,上官尧的快剑刚好将他克制,一上来就占了上风。 只听乒乒乓乓刀剑相交声不绝于耳,而彭天罡本就被阿英忽左忽右的消耗了不少气力,如今面对这狂风骤雨般的剑法,渐渐开始支撑不住,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眼前片片剑影千变万化,绕得他头晕目眩,脑仁生疼。 终是眼前一阵亮光闪过,他再看不清,刹那间只觉厉风扑面,双耳一凉,剧痛迟片刻才反了上来。 “啊啊啊啊啊——” 众人只见彭天罡双手捂着脑侧满地打滚,鲜血不断从指缝涌出,地上一对角儿东一只西一只,赫然是一双人耳! 一剑斩耳招式已是极快,而上官尧居然连斩两耳! “九龙去角,从今往后你便改练‘九虫连环刀’罢!”上官尧哈哈一笑,喝道:“还不快滚!” 其余汉子搀扶着哀嚎的彭天罡匆匆离开客店,一直装聋作哑的胡胭脂这才从柜台里施施然走出来,一边吩咐着店伴打扫大堂的狼藉,一边迎上前谄媚笑道: “尧爷怎么亲自下来了?方才楼下骚乱,不曾扰到贵客休息吧?” 上官尧斜睨了眼这见风使舵的老板娘,冷哼了一声,不屑理睬,还是杜衡自楼梯走下,接话道: “劳掌柜费心,公子喜静,我等护主心切擅自出手,还望掌柜不怪僭越之罪。” 胡胭脂掩唇一笑,状若娇羞:“瞧这位相公话说的,哪来得怪罪?奴家谢罪还来不及呢!奴家这就亲自下厨做两道拿手小菜,给贵客赔礼。” 说着轻摆腰肢款款离去。 杜衡心里冷笑一声,人精般的婆娘。 而后他转身向阿英等人走过去,何班主带着受惊的小娘子们正对着几人千恩万谢。石元庆的伤口被吕策简单包扎过,虽然还在流血,却到底没伤及要害,性命无忧。那车夫悠悠转醒,只受了一点皮肉伤。 “这位是阿英姑娘?”杜衡拱手行礼,笑容温和,“在下杜衡,姑娘侠义心肠,身手了得,实在叫人钦佩。” “不敢当,多谢出手相助。”阿英瞥了一眼上官尧,语气不冷不热,她不喜欢他打量自己时脸上那玩味的笑。 “姑娘言重了,此乃我家公子之命。我家公子爱才好士,方才见姑娘英姿,特为姑娘在二楼腾出一间雅间,请姑娘今夜上楼歇息。” 阿英不欲与他人多有瓜葛,刚要拒绝,便听杜衡接道: “这位石三侠似乎伤势不轻,我这厢有上好金疮药,愿为石三侠疗伤治疾。” 阿英顿了顿,终是颔首道:“那便多谢了,敢问令主尊姓大名?” 杜衡悠悠一笑:“琳琅山庄,玉公子是也。” 第4章 阿英不是初出茅庐,江湖上各门各派虽说不是如数家珍,却也多少知晓一二,可这琳琅山庄之名却是闻所未闻。但她未当面追问,只当是近两年来初初崭露头角的新势力,江山代有才人出,毕竟她已有些日子不问世事了。 吕策与石元庆沾了阿英的光,也被请上二楼得了一间卧房。那位神秘玉公子却始终未曾露面,只杜衡一人在外应酬,他命仆从进房为石元庆疗伤后,便一直和阿英攀谈,话里话外在套她的师门来历。 第8章 阿英只说自己无门无派,不过闯荡江湖为求自保,侥幸学了几招粗浅功夫云云,和他云山雾绕的打太极。 其实她师门名为春秋谷,乃是两百多年前真宗大中祥符年间,一位自号春秋散人的世外高人所创。师祖文武双全,医星相卜,琴棋书画无所不精,却不慕名利,避世而居,命谷中弟子行走江湖不得透露师门诸事,故而春秋谷之名甚少为世人所知。 阿英自幼在春秋谷长大,少年时独闯江湖,虽年岁不深,却也几番出入生死险境,见过大是大非,遇过大善大恶,历过大风大浪,经过大喜大悲。杜衡纵圆滑世故,滴水不漏,偏就无法从她这里套出真话来。 按理说话讲到这般地步,倘若不是先礼后兵,也便该知难而退了,可杜衡此人却偏偏还能笑得面不改色继续聊下去: “方才听闻姑娘此行要上华山,不知姑娘与太华派可是有所渊源?” “家中有位长辈与太华派有旧,他人不能至,我便代他在宁掌门灵前上一柱香。” “既无深交,那几时吊唁都是无妨了。”杜衡慢条斯理道,“实不相瞒,我家公子此番乃是西行出关做一桩大买卖,路遥兵祸,恐生事端,正缺人手。方才见姑娘一身轻功着实俊俏,便想请姑娘与我等同行帮衬一二,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大买卖?不知是何等大买卖?”阿英不动声色问道,“贵府从商?” 杜衡也不露底,只道:“从商不尽然,却也不尽错,不过是讨江湖混口饭吃。至于什么大买卖,只要姑娘点头,自然可以知晓。而报酬方面,姑娘尽可开口。” 阿英刚要回绝,杜衡却接着道:“姑娘一身正气,必是视金钱为粪土,但江湖救急却也是人之常情,姑娘不必着急此时回绝我,且三思而行,明日一早再给在下答覆便可。” . 送走杜衡,阿英来到吕石二人房间,得知石元庆伤势无恙,便问吕策道: “吕二先生,你可知这位琳琅山庄玉公子是何来历?” “先生二字不敢当,”吕策摸了摸小胡,颇有些尴尬道,“说实话,这琳琅山庄的名号,我也不曾耳闻。” “呸,准是自吹牛皮的牛鬼蛇神,什么琳琅什么玉,听着就是娘们叽叽的小白脸。”石元庆嘟囔了一句,他始终对这一行人看不顺眼。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你这憨货给我消停一会儿!”吕策瞪了石元庆一眼,随即问阿英: “他们一行可也是去华山?” 阿英摇头:“说是西行出关。” “这就奇了怪了,这节骨眼上满江湖谁不去太华吊唁?偏他们反其道而行,看他们的行事做派也不像关外蛮夷。” 吕策琢磨了会儿没头绪,忽而想起什么,眼珠子转了几转:“其实那个上官尧我倒看出些名堂来。” “是何来历?”阿英问道。 这人不见得内力多么高深,招式多么精妙,只在一个“快”字上。奈何天下武功,无坚不摧,唯快不破,他快人一步,自是占尽先机。 “我曾听说十年前,扬州有个上官家,家中有本祖传秘籍名为《承影剑谱》,取自上古名剑承影之名,只在昼夜相交时分能窥得飘忽剑影,用以形容其剑法之快,练到登峰造极之时,出招只有残影。只是后来上官家被仇人灭门,传人无踪,从此江湖上再也没人见过承影剑法。” “这倒是与那人差不离,”阿英沉吟道,“无论他是否是扬州上官家后人,都是不可多得的高手。这样的人能甘心情愿为人驱使,那位玉公子必定不简单。” 吕策不住点头赞同。 “夜深了,二位早些休息,”阿英起身告辞道,“只是别睡得太沉,今晚恐怕会不太平。” 石元庆一惊,蹭的站起身,牵扯到了伤口,不禁疼得诶呦一声,满头冷汗,捂着再次流血的胸膛还不忘骂骂咧咧道:“姑...姑娘你是说,那个、那个姓玉的狗东西要半夜里谋害咱们?” 吕策恨铁不成钢的狠戳了戳他的脑袋:“石三憨啊石三憨,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这倒不是,”阿英淡淡道,“只是怕有人睚眦必报,去而复返。” ...... 常言道,一更人、二更火、三更鬼、四更贼、五更鸡。 四更时分,夜深人静,最宜偷鸡摸狗,杀人放火。 一根细竹管戳破窗纸插了进来,悄无声息的放出一股迷烟。 片刻之后,刀片插入门缝,拨开门闩,推开房门,一个黑衣身影闪身入内,手中提着明晃晃的大刀就向房中床上砍去—— 下手之后方觉不对,床上只有被褥没有人,来人察觉上当,迅速回身,却正正好被一把长剑抵住了喉间,进退不得。 阿英将此人头巾面罩挑掉,可不正是不久前被她打断了牙使雁翎刀的那个秃汉。 “彭天罡派你来的?” 秃汉冷笑:“废话!今夜这南北客店里一个人都逃不脱!” 伴随着他的话音,一股若有若无的桐油味漫过鼻端,阿英心道不好,不再和此人纠缠,一个抬肘将秃汉击晕,拎起桌上的茶壶匆匆出门,迎面正碰上吕石二兄弟。 石元庆正扯着嗓门喊着:“他奶奶的,果然半夜来偷袭,还好二哥机警......” 阿英一把揪住他的肩膀,飞快道:“他们要放火烧店!你二人快快去楼下叫醒其余人,他们中了迷烟,直接用水泼醒!” 第9章 说罢她转身去了其他房间,虽说那玉公子手下侍卫仆从看来个个不简单,但还是以防万一。 向左数第一个房间无人,连看几个都是如此,直到最里间那位玉公子的房间,她抬脚踹开房门,直奔里去,眼见床上被褥一起一伏是个活人身影。掀开床幔,异香扑鼻,阿英未及多想,二话不说将茶壶中的水向那人头上泼去,瞬间一声尖叫响起: “啊——” 床上躺的竟是个女子! 阿英一愣,而那女子震惊之后也很快平复,连声质问:“你是何人?怎敢擅自闯入我房内......” “有人偷袭,此地不宜久留,夫人请随我来!” 阿英出手点了女子的颈间哑穴,拉着她的手臂就往外跑,女子浑身无力,一个踉跄摔倒在床边。 她身上只着轻纱寝衣,薄可透肉,月光下依稀可见曼妙身姿,娇嫩肌肤,柔美的肩背上铺陈开了一副花团锦簇的精美刺青,更添动人心魄,虽形容狼狈,却仍能看出是个不可多得的绝色佳人。 阿英怕她名节有损,匆匆扯过被褥将她从头到尾裹了个严实,道了声得罪,扛起便走。 迎面两道寒光袭来,阿英急退三步堪堪躲过,抽出背上长剑,连剑带鞘做短棍,和两个黑衣人战到了一处。 这二人也使剑,招式阴毒,身法诡秘,很是难缠,与彭天罡手下那群大汉不是一个路数。 阿英以一敌二,虽初时乱一下,几招之后已是应付自若,身扛着一人丝毫见未影响。再次避过来招后,凌空向后一翻,随即右手剑鞘击在一人胸口,左脚踢出踹在另一人腰间,击退二人安稳落地,忽而冷笑了一下: “你还要看热闹到何时?” “自然是到你拔剑为止。” 门后缓缓走出了一个手握长剑,双臂抱胸的身影,正是上官尧,他摇头颇为惋惜道, “啧啧,奈何这两只蛇虫鼠蚁太不争气。” 说罢青锋出鞘,身影如电,利剑已割破了一人喉咙。另一人趁势想逃,被阿英出手逼回,左支右绌,不到片刻又是毙于上官尧剑下。 阿英瞥了上官尧一眼,迳自出门。 “诶,此路不通了。” 上官尧伸出拿剑的手臂拦住她,向外努了努嘴。 此时火已经烧了起来,客店被泼满了桐油,大火迅速从大堂延着楼梯一路蹿了上来,转瞬便封死了整个二楼走廊。 二人只得破窗而出,自二楼飞身而下。 夏日酷暑,虽然前半夜下了雨,后半夜却已干得毫无湿意,客店大火越烧越旺。 不断有人自客栈跑出,不远处的空地上十几个黑衣人与那玉公子的手下在打斗,玉公子的手下个个都是高手,黑衣人显然落了下风,眼看只做困兽之斗。 “阿英姑娘!”吕策与石元庆也带人逃了出来。 “可全无恙?” “都救出来了。”吕策擦了擦脸上的黑灰。 石元庆哼了一声:“那乐班子倒是机灵得很,见得罪了地头蛇,连夜跑路了。” 此事阿英是知晓的,二三十人匆忙离开,动静自是不小,那何密班主是个聪明人,只能说在这乱世里拖家带口走江湖讨饭吃的,谁也不是傻子。 “姑娘你这扛的是......?”吕策疑惑问道。 阿英这才想起肩上铺盖里还裹着一人,急忙走到上官尧那行人所在之处,见杜衡身边有一长身玉立的挺拔身影,猜测便是玉公子,于是出声道: “玉公子,这位...这位夫人已脱险,现今奉还。” 那人闻言,缓缓转过身来。 原是个弱冠之龄的年轻公子,他一身锦衣华服,清雅矜贵。不远处的冲天火光映在他清冷眉目,只见面如冠玉,俊朗非凡,唯那眼里眸中淡漠凉薄,毫无悲喜,泠泠如玉,当真人如其名。 他的目光扫过阿英,并无动容,反而是杜衡走上前来,笑道: “多谢姑娘出手相助,且将夫人交于我吧。” 这女子睡在玉公子房中帐里,不是妻室也是姬妾,如今衣冠不整,玉公子竟放任手下男子近身? 阿英虽有疑惑,却终究是他人家事,不好多问,犹豫一下,便连人带被交了过去。 此时那群黑衣人已经被通通制住,被迫跪在地上,同时被押的还有老板娘胡胭脂及店伴跑堂厨子一干人,最前面被上官尧持剑抵着的那人可不正是关中霸刀彭天罡。 这人也算狠茬,前半夜刚掉了耳朵,后半夜便纠集人手来报复,自己不顾伤势亲自上阵。此刻被俘,又被下了一条手臂,血流成河,脸色惨白,却还在表情狰狞的叫嚣: “你知不知道我背后是谁?你敢杀我,信不信靖南王府绝不会放过你?!” 阿英心中一提,迅速望向他。 “靖南王府?”玉公子咀嚼着这几个字,表情玩味又冷厉,“狗仗人势的东西。” 说罢轻飘飘瞥了上官尧一眼。 上官尧即刻会意,手中长剑一送,插进彭天罡胸前,彭天罡瞪大双眼,口中鲜血直涌,忽而脑袋一歪,自此咽气。 而后惨叫声接二连三的响起,玉公子其他手下也一同出手,相继了结了这群黑衣人的性命。 变故突如其来,鲜血溅到了胡胭脂桃红襦裙上,她被吓得魂飞魄散,强自镇定的走上前,对玉公子盈盈下拜,挤出一丝凄楚笑容: 第10章 “公子明鉴,奴家也是受人所迫,彭天罡在关中权势滔天,奴家不敢得罪,今夜委实情非得已,还望公子能网开一面,奴家感激不尽。” 玉公子不言不语,只面色冷凝的躲开了胡胭脂欲触碰他衣摆的手。 一旁杜衡笑容温和开口道:“老板娘这是说得哪里话?今夜若不是你慇勤相助,那彭天罡如何能带人悄无声息潜入客店,又是如何顷刻间寻得这许多桐油将客店里外泼洒?不惜以身家客店相交,老板娘对这关中霸刀委实是情根深种。” “又或者老板娘只是见财起意,生了贪心,与那彭天罡一拍即合,企图杀人越货?啧啧啧,往日里这般生意不知做过多少,今夜才能这般熟练吧。” 胡胭脂脸色变了变,只听杜衡继续道:“放心,公子明察秋毫,不会妄下论断,究竟孰是孰非,便请老板娘下去亲自和彭天罡对质吧!” “我——” 胡胭脂张口欲言,却是全部声音卡在了喉中,低头一看,已见剑尖当胸透出,正中心房。 身后的上官尧毫不留情的将剑拔出,手挽剑花,轻描淡写的抖落剑上血珠。 胡胭脂软身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了。 “且慢——” 阿英上前一步,扬声高呼,却无法制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北客店一干伙计接连步了他们掌柜的后尘。 杜衡笑着看向她,状若关怀提点: “阿英姑娘,行走江湖,心慈手软可不是什么好事。” 阿英只觉他那无懈可击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不愿多言,转身欲走,忽被一道声音唤住: “留步。” 却是那玉公子向她走了过来。 此时此刻,面前是尸横遍野,鲜血满地,背后是熊熊烈火,滚滚浓烟,他清冷如月的眉目丝毫不为所动。踏泥沼,过污血,仍是信若闲庭,步步生莲,鞋面衣角纤尘不染。 一刹那间,阿英险些以为此地是黄泉彼岸,奈何桥畔,他是那修罗厉鬼,玉面罗刹,自无间地狱走向人间。 “姑娘东去华山?” “不错,听闻玉公子西行出关?” 玉公子默认,又问道,“你当真不与我等同行?” “承君一诺,不可背弃,”阿英拱了拱手,“承蒙公子青眼,我等就此别过罢。” 玉公子颔首,淡淡一笑,意味深长: “好,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这人大抵是不擅长笑,而这个笑也大抵不是出自真心,眉梢嘴角扬起得吝啬至极,连一丝温度都未达眼底。 “后会有期。” 玉公子转身走后,杜衡上前向阿英道: “公子确实对姑娘非常赏识,姑娘既然要事在身,公子也不好勉强。但姑娘了却私事后若再起意,可在十五月圆之前,前往西宁州琳琅山庄,彼时昨晚之约依然算数,还望姑娘思量过后再行定夺。” 眼见玉公子一行人陆续坐上马车策马离开,阿英紧绷的心这才微微放松。 虽说彭天罡胡胭脂等人实非善类,但这玉公子出手也是狠戾乖张,她只怕他将他们这群人也顺势灭了口,方才一直戒备着。亦或者说,从昨日上官尧出手相助杜衡出言相邀开始,她便一直戒备着。 如今此人就这般干脆的与她分道扬镳,究竟是就此罢手,还是另有后招?西宁州西出金城数百里,正是吐蕃、蒙兀与北燕交界,兵荒马乱,却不知有何生意可做? 阿英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行人的背影,转回身来。 此时东方既白,红日欲升,天已渐渐亮了起来。 所有尸首都被直接投入火海,连同整个客栈统统付之一炬,昨日的暴雨借宿,胡乐歌舞,刀锋剑影,便像是一场午夜幻梦,从此子午道上再无南北客店了。 那十数个路人散客早被昨晚的异变吓得魂飞魄散,如今已四散离去,只剩下吕策和石元庆。 吕策提议道:“既然姑娘和我兄弟二人同路,不如我们结伴而行如何?” “也好。” 石元庆哈哈一笑:“走!翻过这座山头,找个地方去祭祭咱的五脏庙!忙乎这整夜,老子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稍等。” 阿英说罢,抬起右手,伸指成哨抵在唇边一吹,清亮的哨声传出,随着一声唏律律的长啸,一匹灰马自林间哒哒哒的跑了出来,直冲到阿英面前。 那是一匹体型高大的良驹,虽毛色斑驳,伤痕累累,却依然矫健神气。 马儿低下头亲昵而温顺的蹭着阿英的手,阿英的眉目不禁柔和了些许,她顺了顺马儿的鬓毛,低声道: “我们走罢。” 第5章 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举头红日近,回首白云低。 五岳之华山,南接秦岭,北瞰黄渭,倚天拔地,气势磅礴,自古便称“奇险天下第一山”。此地更是道家福地洞天,山间宫观众多,萧史弄玉,观棋烂柯,求仙问道者络绎不绝。 八十年余前,玉清宫还不过是西岳上一间破烂不堪的小道观,观中一弟子自幼向往驰骋江湖,仗剑天涯,遂择一晴日,背一长剑,自此下山踏入万丈红尘。 少年弟子一身意气,路见不平,扶危济困,虽潦倒落拓,却也渐有侠名。后机缘巧合下幸得绝世秘籍,潜心苦练十数年,终得大成。 第11章 时逢宝陀山大光明寺举办佛武会,为决天下第一之名,广邀南北豪杰切磋比试,武林群雄共襄盛举。少年未邀在列,一时激愤,独身闯入宝陀山,以一己之力连挫十八位名家好手,技惊四座,更是与那当世公认的第一高手一空大师,及成名已久的八雅公子谢清逸鏖战三天三夜,胜负未分,自此一战名动天下,世人皆知少年大名——湛紫光。 彼时少年已不再年少,久困红尘,恩仇缠身,声名鼎盛之时,功利之心却俞渐淡薄,回首半生皆是浮云。兜兜转转又回到华山,于落雁峰绝壁闭关七天七夜终于大彻大悟。此后他重修旧宫,广收弟子,开宗立派,将毕生绝学汇于一册《太华真经》,世人亦尊其为太华真人。 此去华山,一路无话。 阿英三人将马匹暂留在山脚玉泉院,自古道上山,入五里关,经毛女洞,过青柯坪,至回心石,而后山路便愈发崎岖陡峭起来。 及至聚仙台,三人暂且歇脚,忽瞥见古松阴凉下的石台上坐了一蓝衣少女。 少女约莫及笄之年,皮肤微黑,却是黑里俊俏,明眸皓齿,天真烂漫,一头乌黑靓丽的青丝以五彩丝络梳成两条麻花辫,正一边用手指漫不经心的玩着发梢,一边嫣然浅笑地望着不远处的陡坡。 盛夏时节,山花烂漫,那陡坡上便有一大片嫣红的小花,有一男子穿梭其中,一边奋力摘采,一边高呼道: “姑娘莫担心,小生自幼习武,轻功绝伦,别说是这小小坡地,便是悬崖绝壁,我也如履...诶呦喂——” 正说着,那轻功绝伦的男子踩到青苔脚下一滑,身子一歪,便要栽下山坡。 “小兄弟当心!” 石元庆眼疾手快扑上了上去,一把拽住了那男子,男子险之又险的挂在陡坡上,吓得魂飞魄散,欲哭无泪: “大大大大哥,你可可可可千万别松手!” 吕策也上前,合二人之力将那男子拉了上来。 “多多多多多谢二位大哥......” 男子哆哆嗦嗦的对两人道谢,深吸几口气缓了过来后,随意抹了抹鬓边碎发,捧着手里的那把小花冲到了蓝衣少女面前,满脸堆笑,做风流倜傥状: “姑娘,你要的花小生替你摘回来了。” 石元庆叫了一声:“他奶奶的,你小子真是为了小娘子连命都不要了!” 吕策倒是如遇同道中人般欣慰的点点头:“所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孺子可教!” 那蓝衣少女却不接过花,只笑意盈盈道:“我说那花罕见,可没叫你去摘,你的手现今不痒吗?” “诶?”男子愣了愣,这才感觉到自己手上身上,凡那花草汁液沾染的地方都渐渐痒了起来,且又红又肿,十分难耐。一时间抓耳挠腮,上蹿下跳。 石元庆和吕策因碰过他的手,掌心也被沾染了些,此时也红痒了起来。 “这花有毒!”吕策经验老道,急急嘱咐石元庆切勿抓挠,随即怒瞪蓝衣少女,“你这小娘子怎这般恶毒?人家百般讨好你,你怎地祸害人家?!” 蓝衣少女不以为然,慢条斯理的玩着发梢:“我孤身上路,遇到登徒子纠缠,不过小惩大诫,谁叫他见色起意,心怀不轨?” “那我二人又何其无辜?快拿解药出来,否则我叫你好看!” “这路边野花天生天养,我又哪里来得解药?你当我是山神娘娘不成?” “你——” “这是铁线海棠,”阿英不得不出声道,“再抓下去仔细皮开肉绽,抹些口水上去就好了。” 闯荡江湖哪个不是把脑袋提溜在手里,硬汉如石元庆这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可却架不住瘙痒难耐,这法子虽然听着恶心,三人却急忙照做,果然片刻便止了痒。 “你倒是见多识广。”见阿英识破了她的小伎俩,蓝衣少女非但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问人姓名,总该先自报家门吧?” “我唤阿笑。” “我叫阿英。” “你姓什么?” “你又姓什么?” 阿笑不满:“我不说姓什么,因为我是逃家出来的,若是走漏了行踪会被捉回去的,你又有什么缘故?” 阿英淡淡道:“我有缘故,却也不必告诉你。” 那轻功绝伦的男子将将止了痒,脸上还挠得一道道红痕,他并不在意阿笑的捉弄,又凑了过来, “姑娘叫阿笑?诶呀呀,果然人如其名,姑娘一笑起来当真是倾国倾城,我见犹怜......对了,我还不曾介绍自己,小生戴平,乃泰山派掌门是也!” 此言一出,便有三人吃惊,石元庆大喝道:“放屁!你小子是哪门子的泰山派掌门?敢在你爷爷我面前吹牛皮?!” “我可不曾吹牛,这是泰山派掌门铁令,你瞧我是真不是真?”戴平自领口里掏出一块穿线戴在脖子上的玄铁令牌,举到几人面前。 吕策凑上前,眯起小眼睛端详了半天,摸了摸唇上细须,煞有介事道:“松石为骨,清泉为心,五岳之首,岱宗至尊。嗯嗯,这块令牌......好像是真的。” “哼,这就是真真的有眼不识泰山!”戴平得意洋洋的把令牌揣了回去。 阿英问:“戴震霆掌门是你何人?” “可不就是我那便宜老子了?”戴平满不在乎道,“自世子府招降不成,砍了我大哥二哥和十几个泰山派长老弟子,三哥四哥妄图砍了我老子自己做掌门不成,反而被我老子砍了,他这才终于想起还有个昔日勾栏栈的小情儿给他生了个私生子,把我找了回去。他重病不治一命呜呼后,泰山派上下生怕被株连,树倒猢狲散,如今派中上下只剩了我一个光杆司令!” 第12章 说着他瞥了瞥阿笑,讨好道:“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光棍掌门也是掌门,我泰山派还有不少房屋田地,阿笑姑娘千万不要嫌弃。” 吕策颇为唏嘘道:“没想到昔日风光无限的泰山派落得这般下场。” 阿英皱眉:“这是何时的事?” 戴平道:“去年重阳前后。” 阿笑看向阿英:“此事江湖人尽皆知,你怎地像才听说一般?” 阿英不语,她自三年前便回春秋谷闭门不出,泰山派之事确是头次听闻。 “你说那世子,是北燕朝廷中人?不知是哪个王爷的世子?” “阿英姑娘当真不知?”吕策心有疑虑,却还是道:“便是那大燕国靖南王爷府中的世子。” 阿英更是不解:“靖南王颜泰临不是只有一独子颜琤,三年前战死开封府了?” 北燕于辽东起家,本是白山黑水间渔猎部族,受昔日辽国所辖。燕太祖统一诸部后起兵反辽,建国为燕,定都上京,日益强盛,后灭亡辽国,雄据北方,虎视中原。自靖康之变,掳得徽钦二帝北上,逼得大宋南渡临安,更是成了中原霸主,不可一世,国祚至今,已传七世。 燕人重嫡庶长幼,先帝文宗颜庆将皇位传与嫡长子颜泰和,是为当今大燕国皇帝,然其昏庸无能,耽于酒色,外戚强势,朝中由其二弟定南王颜泰康把持军政大权。定南王是北燕主战一派,三年前北伐一战,便是此人任兵马大元帅与大宋两军对垒。 那三王爷颜泰临本任军中左副元帅,却是在颜泰和节节败退之后,奇袭险胜,抗下了宋军的进攻,反客为主,而后更是在开封府大胜裴家军,守住了黄河防线,连收数城,俘虏了彼时在阵前督军的大宋太子,逼得宋室停战议和。开封府一战,两相拉锯,围城数月,艰苦绝伦,双方死伤惨重,裴侯便是命丧于此,而颜泰临也在此痛失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吕策道:“不错,当年开封府城下裴家四郎一招见龙卸甲,将那颜琤毙于枪下。但颜琤乃是靖南王嫡子,颜泰临膝下还有一庶子,嫡子战死,便只好以这庶儿为世子了。” 戴平插嘴道:“如这般熬死嫡兄弟自己上位,当真是我们庶子中的典范!可惜他比照我还差些,不然等熬死老爹,他便能继承王位了!” “放狗屁!”石元庆火冒三丈,“那狗燕贼害死你全家,毁了泰山派上下,你不日思夜想如何复仇,还和他惺惺相惜不成?!” 戴平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向世子府报仇?简直是痴人说梦!那济南公孙家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人家不再来找我的麻烦便谢天谢地了!” 阿英眉峰一颤,问道:“那济南公孙家又如何?” 吕策不知何时又摸出了他的旧折扇,摇着扇子长叹一声道: “中原武林中人素来心念故国,不肯归顺北燕,北伐之战裴侯帐下我等江湖人士几次奇袭制胜,大放异彩,更是为燕廷忌惮。自议和之后,靖南王权势在朝中水涨船高,与那定南王一时分庭抗礼。不同于定南王穷兵黩武有勇无谋,这靖南王颜泰临熟读汉家兵书典籍,心机深不可测。他奉旨平匪,将这等差事交与其子,此后便由这世子颜玦出面,处处针对北方武林人士。惯常是派玄衣使者上门下招降令,所见者若三日之内投诚,不仅留得性命,更有荣华富贵可享。超过七日不从,便要杀其子嗣门徒,若超过十五日仍不降,更是要满门皆灭,鸡犬不留。那世子身边高手如云,被玄衣使找上门来,至今无人幸免逃脱。如此两三年来,投降有之,譬如太原崔家、沧州铁狮镖局,宁死不屈也有之,如这泰山派,还有济南公孙家。” “三年前这公孙家便是第一个被开的刀,彼时玄衣使上门被家主公孙德拒之门外,益都飞鹰孙老七亲自做说客劝降,更是被公孙德毙于掌下,放言誓死不替燕狗卖命。这济南公孙家是昔日东汉末年辽东公孙家之后,武林中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众人还以为这世子不自量力,出师未捷,踢到了铁板。谁料到半月之后,仅仅一夜之间,公孙家全家老小惨遭灭门。” 阿笑突然插嘴问道:“是如何灭门的?” “是毒!那世子手下有一使毒的神秘高手,无人知晓毒是如何下的,只知第二天清晨,公孙家上下七十四口已全部暴毙,尸体肿胀流脓,破烂不堪。但凡接近尸体的人也接连中毒,无奈只得一把火烧葬了了事。”吕策提起那场面也不由打了个冷颤,“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恶臭扑鼻,那公孙庄方圆左右,至今寸草不生,虫蚁绝迹。” 阿英听得心中发寒,不曾想到那世子府如今这般横行无忌。前日里那关中霸刀便自称靖南王府中人,而那晚夜袭的隐约还有飞螣门弟子,不知明里暗里投靠了世子府的门派还有多少,如今中原武林怕是有一场大浩劫了。 . 叙过闲话,几人继续登山,阿笑及戴平也顺势同路而行。 问及上山缘由,阿笑半真半假说是看热闹,戴平装模作样道与宁掌门神交已久,同道陨落深表惋惜云云,被石元庆拳头一吓唬这才吐露真言,说想来认识几个俊俏小娘子,再蹭一顿白席,毕竟泰山派如今已经穷得叮当响,无米下锅了。 行至金锁关三峰口,便见数个道人站在长阶处相迎,几人皆着藏青道袍,腰缠白布,剑坠八卦符,打头一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剑眉星目,国字方脸,正是宁无涯亲传大弟子陆上修,亦是现今太华派继任掌门。 第13章 吕策急忙上前一步自报家门,寒暄不已。陆上修并不以几人籍籍无名而轻视,也不以戴平泰山派掌门之名而高看,只一视同仁谢过诸位远道而来,命身后弟子带几人入关。 刚行几步,忽感身后疾风阵阵,只见一道人自铁索桥飞身而来,一路脚不沾地,一口气奔到陆上修面前,嘶吼道: “大师兄!师父是如何仙去的?师父怎地这般便走了?是我不孝,未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是我不孝......” 此人一身风尘仆仆,道袍破破烂烂,想是一路昼夜不停赶回华山,此时终见师兄,悲痛交加,七尺男儿也不禁哽咽。 “上淳师弟,道门看淡生死,你堂堂男子汉便要青天白日在这里落下泪来不成?”陆上修肃容教训师弟任上淳。 “至于师父缘何过身,你先回观,稍后我再予你详谈。”陆上修若有所指,而后瞥了身旁之人一眼。 装模作样试图偷听的吕策吓得一激灵,连忙加快脚步推着身旁人离开了。 阿英耳力过人,自然将这番话听了去。 宁掌门享年七十有三,虽武功盖世,毕竟年事已高,太华派讣告只言仙逝,未言暴毙,究竟是寿终正寝,亦或突遭横祸,江湖中早已传得五花八门,可太华山却一直闭口不言,此中似乎另有蹊跷。 举目所见,是这太华绝顶秀色千里,云气翻涌,可阿英心中却颇有一种不安之感,所谓山雨欲来风满楼,大抵如此。 第6章 太华派玉清宫,位于西峰莲花、南峰落雁、中峰玉女之间的一片山谷平峪中。 过了金锁关莲花桥,只见一座五间六柱十一楼的琉璃牌坊高耸在前,牌坊之后是层层宫观,重重殿宇,依山势而上,散落在白云深处,真仿如是方外之境,蓬莱仙殿。 而此时目之所及一派缟素,耳中所闻哀乐阵阵,派中上下拽布披麻,悲痛肃穆,迎宾答谢,井然有序。殿前圆坪上设了度亡道场,十数名弟子身着法衣,焚香化纸,念经颂咒,超度亡灵。 阿英几人随道童至灵堂,行礼上香,跪拜祭奠,而后便被引领至玉清宫正殿。 正殿里座次分明,如他们这般无名之辈自是只能站在偏僻角落,只戴平一人因太华派心念五岳手足之情大摇大摆的坐了上座,他装出一副为父兄悲痛难当的模样,惹得身边洞庭潇湘阁的几位姑娘好不怜惜,他浑然忘了自己还沾了一脸一手的口水。 吕策第一时间脚底抹油,不多时灰溜溜的回来,摸了摸鼻子悻悻道,黄河帮的人还未到。阿英早看出二人在帮中大约是排不上名号,此番前来并非追随帮主,八成是自作主张凑个热闹,却也未加点破。 环视殿中,当今江湖中略有薄名的门派几乎都到了,蜀中神剑门、剑阁鹤鸣派,齐云山白岳剑派,云锦山龙虎派,洞庭湖潇湘阁......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姑苏谢家亦遣子弟前来致哀,却独独不见大光明寺高僧的影子。 说起那太华山与大光明寺间的罅隙,江湖之中已非隐秘。佛道两家,本就势不两立,大光明寺自诩受皇恩御赐,在武林中素来地位超然,当年湛紫光于佛武会上公然驳其颜面,后又自创太华派,被推举为天下道派魁首,两家梁子就此结下,数十年间可谓是水火不容,老死不相往来。故而今日满座江湖豪杰,无一出家毳客,倒也无甚稀奇。 吕策好了伤疤忘了疼,有意在阿笑面前卖弄,遥指着在场的几大门派,细数人家的恩怨情仇,说得吐沫星子横飞。阿笑把玩着辫子,似笑非笑一言不发,也不知是真听了进去还是敷衍。 可数来数去都少了一行人,吕策不由纳罕:“这天下盟的人怎地没来?” 远在江南两广的门派都及时赶到,天下盟洛阳总舵近在咫尺,如何不见露面? “我说吕二你这对招子还是趁早挖了给我下酒罢,没瞧见那厢坐的正是杨爷身边的大管家吗?” 一拄着单拐,邋里邋遢的懒汉,一瘸一拐晃悠过来,对吕策笑骂道。 “拐子刘?” 石元庆哈哈一笑:“多日不见,你小子竟然还没把那条腿输进赌坊里?” “呸呸呸,你刘爷爷我百赌百胜,少跟我这儿添晦气。” 几人显然熟识得很,往来打趣了几句,百无禁忌。吕策也因此解惑,拍了拍脑门:“我竟忘了那档子事,怪不得杨爷没能亲至。” 阿英不禁问道:“天下盟发生了何事?莫非也如泰山派一般,遭了世子府毒手?” 这天下盟乃是以货商起家的马帮,有道是“蒲家船天下马”,说的便是行船四海的泉州蒲家,与商路遍及南北的天下盟。天下盟大当家杨雄杰,虽行商贾之事,却有一身好武艺,为人豪迈豁达,每每仗义疏财,江湖之中亦有一席之地。 吕策叹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天下盟富甲天下,自然招致祸患,燕廷三番四次寻由头欲将其治罪。前段时日天下盟奉命将一批关外的珍宝运往燕京,谁料刚一入金城就叫贼人劫了去,此事在江湖上已传得沸沸扬扬。此货与朝中贵人有关,唯恐燕廷藉机发难,杨爷想必是亲自前去料理此事了。” 阿英了然,那杨雄杰虽道上有名,到底还是以商立身,人在屋檐下,是万万不敢和朝廷作对的。 拐子六闻言却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半黄不黄的牙,“什么捉贼寻货,我看八成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还不是怕被人晓得他戴了绿帽子,脸上无光!” 第14章 阿笑眨了眨眼,颇有些好奇:“什么绿帽子?” 吕策一听桃色艳史,顿时两眼放光:“这是怎回事?刘老哥你快给咱讲讲!” 拐子刘瞄了一眼左右无人,凑近来压低声音道:“这是听我一赌坊相熟的弟兄喝醉酒所说,他有亲戚正在那天下盟大总管身边当差。据说杨爷有一姬妾红叶随人私奔,杨爷怒火中烧,亲自带人去捉拿这对奸夫淫/妇,唯恐此事声张出去,这才借口丢货寻货,掩人耳目。否则天下盟一年到头不知要遭多少山匪贼盗,处处要杨爷出面料理,纵使大罗神仙他也分身乏术!” 吕策摸了摸唇上短须,啧啧道:“此话虽有理,可那杨爷是何等人物?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何必巴巴去追一小小姬妾,凭白堕了威风。” “这你可有所不知,那红叶夫人乃是个倾国倾城的绝世尤物!三年前未入杨府,便已是洛阳城中艳名远播的红牌,不仅才貌双全,还是天生媚骨,身有异香,入了杨府之后独占杨爷宠爱。我有幸曾远远瞧过美人一面,诶呦喂,只那娇滴滴一眼,差点没把我这副身子骨给看酥了……” 阿笑轻嗤了一声:“少见多怪。” 拐子刘上下瞄了她一眼,嘿嘿笑道:“小娘子别不服气,你虽也长得俊俏,却到底生嫩些,还是再长个三四年知了人事,再与人相较一二罢。” 阿笑闻言面色一沉,纤纤十指略过腰间绣花香囊,低头不语。 阿英对这等捕风捉影之事不感兴趣,没多细思,石元庆似懂非懂,吕策却是听得心向往之,不住懊悔无缘得见佳人芳容。 拐子刘和吕策二人臭味相同,两人嘀嘀咕咕,挤眉弄眼的意淫着那美人之销魂,忽闻大殿外有太华弟子高声通传掌门至。拐子刘倒算识得大局,立马噤声,他嘱咐诸位切莫将他的话流传出去,而后便又一瘸一拐的晃悠走了。 片刻后,只见陆上修率一众弟子进入殿堂,在场众人无不起身恭迎。 但见他站定殿中,手中结印,神情肃穆,朗声而道: “弟子陆上修上表,尊师太华山玉清宫二世掌门天梁子宁无涯,南山采药,遇仙不归,托质太阴,羽化成仙。愿太上洞玄灵宝天尊接引,太乙救苦天尊接引,永离三涂苦,早登东极府,永脱生死轮回之苦,往生东方长生极乐净土。无量天尊——” 话音落下,玉清宫内外百余名弟子皆随之唱诵: “无量天尊——” 四字之音一时响彻宫观殿宇,仿如真仙降世,天外来音,群雄听罢,心神具哀,回想一代宗师阖然长逝,不少人就此潸然泪下。 陆上修拱手道: “诸位武林同袍远道而来吊唁家师,太华山上下感激不尽,敝派已备下粗茶淡饭聊表心意,请诸位移步膳堂用膳罢。” 话音刚落,忽有一人霍地站起身: “且慢!” 此人一身天仙洞衣,手持三尺玉笏,乃是云锦山龙虎派掌门,正一天师张治邪,他向陆上修作揖行礼,不卑不亢道: “我等跋山涉水而来,固然是为宁掌门送行,却也有一事不明,只求陆道兄当面解惑。敢问陆道兄,宁掌门究竟因何亡故?其中可有隐情?” 此言一出,却是问出了在座诸人心中所想,不过皆碍于太华山之面,不知如何开口。这张治邪乃是玄门中人,与太华派同气连枝,他率先表态,其他人亦陆续开口。 “不错!”神剑门门主骆一鸣忍不住道,“我月余前才与宁前辈会面,彼时宁前辈身骨健朗,并无半分病态,怎会一夜之间猝然撒手人寰?如今江湖众说纷纭,唯恐伤及太华山清誉,在下斗胆请陆掌门明示!” 而后潇湘阁阁主丁云潇,铁掌无敌马骥老英雄相继应和,连那半吊子泰山掌门戴平也趁机嚷嚷了两句:“这有什么遮遮掩掩?再丢人的死法还能比得上我老爹吗?” 有人煽风点火:“难不成宁掌门技不如人,被人所杀?啧啧啧,你太华派的武功不是天下无敌,盖世无双吗?怎地连掌门都遇害了?” 有那下流之人不怀好意道:“保不齐是什么花柳病马上风,道家讲究采阴补阳,宁老前辈武功精深,那方面想必也是金枪不倒,异于常人啊……” 太华山弟子一时怒起,任上淳呵斥道:“师父尸骨未寒,外人休得在此放肆!” “你个杂碎嘴里不干不净放什么狗屁?”小辈弟子林至远目眦欲裂,长剑出鞘直指那人,“今日若叫你囫囵个下得太华山,我便不姓林!” 那人也是个混不吝,嘴里呼和着“怕你不成”,就要接招。 一时间殿内七嘴八舌,有人真心关怀宁无涯之死,却也有人浑水摸鱼图谋不轨,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忽而眼前有物一闪而过,却是那陆上修剑上八卦符被掷而出,飞过殿内,穿过大门,直冲殿前钟楼那木梁所悬的龙头莲座撞钟而去。刹那间迸发出惊天动地的声响,久久回荡于山门内外,闻者无不震耳欲聋,面露痛苦之色,有那体弱胆小之人,早已口吐鲜血,双眼翻白晕了过去。 良久钟声终于停息,陆上修目光缓缓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众人,冷声道: “家师身故之由乃敝派私事,不足为外人道也。闲杂人等再有多言,休怪敝派不讲情面!” 那日关中霸刀彭天罡道“宁老头子已归了天,玉清六君死的死残的残”云云,却也不尽是狂言。昔日太华真人座下六弟子威震江湖,风光无两,可惜时过境迁,而今天府子孙无风早夭;天梁子宁无涯已逝;天同子隋无懈多年前练功走火入魔,残废在床;天相子聂无为痴迷道术,无心门派俗事;七杀子楚无疆倒是正当壮年,武功绝伦,可惜他惯爱云游四方,一去杳无音讯,已有多年不曾回太华山。唯有天机子严无妄,却也终究是年过花甲,独木难支。 第15章 而今继任掌门陆上修当众露了这一手功夫,敲山震虎,正是要昭示天下,太华派雄风尚震,余威尚存,宵小之徒,勿扰勿近! 一片静默死寂之中,殿外忽传来一浑厚嗓音道: “陆道长若不愿据实以告,不如邢某来替陆道长回答!” 第7章 但见一行十几人走进大殿内,老的老,少的少,三教九流,衣着各异,甚至好几人身上挂彩,一股血腥之气弥漫开来。 打头一人五旬开外,面目沧桑却不显老态,生得身材高大,虎背熊腰,尤其一双蒲扇大手,比寻常人还要大上一圈,显然是个掌上的练家子。 石元庆憨声憨气叫了一声:“邢帮主!” 吕策颇为激动:“是我黄河帮的兄弟来了!” 群雄亦认出了邢飙,惊疑不定的打量着黄河帮众人。 陆上修望着邢飙那潦草包扎仍流血不止的手臂,不禁皱了皱眉,开口道:“邢帮主可是路上遭遇了仇家祸患?至远,带邢帮主等人去客堂疗伤……” “多谢陆道长好意,邢某这点小伤何足挂齿?”邢飙大手一摆,笑了几声,“邢某和兄弟们昨夜确实遇上了仇家,我等受了皮肉轻伤,对方也没能讨得好。至于邢某的仇家是谁,不必多说,天下间人所共知!” 任上淳心直口快,“啊”了一声:“莫非邢帮主等人遇到了燕兵伏击?” 传言道这邢飙父母妻儿都是为燕人所杀,他与燕廷有血海深仇在身,这些年来一直带领帮众抗燕,致使如今黄河帮中自帮主往下几位当家都在北燕官府通缉令上挂了号。 “不错,正是燕狗!” 邢飙向众人一抱拳,朗声道: “燕人杀我同胞,占我故土,那燕世子心狠手辣,不给我等江湖人活路,这些年北方武林门派不知有多少遭了屠戮。燕人皇帝老儿昏庸无道,痴迷丹术,我帮中弟子打听到,近来那世子府为讨燕帝欢心有意招揽太华派入其麾下,正欲前往贵派报信,谁料便接到了宁老掌门仙逝的讣告。如此时机,实在蹊跷,除了那燕狗找上门来害死了宁老掌门,邢某再想不出别的缘由了!”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 “宁掌门当真是为世子府所害?” “狗娘养的燕贼,老夫跟他们拼了!” 见那陆上修始终不发一言,神剑门门主骆一鸣皱眉道:“太华派乃是武林魁首,若宁掌门当真为燕廷所害,我等断然不能坐视不理,陆掌门何不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也好叫大家群策群力,以备万全!” 邢飙紧盯着陆上修目光犀利:“莫非你太华派已暗中投靠了燕廷,做了世子府走狗,背信弃义,数典忘祖,连宁老前辈之死都不计较了?” 陆上修脸色骤变:“放肆!邢帮主何故在此大放厥词?未免太不将我太华派放在眼里了!” 刹那间太华派弟子齐齐拔剑,脸色不善的盯着黄河帮中人,只能掌门一声令下便要动手。 邢飙冷笑一声:“若非心虚,何必动怒,我帮弟子个个悍不畏死,怕你不成?” 黄河帮众不甘示弱严阵以待,两相僵持,场面一触即发。 忽有一声不轻不重的叹息响起,其人虽远,其声却近,清清楚楚传入殿内每个人耳中,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邢帮主自负血海深仇,又何必对他人苦苦相逼呢?” 所为大音希声,举重若轻,这一句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饱含万钧内力,如清风拂岗,明月照江,叫人心头说不出的妥帖平和,将陆上修方才刻意击钟之举远远比了下去。 当今世上拥有这般功力的高手实在不多,阿英心有所感闻声望去,只见那进门之人年逾花甲,道衣鹤氅,手挽拂尘,翩翩仙骨,正是玉清六真君中行三的天机子严无妄。 严无妄武林辈分颇高,见他出面,殿中人皆不敢轻举妄动,一时间纷纷起身行礼。 “严前辈。” “严道长。” 严无妄走上前来,瞥了一眼剑拔弩张的双方,抬手拂尘左右一扫,无论太华派还是黄河帮中人手中的刀剑武器纷纷归鞘。 “此事本为太华山一桩家务事,不值得外扬,今日未免天下人误解,贫道只好公之于众了。” “三师叔!” 陆上修开口欲阻,却是被严无妄制止,他淡淡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谓遮掩,二师兄在天有灵,也会坦荡承认的。” 邢飙一愣,“严前辈的意思是——” “不错,我二师兄正是与人比武惜败,重伤不治,因而仙逝。”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众所周知宁掌门武功绝伦,世间罕有敌手,除了那公认的武林第一人,大光明寺心明镜高僧约莫能与之一较高下,还有何人望其项背? 白岳剑派掌门聂聪惊疑不定问道:“敢问与宁老掌门比武之人是谁?” “这人说起来,也算是我太华派弟子。”严无妄顿了顿,幽幽道:“世人尽知,先师太华真人座下我等六师兄弟,行走江湖,承蒙同道抬举,谬赞一声‘玉清六真君’。然而实际上,先师平生所收弟子,不是六人,该是七人才是。” 严无妄轻飘飘又抛下了一道惊雷,连派中弟子也不禁哗然,有小辈弟子忍不住道: “师叔祖,此事当真?为何我等从未听闻过此人?” 第16章 “上”字辈弟子倒有几人面上若有所思,任上淳喃喃道:“莫非是那人......” 阿英虽与太华派渊源颇深,却也从不知此事,不禁凝神细听,只见严无妄叹了口气,缓缓道: “此事大概要从五十年前说起,彼时先师扬名佛武会,得道落雁峰,开宗立派,广纳弟子,将毕生武功所学汇于一本《太华真经》,以传后世。谁料此书名声流传出去,引得不少鸡鸣狗盗之徒觊觎。” 某日夜半,有一贼人闯上太华山欲盗《太华真经》,值夜的火工道人发现后匆忙示警,太华派众弟子将他团团围住。岂料这贼人武功之高,以一敌十不落下风,彼时日后名扬天下的玉清六真君刚入师门不久,学艺未精,六人联手亦不敌,更不要提其他人。幸而湛紫光及时出手,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这贼人擒住。 太华真人心善仁慈,并未惩戒此人,只禀退旁人,与他单独一夜促膝长谈。详谈之话,众弟子全然不知,只隐约知晓此人似乎是湛紫光故人之后。而湛紫光见他武功出类拔萃,江湖罕见,遂起了惜才之心,非但未追究他盗书之罪,反而将其收于门下,堂堂正正教其武功。 “此人心气高傲,虽皈依冠巾,却无向道之心,只顺从先师一人。他留在观中,素日里深居简出,痴迷于武学典籍,时不时与先师闭关钻研,除去与六师弟楚无疆偶有来往外,从未与我等有过深交。他在太华山十数年,我等竟是对他一无所知。” 及至十年后,湛紫光仙逝,太华山上下再无人能拘束于他,他便毫不犹豫下了山,此后入门的弟子对此人全然闻所未闻。 “我本以为此等桀骜人物入世之后,必定要搅出一番惊天风浪,谁料一晃二十多年过去,江湖上丝毫不曾有过此人消息。正当我等快要将此人遗忘之际,他又在十日前的一个夜晚,突然出现在了太华山上,正如他当年来去一般悄无声息,神秘莫测。而他这一回上山的目的,并非叙旧,而是我二师兄宁无涯。” “当初他盗经被擒,众人拿他无可奈何,只有二师兄声东击西,打了他一掌,为这一掌,他竟记恨数十年!他放言要与二师兄分个高下,否则便要一个个杀光太华派弟子,搅得山中上下不得安宁。” “云台峰上,二人大战三天三夜,昏天黑地,日月无光。最终二师兄输了半招,力竭气尽而亡。”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众人连喘息都不敢了。 此人竟能与宁无涯大战三日犹胜半招,武功何等骇然!除去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世间竟有此等高手,当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如今,贫道已将此事前因后果言明,不知邢帮主与在座各位可满意了?” 严无妄目光冷淡,缓缓扫过众人。 被他望见之人无不讪讪,如此逼人家抖出门派辛密,自揭其短,委实不是英雄好汉的行径。况且宁无涯虽命丧他人之手,却到底是系出同门,算来算去,到底还是太华派武功了得,不辱没天下第一的名号。 邢飙虽对这一结果颇感意外,却仍是不放弃道: “却不知这贼人姓甚名谁?如今身在何处?” 严无妄回道:“家丑不可外扬,此人名姓邢帮主不必知晓。他得胜之后扬长而去,身在何处我等又怎知晓。” 话中已能听出严无妄的不渝,毕竟放任此人来去自如,堪称太华派奇耻大辱,谁愿多提? 邢飙皱眉道:“黄河帮刚接到燕廷欲招揽太华派的消息,宁掌门便遇害,此事着实蹊跷。此人失踪多年,极有可能已投靠北燕,为燕廷效力,此番与宁掌门决战,名为复仇,实为世子府打头阵,为了就是接下来趁太华派群龙无首,方寸大乱之际,一举攻下。” 这一猜想虽说合情合理,却未免太小瞧太华派了。 严无妄听罢冷然不语,陆上修却是忍无可忍道: “邢帮主好意敝派心领了,无论燕廷还是世子府,就算大敌当前,太华派也自有应对之策,此乃我派内事,不容外人操心!” “我等武林同道理应同气连枝,太华派更是北武林魁首,一荣俱荣一损皆损,若太华派有何闪失,我等岂能坐视不理?反之,若其他门派遭劫蒙难,太华派亦不该袖手旁观。” 邢飙定定的望向严无妄,沉声道: “燕廷步步紧逼,世子府狼子野心,多少武林同道已遭了毒手,如今太华派遇此大劫,难保那狗世子不趁火打劫,趁虚而入。咱们帮中有句行话,烂麻搓绳,可拉千斤。眼下我等便该团结一心,一致对外,共同商议对付燕廷之策,叫那帮狗杂种知难而退,不敢再欺辱我们中原武林!” 严无妄不为所动,只幽幽叹了口气: “邢帮主还是这般固执。掌门师兄在世之时便已回绝过邢帮主了,如今贫道的意思也是一样。邢帮主无论为一己私怨也好,家国大义也罢,带领黄河帮冲锋陷阵,敝派对邢帮主敬重不已。然而方外之人,不沾红尘俗世,恕太华山不与邢帮主同路了。” 一直以来,邢飙都一力拉拢北武林各大世家门派,试图结盟众人共抗燕廷,然而江湖地位举重若轻的太华派始终以道派玄门之由婉拒,致使结盟一事始终未成。邢飙屡次来信游说,如今更借吊唁之由亲自登门造访,却不想仍是事与愿违。 邢飙出了名的性烈如火,脾气暴烈,如今当众被拒,自是颜面无光,眼看就要发作,身旁一年轻男子及时出面打圆场。 第17章 “义父且息怒,宁掌门新丧,太华派上下自是悲痛不已,无暇理会他事。抗燕大事不急于一时,今日非详谈之机,我们不若隔日再登门拜访。” 此人二十多岁,相貌平平,不若邢飙粗鲁,却是有股斯文之气,正是邢飙义子黄河帮少帮主邢昭。据悉那邢飙亲儿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燕人所杀,为传衣钵,这才认了义子。 邢飙本想趁此群雄毕至之时,逼太华山结盟,弄巧成拙,反而当众被拂了面子,骑虎难下。到底不能真与太华派撕破脸皮,如今邢昭相劝,他也便顺势下了台阶,抱拳粗声道: “是邢某唐突了,失礼之处还望严前辈、陆掌门见谅!我帮中还有要是,便先走一步了!” 陆上修冷冷道:“邢帮主好走不送!” 一场冲突就这样化于无形,众人也不禁为此捏了一把冷汗。 而后各门各派有的留宿用饭,有的随黄河帮一同下山,便也各自散去了。 戴平自然要厚脸皮留下蹭饭,还缠着阿笑一起留下,吕策和石元庆匆忙和阿英告别便追随帮主而去。 阿英此番上山,一为吊唁,二为探知宁掌门死因,既然事了,唯恐遇上熟人,多生事端,此地不宜久留。 随着人群出门之时,眼前一闪而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衣男子身材挺拔,面容清秀,腰佩双刀,脚步轻盈。 阿英一眼便认出是此人乃是久别的故人——洞庭湖碧波寨寨主卓尔聪的侄子,卓航。 她遂追着那道身影一路下山而去。 第8章 阿英不曾隐匿身影,而卓航也分外警惕,二人一前一后沿小路来到一处密林中,拐过一处石坳,男子身影忽然消失。 阿英在原地顿住脚步,忽觉背上有利器抵上了后心,耳边听卓航低喝: “你是何人?为何跟踪我?” 阿英不慌不忙转过身来,轻声道: “航二哥,是我。” 毕竟三年不见,阿英身量体态皆有变化,卓航依稀辨认出人,却还是有些惊疑不定, “你的脸......” “我易了容。” 卓航释然,他早听闻阿英师门能人辈出,奇门遁甲无所不精,如此掩人耳目易容出行也是理所当然。 他匆忙收了刀,打量着她的装束,似乎有些手足无措: “四...你......” 阿英知他为难,笑了笑:“叫我姑娘即可。” 卓航脸色微赧,局促道:“姑、姑娘这几年可好?” “我的伤势已愈,你怎会在此?” “我正是来寻你的。” “寻我?”阿英心中一紧,“可是寨中出了什么事?” “姑娘放心,碧波寨诸人一切安好,是阿菁那丫头,”卓航无奈,“她一直吵着去春秋谷探你,奈何不知方位。这次听闻华山掌门仙逝,料到你定会来华山吊丧,便偷偷留书出走,叔父颇为头疼,也拿那丫头没办法,只得命我和梁威梁猛两兄弟来追那丫头回去。” “菁妹还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阿英叹了口气,“那她人呢?” “我们一路追着那丫头北上,谁知三天前到了潼关却将人追丢了,不知是她故意甩掉了我们,还是出了什么意外。梁家兄弟留在潼关进一步打探,我先行一步上华山,左右她也是来找你的。可如今看来,你二人并未相遇,不知这丫头究竟跑去了哪里。” 阿英闻言微微皱眉,阿菁那丫头虽有武艺在身,却不甚高明,自幼被父亲宠爱,多少有些任性天真,出门在外保不齐惹祸上身,现今下落不明,怎能不叫她担心。 如今天色已晚,卓航与梁家兄弟约定明日一早在华山山脚纪氏酒家碰面,于是阿英与卓航连夜下山等消息。 翌日一早,两人赶到纪氏酒家,辰时三刻梁家兄弟才匆匆而来。这两人是对双胞兄弟,皆是二十有五,自幼长在卓尔聪身边,乃是卓家亲信。 几人粗略解释一番,梁威率先道: “潼关县客栈不多,我兄弟俩一间间问过去,最终找到一家‘安平老店’,掌柜的回忆三天前确实见过一位腰佩双刀,年轻俏丽的侠女,并亲眼见到她被一伙人带走了。” 卓航忙问:“怎么回事?” 梁猛接着道:“掌柜的说那日兵荒马乱,具体情形他也不甚清楚,只知前一晚夜半店里,入住了一个头戴帷幕的夫人,听声音十分年轻。第二日一大早便有一伙人马闯进客栈里里外外搜查,将那夫人捉了出来。此时那双刀女侠正好入店,以为是强抢民女,路见不平,便与那伙人动手打了起来。掌柜的吓得和伙计躲在了柜台底,正瞧见那年轻夫人趁乱溜走了,而那伙人将那女侠擒住带走了,至于去向何处,他便完全不知了。” 阿英心中一紧:“那伙人是官是匪?可有什么衣着兵器特征?” 梁威回道:“属下细细盘问了那客店中上下伙计,几人毫无头绪。只有那店伴提过一嘴,说那伙人个个跨马,那马非高头骏马,却是长毛矮脚马,一行十几匹,甚为古怪。” “长毛矮脚的多半是西南滇马,适宜翻山越岭南北货运。”阿英皱了皱眉,“莫非是天下盟的人?” “不错,多半是天下盟的人,只有天下盟才这如此多的货马。”卓航恍然,却仍是不解,“可那杨雄杰治下有方,天下盟的人素来规矩谨慎,怎会干出劫掠女子之事?” 第18章 阿英忽想起昨日在太华山上听那拐子刘所讲的桃色传闻,脑内灵光一闪,假如天下盟真是为寻杨爷爱妾红叶,阿菁不明真相横插一杠,被误认为与那逃妾是同党,因此被抓走,似乎也说得通。 阿英迅速将自己猜测了出来,梁威一拍桌子:“是了!正是如此!” 卓航却冷静道:“这样却还有几处不对,一则既是私奔,那红叶夫人为何是一人上路。二则即便起初天下盟误以为阿菁与那逃妾相干,带回去后稍加询问,便可知是一场误会,杨雄杰总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小姑娘,可为何阿菁昨日没能上得华山?是还被那杨雄杰扣押,还是途中又出了什么意外?” 阿英沉吟:“无论如何,现今阿菁的去向,便只有那杨雄杰知晓了。既然他自称金城失货,那大抵是西去无疑,我们此时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卓梁三人皆是认同,卓航随即道:“接下来如何安排,我们听姑娘吩咐。” “为今之计,当是兵分三路,梁威你前去洛阳天下盟打探消息,梁猛你留守华山玉泉院,以防阿菁被放后,自行来到此地,两相错过。航二哥你同我向西去追天下盟的人,无论阿菁是否还在他们手里,凭白捉了菁妹,总是要这天下盟给我个交代!这期间有何消息,咱们飞鸽传书联络,半月之后还在此地碰面。” 三人异口同声回道:“是!” 阿英心中还有担忧没说出口,纵使那杨爷江湖名头响亮,此事毕竟涉及私隐,但愿他不会为了封口而做下滥杀无辜之事。 事不宜迟,四人立即动身。 出了酒家,阿英发现她那匹系在门口的灰马旁站着一个蓝衫姑娘,她一边摩挲着马身上的旧疤,一边用手里的梨子逗弄着它,可那灰马极有骨气,吃了两次不得,就扭头不再理会了。 蓝衣少女不是阿笑还是哪个?她抬头见阿英走了出来,便将梨子直接塞进了马嘴里,笑道:“你这马叫什么名字?” “连马的名字你也想知晓?”阿英定定的望着她,“你跟踪我?” 阿笑振振有词:“哪个跟踪你了?路是你家的不成?满大街哪里还能找到一匹你这样灰不溜秋的马?你都不给人家沐浴的吗?” 阿英此时无暇与她多言,只牵过了缰绳翻身上马,“随你,我有事在身,你自便吧。” “你要去哪里?我同你一起。”阿笑拦在马前,“左右我也无处可去,跟着你去看看热闹。” “我可不是去玩的。”阿英皱眉。 此女来历神秘,行事乖张,不知为何偏要缠上她。 阿菁下落不明,阿英没耐心与她纠缠,只勒紧缰绳,夹着马腹后退几步,蓦地向前一个飞跃,连人代马跳过阿笑头顶,撂下一句“有缘再见”便纵马而去,卓航亦打马紧随其后。 阿笑站在原地望着两人一骑绝尘的身影,不气不恼,反而嫣然一笑,收起了一直暗中扣在手中的三根淬碧银针,自言自语道: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这回我可以向臭书呆交差了。” ...... 阿英二人一路向西追去,本还心存侥幸,阿菁或已不在天下盟的人手中。谁料追至京兆府,卓航在城墙隐蔽之处发现了阿菁留下的联络徽记。 聊聊几笔,画的是水波与青竹。水波是碧波寨惯用的记号,而阿菁素来喜欢在水波之旁再添上几簇竹枝,只有亲近之人才知晓,这是本人手笔无疑。 事已至此,二人再无犹豫。 天下盟的人马有寻货的名头在前,故而并未掩藏行踪,果然是向西而去。 此间西行至边关千余里,天下盟以马帮商队起家,最不缺好马良驹,想追上他们,可谓难遇登天。阿英的坐骑名为追月,虽其貌不扬,却是纯种大宛名驹青海骢,上过沙场打过仗,尤擅长途奔袭。卓航为不拖后腿,只能不停换马相随。 二人日夜兼程,终是在五天之后进了金城地界。 秦王扫六合,天下分三十六郡,金城兰州为陇西郡,自古便是中原西北门户。西出兰州,经河西,过四郡,便是西域诸国,故而此地乃是东西商路要道,往来马帮驼队必经之地,亦是天下盟的四大分舵之首。 入城之后,卓航稍加打探便得到了消息,半个月前确实是有批天下盟的货在城内遭劫,盟主杨雄杰亲自带人从洛阳来查探,如今就在金城黄河畔的分舵中。 如今的抉择便在于明探还是暗访了,阿英斟酌片刻决定道: “我们光明正大上门去要人。” 暗探多少不妥,一来他们本就占理,犯不着得罪人,二来整个金城都是天下盟的地盘,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不如开门见山去谈。 然而两人到底无名小卒,贸然上门恐怕根本见不到杨雄杰的面,少不得要想点法子。 “早年裴侯爷曾提过旧日一件小事,我也是这几日在路上想起来的。” 阿英对卓航道,“彼时侯爷年少,尚在太华派学艺,有一年奉师命下山前往河南府为铁掌无敌马老英雄祝寿,途径三门峡路遇一伙商队遭伏牛山匪盗所劫,于是拔刀相助,救了商队上下性命,还与那商队头目合计里应外合,将伏牛山上山匪一窝灭掉。那商队头目对侯爷大为感激,临别时许诺他来日若去洛阳,定要请他喝上一杯杜康酒。此人正是后来收归北方马帮独霸天下商路的杨雄杰。” 第19章 卓航迟疑:“有此渊源自然是好,只是这般是否会暴露姑娘身份?” “不必提及侯爷,”这点阿英早有计较,孰轻孰重她心中有数,“太华派行侠仗义,从不留名,杨雄杰并不知侯爷身份,只知他是太华山弟子,而侯爷也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没与他人提过。那年侯爷在临安听闻杨雄杰上太华山寻昔日救命恩人无果,这才想起此事,说与身边人一笑了之。如今我们暂且借一借太华派的声名,提及旧事,愿这杨爷能给三分薄面。” 如此决定之后,翌日一早,阿英便亲自手书一封,送上天下盟分舵,上书:三门峡故人来访,但讨一杯杜康。 兰州分舵位于黄河之畔的一座别院,阿英与卓航两人在门外候了整整一个上午,都没能得到通传,每每问那门房,都被潦草的告知“杨爷事物繁忙,你二人且等一等”云云。 卓航等得一肚子火气,骂道:“咱们以礼相待,这姓杨的却欺人太甚!姑娘,咱也不必同他客气了,直接闯进门去向他要人罢!” 然而阿英却不急不恼,面上没有一丝怒意,她深深望了一眼分舵大门,轻声道: “那杨雄杰,根本没在这兰州城内。” 那封信与其说是拜函,倒不如说是投石问路,如今她基本已经可以确定自己的判断了。 卓航闻言一愣:“不在金城,却又在何处?” 面前是滚滚黄河,头顶是烈日炎炎,阿英负手而立,缓缓吐出三个字: “西宁州。” 第9章 西出金城,沿青唐道至河湟谷地,祁连山以南,青海湖以东,便是西宁州。此地曾位于吐蕃、西夏、燕国、大宋交界之处,北联河西走廊,南接茶马之道,乃是昔日商路繁华之城。可随着西夏为蒙兀所灭,金城为北燕所占,西宁州常年兵祸四起,流寇横行,如今虽还有廖廖往来商旅,却早已不复往昔盛景。 故而在这样一座衰败的城池,一座富丽堂皇的山庄,一座由外乡中原神秘人所建的山庄,必定十分打眼。 阿英没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所谓的琳琅山庄。 她与卓航二人被下人引领,一路穿堂过榭,越看越惊奇。虽地处西北荒凉之地,这琳琅山庄却是仿照江南庭院所建,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处处精致,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财力才能得。此间主人的身份,着实不简单。 花厅之内,火炉上茶水正沸,碧螺春香气沁心,多日前遇见过的书生杜衡坐在桌旁,手摇折扇,微微一笑: “我家公子已在此恭候阿英姑娘多时了。” 今日正是六月十四,距离约定之日只差了一天。 如若不是阿英笃定,无人知晓她与阿菁的关系,她险些要以为这一切都是那玉公子的计谋,为的就是做局引她自投罗网! 在玉清宫时,拐子刘曾提过一嘴,红叶夫人天生媚骨,身有异香,这多半是风尘女子常年服食媚香之药所制,譬如昔日汉成帝身边飞燕合德姐妹所用的息肌丸。那天夜半在南北客店,阿英亦嗅到过一股妖异媚香,便是从躺在玉公子床上那位绝色美人的身上散发而出,按着阿菁被捉之时算一算脚程,这一行人正该是自洛阳经潼关而来。而他们的目的西宁州,偏巧又与杨雄杰所至的兰州相近。 因此,如若阿英没猜错的话,同玉公子随行的那女子,八成是杨雄杰出逃的那姬妾红叶夫人!此时阿英固然不知杨雄杰身在何处,但她在此守株待兔,总是错不了。 然此事她还有几多疑点未明,譬如玉公子同那姬妾既是私奔,为何一路大张旗鼓,从不掩饰行踪?而杨雄杰为何提前宣扬是去兰州寻货,莫非他早知这二人会私奔出关?这一切似乎并非儿女情长,争风吃醋那般简单。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她已进了这琳琅山庄,今日且叫她看一看,这玉公子做的究竟是什么大买卖。 杜衡并不追问阿英为何回心转意来西宁州赴约,也不解释他为何对阿英的到来早有预料,只是请卓航留在花厅,单独带阿英去书房商议。 入得书房内,果见那玉面俊颜、锦衣华服的公子。他亦仍是如当日一般眉若寒霜,眸若冷星,只与阿英淡淡见礼,便顾自垂眸品茗,再不发一言,将一切交于属下杜衡来开口。 而杜衡并未开门见山,却是在桌面上摊开了一副舆图,问道:“姑娘请看,此地是何地?” 阿英目光扫了一眼便看出了山川地形,“青唐道?” “正是青唐道。古往今来,若要出关前往西域吐蕃之地,合该自金城,过四郡,西出玉门,走更为平坦的河西之路。可自党项部李元昊虎踞西北,建国大夏,相继占领了甘、凉、沙、瓜、肃、兰六州与定西、榆中等地,这河西之路便彻底落入了西夏人之手。然而西夏人不懂经营,对往来商旅课以重税,扣押货物,官府甚至频频主动派兵劫掠,逼得商人不得不弃河西路改走青唐道,因此西宁州之地这才繁华富庶了起来。” “然河西路不通,青唐路也不好走。此地四境不接,八方不管,鱼龙混杂,久而久之又生出了一方新势力。相传这群人从极西之城撒马尔罕而来,因受当权迫害,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扎了根。这一族信奉独特神明,与中土佛道全然不同,不拜偶像神人,却拜日月星辰,故而立派传教,名为朔月。” 第20章 “朔月神教?” “阿英姑娘知晓?” “略有耳闻,”阿英回忆道,“依稀知晓是昔日关外一大教派,但已覆灭许多年了。” “正是如此。”杜衡伸手指向舆图上青海湖以东,日月山以西之处,“此教素来与西夏关系密切,二十四年前,西夏为蒙兀人所灭,唇亡齿寒,辅车相依,不久之后,与朔月教素有仇怨的吐蕃一支部族派兵围剿朔月教,最终两败俱伤,朔月教就此覆灭。” “杜公子究竟想说什么?” 杜衡微微一笑:“虽时过境迁,往事已矣,可覆灭之前,此教雄霸西北,威震四方,常年把持青唐商路,与西夏一南一北,牢牢掌控住东西咽喉,多年财富积攒,必定十分可观。且三十年前朔月教最为鼎盛之时的教主名为白寒尔,此人武功诡秘,深不可测,喜怒无常,手段狠毒,座下弟子亦能人辈出,连西夏国主吐蕃诸部也要给他三分薄面,尊称他一声‘西海王’。朔月教一夜覆灭,几乎不曾留下活口,可那些财宝去了哪里?武功秘籍又去了哪里?究竟是付之一炬,烟消云散,还是藏在了秘密之处,无人知晓呢?” 阿英闻言笑了笑:“想必杜公子心中对此已有答案了。” “不错!”杜衡啪的一合折扇,“明人不说暗话,我等正是为这朔月教宝藏而来!多年搜寻,我们已得到可靠消息,朔月教将大批金银珠宝、武学典籍,藏在一隐秘圣地,而这圣地正在青海湖畔,茫茫日月山中。自古宝藏所在,多机关奇险,姑娘武功高强,若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公子必有重谢。” “如何谢?” 杜衡自怀中取出一封信,推到了阿英面前: “此处是五百两银票,先做定金,事成之后,另一半双手奉上。” 阿英取过信封打开一瞧,果然是银票五百两,童叟无欺,那事成之后更是一千两酬金,这手笔好生阔绰! 做戏做全套,她将银票收入囊中,不紧不慢道:“这生意我做了,届时定倾尽全力,助公子得偿所愿。” 杜衡欣然而笑:“姑娘爽快!如此便一言为定!” “不过,我还有一事,请公子解惑。” “姑娘想问何事?” “杜公子不必紧张,你我之间不过钱货两讫,不该过问的我自不会张口。”阿英一哂,“我只是想知道,为何偏偏找上我不可?” 阿英自知她自己身手不低,却也并非天下无敌,且子午客店与彭天罡过得那几招,她全然没使出真功夫。那玉公子前呼后拥,财大气粗,手下必不缺能人异士,如何这主仆二人偏偏费尽心力要她相助? “这……”杜衡不禁望向一旁之人。 那从头到尾不言不语的玉公子,终于抬首望了过来,目光锁在阿英身上凝滞片刻,冷淡开口,声音如清泉漱岩,泠泠相击: “你先回答我一问题。” 不讲先来后到固然没有道理,但阿英也并不在意: “但问无妨。” “你所练轻功从何处所学?” 阿英未曾料到他所问的竟是这般不相干小事,她所练轻功名叫“寒潭印月”,取自足尖点地留下弯月一痕之意。她沉吟片刻,倒也实话实说: “是我娘教我的。” “令堂尊姓?” “家母秦氏,故去数载,闺名不便透露。”阿英顿了顿,又补充道,“这门功夫是她少时闯荡江湖所学,至于师从何处,我便不知了。” 玉公子听罢不置可否,阿英亦不知晓这是否是他想要的答案,只听他缓缓道: “据悉那圣地之中有一处机关暗道,非轻功卓绝之人不可破,故而非你不可。” 不待阿英追问,杜衡便适时起身送客道:“天色不早了,阿英姑娘一路奔波劳累,不若先回房休整,具体事宜我们明日再议不迟。” 于是阿英只好告辞,临出门时,她装若不经意随口问道: “对了,上次在南北客店遇见的那位夫人可安然无恙?我救人心切,多有得罪,还望当面向夫人赔罪。” 杜衡却是回得滴水不漏:“夫人玉体安好,赔罪二字万万不敢,承蒙姑娘援手,我在此代夫人向姑娘道谢。” . 阿英随婢女来到厢房之中,房中果然也雕梁画栋,精致非凡,不多时卓航寻来,阿英对他将杜衡之话如此这般重述。唯恐隔墙有耳,二人不曾多言,只各自休息,明日静观其变。 一夜无话,翌日一早,用过早膳,杜衡便着人通知阿英与卓航,令二人做好准备,午时一过,众人便出发进山,前去藏宝圣地。 阿英心中一提,她本以为在茫茫大山之中寻找一二十年前废弃之地,少不得要十天半月,还打算寻个时机暗中去见那夫人一面,谁料到要即刻出发。 “姑娘,不如找个由头推脱了此行?”卓航提议道。 “不可,我既拿人钱财,推三阻四,反而令人生疑。”阿英摇了摇头,沉吟片刻,低声道,“稍后你与我同行,而后找准时机,悄然回返。你我分头行事,随机应变,如若走散,便在金城时落脚的那徐家客店会面。” “是,姑娘。” 两人如此这般计划妥当,为的便是盯紧那夫人,谁料午时出发之时才愕然发现,此女竟将与玉公子一同进山。 那名不知是否名为“红叶”的美人,为方便行动,换作了一身男子胡服,青丝尽挽,却仍是弱质纤纤,并无一丝英气。虽惊鸿一瞥,便被扶进了马车之中,可还是被阿英瞧见了。 第21章 她不禁重重看了一眼那骑马在侧的玉公子,心中念头千回百转。 这一行人数不多,除去杜衡及曾见过的那无影剑上官尧,添上阿英与卓航两个,才共十四人而已。可阿英能辨出来,玉公子手下那些个护卫,贵精不贵多,人人训练有素,精明强干,十分得力。 出城池向西而行,半个时辰左右便进了日月山,西北之地不若中原炎热,虽盛夏时节,林中草木参天,倒是颇为清凉。 前方带路之人,是个名唤韩阿丁的矮个男子,他是本地猎户,对山中道路颇熟,故被雇来引路,这段时日一直和玉公子的手下在这山中寻觅。 众人沿山势而上,路途越发崎岖陡峭,不得不弃马弃车徒步而行。有二人专攻土木之事,遇山劈树,遇水架桥,好不娴熟。可饶是如此,路仍是难走得很,其余人还好说,独那夫人弱质女流十分辛苦,脸色惨白,手脚发软,仍是咬牙坚持。 玉公子对她不闻不问,还是杜衡开口命护卫将其搀扶而行。 护卫毕竟身为男儿,夫人玉容微红,又羞又恼,犹豫不决。 那护卫等得不耐,大手一拽便将她拖来身前,刚要迈步,忽觉手中一空,惊愕回头,这才发现手中人竟被别人悄无声息偷了去。 阿英单手搀着那夫人小臂,向玉公子笑了笑:“男女授受不亲,不如我来扶这位夫人可好?” 玉公子丝毫不在意此事,只淡淡瞥了一眼,转身便走,众人相继跟随。 而阿英脚步放慢,不动声色的落在了队伍最后。怀中之人汗湿鬓发,那股妖媚异香便更加明显,阿英仔细辨别片刻,心中已有了猜测。 在那夫人再一次脚下险些绊倒,连声抱歉之时,阿英用几不可察的声音在她耳边轻声问: “红叶夫人,你所服食之药,可是‘神女媚’?” 第10章 《山海经》有言:姑媱之山,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媱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以媱草入药,制得“神女媚”,女子常年服食,则身生异香,床笫之间令男子欲罢不能。 阿英言罢,怀中人虽强自镇定,佯做不懂,可那一闪而过的慌乱神色还是叫阿英捕捉到了,此女必是红叶夫人无疑。 “夫人不必担心,我不是天下盟的人。”阿英压低声音问道,“数日前潼关县,可有一过路女子为救你被杨爷所捉?” 红叶悄然看了看前方玉公子等人,确定无人察觉二人交谈,咬了咬唇,悄声道: “正是如此,我对不住她。” “我便是为她一路追着杨爷而来的。” 红叶一惊:“什么?你、你说杨爷已经追来了?” 自此红叶开始魂不守舍,无论阿英再问何事,她都闭口不言。不久后众人稍作歇脚之时,她虽已精疲力竭,还是连番催促尽快启程。 歇脚之处在山腰一处矮地,四周山林茂密,地势高耸,是偷袭埋伏绝佳之处,阿英环视片刻,心生不安。 一旁上官尧正仰头饮水,忽而耳廓微动,随即甩开水囊,拔剑在手,大喝一声: “出来!” 话音刚落,便有箭矢自四面八方流星般射来。 杜衡叫道:“保护公子!” 众人迅速一边各持武器抵抗羽箭,一边护着玉公子找掩体相护。 阿英亦拖着红叶,与卓航就近躲在一棵大树之后。三人虽未被弓箭所伤,可那箭雨中还零星夹杂着几枚暗器,红叶一不小心手背被一根细小的牛毛针擦破了皮肉,幸而只渗出一丝血迹,并无大碍。 撑过一轮箭袭之后,只见四周草丛之中蹿出无数人影,因衣着青褐相杂,埋伏之时叫人难以察觉,对方约莫百人之众,转眼将阿英一行人团团包围。 一锦袍男子分开众人走上前来,此人不惑之年,气宇轩昂,眉目粗犷英武,却满面阴沉,正是天下盟大当家杨雄杰。 他扫视阿英等人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红叶身上,开口语气喜怒难辨: “叶儿,你叫我好找。” 红叶闻言身子一颤,神色凄婉望向他,柔柔开口: “杨爷,红叶不过一介风尘女子,本不配入杨家大门。杨爷顶天立地的大人物,何必偏对红叶苦苦执着?” “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便是这般回报于我?”杨雄杰瞥向那厢玉公子,眼神不屑如同瞧着一个死人,“他是你那奸夫?你就是为了这个兔儿相公背叛于我?” 红叶不发一言,似是默认了二人关系。 杨雄杰怒极反笑,仰头连喝三声“好”,而后他运起全身之力,反手一掌击在身旁一棵古松之上,只听“卡嚓——”一声脆响,腰一般粗的树干之上生出数道裂纹,转眼迸裂开去,古松拦腰而折,枝丫缓缓向后倒去,扑通一声沉闷巨响,烟尘四散,积雪飞扬。 “杨爷息怒,是红叶对你不起。” 杨雄杰站在原地粗喘片刻,回过头来,双眼通红喝道: “红叶,我最后问你一遍,你究竟跟不跟我走?!如若你现今回心转意,过去一切我既往不咎,扶你做正妻的承诺我依然遵守,你待如何?!” 红叶断然想不到,事到如今,杨雄杰还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刹那间泪盈于睫,几欲动容,可挣扎片刻,还是狠下心来,摇了摇头: 第22章 “请杨爷恕罪。” 杨雄杰脸色铁青,“既然如此,那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罢大手一摆,众手下纷纷箭在弦上,被如此合围之下,阿英等人纵然能逃出生天,亦少不了损兵折将。 “杨爷!” 红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求道:“红叶数年来在杨府尽心服侍,一夜夫妻百日恩,求杨爷念在与红叶往日情分,大发慈悲,饶过我们罢!” “住口!休提往昔!你不愿回到我身边,亦不愿情郎身死,天下间哪有这般两全其美之事?”杨雄杰面无表情道,“纵使有,又岂能如此轻易应允?” 红叶闻弦歌知雅意,见他口风松动,明白事有转机,连忙问道:“那不知杨爷如何才能应允?求杨爷明示!” “当年我将你自牡丹坊赎身出来,花了纹银一千两,今日你要跟他离开,必须连本带利还我!” 红叶愣怔,“杨爷想要多少?” 杨雄杰微微冷笑:“我要一整个朔月教宝藏!” 此话既出,红叶花容失色,未料到这人居然对他们的目的打算了如指掌: “你、你竟然知道?你知道是我偷走了朔月教圣图?” “你来到我身边,不正是为了此物吗?”杨雄杰皮笑肉不笑道,“那卷图画不过是我手下无意间从粟特商贾手中得来,若非是你,我也不会知晓那画中竟藏着宝藏的秘密。如今你二人带路,将这宝藏双手奉上,我念着往日情意,兴许会饶你们一条生路。” 原来昔日所谓郎情妾意,不过都是各有所图,如今撕破脸皮,揭开了那层遮羞布,露出利欲熏心的内里,竟是如此丑露不堪。 阿英不禁看向面前瘫软跪地的娇弱佳人,本以为这女子会悲痛欲绝,会惊慌失措,谁知她听过这番话竟是彻底冷静了下来。 但见红叶垂眸沉默半晌,忽然抬手擦去眼角泪水,缓缓站了起身,她面色冷淡的抚整鬓发,拂去衣摆脏土,对杨雄杰盈盈一拜,慢条斯理道: “红叶知晓不曾辜负杨爷一片痴情,也便心安了。我与玉公子有言在先,如今此事便全凭玉公子定夺。” 杨雄杰嗤笑一声:“眼下我稳操胜券,尔等束手就擒,姓玉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方才这二人你来我往,那玉公子一直冷眼旁观,纵身处险境,仍泰山崩于面而不改色,十分沉得住气。 此刻被问到头上,他不禁淡淡一笑,眼底冰冷无情: “束手就擒?此话似乎言之过早了。” 语毕,他身后一护卫自随身口袋中掏出一物,右手一闪,抛掷而出。下一瞬众人只见不远处山坡上炸裂开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几块巨石眨眼滚落下来,天下盟有两人躲避不急,被砸个正着,登时头破血流,气绝而亡。 “这是蜀中雷火堂的霹雳弹,我这护卫手中/共有九九八十一颗,若这八十一颗霹雳弹同时抛掷,杨盟主还认为自己稳操胜券吗?” 杨雄杰闻言不禁脸色微变。 这处平台位置特殊,四周高处都有不少巨石断岩,霹雳弹威力惊人,一旦炸开,怕是要将这凹地生生填平了不可! 杨雄杰咬牙:“难道你要玉石俱焚不成?” 玉公子不置可否:“杨盟主既苦苦相逼,我不得不出此下策。” 杨雄杰见他着实是个狠角色,不敢轻举妄动,却也不甘心就此放弃,双方僵持不下,场面一触即发。 此时日已西垂,天色渐晚,光亮渐暗,无边黑暗慢慢将山林吞噬殆尽。 玉公子忽而开口,问向杜衡: “时辰到了吗?” “回公子,到了。” 主仆二人这没头没尾的话音刚刚落下,忽听空中传来鹰啸之声,但见一只通体玄黑的猎鹰盘旋于林上,不停嘶鸣。 杨雄杰身后一手下迈步上前,抬起皮甲包裹的右臂,喉中呼出啸声,黑鹰如见猎物一般,舒展双翅向下俯冲而来,不偏不倚停落在此人臂上,显然是天下盟所饲养的信鹰。 那人从鹰爪竹管中取出信件呈与杨雄杰,而后者一目十行,匆匆读完,不禁大惊失色,连捏着信纸的手都在抑制不住的颤抖着。 众人屏息,不敢多言。一片死寂之中,玉公子开口道: “如何?杨盟主还要继续与我等在此周璇吗?” 杨雄杰猛然抬头,死死盯着玉公子,眸中几乎喷火。他知晓信中所写的一切和眼前此人脱不了干系,他恨不得即刻将此人千刀万剐。可此时拚个鱼死网破,绝非明智之举,如今速速赶回洛阳才是当务之急。 想罢,他当机立断做出决定: “走——” 他接过属下牵来的缰绳翻身上马,临别之时,他最后看了一眼红叶,沉声道: “红叶,你当真不同我走?” 红叶嫣然一笑:“事已至此,杨爷多说无益,你我缘尽于此。” “好,记住你的话,日后你可万万不要后悔。” 杨雄杰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而后调转马头就要离开。 “杨爷且慢!”阿英上前一步,急急唤住了他,“杨爷十日前可曾在潼关县捉住了一个姑娘?她与此事全然无关,还望杨爷将她下落告知,在下感激不尽!” 杨雄杰闻言一愣,随即忆起此事,不耐烦道:“那泼辣丫头在凤翔府便被人救走了!你若要人,少来找我!” 第23章 说罢再不顾阿英追问,纵马而去。 阿英飞身追了一段未果,不得不放弃,她站在原地,气恼的盯着天下盟等人离开的背影。 所谓威震天下义薄云天的杨爷,今日她可算是见识到了! “姑娘,这该怎么办?”卓航走上前来,眉头紧皱,“会是谁将阿菁救走了?” 阿英摇了摇头,心中微乱,事到如今,那杨雄杰总不至于说谎话,可谁想到落得这般虎头蛇尾的结局? “阿英姑娘,可以出发了吗?”杜衡施施然走了过来。 那厢其余人已点起来火把,准备妥当,正待继续前行,只等她与卓航二人了。 阿英沉吟片刻,迳自走到那玉公子面前,开口问道: “杨雄杰为何突然回返?” 如此匆匆忙忙,毅然决然放弃唾手可得的宝藏,连一时半刻都不愿耽搁。 玉公子神色冷淡:“他后院失火,我怎知晓。” 阿英不信此事与他无关,但也无心刨根问底,只坦然直言: “如今你已知晓我本是另有目的,如今既已了结,寻宝一事,还请公子另请高明罢。” 玉公子不为所动:“宝藏内有一处机关非你不可破,若酬劳不够,可再商议。” “我不图金银,定金亦分毫未动。” “你想毁约?你以为我会放你安然离开?” “我不毁约,你便会放我安然离开吗?” 玉公子面色微寒,“你待如何?” 阿英一哂,“其实我并非背信弃义之人,随公子同行一遭也未尝不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只是希望事成之后,公子放我与同伴平安离去即可。” “否则?” “临行之前,我已飞鸽传书友人,将此事详细告知。若三日后他不曾收到我报平安之信,那么很快全天下都会知晓,昔日朔月教宝藏,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都落到了你琳琅山庄玉公子手中。” 阿英顿了顿,语气轻描淡写道,“昨夜在书房中,偶然瞥见墙上书画题字落款,公子本名玉央可对?” 自南北客店初遇之时,她便知晓此人心机深沉,绝非良善,同他交易,不亚于与虎谋皮。方才杨爷的埋伏追击似乎全然在他预料之中,而他欲同归于尽,无所顾忌的姿态,更是叫阿英警惕,为求自保,她必须留下后手。今早她确是飞鸽传书给了梁威梁猛,她若有闪失,碧波寨绝不会善罢甘休。 玉公子,或者该唤玉央,他听罢阿英之言,并无着恼,只定定望了她片刻,冷冰冰道: “我对你的命没有兴趣。” 说罢转身离开。 阿英一愣,快步追了上去,追问道: “还有,那朔月圣地究竟在何方?宝藏之中究竟是何情形?玉公子何不尽早相告,我好早做准备!” 玉央头也不回,只扔下一句: “圣地就在前方不远,其余诸事,时机到时自会告知于你。速速噤声赶路,以免误了时辰。” 第11章 天色已晚,将行数里,最终众人来到了一处密林掩映间的空阔之处。 韩阿丁四处摸了摸,踩了踩,得出结论:“正是此地!” 玉央下令,于是四名护卫二话不说,抡起随身携带的锄镐斧头,转眼便将这一片的荒草矮树尽数铲除。待完工之后,便露出了原本平整地面,依稀能看出人工雕琢之痕,十数年前应是一处广阔圆坪。 圆坪东北方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石雕,经多年风吹雨打,已失去本貌,约莫是一跪坐在地的四蹄牲畜,似牛非牛,似马非马。阿英定睛看了片刻,终是恍然,这大抵是橐驼,身有双峰,可负千斤,西域商旅往来,多以此牲载货。 铲平地面之后,玉央再无下一步吩咐,反而是抬头望月,一言不发。 今夜乃是十五之夜,月圆望日。阿英沉思片刻,问向站在身边的杜衡: “可是在等什么天象?” “姑娘聪明!”杜衡目有赞色,“我们在等赤月蚀。” “何为赤月蚀?” “姑娘可听闻过月蚀?” 阿英颔首:“自然。”日蚀则朔,月蚀则望,此乃天地伦常。 “又可听闻过赤月?” 阿英微微迟疑:“略有耳闻。” 民间谣传,月若变色,将有灾祸,血月现,妖孽现,国之将衰,气尽,如堕狱!据悉南朝齐明帝永泰元年四月,大司马王敬造反之夜,便是赤月如血。 “月蚀不得多见,赤月更不得多见,而月蚀逢赤月,又逢望月硕大如轮,更是一纪才得一见。朔月圣地之门每隔十二年重见天日一次,正是在这赤月蚀之夜!” 阿英了然,怪不得当日杜衡与她定下六月十五之约,盖因如此而已。 众人翘首以待,不多时,只听上官尧喊了一声: “来了!” 但见半空中那轮硕大无比的月盘有一边缺蚀了一线,初亏始。渐渐地,缺蚀愈发扩大,而缺蚀之处,却非黑灰,乃是暗褐发红。随时间推移,暗红将月白逐步吞噬,约莫一刻钟后,月盘全然缺蚀,再无月辉光华。天地无光,日月失色,夜幕之上,只余一轮古铜泛旧的空洞,如干涸的血迹,阴森诡异至极。 这便是十二年难得一见的赤月蚀! 唰-唰唰- 一片寂静之中,忽有轻微水声在耳边响起,仿佛是温柔的波浪冲刷着岸边礁石。 第24章 “啊!你们快看那石雕!” 有人一声惊呼,众人顺势望去,只见那石刻的橐驼身下,竟凭空涌出了水,清水潺潺,源源不绝,向整个圆坪流淌开来。 韩阿丁望着眼前一切,不住喃喃自语:“传说朔月教众自西而来,茫茫黄沙之中,幸得白驼化身清泉,族人才得以存活,此乃神迹......” 待流水溢满整个圆坪,没过众人脚面之时,不知触动了何处机扩,忽发出轰隆隆巨响,不远处山壁猝然生出裂痕,左右分开,烟尘迷离间,一道石门豁然洞开。 朔月教圣地重现天日! 阿英思索片刻,隐约明白了其中道理,那石驼之下,想必与山中暗泉相通。涛之起也,随月盛衰,适逢今夜赤月蚀,应是对暗泉流向有所影响,故而泉水上涌,自石雕而出。西北少雨,能落这般大雨之时自是少之又少,利用月相变幻,引泉水触动机扩,这一奇思妙想可谓巧夺天工! 烟尘平息之后,有二护卫闪身而入查探,确认内里无凶险后,众人依次进入石门。甫一进门,便见眼前矗立一七尺石碑,以三种文字刻着同一句话,汉文所言: 非我朔月教众不得擅入圣地,违者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另一种文字是形如蝌蚪的胡文,想必是朔月教本族文字。而第三种文字与汉文相似,偏旁部首依稀眼熟,可细看一下又全然不似,令人不解其意。 红叶默默走到石碑前,伸手抚触那行古怪文字,眉间神色似悲非悲,似喜非喜,似是要落下泪来。 玉央淡淡瞥了她一眼: “走罢。” 红叶擦了擦眼角湿意,深吸一口气,抬腿迈步,走到一行人前方带路。 事已至此,阿英早看清楚,这红叶与玉央并非是什么私奔男女,红叶身负藏宝之图,玉央出人出力,二人为寻这宝藏通力合作,各取所需罢了。 圣地开凿在山腹之中,初时只是巨石堆砌的廊道,九曲迂回,阴森幽闭,仗着干旱少雨,无甚滞腐之气。有红叶在前带路,众人手举火把行走其间,小心谨慎,倒也未遇机关暗箭,颇为顺利。 将行半个时辰有余,终至廊道尽头,是一山腹中空之处,前方行路被断崖相阻,断崖宽约数十丈,从脚下石台到对岸石台仅有一座窄桥相连,桥上相隔不远间立着三座尖顶石柱。 有护卫投石而下,久久未有回声,崖下万丈深渊,深不见底。 上官尧与一名护卫率先踏上石桥,每走一步,都慎之又慎的探查,行了一刻钟后,终于走到对岸,然刚一迈步踏上石台,四面忽有无数把利刃飞来。躲无可躲,那护卫当场飞刀穿身而亡,上官尧幸之又幸落后一步,极速旋身后退,一口气提到了极致,踏过石桥返身逃回此岸,这才幸免于难。 上官尧身手不俗,连他也躲不开这飞刀机关,那在场恐怕没有几人能顺利通过石桥。 玉央望向红叶,红叶脸色苍白,摇了摇头: “我只知路线方位,不知如何破解机关。” 于是玉央又命两名精通机关之术的护卫前去重新查看。 此时那韩阿丁望着桥上石柱若有所思,问向上官尧: “尧爷,方才你是否看清,那石柱上可有文字?” 上官尧回忆了一番,答道:“似是刻着与门口石碑上胡文相似的文字,谁知道那都是些什么鬼画符。” 杜衡见韩阿丁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不禁对他笑道: “韩阿丁,公子自雇佣你之起,便知晓你父亲是当年朔月教中人了。公子赏罚分明,你若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公子非但不会追究你隐瞒之罪,还会赏赐于你,可事到如今,你若再行遮掩,休怪我们尧爷手中长剑不留情!” 韩阿丁闻言抖了抖身子,扑通跪倒在地,央求道:“几位贵人明鉴,小人亡父确实曾是朔月教中人,可他在我幼时便病故了。过了这么多年,我只隐约记得他曾对我讲过一些教中神灵典故,好似是有一种刻满经文的石柱,名为‘魔鬼柱’,会建在通往教徒朝觐的路上,若要顺利同行,须向魔鬼柱投击石子。但至于是投击多少,如何投击,小人便全然不知了。” 经过韩阿丁提示,玉央的手下经过反覆试探,又有两名护卫为飞刀所伤之后,终于找到了破解之法。凡过桥之人,须得以石子分别击打石柱七次,方可顺利通行。 于是众人遵循此法,依次通过了石桥,在此不做细表。 过了石桥,又进廊道,但这厢的廊道开始变得精致华丽了起来,四周石壁上雕刻着繁复瑰丽的纹饰,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可供搁置火把的底座。行了不远,便遇一间石室,石室不大,长宽约十尺,上方有圆形穹顶,室内空无一物,四面墙壁都有圆拱月门通向其他廊道。 红叶出声提醒:“这是一片四通八达的迷宫,若走错路便会触动机关无可回头,大家一定要跟紧我。” 听罢此言,众人更加谨慎,一路紧跟红叶身后,不敢轻举妄动。这片迷宫复杂庞大,廊道接廊道,石室连石室,除去墙壁穹顶雕刻纹饰有异,其余并无丝毫不同,若非有地图在手,非被困死在此不可。 一路推进过去,也能依稀通过石门瞧见其他错误路线的情形,有的石室整间坍塌,有的地面翻转露出下面黑黝黝的陷阱,有的石壁上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甚至还留下了黝黑干涸疑似陈年血痕的印记。众人心情越来越凝重,莫非有人在他们之前已进过圣地?那圣地宝藏可还仍在? 第25章 终是又来到了一间石室,石墙上架着层层木格,似是藏经所用,可那木架上如今空无一物,俨然已是被人搬空了。 “啊—”红叶短促而绝望的叫了一声,惊怒之下,口中喷出了一口血。 众人不约而同望向玉央。 火光照耀之下,那人无悲无喜,只撂下了三个字: “继续走。” 阿英叹了口气,上前扶住了摇摇欲坠的红叶,手搭上脉搏,忽觉触感不对,扭头一看,这女子脸色灰白,嘴角血迹发黑,竟是毒发之状。 “你中毒了?何时中的毒?” 脑海中闪过零星一瞬画面,阿英急忙拉起红叶另一只手的袖摆,果然见她整个手臂都已乌黑发紫,而起始之初,正是方才混战之中她手背被牛毛针所刮蹭的那小小伤口。 杜衡见之一惊:“那暗器有毒?可其他人也有被箭矢暗器所伤,为何毫发无损?” 他略通岐黄之术,俯身拉过红叶的手腕开始诊脉。 红叶凄婉一笑:“他人自然无事,针上涂抹的并非毒药,而是‘襄王泪’,只有遇之‘神女媚’才会生出剧毒。他想要的是我的命!杨雄杰,你我当真两不相欠了!哈哈哈!” 相传那女尸,便是天帝小女瑶姬,死后化作了巫山神女,亦曾下凡与楚襄王私会,最终因仙凡有隔而分别,所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可有时那襄王得不到了,却会索性将之毁灭。 红叶那几声笑声,何其苦涩,何其讽刺。 杜衡皱眉诊了片刻,摇了摇头:“太晚了,毒入肺腑了。若是...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可现在......” 他叹了口气,放下红叶的手臂:“夫人,接下来的路要如何走?还请告知我们。” 红叶反手捉住他的手,叫道:“你们想把我丢在这里?不可能!我必须亲自看见宝藏,否则你们也永远别想出去!” 上官尧冷笑一声,长剑出鞘抵在红叶颈间,“你若不说,我叫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杜衡与他一唱一和:“事已至此,夫人还是想开一些吧,拉我们陪葬也于事无补。我替公子答应你,一旦我们出了圣地,即刻去找那杨雄杰为你报仇,这朔月教宝藏......” “什么朔月教宝藏?这明明是我大白上国的宝藏!”红叶眼中溢出泪水,“白寒尔这个卑鄙小人,出尔反尔,这本是我李家的王室宝藏!” 阿英闻言一惊,立刻看向一旁的玉央: “她所说可是真?” 白上国乃是西夏人的自称,据说二十四年前西夏为蒙兀人所灭,蒙兀人为报大汗博尔济身死之仇,将中兴府上下屠城,然挖地三尺却没能寻到一块黄金,故有传言称城破之前夏末帝已派人悄然将所有财宝转移他处,可因西夏王室在屠杀中无一幸免,故而宝藏传言最终不了了之。 玉央神色淡淡:“朔月教宝藏如何?西夏宝藏又如何?二者有何区别?” “一教之宝与一国之宝如何没有区别?”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阿英本以为这宝藏既是朔月教所有,纵是多年搜刮敛财,能有多少?而其中所布机关陷阱又能有多厉害?可假如这圣地藏得是西夏数百年来一国财富,其中危险重重,必定要难上十倍百倍不止! 呵,那杨雄杰想必不知真相,否则哪怕天塌下来,他也不会这般轻易放手!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还是想想如何顺利走下去罢。”玉央不置可否。 阿英虽不忿,却也深知他所言有理。 那厢杜衡与上官尧还在威逼利诱,红叶铁了心宁死不从,双方僵持不下。 阿英沉吟片刻,走了过去,开口道: “红叶姑娘,我有一个法子,不知你可愿接受?” 红叶已是强弩之弓,勉强抬起眼来看向她:“什么法子?” 阿英抬手将发间木簪抽出,用力掰断木簪,只见那木簪中空,从里面倒出了一枚小小的乌黑药丸。 “这是救急的解毒续命丹,不能彻底解你体内剧毒,然可保你一个时辰性命无虞。一个时辰之后药效散去,你仍会毒发身亡,但这一个时辰足够你亲眼看到宝藏,而后带我们出去了。吃或不吃,由你自己决断。” 红叶盯着阿英掌心的解毒丸,神色变幻莫测,五官近乎扭曲,片刻后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药丸。 她抬眸望向玉央,声音凄厉近乎啼血: “玉公子,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你若失约,我李红叶即便身死,也会化作厉鬼,夜夜缠在你身边,叫你天诛地灭,万劫不复!” 说罢,她将那解毒丸毅然塞进口中,仰头囫囵吞了下去。 第12章 红叶吃过解毒丸,稍作休整,虽是仍面无血色,却是再无灰败之态。在明知必死的前提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继续前方带路,众人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又转过了二十几间石室,眼前终是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高耸宽阔的殿堂,雕梁画栋,美轮美奂,比那太华山玉清宫正殿,甚至比那大宋禁宫金銮殿,还要大上数倍。可是这殿中,一无龙椅宝座,二无神佛塑像,三无遍地金银,空荡干净,一目了然,只有耸立其中的八八六十四根擎天石柱,与正中间一方黑幔所遮盖的石室,除此之后,空无一物。 众人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第26章 红叶指着那殿中石室对阿英道:“那是朔月圣地中的圣殿,教徒朝拜之地,从此地通向那处,机关重重,你须依我所言,半步不可踏错。圣殿外壁东南角处嵌有一块玄石,待你靠近之后,用力按下,沿途机关便破了。你此行定要万分小心,这是圣地尽头,亦是我最后的希望了......” 阿英颔首,用心记下红叶所述方位走向,默念几遍后,踏入大殿内,深吸了一口气,运起轻功,纵身而飞。 阳起于子,阴起于午,以阳出离,以阴入坎。 阿英足踏青砖,以太岁之行,天道左旋,围绕圣殿游走,每每足尖点地,毫不多停。六圈过后,眼看距圣殿越来越近,又一脚踏下,阿英忽觉触感有异,原是此处青砖碎裂,一小块碎石片受力而飞起,落在不远处。 不过是这轻之又轻的一丝异动,却是瞬间触发了机扩,左右两侧嗖嗖几道冷风,却是数枝利箭直冲阿英袭来,阿英侧身灵巧避过。随即前后又皆有重锤飞来,阿英来不及细思,当即腾身而起,躲过了重锤夹击,而落地之时却再避无可避,眼看踏错石砖,便又要触动新一轮机扩—— 在红叶惊呼声中,阿英忽觉臂上一紧,整个人被大力一扯,而后重重的撞进了一个怀抱里。 阿英猛然转头,便见那如玉公子的冷漠面庞,眉宇寡淡,双眸幽深不见其底。 原是关键时刻,那玉央及时飞身而至,施以援手,现今二人一同站在同一方青砖之上,四肢纠缠,严丝合缝,唯恐再触动机扩,皆是一动也不敢再动。 阿英从不曾与一男子如此之近,近得几乎能感受到身后之人起伏的胸膛,与喷薄在耳边的呼吸。她压下心绪翻涌,低声问道: “现在怎么办?” 地砖受力有限,二人同行分外凶险,可此时行过大半,再原路返回绝无可能,当真进退维谷。 “继续走,”玉央毫不犹豫道,“你我起落同步,速战速决!” 阿英狠下心肠,“好!” 说罢她握住玉央的右臂,运气而起,二人一同跃向下一方石砖。 方一落地,果不其然,又有暗箭袭来,阿英早有准备,凌空之中扭身而避,而玉央亦是紧揽过她的腰间,不顾机关强行向前冲。 此人轻功不弱于她,虽不及“寒潭印月”轻盈灵巧,却也精妙非凡,最后十步,二人齐心合力迅速冲了过去。 七圈已过,最终来到圣殿之前,果见红叶所说玄石,阿英伸手按下之后,只听一阵轰隆隆沉闷响动,箭落锤止,机关骤停。 圣殿石室有洞无门,玉央率先一步踏入其中,随即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阿英紧随其后,一眼望去,不禁心中一沉,只见那圣殿之中除三根石柱之外,仍是空无一物。 红叶抢在众人之前,先冲了过来,望见这般景象,不禁身子一软,如被抽去所有气力一般,颓然瘫倒在地。 玉央面无表情转身离去,命手下人四处查探,不得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没有,什么都没有......怎会如此,怎会如此...我筹划了这么久,就落得这般田地...我不甘心,我好不甘心!难道我大白上国当真复国无望了?!” 红叶趴在地上,说话颠三倒四,状若疯癫。阿英于心不忍,走上前去,却一时找不到安慰之言,她本不是为宝藏而来,可见此结局也不禁唏嘘。 阿英踌躇片刻,将红叶扶起身子,让她靠坐在一旁石柱之边,轻声问道: “红叶姑娘,你究竟是谁?与西夏王族李氏有何干系?这朔月教又怎会得到西夏国的宝藏?” “我是谁?我是谁?”红叶连声自问了几遍,终是闭目缓缓落下泪来,哑声道,“我随我娘姓李,本名李红叶,而我娘,她是大白上国最后一个公主,灵州公主李仙玉......” 却说四十年前,漠北博尔济大汗统一草原,建国蒙兀,野心勃勃,不断东西扩张。他数次发兵攻打西夏,战争断断续续打了十数年,最终兵临都城中兴府之下,西夏国主迫不得已献女求和,将灵州公主嫁与博尔济大汗为妃。 “可恨那蒙兀鞑子言而无信,娶了我娘数年之后,又再次发兵南下。一路攻占沙洲、甘州、西凉府,最终又一次包围了中兴府。彼时都城内已是损兵折将,再无抵抗之力。我外祖父正一筹莫展之际,功德司有位大德师向我外祖父献了三条计策。” “其一,假意投降,但要求宽限三月之期,以安置城中百姓;其二,暗中联络灵州公主,命她伺机毒杀博尔济大汗,博尔济一死,蒙军必定撤退;其三,召集城中所有河工匠人,挖一条通往城外的密道,将王宫中的金银珠宝全部转移,如刺杀博尔济不成,则用这些财宝,以图日后复国大计。” “我外祖父听后大喜,连忙派人一一照做。谁料那大德师乃是朔月教中人,早受那教主白寒尔指使欺骗我外祖父,为的就是侵吞白上国的财宝。我娘倒是听从外祖父的命令,不惜以身喂毒,毒死了博尔济,哪知蒙兀人听从博尔济遗言,非但不曾撤离,反而秘不发丧,将博尔济的死讯隐瞒了下来。三个月后,蒙兀人攻破中兴府,大肆屠城,城中尸积如山,血流成河,我李氏一族,无一存活,而王室财宝,也尽数为朔月教所吞。我娘毒杀之事暴露,又得知国灭,心灰意冷之下,将尚在襁褓中的我交给身边忠仆亲信,自己被蒙兀人追杀到黄河岸边,最终跳河殉国了......” 第27章 话至此,李红叶已是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这灵州公主着实称得上一声忠贞刚烈,阿英心中一叹,望向李红叶的目光不由带上三分怜惜。 李红叶粗喘了片刻,缓过气来,继续讲道: “我自幼被白上国遗臣养大,虽然身体里留着一半蒙兀人的血,却不屑与之为伍,兴复大白上国才是我毕生所愿。博尔济死后,众子为争可汗之位,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可惜我们势单力薄,白上国的遗民也几乎被屠戮殆尽,唯一的希望就是昔日被朔月教霸占的王室宝藏。然而没过多久朔月教也一夜覆灭,我养父带着部下和我,一边躲避蒙兀人的追捕,一边寻找朔月教的藏宝之地,日子过得甚为艰辛。” “如此十几年后,原来的部下们,死伤的死伤,离开的离开,叛变的叛变。又一次蒙兀人的追杀之时,养父为救我中箭而亡,终于,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李红叶轻轻笑了笑,捋过鬓边碎发,纵形容狼狈,仍是娇美不可方物:“阿英姑娘,你瞧瞧我有什么?我用什么来复国?我只有这张脸,和这具身子啊......我已不记得我是十几岁有了第一个男人,也不记得这些年来我和多少男人睡过,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我就会去尝试,哪怕他只是骗我.....直到四年前,我自一个天下盟的马夫口中得知,有一张朔月教流传下来的古怪画卷落到了盟主杨雄杰手中,于是,我去了洛阳......” 阿英见眼前之人双目无神,两颊泛红,竟是到了回光返照之境,可她还是浑然不觉,兀自喋喋不休的说着话,似是要将她这些年压在心底的秘密全部说出来。只因再不说出口,这世间就无人再知晓了。 “其实杨爷对我确实不薄,锦衣玉食,夙夜专宠。我虽是公主与大汗之女,却从未享过一天富贵日子,那几年里,我甚至真的想过,若是就此放弃复国,留在杨爷身边可好?可我一闭上眼睛,就是中兴府被屠城尸骸遍野的惨状,就是我娘投黄河而亡的屈辱不堪,那是养父曾在我耳边日日夜夜讲述的故事,我良心难安,我别无选择,我若贪图享乐,我便是连猪狗也不如!” “我狠下心肠背叛杨爷,自己也是心如刀割,痛不欲生,只求日后有恕罪偿还的一天。可没想到,他也是别有所图,虚情假意。我不知自己是何时暴露的,也许是最初,也许是后来,我希望是后来,这样算起来,最初到底我也曾得到几分真心......若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杨府的一寻常姬妾该多好......” 她的嘴边开始涌出大量的鲜血,眼耳鼻中也流下血痕,她挣扎嘶吼道: “不!我不想死,我不甘心!” 阿英不顾她满身血迹,将她抱进了怀中,轻抚着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要怕,一点也不疼,很快的,很快你就可以和你娘,和外祖父团聚了。” “阿英姑娘,你、你是好人,谢谢......” 李红叶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声音越来越无力,最终,停止了呼吸。 那厢杜衡等人四处探查完毕,禀告玉央: “这大殿地砖上有深深浅浅的压痕,想必曾经堆放过金银重物,而穹顶之上,本应有宝石镶嵌的日月星辰纹饰,可现在宝石被全部取走,只剩凹槽。看来在我们之前,真的有人来过此地,将宝藏统统搬走了。” 玉央问道:“可留下尸骨?” 杜衡摇头:“那些人十分谨慎,不消说尸骨,就算一片残布都没留下。” “可还有其他密道?” “暂且没有,上官尧还在带人探查。” 问答过后,主仆二人相对沉默,而后不约而同望向一旁的阿英。 杜衡瞥向阿英怀中悄无声息的红叶,试探问道: “红叶夫人她......” “她已香消玉殒了。” 阿英长叹一声,对身边卓航道: “航二哥,且将外衫给我,我不忍见李姑娘曝尸于此。” 卓航亦同情此女遭遇,依言脱下外衫,盖在李红叶身上,而阿英抱着李红叶的尸身向墙角走去。 就在这众人各自忙碌之际,谁都未曾注意到,那围着圣殿打了好几圈转的韩阿丁,眼睛一尖,突然发现圣殿内房梁之上隐蔽之处,坠着一枚金灿灿的灯盏。他心中一喜,为免空手而归,他趁人不备,三下五除二爬上横梁,伸长手臂,向那灯盏拽去—— 刹那间,天塌地陷。 第13章 众人只觉脚下猛烈晃动,耳边轰隆巨响,但见整个大殿地面迸裂开来,自那圣殿石室之处开始坍塌。 “进廊道!” 不知是谁高叫了一声,众人随之拚命向殿外廊道跑去。 可脚下已是四分五裂,路不成路,巨大石块自穹顶掉落,辨不出方位,转眼便见有几人被深渊吞噬。 阿英只觉身旁有人坠落,下意识伸手抓了一把,被拽得一个踉跄,险之又险的稳住了身子。 “公子——” “公子当心——” 那人赫然是玉央,原来他脚下的路已尽数坍塌,此时他身下是黑不见底万丈深渊,仅靠右臂被阿英所抓而幸免,而阿英趴在断裂处大半个身子都被拉拽了出去,两人皆是摇摇欲坠。 大殿的坍塌与震动还在继续,烟尘迷离,断裂横生,众人尚不能自保,更无法近身施救。 第28章 杜衡等人不断试图将绳索抛过来,卓航焦急地大喊:“松手!姑娘快松手!你快掉下去了!” 阿英当然也察觉到了身下岩石开始松动,但她别无选择,若是擦身而过,自然无能为力,可此时既然已抓住了人,又怎能因贪生怕死而放弃? 她咬紧牙关,腰上使力紧紧攀吸在地上,一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臂,另一只手也向他伸去,喝道: “抓紧我!那只手!” 此时玉央脚下凌空,无处借力,所有生的希望皆系于右手。不知是谁的火把跌落在旁,火光照亮下,他能清楚的看见,她额头脖颈爆起的青筋,和那双充血的眼眸中清澈见底的坚定。 他心中动容,提力运气,伸出左臂向上够去。 上下努力中,两只手终于交握。而偏偏在那相触的一刹那,震动徒然加剧,阿英身下的石板沿缝隙迅速迸裂,她再无处容身,身下陡然一空,继而向下坠去。 顷刻间,二人一并直直堕入了漆黑坑洞,转瞬不见踪影,只留旁人一声声惊怒交加的呼唤: “公子——” “姑娘——” ...... 坠落在一刹那,亦在万念间。 扑通一声巨响,冷水自四面八方将阿英眼耳口鼻淹没。 她竟跌入了一水潭之中! 十数丈的空中落下,冲力巨大,她笔直的向水中沉去。待回过神来,她迅速动作,手脚并用,拚命划水,藉着浮力向上游。 水下漆黑一片,不可视物,阿英通过水纹波动,只觉得身边不远处有人挣扎几下后便溺了水,沉沉向谭底堕去。 应当是玉央。 阿英自幼习武,无论家门亦或师门所教导,皆是侠义仁善,几乎想也未想,便奋力向他游去。 自来溺水之人,濒死求生之际,会拚命抓住一切身边之物,一不小心便会反将施救之人缠住,落得同归于尽。故而阿英直接绕至玉央身后,伸出臂自他后颈将他抱住,卡住他的命门,使他不能动作。 但他大抵是失去了意识,只毫无挣扎的任她揽住,二人顺利的向上游去。 哗啦啦一阵破水之声,阿英自水中冒出头来大口喘息着,她定睛细看,勉强辨出了岸边的方向。深吸一口气,她一手揽着玉央,一手划水向岸边游去。 片刻之后,两人终是上了岸,阿英查看玉央状况,只见他面色青白,四肢冰凉,呼吸与心跳皆是微弱不已,果然是溺了水。 她急忙将他放平躺下,拍打他的脸,掐他的人中,大声喊道: “玉公子!玉公子你醒醒!” 可他仍是双目紧闭,毫无反应。 阿英情急之下,蓦地想起四师伯曾提及古医术《金匮要略》中所载救助自缢溺水之人的法子。救人心切,便也顾不得礼教大防,当即跪在玉公子身边,将他前额下压,下颌提起,助他打开气道,而后捏住他的鼻翼,俯身以口覆住他的双唇,接连渡气过口。 数次之后,又解开他的衣带,拨开衣物露出他的胸膛,认准他胸前几处大穴,以掌施力挤压。 “醒一醒!玉公子!玉央!” . 玉央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的一切绝望与恐惧。 如此却又不尽然,有希望才会有绝望,有留恋才会有恐惧,然而对他来说,人生在世,有时生与死的界限其实并不分明,无非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绝望,无声无息的嘶吼,与无情无欲的孤独。 五识具灭,五感皆散,而他便在一片漆黑之中永远的坠落下去,坠落下去—— 忽然间,这片黑暗之中,依稀有个遥远的声音似有似无的唤着他: “玉央......玉央......” 仿佛一线光亮刺透阴霾,天光乍破,鸿蒙初辟。 惊疑之间,他下意识奋力睁开沉如千钧的眼睑—— 迷离中,那双近在咫尺、黑白分明的眸子,就这样直直的撞进了他的眼底。 . 阿英几番渡气与压穴之后,面前之人终于有了反应。 一滴水顺着她的额发流下,悄然滴在了他的眉间,只见他眉峰轻颤,眼珠微动,缓缓睁开了眼。 来不及反应,他先抽搐了一下,而后吐出了腹腔大口的水,接着翻身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阿英缓缓松了一口气,靠在石壁旁坐了下来。 历经生死脱险之后,阿英这才有功夫查探二人身在何处,她自怀中防水囊里取出一支千里火,捻燃照亮四周。 这是一处熔岩之洞,怪石嶙峋,迂回曲折,洞中暗河在尽头汇聚成潭,潭上方是高耸光滑的石壁,自岸边成斗形向上延展聚拢,只在最高处有一线狭窄的缝隙,他二人便是自那缝隙之处掉落水潭之中的。 回想起来当真惊险万分,那缝隙之小,倘若他们偏差一分半寸,便是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收回视线,只见身边玉央已平息了咳声,坐起身子正望向她来。溶洞四周静谧无声,藉着掌心那簇火光,她能清楚的看见他苍白如玉如面孔,与晦暗不明的目光,以及那仍赤/裸在外的一片胸膛。 阿英别开目光,低声道,“刚才形势所迫,冒犯之处还望见谅。” 闻言玉央眉宇微动,不辨喜怒,他兀自将衣衫重新穿妥,没有道谢亦没有问责,只淡淡开口: 第29章 “我们在山腹中?” “应是如此,”阿英皱眉,“此处隐蔽,大抵是等不到人找来了,况且方才大殿骤然塌陷,他们能否脱险还是未知,我们自行寻找出路罢。” “言之有理。” 阿英颔首:“好,那我们便先行修整调息,而后出发。” 方才自凌空坠落,冲势何大,虽有潭水作缓,终是□□凡躯,此时阿英只觉五脏六腑全身筋骨都在隐隐作痛。况且洞中潮湿阴冷,二人此时皆是浑身湿漉,长此以往,必定耐受不住。 言毕二人便各自在岸边寻一干爽处,席地而坐,开始运功调息。 春秋谷所传内门功法名为玄英功,阿英自幼修习,天资聪颖亦勤奋刻苦,十多年来已是小有所成,江湖同辈之中堪称出类拔萃。 玄英功在体内运转一个周天约有两刻钟时间,四个周天一个时辰过后,阿英已是筋骨清朗,丹田泛热,身上湿衣被内力蒸干。 她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坐在对面不远处的玉央也在同时收了功力,睁开眼眸。 二人运功时长竟是近乎同步。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与这玉公子之间非敌非友,不过萍水相逢各取所需。此人身份成谜,行事狠厉,出手相救乃是江湖道义,并不代表她信任于他,方才虽凝神运功,她却也一直未放松戒备。 她不知他武功深浅,提出运功调息,未尝不存着三分试探之心,如今看来,此人武功绝不在她之下。 而此时自他眸中神色,她知晓二人心中所思皆是一般的。 “我们出发罢。”阿英视而不见,坦然起身。 玉央不动,阿英便率先迈步,却是回头若有深意道: “我可前方探路,只是如今你我深陷险境,前路未卜,若想逃出生天,必得齐心协力,同舟共济,还望公子与我山鸣谷应才是。” 玉央凝视她片刻,清冷一哂: “自当如此。” 起初二人沿暗河而行,后岸边路尽,不得不进入山壁溶洞之中。溶洞道路坎坷,迂回曲折,岔路众多,阿英每每随意挑一条进入,玉央亦跟随其后,毫无异议。 不知行了多久,又转进了一条岔路,火光刚一将四周照亮,阿英忽觉眼前有黑影一闪,直冲面门而来,她当机立断拔剑而出—— 倘若上官尧在此,便能知道,他对于阿英负剑的猜测,至少有一种是对的,她确实出剑极快,并不在意被反手拔剑所耽搁的那一息半息。 手起剑落,两道黑影坠地,阿英举火光一照,见那是一巴掌大小的丑陋蝙蝠,身有赤色绒毛,背有骨翼,通体黑红,獐头鼠目。 她不禁皱了皱眉: “是赤血蝙蝠。” 此乃西北常见毒物,惯常穴居,吃肉嗜血,齿毛皆毒,十分麻烦。 玉央见她在原地踌躇,但并无丝毫回返之意,开口问道: “赤血蝙蝠多群居,前方想必还有更多,你当真一意孤行?”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况且其他的路也未必安全。” 玉央神色微动,目光犀利望向她: “你知道真正路线?李红叶身负的藏宝图被你所得?上面记载了此地出路?” 方才见她每遇岔路,都毫不犹豫的挑选,他便有此猜测了。 阿英不置可否:“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我必继续前行,你若不愿,自可与我分头行事。” 玉央料定藏宝图为阿英所得,溶洞岔路甚多,若无头绪,非得生生被困死不可,权衡利弊,最终他还是选择与阿英同行。 二人继续向前,果见赤血蝙蝠越来越多,不知从何处缝隙飞进,霸占了这片洞穴,铺天盖地,源源不绝。 阿英在前开路,仗剑砍杀,玉央紧随其后,出掌而击,他们一个剑法精妙,一个掌力深厚,剑锋掌风所过之处,蝙蝠皆亡,未错漏一只近身。二人一句话未说,竟是配合默契,浑然天成。 如此接连过了十七八个溶洞,杀了一路,二人虽武功不低,却也渐有疲惫。自进日月山伊始,便频繁遇险,身心俱劳,撑到此时,已尽力竭。 杀光此洞中最后一只赤血蝙蝠后,一地尸骸,令人作呕。阿英靠在凸起的石壁上,稍作喘息,而后道: “前方还有最后一段路,转过下一个石洞再向前,有一道石门,若能通行,出路便近在眼前了。” 玉央抬眸瞥了她一眼:“只是你我能否安然到达石门前,还是未知。” 阿英咬了咬牙: “你有何办法?” 玉央顿了顿,沉吟道:“依我一路所见,此物感光感声,若不惊扰,也相安无事,可一旦受惊,便对活物群起而攻之。” “你是说......熄灭火光,噤声而行,悄然穿过?” “这是唯一的法子,除非你还有余力。” 阿英心中迟疑,权衡片刻,狠下心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试! 于是阿英将接下来一段路线详情告知于玉央,而玉央取出怀中所带的两块碎银,让彼此衔在口中,防止出声。黑暗之中,唯恐失散,二人又割衣角布条,系在彼此腕间,隔空相牵。 准备妥当之后,二人熄灭手中千里火,一前一后向前走去。 阿英暗中视物极佳,踏入石洞之中,虽看不清具体细节,可四周石壁上那些黑压压的起伏轮廓,和耳边悉悉索索的声响,还是叫她头皮发麻,心中狂跳。 第30章 这间石洞甚是宽阔,石壁上倒挂着的蝙蝠,怕是比之前遭遇的全部加起来还要多。 二人小心翼翼的移动脚步,唯恐惊动这些尚在沉睡的毒物,将将走了一小段,已是汗湿衣背。 突然,阿英迈步之时,踢到了前方一尖锐石块,脚上一阵剧痛,闷哼声虽被她吞进了口中,可如此撞击牵动了她同一位置落水之时划破的伤口,温热的血迹缓缓渗透了出来。 这一缕血腥,寻常人连闻都不到,但对于嗅觉异常灵敏且嗜血的蛇虫鼠蚁来说,却是无比的强烈。 刹那间,耳边一片死寂,扑扇骨翼的声音停止了,而后黑暗之中,睁开了一双猩红色的眼。 一双、两双、十双.......无数双,洞中所有的赤血蝙蝠都被惊醒了! “走!” 阿英只听玉央猛然一声低喝,而后手臂便被他拽了过去,他拖着她拼尽全力向前狂奔。 密密麻麻的赤血蝙蝠前赴后继向二人攻击,阿英手中长剑圆舞,一边奔跑,一边将周身防得滴水不漏。 奔至一拐角之处,忽见迎面也有几只蝙蝠袭来,阿英随即举剑劈去,提醒玉央: “小心!” 剑锋将三只蝙蝠斩成六段,却也将二人腕间相系的布条割断,阿英骤然失去身边倚靠,脚下不稳,摔倒在地。而身边之人却是当机立断扔下自己,头也不回的独自向前奔去。 阿英心中一滞,迅速反身挥剑,可这耽搁的一瞬,后方赤血蝙蝠已成群结队的追了上来,转眼将她团团围住,从头到脚的淹没。 阿英内力迸发到极致,拚命舞剑防守,可口鼻渐渐窒息,眼前渐渐发花,再也支撑不住了..... 正在她绝望之际,忽有一道强风自身侧袭来,但见一件紫袍长衫夹杂着赫赫内劲,如猛虎扑食一般罩住了攻向她的蝙蝠,一声低喝声传来: “快跑!” 得了这一瞬喘息之机,阿英迅速翻身而起,但还来不及跑远,只听身后有巨大的爆破声传来,她被热浪气流掀得腾身飞起,重重撞在了石壁一处凸起之上,又跌落在地,疼得险些昏死过去。 随即她被赶回来的玉央伸臂捞起,半拖半抱着向前奔去。 但听一阵机扩转动,陈旧石板摩擦的吱扭之声,眼前的石门缓缓升起,两人闪身而入。 随着石门再次落地,不曾有一只蝙蝠飞进,他们终于脱险了。 第14章 石门之后,又是一间石室。 与圣地迷宫中的石室不同,这间石室颇为宽敞,桌椅床榻一应俱全,似是日常起居之地。虽器物陈旧,布幔泛黄,却是件件精致华美,瑰丽堂皇。 玉央粗略在石室内巡视一番,看向倚靠在墙边的阿英,见她姿势扭曲,额头冷汗直流,不由问道: “你受伤了?” “......无碍。” 玉央负手而立,慢条斯理道: “如今你我深陷险境,前路未卜,若想逃出生天,必得齐心协力,同舟共济,还望姑娘与我山鸣谷应才是。” 这是二人在探溶洞之初,她对他说的话,如今他原封不动奉还给她。 彼时二人互相疏离防备,可经过方才生死扶持,情况似乎已有不同。 阿英知晓此事无可隐瞒,但、但是...... 身上的剧痛另她几乎晕厥,不过强自忍耐保持清醒,再不能拖延,如今只能倚仗眼前之人。 她踌躇片刻,终是咬了咬牙,开口问道:“你可会接骨?” “你何处骨折?” 此时此地受此大伤并非小事,玉央迅速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一遍,忽而想起她方才胸前所受重击,微微一怔。 果然,只见她强自抑制着身子的颤动,别开目光,侧过头去,双唇微启,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吐出两个字: “肋骨......” . 轻纱薄帐,高床软枕,阿英平躺在上,胸腹起伏,牵动肋骨,一呼一吸都是疼痛难当。 一旁桌边烛光下,玉央将一张木凳削成几根木条,用以稍后固定之用。 削好之后,他拿着烛台走过来,在床边坐了下来。 “开始了。” 阿英轻轻点了点头。 于是玉央先是出手点了她胸前穴道,以防剧痛下她挣扎致接骨错位,而后解开了她腰间衣带,掀开了外衫,露出内里月白色的抹胸和纤细的锁骨。 玉央动作一顿,抬眸看向她。 四目相接,都是一颤。 阿英横下心来,扭过头去,将表情藏在了阴暗中,只留下了鬓边通红的耳尖。 玉央垂眸看见她发间所系发带,伸手将其解开挑起,问道: “断骨在何处?” 阿英一愣,回头只见他已将她的发带蒙在眼上,系在脑后,不禁心中微松,低声回道: “右胸处,上数第五根、第六根。” 玉央颔首,虽目不视物,手下却仍是精准,解开抹胸,向她肋骨断处摸去。 目之所及,那双手十指修长,骨节分明,纤白似玉,阿英不禁闭上了双眼。 然而此举却是错了,人在失去视觉之时,其他五感会被无限放大,于她,于他,皆是。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他微凉的指尖触上了她的肌肤,黑暗之中,似乎眼耳口鼻都消失了,她看不见,听不见,闻不见,嗅不见,天与地都不存在了,只剩那只手,触及在她今生今世都不曾有人碰过的方寸之间。 第31章 他亦能分明的察觉到指腹下所贴的滚烫柔软,剧烈的心跳,细小的战栗,隆起的弧度,甚至是她强自忍耐的急促呼吸,与被压抑在唇齿间的微弱轻哼,一切都轻盈易碎,一切都绵软似逝,仿佛一个不留神就能从指缝中溜走。 摸骨,对骨,接骨,所有不过只发生在了片刻之间,却又似是千回百转,沧海桑田,千种不可说,万般不可言。 骨折之后又狂奔,阿英肋骨稍有错位,接骨一瞬的痛楚太过强烈,令她闷哼了一声,就此昏了过去。 玉央解开眼上发带,欲拿木条将她胸骨固定,却在垂眸一瞬间骤然顿住了呼吸。 暖黄烛光,锦绣帐下,软玉温香,玉体横陈。 那方才还倔强隐忍的人,此时此刻便这般失去防备,人事不醒的躺在他面前,近得触手可及,近得唾手可得,近得...他轻而易举便能将她毁掉。 他沉默地望了片刻,抬手轻轻擦去了她额头脸颊的冷汗,在擦到颈间时动作微滞。 她脸上面色如常,可脖颈以下的肌肤却是羞赧得微微泛红,若非此刻褪去衣衫,决计看不出差别。 他不禁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指腹用力,细致的临摹过她的眉眼,鼻梁,双唇,颧骨,下颌,而后在颈间红白二色交界之处,轻轻揉搓。 他手下曾招揽过一易容绝顶高手,只需短短时日便可将世间任意一人模仿得惟妙惟肖。如今面前之人所用的便是一种及其高明的易容之法,以独门技法所制的人/皮面具,除非以秘药卸之,否则不可解。 他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躁之感,不自觉眸色转深,指下用力,沿着她纤细的脖颈缓缓向下,划过她脆弱的锁骨,贲起的柔软,最终停在那一起一伏的方寸间。 她胸前生了一颗朱砂痣,正在那偏左的心口上,如雪里一星红梅,玉中一点瑕斑,重重的撞进他的眼帘,令他再也无法移开视线。 渐渐地,他只觉周身越来越燥热,心跳声越来越震耳,胸腔里气血翻涌,体内一直平衡的阴阳二气犹如天雷地火,一发不可收拾,丹田骤然刺痛,疼得他身子狠狠一抽,脸上血色尽褪。 终于回过神来一般,他猛然闭眼收手。 不知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眸中诸般旖思旎绪已尽数散去,灵台一片清明,只余三分悲喜莫辨的复杂。 匆匆将手下衣衫掩好,再次望了她一眼,而后他毫不迟疑的起身离去。 ...... 阿英自幼在春秋谷长大,那是蜀中群山环抱间一世外桃源处,方外幽静地,是她的师门,亦是她的家。 外祖母秦碧箫在世时是为谷主,其性情孤僻乖张,因与独女秦南遥恩断义绝,故虽扶养阿英长大,却只允许她唤自己为师公。春秋谷与世隔绝,阿英十四岁前所接触之人,便只有师公,小师叔公,四位师伯一位师叔,除此之外还有一幼时照看她的婢女珍娘。 然而珍娘在她七岁那年,与六师叔文翰一同擅自离谷,自此再未归来。三师伯曲墨曾戏谑道,他二人学那相如文君,乃是私奔。 秦碧箫为之震怒,命谷中余人从此再不得提及二人。天长日久,阿英几乎要忘却了这桩往事,却偏偏在迷濛昏沉间忆起了一段旧日残梦。 那是一个仲夏的午后,天气燥热得人心发慌,她自小憩中苏醒,汗湿鬓发,绵软无力。房中珍娘不知去向,她热得难耐,出了门去,许是想去大师伯的竹林借张竹床,又或许想是去荷花池中央的小舟里乘凉,缘由她已是忘了。 山谷幽静,四下无人,只余阵阵蝉鸣,河边的野花那年开得尤其茂盛,五彩缤纷,蝶舞翩翩。阿英人小个矮,艰难前行在花海间,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 忽而她听见了一阵喁喁细语之声,听不太真切,初时低沉,渐渐尖细,交织成高高低低的调子,像苍耳上的小倒刺,勾得人心又痒又疼。 她鬼使神差的循声走了过去,隐约见到花草扶疏间两个身影,琼片零落碾成泥,香汗淋漓尽流珠。 阿英被吓得呆了,愣愣的傻站在原地,直到文翰发现了她。 而后她便无端昏睡了过去,再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她躺在自己屋中床榻上,珍娘如往常一般端来解暑的饮子,擦去了她额间的薄汗,嗔怪她又贪睡了整个下午,昼伏夜出,像只夜猫子。 阿英茫茫然不知自己方才所见究竟是梦是真,又莫名不敢开口问询,久而久之便渐渐抛诸脑后了。 然而花间那幕旖旎之景却深深烙印在了她心底,隔世经年重梦,竟是鲜活真切如昔,一切都清晰得仿佛近在眼前。 彼时阿英年幼懵懂,尚不知人事。时至今日,她终于明白他们在做什么了...... ...... 阿英猛地睁开眼,清醒了过来。 心头还残留着梦中悸动热意,口干舌燥,不自觉轻轻喘息着。眼前帐蔓重重,灯火幽暗,让她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此地何地。 刚欲起身,便被一阵剧痛逼得跌落回去,低头看见自己被木条布带所固定的胸前,记忆慢慢回笼,这才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一切。 心念微动,她扭头看去,只见玉央就坐在床边不远处的榻上,正闭目盘膝运功调息,似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缓缓睁开了双眼。 这人着实生得五官疏朗,神清骨秀,奈何眉宇间无时无刻不拢着冰寒冷漠,周身一片孤寂凉薄,叫人退避三舍,不敢轻易靠近。 第32章 四目相触,许是因荒唐梦境,许是因接骨赧然,阿英不自觉心头一悸。 强自压下异样情绪,她低低开口,声音里还有朦胧的低哑和干涩: “我昏迷了多久?” “两个时辰有余。” 玉央神色淡漠如昔,起身来到床边,避开她的伤处,将她扶起身,让她依靠着床围坐起来,将水囊递给了她。 “多谢。” 阿英接过水囊,喝了几口,冰凉的水流进腹中,干燥的喉咙渐渐滋润,她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 “方才做梦了?” 这一句话让阿英差点呛到,她连咳了几声,擦去唇边的水渍,含糊道: “没有。” “梦见了什么?” “没有!” 她垂眸不敢看他,只胡乱将水囊塞起,匆匆道: “不知那扇石门能否阻挡住那些个毒蝙蝠......” 玉央未答,却是接过了她手里的水囊重新塞好了塞子:“如今你我只剩下这两囊清水了,还是仔细珍惜得好。” 闻言阿英心中一沉,“此地没有出路?” “在你昏迷时,我将周围都探查过了,此地有三间相连的石室,和一处廊道,但那廊道尽头是死路一条。” 阿英皱眉:“我去看看。” 玉央不置可否,阿英强忍剧痛坐起身子,忽觉鬓边微痒,一头青丝散落肩头。她素来面上不施粉黛,发丝也仅是以一根简单木簪和一根发带轻挽,此时发簪已损,发带又被解开,发髻自然散开。 玉央垂眸扫了她一眼,转身走到床头梳妆台前,妆奁中女子饰物一应俱全,胭脂水粉已然干涸,但簪花钗篦还完好如初,他自其中寻来了一枚玉梳递给她。 阿英接过玉梳欲梳发,可刚一抬手,便牵动肋骨,疼得浑身一颤。 “小心!” 她抬眸,正撞进他的幽深瞳孔,四目相接,一时无言,有看不见的波涛汹涌无声流淌开来。 玉央自她手中将玉梳拿了回来,一言不发坐在了她身后,抬手缓慢梳理着她的一头长发。 阿英只觉身后之人修长的十指在发丝间穿梭而过,时不时触及到头皮,动作竟是轻柔无比,令她不自觉耳根发热,颈间酥麻。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 自古梳发描眉,皆是闺房夫妻之乐,非亲近之人不可为。从不曾有人如此触碰过阿英的发丝,她只觉此举不妥,脸上微热,竟是不敢再多问,片刻后听身后人道: “好了。” 玉央亦从不曾为女子梳发,不过是照葫芦画瓢,用发带与那枚玉梳勉强将她发丝挽起,差强人意。 “如何?” 阿英匆匆望了一眼梳妆台上的铜镜,点了点头: “很好。” 她想起那诗词后两句是,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第15章 此处有三间相连的石室,一间是卧房,一间是厅堂,还有一间空无一物,却在墙壁上刻满了不知所云的方块文字。 而廊道尽头是死路,石壁上雕刻着一副精美壁画,画中是位花容月貌,服饰华美的女子,她身着窄袖通裾大襦,百褶长裙,头戴四瓣莲蕾珠冠,发间步摇旁坠着红珠串,珠光宝气,典雅端庄。 玉央将阿英搀扶到壁画面前,阿英不甘心的在墙壁上四处查探,试图找到开门机扩,却无果。石壁结实厚重,敲打之下也听不出丝毫空响之声。 “明明此处该是出路的!” 阿英心中不禁升起烦躁之情。 石室内无水无食,以两人携带的干粮,也不过只能供数天存活而已。 玉央打量了一番石墙和廊道,问道: “这是藏宝图上所示的出路?李红叶是何时将藏宝图交于你的?” 阿英沉默片刻,轻声道:“是在她临终之际。” 李红叶临死前,用尽最后一口气告知了她藏宝图所在,而后她借为李红叶盖上外衫之际,将藏宝图的内容铭记于心。 初时阿英不曾对玉央言明,是为求自保,现今倒也没什么可隐瞒了,她索性直言: “李红叶从杨雄杰手中偷到藏宝图后,将其纹在背上,而后将原图毁去了。那画乍看是一簇花团锦簇的牡丹,细看之下,那花瓣与叶片之上的细小纹路,便是地图路线所在,只不过她也没料到圣地之下还有另一层石室。当时大殿坍塌,情形紧迫,我只匆匆一瞥,许是记错了,你现今可还能回忆起那纹饰细节?” 玉央一愣,微微皱眉:“她背上的纹身图饰,我如何能见到?” 阿英也一愣:“当日南北客店,她睡在你房中,我以为你们......” 玉央眉目一寒,冷笑道: “天下间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女子何其多,我是不是要个个成全?” 阿英一噎,想来是二人合作,李红叶势单力薄,唯恐玉央反悔,无计可施之下以□□之,奈何此人不贪图美色,也并未趁人之危。 “是我误会。”阿英顿了顿,“但她也有苦衷,无论对错,斯人已逝,便不要再这般轻辱于她了。” 玉央默了默,开口道:“好,我不再提她。你既问过,便也该回答我,与你同行那航二哥又是何人?” “卓航乃是我叔伯之子,你问这做甚?” 第33章 阿英疑惑望向玉央,四目相触,彼此心中皆是一颤,不约而同别开眼眸。 她不禁有些无措,垂头轻声道: “回去吧。” 玉央并未深究,只依言揽过她的肩头,搀过她的手臂,扶着她往回走去。 阿英如今行动不便,只得将全身力气倚靠在他怀中,男子的气息吹拂在耳边,炽热的温度透过衣衫传来,他的手臂沉稳有力,却又轻柔小心,这一切都陌生得令她心悸。 她甚至依稀能嗅到,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极淡极淡的幽幽熏香,如梅似雪,清清泠泠,让她不禁想起昔日武威候府盛夏时节曾燃过的返魂梅。 一柱焚之,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 只短短一段路程,阿英心中却是千回百转,惊悸交加,待进入那间墙壁刻满字的石室中时,她迫不及待开口打破二人之间的沉默: “这墙上刻字,看着与圣地门口石碑上的方块字相似,难道是西夏文?” “是西夏文。” “你懂西夏文?”阿英一喜:“那墙上写的什么?” 玉央摇了摇头:“并没有出路线索,只是一首写给爱人的诗。大意是女子投河而亡,男子悲痛欲绝,故建了这座石室,假装她音容犹在,并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留给了她。落款是昔日朔月教教主,白寒尔。” “投河而亡,西夏文字......”阿英脑内灵光一闪,“这白寒尔所爱之人,会不会是李红叶的娘亲,灵州公主李仙玉?” 玉央一愣,缓缓道:“或许是。” 至此阿英豁然开朗,怪不得卧房中器物锦帐都色彩瑰丽,与圣地素雅洁白不同,而壁画中女子衣饰也是西夏贵女所著,想必正是那灵州公主。 不知这白寒尔与李仙玉,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痴情空付?白寒尔将西夏王室宝藏霸占,大抵是期望就此与李仙玉双宿双飞。可李仙玉刚烈,殉国而亡,白寒尔便将这石室建在朔月圣地之下,以做缅怀。 可他大抵也想不到,二十年后,李仙玉之女李红叶会怀着满腔怨恨与不甘,葬身此地。造化二字,何其弄人。 所谓男女之情,悲欢离合,过去她亦见得不少,却从未如此时此刻一般心有戚戚。在她心中,天下爱侣都该是爹娘那般模样,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却原来世间还有这么多痴男怨女求而不得,无论是李红叶和杨雄杰,还是白寒尔与李仙玉,真心或假意,一寸相思或万念成灰,情之一字啊...... 阿英心绪却不自觉飞远,玉央亦若有所思,二人相对而坐,沉默了片刻,阿英恍然回神,轻咳了一声: “事到如今,我们只有重走回头路了。” 溶洞四通八达,迂回曲折,既有蝙蝠能飞入,便必有缝隙之处,他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然玉央却道:“回头路也未必走得通。” “怎么说?” “我们来路那石门,久不开启,机扩锈阻,方才我试图从里面再打开,却未成功。” 阿英闻言心中一紧,暗自回忆了一番那石板厚度,沉声问道: “你手中还有多少霹雳弹?” 之前他为救她,所用来炸死蝙蝠的暗器,正是那雷火堂霹雳弹。 “还有四颗。”玉央了然,“你想用霹雳弹炸穿石门?” 此法不易,且凶险至极。 阿英苦笑:“还有别的法子吗?” 玉央沉吟片刻,颔首道:“可以一试。” 事不宜迟,二人即刻来到那扇石门之前,玉央将阿英安置在拐角处,以免爆炸时碎石冲撞。 他松开扶在她腰间的手臂,让她倚靠在石壁上,见她脸色苍白,身形微晃,不禁以眼神询问。 阿英勉力站稳身子,轻轻点了点头,“记得我说的方位。” 以火药投掷爆破也有技巧,她三师伯曲墨曾有一阵子沉迷此道,鼓捣了不少硝石硫磺,春秋谷附近的山头都被他炸了个遍,阿英对此略知一二并不精通,此时不得不硬着头皮试一试了。 玉央依她所言,将三颗霹雳弹在石门上固定,手中扣着第四颗,后退十数步,运内力凝于腕间指尖,猛然一发,那霹雳弹直直向石门上射去—— 顷刻间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四颗霹雳弹齐齐引爆,石门被炸了个粉身碎骨,玉央及时闪身退到了阿英身边,没被爆炸伤及。 二人正在石壁上等待余震过去,谁料这震动非但不减,竟是愈演愈烈,以那石门为中心,整个石室都开始颤动,碎石与细沙不断从上方掉落,可怖的裂纹在石壁上裂开。 此处山腹挖空做了圣地,圣地大殿坍塌后,岩壁内构已是危如累卵,此时二人这一炸,却是彻底毁掉了山腹内构平衡,如今整个石室都要坍塌了! 随着掉落的石块越来越巨大,情形越来越危险,来不及细思,玉央拽过阿英夺路而逃。石门之处已全部坍塌,二人只得向石室之深逃去,玉央一手搂着阿英,一手成掌运起七成内力向落下的石块击去,转眼间被逼退到了廊道中。火把已灭,四处漆黑一片,隐约可见前方数块巨石落地搭就了一方空隙,情急之下,避无可避,玉央不得已抱着阿英矮身躲了进去。 稍喘了几口气,他察觉怀中之人冷汗湿透衣衫,浑身软如棉絮,不由出声问道:“还撑得住吗?” 第34章 方才一番跑动自是又牵动了伤处,阿英疼得浑身无力,瘫软在他怀中,咬牙道: “可以。” 但有何用?巨石暂时抵挡了不断掉落的沙石,然而方寸之间,苟且偷生,又岂是活路?石室早晚全部坍塌,而他们也早晚将被活埋于此! 玉央重新点亮火折,打量周身,发现二人正是在那廊道尽头,壁画之前,不禁无声一叹,路当真是走尽了。 阿英抬头,顺着那巨石缝隙仰望着壁画上的华贵仕女,身下是剧烈震动,耳边是落石巨响,心跳却是鼓动如雷,极致的绝望之中生出一丝带着恨意的妄想。 倘若你当真是李仙玉,是那西夏亡国公主,忠烈无双,宁死不屈,死后必是功德无量,位列仙班,你在天之灵,便这般眼睁睁看着我等命丧于此吗?红叶已逝,朔月教已亡,今日我等若也身死此地,世间谁还记得你大白高国的烟尘往事?谁还记得?! 阿英入魔了一般死死盯着那画像女子的脸,忽而浑身一震,猛地握住了玉央的手,高声道: “快看!她的发髻是不是少了一块?” 玉央顺她所指,定睛望去,只见那画像女子云鬓之上珠钗宝簪,确是有一小片空荡之处,略微怪异,而那形状细看之下似乎是—— “玉梳!” 二人异口同声喊了出来,而后甚至不必再多言,阿英迅速将发间所插的玉梳拔出来递了过去,玉央接过之后片刻不停,冒着如雨般坠落的沙石,起身跃向壁画之上,用尽全力将手中玉梳插进了那空隙之处。 果不其然,严丝合缝! 压抑至极的几瞬死寂过去,但听一股极其细微的沙漏之声响起,愈来愈大,如沙海翻涌,滔滔不绝,而后一阵极其沉闷的巨响发出,眼前重愈万斤的彩绘石壁颤颤巍巍,缓慢向上升起。 石墙开,生路现! 便在二人藏身之处的巨石再撑不住重压,轰然倒塌之前,玉央眼疾手快抱起阿英,二人就地一滚,从还未全然升起的厚重石壁下窜了出去。 而后不顾脚下震动,身后颓圮,二人相互搀扶着拚命向前冲去,目之所及,光亮就在不远的前方—— 第16章 身后轰然塌陷,阿英与玉央在最后关头冲出了洞口。 从至暗到至亮不过刹那之间,二人都是缓了好半天,才看清周围所在。 出了山洞,是一处矮崖,游目四顾,只见蓝天白云,群山环伺,花草繁盛,杨柳如烟,正是一处郁郁葱葱的幽静山谷。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然而这欣喜却是来得略早了一些。 玉央扶着阿英下了矮崖,让她坐在树下倚靠,在周围查探了一圈,带回了一个坏消息。 这幽谷四周尽是悬崖峭壁,高不可攀,万壑回萦,插翅难飞,竟是一方绝境! 由喜至悲,急转直下,这几日间境遇可谓是跌宕起伏,大起大落,生死历尽。二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良久过后,玉央率先开口:“且先将你的伤养好再说。” 阿英低叹一声:“为今之计,只能如此。” 困于此地,究竟是比困于石室中强上许多。 天地奥妙,造化神奇,此谷明明位于西北之境,却是草木繁茂如同江南之地,谷外干燥寒凉,谷内湿润温暖。高山融雪自岩壁流淌成瀑,落地成潭,清澈甘甜,幽深如镜。虽无飞禽走兽,却有潭鱼野果,终可了以自足。 自此,迫于无奈,二人便在这幽谷中暂住了下来。 阿英有伤在身,行动不便,诸般琐事不得不落在了玉央身上。 两人几番同生共死,携手走到如今地步,也谈不上怨言不怨言,亏欠不亏欠,只是阿英本以为玉央乃是富贵世家前呼后拥,无人侍奉在侧,做不来这些个杂事,却不曾想他竟是有条不紊,似模似样。 无论是上树摘果,亦或下水捕鱼,都不曾难倒他。只不过在这期间,割草砍树,劈柴插鱼,诸般劳作,用得都是阿英所背那柄削铁如泥的利剑。 彼时玉央也未多言,只是站在她面前,定定望向她,好整以待。 两人一坐一站,在潭边僵持良久,直到肚子饿得又响起一连串咕噜噜的叫声,阿英这才不情不愿的将抱在怀里长剑交了出来。 玉央接过长剑,将剑柄与剑鞘上缠绕的破布一层层解开,但见黑鲨皮鞘,白金吞口,拔剑而出,寒光似月,吹毛立断,端的是重金难求的好剑。 “剑可有名?” “剑名斩鲲,取自上可九天追星月,下可四海斩鲲鹏之意。” 阿英淡淡道,此剑本是她十四岁生辰父亲所赠,伴她几番出生入死,血雨腥风,到如今......她扭过头去,不忍直视: “别在我面前使。” 玉央不禁轻轻勾起唇角,那眼底的稀疏柔软,却是连自己都不曾察觉。 盛夏时节,露宿山野,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然第三日午时,倏尔一场大雨倾盆而至,谷中无处遮风避雨,情急之下,玉央抱起阿英来到矮崖上坍塌的石洞前,暂行躲避。饶是如此,二人仍被大雨浇得浑身湿透,狼狈不堪。 彼此对望,哭笑不得,阿英抹了抹鬓边湿发,笑叹道: “只当天公作美,助你我除垢洗尘了。” 经此一难,未免重蹈覆辙,在阿英的指挥下,玉央花费数天时间,结成了一间茅草屋。虽是低矮简陋,却也多少能避风挡雨,自此日落之后,二人终是有“瓦”遮头了。 第35章 日升月落转眼而过,每当又一日夕阳西沉,阿英便在茅草屋前的一块平整青石板上刻下一道划痕,如今已是第二十道了。 虽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但仗着年富力强,内功精深,她的骨伤已是好了多半,再几日便可缓慢行动了,然对于出谷的法子,二人还是头绪全无。 四周石壁光滑陡峭,玉央轻功不弱于她,却仍是无处立足,勉强攀爬至数丈之处,便再无向上可能。他们也试过凿石出洞,在山壁间挖出通道,可一来所制石具并不趁手,二来石壁坚硬异常,连挖十几日,木石凿具断了两把,却还未挖出半丈之深,以这山体目测之距,若想挖出生天,怕不是非要等上二三十年不可。 “那石室中显然曾有人居住,而非陵寝墓地,一端经溶洞通往圣地宝藏,另一端莫非是死路不成?” 篝火堆旁,阿英一边皱眉思索,一边下意识接过玉央递来的烤鱼。 两人这般一个自然而然的动手,一个理所当然的受领,如今已是寻常之事了,彼此都没察觉有何不妥。 这潭鱼鲜嫩肉美,即便无他佐料,烤制也颇为可口,淋上谷中所生的酸浆果,更别有一番风味。 阿英食不知味的吃了几口,忍不住问玉央: “你手下的人能否找到这里来?” 玉央一边慢条斯理的吃鱼,一边轻描淡写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有人生还,必定会来寻,但何日能寻到此处来,尚是未知。” 这日月山茫茫山林,要寻一处闭塞幽谷,却不知要寻到哪年哪月。许是明日,又许是今生今世都不可得。 “你不急吗?”阿英忍不住问道,“你本为宝藏而来,如今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更有可能终老于此,你不担忧失望吗?” 无论遇险还是逃生,此人从头到尾都不曾有太大的情绪波澜,他也不过弱冠之年,何以城府深沉至此? 玉央未语,只手下不停的将烤鱼剔刺食肉,两人之间一时沉默。 过了许久,久到阿英以为他再也不会理她之时,他却突然开口: “我来西宁州,本也不是为了宝藏。” “那为了什么?” “为寻一故人。” 玉央顿了顿,缓缓道:“十二年前,江湖中有一神秘人士,暗中招揽武林高手,前往西北关外做一桩大买卖,生死不论。因开出的酬劳极高,不少人为捞偏财,铤而走险。只是最终,他们没有一人活着回到中原。” “你那位故人,也身在其中?” 玉央点了点头。 阿英心中一跳:“十二年前?那不正是上一次赤月蚀,圣地开启之时?莫非便是这群人盗走了宝藏?” 只是不知,无人回返,是历险身死,还是被统统灭口了...... “应当是如此,当年她离开前一晚,我曾偷听过她与旁人交谈,隐约听到‘西夏’,‘寻宝’之类的话,故而这些年来,我在西宁州建琳琅山庄,一直寻找西夏宝藏的消息,最终找到了李红叶身上,由此牵连出朔月教之秘。” “你是如何知晓李红叶身份的?” 玉央只回了三个字: “逍遥楼。” 阿英了然。 若说这偌大江湖,最神鬼莫测,诡秘难猜的门派,非逍遥楼莫属。无人知晓逍遥楼总舵在何处,亦无人知晓逍遥楼的幕后东家是谁,只道逍遥楼手眼通天,耳目遍及天下,只要有钱,你能在逍遥楼买到想要的一切,无论奇珍异宝,消息情报,亦或是人命。 “我向逍遥楼探听西夏王室后裔的下落,不久后,得到的回复便是天下盟盟主杨雄杰府上的姬妾红叶,她在花楼挂牌之时,曾当众唱过一曲《灵芝歌》,这是西夏崇宗所作的宫廷宴曲,故而她必与西夏王室有关。我带人前往洛阳寻她,正逢她盗画私逃,于是便与她做了交易,她带我去寻宝,得到宝藏财富之后,我招兵买马助她复国。” 阿英皱了皱眉:“那神秘人做事颇为谨慎,圣地中不仅没有一块金子,也没有一具尸骨,一星蛛丝马迹都不曾留下,着实难查。” 会是何人得到了这笔富可敌国的财宝?这些年却又为何在江湖朝堂上悄无声息?明珠暗投,衣锦夜行,此人究竟有什么目的? 二人百思不得其解,沉默片刻,玉央忽而轻声一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况且终老于此,又有何不好?” 忽明忽亮的篝火勾勒出他刀削斧劈般的侧颜,他低垂眼眸,敛去万般心绪,却又泄露丝丝缕缕不为人知的隐秘。 “人生于世,皆是身不由己,乐少苦多。你漂泊江湖,不也是刀光剑影,人心难测?哪里及得上这般漱石枕流,悠然自得?” 这番轻声细语飘散在静谧山谷之中,和着蝉鸣虫叫,朗月繁星,柴火劈啪作响之声,和烤鱼淡淡的焦香之气,让阿英不由一时出神。 她自幼长在深山旷野,此生最习惯,最向往,最难忘,最愉快的日子,难倒还是花花世界,功名利禄,生死搏杀不成?便正是这般封刀归隐,闲云野鹤,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倘若能就此无牵无挂,终老余生,又有何不好? 然而啊然而,人生在世,最是身不由已。忠孝节义,恩怨情仇,倘若她能决然放弃,当初又何必出谷入世,一脚踏入万丈红尘? 第36章 她闭上眼,似叹非叹: “可我有要事在身,不得舍弃。” “是何要事?” 她缓缓吐出四个字: “国仇家恨。” 哪怕飞蛾扑火,蜉蝣撼树,亦生死无悔,昼夜不忘! 其实她与那李红叶颇有相似之处,只是幸而又幸,她的境遇比李红叶强上了许多。 此言一出,二人又是沉默。 纵这一时一刻同舟共济,却终究是萍水相逢,各怀心事,默契不点破。 或许还不到时候吧,不过短短二十天而已,假若二人真就在此困上二十月,二十年,一辈子,再不情愿也该交心交底,言无不尽了。 可真若这般,余生漫漫又该如何渡过?阿英不由思索起来。春秋谷所传功法技艺,武有玄英功,文有琴棋书画医星占卜包罗万象。她师公与小师叔公乃是文武全才,她师叔伯次之,一人只精学了一门技艺,而她自幼专注习武,于其他杂学只能说是略懂皮毛。 她会酿酒,会结庐,懂一些风水堪舆,学过一点五行八卦,粗通医术,在此存活下去总是不成问题。然而久吃潭鱼野果总会烦腻,待她能走动之后,该去寻些其他野菜野味之类,烹饪之术她一窍不通,只能寄希望于玉央身上了。若是闲得发慌,也可尝试斫琴解闷,她幼时见六师叔斫过,不知还能回忆起多少,也不知身边之人可会调琴...... 天马行空一番思虑,到最后不禁摇头失笑,如何开始设想就此男耕女织,过起日子来? 然这男耕女织四个字一出,连自己都是一愣,她心中一跳,双颊微热,垂下眼眸,匆匆又咬了几口鱼肉,些许恍惚。 倏忽间,鱼刺突然扎了嘴,她皱了皱眉,吐出嘴里的一团鱼肉,托在掌心之中看了片刻,又看了看手中木棍上所插的半条鱼,目光幽深。 “怎么了?”玉央见她异样,出声问道。 “这条鱼不是之前所吃过那几种。” 玉央瞥了一眼,“确实不是,那又如何?” 这水潭不大,其中只有两三种鱼,或白或青,这一条却是黄褐之中带着点点深红,但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他今日捉鱼时发现了,并未多加留意。 “这鱼色黄无鳞,呈纺锤状,应是西海湟鱼,可西海湟鱼乃是西海里所独有,如何会出现在这潭里?莫非......”阿英脑中灵光一闪,“莫非潭底有和西海相通的水道?” 二人相互对视,火光映照下,只见彼此眼中具是震动。 第17章 翌日一早,旭日初升,天光亮起之时,阿英与玉央二人便开始着手验证昨夜猜想。 潭水深深浅浅,深可没人,浅及脚踝,玉央在浅滩之处搜寻半日,果然又寻到了三两条指节大小的黄褐幼鱼,捉上岸来。 阿英细细端详:“不错,正是西海湟鱼。” 昨晚她彻夜辗转反侧,在脑海中勾勒这幽谷大致方位,自他们进入日月山的路线,朔月圣地的位置,而后是溶洞石室的距离,再联系这谷中日出月落的天象,她推测此谷约是在西海东北二三十里处。 二者中既有山川相阻,又无河流相通,湟鱼洄游至此的可能不大,除非真如她所猜测,这潭下有暗道相连?但她也听二师伯张月鹿提过,若遇龙卷水之景,也可将一处湖海中鱼虾吸起,搬运到千里之外,《搜神记》便曾记载“汉成帝鸿嘉四年秋,雨鱼于信都”的奇闻。 说起奇闻异事,便是属她大师伯最常讲给她听。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剑酒双绝,年少时闯荡江湖也有几分名气,后遇情伤受挫,回谷闭门不出,只专心酿酒,醒少醉多。而他清醒之时,最爱的便是给年幼的阿英讲这江湖上的奇人异事,隐秘恩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这河湟之地覆灭了二十年的朔月教,她正是从她大师伯口中听说的。她记得大师伯曾说,昔日朔月教教主白寒尔武功盖世,常在西海中练密功,每每扎在水底两三月不出,不吃不喝,不呼不吸,如鱼似蛟,自在非凡,故也有传闻说他乃是西海龙王转世,真神下凡。 彼时阿英还以为此乃白寒尔独门闭气内功所致,如今想来,难不成正是西海海底有暗道联通此处,而这山谷石室,正是当年白寒尔闭关练功之处?! 思至此,阿英大为振奋,将诸般联想与玉央一一道来,玉央亦是认同。 只是此时阿英骨伤未愈,而玉央又不通水性,无法立即下水查探。 泅水非一日之功,阿英便只得先教玉央闭气之功,又剥树皮干草搓麻绳,一端系在岸边巨石上,一端系在玉央腰间,让他以内功闭气,使了个千斤坠的功夫,在潭底慢慢摸索行进,探查可疑之处。 如此三日之后,果然找到了蹊跷。 潭中有一道瀑布,瀑布飞跌之下的潭底隐秘之处,有一块浑圆的石板,天长日久,为水藻青苔腐蚀,已隐隐松动,那些西海湟鱼就是自这缝隙而来。 移开石板,只见一条长长的暗道,里面隐隐有微光透出,只见初时狭窄,后渐宽阔,可供一人游走有余,不知通向何处。 许是因脱困有望而精神大振,又过了七八日,阿英伤势大好,已然行动无碍,于是打算立即进水道查看。 入水之前,她再次将斩鲲交于玉央之手,郑重道: “剑在人在,剑亡人亡,还望公子替我妥善保管。” 第37章 不同于之前的无可奈何,此举代表着她的承诺,剑在他手,她必定不会扔下他独自离开。 玉央知她心意,神色微微动容,他接过斩鲲,垂下双眸,敛去眼底情绪,低声道: “万事小心。” 阿英颔首,而后转身一个猛子扎进水中,如鱼摆尾,向潭底深处游去,倏尔不见了踪影。 几圈涟漪过后,潭水复又平整如镜。 玉央手握长剑,站在岸边,定定的望着水面,一动不动。 本来并不宽阔的幽谷,少了一个人,竟突然变得有些空荡了。 四周静极了,静得他能清楚得听见知了恼人的鸣叫,熟透的野果砸在地面摔得稀烂,雪水自高山融化沿着山壁而下哗啦啦的流淌,游鱼成群在潭中嬉戏争先恐后的跃出水面。 虽是短短几十日,但这谷中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是他一生中最过宁静的日子。 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信任一个人。 今日是个艳阳天,日头大晒,自东边升至头顶,又自头顶渐渐落下,一成不变的潭水终于泛起了一圈波纹。 接连冒出一串气泡后,阿英破开水面钻了出来,向岸上走去。 玉央愣怔一瞬,这才反应过来,刚欲迈步,却是一个踉跄,原来他维持着同一姿势,竟是已经在此站了数个时辰了。 定了定神,他上前接住了脸色惨摇摇欲坠白的阿英,半抱半搀的将她扶坐在岸边干爽之处。 她衣衫湿透,勾勒出窈窕曲线,却浑然不觉的靠在他怀中。 他眸色转深,没有出言提醒,只坐在她身后抬掌贴上她的后心,运起真气,助她驱寒褪湿。 “如何?” 阿英面露疲惫,却是眉目欣喜:“水道内每隔一里便有一处高于水面的穹顶,可供换气歇息。我连探了三段水道,都没有机关暗箭,也没有阻塞,且每隔一段距离石壁上便镶有夜明珠,可供水下视物,看来此地约莫真是当年那西海王练功秘密所在。” 为怕机关阻遏,下水之后她探得慎之又慎,这才耽搁了许久。 玉央闻言不置可否,水路逃生,于他与死路无异,却是紧接着听阿英继续道: “那水道颇宽,两人进出无碍,届时你运功闭气,我泅水带你前行。据我推测,水道共有二十里左右,一里一换气,我勉强可行,只是不知经年累月,水道是否改路,亦或坍塌阻塞。然既有出路,断不能再坐以待毙,如今生死抉择之际,你愿不愿同我冒这一场险?” 玉央呼吸微滞,只见阿英扭过头来,目光灼灼望向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是一往无前的坚定与执着。 二人对视片刻,他听见自己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好!” 便是赌这一把又何妨! . 既是下定决心,便当机立断。 当夜休整一晚,翌日一早,二人便准备离开,将这几日里提前晒好的果干鱼干,及火折子匕首等物收进防水皮囊,以麻绳将二人腰间打结系紧,防止意外,而后阿英与玉央便一同潜入水潭,进了暗道。 数日里玉央也自行练过泅水,到底不及阿英水性精通,尽力游了一阵,便需靠阿英相携而行。 水底幽暗闭塞,虽有明珠照亮,终是杯水车薪,不过勉强辨别方位。人非鱼虾,乃是陆地而生陆地而死之生灵,长久浸在水中,焉能不生烦躁恐惧之感? 此时此刻,玉央目不能视,耳不能闻,口不能呼,鼻不能吸,可谓五感尽失,四肢皆废。而唯一能抓紧的,便只有环在他腰间的那只手臂,纤细而有力,执拗而坚定,似乎便要这样带着他义无反顾的上碧落下黄泉,踏凌霄平阴曹,冲破生死阴阳,重返人间。 其实也并非阿英一人出力,两人应当说是协同合作。那一里一处的换气口,乃是一处宽约四尺的圆拱穹顶,勉强容纳两人呼吸,却是在水中脚不沾地。故而每每游到此处时,都是由玉央靠在石壁之上,托扶着阿英令她调息平复,以节省气力。 初时阿英还算游刃有余,然而游过十里之后,消耗过大,体力渐渐不支,十五里后,休整时间开始越来越长,十八里后,终于不得不在换气处将整个人倚靠在玉央身上来歇息。 “还好吗?” 穹顶夜明珠柔软朦胧的光亮笼罩之下,浑身湿透的两人大半个身子都泡在水中。玉央脚蹬石壁一块凸起之处,整个人竭力吸在石壁上,一手在水中紧搂在阿英腰间,一手贴在她后心,向她体内源源不断送着内力。二人真气流转一处,阴阳相融,此消彼长,以助阿英尽快恢复体力。 “嗯。” 阿英将头枕在玉央肩上轻轻喘息了片刻,只觉丹田中一股阴柔寒意四下游走,却并不突兀,只片刻后便流入四肢百骸,消散无踪,生出绵绵热意。 她低声应道: “可以了。” 二人遂默契地一同沉入水下,继续向前推进。 一里,两里,过了二十里后并未见出口。 三里,四里,二十五里后水道中的夜明珠的分布开始稀疏,直到第二十六里,石壁上再无夜明珠照亮,水下一片漆黑幽闭。 第二十八里的换气口处,阿英甫一冒出水面,就是拚命大口呼吸,肺腑中气息已被压榨殆尽,浑身筋疲力竭,手脚软得不似自己。 第38章 她一个恍惚险些摔倒在水中,幸而玉央及时察觉,手上用力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生死存亡之际,什么男女之别,礼教之防都抛诸脑后了。她与他四肢纠缠,耳鬓厮磨,连这世间最亲密的情人爱侣也比不过。 黑暗遮蔽了一切暧昧,亦掩盖了所有希望。二人在这一方小小天地中,额头相抵,鼻尖相触,呼吸相闻,耳边一片死寂,唯有对方粗重的喘息才让自己清楚意识到,彼此还活着。 夜明珠的消失,要么便意味着出口近在眼前,要么便意味着前方是堵塞岔路,他们赌错了。 而此时此刻,却是连回头路都没得走了。换气处的气息有限,二人休整不能超过一柱香的时间,否则便会开始头晕眼花,他们此行,注定有去无回。 阿英只觉眼眶酸软,口鼻充血,全身忽冷忽热,神志渐渐模糊,却仍是咬牙硬撑着,心头闪过诸般念头,通通都是不甘。 即便她早该是已死之人,却万万不该死在此处! 不该在这暗无天日的水道之中,悄无声息,腐烂成泥,千百年后化为乌有,烟消云散。 她还有仇未报!她还有债未清! 猛然抬头,黑暗中明明一丝光亮也没有,她却觉得自己精准的捕捉到了玉央的视线。 谁也不曾开口说出或鼓励或丧气的话,相贴的心跳,相交的呼吸,便是最过刻骨铭心的羁绊,他们无声而沉默着的告诉着彼此: 活下去。 活下去! 阿英咬破了舌尖,尝到满口腥甜,她死死握紧了玉央的手,自喉咙深处低吼出了一个字: “走!” 炽热的温度与希翼自那交握的掌心传来,玉央心中剧震,他用力回握住了她的手,咬牙道: “走!” 自此所有的未知险境都无所畏惧,所有的艰难前途都锲而不舍,他们拚死抓住彼此的双手,一往无前! 二十九里,三十里,三十二里,三十四里...... 在冲过第三十六里水道后,周遭忽而由狭窄变得宽阔,水中出现了朦胧的光亮,视野大敞,游鱼和水草在身边悠悠掠过。 阿英憋足了最后一口气,拚命向上游去—— 稀里哗啦一串破水之声,无边无际的黑暗变成幽深蔚蓝的夜幕,清新的气息瞬间充盈鼻腔肺腑,在水下历经整整五个时辰后,二人终于冲出水面,逃出生天! 他们用残留的最后力气,挣扎着自湖中游到了岸边,便相继跌扑在了碎石滩上,力竭虚脱。 阿英仰面躺在地上,思绪一片空荡,茫然望着头顶黛色苍穹。 今夜竟又是十五夜,一轮银盘高挂云天,圆满亮眼得不真切。四野无际,一片苍茫,夏夜微凉的晚风清盈的吹过面颊,碧青色的西海湖面微波涟涟,轻柔的潮水起起伏伏打湿身下,远处连绵起伏的山川雪岭隐隐绰绰在夜色间。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她心中后知后觉的涌上莫大的喜悦与莫大的悲凉,胸中激荡,无处发泄,下意识扭过头去,欲与身边之人诉说,却正好撞进了那双幽深迷离的眼眸中。 他就这样无声无息望着她,已不知望了多久。 月华如练,映照着岸边半拥在一起的二人,她躺在他的臂弯里,他用手臂紧紧将她揽在怀中。 她唇边挂着似悲似喜的笑意,他眉宇中沁着若有若无的温柔。 千言万语,欲语还休,目光纠缠,仿佛海枯石烂。 他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缓缓俯身,两人相距越来越近,直到呼吸喷薄在鼻尖那一瞬,她一时又惊又喜,又慌又乱,羞赧无措之下,惶惶然闭上了眼。 于是,便有一个吻,轻柔的落在了她的眉心。 是劫后余生,是情生意动,是她与他今生今世再也解不开的纠纠缠缠。 第18章 “天可怜见,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自那日西海湖中逃出生天,玉央与阿英休整一夜后,便回到了西宁州琳琅山庄。二人失踪整整一个月,众人心急如焚,他们自朔月圣地死里逃生后便马不停蹄召集人手在日月山中大规模搜寻。 沐浴更衣,稍作打理,玉央召过杜衡议事。 杜衡禀报道:“洛阳诸事一切顺利,黄河帮那厢也传来消息,府中亦有飞鸽传信,不知公子先听何事?” 玉央不答,只问道:“查到她的身份了吗?” 虽未指名道姓,可杜衡还是心知肚明,这个“她”指得是谁,当下回道: “属下无能,此人便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家世师门查不到半点来历。” 这般身手不凡之人,总该在江湖上留下过名号,除非她乃是乔装易容,假名假姓,如此便更难查了。 杜衡顿了顿,又道:“但那毒丫头在太华山跟着她一路,应当是能寻到些蛛丝马迹,可要传信于她详查究竟?” 其实最简单的法子莫过于将其本人制住,威逼利诱,严刑拷打,往常这般半途雇来之人,最终的结局不外乎是招揽或灭口,哪有什么顾及。但杜衡是何等察言观色的人精,方才玉央进门之后第一件事便是细心命人安排那姑娘的饮食起居,这般看重之态是他跟了公子这么些年都没见过的。 他心中明镜,这二人失踪整整一月,必是发生了不少事,可这便不是他能得知的了。 第39章 玉央听罢,颔首应允,稍稍沉默片刻后,却是问了件不相干之事: “天山雪莲开花了吗?” “算日子,应当是这七日内开花无疑。”杜衡下意识回道,随即一喜,“公子,你想通了?” 玉央不置可否,只垂眸低声道: “或许人生在世,活着也没什么不好......” . 阿英在房中梳洗妥当,正欲出门,甫一开门,即遇见了站在门外的玉央。 玉央上下扫了她一眼,开口问道: “为何没换其他衣裳?” 阿英知他命侍女为她送来不少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可最终她还是穿了自己那身素雅青衣。 “我不习惯穿金戴银,多谢你的好意。” 玉央面色不虞,沉默片刻,轻声一叹: “去用膳吧。” 于是二人入厅堂用膳,在山谷里风餐露宿一月,如今终于重见天日,都是忍不住好一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最终杯盘狼藉,桌上却唯独剩下了一道蒸鱼无人下箸。 二人相视一望,心知肚明,不禁莞尔。 这一遭可真真是将鱼吃够了! 饭后饮茶之时,阿英正犹豫着如何将所思之事说出,谁料玉央却先开口道: “我有要事须亲自前往西域一遭,明日即出发。” 阿英一愣,“去做什么?” “天山北巅生有一种紫雪莲,寥寥几株,百年一开花,花开只有三个时辰,我需要这花。” 玉央看了她一眼,不容辩驳道,“你跟我走,我们一起。” 阿英心中一颤,下意识道: “我不能......” 是“不能”,而不是“不愿”。 “为何?” 阿英苦笑了一下:“我说过。” 国仇家恨,她背负太多,怎能耽溺儿女私情,轻易抛下一切,随他而去? 沉默片刻,她开口: “你要去多久?” “速去速回,快马加鞭,七日即可。” “那我等你七日。”阿英定定看向他,“七日过后,我便不会再留。” 他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此去路途奔波,或遇险境,你多加小心。”她垂眸轻声道。 “好。” 她放在桌上的手忽而被人握了住,他轻轻捏了捏她的掌心,低声道: “英英,等我回来。” 阿英心中如投石入湖,荡起了丝丝缕缕的涟漪。 英英,从来没有人这样唤过她,亲昵得仿佛不像是叫自己。 她咬了咬唇,又补充道: “我只等七天。” 此时此刻此人此情,叫她坚如磐石的心也生出三分柔软,明知不该在此地耽搁,她却还是神使鬼差的与他定下了这七日之约。 她只等七天。 七天之后,一切桥归桥,路归路。 这是她所能做,最大的让步了。 . 翌日一早,玉央便带杜衡一干手下离去,只留阿英一人在琳琅山庄中。 宅中仆从不多,寥寥几个婢女小厮花匠厨子,却是将阿英照顾得当,饮食起居无不精细。 她信守承诺等了七日,但是玉央终究是七日未归。 第八日起她开始频频询问玉央归期,可眼前低眉顺眼的婢女翻来覆去便只有一句话: “公子处理完要事自会归来,还请姑娘耐心等待。” 阿英要走,婢女们嘴上殷切挽留却未出手阻拦。然而阿英走出房门才发现,她们不曾出手,不是因为不通武艺,而是因为她们根本不需要动武。 虽地处西北荒凉之地,这琳琅山庄却是仿照江南庭院所建,花草树木,小桥流水,处处精致。而此时此刻,院中的一草一木皆为迷障,一山一石皆成阻隔,眼见有路,却前行不得,目之所及,却迈步不至,东绕西绕,兜兜转转又回到原地,令人头晕眼花,如入迷梦。 原来这琳琅山庄乃是一处按照奇门遁甲,五行八卦所造的庄园,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必要之时,只要将几处关键景物稍加挪动,便能将人困在其中,上天不能入地无门。 阿英这才明白,自己竟是被软禁了。 金屋藏娇?瓮中捉鳖? 她猜不透他这般做的目的,不知他究竟要将她困到何时,亦或者说,她不愿知晓。 是夜,她坐在案前,欲留书信一封,提笔落纸,刚写了一个“玉”字,却骤然顿住。 其实除去彼此姓名,他二人对彼此可谓一无所知,而连着区区姓名二字,也未必是真。 多奇怪,她与他萍水陌路,却一度将性命相交。 墨滴浸纸,她自嘲一笑,揉皱了废纸,又取过一张,不再提称呼,只写下一句: 绝处逢生,望君珍重,山高水长,后会无期。 而后她起身走到门前,推开了房门。 屋外夜深人静,月上中天,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迈出了脚步—— 春秋谷一众师叔伯中,便属她二师伯张月鹿最精于星象占卜、阴阳五行之术,他笃信“天机不可泄露”,故而独食独宿,甚少与师兄弟交谈,常常十天半个月也不见他开口,但每每说话皆是画龙点睛,一语中的。阿英虽只随其学过一点皮毛,却也受益良多。 几日查探下来,她已看出些门道,这庭院中的阵法是自伏羲六十四卦中演化而来,但具体解法,仍有诸多变数。 第40章 存着赌一把的心思,她决定试探着破上一破。 院中景物早已熟记于心,她阖上双眸,以避眼目所扰,默念方位步法,提气而行。 始坎、二兑、三坤、四震、复中宫...... 她脚踏九宫八卦步,运起轻功在院中穿梭,踏阑干,钻假山,转屏风,绕回廊,时而欲撞上影壁,时而将将跌落湖中,置之死地,却在下一瞬绝处逢生,惊险万分。 如此忽左忽右,东绕西转,一柱香的功夫后,真就叫她走出了生路,穿亭过榭,山庄的后门转眼就出现在了眼前。 宅中人根本不曾料到她能破解阵法,故而后门只有一个看守小厮睡得正酣。 过去的月余日子里,追月一直养在琳琅山庄中,并不知主人几番险象环生,在马童的精心照料下,被养得膘肥体壮,令阿英哭笑不得。 她离开时自然不会忘记将这老友牵走,便如同来时一般,她一袭青衫,背负斩鲲,身跨追月,一骑绝尘,头也不回。 ...... 出了西宁州,阿英一路奔金城而去。 匆匆赶至徐家客店,她正与那掌柜的询问之时,忽听身后一人惊喜唤道: “姑娘!” 她回头看去,来人正是卓航。 “航二哥!” 那日阿英与玉央遇险失踪后,卓航随玉央手下等人险之又险的逃出了圣地,他牢记与阿英之前的约定,这一个月内一直死守在此,誓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入得房中,阿英便将那日与玉央跌落断崖后发生的种种,三言两语简述于他,包括日前险些被软禁之事。 “会不会是姑娘的身份泄露被他察觉?” 阿英脑海中飞速回忆这些时日她的一言一行,肯定自己并没有在他面前露出破绽,但朝夕相处间,稍有疏忽之处,也不得而知。 “即便是,那他的目的又是为何?” “姑娘,我隐约觉得这玉公子怕是与北燕朝廷有干系。”卓航沉吟道,“虽然观他言行举止与汉人无异,但他出行这般前呼后拥的做派,与寻常武林世家却是不同。这段时日,那杜衡一直带人在山中搜索玉公子和你的下落,我暗中跟随,亲眼所见杜衡调动那寻人阵仗,成千上百,令行禁止,虽未着军衣,但八成是官府军营中人,不是蒙兀人,不是吐蕃人,也决计不是我大宋之人。” 卓航上过沙场,眼力绝不会有错,阿英眼皮一跳,只觉得胸腔一颗心重重的坠了下去。 “如此看来,这个玉公子不是投靠了燕廷的江湖人,就干脆一开始便是燕廷中人,与我们......”她沉声吐出四个字,“是敌非友。” “不错,姑娘你身份特殊,不得不防,可要我前去暗中一探究竟?” 阿英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再睁眼眸中已是一片清明: “不必节外生枝,我们尽快离开此地,但愿日后不再碰面了。” 定了定神,她又问道: “梁家兄弟可有信传来?有菁妹的下落吗?” “没有。” “这丫头究竟被何人救走了?”阿英皱眉,“让梁家兄弟继续打探罢,若有消息及时传递。” 卓航应下,而后问道:“不知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可是要回师门?” 阿英一怔,沉默片刻,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我不知道。” 自师公逝世,她在春秋谷守孝三年,足不出户,未尝不是有三分逃避之心。国仇家恨,夙夜不忘,但她答应过一人,若不能光明正大申冤洗罪,便永远不能提报仇之事。诸般法子皆已用尽,而今她孤身一人,势单力薄,当真束手无策。 卓航知她难处,不禁劝慰道:“姑娘不必太过自责,有道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那奸相权倾朝野,燕狗又如日中天,贸然行事,不过以卵击石。须知天道好轮回,我们只要静待时机。” “我又何尝不知?只是我一想到,一想到......” 一想到昔日那沙场之上,万箭穿心,马蹄踏尸;想到金銮殿前,十面埋伏,血溅华庭;想到鹞子岭中,杀机四伏,刀光剑影......只要她一想到,她便一刻也不能入眠!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无人知晓她是如何煎熬而过。 卓航沉吟片刻:“姑娘不如去碧波寨吧,寨中诸人都甚为想念你,无论是叔父,阿菁,还是霖儿。” “霖儿...”提起霖儿,阿英不由微愣,“霖儿今年也有七岁了吧,他还记得我?” “当然,霖儿早慧,如今已找先生开蒙念书,叔父每日亲自教他习武。这小子聪颖伶俐得紧,只是,只是不甚爱笑......” 是了,裴霖既然还能记得她,自然也记得三年前双亡的父母,记得和她一般的国仇家恨。她尚且煎熬至此,稚子年幼,又该如何释怀? 阿英心中酸涩难当,低声道:“好罢,我和你回寨。” 第19章 唯恐夜长梦多,阿英与卓航连夜动身,二人出兰州,经临洮,过凤翔,取道京兆南下,不日便能到达襄阳府。 一路所经,皆是燕土,两国虽已息兵,但生在北燕的汉人仍是下等人,燕廷横征暴敛,欺压百姓,燕军暴行随处可见,阿英瞧得触目惊心,肝胆欲裂。 半月后,及至邓州,卓航忽然接到了梁威的飞鸽传书,书信乃是以昔日军中暗语写就,二人过目之后,不禁又惊又怒。 第41章 却道那梁威当日奉命去洛阳打探天下盟的消息,特意又去寻那阿英所提的拐子刘,可拐子刘未找见,却是从黄河帮的帮众口中得到了一个消息。 约莫半年前,开封府下游六十里处东明县,黄河决口改道,重修堤坝,日前有河工自旧河道泥沙之中挖了一杆古朴精致的长枪,报与官府。官府疑为上古神兵利器,是为祥瑞,遂上奏朝廷,不日将派人将长枪运往燕京。 阿英与卓航对视一眼,知他心中念头与她一般: “此枪多半是‘千军破’。” 千军破,乃是武威候府裴家家传兵器,为百年前武林第一能工巧匠耗费无数心血所铸,通体精钢寒铁,坚不可摧。多年来随裴家儿郎征战沙场,饮血杀敌,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昔日北伐之战,裴安元帅败于开封府外聚仙镇黄河畔,被燕军万箭穿心,仍宁死不降,手中死死握着千军破,双眼圆瞪,维持着抗敌之姿,气绝身亡。而侯爷夫人与夫伉俪情深,也随之自尽殉情,抱着侯爷尸身,纵身坠入滚滚黄河。 此后颜泰临曾派无数士兵在下游搜寻打捞裴安及夫人的尸首,终是无功而返。 而今,时隔数年,千军破终现于世。 阿英捏紧了信纸,低唤了一声: “卓航!” 卓航起身拱手:“姑娘有何吩咐,在下唯命是从!” 阿英咬了咬牙:“决不能叫千军破落到燕人手中!” 枪在人在,枪亡人亡! 裴家儿郎还没死光! . 阿英令卓航连夜赶回碧波寨,向寨主卓尔聪陈明前因后果,让其派好手前来接应,而她则立即动身北上追赶押送队伍,力求将其截堵在大名府路境内,一旦过了河间府,就是京畿重地,再想下手便是难上加难。 押送队伍乃是官府中人,一路大摇大摆,并未掩饰行踪,沿途轻易便能打听到下落。阿英披星戴月,昼夜不停的赶路,连追月这般神驹都险些吃不消,幸而第四日终是在深州城外追上了押送队伍。 傍晚时分,驿舍灯火通明,前堂不知何人摆起了赌局,十几个官差围在桌前下注赌钱,好不热闹。 阿英悄无声息从后院潜入,一间一间房舍寻过,终于在最里面的那间房中发现了一高一矮两个官差模样的人物,守着一口巨大的樟木箱。 两人一边心急的听着前堂吆喝之声,一边忍不住互相抱怨。 矮个那个不忿道:“王头儿真个不仗义,偏又叫咱哥俩今晚守夜,赶了这么久的路,连口水酒也不给喝。” 高个那个嘿了一声:“谁叫咱没那吴麻子孝顺,没听刚才吆喝着,人家又输给王头儿两个月饷银了。” “呸,也不知道这箱子里究竟是啥劳什子金贵物件,叫咱们千里迢迢从东明县运到京城。要真是什么金银珠宝,当了去不知道够不够咱哥俩吃香喝辣一辈子?” 矮个用手掂了掂那箱口的锁子,被高个喝止: “不要命了你!这可是知县大人奉命上供朝廷之物,敢打主意,你也不怕掉脑袋!” 矮个悻悻收回了手,“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总比在这儿有得看没得吃强。” 阿英伏在屋外房檐上,将两个人的对话听了个一清二楚。此时前堂那群官差赌得正酣,这两人武功稀疏,她自信可以悄无声息将其解决,天赐良机不可错过,正待破门而入强抢之时,忽听门外敲门声响起。 二人警觉喝问,原来却是驿馆内的杂役,来为两人送饭。 一盘热气腾腾的肉酱大包,还有一壶烫好的烧刀子,矮个面露欣喜,高个却是颇有不渝: “饭放下,酒拿回去,头儿下令众人禁酒,以免误事。” 那瘦脸寡腮的杂役嘿嘿一笑:“官爷莫担心,这正是王官爷特意嘱咐犒劳二位的,前堂众人都喝上了,王官爷说小酌怡情,明日过了河间府就是天子脚下,大家可算是能松口气了。” 两人竖耳一听,果然前堂大家已是呼和着划上了酒拳。矮个当即放下心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抢过酒壶倒了一碗仰脖干下,大喊了一声爽快,随即他掏出几两碎银叫与杂役,让他帮忙下注。 杂役点头哈腰的应下,出了门去。 高个那个起初放心不下,但架不住矮个规劝,腹中酒虫打鼓,忍不住也喝了两碗解馋。 浊酒下肚,竟是渐渐头晕眼花,不多时二人便相继醉倒下来,鼾声不断。 酒里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被人下了蒙汗药。 而那出了门却一直候在门外未离开的杂役,此时蹑手蹑脚的溜进了房中,查看过两官差昏睡之状,而后便凑到了那口木箱跟前。 他从发间抽出一截铜片,插进锁子眼,凝神捅了几下,锁子应声而开。他打开木箱,扒开满满稻草,从箱底掏出一条黝黑长枪,他面上一喜,随即便脱了外衫一裹,将长枪背在了背上,把木箱锁子恢复原状,而后悄无声息从窗户逃了出去。 此人竟也是冲着千军破而来! 阿英紧随这人出了驿舍,一路追了过去。 长枪太长,这杂役身材太过瘦小,背负而行,说不出的滑稽。然而此人轻功了得,一口气奔了数里,脚不沾地,饶是阿英也险些一个不慎被他甩脱。 阿英心中一紧,运起内息,足下发力,终在一片林间空地处将那杂役追了上,长剑出鞘,封住去路。 第42章 “站住!” 杂役急急向后连翻了几个跟头,可那剑光如影随形,竟是一时无法躲避,他情急之下一甩衣袖放出一阵迷烟。 阿英连忙紧闭口鼻侧头相避,余光只见一星寒光乍亮,迷烟后紧随暗器,他竟是接连偷袭两次。 叮叮——几声脆响,阿英以剑格开四枚飞镖,第五枚直接被她剑尖挑了镖尾,飞镖滴溜溜在她剑上转了一圈,原路返回,直冲那杂役面门而去。 这人轻功了得,武艺却是平平,翻身避闪不及,险些摔了个狗啃泥,被阿英趁机一剑挑断了胸前布结,那长枪脱身向后飞去。 杂役大叫了一声,扭身向后一捞,却被阿英结结实实在后脊踹了一脚,这一脚力道不轻,谁料他竟忍痛不肯松手,死死抱住长枪就地滚了几圈。 忽见前方林子里突然蹿出了几道黑影,口中短啸几声,相互应和。 那杂役气急败坏喝道:“这人要抢花条子,快搭手!” 几人当机立断抽刀拔剑冲阿英一拥而上,显然是同伙。 先有三人,转眼又来五人,前后共八人围攻阿英,八人年岁不一,兵器不尽相同,武功路数斑驳,却是都不要命向阿英攻来! 这其中有两三人武功颇高,一时刀光剑影,一片混战,方躲过一柄长剑,后心又砍来一对双刀,阿英刚险险避过,迎面又袭来两板硕大的虎头斧,持斧之人口中还骂骂咧咧个不停,虽面蒙黑巾,那短粗壮硕的身影却是颇为眼熟,阿英脱口而出道: “石元庆?!” “燕狗少跟你爷爷我套近乎,快快束手就擒......诶,这声音是...阿英姑娘?” “住手,大家住手!认错人了!” 此时一干瘦猥琐的男子跳了出来,挥手制止众人,可不正是那石元庆的结拜义兄吕策! 这八人闻言收势,却还是手持武器,各自戒备的盯着阿英,以防有诈。 树丛中走出其余埋伏的六人,吕策随即向为首一人禀报道: “少帮主,我识得她,这姑娘就是我曾说过在子午道那黑店救了我和三弟的阿英女侠!咱们还一同上太华山为宁掌门吊唁来着!阿英姑娘,这是我们黄河帮的少帮主!” 阿英看向来人,依稀是当日太华山上曾经跟在邢飙身后的义子邢昭。当下便一抱拳,招呼道: “见过邢少帮主。” 邢昭见阿英功夫了得,未因她是女流之辈而有所轻视,也抱拳回礼: “阿英女侠为何会在此地?” “在下素来敬重裴侯忠义,无意间得知千军破落到燕人手中,故前来探查。少帮主等人可也是为千军破而来?” “不错,那东明县的河工中有我帮中弟兄,一早便得到了消息。裴侯忠肝义胆,裴家宝枪断不能叫那燕狗得了去!义父卧病在床,有心无力,故派我召集帮中好手前来夺枪!” 阿英微愣:“邢老帮主贵体有恙?月余前太华山一面,还见他老人家精神焕发,不知是何伤病,可有名医问诊?” 邢昭强压着悲愤之情解释道: “之前为宁掌门吊唁下山,回程途中,义父中了燕狗的暗算,身中剧毒,虽性命无碍,如今却瘫痪在床,请遍名医,束手无措。” 阿英心中一惊:“莫非是世子府所为?” “定是那狗世子派人下的毒!”石元庆忍不住破口大骂,“这要哪天叫爷爷我逮到,非把这狗贼活劈了不可!” 提及此事,黄河帮众亦是群情激愤,叫骂声不绝于耳,直到邢昭出声喝止,这才罢休。 既同为千军破而来,黄河帮众人便将阿英当做同道中人,邢昭一一向她介绍在场各位,除了黄河帮帮众之外,还有数位江湖好手,双刀豪侠齐鲁东,铁砂手郭在天......以及那假扮杂役的小子,他唤周小风,江湖绰号梁上飞,干得正是妙手空空的买卖。 寒暄过后,阿英望向周小风手中那杆黝黑长枪,不禁问向邢昭:“少帮主,那便是千军破吗?” 第20章 邢昭自周小风手中接过长枪,但见那枪乌黑泛光,沉沙数年,红缨虽腐,枪身却不见锈迹,古意盎然,寒光扑面,端得是不世神兵。 他小心翼翼抚过枪杆上蜿蜒成曲的雕花暗纹,沉声道:“枪长七尺二寸,枪重九斤八两,不错,此枪正是千军破!” 邢昭曾与裴侯并肩作战,故他此言断下,众人皆是信服,不由大为欣喜。 人群之中,只有阿英眉头微皱,她上前一步,开口道: “不知可否将枪让我一看?” 周小风方才被她所伤,尚怀愤懑,闻言不禁讥笑:“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片子,少学人家逞强做英雄。” 邢昭重重瞥了他一眼以示制止,而后对阿英道:“姑娘请看,还望当心。” 阿英颔首,双手接过长枪,在掌心掂了一掂,心中有了谱,沉声道: “枪是假的。” 众人闻言皆惊,石元庆率先吼道:“什么?你说这枪是假?” 周小风忿忿道:“别听这小娘贼胡说,她八成是燕贼奸细!” 邢昭出面主持大局,沉声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少帮主虽见过千军破,却不曾近身查看,不知这枪身与枪头交合处原有小纂刻字,书曰‘忠义乾坤’,正是裴家家训。” 阿英示意众人看去:“此枪轻重长短都与真枪无疑,作假之人不得不说煞费苦心,却偏偏遗漏了这一处,功亏一篑。” 第43章 周小风趁机将枪一把抢了过去,众人围上一看,只见那交合处光滑平整,确是不曾有一字半字刻痕。 传递一圈,枪又回到邢昭手中,他查看过后,面色凝重,抬头定定望向阿英, “此事姑娘是如何知晓?我等如何得知姑娘所言是真是假?不知姑娘究竟是何人?倘若当真如周兄弟所猜,是燕人派来混淆视听的奸细,我等岂能轻易相信?” 阿英心中暗叹一声,在座皆是忠义之士,事到如今,不得不亮明身份好叫他们心安,可如何言明,又言明多少,却是叫她微微踌躇。 沉思片刻,阿英打定了主意。 “还请齐大侠借刀一用!” 话音未落,齐鲁东便觉面前一阵疾风刮过,再睁眼便见腰间双刀已被夺去,不禁大为骇然。 “周兄弟小心——” 阿英手持双刀直向周小风砍去,众人不料她竟突然发难,惊愕之间,黄河帮数人随之拔刀亮剑,匆忙上前营救。吕策急忙躲到后面,石元庆操起双斧却不知该帮哪边,一时呆在原地。 面对众人齐攻,阿英手中双刀翻飞如花,仿如背生双翼,且攻且守,密不透风,不漏丝毫破绽。 她招招向那周小风身上招呼去,却并不伤及要害,周小风一时左躲右闪,被逼得上蹿下跳,好不狼狈。 “大家住手!” 忽有一阵刚猛掌风扑面,夹杂内劲的飞沙走石如暗器般向众人袭来,正是邢昭使了一招开山掌,惊涛骇浪。 这是邢飙独门绝技,刚猛霸道,邢昭深得其真传,一掌拍来迫得众人纷纷后退。 站定之后,黄河帮帮众欲再度攻上,却是被邢昭喝止,方才阿英双刀几次砍劈在周小风身上,都是以刀背相击,他已看得分明,阿英并无恶意。 “且慢——” 与此同时齐鲁东也大声制止众人,方才他失了兵器,一直没动手,在旁可谓是洞若观火,看了个一清二楚,此时不禁沉声问向阿英: “不知双翅白额虎卓尔聪是姑娘什么人?” 阿英扬手一扔,那双刀不偏不倚正还入一旁齐鲁东腰间鞘中,她坦然回望: “正是家父。” 昔日裴安元帅帐下有“龙腾虎跃”四大猛将,张龙飞与马腾二将在北伐中先后战死沙场,凌越将军战后受奸相诬陷全家下狱,而绰号双翅白额虎的卓尔聪班师回朝途中察觉不对,索性抗了圣旨,杀了钦使,带着亲兵家将出走叛逃,这才避免步了裴侯与凌将军的后尘。 这卓尔聪原出身绿林草莽,本是洞庭湖畔水匪,昔日裴安带兵岳阳剿匪,二人不打不相识,意气相投结为金兰,故而卓尔聪这才归降朝廷。此番官家要拿裴家开刀,他自是二话不说反了朝廷,又回到洞庭湖落草为寇,干起了老本行。 众人听闻阿英乃是卓尔聪之女无不错愕,纷纷问道: “此话当真?” “那刚才那套便是卓家刀法?” 周小风忍不住叫道:“老齐,你看仔细了?她使的当真是卓家刀法?” “别的我不敢妄言,这江湖上但凡有名的双刀功夫我可是瞎了招子也不会认错。”齐鲁东自己便是使双刀的行家,对双刀刀法自然如数家珍,他没好气道,“况且这姑娘刀法娴熟,没个十年八年练不下来,断然是家传武功无疑。” 再十年八年也究竟是个年轻姑娘,方才他轻而易举就被夺了兵刃,颇有些颜面无光。 阿英向齐鲁东拱了拱手以示歉意,而后对邢昭道: “三年前北伐之战,宋军兵临颖昌城下,邢老帮主与少帮主带了几人亲自前往兵营,求见裴元帅,自言帮中有弟兄在城中百姓中潜伏,熟知城墙内外布局,愿助裴元帅里应外合,大破燕军。那日是十月初一,刚下过好大一场秋雨,道路泥泞不堪,三日前裴家四郎因意气用事,孤军深入敌营,险些延误战机,被裴元帅当众责以军杖,彼时他伤势未愈,我扶他入帅帐,正与邢帮主及少帮主打过照面。” 邢昭一愣,恍然忆起此事,当时四公子裴昀确实被人搀扶而行,种种细节分毫不差,但那搀扶之人究竟是谁他却是记不大清了。 阿英随即又对吕策和石元庆道:“开封府攻城一战,黄河帮十二位精通水性的好汉随军自护城河突袭燕兵,悍不畏死,英勇阵亡。其中一位好汉姓王名义正,乃是二位义兄,是也不是?” 吕策“啊”了一声,叫道:“是是是!王义正就是我二人结拜大哥!” 大哥身死开封府攻城之战,此乃吕策平生一大痛事,故而无论提及往事如何吹嘘,他都不曾将此事大肆宣扬过。他三人自幼熟识,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此时骤然忆起亡兄,吕策不禁心头酸楚。 而那石元庆更是索性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七尺男儿哇哇大哭: “大哥!大哥你死得好惨啊!三弟有朝一日一定为你报仇雪恨!” 至此,阿英的身份众人已信服大半,只除了一人。 “我还是不信!”周小风目光不善的打量着阿英,“即便你会卓家刀法,知晓当年军中之事又如何?那白马银枪赢四郎是何等风流人物,怎会看上你这姿色平平的丑娘子?!” 卓尔聪之女自幼丧母,裴夫人怜其孤苦,待与亲生女儿无疑,及笄之后,更是与四郎裴昀定下婚约,倘若不是边关起了战火,裴昀随父兄奔赴战场,二人早已该成了夫妻。故而阿英若是卓尔聪之女,那便更是裴家未过门的儿媳。 第44章 而那裴家四郎文武双全,俊朗非凡,每每上阵杀敌,身先士卒,白马银枪,名动天下,军中皆呼之为“赢四郎”。 “他奶奶的,你管人家两口子怎地看对眼的!” 石元庆不耐烦的骂了周小风一嗓子,随即擦干眼泪,跳起来急吼吼的冲到阿英面前问道: “你既是裴四郎的未婚妻子,那四郎如今何在?” 邢昭等人亦是反应过来,七嘴八舌焦急问道: “正是,裴四公子何在?” “四郎可还在世?” 裴府四位公子,大郎裴昊与妻皆在北伐之中战死颖昌。班师回朝之后,金銮殿前,官家下旨将裴家治罪,三郎裴显性情急躁,当庭大骂,触怒龙颜,被下令杖毙庭前。自此武威候府削爵抄家,女眷没入教坊,男子刺配崖山,一众老小行经湘西武陵山鹞子岭,遭山贼袭击,所有官兵囚犯无一生还,二郎裴昱四郎裴昀亦然。 世人皆知,自大宋战败和谈至裴家被弹劾治罪,都是那朝中奸相韩溪斋一手所为,他贪生怕死,一力主和,自然将裴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坊间传言,所谓山贼云云根本是无稽之谈,乃是那奸相暗中派了杀手将裴家斩草除根。 天下英雄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那奸相自知仇敌众多,身边招揽了不少武功高强的死士,出入相随,多少义士舍身刺杀却无功而返。 本以为裴家儿郎已是遇害,谁料到鹞子岭一难后,武林中悄然流传出一份悬赏令,价值千金,悬得正是四郎裴昀的人头。众人心中不禁燃起希望,莫非这裴四郎死里逃生,尚在人世? 此时此刻,阿英面对众人这些殷切激动的目光,心中不禁百味杂陈,她捏紧藏在袖中的双拳,咽下满腔苦涩,缓缓道: “四郎,尚在人世。” “昔日沙场之上,他为护驾东宫,被燕军中一高手打伤,命悬一线。随后金銮殿上,又被预先埋伏的武德司大内高手出手暗算,洞穿了琵琶骨,这才不得不束手就擒。鹞子岭之劫,碧波寨得到消息,前去救援,却终究是晚了一步,只保下了四郎一人......” 阿英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四郎伤势过重,这几年一直在他处养伤,不易露面。此番我便是受他之托,前来拿回属于裴家之物。” 齐鲁东听罢大为欣慰:“裴家忠肝义胆,血脉尚存,终是苍天有眼!” 裴家四子,三子皆是裴侯夫妇收养的义子,唯有四子是嫡传血脉,如今四子尚在人世,众人无不欢喜。 邢昭更是肃容向阿英抱拳道:“姑娘侠义贞烈,为夫以身涉险,邢某佩服!” 其他人亦是纷纷敬佩道: “姑娘实乃巾帼英雄,女中豪杰!” “阿英姑娘,我石元庆是服了!” 连周小风也不情不愿的拱手道:“是我周小风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得罪之处,还望姑娘莫怪。” “周兄言重了,燕贼诡计多端,周兄为大局谨慎行事,乃是理所当然。”阿英拱手还礼,复又道,“而今当务之急,是大家齐心合力,查到真正千军破的下落。在下来迟一步,是在深州才追上的,少帮主既然在那东明县便派人盯梢,敢问帮中兄弟可有发现蹊跷之处?” 后一句话是对邢昭说的。 邢昭便将日前在东明县府衙盯梢的两个帮众唤上前来: “王有宝,柴老四,你二人可有注意到蹊跷之处?那几日间除了这支押送队伍,还有何人出入府衙?” 第21章 王有宝和柴老四急忙上前回话。 王有宝是个十二三岁黑瘦的少年,他挠了挠头,拚命回忆: “没什么蹊跷之处,也就是去后厨的菜贩屠夫,被那知县召到家中喝花酒的歌姬舞姬,几个给那知县行贿的员外财主......” “有一伙出殡送葬的。”柴老四冷不丁插嘴,他是个头上生疮的乞丐,邋里邋遢,貌不惊人,乱发下的一对招子却是直勾勾的犀利。 “诶呀,对了!”王有宝叫道,“五日前四更时分,天刚濛濛亮的时候,有几人抬着一口棺材出了府衙,那是前一晚知县家有个小妾被大妇活活打死,知县不愿声张,这才派人抬到城郊草草葬了。” 阿英与邢昭对视一眼,将千军破藏在棺材中掩人耳目,当真再好不过。 邢昭问道:“那你可有留意到那伙人有何特征?” “这倒没有,我瞧那只是几个家丁打扮的汉子便没有上心......”王有宝面露羞愧,“请帮主责罚。” 柴老四一直闭目沉思,此时突然睁眼,目光烁烁,吐出了两个字: “靴子!” “靴子?什么靴子?”周小风焦急问道。 柴老四慢悠悠道:“我当时伏在街边邸店的檐下假寐,别的没看到,却是看到了其中一人靴面上绣的图样,乃是狮子戏球。” 石元庆老大没趣:“狮子戏球怎地了?就不行人家靴子绣花了?” 齐鲁东皱眉:“此言差矣,寻常家仆,哪有闲情逸致穿绣花靴?此人不是富家子弟,便是这狮子乃是某种徽号。” “铁狮镖局!”吕策脑中灵光一闪,不由叫道,“那沧州铁狮镖局,不正是以狮为徽的嘛!” 众人听罢不禁茅塞顿开。 是了,那铁狮镖局两年之前便投降燕廷,归顺了世子府,自此仗势欺人,兼并灭门了大小数十家镖局,而今在河北境内一家独大。 第45章 阿英心头阴云密布,看来这千军破终是落到了颜泰临父子手中。 如今虽有了线索,但这招以假乱真,委实让他们慢人一步。按脚程来算,那携着真枪的押镖队伍此时恐怕已过了河间府,直奔燕京而去了。 京畿重地,世子府高手如云,自然不能让他们来去自如,而此番他们已经打草惊蛇,再欲劫枪,怕是难上加难。 阿英本不愿再牵连众人,但在座委实皆是忠良义士,英雄好汉,个个都甘愿北上涉险。 石元庆粗声吼道:“阿英姑娘,你这是瞧不起我石三憨怎地?我虽是个粗人,也懂得忠义两个大字如何写,裴家之事便是我石元庆之事!” 周小风也忿忿道:“你当我们都是贪生怕死之徒不成?我周小风乃是敬佩裴侯为人,甘愿走这一趟,男子汉大丈夫舍生取义才真英雄!” “好!” 阿英心中顿生豪气干云,不禁抱拳向众人长作一揖,朗声道:“我替四郎在此谢过各位英雄好汉!” 邢昭带众人回礼,郑重道:“保家卫国,我等分内之事。” 议毕,邢昭即刻传信令沿途帮众留意铁狮镖局的押镖队伍,众人连夜动身北上。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朔北秋风,不及江南温润,八月时节,便已是黄叶委地,寒意渐起。 燕京城中,天子脚下,自有一番富庶繁华。 大燕国先帝文宗在位时,自上京迁都燕京,大力推行汉制,在朝中设南面官,下令大燕贵族皆改汉姓习汉文,天文历法,衣食起居皆效仿南朝,民间亦蔚然成风。 燕京汉人燕人杂居,亦有不少蒙兀人色目人,城中人多半着汉服说汉话,甚至临近汉地中秋十五夜,城中还张灯结彩以示庆贺,故而阿英一行汉人进城并不打眼。 虽是昼夜兼程,却仍是晚了一步,据黄河帮中帮众回报,昨夜铁狮镖局的人已进城,这趟镖乃是人称铜头铁臂石狻猊的仇云飞总镖头亲自保镖,一行人马不停蹄入了世子府觐见,而今千军破怕已是落在了靖南王世子的手里。 城西一座不起眼的民宅中,众人齐聚厅堂商议对策。 那黄河帮派去提前打探消息的帮众是个屠户,他浓眉大眼,模样憨直,上来便一拱手道: “诸位兄弟唤我张六子便可,这几日里我进出世子府后厨,已将底细大概摸清了。这府里戒备森严,不仅有白羽侍卫日夜巡视,那世子颜玦更是花重金招揽了一班江湖高手,听其调遣,有那西北三狼,辽东神拳,八臂哪吒,长白山十二剑魔,雪岭二怪佛——笑弥勒和鬼菩萨......” 他絮絮叨叨的念着,每多吐出一个名字,众人脸色便多一份难看,若想在这些个高手之中突出重围,硬闯世子府,简直难于登天。 邢昭听罢沉吟道:“看来我们此番不能硬拚,只能智取。” 周小风不以为然道:“不能明抢,我们暗偷就是。” “说虽如此,但若想混入世子府,也是一大难事。”齐鲁东皱眉沉思。 阿英看向张六子:“张大哥,近来世子府可有何大事要张罗?” 张六子颔首:“有的,前些日子听后厨管事提过一嘴,十五那日世子回府,到时许是要大摆宴席。” 周小风一喜:“既有宴饮,后厨必定大肆采买,到时我们就可趁机混入其中了。” 张六子摇头:“世子府用人谨慎,生面孔必定不能放行。我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去送猪羊,顶多再带一人帮手,多了便不行了。” “此计可行,”阿英道,“既是暗中行事,人便越少越好,只要有一到两人能混进去即可。左右我们手中也有了这假枪,到时候就给他来一招偷龙转凤,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邢昭笑道:“好,此计甚妙。” 话虽如此,但仍有不妥,假如有一人入府偷枪,那人必定是周小风不可,然而众人之中却只有阿英能辨别真假千军破,否则倘若再偷出了杆假枪,实在贻笑大方。而且该如何将假枪蒙混过关带进府中,又或者如何得知真枪藏在世子府何处?众人不禁纷纷陷入沉思。 第二日张六子又带回了消息: “中秋夜确有宴饮,今日管事特来问我十五那日一大早能否送几头未满月的乳豚来,我还了一番价,还说要带妻弟一同来送,管事同意了。” “如此甚好。”阿英问道,“即有宴席,不知宴请何人?我们还需早做打算,以策万全。” “这我便不得而知了,”张六子道,“我今儿个与在前面伺候的一小厮攀谈时,他却是形色匆匆的出了府。因他平日里总从我得些卤物下酒,我细问,他就多说了两句,原来近日东市有个打西域来的胡乐班,在京中名声大噪,管事着他去请那乐班中秋夜来府中在席间助兴。” 众人皆振奋,真真是要瞌睡送来了枕头,倘若能从这乐班下手,混进世子府中,可不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事不宜迟,当下阿英便与齐鲁东二人前往东市寻这乐班。 燕京城市坊格局与昔日汴京城相似,东市勾栏瓦舍林立,百戏杂耍争奇斗艳,素日里有哪家大出风头,哪家有新鲜花活,一打听便知。而近日东市名声大噪的胡乐班只有一家,正是那自关外而来乐舞双绝的“金玉和”! 第46章 阿英心中虽隐隐有所预感,却还是没料到世事当真如此之巧。 她与齐鲁东在那金玉和临时赁下的宅子外蹲守了片刻,亲眼见到一身着世子府小厮衣衫的男子被恭送出来,跟在他身后点头哈腰满脸堆笑的男子,不是班主何密是哪个? 阿英与齐鲁东三言两语讲过她与金玉和的前缘,齐鲁东留在外面为她把风,而她翻墙入宅,直奔后院而去。 本来阿英是想寻玉腰奴,但这宅子庭院深深,一时没找见玉腰奴,却是撞见了另一个乐伎银莲。 小娘子在回廊轻移莲步正端着一碗汤羹打算回房,被突然出现的人影吓了一跳,双手一松,瓷碗就要落地—— 阿英眼疾手快接在掌心,碗中汤水一滴未洒。 她将瓷碗递还给惊魂未定的银莲,问道: “还记得我吗?六月初三,南北客店。” 银莲抚了抚胸口,上下打量了她片刻,这才恍然:“哦~你是那个武艺高强的女侠!你怎么在这里?” “这话该是我问你,当日何班主不是说你们要南下去临安吗?为何会来了燕京?” 银莲美目飞了个白眼,轻哼道:“还不是因为我们班主胆子比黄豆粒还小?那日得罪了那个什么什么刀,生怕惹祸上身,带着我们连夜跑路了,又怕继续下江南被追,半途偏要改道北上。这燕京燥得呦,比关外还干,人家的脸都吃不消了。” 原是如此,阿英释然,又问道:“玉腰奴呢?她在哪间屋子?” “你是来找她的呀?”银莲颇有些幸灾乐祸,“那小妮子这回可是要将班主活生生气死了!” 阿英一愣,正要细问,不远处的房间中忽然传出一阵咆哮: “你怎会不知道玉腰奴跑去哪里了?你跟她就睡在同一间屋子!金蕊我告诉你,别以为事不关己!八月十五之前要是不把那小蹄子找回来,我们整个乐班都要大祸临头!” “喏,你听,又开始了。” 银莲努了努嘴,拉着阿英来到房外窗下,将窗子悄然拉开了一条缝,阿英一边随她窥探房中景象,一边听她轻声道: “那妮子不安分得紧,和个赶车的奴子偷偷好上了,班主不许,她还脾气硬,前天夜里索性直接收拾包袱和那人私奔了。啧,不用猜我也知道,一准是金蕊在旁煽风点火教唆的,她巴不得玉腰奴消失不见,这乐班叫她一家独大呢!” 只见房中何密急得团团转,不停逼问,一旁金蕊置若罔闻,兀自低头调弄着琵琶弦,隔许久才轻飘飘回了一句: “腿长在她身上,我如何管得了?” “作孽呀!” 何密一屁股坐在椅上,拍着大腿,哀叹不已,“真是作孽啊,我怎地养了你们这几个没心没肝的小娘子!人家是冲着神女飞天而来,如今神女不在,我们如何向世子府交代?等着贵人降下罪来,你我都吃不了兜着走!当初这名字便取错了,什么‘金玉和’?我看该是‘金玉不和’!” 银莲闻言忍不住噗嗤一乐。 何密蹭的一下站起身:“谁?谁在外面偷听?” 银莲急忙想拉阿英逃跑,而阿英却是起身光明正大自正门走进房中, “何班主,别来无恙。” 何密根本没认出来人是谁,也没有心情细看,只不耐烦一甩袖子:“什么无恙?我哪里像无恙?这都要火烧眉毛了,今日乐班休整,你速速离开罢!” 阿英淡淡一笑: “可巧我正是来解班主燃眉之急的。” 第22章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 八月十五中秋夜,本该是人月两团圆的日子,可阿英已是许久不曾体味过“团圆”二字了。 明明她也曾阖家欢乐、肆意无忧,明明她也曾鲜衣怒马、纵游京华,回首望去,竟遥远得似是上辈子了一般。 她定定望着天上那轮满月发了会子呆,直到身旁银莲轻轻推了她一下,她才回过念来,定了定神,继续跟上众伎子的脚步。 此番她能顺利顶替玉腰奴随金玉和班入世子府献艺,纯属何班主万般无奈之下,死马当活马医之举。这金玉和之所以能在藏龙卧虎的燕京东市闯出一番名堂,盖因飞天舞。此舞传自西域,是以佛窟壁画上神佛飞天为形象的胡舞,金玉和别出心裁,搭起了五丈高的彩楼做莲花佛台,舞伎在台上起舞,彩楼摇摇欲坠,舞伎翩翩欲飞,真若腾云凌风,羽化而登仙。 此舞一要身材轻巧,二要舞技纯熟,否则一个不小心从台上摔下来非当场丧命不可,整个金玉和至今也只有身轻如蝶的玉腰奴一人能做到。 那日阿英在何班主面前露了一手轻功,何班主如见救星一般双眼放光,二话不说便让其顶替了玉腰奴。只是阿英毕竟只会武,不会舞,这几日留在乐班中,难免被其他舞伎好一番训练教导,不求如火纯青,但求能在台上蒙混个一时片刻,此中血泪在此不做细表。 此时她已装扮妥当,发束双环仙人髻,身着十二破长裙,肩绕彩带,面覆轻纱,低眉顺目,亦步亦趋。 早些时候银莲替她描眉画唇,戴上面纱后,端详片刻,还颇为惋惜的摇了摇头:“单看你这骨相,端得是绝色佳人,如何五官看去这般平平?当真是可惜了。” 第47章 今夜混进世子府的不消说正是阿英和周小风,阿英自乐班而入,周小风则是假作张六子妻弟至后厨送货,其余人在府外埋伏,以待接应。而那假千军破便藏在乐班的器乐旌旗中,神不知鬼不觉的混了进来。 宴饮设在了后花园,原来府中此番宴请的正是世子所招揽的那群江湖客。 园中奇花异草,典雅精致,桌上满盘珍馐,食玉饮桂,偏就坐了一群江湖草莽,牛鬼蛇神。初时还克制几分,后来便开始放肆开来,推杯换盏,呼和斗拳,酒坛越叠越高,金贵福地顿时成了市井街头。 酒过三巡,主人还未露面,只遣了府内大管家阿不罕前来招待,有人自是不快了起来。 一双臂筋肉纠缠,各绕七八圈金环的汉子率先开口,阴阳怪气道: “这位靖南王世子年岁不大,排场倒是不小,设宴相请,自己却迟迟不现身,是瞧不起咱们绿林中人不成?” 此人乃是绰号八臂哪吒的邓光觉,初初为世子府招揽没两个月,却至今连世子的面都没见到,自是满腹怨言。 阿不罕是一面相和气的中年男子,闻言笑道:“邓大侠说得哪里话,我家世子爷倘若心存轻视,又岂会花重金招揽各位英雄好汉过府?目下世子爷确实有要事在身,暂且不便露面,这里备下一点薄礼相赠,怠慢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说着便命下人端上十个托盘,红布衬底,上面小山一般堆得赫然是明晃晃的金条,依次为在座众人分发了下去。 能为世子府招揽过府之人,有哪个不是为了钱权富贵,此时真金白银在前,面子自然落后。得了赏赐之后,众人纷纷谢礼,邓光觉麻利收起了金条,再也不谈怠慢之事了。 西北三狼乃是一姓三兄弟,大哥柴阿大见不惯邓光觉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冷笑道:“有些个人世子爷至今未曾召见,许是因为功夫还没练到家,不配献丑。如仲掌门这般德高望重的前辈,世子爷自会礼贤下士,亲自上门邀请。” 话中所言的仲掌门乃是长白山剑派掌门仲有道,他在众人中辈分最高,且是一派之长,地位自是不同。听到柴阿大提及自己被世子亲自邀请之事,他轻捋长须,面上微微一笑,心中颇为得意。 柴阿二亦开口帮腔道:“而如我兄弟几个与神拳姚兄这般,也早已得世子爷倚重,轮班在府中当职。却不知你这八臂哪吒为世子效了哪门子力,也好意思腆着脸把金条收入囊中?” 邓光觉虎目一瞪,喝道:“好你一家子西北狼,好好的狼不做,偏要巴巴给人上门当狗!爷爷可与你们不同!敢说爷爷功夫没练到家,你可敢尝一尝爷爷八臂功的厉害?!” 说着一脚踹开旁边座椅,双臂一震,臂上金环铛铛做响,摆了个起手式。 那柴家三兄弟也不肯示弱,当下长剑出鞘,三人呈品字而站,双方摆开了架势,便要开打。 江湖中人自是好勇斗狠,在座之中也谈不上交情义气,皆是作壁上观看好戏一般,只有仲有道象征性规劝了两句,连阿不罕都没制止。 而偏偏那辽东神拳姚独虎憨里憨气的冲了上去,把双方拉开,一边把邓光觉按回了座位上,一边大大咧咧道: “打什么打?咱们同为世子府效力,活计没干几件,自己先打了头破血流算怎么回事?来来来,喝酒吃菜!” 说着从桌上盘中拿起一只肥鸡腿塞进了邓光觉口中,这姚独虎力大如牛,铁钳子一般的手按在邓光觉肩上让他动弹不得,这一大只鸡腿塞进来,差点没叫他整个人厥过去。 他正费力吐着嘴里的鸡腿,一旁坐着的阴司秀才沈白嗓音尖细开口道: “无功不受禄,小可听闻世子府从不养闲人,敢问大管家,世子爷今夜宴请我等缘由为何?可是有什么新差遣?” 阿不罕回得滴水不漏:“世子爷的心思,小人不敢乱猜。” 沈白不置可否,又问向桌前另外两人: “二位佛爷素日里在世子爷身边当差,可听闻了什么风声?” 这句话一问,众人不禁都将目光投向了坐在上首的那雪岭二怪佛身上。 但见这二僧模样迥然,一者大肚矮胖,袒胸露乳,笑容可掬,手持一串核桃般大小的铁念珠,是为笑弥勒;另一者细长高瘦,长腿纤腰,双臂过臀,活似个细脚螳螂,半闭双眸似睡非睡,从头到尾不发一言,是为鬼菩萨。 二人江湖赫赫有名,武功深不可测,便是那西北三狼辽东神拳几人加起来都对付不过。这雪岭二佛出身西南一无名寺庙,虽自幼剃度为僧,却并不礼佛守戒,早年间曾做那大理国禁宫之中的御前侍卫,传闻曾在一场宫廷政变里,仅以二人之力于三千精兵围攻之中保下国王性命,后因得罪权臣高相而被驱逐出宫,隐匿江湖多年,没想到今日竟是成了这北燕世子的贴身护卫。 对沈白之问,鬼菩萨恍若未闻,那笑弥勒倒是笑呵呵道: “我二人只着意世子爷安危,其余杂事却是一概不理。世子爷想必自有安排,沈公子还是静候佳音罢。” 沈白嘿嘿一笑:“其实小可这里着实探听到了点消息,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神拳姚独虎忍不住追问:“什么消息?” 沈白不答,却是看向了另外一张桌子前所坐的一虬髯大汉,扬声道: 第48章 “小可好奇,铁狮镖局日理万机,不知有什么样的宝贝值得仇总镖头千里迢迢亲自押这一趟镖啊?” 仇云飞举杯到唇边的手微微一顿,而后浑若无事般将酒一饮而尽,慢条斯理道: “世子有命,仇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所为何物,仇某不敢逾越偷窥。” 沈白嗤笑一声:“仇总镖头何必装模作样?在座也没有外人。况且这消息过几天或许就传得人尽皆知了,世子爷此番叫咱们聚齐,保不齐也正是为了此事,何必继续遮遮掩掩?” 西北三狼在府中当差,早知内情,不动如山,姚独虎却是满头雾水:“你这酸秀才到底打什么哑谜?” 邓光觉终是将那卡在喉中的鸡腿吐了出来,忙不迭的问道:“莫非真是当年那裴安元帅的长枪千军破?” 此言一出,有人意料之中,有人惊讶万分,顿时七嘴八舌嚷了起来: “枪从何处而来?不是听闻这千军破同裴安一同沉尸黄河了吗?” “恭喜世子,贺喜世子,看来那南宋气数已尽,大燕君临天下指日可待!” “难不成世子此番正是着我等过府相护,以防有贼人上门?” “呵,听闻路上便几遭劫掠,幸而世子爷料事如神。今日我等在此,断不叫贼人放肆!” “不知世子可否将那长枪拿出来叫咱们见识一番,好歹也是一方不可多得的神兵利器......” 一片嘈杂声中,一直面无表情的鬼菩萨忽而平地一声暴喝: “谁——” 这声尖啸蕴涵内力之深,震得在场众人双耳都一阵剧痛。 话音未落,只见假山后一道黑影蹿出,直奔竹林方向逃去,月光灯影下,那人浑身裹在夜行衣中,却是能清晰的看到背后背了一杆七尺长枪。 仇云飞豁然起身,脸色大变:“不好,有人盗枪!” ...... 金玉和班的舞伎乐伎正在房中准备上台,却突然被世子府中的仆从告知,席间出了意外,不必献舞,而今她们必须留在房中,谁也不准出门。 众人不知发生何事,心中皆是惴惴不安。 “到底发生何事了,阿英你说......诶?阿英?” 银莲下意识的想同一直坐在旁的人说话,扭过头去,却突然发现身边哪里还有她的影子。 不远处的窗闩未上,夜风吹过,发出光当声响,徒留一场秋凉。 ...... 今夜计划乃是声东击西,引蛇出洞。 阿英他们已事先拟好了路线,自花园至小竹林,而后从侧偏门出世子府,过两条巷便是马桥街。今夜那处灯火通明,行人如织,邢昭带人在周围掩护,只要那周小风一钻进人群中便能迅速脱身。 但不曾想到今夜府中高手皆在宴席之上,阿英躲在暗处,眼见那群江湖人为邀功,争先恐后向身背假枪的周小风追去,颇为担忧他能否成功脱险。 惊觉千军破被盗,府中管家阿不罕急匆匆去向主子禀报,阿英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一路来到得月园书房。 阿英使了个倒挂金钩,收敛气息吊在窗外檐下,但见房中那管家对珠帘后书案旁端坐的那人躬身禀告: “启禀世子爷,有刺客闯入府中,千军破被盗,现今仇爷正带人出府追击去了。” “哦?” 珠帘后传来一道懒散戏谑的声音,似乎并不焦急, “千军破被盗?这可有趣的紧,这贼人何等神通广大,竟是在我眼皮子底下盗枪!” 虽不见容貌,但阿英却无端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再多派人手去追!我倒要看看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那世子挥退了管家,起身来到博古架前,抬手转动架上一尊水月观音铜像,格啦啦——一阵刺耳声响,只见旁边一面墙壁升起一道暗门,露出一方暗匣,里面所立的赫然便是真正的裴家长枪千军破! 此枪阿英看过千遍万遍,只消一眼就能辨其真伪,绝不会错。 说时迟那时快,她当下破窗而入,拔剑直刺世子背心—— 第23章 阿英破窗而入,拔剑直刺世子背心。 谁料到甫一落地,她便惊觉脚下不对,白羽箭雨顷刻间自四面八方飞射而来,阿英迅速反应,收剑防于身前,手挽剑花将斩鲲舞成一面圆扇,叮叮当当声音不绝于耳,箭矢被一一击落斩断。 随后一张巨网从天而降,自头顶罩落,阿英眼疾手快,持剑穿过网眼,左劈右斩,便是一招太华派苍灵剑法“二月春风”,剑光快得令人眼花缭乱。那斩鲲何等锋利,纵是钢丝绞成的绳网,也叫它顷刻斩断,四散落在脚边。 “今日你我可算是能一决高下了!” 那“世子”缓缓转过身来,甩下身上大氅,手握一柄漆黑长剑,似笑非笑的望向阿英,竟是那承影剑上官尧! “怎么是你?!” 阿英惊怒交加,瞬间明白自己是中了计,当下她不多纠缠,干错利落飞身自窗而出。 可出了书房,身后杀机仍是转瞬而至,上官尧不依不饶缠上来,偏要逼她动手。 “出剑!让我见你的真功夫!” 阿英迫不得已转身迎战,上官尧攻势之急,剑光霍霍,招式之快,两人转眼间便是过了七八招。 上官尧越战越喜,兴奋道:“有几分本事!莫非这便是裴家剑法?还没过门,就让你学了家传剑法,怪不得你心甘情愿为那裴四郎出生入死。” 第49章 说着却手中不停,长剑横扫斜削,直冲阿英胸前要害攻去。 阿英面沉如水,毫不犹豫举剑格挡,随即手腕翻花,一招未绝,另一招即至,向上官尧腰间刺去。 上官尧也是反应迅速,旋身以剑相护,双剑相交,火花四溅,发出一声铮然长鸣。 此招乃是春秋谷六出剑法中的“玉鸾长鸣”,阿英冷笑:“就凭你?还不配让我用裴家剑法!” 随即阿英不再保留,反守为攻,长剑唰唰唰向上官尧刺去,竟是不比那承影剑法慢上几分,接连几招“玉蝶凌空”“玉龙狂舞”“玉絮纷飞”,皆是变幻奇巧,精妙绝伦,加上那“寒潭印月”的灵巧身法,上官尧不禁一时方寸大乱,堪堪招架。 又是一招“玉蕊落阶”直攻他下盘,上官尧矮身防守,却不想是一招诱敌之计,斩鲲至半途忽而变招,剑尖上挑直刺,上官尧只觉耳边疾风刮过,双臂一疼,两道鲜血自肩上缓缓流下。 一招“玉尘生风”,连伤他双肩,与他当日在南北客店伤彭天罡的招式何等相似,虽未伤及要害,却是十足十的嘲讽。 上官尧脸色惨白,手臂微颤,无心再战,直愣愣的望着阿英飞身远去。 不断有侍卫出现阻拦去路,阿英且逃且战,上官尧一句话就点明了她的身份,今晚世子府宴饮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她只盼尽快突破重围,去驰援周小风等人。 逃至后花园之时,只见前方有十二人持剑结阵,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将所有去路全部围堵,正是那长白山仲有道座下的十二剑魔。 三人自左而攻,三人自右而来,连切上中下三路让阿英退无可退! 千钧一发之际,阿英旋身躲过剑锋腾身而起,扑到一旁的彩楼处,扭转腰身,足踏竹竿,飞身而上,转瞬攀上了莲座佛台。 却不想那台上早有人等候她多时了。 月华之下,那人一身玄色大氅,领口鸦青绒羽更衬得人面如冠玉,肤色盛雪,眉目清冷,通身寒意。 明明不久之前,他还与她携手生死,肝胆相照;他还为她梳头束发,无微不至;他临别前一晚握着她的手,叫她等他回来......谁料今日再见,竟已是生死敌对,不共戴天! “是你。” 阿英死死盯着眼前之人,惊怒交织,悲苦难辨,万般情绪激荡心中,咬牙一字一顿道: “玉、公、子?或许我该叫你颜玦?” 她该猜到的,在见到上官尧的那一瞬间她便该猜到的! “我本名玉央,玉公子从来不是作假,但我没料到的是,你竟是裴昀的未婚妻!” 说到最后几个字,颜玉央已是声色俱厉,他冷声喝问: “裴昀人呢?连自家的东西都不敢亲自来拿,好个贪生怕死裴四郎!” “住口!”阿英面如寒霜,“想见裴昀,先问过我手中斩鲲!” 说罢她挺剑攻上,剑尖直往他面门刺去,下手毫不留情。 颜玉央眉目冷凝,不动不避,任青峰逼至眉心三寸之处,骤然出手,双指微曲,在剑身上重重一弹,内劲自剑尖涤荡而上,阿英只觉整只手臂都猝然一麻。 咬牙忍下这一击,她挥剑再上,左攻右击,剑舞龙蛇,颜玉央徒手相接,掌法变幻莫测。二人竟在这数丈之高方寸之间的佛台上缠斗到了一处,你来我往,招招致命,一时间胜负难分。 昔日朝夕扶持之情,同生共死之义,而今照面之间便已烟消云散。 靖南王府与威武候府,北燕和南宋,国仇家恨,不死不休! 二人心中都存着滔天恨意与无名怒火,发泄一般,拼尽全力,以命相博。 黛空万里无云,秋月清辉洒地,但见那东摇西晃的佛台之上,莲纹栩栩如生,祥云随风浮动,一人环佩叮当,彩带飘摇,身姿灵动如九天玄女,一人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秀骨清像似谪仙神袛。 “你束手就擒,我放过你同伙一干人等!”颜玉央侧头避过她一记斜刺,冷声道。 “痴心妄想!”阿英挥剑挡住他拍向自己胸前的一掌,讥讽道,“何不你束手就擒,我便饶过你靖南王府上下老小!” “周小风、齐鲁东、石元庆、吕策、张六子......”颜玉央准确无误点出每一个人的名姓,“他们此刻皆已被擒,世子府外天罗地网,你逃脱不掉。” 阿英咬牙:“不试一试怎么知道?” “为了一个裴昀,你竟敢如此拚命!” “是又如何?” 颜玉央脸色又冷厉几分,连环出掌,掌风似刀,逼得阿英连连后退,至佛台边缘,险些一脚踩空。 阿英当机立断顺势自台上飞身而下,落在房上屋檐,提气狂奔。 那颜玉央内力阴寒诡秘,较她高出一成,她倚仗兵器之势,久战不利,况且那高台之上,近身肉搏,长剑之威根本无法施展。 她轻身飞在前,颜玉央穷追不舍在后,两人在府中房顶上一前一后,你追我赶,兔起鹘落。 终至藏书楼之上,阿英看准时机,回身急刺,颜玉央折腰相避,岂料那剑锋自上而下,迅猛如瀑,竟是叫他避无可避,不得已双掌拍上剑身,扭身相错,青锋险之又险自他鬓边划过,一缕青丝被切断,右颊之上亦留下一道浅浅血痕。 阿英手挽剑花:“裴家剑第四式‘高山流水’,承让。” 第50章 “你找死!” 颜玉央此时已是双目泛红,怒不可遏,不知是为她所言,还是因被伤及容貌。他伸指重重抹去伤口流下了一丝血迹,运起十成功力,出掌向阿英击去。 他所使的掌法名为冰魄寒掌,所练内功至阴至寒,二者相得益彰。他虽习武颇晚,却是刻苦非常,练功用的乃是极致自损自耗的法子,故而内功亦是威力非凡。 此时这一招蕴藏了他毕生之力,掌风中夹杂无尽阴寒冷冽,扑面而来,只让人如坠冰窖,寒凉刺骨。 阿英凝神相对,不敢怠慢,持剑起式,一招“七擒七纵”便要出手—— 电光火石一刹那间,身后忽有一道破空声袭至,那拉弓之人乃是万里挑一的绝顶高手,内功之深厚,劲力之雄浑,雷霆万钧,势如破竹。待阿英察觉之时,已是躲避不及,她只来得及将将扭动身子微微错开心房要害,便只听噗嗤一声,利箭入肉,将她右肩胛骨整个穿透! 而因她这一扭身,颜玉央那本来击至她肩头的一掌,结结实实打在了她的腰腹。阿英登时只觉五脏六腑欲裂,全身骨骼近碎,口喷鲜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了风筝一般,从三层高的藏书楼房顶直直坠下。 颜玉央脸色微变,纵身一跃,追她而去,一口气提至极限,喉中泛起腥甜,勉强在阿英落地之前将她接在怀中。 他站稳脚步后,迅速单手解下颈间系带,脱下大氅,将她从头到尾严严实实的包裹其中,打横抱起,而后抬头望向来人。 他眉宇清冷,语气中是浑若无事的淡然: “如何惊动国师大驾光临?” 来者是个古稀之龄的道人,身着一袭藏青道袍,上面绣着白鹤祥云之纹,手持一把牛角弯弓,三缕美鬓,发丝尽白,道骨仙风,正是那大燕圣主近年来的身边红人,国师李无方。 李无方自不远处的房顶飞身而下,落在颜玉央面前,施施然开口道: “王爷得知世子在府中设下险局请君入瓮,特请贫道前来相助。” “不过一群跳梁小丑,不足为惧。” “哦?看来一切尽在世子掌握,贫道却是多管闲事了。”李无方目光扫过颜玉央怀中。 颜玉央也轻飘飘瞥过怀中人一眼:“刺客自是尽数落网,不过这乐班的舞伎不识好歹,还要多谢国师出手教训。” “既然如此,想必王爷可以放心了。” 李无方若有深意的望了颜玉央一眼,也并不深究,只略一颔首,简短告辞,而后便翩然离去了。 颜玉央眼见他的身影直至消失不见,这才转身向内庭走去。 一路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到最后已是用了轻功飞驰。 怀中之人软如烂泥,气息奄奄,脉搏微弱,浑身也是渐渐冷了起来。 迎面杜衡上前向他禀报: “府外刺客已经尽数伏诛,那邢昭......” 颜玉央充耳不闻,头也不抬的越过杜衡,直奔厢房而去,只撂下了一句: “速去请大夫!” 第24章 夜半三更,唐括阿里从自家被窝里被一群破门而入的人拽了出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穿妥,险些以为遭遇了土匪强盗,却不想原来是世子府召他前往。 他曾做过北大营军中随行大夫,而今自挂招牌行医问药,长于医治刀枪外伤,全然猜不透这大半夜的有何人需要他去诊治。 一路快马加鞭赶到世子府,入大门,过前堂,直接来到后院内宅。唐括阿里被仆从引着进了一间卧房,依稀看见那坐在锦帐软榻上的身影,急忙俯身叩首: “小人拜见......” “不必行礼,速上前来!” 话没说完便被打断,唐括阿里只得听命匆匆走到床边,这才看清世子怀中原来还抱着一个人。 唐括阿里心头一惊,只见那女子伏在世子怀中,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气息微弱,眼看就要不活。 女子着舞姬衣饰,肩头还插着一只木杆半折的利箭,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这情形着实古怪,但唐括阿里哪敢多问,急忙目不斜视的上前诊脉验伤。 “如何?”颜玉央问道。 唐括阿里眉头紧皱,实话实说:“这位姑娘内伤太深,腰腹一掌击中了要害,五脏六腑皆损,若非世子爷不间断渡以真气续命,怕是早就一命呜呼。肩胛骨这伤倒是不重,只是以这位姑娘如今的情形,贸然拔箭恐怕支撑不住,需得废上一番周章。” 颜玉央面沉如水,低声道: “且先拔箭!” “是。” 唐括阿里察颜观色,明白世子爷这是要不惜一切代价来救,当下便大胆放开手脚来医。只是他擅治外伤,不擅内伤,如今不过说是尽力而为,但愿事后不被株连治罪。 按照唐括阿里的吩咐,府中仆从即刻取来一枝千年老参,着后厨熬成浓汤,婢女一路小趋着呈上,颜玉央接过玉盏,小心翼翼将参汤给怀中人灌了下去,以此吊着她一口气。 而后颜玉央右手贴上阿英的腰腹继续为她输送真气,左手紧揽着她的后背,以防她因疼痛而挣扎错位,她必须保持神志清醒,此时危急关头若再用麻药,怕是会就此一睡不起。 婢女擎着烛台站在一旁照亮,唐括阿里将一柄又窄又薄的小巧月刃刀在火中烧过,而后将刀贴在阿英后肩头露出的箭杆边缘切了下去。 第51章 利刃入肉的痛楚何等难耐,阿英闷哼一声,剧烈挣扎了起来。 “别让她动!”唐括阿里大喝一声。 颜玉央死死将阿英搂在怀里,束缚住她的手脚。 阿英昏迷之中痛得难以自持,四肢无法动作,下意识张口便咬住了唇下相抵之物,那正是颜玉央的锁骨。 “呃-” 胸前顷刻见血,颜玉央咬牙忍下痛意,眉间闪过狠厉之色。 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却比一生一世都要漫长,随着金质相碰清脆一声响,箭头取出来了。 咬在锁骨的唇齿终于松开,颜玉央也不由吁了一口气,这才发现二人皆是满身大汗,湿透衣衫。 可唐括阿里的神色并不轻松,他拿起那枚箭头端详片刻,又查探过阿英的伤处,语气凝重的开口:“这箭是子母簇。” 颜玉央抬眼看去,果见那箭头少了一截。 李无方并不使弓箭,定是随意从白羽卫手中所拿,谁成想却正是一枝子母簇。箭射入肉,前尖自断,若不及时取出,子簇嵌在肉中,一旦溃烂,便是药石无医。 “而且那子簇正卡在了肩胛骨上,若强行剖开,刮骨之痛常人难忍不说,一旦伤筋动骨,这姑娘的右手怕是要废了......” 唐括阿里的视线不由向颜玉央脸上游移,不知世子如何抉择。 颜玉央面色冷凝,垂眸望向怀中之人,只见她伏在自己胸前,长眉紧蹙,面色惨白,发髻步摇斜倒在一处,胭脂水粉被冷汗胡成一团,鼻翼起伏,已是有出气没进气,这副潦倒孱弱之姿,与昔日那英姿飒爽傲骨凌然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他心中一声长叹,重重闭上了眼。 “按住她。” 唐括阿里下意识双手接过阿英,还没反应过来颜玉央意图,便见他将阿英的身子扳转过来,扯过一旁素衾盖在她的身前,而后只听刺啦一声,阿英所著薄纱上襦被自上而下撕裂,将后背整个露了出来。 但见暖黄烛光下,那玉背修长白皙,散发着温润柔光,平直纤细的蝴蝶骨,凹凸分明的脊椎与腰窝,乍然收紧的纤腰,和那流淌在上一串串鲜红的血珠形成了刺目的对比,明明是这生死攸关之时,却平白生出了一种春色旖旎,香艳妩媚之感。 唐括阿里只余光瞥见了一丝春光,便心中大震,口干舌燥,迅速移开目光不敢再看。 颜玉央眸色幽深,一手扶住阿英的肩头,一手绕到前面按上了她的胸口,低下头以唇覆上了她的伤处。 唐阔阿里这才明白过来,世子是打算亲自将那姑娘肩骨间的子簇咬出来。 颜玉央一边伸舌探入血肉内里,舔舐搜寻着箭尖所在,一边掌心发力,提起内劲运进阿英体内,自反向相逼。 这是何等诡秘奇异的感觉,他口鼻中充斥着血腥之气,手中握着如雪的丰盈柔软,齿间咬着那枚坚硬铁簇,耳边响彻着她痛苦至极的呻/吟粗喘。 生死情/欲,爱恨恩仇,刀削斧劈,刻骨铭心。 他只觉体内血气翻涌再无法抑制,心房跳动如雷仿佛要破胸而出,禁不住阖上了那双通红眼眸,自喉间发狠隐忍的一声低吼。 当- 一枚小指节大小的子簇掉进了铜盆中,血色在清水中瞬间氤氲开来。 阿英一声不吭再次昏死过去,唐括阿里急忙与侍女一同为她上药止血,包扎施针。 一连串救治之后,伤势暂时稳定,唐括阿里终是缓缓松了一口气,抬眼望向窗外,发现天已经濛濛亮了。 他擦了擦额头汗水,回过头来却是心头狠狠一跳。 只见颜玉央闭目倚在床边,唇边凝着血迹,微敞的领口间露出一片血肉模糊,虽是狼狈不堪,却无端衬他得肤色如玉,妖异近邪。 “世子......” 颜玉央闻言眉峰微动,浑身轻颤,猛然扭头吐出了一口血。 唐括阿里悚然一惊,慌忙凑上前替他号脉:“世子莫非也受了内伤?” “不必——” 颜玉央震开了他的手,伸指擦去唇边血渍,哑声问道: “如何?” 唐括阿里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床上之人,谨慎斟酌回道:“箭伤已是无碍,但内伤仍是大险。我已拟了一副药方,世子派人每隔两个时辰煎药给这位姑娘服下,若能挺过二十四个时辰,便是性命无忧,若是二十四个时辰后她还未清醒......” 剩下的话他却是不敢说出口了。 颜玉央面无表情,只淡淡道: “接下来两日之内,你且留在世子府中看守。” 唐括阿里不敢拂逆,遂恭敬领命。 ...... 习武之人,哪个没有三痨五伤。阿英无论是幼时在师门,少时入江湖,还是后来上战场,大大小小的伤病不知受过几许,命悬一线有之,伤筋动骨有之,但最记忆犹新的一回,还是六岁那年将右臂摔脱了臼。 她三师伯曲墨,平生最爱钻研机关奇巧鲁班之术,常常试图复原古书上所载的种种神奇物什,今日造诸葛孔明的木流牛马,明日造黄帝的轩辕车,可惜成者廖廖,至今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杰作。 彼时三师伯又闭关半年仿制了那春秋时墨翟所造的木鸢,那木鸢比寻常风筝更大,传闻中旧日战时作攻城之用,也不知三师伯如何起了兴致仿制,还偏拉着阿英来试飞。 第52章 初时倒也算顺利,那木鸢乘风而起,在山野间翱翔,阿英可怜兮兮的蜷缩在上面,一动也不敢动。入目是青松翠柏,扑面是花香凉风,小孩子玩心大,飞了一会儿她渐渐的也壮起了胆子,开始舒展四肢,享乐其中。 谁料忽而一阵狂风吹过,木鸢失去方向,跌跌撞撞自半空一头栽了下去,万幸落地之前被一棵老松树所截,她连人带鸢挂在了树枝上。 曲墨不擅武功,待他急吼吼的将大师兄罗浮春喊来救人时,刚好眼睁睁看见那树枝折断在他们面前。 木鸢摔得稀碎,好在阿英只摔伤了手臂。 这下子春秋谷瞬间乱了套,大师伯罗浮春拎着剑将不靠谱的三师伯曲墨追杀得满谷乱蹿;二师伯张月鹿罕见现身并开口安慰阿英,他已算到了她日内将有血光之灾,早应验早安心;精通医术的四师伯为阿英肩膀复位而后绑了竹板,拍胸脯打包票不会留下病根;从来奉行君子远包厨的六师叔文翰亲自为她煎药;珍娘一边抹泪一边为她炖补品;连常年闭关的小师叔公宋御笙都破例出关,来到她的床前嘘寒问暖。 但只有一个人从头到尾没有出现,那便是师公秦碧箫。 从小到大,阿英甚少见到师公,亦甚怕见到师公。秦碧箫武功绝顶,内力精深,驻颜有术,容貌艳若桃李,心性却是冷若冰霜,阿英从未见过她笑,亦或从未见过她对自己笑。 她知晓,师公并不喜欢她。昔日她娘亲秦南遥擅自离谷,又擅自嫁人,大大犯了秦碧箫的禁忌,被逐出师门,母女两人自此恩断义绝。如此前缘之下,秦碧箫又如何会对阿英喜爱? 然而那一晚,她白日受伤又着凉,夜里发起了低烧,昏昏沉沉中,又梦见了从不曾蒙面的爹娘,他们面目模糊,张牙舞爪,一时要抛弃她,一时又要将她抓走。她哭着,闹着,如同魇住了,怎样叫都叫不醒。 这时一双冰凉的手覆在了她的额头,温柔的擦去她的汗迹,仿佛一束光,在黑暗中驱散小小孩童的梦魇恐惧,在她耳边低声哄着她: “不要怕......” “醒过来......” 那声音既温柔又慈悲,既深情又疼惜,让她刹那间几乎要落下泪来。 那是谁呀?是她自以为从未疼过她的师公,是虽素未谋面却也深切爱着她的娘亲。 右臂的伤口疼痛欲裂,一切仿佛回到了六岁那年,她该醒过来的,她该醒过来的! 然而没有了,这世间早就再没有那慈母般疼爱她的人了,娘亲死了,珍娘走了,师公也去了。年少时一场酣甜大梦终究要破灭,睁眼所对便是一片鲜血淋漓冰冷荒芜,她还醒来做什么? 不若就此长眠而去罢! 睡吧,就这样睡吧—— 耳边有无数杂音从遥远的彼端纷沓而至,似真似幻,朦胧不清: “公子,你已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且歇一歇罢......” “这般不眠不休,片刻不停的为她渡真气续命,世子哥哥你不要命了不成......” “若她今夜再未醒来,还请世子为她准备后事罢......” “英英......” “英英......” 那声音喋喋不休,如影随形,面容亦是变幻莫测,忽而是小师叔公担忧的面孔,忽而是裴显骑在马上大声招呼她跟上来,忽而是西子湖畔细雨中赵承毅为她撑起纸伞,又忽而是沙场之上一被她所杀的燕兵拚死挣扎的狰狞...... 一切的一切化为最后化为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火光冲天,那人眉目近妖,似九天神魔,踏一地鲜血向她缓缓走来,一字一句吐出的皆是恶毒威胁: “你若敢死,我便昭告天下,武威候府裴四郎的未婚妻委身于敌,叫你身败名裂!” “你若敢死,我便让黄河帮、金玉和班上下给你陪葬,个个人头落地,死无全尸!” “你若敢死,我便将裴安夫妇的尸身挖出,挫骨扬灰,抛尸荒野,令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不—— 阿英一时间肝胆欲裂,五内俱焚。 她急欲睁开双目,却仿佛身在茧中,四周皆是黑暗而坚韧的软壁,她挣不脱,打不碎,逃不掉,躲不开。 似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将她束缚,是勾魂的夜叉,是索命的无常,他们要将她拖向无间地狱,永不超生。 她奋力挣扎,无声嘶吼,拚命的逃,拚命的跑,终是在不远的前方窥见一丝光亮,她纵身一扑,生死就在此一线间—— “不——” 阿英猛地睁眼,正与那咫尺之间的猩红双眸相对,清楚的望进彼此瞳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身心疲惫,体力不支,僵持几瞬,她再次阖上眼晕了过去。 第25章 阿英此番受伤,委实是太过重了些,虽险之又险的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到底五脏皆损,大伤元气。 大半个月里,她都是神志不清,昏昏沉沉,全仰仗着一碗又一碗的人参灵芝汤续命。 这日清晨,阿英终是从半梦半睡间苏醒了过来,未及睁开双眼,便觉肩头酸疼,浑身绵软,竟是一丝气力也使不出来。 费了好大气力,这才勉强掀开重于千钧的眼皮,睡得太久,双目骤然见光有些不适,她下意识抬手想遮住眉眼,却忽然察觉有异。 将手举到眼前,她眯眼瞧了许久,这才看清,原来自己双手腕上皆被扣上了紫金制的锁链。 第53章 那紫金坚似钢,韧似铁,寻常鞭子绳索中能绞进一星半点,便已是威力大增。而今这整条锁链皆以紫金所制,纵使铸得镂空雕花,纤细精致,却也坚硬非常,锋利如斩鲲也未必能斩断。 不仅双手,连她的双足也被锁链锁住了。 记忆瞬间回笼,北上燕京,夜闯贵府,月下对峙......阿英心中一震,猛然起身,却因浑身酸软无力,又重重跌回了床上。 那锁链上坠了数枚小巧铃铛,她一动作,铃铛即响,立马有两名婢子自外间入内查看。 见她清醒,一女匆匆出门禀告,一女上前细声细语的询问: “姑娘醒了?可是口渴?身上可有哪里还疼?” 阿英不答,她只想尽快起身,婢子急忙阻止:“姑娘身子未好利索,不易起身,快快躺好。” 那婢子不过是寻常女子,却轻而易举的将阿英按回了床上,阿英提气运力,却骤然发现自己丹田一片空荡,连一丝内力也无。 她悚然一惊,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却是忽听一道熟悉的嗓音开口道: “你若想臂膀从此废掉,还是要再多用一些力气得好。” 只见房中走进一肤色微黑的俏丽少女,着一身银线绣花的藏蓝袄裙,一头乌黑油亮的长发用五彩丝络辫成了麻花辫,她一边用手指玩着发梢,一边笑意盈盈的望着阿英。 “不过臂膀废了也好,免得担心你逃跑,依我说便直接喂你喝上一碗‘神仙汤’,躺在床上连眼耳口鼻都动不了,哪里还用打一副紫金锁这么麻烦。” 阿英慢了半拍才想起来,此人正是与她在华山相遇言行古怪的少女阿笑。 “你......”电光火石间,阿英脑中一切线索串联起来,“原来你是颜玦的人!” “喂喂,我只是在世子哥哥手下做事,可不是什么他的人,”阿笑颇为不满,“而且你现在才发现,是不是太笨了一些?” “你从一开始就是刻意接近我?” “那当然了,本来我打算给你下毒,逼你去西宁州讨解药,谁想到你傻傻的自投罗网,倒是省了我的力气。” 当日南北客店颜玉央一行轻易放过了自己,阿英还觉得不对,原来确是有后招。太华山下她与梁家兄弟及卓航的谈话,想必是被此人在店外偷听了去,这才料到她必会追着杨雄杰前往西宁州。 阿英抬头,死死的盯着她:“你究竟姓什么?” “好吧,反正我现在也知道你姓卓了,告诉你也没什么。” 许是她此时如同废人瘫在床上不能再构成威胁,阿笑轻松的给了她答案: “我姓龙,我叫龙阿笑。” 龙姓乃是南疆爻族大姓,阿英一凛:“原来你就是世子府那使毒的高手!” 南疆位于巴蜀湘楚之南,大理国以东的大爻山一带,属大宋境内,却从来不受朝廷所制。南疆九溪十八峒,一寨一族,一族一爻,汉人称之为百爻之地。爻人善医毒,行巫蛊事,素来为中原人所忌惮。江湖上总是流传着各式各样或真或假,关于南疆关于爻族的传说,大师伯也曾与阿英讲过不少,却不想今日竟是见到了真正的爻女。 遥想昔日吕策提起那济南公孙家上下百余口的死状,这龙阿笑就在身边,还事不关己的笑着追问。正如此时她听阿英称自己为高手,便面露喜色,连连点头道: “是我呀,我就是那个使毒的高手!你们中原人还是很有眼光的嘛!” 不知有多少江湖中人就丧命在她那天真烂漫的笑容下,阿英不禁遍体生寒。 如今她身体实在虚弱,不过只说了这两三句话,便觉得胸口发疼,头晕目眩。有婢女端来汤药,欲伺候阿英服食,阿英拒不张口。婢女也不惊慌,众女围上前,便有两人按住了她的身子,强行将药喂进她口中。 “咳咳,咳......” 阿英奋力挣扎,药汤洒了不少,有几口呛在气喉中呛得她不住的咳嗽,每咳一下都是胸口撕心裂肺的疼。 龙阿笑在旁边看热闹边说着风凉话:“诶呀呀,你可知这一碗汤药有多精贵?再这样不听话,我可真的要给你下毒了......啊,世子哥哥你回来了?” 阿英正伏在床边轻喘,闻言不禁呼吸一滞。 来人自门外迈步走入房中,一身绛紫锦袍,贵气逼人,眉目清俊,如霜似雪。 龙阿笑蹦蹦跳跳迎了上去,“不是说今夜不回府了,怎地又突然回来了?臭书呆也回来了是不是,我这就去找他!” 颜玉央冷冷瞥了她一眼:“不准再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知道啦!”龙阿笑吐了吐舌头,“我只是在府里呆得无聊,来找她说话嘛。最近没什么可玩的,我都闷死了!好好好,你别生气,我这就走!” 她撇撇嘴转身便走,临出门时还回头对颜玉央做了一个鬼脸,趁他没看到之前赶紧逃之夭夭。 颜玉央望见摔在地上的瓷碗和汤药,以及跪了一地的婢女,冷声吩咐: “再去煎一碗药来,你们退下。” “是——” 婢女们迅速将残局收拾妥当,而后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房中一时只剩下阿英与颜玉央二人。 四目相对,两人眼中具是冷漠疏离。 阿英率先开口质问:“其他人呢?” “你如今自身难保,还有心思管其他人?” 第54章 颜玉央闻言眉目又寒了几分,“周小风被仇云飞一掌毙命,吕策、石元庆被西北三狼与辽东神拳合力擒杀,其余人等皆已伏诛归降,一个不剩。” 阿英心头一震,不禁双手握拳咬紧牙关。 她昏睡一月有余,这样的下场是早便猜到的,然而亲耳所听还是令她悲痛难当。 是她害了这几位英雄好汉! 忽而脸上一凉,她猛然抬眸,只见颜玉央已走到床边,坐在她身侧,伸手抚上了她的脸颊。 他垂眸端详着她那浸润着哀切与愤恨的双眼,表情晦暗不明。 她心头闪过厌恶,欲挣脱开来,却被他死死钳制住了下颌。 “卸掉易容,露出真貌。” 他语气平淡却是不容置疑。 她一惊,不知何时被他察觉去了秘密,当下更奋力挣扎,却是如何也逃不出他的掌心。 如今她深陷敌营,身受重伤,内力尽失,连一小小婢女都能将她任意摆布,更何况是他? 她心头一片惨淡,缓慢而坚定道: “你杀了我罢。” “如今,你的命是我的。”他的声音无悲无喜,“我不准许,你不得死。” 他拿过一旁的木匣,从中取出一张薄纸,展落在阿英面前。 只见那上面白纸黑字载明: 乙亥年八月十五日,金玉和班主何密情愿将女伎卓英买与靖南王世子府为奴,牙价五百两白银钱,面已交清。若后生端,生死不论,不与卖主相干。 上面还有她的朱砂掌印。 “你——” 阿英劈手欲夺,却扑了个空,卖身契被施施然收回放于匣中。 “识时务者为俊杰,何班主乃是聪明人,能白得五百两银子,又能保住乐班上下的性命,何乐而不为?” 阿英冷笑:“你以为这一纸契约困得住我?” “契约固然困不住你,但你若敢逃,我自会将这卖身契公诸于世,叫天下人都瞧见,你在我世子府中是如何为奴为婢,彼时你有何脸面再嫁进裴家?” 阿英目光阴郁望着颜玉央,不发一言,良久开口: “你究竟有何目的?” 颜玉央沉声问道: “裴昀何在?” 呵,原来如此,原来他费尽周章,殚精竭力,便是要借她引裴昀露面! 阿英怒极反笑:“你以为我会告诉你?” “你不必告诉我,”颜玉央面色冷凝,“他传家宝枪和未婚妻子如今都在我手中,我已放了消息出去,他裴四郎但凡有三分血性都不会置之不理,我只需要静候佳音便是。” “你为何偏要与他为敌?” 昔日靖南王府与武威候府确实仇深似海,但那是两军对垒,而且要算也当是他颜泰临欠了裴家的血海深仇!如今裴家家破人亡,再对北燕构不成威胁,裴昀尚且还没上门算账,他为何偏要挖地三尺设局来抓裴昀? “我答应过颜琤,他若战死沙场,我必为他报仇雪恨。” 阿英恍然,当初开封府大战,裴昀将颜泰临之子颜琤毙于枪下,那颜琤可不就是颜玉央之弟? “你倒是兄弟情深,”阿英出言讥讽,“我还以为颜琤死后,你这庶子替位,会好好感谢裴四郎一番呢!” “你不也是夫妻情重?”颜玉央唇舌相驳,同样是嘲讽,“尚未过门便替未婚夫出生入死,成全他做缩头乌龟。” “住口!”阿英愤然,“他身负国仇家恨,断不会为儿女私情而贸然犯险。你永远也不可能找到他,你死心罢!” “好,他若不现身,我便将颜琤的仇从你身上讨回来,左右你心甘情愿为他受过。”颜玉央冷冷道,“记住,我只给他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后,你便替他给颜琤陪葬!” “不必等三个月,你即刻将我杀了便是,你若不杀,我也会自寻短见!” 阿英心中明白,既落到他手里,便成了阶下之囚,士可杀,不可辱,她断断不会为了苟活于世而向燕人屈服。 颜玉央被她激怒,毫不犹豫抬手掐住了她的咽喉。 他眸如火烧,面如寒霜,死死盯着她。 掌中脖颈纤细脆弱,那浅之又浅的一起一伏,他只要指下稍微用力,便能轻而易举的将之折断—— 阿英神色决绝,毫无惧意,甚至闭上双眼,坦然受死。 可预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传来,耳边忽而响起一声轻笑,颈上的钳制也慢慢松了开,阿英不禁一愣,下意识睁开双眼。 只见面前之人一边轻柔抚摸着她的脖颈,一边慢条斯理道: “年初之时,千军破已落到我手中,一直秘而不宣,等的便是一个引裴昀入局的好时机。你可知晓,当初自泥沙之中挖出的,除了那杆长枪,还有什么?” 阿英一愣,随即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失: “不,不可能——” 颜玉央不顾她的反抗,仍是薄唇一张一合,吐出了那个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不错,出土之时,那千军破正是被两具尸首夹在其中,那两具尸首已腐烂见骨,却还死死抱在一起,你说他们是谁?” 他们是谁? 他们还能是谁? “我不信!” 阿英尚做最后垂死挣扎,直到一枚碧绿的翡翠玉佩甩到了她面前,其上纹样几乎磨损殆尽,水石冲刷只落得一片乌濛濛。她颤抖着手缓缓将玉佩翻转过来,“清宴”二字娟秀阴刻赫然映入眼帘。 第55章 海清河晏,此乃裴安表字。君子如玉,裴家男儿皆配玉饰,这玉佩乃是裴侯家传之物,四十余年贴身收藏,从不为外人道也。 “如今这二人尸骨已葬于隐秘之处,入土为安。但今后他们九泉之下是否能继续瞑目安息,便要看你何去何从了。” 原来,梦中耳边的呓语都是真的。 阿英合拢掌心,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握住玉佩,强自忍耐眼眶中的湿意。 她怎会忘掉,南北客店初见之时,他是何等的心思狠厉,何等的手段狠辣,连自己的手下稍加忤逆都能全部灭口,从而误导了她一直没猜到他的真实身份。这样的人,又岂会念一丝旧情? 况且,她与他之前,又谈何旧情? “混账!” 怒急攻心,胸口巨疼,她不禁低头吐出了一口血来。 锦被之上,那滩血渍赤红之中带着丝丝乌紫,他掌中有毒,如此正是她内伤未愈,寒毒入骨的征兆。 颜玉央冷眼旁观,眉目间不见丝毫波动,却是无人得见他欲伸出却终究收回的手,藏在袖中双拳紧握得近乎颤抖。 婢女轻手轻脚小趋进门端上新熬好的汤药,在主人的示意下立在一旁静候。 “如今这药,喝是不喝,你自己想明白才好。” 说罢,颜玉央拂袖而去,再不作一丝留恋。 第26章 初冬十月,白露霜降,草叶凋零,寒意四起。 若梅轩里,绡窗换作云母,纱厨更作棉帐,屋中炭火地龙烧得正旺,隔绝了室外的萧瑟严寒。 才出琳琅山庄,又陷世子府,兜兜转转,阿英终究是被颜玉央软禁了起来。他以裴侯夫妇尸骨做要挟,阿英不敢轻举妄动,况且如今她身受重伤,内力全失,当真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她身边每日都围了不少婢女奴仆,寸步不离。为首的是世子府内宅二管家萨茉儿,另有两个贴身侍婢,如欢如意,二人无需做其他,只要她稍有异动,两女便立即跪下,哭哭啼啼的哀求。 这二人是一对妙龄双生姐妹,皆是汉人,生得一模一样,楚楚动人。二姝自诉乃是大宋忠良之后,北伐之战中全家为燕军所擒,姐妹自此沦为俘虏中受人凌/辱,万幸被挑来阿英身边伺候,若是阿英出了什么差错,她们便要被丢去军营充做军妓,恳请阿英大发慈悲给二人留条生路。 阿英听罢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可悲可叹,这颜玉央当真是将她拿捏得分毫不差! 如此阿英索性不再下床,一心运功疗伤,期盼伤势尽快痊愈,内力尽快恢复。 然而颜玉央却并不让她安生,只要他在府中,便必定要将她带在身边,无论一日三餐,还是调琴阅书,呼之即来招之则去。哪怕她闭目不见,闭口不言,充耳不闻,消极以待,也毫不管用。 他步步紧逼,她亦寸步不让,他不知疲倦,她亦不甘示弱。 日子一日日的挨过,有时恍然间,她会生出一些个无关紧要的联想来。 辽东燕人是如何驯服海东青的?海东青生性凶猛,燕人捉回来后不打不骂,只不让海东青睡觉,而人也与之相耗,一连几天,海东青的野性被消磨殆尽,疲乏至极,便不得不认人为主,供其驱使了。 所谓熬鹰。 或许,颜玉央对她,便是在熬鹰。 不打骂,亦不凌/辱,甚至是锦衣玉食,精心以待,他要的是消磨掉她的锐气,挫平她的傲骨,让她心甘情愿归顺服从于他。 而她若不想屈服,便要比那海东青的心性还要坚韧,还要顽强。 她要撑下去,必须要撑下去。 . 立冬这日午后,阿英照例运功调息,她闭目盘膝,眉头紧锁,脸上忽白忽红,额间渐渐冒出汗珠,一柱香之后,终是胸口巨疼支撑不住,被迫收功。 如今她丹田内还是空空如也,全身七经八脉大穴闭塞过半,真气流转不通。一无疗伤丹药,二无外力相助,她想要仅凭一己之力强行冲开淤积穴道,打通阻塞经脉,不知要到猴年马月才行。 长此以往,她当真是要成了武功全失的废人不可。 阿英不禁有些心灰意冷,软身倚在软榻白狐绒毯上,闭目思索对策。 颜玉央对她严加看管,世子府又高手如云,她若不能恢复武功,妄图逃出此地不亚于痴人说梦。而事到如今,又有何人能来救她?春秋谷师叔伯根本不知她深陷此处,卓航回碧波寨送信也不知能否沿着她留下的暗号寻来燕京。即便她能侥幸脱逃,千军破该如何,裴侯夫妇的尸骨又该如何?她断然不能置之不理,可是欲从颜玉央口中套出骸骨下落又何其困难...... 窗外北风吹得呼呼作响,屋内火盆烧得彤彤热旺,瑞兽铜炉熏香氤氲一室,房中四下静谧安逸,阿英不禁有些昏昏欲睡。 自受伤之后,她的身子变得极为虚弱,畏寒且嗜睡。 半梦半醒间,她在脑海之中不断回忆着那夜颜玉央所出招式,那掌法阴寒犀利,变幻莫测,与江湖上任何一种出名的武功都不尽相同。但阿英却总是有一种莫名熟悉之感,她绝对在何处见过。 颜玉央,靖南王府,北燕,她是何时同一善用掌法的高手交过手?是行走江湖之时?是在临安城中?还是沙场之上......是了!是当初北伐战场上! 刹那间拨开脑中疑云,她想起来了! 第56章 三年前开封府大战关键之时,官家赵淮突然下旨撤兵,裴昀与马腾将军奉命带两百飞黄军,掩护彼时在阵前督军的太子赵韧撤退,燕军得信后在途中聚贤镇设伏拦截。飞黄军乃是裴家军中最精锐的兵马,个个身手矫健以一敌十,裴马二人以少对多,浴血奋战,本已快要杀出重围,燕军中却突然出现了一绝顶高手。此人是个白发道士,着鹤纹道袍,年逾古稀,武功惊人,乱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顷刻间突破飞黄军防守,将太子擒了去! 二人为护东宫,拚死抵抗,马腾将军被此人一掌打碎了头骨,二百人被围剿几乎全军覆没,只余裴昀一人正被击在护心甲上,又有胯/下良驹托扶连夜奔驰回营,这才幸之又幸的捡回一条命来。 此后裴家军本想拚死突袭将太子救回,谁料圣上又连下数道金牌,急命撤军,裴家无奈只能听从圣谕。而回京之后,此番太子被俘,裴昀生还,竟成了奸相韩溪斋弹劾武威候府通敌叛国的一大力证,在此暂且不表。 那白发道士的内功虽与颜玉央的阴寒不尽相同,掌中亦无毒,可二人招式却是一模一样,莫非那白发道士正是世子府中人? 思及紧要之处,阿英再无睡意,睁开双眼后,却被榻前骤然出现之人惊了一惊。 那颜玉央不知是何时进的房中,悄无声息坐在了她的身畔,此时他正垂眸看向她露在锦衾外的手腕,眉目微敛,不辨喜怒。 阿英下意识缩了缩手臂,细碎铃声响起,惊破一室静谧。 颜玉央知她已清醒,并不抬眸,只平平开口: “为何不说?” 阿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那紫金锁虽打造得光润圆滑,毕竟是坚硬之物,日夜挟持,如今她的手腕及脚裸已是被磨损得红肿了起来。 “阶下之囚谈何言伤?”阿英嗤笑了一声,“莫非我开口,你便会解开不成?” “你不试试,怎会知道?” 颜玉央瞥了她一眼,唤侍女进门吩咐了几句,片刻后侍女呈上了一只翡翠玉盒,里面盛着如雪似玉般莹润的药膏,散发着淡淡幽香。 他牵起她的手腕,便要为她上药。阿英心知那是内宫御用的羊脂百花膏,能消肿止痛,愈合肌理,但她不愿受他恩惠,抽回手腕,翻身欲走。 颜玉央不慌不忙拉住她腰间垂落的系带,衣结顿开,肩头外衫滑落,露出一大片□□肌肤。阿英急忙捞住下滑的衣衫,惊怒之下操起榻上瓷枕扔了过去。颜玉央侧身而避躲了过去,瓷枕落地,发出一片清脆碎响。 右肩刚一吃力,牵动箭伤之处,阿英登时疼得脸色煞白,跌落了回去。颜玉央拽着锦衾一角,一转一围,系了个死结,直接将她整个人困在了被里,只余下身在外,阿英抬腿而踹,却被他轻易拿住了脚腕。 “颜玦,你放手!” 颜玉央握着她的脚踝,在床榻边再次坐了下来,冷淡道: “我唤玉央,颜玦二字,不过是宗室玉牒上靖南王世子之名罢了。” 阿英一愣:“有何区别?” 颜玉央顿了一顿,将羊脂百花膏涂抹在了她的红肿伤处,低声说: “我自幼随我娘长大,我娘为我取名玉央,后来进了靖南王府,为了祖谱排行,这才改唤为颜玦。” 柔软的药膏与他冰凉的手指在脚踝处细嫩的肌肤上轻柔擦过,带来一片战栗。 阿英身子颤了颤,忍不住又要反抗,却听他开口道: “你还有何疑问,今日索性便一并说出来罢。” “倘若我问,你便如实回答?” “你问一句,便也要答我一句,至于是真是假,你大可自行琢磨。” 如此主动全在他手,她讨不到半分便宜,然而阿英确实有满腹狐疑,他这般抛出诱饵,她不得不乖乖上钩。 “好。” 阿英一口应下,她打定了主意不会告知他裴昀下落云云,便自然也不会自讨没趣去问他千军破之事,于是索性将方才半梦半醒间的疑惑问出口: “你的武功师承何人?” “大燕国师李无方。” 阿英隐约听闻过此人名号,北燕皇帝老儿近年来沉迷道术,招揽了一批道人方士入宫,这李无方便是其中之一,他官拜司天监正卿,整日装神弄鬼,炼所谓长生不老之药,甚得燕帝宠信,朝堂之中都尊其为国师。据悉,此人当年是被颜泰临引荐入宫,与靖南王府关系匪浅,那么随军出征,阵前相助,也不无可能。当年打伤裴昀,掳走太子的老道,八成便是此人! “你既身份暴露,为何还不卸去易容?” “我不懂易容术,这人/皮面具是他人所赠,如今我手中没有卸妆之药,你若想将我容貌毁掉,大可强行将其揭去。”阿英并不想多谈这一话题,飞快道,“你是何时知晓我的身份?” 他语气淡淡:“我自天山归来后,你已不知所踪,龙阿笑曾禀告过,那姓梁的一对兄弟与你相识,对你毕恭毕敬。我派人暗中试探,那二人使得是碧波寨的功夫,因此我料定,你与碧波寨关系匪浅。” 阿英心中微微泛起苦涩,自嘲笑道: “如此想必梁威得知千军破的消息,也是你故意为之吧?你在黄河帮安插的奸细究竟是何人?” 颜玉央兀自在她手腕脚腕上细致涂抹好药膏,垂眸见那红肿伤处渐渐被莹雪般的药膏所沁润,开口道: 第57章 “你当真想知道?” “自然!”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扬声吩咐门外的仆从: “将人带过来回话。” 第27章 邢昭一大早便入世子府欲禀报要事,可候了整整一个上午,都不见世子露面,此时终得传召,急忙跟随小厮前往。 然今次世子传召之处却并非书房,而是后宅寝室。入得门内,但见丝绣屏风落地,屏风后有榻,榻上有人,隐约不止一个人影。 邢昭谨守礼数,不敢多看,跪地行礼道: “小人邢昭见过世子。” 上首久久未有应答,邢昭伏身跪地到双膝近乎僵硬时,才听到屏风那头传来问话: “事情办得如何?” 邢昭急忙回复道:“禀世子,杨府上下一百零七口尽已斩首,杨雄杰的尸首已当街示众,以儆效尤。天下盟余孽多已伏诛,洛阳总舵,京兆、凤翔、临洮、金城四处分舵,均已被黄河帮所控,共缴获良驹五千,骆驼三千......” 颜玉央听罢禀报,一切尽在预料之中,面上毫无悲喜骄纵之情,只冷淡道: “此番围剿天下盟,黄河帮居功至伟,你想要什么奖赏?” 邢昭谦卑道:“天下盟三番四次与朝廷为敌,此番更是胆大包天丢失御贡,本就是罪有应得。今次全赖王爷调兵有方,世子府中高手出马,黄河帮不过从旁稍加协助,微末之功,不足挂齿。奖赏不敢提,若能以此抵消家父过往对世子冒犯之罪,小人便心满意足了。” “便将洛阳、京兆两地天下盟的财物产业,归于黄河帮名下罢。” 邢昭心中一喜,再次叩首:“谢世子恩典。” “邢帮主贵体尚安?” 世子对邢飙近况应是一清二楚,邢昭虽不知他为何发问,却仍是恭敬答道: “家父病入膏肓、毒入肺腑,大限之日,应当就这两天了。” “为表忠心,亲手毒杀义父,邢少帮主倒是决然。” 对此讥讽,邢昭不以为意,只笑道:“与朝廷作对,无异于以卵击石,家父冥顽不灵,为一己私仇,要拉整个黄河帮陪葬,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唯有弃暗投明,才能保全帮中上下。” “如今帮中可还有人反对你?” “还要多谢上次世子出手相助,以千军破做局,将义父旧部手下一网打尽,还有那几个不识好歹的跳梁小丑......” 话没说完,便见面前屏风轰然倒塌,一个身影直冲到他面前,一掌当头劈下,厉声质问: “谁是跳梁小丑?是对黄河帮忠心耿耿的吕石两兄弟?还是以身犯险的周小风齐鲁东?邢昭!好你个贪图富贵不忠不孝的卑鄙小人!” 邢昭轻松躲过这软绵绵的一掌,这才看清来人,慢悠悠道:“原来是阿英姑娘,好久不见。” 阿英如何也没猜到出卖众人的居然是这貌似深明大义的少帮主,咬牙唾弃道:“卖父求荣,残害忠良,邢老帮主忠勇半生,竟收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做义子,真是瞎了眼了!” “识时务者为俊杰,家父既然心瞎眼盲,便自然要付出代价。”邢昭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况且阿英姑娘现下既然毫发无损站在我面前,就也未见得多么三贞九烈,何苦装模作样指责于我?” “住口——” 邢昭瞧出她如今身受重伤不足为惧,皮笑肉不笑继续道:“世子煞费苦心请姑娘入府,又不计较姑娘出身过往,姑娘应当感恩不尽,那裴四郎乃是败军之将,罪臣之子,有何值得眷恋?不若早日学会审时度势,也好少吃些苦头......” 话未说完,便觉一阵寒风拂面,整个人被击得向后翻了个跟头,重重率在了地上,眼冒金星,浑身巨痛。 “世、世子......” 颜玉央冷漠收手,连一个眼神都不屑多与,只寒声道: “滚出去!” 邢昭自知此人喜怒无常,不免心中惴惴,当下擦去嘴角血迹,捂着断裂的肋骨,连滚带爬的退了下去,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你明面上西行寻宝,调虎离山,暗地里收买邢昭,借刀杀人,利用黄河帮围剿天下盟,一举除去两个心腹大患。而后又以千军破做饵,铲除黄河帮内忠义之士,扶持邢昭上位,顺势借我引裴昀上钩,一箭数雕,世子爷当真好计谋!好手段!在下甘拜下风!” 阿英恨恨盯着面前之人,终于明白了全部前因后果。他布下这般连环巧计请君入瓮,她纵使恨其入骨,却也不得不叹一声他运筹帷幄,步步为营! “问了这么多,该你答我了。” “你机关算计,翻云覆雨,世间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何必来假惺惺问我?!” 颜玉央不理她的冷嘲热讽,只淡淡开口: “你在琳琅山庄等了多久?” 阿英心口一窒,满腔怒火恨意如充了气的羊皮筏子,言语如针,轻易捅破,只剩可笑的苦涩与荒凉,她有些狼狈的扭头躲开他的目光,嘴硬道: “你问下人不就知道了。” “我要听你说。” 他捏着她的下颌,强迫她看向自己。 “七天!”阿英咬牙,“我素来言而有信!” 而失约不归的那个人,明明是他! 颜玉央被她目中悲恸看得心中微滞,捏着她下颌的手不禁松了力度,低声道: 第58章 “那雪莲开花只有三个时辰,我带人在北巅守了一日一夜,待花开摘得之后,即刻回返,不料下山途中,遇见了雪流沙。” 阿英一愣:“你——” 她知晓雪山中行走若遇积雪崩塌,必定九死一生,他并非失约不归,却是无力践行。 “后来终是脱险归返,回到西宁州时,琳琅山庄却已是人去楼空。” 沉默在彼此之间无声的蔓延,有什么剑拔弩张掩盖之下的暗流涌动,就要破土而出。 阿英感觉到自己脸颊被颜玉央指尖轻轻摩擦的肌肤正在渐渐发烫,她心中有无数个疑问,她想问他如何脱险?可有负伤?千辛万苦寻那天山雪莲意欲何为? 可最终,她别开眼眸,轻声道: “不重要了。” 此一时彼一时,彼时我不知你,你不知我,一切皆是镜里观花,水中望月。 而今庄周梦醒,柯烂舟沉,出得幽谷,世上已千年。 ...... 出得若梅轩,颜玉央便得杜衡禀报: “公子,十七王爷来了。” 片刻后,他坐在得月园书房内,小厮挑开毡帘,只见一锦帽貂裘的年轻男子自门外走了进来。 人未到,咳声至,男子以素帕捂在唇边咳了许久,这才放下手,向颜玉央淡淡一笑: “我是学不来这南朝酸儒熏香,附庸风雅。” 但见那男子高鼻深目,发丝微蜷,眸色偏浅,明显有几分西域番邦血统,可那本是俊美的脸庞偏偏染上三分痨病惨白,瘦骨嶙峋到近乎脱相,无端阴翳骇人。 此人乃是大燕先帝十七子颜泰乔,册封东阳郡王,官任刑部尚书。他虽是颜玉央叔辈,却只比后者年长五岁。先帝子嗣众多,受封者廖廖无几,颜泰乔生母乃是宫中胡姬,出身卑微,若非三哥颜泰临一路提携,断没有今天。故而眼下朝中二王相斗,他自然而然是与靖南王同气连枝。 可颜玉央对他却并不热络,只冷淡瞥了一眼: “你怎么来了?” 颜泰乔对他的淡漠习以为常,一边遣奴仆将香炉撤下,一边迳自在旁坐下,施施然道: “自八月十五之后便未见你露面,知你是开了荤,得了趣,一时食髓知味。但那汉女卑贱,玩一玩也就罢了,可不要玩物丧志才好。”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他安插细作都安插到我身边来了。” 中秋之夜闹出的动静,瞒不过颜泰临的耳目,但颜玉央未料到他已对自己掌控到了这般地步。 “三哥自是为你好。” 颜泰乔叹了口气,轻咳了两声,继续道:“琤郎既去,你便是三哥唯一的儿子,将来必要继承王府,如今三哥已立你为世子,其意不言而喻。父子二人哪有隔夜仇?过去的事情,你也便不要记恨在心了。” 颜玉央充耳不闻。 颜泰乔知他脾气,也不再多说,话锋一转道:“和亲队伍三日前已到燕京了,圣上下旨将福仪公主赐婚定南王之孙颜寿,来年开春操办婚事。今晚颜珲在王府设下接风宴招待和亲使,你和我同去。” “接风宴还是鸿门宴?”颜玉央冷笑道。 这般急吼吼的给靖南王府下马威,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他蠢自是好事一件,难道还盼他聪慧过人不成?”颜泰乔不以为然道,“无论如何,你与我同行,那些个汉贼草莽之事容后再说,莫误了三哥的大事。” 颜玉央对此不置可否。 下人为颜泰乔看上热茶,颜泰乔缓缓饮了几口,压下了胸口一阵咳意。放下茶碗,他语重心长道: “我听闻你房里新收入的那汉女尊卑不分,不服管束得很。驯服烈鹰固然得趣儿,你可仔细别被鹰儿啄了眼。” 颜玉央眉峰微动,想起了衣下锁骨之处,那里咬痕太深,至今伤疤未消。 “你若是好这口,明日我便派人送十个八个汉人姬妾到你府上,供你随意玩弄便是......” “多此一举,”颜玉央冷冷打断了他,“我留她自有用处,你不必废心。” “如此甚好,”颜泰乔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可别忘了你同三哥的约定才好。” 颜泰乔走后,颜玉央将杜衡唤了进来,问道: “上官尧何在?” 提及此,杜衡有些头疼:“他...还在百花楼......” 自八月十五败于阿英剑下,上官尧便再未回府,日日流连秦楼楚馆,彻夜买醉,公子三番四次召回他都不应,颇有些一蹶不振之态。 “那便让他醉死外面,不必再出现了。” 颜玉央冷声道,“即日起,你将府内上下所有人彻查一遍,留心当初靖南王府送来的那几个家生子,切记不可声张。” “是。” 杜衡心头雪亮,十七爷为何而来不言而喻。那唐括阿里这段时日一直被强留在世子府,不可能泄密,王府那边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不外乎是府中出了内鬼。 “还有......”颜玉央顿了顿,低声道,“告知萨茉儿,若梅轩的晚膳不必备下。” 杜衡心知公子这是要带那人前去赴宴,转瞬明白了意图: “公子是怕......” 接下来的话消失在了颜玉央冷漠的视线中,杜衡急忙改口道: “我这就去办!” 第28章 自文宗改制,大燕贵族多习汉风,便有如颜玉央这般衣食住行与汉人无异之人,也有如定南王府这般仍是维持上京旧时燕人习俗之人。 第59章 定南王府占地甚广,虽也有精美屋舍,却仍是在东苑建了一片四阿式穹庐牙帐,裘绒毛毡为盖,鎏金铜杆作骨,帐与帐之间以廊庑相连,灯火通明,气势非凡,远远望去如同宫殿一般。 而那帐内更是华丽舒适,雕花金丝楠木作柱,蜀地刺绣绫罗作帐,地上铺满了大食国的锦色毛毯,炉中烧着价值千金的御供兽金炭,席间西域紫驼峰、沿海江瑶贝、腊制牛尾狸,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端了上来。 自都城南迁之后,北燕文治虽有所精进,风气却是越发奢靡,今上昏庸,朝中自上而下皆是一片享乐糜烂之景。而这些所挥霍的钱银,便来自苛捐杂税,来自南宋岁币,使大燕贵族可以终日尽情声色犬马,花天酒地。 宴席布置与旧京无异,无桌无椅,只设十几张漆木案,众人席地而坐,中有歌姬舞姬轮番献艺,美貌女奴衣着轻纱笑颜如花的穿梭席间斟酒伺候,满场主宾皆欢,状若一片其乐融融之景。 颜玉央接过身旁胡姬斟来的一盏碧绿晶莹的葡萄酒,并不自饮,而是送与怀中人唇边,淡淡问道: “怎么不动筷,菜色不合胃口?” 阿英扭头避开酒盏,冷声道: “食不下咽,不吃也罢。” 他虽着侍女为她梳妆更衣,却是为防她脱逃而煞费苦心,她如今发丝轻挽,仅以珍珠相缀,通身上下没有半根簪钗利器。貂裘外罩,内里是衣不蔽体的轻纱,足上不着鞋袜,稍有走动便是春光乍泄。 而他尤自不足,手上拿捏着她腰间大穴,将她禁锢身侧,众目睽睽之下,逼她瘫软在他怀中,以酒相戏,肆意轻薄。 颜玉央不恼,只清冷一哂,吩咐下去,婢女便将阿英面前有害于她伤势的山珍海味发物撤下,换作了清粥小菜。 “这回又如何?” “你明知故问!” 她瞪了他一眼,望向对面而坐的一行人。 今夜定南王府设宴,乃是为大宋使臣接风。 建炎南渡之后,赵氏子孙稀薄,太子赵韧乃是官家赵淮唯一子嗣,开封府大败,裴侯战死,赵韧被俘,燕军一路南下,直抵长江北岸,临安朝堂上下慌作一团,不得不派使求和。 首相韩斋溪出面,与北燕断断续续商谈两年有余,直到去年入冬之时,才定下全部议和事宜,比绍兴年间议和之苛刻屈辱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方盟约其一,两国更绍兴议和约定的君臣之称,改为伯侄之国,宋主称燕主为伯父,宋燕文书,改表诏为国书;其二,燕军退兵,宋军撤守,疆界恢复绍兴之旧;其三,岁币由每年二十五万两增至三十万两,宋另向燕赔款三百万两白银;其四,宋燕各归还被俘之人;其五,宋派遣使臣送公主北上和亲。 而此番宋使北上,正是前来送嫁和亲公主与护运岁币的。 阿英本不知颜玉央骤然带她出府赴宴究竟有何图谋,而今看来,不外乎是羞辱或是试探,因在座诸人恰好有几位她的故旧,只不过有的是旧友,有的是旧仇。 故而她不再轻易开口,垂下眼眸,只拿起玉匙僵硬的拨弄着盏中汤羹。 颜玉央目光一沉,眉间拢上了一层霜华:“你以为我有何目的?” 阿英不言不语,颜玉央将她下颌抬起,迫使她看向自己,而她强行挣脱了他的手,扭头不理,眉目中满是厌恨。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你既已先入为主,我自然如你所愿。”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而后在阿英肋下章门穴上轻轻一戳,阿英顿觉一股酥麻痒意自脊椎骨一路蹿了上来,不禁咬紧嘴唇,才勉强忍下了将要溢出口的呻/吟。 然而下一瞬,她就被捏住了后颈,被迫抬头,他倾身过来,覆上她的双唇,将口中葡萄渌尽数渡了过去。 阿英愕然睁大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辛辣而酸涩的滋味在口鼻中弥漫开来,激得她额上青筋一突一突的跳,碧绿酒水呛进喉咙,她欲挣扎,揽在腰肢的手臂却是收得更紧,逼得她整个身子都贴在了他的身上。 颜玉央此举本是一时意气,可唇舌相沾的瞬间,馨香酥软在怀,如兰吐气拂面,自己也是心中一颤,乱了呼吸。 眼耳口鼻皆会说谎,可偏偏心不会。 这一刹那何其长,从子午古道西出金城,踏天山过西海,自临安至燕京,日月流转,关山南北,四季几轮。 这一刹那何其短,舞姬裙角飞扬又飘落,琵琶一声并弦未奏完,莲花铜漏将滴未滴,炉中新碳香雾似散非散。 方生方死,沧海桑田,初初相遇这一面,又仿佛一生一世已经走完。 颜玉央缓缓放开了对阿英的钳制,结束了这迷乱奇幻的一瞬间。 二人相距咫尺,相视而望的目光迷离而模糊,彼此呼吸交错,气息相闻。 她眼中还残留着莫大的震惊和呆滞,而他眉宇间沾染了三分莫名的温软与复杂。 席间兴之所至,随意拉过身边姬妾妓子淫乐亵玩之人不在少数,并无人注意到方才的情形。便只有近处的几个婢女耳语打趣,调笑了几句。 对望片刻,忽而他如同被细针扎了一下一般,身子一颤,脸色骤白,眉头微蹙,下意识退后几寸,克制一般闭上了双目,而手上却仍是揽过阿英的腰间,将她重重按在了怀中。 第60章 阿英不动不语,不顺从亦未反抗,心中由震惊到混乱,由迷惑到慌张,最终如千钧巨石落水,缓缓沉了下去,再寻不见。 心中各自百转千回,却谁也没有再出声,诡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缓缓铺陈开来。 . 觥筹交错,酒过三巡,鼓乐稍歇,又一波舞姬翩然退场,坐在上首的定南王世子颜珲抚掌大笑: “小王今日备下这酒席,陈侍郎可还满意?” 定南王素来主战,鄙夷汉人,故而自持身份,从头到尾都不曾露面,宴席由长子颜珲主持。此人三十几许,方头廓耳,两鬓虬髯,衣着发式仍是旧式燕人模样。 他唤作陈侍郎之人,正是大宋和亲主使礼部侍郎陈修远,他年逾不惑,儒雅清廉,素来是中立一派,从不结党营私。然而如今临安朝堂韩溪斋一手遮天,和亲这般吃力不讨好的差事,推来推去最后便落到了他头上。 “小王爷盛情款待实在折煞修远,岂敢有不满之说。”陈修远诚惶诚恐回道。 颜珲哈哈一笑:“南宋乃大燕子侄之国,公主不日亦将做我儿媳,你我亲如一家,不必多礼!” 此番临安和亲而来的公主,乃是今上嫡女福仪公主,两国既已伯侄相称,燕主便是宋主之伯父,故而福仪公主便被赐嫁于定南王颜泰康之孙颜寿,以示尊卑。 “听闻公主国色天香,美貌动人,今夜小王本还想一饱眼福,可惜公主抱恙在身,实在遗憾得紧。”颜珲状若关切道,“国宾馆到底简陋,不若明日小王便派人将公主接到王府来休养如何?” 陈侍郎急忙道:“谢过小王爷好意,只是尚未大婚,此举于理不合。” 颜珲也不勉强,只意味深长道:“也好,便还请陈侍郎代为转告公主,小王对公主玉体甚为惦念,公主可要多加保重,早些康复才好。” 此话一语双关,任谁都能听出个中隐意。 传闻这颜珲生性好色,曾为夺弟妻,打死庶弟,罔顾人伦。这福仪公主碧玉年华,颜寿不过黄口小儿,待公主嫁进定南王府,可不就是落到颜珲手中。 在座北燕勋贵不无哈哈大笑,陈修远脸色沉了沉,终还是隐忍下来,恭顺道:“修远必定将小王爷关切带至。” 颜珲满意颔首,又道:“公主与陈侍郎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小王这里备下三份薄利,略表心意,来人——” 在他拍掌之下,几名奴仆自帐外走进,恭敬将礼物上呈。 “北地天寒,南人体弱,小王备下的第一件礼物,便是这吐蕃羊皮毯,赠予和亲使团诸位一人一张,还望众位披在身上,免得受寒着凉。”颜珲似笑非笑道。 话音落下,陈修远等一众副使随从皆是变了脸色。 那纯白无杂色的羊羔毛皮毯固然金贵,然而此话却还有另一层深意,便是牵羊礼。 牵羊礼乃燕人的受降之礼,俘虏赤/裸上身,身披羊皮,颈间系绳,被人牵行,意味着如羊一般任人宰割。昔日靖康之乱,徽钦二帝及大宋宗室女眷皆肉袒牵羊,遭受过燕人这般侮辱。 陈修远惨白着脸色,拱了拱手:“小王爷有心了。” “哪里哪里,”颜珲笑道,“还有第二件礼物,是小王特意送与公主的。听闻公主不仅美貌过人,更是名动临安的才女,故而将这盏宫灯奉上,愿公主挑灯夜读之时,光亮可照。” 随着他的言语,奴仆捧着一盏八宝琉璃宫灯上前,精致玲珑,一时间看不出什么名堂。 待陈修远替公主收下宫灯,颜珲才好似刚刚想起来一般,漫不经心补充:“对了,此灯本无甚稀奇,但这灯油却是十分罕见,宫中称其为‘松辉油’,数量稀少,还望公主能珍惜以待。” 阿英闻言一惊,陈修远等人亦是哗然,使团中有人怒发冲冠,有人掩面而泣,瞬间乱做了一团。 松辉,宋徽,便是指大宋徽宗之意。 徽钦二帝被掳北上之后,囚禁上京,受尽凌/辱。绍兴五年,徽宗病逝,及至绍兴十二年宋燕议和之后,棺椁才运回大宋,葬于永佑陵,入土为安。 然而这些年来坊间一直传闻,徽宗真正的尸首早被燕人焚烧,炼成了尸油,那运回临安的棺椁中不过只有一节枯木罢了。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自是无人能开棺来验尸,且燕人野蛮残暴世人皆知,便有不少人都对这传闻深信不疑。 此事真假不论,靖康已过百年,眼前这灯中油又怎么会是当年徽宗尸油,不过是颜珲诛心之举罢了。陈修远亦明白此理,虽是气得浑身发抖,仍是强自镇定,再次谢恩。 大宋乃是败军之将,如今面对此等侮辱奚落,除去唯唯诺诺的应承,又有何办法? 见陈修远仍未失态,颜珲冷笑了一声,悠悠道:“陈侍郎不必着急,小王不会厚此薄彼,这第三份大礼,便是小王特意为陈侍郎准备的。将人带上来——” 第29章 颜珲下令之后,候在外面的仆从即刻带人入内,那是一行八名年轻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姿色,衣着轻佻,显然是姬妾妓子之流。 “长夜漫漫,陈侍郎等人想必思乡心切,无心睡眠,小王今夜便遣府中这几位汉地美人为尔等一暖被衾,以解思乡之苦如何?” 颜珲便挥手:“还不快快拜见过南宋诸位来使!” 众女听令,移步上前盈盈下拜。 第61章 陈修远本是不假辞色,可见到为首一粉衫女子起身抬头后,却是脸色大变,红白交加,他颤颤巍巍的抬手指向那女子,张口连话都说不完整: “你,你——” 那女子看清陈修远后,亦是如遭雷殛,刹那间潸然泪下,双唇蠕动半天,终是吐出了一个千回百转,苦涩难当的字: “爹......”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而那颜珲一干人等自是意料之中,皆如看好戏一般,脸上挂着似笑非笑。 京兆府尹温迪罕故作惊讶道:“陈侍郎,莫非此姬是你女儿?这真真是巧了!” 十二王爷颜泰齐笑得不怀好意:“既然如此,那珲郎岂不是成了陈侍郎的便宜女婿?哦不,是整个定南王府都成了陈侍郎的女婿,陈侍郎你此番可是占去了大便宜啊!” 帐内燕人闻言皆哄堂大笑,只除去神色淡漠的颜玉央,和以帕掩口低头咳个不停的颜泰乔。 待众人笑罢,颜珲才装模作样的抬手制止,而后对陈修远道: “娉婷乃是三年前小王属下自战场上俘获的宋军家眷,见她姿容可人,便献于小王府上,却不知正是陈侍郎之女。而今二位父女相认,当真可喜可贺!” 那陈娉婷泪流满面,说不出话,而陈修远亦是悲愤难当,浑身抖若筛糠。 此情此景,父女重逢,却是何等的可悲可叹。 阿英再也忍耐不住,便要冲上前去,却是被颜玉央紧紧的扣在怀中,动弹不得。 阿英猛然回头,死死的盯着颜玉央,那布满血丝的猩红双眸里,充斥了多少愤恨,多少不甘,多少怨毒,多少悲哀。 虽是无声,却胜过万语千言。 颜玉央被这目光望得心痛,二人僵持片刻,他终是抬手覆上了她的双眼,将这束目光轻轻盖住了。 那厢陈修远面如金纸,摇摇欲坠,正在要瘫软在地之时,忽而被身后一官人及时搀住了身子。 这官人年纪甚轻,生得俊美英挺,一双风流妙目,多情含笑,是一群唯唯诺诺的宋使中唯一宠辱不惊之人,因而鹤立鸡群,气度俨然。 他扶住陈修远,对上首颜珲告罪道:“陈大人不胜酒力,失礼之处还请小王爷见谅。” 颜珲不悦:“你是何人,这里哪轮得到你来说话!” “下官谢岑,乃是此次和亲副使。”谢岑不卑不亢道,“小王爷三份厚礼,名贵非常,我等上下感激涕零。然而此中有些小小误会,还请小王爷容禀。” “有何误会?” “临安城人尽皆知,陈大人之女乃是贞洁烈妇,三年前便已以身殉夫。”谢岑轻飘飘的瞥了陈娉婷一眼,“此女不过欺世盗名之辈,与陈大人毫无干系,还请小王爷明断。” 陈娉婷闻言花容失色,拚命摇头:“不,不是的......我正是陈娉婷,爹,爹你说话啊!” 颜珲挑了挑眉:“陈侍郎,此话当真?” 陈修远被谢岑暗中捏住了臂上曲池穴,巨痛之下,激得人清醒了几分,他嘶哑着嗓音道: “不错!我女娉婷早已罹难,倘若落入敌手,定不会苟活于世,现立于此的不过是小王爷府中姬妾,与修远毫无干系!” 陈娉婷沦落燕地多年,受尽凌/辱,今日得见至亲,本以为终可脱离苦海,谁料这般变故。她当即扑跪在陈修远脚下,揪着他的衣摆,嘶声哭喊: “爹!我是娉婷,我是娉婷啊!你如何认不出女儿了!” 陈修远浑身颤抖,可仍是狠下心肠,别开目光。 颜珲冷眼旁观,似笑非笑道:“既非父女,莫非陈侍郎是想收下此姬,共度春宵了?” 陈修远脸色一青,未及开口,谢岑便拱手道:“我等初来贵地,有些水土不服,无福消受美人恩,小王爷美意,我等便只能心领了。” 见煞费苦心布下的局被这无名小卒轻描淡写的化解,颜珲脸色分外阴沉,当下怒道: “好好,既然陈侍郎不要,王府留你们何用?纥石烈昌!这女子便赏给你了!” 只见席间豁然站起一戎装壮汉,哈哈大笑道:“谢小王爷赏赐!” 此人乃是定南王帐下第一猛将,战功彪炳,生性残暴。他上前一把将那陈娉婷抓了过来,拖到胯/下,撕开她的衣衫,便要行那不轨之事。 眼睁睁看着那自幼被自己视为掌上明珠的亲生女儿被人当众奸污,陈修远当真是目眦欲裂,肝胆欲碎! 他几番忍无可忍欲冲身而上,却是被谢岑不动声色的按了回去,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 陈娉婷初时还惨声哭喊,撕心裂肺,后来已是心如死灰,泪眼婆娑的双眸触及父亲的目光后,不禁惨淡一笑。 下一瞬只见她闭目脸色一狠,自喉中发出一声嘶吼,纥石烈昌一惊,抬手捏开了她禁闭的双唇,鲜血瞬间喷溅了他一脸! 临近的奴子望得真切,惊呼了一声:“她咬舌自尽了!” “贱人!” 纥石烈昌大怒之下,蒲扇般的大掌便将陈娉婷扇飞出去,她重重摔在地上,头破血流,脖颈折断,即刻咽气。 而于此同时,陈修远也再撑不住,气急攻心,张口便喷出一大口鲜血。 阿英虽目不能视,却将一切听在了耳中,对话声,哭喊声,谩骂声,衣帛撕碎之声,鲜血喷溅之声,重物落地之声,颈骨断裂之声,最终归于一片死寂。 第62章 叮铃一声轻碎细响,一根银簪被甩落到了身侧,她不动声色将银簪摸入手中,攥进掌心,直到那尖端将肉刺破流出温热的血来。 此时此刻,她五脏六腑皆为之悲恸,恨不得冲上前去,拼上这条性命,将在场的燕贼全部杀光! 然而不能,她偏偏不能! 此时此刻,她亦是阶下囚,她亦是他人掌中鹰,她与那陈娉婷有何分别?! 长恨此身非吾有—— 颜玉央只觉掌心一暖,有温热湿意缓缓流淌而下。 缓缓移开覆在她双眼上的手,只见她紧闭双目,浑身轻轻颤抖,烛光之下,有水痕盈盈于睫。 他不禁心中一窒,良久无言。 今夜他带她在身边,本是为防有人趁他不在府中暗中加害,却不想叫她亲历了这一幕。此时即便解释起来,亦是徒费唇舌,她心中怕早已是将他与在座诸人看作一道,恨作一道。 可难道他不是吗? 这泪不是泪,是三千溺水,鸿毛不浮,是她与他之间昭昭血债,鸿沟天堑。 他抬手将阿英的泪水轻柔擦去,重新揽她入怀中,一声长叹消弭在无声之间。 . 一场血贱华庭,仿佛不过只是晚宴助兴插曲,陈娉婷尸身被拖了下去,陈修远也借解手之名踉跄离席。颜珲怒意已泄,脸色终于恢复如常,于是便乐又起,舞又兴,宾主尽欢,浑若无事。 如今席间献舞的乃是十二名栗发碧眼的西域美姬,众女上身仅着艳色裹胸,下裙轻纱透光,纤纤玉腿若隐若现,随着旖旎歌乐而扭动身躯,搔首弄姿,千娇百媚,看得在场男子无不血脉贲张。 颜珲甚为满意,问道旁边之人:“这些胡姬是何来历?” 左手畔其胞弟颜琛刻意答道:“回大哥,这献艺的胡姬乃是焉耆女子。” “哦?焉耆?那岂不是与十七叔是同乡?”颜珲笑着看向颜泰乔,“当年宫中也有一焉耆胡姬亦舞技闻名,这才得了先帝宠幸,看来这焉耆女子素来是能歌善舞,擅长以色事人。” 颜泰乔闻言脸色又惨白几分,面上却只笑了笑,不咸不淡道:“以色侍人,色衰爱弛,难怪亡国灭种,叫蒙兀人所侵,幸而我有一半的血脉是咱们大燕人。” 颜珲一噎,拳入棉花,讨了个没趣,脸色颇为难看。 颜琛见势接下了话头:“说起舞技,这焉耆艳舞没甚稀罕,不过是一群搔首弄姿的婆娘罢了。听闻前段日子东市瓦子里最出名的,当是那金玉和班中的飞天舞,我一直念着将那乐班召入府中给大哥赏乐,可还未等我派人前去,便有人捷足登先,将那飞天舞的神女收入囊中了。” “竟有这等胆大包天之人?”颜珲佯怒道,“那人是谁?” “还有谁敢和大哥抢人,自然便是玦郎了!” 于是满座目光,皆汇聚于颜玉央身上。 “哈哈,我道是谁,原来是玦郎!”十二王爷颜泰齐不怀好意笑道,“坊间都传闻你练了汉人的邪功,不能人道,原来却也是个摘花老手!” 颜玉央表情纹丝未变,只淡淡道:“坊间传闻自是不能尽信。” “能做那飞天舞的乐姬,便是现下你怀中这女子吗?玦弟想要独占美人,这可是没道理。”颜珲半是玩笑,半是威胁道,“今日你若不叫咱们开开眼界,我这兄长可是要计较你抢美在先的罪过来了!” 他身边众人亦是起哄调笑: “不错,咱们可是不能放过你!” “玦郎,快叫那舞姬为我们舞上一曲,让我们也享一享眼福。” “莫非这飞天舞是什么闺中密技,房中情趣?这玦郎如何还小气上了?” 颜泰乔轻咳了两声,笑道:“独占美人自然是玦郎不是,玦郎,还不快快命你那姬妾上前献舞,与珲郎赔罪——” 说着他意味深长的望向颜玉央,盼他能以大局为重。眼下不过是一小小姬妾,送与颜珲也无妨,如今靖南王府仍需韬光养晦,切勿小不忍而乱大谋。 万众瞩目之下,无论奚落亦或规劝,颜玉央皆是充耳不闻,兀自垂眸望向怀中之人,低声问道: “你意下如何?” 自那颜琛提及金玉和之时,阿英便是心中一提,她是顶了玉腰奴的身份被卖进世子府不假,却不想颜珲来找这颜玉央的不痛快竟是找到了她头上。 她抬眸望向颜玉央,只见他眉间无悲无喜,一如既往的淡漠清冷,可那双如黑曜石般眸中,却是幽深无底,意味深长。 于这电光火石一念间,她竟是读懂了他眼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之深意。 他要她开口,他要她求救,他要她臣服,要她顺从,要她从此依偎在他怀中,要她祈求他的庇佑。 若不然呢? 若不然那血溅当场的陈娉婷不就是她最好的前车之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 刹那间,阿英几乎想笑,又想哭,愤怒,却又悲凉。 颜玉央啊颜玉央,你委实是将我瞧得太小了! 她毫不退让的与他对视了片刻,忽而灿然一笑,朗声笑道: “小王爷既有此雅兴,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而后她如愿以偿看见颜玉央的脸色顷刻阴沉了下来,仿如乌云压城池,野径云俱黑,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30章 “见过诸位贵人。” 第63章 众目昭章之下,阿英赤/裸双足,拖着紫金锁链,伴着金铃叮当作响之声,一步一步走到了帷帐中央,对着颜珲等人缓缓下拜。 见她这般衣着,席间隐有些悉悉索索的调笑,无非是玦郎甚为得趣云云。 “我还道是什么倾国倾城的尤物,原来是这般不堪入目的丑妇。”颜珲顿感失望,却还是耐着性子道,“既姿色平平,想必是舞技过人了,这便献艺罢。” 阿英受命,再次拜道:“请小王爷恕罪,在下所做飞天舞,需搭五丈彩楼为台,若平地起舞,其中趣意尽失。今夜席间大燕诸位龙骧麟振将军在座,不若在下便操一曲剑器舞,班门弄斧,为小王爷等贵人助兴,何如?” 颜珲本就别有所图,根本不在意所舞为何,遂颔首:“也可。” 当下便有仆从呈上一柄系着红璎珞的细软长剑,那自是乐姬舞剑所用。 阿英入手掂了一掂,心如明镜,虽未开刃,却也够了。 “但请奏一曲《玉妃引》。” 一旁乐师面面相觑,他们皆是定南王府家伎,素来善奏北地歌乐,甚至有几人是胡人,无一会奏这南朝琴曲。 忽有一人开口道:“便由下官弹上一曲如何?” 说话之人正是那方才为陈修远解围的和亲副使谢岑,颜珲乐得见这南蛮自甘轻贱,当即应允。 于是谢岑抚琴,潺潺琴声自指尖流淌,阿英右手捏诀,左手持剑外挽剑花起势,就此舞了起来。 她能双手持刀弄枪,此时右肩箭伤未愈,左手舞剑自然也不在话下。 《玉妃引》,又作《梅花三弄》,启自魏晋桓伊与王徽之三弄笛声典故。阿英小师叔公宋御笙曾以琴入剑,自《梅花三弄》中创出了一套剑法,剑招与音律相辅相成,期待以此与秦碧箫二人琴瑟和鸣,琴剑相和。 这套梅花三弄剑法,身姿优美,剑意轻盈,配以脚上步法,旁人望之,当真轻歌曼舞,赏心悦目。 冰雪林中着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此曲梅傲岸,琴高洁,然而这剑,却是杀人剑。 溪山夜月,声遏行云,碧霄声彻,月转西楼,手上剑招不断,锁链铃声相和,阿英目光沉沉,心中已是打定了主意。 今晚宴席之局,恰如现下北燕朝堂之势,自宋燕议和之后,主和派靖南王日渐势大,与主战派定南王分庭抗礼,二王相斗,有如龙虎之争。然而定南王究竟多年来深受燕主宠信,积威尤深,一时之间难以撼动,靖南王不得不韬光养晦,谋定而后动。 颜珲命她献舞,不过借题发挥,必有后招,今夜左右她是不能善终,倒不如拚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她的视线逐一扫过在场诸人,该死之人太多,但机会只有一次,务必一击即中,决不能失手。 颜玉央身后站着寸步不离的笑弥勒与鬼菩萨;颜珲不过是个蠢钝如猪的草包,定南王死了长子还有次子;可惜颜泰康与颜泰临皆未列席,诛杀一人,便如斩断北燕左膀右臂,但若二人生隙,不正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净手更衣后,刚刚回到席间的纥石烈昌身上。 她缓缓露出笑意,一步步向他身前舞去。 二人其实并非第一次照面,三年前北伐之战时纥石烈昌任燕军右副统帅,此人残暴嗜杀,多次屠戮汉地平民,每每攻城,必驱宋人俘虏在阵前做先锋肉盾,手段狠毒。颖昌一战,裴家大郎裴昊被纥石烈昌带兵围困南尖岭,两千裴家军浴血奋战,十死九伤,无一降者。裴昊最终阵亡于此,遭乱马踏身,尸首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一弄梅含苞,二弄花纷绽,三弄叶凋敝,枝头暖意,冬去春来,琴声一转,竟是变得轻巧欢快了起来。 阿英身法变化,剑法圆转,以那几日在金玉和舞班中所学,模仿着昔日南北客店那玉腰奴在大堂一众客人间穿花蝴蝶般的舞姿,挑逗着,勾引着,眉目传情,欲拒还迎。 纥石烈昌见这舞姬竟是对自己频频暗送秋波,不禁哈哈一笑,伸手欲抓,裙角却从指尖溜走,方要怒起,却见她眉目含羞带臊,忍不住被引诱上前,誓要将她揽入怀中。 两人在席间你扑我躲,游蜂戏蝶,引得众人欢笑一片,颜珲也自然乐见其成。 ——裴大郎之妻孙红袖,乃是将门虎女,与夫君一同上阵杀敌,出生入死,巾帼不让须眉。南尖岭一役,大娘被俘,受百般刑虐而拒不投敌,被纥石烈昌一怒之下枭首示众,头颅便高挂城楼之上,堂而皇之挑衅。然而明知是圈套,裴昀仍是毅然决然带了五十死士夜闯敌营,杀伐一夜,血透衣衫,拼着最后一口气,在天亮时分将大嫂的首级带了回来。 阿英终将纥石烈昌引到了帐中远离侍卫之处,故意脚上一崴,卖了个破绽,在纥石烈昌扑上前来,门户大开之际,电光火石一瞬,将剑自左手换右手,拼尽全力,猛然向他心窝刺去—— ——彼时裴家儿郎,人人皆在大郎与大娘坟前发过誓,若不能驱尽燕寇,诛杀纥石烈昌,光复我大宋河山,此生此世,誓不为人! 噗嗤—— 长剑当胸而入,贯穿后心。 光当—— 纥石烈昌低头看向胸前剑柄那晃晃悠悠的红缨穗,虎目圆瞪,脸上尤挂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缓缓向后倒去,最终重重摔在了地上。 第64章 “杀人啦!” “有刺客!来人啊——” “给我将这贱婢拿下——” 便在周遭一片惊慌失措,沸反盈天之中,阿英立在原地,尽管肩伤迸裂,血湿衣衫,摇摇欲坠,仍是面不改色,岿然不动。甚至在侍卫冲过来,七八把刀剑利器当头砍下之时,更是微微一笑,缓缓阖上双目—— 她乃靖南王世子之人,当众刺杀了定南王麾下第一猛将,此等死仇已是结实,二虎相争,必耗燕廷元气。她一击必杀,死而无憾,余下琐事便交给那个人的三寸不烂之舌罢...... 生死一瞬,不过呼吸之间,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未来袭,阿英只觉鬓边厉风刮过,耳边响起了一连串暗器相击碎响, 叮叮叮叮—— 而后腰间一紧,被扯进了一个温热怀抱,那臂弯力度之大,几乎将她骨头捏碎。 阿英愕然睁眼,只见近在咫尺,如琢如磨的俊朗侧颜,赫然是颜玉央。 原来方才千钧一发之际,颜玉央一掌拍向身前漆桌,案上碗碟飞旋而出,击退了侍卫的刀剑,而他亦是飞身上前,将阿英紧紧护在怀中。 “玦郎小心——” 伴随着颜泰乔一声惊喝,另有数柄明晃晃的长刀从四面八方袭来,颜玉央长袖一卷,袖风夹杂着内劲,击退面前来人,顺手夺过他手中之刀。 抬手横劈,一招“命悬一线”,寒光闪过,鲜血迸溅,便有三人被颜玉央抹了脖子。一人趁机袭向阿英面门,刀锋未至,却被直接捅了心窝。 颜玉央右耳微动,只听身后有侍卫偷袭而来,直取他后心要害,他当机立断旋身飞脚一踹,将那把已将他衣袍割破的刀踢飞出去,不偏不倚的定在了颜珲面前的木桌上。 刀刃入木三分,杯盘汤水四溅,婢女们尖叫一声,左右而逃。 “颜玦!你要造反不成?!”颜珲拍案而起,怒火中烧。 颜玉央面如寒霜,锦袍沾血,立在一地尸首之中,内劲未收,衣带无风而动,杀气凛然,令周遭侍卫一时不敢近身。 他一手揽着怀中摇摇欲坠之人,一手刀尖指地流淌下一连串血珠,厉声质问: “你先是放任下卿公然调戏我府中之人,而后又当着我的面欲取她性命。颜珲,是我要来问问你,你究竟有没有将我靖南王府放在眼中?!” ...... 主人赴宴未归,奴婢自然不敢入睡,否则大管家阿不罕无暇计较,二管家萨茉儿却是要惩治下来了。 传闻这萨姑姑是昔日靖南王府王妃身边的一等丫鬟,由王爷赏赐给世子放在房中。其余一同的还有四个通房,连世子的衣袖还没沾到便都被打发了出去,偏偏只留下了她一人,却不是做妾室,而是做了管家的二姑姑。 婢女虽皆唤之姑姑,其实她年岁并不高,模样也有几分清秀雅致,却整日穿戴得老气横秋,板着面孔,垂下嘴角,横眉冷对。她为人古板,手段也严厉,府中婢女小厮无不怕她,故而二更过半,如欢如意等人仍是强撑着精神候着,丝毫不敢偷懒。 三更时分,前宅忽传来一阵人声鼎沸,萨茉儿带人出门查看,只见婢女七手八脚搀扶着一个半身是血的女子向浴房碧漾堂而去。 她心中一惊,急忙唤如欢如意前去伺候,她走到门外问向杜衡: “到底发生了何事?” 杜衡摸了摸鼻子,讷讷说不出话,半天只憋出了一句: “总之,今晚是叫我开了眼。”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倔强,如此执拗的女子?这般傲骨凌然,这般铁骨铮铮,让多少英雄好汉都自愧不如,让多少男儿大丈夫都自惭形愧! 萨茉儿不解其意。 杜衡瞥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二管家我多嘴饶上一句,这位以后你可要用心伺候着,越是尽心,与你越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杜衡常年随侍世子,乃是府中最了解世子爷心思之人,萨茉儿闻言一愣,若有所思。 二人谈话之间,忽见颜玉央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杜衡登时打了个冷战,唯恐方才那话被公子听了去,急忙躬身见礼道: “公子,属下已派人去传大夫......” 话未说完,那颜玉央已是目不斜视自他身畔掠过,如一阵疾风,直冲房中而去,甚至一掌拍碎了半阖的门板,怒意毫不遮掩。 公子本就心性冷淡,自练功之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杜衡从未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当下察觉不妙,趁未殃及池鱼,赶快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萨茉儿还未反应过来这变故,只听屋内响起一声冷厉怒吼: “都滚出去!” 而后便见碧漾堂内伺候的婢女们连滚带爬鱼贯而出。 第31章 阿英已是不记得颜玉央是在如何那般必死绝境将自己救下的,亦不记得他是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强行带离定南王府的。她在重伤未愈,内力全失之际,将一柄未开刃的长剑插进一武将胸膛,一击之下几乎耗尽了全部元气。 此时她一身狼狈的躺在地池边美人榻上,肩头箭伤已然迸裂,疼痛难当,鲜血与冷汗将半边衣衫都湿了个透,连动动指尖的一丝气力都没有。 忽而一股大力将她猛然扯了过去,半褪的衣衫勒在颈间,逼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看向来人—— 颜玉央脸色冷然,眼角通红,眉宇间皆是戾气,他单手掐着她的脖颈,声音近乎凄厉的质问: 第65章 “英英,你当真如此恨我?!” 恨到宁死不屈,恨到以死相逼,恨到势不两立,恨到哪怕即刻被乱刀分尸,也绝不低头向他示弱一分? 她可知道,只要她一句话,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自可不顾一切拼尽全力护她周全,然而她却偏偏选了最决然的一条路。 他眼见她闻琴舞剑,眼见她与旁人眉目传情百般挑逗,眼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挑衅般刺杀了战功彪炳的军中猛将,眼见定南王府侍卫向她一拥而上,而她含笑闭目坦然赴死,何等大义凛然,何等傲骨铮铮?又岂知彼时他肝胆欲裂,将手中酒杯捏了个粉碎! 此时此刻,他气血翻涌,一颗心剧烈跳动得几乎要破胸而出,已分不清那究竟是怒是恨,是怨是悲,还是......怕。 他脑海中只充斥着一个想法:他驯服不了她,他束缚不了她,他今生今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她! 阿英被他扼得快要不能呼吸,闻言只觉荒谬至极,于是她勉强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道: “你说呢?” 话音落下,颜玉央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千般愤恨,万般悲恸呼啸而至,将他从头到脚淹没,体内真气大乱,至阴至寒内功与至阳至热的毒素相互冲撞,再不可控,竟是生出了走火入魔之兆! 阿英忽觉颈间一松,而后身子凌空而起,伴随着稀里哗啦一阵声响,温水自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她被整个人摔进了水池中! 她欲起身,却被一只手制住了后颈,将她死死的按在水中探不出头。她下意识拚命挣扎,口鼻中被水呛入,极致的痛苦将她包裹。 颜玉央心中已被杀意填满,几乎失去了理智,一意只念着,杀了她!杀了她!只要就此杀了她,一切折磨,一切纠缠都自此了结,烟消云散了...... 剧烈挣扎之中,有水花淋在他眉宇间,顺着他眉峰眼窝刀削斧劈一般的侧颜缓缓流淌而下,划过唇边,有一丝铁锈般的腥意,让他一时生出了恍惚。 他忆起昔日西海湖底那仿佛漫无尽头的暗河水道中,二人是如何耳鬓厮磨,如何相拥纠缠,如何生死相依,如何在绝境之中将对方当做唯一生的希望,如何紧握着彼此双手用尽全身力气低吼着要活下去。 当初明明是她那般千方百计带他求生,如今却又不顾一切抛下他求死,他凭什么要成全她? 那谁又该来成全他?! 生死存亡之际,阿英忽感身子一轻,制住她的那股力气骤然消失了,她连滚带爬的扑到了池边,死死扒住了玉石矮阶,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咳得撕心裂肺,口鼻之中甚至渗出了缕缕血丝。 未及回过神来,便被身后之人扳过身子,压了上来,后背贴上了冰凉的石台,激得她打了个冷战。 “你——” 话未说完,便被他倾身过来,用唇将她的嘴死死堵住。 这不是什么亲吻,这是战斗,是蹂/躏,是凌/辱,他发泄一般将她的唇咬破,让她不禁吃痛的呻/吟出声。 他的舌趁机滑进她的口中,毫无章法的作乱,腥锈之气弥漫在二人口鼻间,血色湿漉浸润唇舌,说不出的残忍与淫靡。 可渐渐地,这份纠缠终究是变了味道,他的怒火渐灭,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火热,从他身体深处迸发出来,以燎原之势将他席卷。 此时此刻,她在他怀里,在他身下,与旁人无关,只属于他。他忍不住放缓了动作,在她唇上咬痕之处反覆的温柔辗转舔舐,与方才的狂暴掠夺仿佛判若两人,是安抚,亦是歉意,是后悔,亦是怜惜。 因他闭目吻得虔诚而痴迷,便未曾看到与此同时她的手悄无声息抚上了头上发髻...... 意乱情迷之际,颜玉央猝然察觉胸前一凉,他眉峰一颤,稍退开了一些。 二人静默对视,阿英面无表情的望着近在咫尺之人,而颜玉央脸上的神情逐渐悲喜莫辨,近乎扭曲。 视线下移,便只见他胸口之上赫然插着一枝莲花纹样的银簪,那簪头缀着的玉石流苏尚在轻轻摇晃着。 ...... 待颜泰乔处理好定南王府那一摊烂事,匆匆赶过来时,世子府上下已经乱做了一团。 他当即传来大管家阿不罕,质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阿不罕战战兢兢将他所知的前因后果讲过一遍,颜泰乔顿觉心口绞痛,差点没撅过去。 顺水服下身后侍从及时奉上的参丸,又坐下咳了好半天,他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 “给我将那贱婢带上来!”颜泰乔恨声喝道。 本以为是个卑贱玩物,谁料道玦郎还上了心,今晚竟不惜与颜珲撕破脸皮,也要当众保下那贱人,若是叫三哥知道,定是要雷霆大怒。此事还未清算,而今那贱人又胆大包天行刺,当真是千刀万剐死不足惜! “不!不必带上来了!直接将她拖下去,双眼挖出,四肢砍断!” 她胆敢做下这般大逆不道之事,必是有人在背后指使,审问之时留下双耳与舌头便也够了,颜泰乔恨恨想道。 然而命令虽下,在场众人,无论婢女小厮,还是侍从奴仆却无一动作。 “怎么了?一个两个都聋了?还不快去拿人!”见颜泰乔发怒,阿不罕上前,颇有些踌躇的回道:“十七爷,如今世子爷还未发话,我等不敢擅作主张......” 第66章 “玦郎未发话,我的话便不顶用吗?你这刁奴好大的狗胆!”颜泰乔愤而将手边茶碗摔在了阿不罕身上,扭头对跟随自己的侍卫道,“去,你们去将那贱婢捉来!” “住手!” 但听一道厉声喝止,颜玉央被杜衡自内间搀扶着走了出来,他只着中衣,身披外衫,刚被大夫上药包扎好伤口,尚且脸色惨白,衣衫沾血。 “你怎么下床了?”颜泰乔皱眉,随即扭头训斥杜衡:“为何不拦着他?若玦郎有个三长两短,我要你们这一干奴才统统陪葬!” 杜衡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想他倒是拦得住这煞神算! 颜玉央在小厮搬来的太师椅前坐了下来,抬头看向颜泰乔,目光冰冷: “我不过来,是要任你在我府中撒泼吗?” 颜泰乔登时被气得又咳了起来,顺了好一阵子气,这才继续咬牙切齿道: “我是替你教训那贱婢!那贱种在定南王府公然行刺,定是南朝派来的奸细,你今夜强行将她带走,与颜泰康颜珲这仇便是做死了!还不趁此机会将那小娼妇严刑拷打,逼她说出幕后主使,天亮之前将尸首送去定南王府,此事还有回旋余地!” 颜玉央丝毫不为所动:“是那纥石烈调戏我的人在先,让他这般轻易毙命已是便宜了。” “可那‘你的人’方才差点要了你的命!” 颜玉央闻言心中一滞,方才插进他胸前那根银簪,倘若再向左偏上半寸,便正是他的心房之处。幸而她手上无力,簪子只扎破了皮肉,未伤及内里脏器,否则此时此刻,他能否坐在此处说话还是未知。 原来,她是当真想要他的命。 颜玉央眸色转寒,面上蒙了一层夜色霜华,冷声道: “这是我与她二人之事。” 颜泰乔深感匪夷所思,“你素来在女色上甚为自持,如今是鬼迷了心窍不成?那贱奴究竟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不过是个姿色平庸的货色,这般卑劣汉女,不要说洗衣院军妓营,就是良家子,堂堂王府世子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不必再说了!” 颜玉央开口打断了颜泰乔,他方才险些走火入魔,如今体内气血尚未平息,烦躁异常,根本不想再听他在这里大放厥词。 “说到底,这不过是我内院家事,你未免也管得太宽了。” “我管不得?我是你十七叔!”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昔日颜琤尚在人世之时,你又可曾将我做侄儿看待过?如今才来以叔父自居,未免太过可笑。” 颜泰乔一噎,自知理亏,僵硬了半天,咬牙道:“好好,你不将我看做叔父,我无可奈何,可今夜捅出这天大的篓子,你要如何向三哥交代?” “我无需向他交代,你若向他进言,我亦无话可说。” 颜玉央眉宇一片沉郁: “天色已晚,你自行离去罢,恕不远送。” 颜泰乔恨恨拂袖而去,杜衡见颜玉央脸色惨白,欲搀扶他入内休息,却被他抬手制止, “杜衡,你立刻吩咐下去,叫府中管事护卫侍从婢女所有人听令,即日起,不准任何外人擅自踏足府上内宅,尤其是靠近若梅轩,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是,公子!” 第32章 阿英自知银簪那一击不过以卵击石,彼时她已力竭,根本伤不了颜玉央太多,但却足以激怒他了。 纵使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想要让她千依百顺,做小伏低,却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一整夜前后折腾,几乎要去了阿英大半条性命。但等待她的却并不是什么水牢酷刑,大夫为她看过伤病,又开了新药,如欢如意等婢女仍旧无微不至的照料,萨茉儿依然寸步不离的盯梢,仿佛那夜所有都不曾发生过一般。 然而越是正常,越是反常,一切不过都是暴风雨之前的片刻宁静。 阿英在床上半死不活躺了三天之后,消失了三天的颜玉央终于出现了。 所有婢女仆从退了下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 颜玉央一身鸦青长衫,玉面似雪,眸如点漆,黑白二色渲染于他周身,鲜明而刺目。他在桌边椅上凌然端坐,神色漠然相视,阿英在床榻软垫上虚弱倚靠,面无表情回望。 她心知,现下便是最后决断之时了。 彼此沉寂良久,颜玉央终于开口,语气平平:“你我之间,是否当真你死我活,再无回转余地?” 阿英闻言默了默,淡淡一笑,不经意泄露些许苦涩: “不然呢?” 你以裴侯夫妇尸骨相要挟,我用一己血肉之躯来玉碎,又有什么回转余地? 颜玉央深深的望向她: “为了一个裴昀,当真值得?” 阿英缓缓摇头:“我不为旁人,我只为我自己。” 她是汉人,他是燕人,汉燕百年世仇,她是裴家人,他是颜家人,裴颜两家血债累累。只要他还是颜玉央,她还是阿英,此仇此恨,今生今世不共戴天。 一切的一切自最初的最初,便早已注定好了。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他二人的缘分在相遇之前,就已然耗尽了。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你只当做是一场虚无幻梦罢。” 她说出这句话时,仿佛被人在心头剜去了一块嫩肉,鲜血淋漓,痛不欲生,可她仍是咬牙把满口腥气咽了下去,誓死也不流露半丝软弱。 第67章 话音落下,房中一片死寂,许久过后,颜玉央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好。” 说罢他唤人进了门。 阿英见来者是龙阿笑,不禁心中一沉,而后自嘲一笑。 原本她还妄想着,不知裴侯夫妇尸骨被葬在了何处,若是她死后能与这二人同葬,真是再好不过。如今既是这爻女来送自己最后一程,那么恐怕连想留个全尸都是无稽之谈了。 龙阿笑看向颜玉央,不情不愿道:“当真要用那物吗?我可是精心饲养了好些年,只有这一对。” 颜玉央冷冷瞥了她一眼,默然不语。 “好吧好吧!”龙阿笑扁了扁嘴,“左右我自己也用不上,便宜她好了!” 她捏着一把三寸长的雕花银刀,来到床边,冲阿英努了努嘴,“把手伸出来。” 阿英岿然不动,龙阿笑不耐烦的直接甩出了三根银针,麻痹住了她周身大穴,将她左手拉了过来,撩起衣袖,使银刀划破了她腕间血脉。 说来奇怪,那被银刀划破的伤口只有一道深深的红痕,并不见血流出。 龙阿笑从身背的绣花小布袋里掏出了一根指节粗的小竹筒,拔掉塞子,将竹筒置于她手腕伤口处。 随即她转身走到颜玉央身边,竟是对他做了同样的事,银刀划脉,而后放置了另一根竹筒。 阿英正在狐疑间,只见那手边的竹筒中探出一物,似虫非虫,似绳非绳,如地龙,却比之地龙纤细许多,长约一寸,通体鲜红,一眼望去,便像一根红线一般。 那物似是感知到了血腥气,自竹筒中缓缓爬出,爬到了阿英手腕伤口处,徘徊片刻,竟是自那伤处钻进了肉中。 阿英大惊,因穴道被银针所制,无法挣扎,抬眼看向颜玉央那处,竟也是一般无二的景象,他也被那红线般的物什钻进了伤口中! 但见那物自肉下沿手臂而上,缓慢游走,一丝红色若隐若现,至臂弯,至肩头,至心窝...... 阿英只觉胸口一凉,而后一股撕心裂肺之痛骤然袭来,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扎进心里,又仿佛有无数只手将心肺大力拽扯,登时脸色煞白,冷汗如瀑。 两道闷哼声同时在房中响起。 龙阿笑拔去了阿英身上的银针,漫不经心道: “此蛊名为‘同心生死蛊’,一入心脉,即与心跳同存,蛊在人在,蛊亡人亡。你体内种的是雄蛊,世子哥哥体内种的是雌蛊,雌雄双蛊间千里之内互有感应。雌蛊为主,雄蛊为仆,雌蛊一死,雄蛊必殉,反之不然。所以,倘若世子哥哥有个三长两短,你也就跟着一命呜呼啦!”阿英疼得浑身蜷缩,勉强睁开被汗水糊住的双眼,只见颜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捂着心口,脸色惨白,几缕碎发被冷汗湿透贴在前额,眉头隐忍般紧蹙,嘴角挂着冷笑,无端有三分邪肆。 “记住,自今日起,你性命握在我手,再没有什么你死我活,” 他一字一顿,字字咬牙切齿, “我若生,你便生,我若死,天上地下,你都要给我陪葬!” . 出了房门,没走几步,颜玉央便再也支撑不住,他踉跄了一下,扶着回廊的柱子,捂着胸口低头喘息,有大滴大滴的冷汗自他脸侧缓缓流下,混合着唇边流出的血,一同砸在了地面。 雌蛊既为主,便更为强势,入体之后反噬更强,他所承受的痛楚是阿英的十倍不止。 他低头,定定望着脚边地面上那汇聚一处的湿印,倏尔一笑。 无论她如何不甘,如何不愿,她与他之间终是生出了这段生死羁绊,谁也不能斩断。 她不能,裴昀不能,诸天神佛十殿阎罗也不能! 杜衡站在不远处,见此情形踌躇不前。 颜玉央抬眸瞥了他一眼,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冷声道: “何事?” 杜衡这才走上前,将手中信件呈上: “公子,方才有人将这封信送来府上,是单五小姐身边的侍女。” 颜玉央顿了顿,接过来展信而阅,信笺散发着幽幽兰香,上面娟秀的梅花小楷书字两行: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明日隅中时,请君来相见。 ...... 南疆乃百爻之地,爻人善医善毒,行巫蛊事。传闻那蛊千奇百怪,有顷刻间可令一个村庄毙命的毒蛊,有可驱使尸身操纵死人的尸蛊,有令人神志全失俯首称臣的傀儡蛊,亦有让心上人千依百顺忠贞不渝的情蛊。 爻人族规,不可轻易放蛊,尤其是对外族人,故而中原武林中人甚少得见,千奇百怪的传闻倒是真真假假满天飞。 阿英自中生死蛊后,便被那股钻心的痛楚包裹,而随着时间移逝,痛意渐渐变弱。一个时辰后,痛苦稍渐,两个时辰后,痛苦渐半,三个时辰后,痛苦若隐若现,只余一丝绵长而迟钝的不适。 雄蛊终于沉眠,而阿英也再挨不住,蜷缩在冷汗湿透的被衾中就此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日月颠倒,虽然无梦,却是累极乏极,仿佛要将这段时日的寝食难安都睡回来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天地几何,阿英被一阵邈远的嘈杂声吵醒,不得不从深沉黑暗中痛苦的睁开双眼。 通体又热又冷,浑身一丝气力也无,双唇干涩,胃如火燎,她察觉到自己发烧了。 第68章 平日里甩也甩不脱的婢女此时不知都去了哪里,房中一个人影也没有,而屋外那不知所云的争吵声却是越来越近,最终破门而入,直冲床前而来。 突如其来一股大力将阿英从被中扯了出来,粗暴的摔在了地上。 阿英头昏眼花,费力许久,这才抬起头来,勉强看向来人。 面前是两个披甲束发的高大侍卫,一人挎刀,一人佩斧,居高临下,语气凶狠道: “靖南王召见,速速随我等前往,不得有误——” 说罢,二卫即刻便押着阿英出了世子府,骑上快马,扬长而去,府中众人皆不敢阻拦。 阿英被迫横趴在马上,一路颠簸。及至靖南王府,二卫将阿英架起,一路拖行,穿堂越廊,终到了一处湖边水榭前。 一卫上前禀报:“王爷,人已带到。” 一把低沉的男子嗓音响起: “带上前来。” “是——” 而后阿英便再次被拖拽着进了水榭,重重扔在了地上。 水榭中似乎还有一面覆月白哭丧脸假面之人,见状道: “既然王爷有事在身,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先生慢走。” 阿英被摔得七荤八素,全身筋骨欲散,她奋力起身抬头,望向那亭中人。 但见汉白玉石桌畔端坐一锦衣貂裘的中年男子,鬓有微须,面容端正,神态威仪,一身贵气,不怒自威。 虽然昔日两军对垒,她只在阵前遥遥见过他的身影,但即便这张脸化成了灰,她也不会忘记。此人正是大破宋军,害死裴侯夫妇之人,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 她目光愤恨如刀,而颜泰临却神色淡然视她为蝼蚁。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两名侍卫,一人腰间佩剑,一人胯上缠鞭,与捉她而来的二人衣着相似,想必便是靖南王府赫赫有名的燕山八卫。 这燕山八卫统共八人,乃是燕山奇叟翁不遇之徒,各使一般兵器,武功高强,平日里寸步不离保护在颜泰临左右。 佩剑之人年纪最长,乃是八卫之中的大师兄翁轻吕,他对阿英厉声喝道:“你这贱奴,既见王爷,为何不跪?” 话音落下,阿英左后身持斧的翁宣花便出脚冲着阿英的膝窝处狠狠一踹,阿英吃痛,不禁双腿一软,跪了下来,膝盖重重磕在了地上。 然而阿英毫不屈服,她单手拄地,强忍着痛意,缓缓站了起来。 方一站起,右后身挎刀的翁逡巡便又飞来一脚,同样踹在了她膝窝处。 双膝再次着地,一声闷哼被阿英死死咽了下去,她抬眸冷冷的盯着颜泰临,再次忍痛站了起来。 而后便是一次次的飞脚踹来,阿英一次次咬牙站了起来,双膝渐渐出血,血迹湿透衣摆一点点渗了出来。 直到第十七次,再次被踹,阿英支撑不住扑倒在地,她想起身,却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四肢软如棉花,抽搐了几下又跌了回去。 她趴在冰冷的地上,闭目咬牙,满脑中都是裴侯战死之时,被万箭穿心宁死不屈最终与妻子同坠黄河之景,越想便越是悲愤难当。 深吸几口气,她大喝一声,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手脚并用,终于爬了起来。 她慢慢站直身子,直视颜泰临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我不跪燕狗。” 十月初冬寒风中,她仅着单薄衣衫,手脚缚着锁链,四肢皆有擦伤,双膝流血,两颊沾灰,却仍是傲然而立,如松似竹,双眸一片昭昭清朗。 至此,颜泰临终是神色微动。 翁轻吕欲张口训斥,却是被颜泰临抬手制止,他不咸不淡的开口: “叫阿英是吗?你这裴家儿媳,倒也不算辱没武威候府之名。” 第33章 有下人奉上热茶,撤下冷盏,颜泰临端起茶碗,以茶盖轻轻拨散碗中热气,漫不经心道:“听闻你杀了纥石烈昌,又伤了颜玦,你最想杀的人,大抵该是我罢。”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阿英冷笑了一声。 “既然如此,为何不动手?” 颜泰临抿了几口热茶,将茶碗放下,语气随意得仿佛是问她为何不去多添一件厚衣,而不是在问她为何不动手杀自己。 “大仇人既在眼前,为何还能忍气吞声?这四卫固然武功高强,但你也不是全无胜算,既做出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为何不即刻动手,以命相搏?” 他定定的望向阿英,目光犀利如鹰,似乎能洞察一切,“难道是只敢在颜玦面前逞英雄,笃定了他舍不得你死?” “无稽之谈!” 这话荒唐得阿英几乎想要仰天大笑,她咬牙切齿道:“我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舍去这条性命能报大仇有何不可?” “哦?那你为何还站在原地?”颜泰临似笑非笑,仿佛在瞧一个满口大话的幼稚孩童。 阿英死死盯了他半天,心中恨意千回百转,垂下的手几番握拳又松开,终是不情不愿的将愤恨缓缓压制了下去,长叹一声,幽幽道: “偏偏此时此刻,你还不能死。” 如今燕廷二王相争,无暇南侵,倘若颜泰临一死,主战派定南王一家独大,以他对大宋厌恨之态,必定撕毁议和盟约,不日挥师南下。北伐之战,大宋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倘若开战定然不能抵挡,彼时江山危矣! 第69章 颜泰康主战,所为的是铁血杀伐,攻城掠地,屠光汉人,雄霸中原。颜泰临主和,却也并非是什么慈悲圣人,他所为的是以宋地之肥沃富庶供养北燕,敲骨吸髓,分而化之,而后再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吞并。 前者为鲸吞,后者为蚕食,蚕食固然恶毒,然而终究是比鲸吞多给对方留下喘息之机,到时鹿死谁手,成败未定! 颜泰临一愣,看向阿英的目光不禁变了变,沉默半晌,这才无奈摇了摇头,语气甚至还带上了三分笑意: “你这女子,果然有勇有谋,既然如此,那便更不能留你了......” 话到最后,已是杀机毕露,他低声唤道: “轻吕,动手罢。” “是——” 翁轻吕颔首领命,长剑出鞘,寒光乍现,他面无表情一步步向阿英走去—— ...... 颜玉央巳时带杜衡出府赴约,午时而回,刚一进门便被大管家迎了上来。 阿不罕焦急万分的禀报道:“世子爷你可回来了!方才你前脚刚走,后脚王府的翁四爷与翁五爷便来了,说是王爷召见阿英姑娘,强行将人带走了。他们拿着王爷的令牌,咱们谁也不敢拦......” 颜玉央闻言脸色一变,不等阿不罕将话说完,便立即转身而去,运起轻功,直接飞身骑上了门口那马夫还没来及牵回马厩的坐骑,甩起马鞭,一骑绝尘。 杜衡望着他离去的身影,不禁无奈摇了摇头。 得!刚消停两天,又要开始折腾了。这回拆的是靖南王府,父子俩的家务事,他可不跟着去凑热闹! “杜衡,你怎地不随世子爷一同前往?”阿不罕疑惑问道。 杜衡转过头,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一个戏谑的表情。 “不急不急,”他伸手搭在了阿不罕的肩膀上,似笑非笑道,“大管家,您先将方才王府来人的情形,仔仔细细给我讲一遍,在场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要一字不落。”“这是做什么?” “你放心,”杜衡若有深意道,“待公子回来,此事必会派上大用场。” . 颜玉央风驰电掣赶到靖南王府,自大门一路硬闯来到湖边水榭,路遇迎上的仆从亦或阻拦的侍卫统统被他击退,若非他世子之身,恐怕府中早就要大喊有刺客了。 “人呢!” 颜玉央满面寒霜的走进水榭之中,目不斜视,迳自向那朱漆阑干畔的身影质问道。 颜泰临正手捧玉盏,捏着鱼食,颇有闲情逸致的喂着湖中锦鲤。 天寒地冻,水中游鱼倒是闲适,争先恐后的聚过来张口吃食,可惜被颜玉央这一吓,全跑了。 颜泰临不禁皱了皱眉: “没规没矩的东西。” 不知说的是鱼,还是人。 颜玉央充耳不闻:“我再问一遍,人在哪里?” 颜泰临转过身来,将玉盏交与下人,施施然道:“她是裴家四郎未过门的妻子,你以为我会让她活着离开吗?” “既未过门便不是妻子,”颜玉央眉目冷凝,“如今她是我的人。” “你的人?”颜泰临似笑非笑:“那你也要有那本事才行,定南王昨日还在早朝上找我的麻烦,打人不打脸,你的人可真真是会挑娄子捅!”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除去纥石烈昌,如断定南王左膀右臂,你怕是暗自窃喜还来不及。” 颜泰临不置可否,此话不假,那颜泰康乃是朝中都元帅,官拜太保,经营多年,手下猛将能臣如云,他虽也任都监执掌北大营兵权,却到底不能与之抗衡。这些年来他为削弱颜泰康势力费尽心思,这纥石烈昌乃是颜泰康一手提拔的心腹嫡系,策反简直难如登天,几番暗杀也见不奏效,如今竟是被这般除了去,颜泰临自然乐见其成。 况且当时颜玉央一口咬定是那纥石烈昌调戏世子府姬妾在先,还强硬将人带了走,让那定南王想借题发挥也是无凭无据。倘若彼时真的是人落到了定南王手中,被屈打成招,还不是那颜泰康想给靖南王府定什么罪就是什么罪? 故而这一番变故是阴差阳错,错有错招,顺了颜泰临的心意。 二王相争,人尽皆知,颜泰康早就对他欲除之而后快,撕破脸皮不过早晚的事,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 但此时对着颜玉央,颜泰临却仍是不假辞色,只讥讽道:“那你胸前的窟窿可痊愈了?仔细下一次被直接穿个透心凉!” “我的事不用你管,”颜玉央亦是不甘示弱反讽道:“我再如何,却也不会像你一样,连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 “你——” 颜泰临眉峰微颤,表情闪过一丝裂痕,那不过是极快的一瞬间,而后脸上便又恢复了惯常的喜怒不形于色。 “你想要人,却也要拿人来换。” “你要什么?” “听闻你已寻到了那裴安夫妇的尸首?” 颜玉央神色一顿,不动声色道:“仵作检骨,至今未能验明正身。” “是未验明正身,还是已验出了是假?”颜泰临轻描淡写道,“其实真假不打紧,此事我已上秉圣主,圣主大喜,不日将下旨昭告天下。”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你既已安排妥当,何必再来问我?” “我只是瞧瞧你是不是已被那女子迷得晕头转向,忘了自己姓甚名谁。”颜泰临似笑非笑瞥了他一眼,随意道,“她被王妃带走了,既然你执意要将她留在身边,便让王妃亲自教一教她规矩罢。” 第70章 颜玉央面色一寒:“你究竟想要如何?” “你内宅房里那些个私事我不管,全当你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但你莫忘记我吩咐过你的事。”颜泰临意味深长道,“前些日子进宫见单太后,她又提及你的婚事了,此事不易再拖。二王相斗乃单家所乐见,既然她想借我之力制衡定南王,我便如她所愿。已是定了冀国公府七小姐,我应下了,年底前便将婚事操办了罢。” 颜玉央咬牙,他在威胁他,用阿英威胁他。 然而在此人面前他向来没有拒绝的余地,故而懒得多费口舌,他隐忍着怒意低声道: “我有一个条件。” “不可能,”颜泰临问也不问,直接拒绝了:“那女子是汉人,你不能给她名分。” “我不会拿她来讲条件,”颜玉央面无表情道,“我要单五小姐一同嫁进世子府。” 颜泰临闻言微怔,忆及往事,眉宇间闪过慈爱与痛惜,语气也放软了几分,低声道: “难为你还记得她......也罢,姊妹共侍一夫也是佳话一段,况且冀国公府想必乐见其成。” 顿了顿,颜泰临又道:“三日前国师炼药功成,圣主服食后精神大振,神清气爽。今日早朝太傅提及立储之事,圣主有所意动,虽最后仍是搁置未议,但那颜泰康已是脸色难看至极。加之这段时日他屡次弹劾于我,都被圣主驳斥,以他那倨傲之性,想必忍耐不了多久了。” 定南王颜泰康与今上颜泰和乃是一母同胞嫡亲兄弟,昔日文宗传位长子,颜泰康本就心存愤懑,盖因颜泰和在先帝病榻前立誓,亲口许诺共享江山,兄终弟及,而登基之后果然将军政大权交于二弟之手,因此颜泰康这些年来才安分守己,尽心辅佐。 而颜泰和素来耽于酒色,身体每况愈下,这几年眼见大限将至。可自从国师李无方进宫,奉命炼制长生不老丹药,颜泰和不仅身体大好,更是在前者的熏陶下,开始濡染汉地儒道之风,醉心诗词歌赋,钻研君臣纲常,渐渐不满颜泰康僭越专权,疏远之余,还动了传位于子的心思,这叫颜泰康如何能忍? 这背后种种自是少不了有人推波助澜,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颜泰临压低声音:“只要此间事毕,临安那厢即刻动手,彼时这关山南北就要彻底易主了。” 那话中的笃定与野心昭然若揭,可颜玉央恍若未闻,丝毫不为所动。 颜泰临素来恨极他这副漠然之态,不禁脸色一寒: “你以为你灭了几个江湖门派,收了几个绿林匪盗,便能与我抗衡,不可一世了吗?别忘了是谁给你的这一切,记住你自己的本分!滚吧!” 颜玉央沉默着听完他的训斥,眉峰眼角都不曾有丝毫动容,转身便走,临走时只撂下一句: “记得嘱咐你那多管闲事的十七弟,以后少来世子府碍我的眼。” 第34章 “这罗汉果肉羹疏风发汗、利咽化痰,于你现下大有裨益。” 阿英垂眸望着面前侍女端来的这碗热气腾腾的汤羹,默然不语。 方才在湖边水榭,她本以为那翁轻吕会动手杀她,谁料到他竟是将剑递来要与她过招。阿英一身伤病,还发着低烧,连站直身子都是勉强,但被逼无奈,只得应招。 可那翁轻吕出招轻佻,她快他便快,她慢他就慢,她停下来他索性也住手,猫抓老鼠,戏谑一般。她右臂无力,勉力和他拆了十几招,再支撑不住之时,忽有两个侍从前来拜见颜泰临,说是王妃召见她。 而那颜泰临竟也当真允了,于是阿英便被两个侍从带到了王府内宅,王妃所在的寿客苑。 阿英本以为等待她的又是什么龙潭虎穴,毕竟这王妃乃是靖南王原配嫡妻,昔日死在裴四郎枪下的颜琤之母,而颜玉央又是取代了颜琤世子之位的庶子,那王妃定然饶不了她。 却不曾想她进门便被几名婢女团团围住,又是更衣束发,又是擦灰上药,如今更是被领到厅堂用膳。 厚衣着身,暖水净脸,阿英身上的痛楚不禁淡了几分,人也精神了不少。如今对着满桌山珍海味,她虽是腹中饥饿难当,却仍是疑惑又戒备。 “怎么?难道是怕我下毒不成?” 对面而坐的靖南王妃见她不动,面露不悦。 阿英不置可否,暗自打量面前之人,只觉这王妃满氏与她料想的模样大相迳庭。 燕人重嫡庶,重血统,早年贵贱不得通婚,燕汉不得通婚,直至文宗改制后才有所通融。那颜泰临乃是先帝庶子,生母出身平平,且诞子时难产而亡,母家无凭助,颜泰临早年自是不受先帝倚重。直至后来娶得鲁国公府嫡女满令哥,得妻家助力,在军中掌权,这才日渐平步青云。 鲁国公满家、冀国公单家与旧辽降臣陈国公萧家,乃是北燕太祖开国之初便分封的一等公卿,地位显赫。冀国公单衍昌任当朝左丞相,而今太后与皇后便皆出自单家,二人乃是同胞姊妹,先后嫁与先帝与今上父子两人,人称“大小单后”,联手把持后宫多年,手段不容小觑。而鲁国公满复达手握重兵,镇守东北边关,多次镇压契丹诸部叛乱,军功赫赫,如此这位满氏王妃,亦该不堕将门虎女之威,巾帼不让须眉才对。 然而据阿英所观,面前此人脚步虚浮,不通武功,双手细软无力,常年养尊处优,心宽体胖,颇有些珠圆玉润之富态。 第71章 她刻意命侍女又盛了一碗罗汉果肉羹,自己吃了个精光,对阿英挑了挑眉, “这回你可是信了?我若真想害你,犯不着用下作的法子。” 阿英不置可否,她犯不着下毒,她倒也犯不着来吃她的饭食,只冷淡开口道: “王妃召我前来所为何事?” “你心里想必觉得我定是恨你入骨,想法设法折磨羞辱于你的吧。” 满令哥又命侍女盛来了一碗燕窝甜汤,一边搅着汤匙,一边漫不经心道:“我知你是何人,但我不会将琤儿的仇怪罪在你身上,你不过是个女儿家。况且沙场无常,胜败乃兵家常事,自他执意要随王爷上战场那天起,我便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只不过我不曾料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话到后来,她脸上划过一丝落寞悲恸,到底她也只是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母亲。 阿英心念微动,张口欲言,却终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靖南王府痛失嫡子,她裴家又何尝不是家破人亡? 满令哥很快调整好了情绪,喝过汤羹,又示意侍女接着布菜,继续说道:“我召你前来,也不为什么。玦郎的亲娘是个汉人,那是早年王爷惹下的情债,那孩子自幼不在王府长大,和我不甚亲厚,我乐得清闲。但他的脾气我却是知晓三分,今日你若在王爷那处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这王府非叫他掀翻了天不可。他父子失和事小,我过惯了逍遥日子,可不想从此没了清净。” 阿英如何也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颇有些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这王妃委实是好心态好胃口,食量比照寻常女子大得多,转眼便将桌上二十八道精致菜肴尝了一遍,这还叫侍女催着后厨快快将她最爱的那道螃蟹酿橙端上来。 见阿英始终一动不动筷,她还不以为然的训导着: “再怎么为难自己,也不要同五脏庙过不去。那些前朝的你死我活,都是男儿郎的事,女儿家便老老实实待在儿郎身后享清福即可,什么外宅的国仇家恨,什么内宅的争风吃醋,都煞费心神,比不上舒舒服服的吃喝玩乐自在......” 阿英耳中听着,内心无波无澜。这满氏王妃固然豁达通透,却也不过是因为出身豪门世家,衣食无忧,嫁与王孙贵胄为正妻,后宅除了几个卑微姬妾,也没有侧妃争宠,除去中年丧子,几乎可以称得上半生顺遂了。 只是不知若有一天,家国巨变,天翻地覆之时,她可也能似今日这般宠辱不惊,坦然以待。 . 颜玉央匆匆赶来寿客苑时,看见的便是阿英与满令哥相对而坐,杯罄盘空,貌似相谈甚欢之景。 他脸上神色一滞,不由浮现一丝迟疑之色。 二人见他进门,同时抬头而望。 满令哥不咸不淡道:“既然来了,便将人领走吧。” 颜玉央虽不拜见不行礼,却向她冷淡点了点头,随即转头望向阿英,不动声色将她从头到脚仔细瞧了一遍,几不可察的松了一口气。 此时婢女将热好的素粥端了上来,满令哥轻飘飘瞥了一眼:“看来用不着了,倒了罢。” 她见阿英食欲不振,故而命厨房专熬了一锅清淡素粥给她。 “且慢。”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英突然出声制止,她起身走到那婢女面前,接过了那碗粥,抬眸对满令哥道: “我替裴昀向你告罪,然而两军对垒,战火无情,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仍是会将颜琤毙于枪下。但他也说过,纵使各为其主,颜琤仍算得上是一个坦荡的对手,一个磊落的将军。” 颜琤不虐降俘,不屠平民,不烧杀抢掠,体恤下属,身先士卒,两军阵前,仍愿与裴昀堂堂正正一较高下。 如此对手,纵是敌人,仍是值得钦佩。 说罢,她将那热粥仰头一饮而尽,肃容道: “今日王妃一粥之恩,在下记住了,他日有缘,必定如数奉还!” . 强行灌了一碗热粥下肚,阿英非但没有舒缓,整个人反而更难受了。 上了马车,离开靖南王府后,她只觉腹中绞痛,硬如顽石,浑身忽冷忽热,虚汗不止,路上一颠簸,终是让她忍耐不住,俯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趴在软榻上,胃中泛酸,嘴里发苦,形容狼狈至极。忽而有方洁净的锦帕覆在了她的唇畔,她勉强抬眸望去,便只见颜玉央冷凝的眉目。 他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只是沉默的替她擦拭嘴角,扶她起身,喂她喝下清水漱口,唤来随从清理秽物。而后他将她抱坐在膝上,像抱着孩童一般,以宽大的外衫将她包裹其中。 若有若无的冷梅幽香钻进鼻腔,无端令人沉静,惯常清冷的怀抱在这一时一刻间,令呼吸都滚烫的阿英产生了安心的错觉,那是短暂如昙花一现的刹那,却仍是从生到死真切存在过。她毫无反抗之力的任颜玉央将她抱下马车,进了世子府,一路抱回若梅轩卧房。 如欢为她端来好克化的饭食,如意伺候着她服下了汤药,身上的热度渐渐褪去,一切皆有一丝各归各位的熟悉感,令阿英不禁在心中泛起苦笑。 兜兜转转,她竟是只能又回到这个禁锢她的牢笼之中。 自王府见面,颜玉央便一直沉默不语。他执拗的将她外衫脱去,将她四肢手脚每一处细小擦伤,仔细上药,看着她伤痕累累的膝盖脸色阴晴不定,对此阿英统统没有反抗,她如同一只没有生气的布偶般任他摆布。 第72章 如今她的身子委实太过虚弱了,每一个动作浑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每一次呼吸五脏六腑都像针扎一般疼,她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迷迷糊糊,将睡未睡之际,阿英终是听到颜玉央清冷的嗓音响起: “你有何资格,替裴昀告罪?” 阿英勉强掀开眼皮瞧了他一眼,扭头不予理会。 颜玉央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来,强迫她直视自己,又问道: “他都同你说了什么?” “他命人伤你了?” “是那八卫中的翁逡巡、翁宣花将你带走,可也是他们对你动手的?” 他接二连三的询问,她却始终恍若未闻,不理不睬。 彼此沉默片刻,他忽而笑了笑,轻声道:“你既然不想说话,那我便带你去看场热闹吧。” 说罢,他拿过一旁的白狐绒披风,将她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把一个汤婆子塞进她怀中,横抱起她下床出了门。 第35章 门外不知何时聚满了人,百余人或跪或立,密密麻麻挤满了院子,全是世子府的下人。 颜玉央将阿英放在杜衡搬来的椅子上,让她坐好,她疑惑的看向他,不解其意。 颜玉央在众人面前站定,底下人噤若寒蝉,一声不敢吭,只听他淡淡开口问道: “今日府中巳时至午时是谁当值?” 便有三十来个白羽卫站了出来,随之还有西北三狼。 颜玉央语气平平问道: “我曾说过,外人不得进府中内宅,今日燕山八卫前来拿人,尔等为何无动于衷?” 柴家三兄弟相互看了一眼,柴阿大上前禀报道: “回世子,那燕山八卫乃靖南王府中人,又手持王爷令牌,我等不敢阻拦......”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王爷的令牌管用,我的命令便不好使?莫忘了谁才是你们的主人!这般不听话的狗,养来何用?二佛——” 一旁而立的雪岭二佛早有准备,话音未落笑弥勒便已欺身而上,手中铁念珠冲着柴阿大当头砸下,柴阿大慌忙抬臂格挡,只听卡嚓一声,右臂折断。而后紧接着念珠第二下砸至天灵盖,直砸得他头骨碎断,脑浆崩裂,当场气绝而亡! 柴阿二与柴阿三见大哥横死当场,皆是目眦欲裂,悲愤难当,爆喝一声,操起长刀便向笑弥勒攻去,一人攻上首,一人攻下盘。 笑弥勒微微一笑,只见那圆滚滚的身躯灵巧至极的向后弯去,躲过头上柴阿二一刀,凌空一翻,下半身又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折回,一脚重重踹在柴阿三胸窝,其力度之大,内劲之足,登时将柴阿三左前胸大半扇肋骨踹得坍塌下去,他口喷鲜血后退七八步,跪坐于地,再一动不动。 柴阿二见势不妙,顾不上兄弟之仇,头也不回夺路逃命而去,笑弥勒在后紧追不舍,转眼间消失在众人视线。 片刻之后,只见那袒胸露乳的恶佛手提一具软绵绵的尸首而归,摔在地上,正是那被砸断了脊椎的柴阿三。 “阿弥陀佛!”笑弥勒手持念珠,双掌合十,装模作样念了一句佛号。 话音落下,便见那鬼菩萨身如鬼魅一般蹿了出去,扑进了白羽卫中央,随后一阵令人胆寒的骨碎之声如同爆豆子一般响起,辟里啪啦不绝于耳。不过是眨眼之间,三十六名白羽卫皆抱着右腿倒地哀嚎不止,三十六只右腿骨皆被踹得折断,而那鬼菩萨又如一阵青烟一般悄无声息飘回到原地,面上无悲无喜。 那白羽卫统领富甲咬紧了后槽牙,拖着一条伤腿,勉强单膝跪地,颤声道:“多...多谢世子不杀之恩。” 这一连串变故不过发生在顷刻之间,吓得在场众人皆是魂飞魄散,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便惩治到了自己头上。 颜玉央目光在院中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龙阿笑身上: “今日燕山八卫闯进来之时,你在何处?” “我,我在药圃伺弄药草......”龙阿笑自知理亏,有些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道,“那株金银石斛,好不容易才冒出一点点尖芽,我们等了这么多年,可不能功亏一篑......” 颜玉央根本不听她的辩解,冷声道: “杜衡,把她的药庐掀了,药圃烧光!” 龙阿笑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不要烧我的花草!不要烧!世子哥哥你混蛋!” 她泪眼汪汪瞪着杜衡,用力吼道:“臭书呆,你敢烧我的花草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杜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无奈摊了摊手。 龙阿笑恨恨的跺了跺脚,生怕颜玉央说到做到,赶紧转身跑回去保护药圃了,她发誓谁敢靠近她的宝贝花草,她一定毒死他毒死他! 颜玉央继续发问: “今日燕山八卫来抓人时,可有何人上前阻拦?” 众人讷讷不语,杜衡适时上前回话道: “启禀公子,二管家萨茉儿曾开口制止。” 所有目光顿时落在了站姿古怪的萨茉儿身上,她虽竭力维持镇定,但终是有些不自在的缩了缩身子。 彼时她确是曾阻拦那两个王府侍卫的硬闯,然她势单力薄,人微言轻,非但没拦成,还叫翁宣花在腿上踹上了一脚,登时于起一片青紫,至今还疼痛难当。 颜玉央瞥了她一眼,颔首道:“去找大夫抓药,而后自行去账房支一百两银子。” 第73章 “谢世子爷赏赐。”萨茉儿不禁松了一口气,低声谢恩。 “余下众人,罚去三月俸禄,男子杖罚五十,女子减半,立即执行!” 此话犹如一颗惊雷炸在众人头上,院子里登时哭喊求饶声不止: “世子爷饶命!” “小的知错了,请世子爷大人大量饶过小人这一回!” “奴婢当时正在房中绣花,当真一无所知啊!” 大管家阿不罕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情道: “世子爷,这处罚委实是太重了些,请世子爷念在诸人乃是初犯,饶过这一回,小的日后必定严守府邸,尽心尽力保护夫人,但请世子爷收回成命啊!” 杜衡噗嗤一乐,上前将阿不罕扶了起来,“诶呀,大管家你也不必如此惺惺作态了,若不是你束下不力,冷眼旁观,这些下人又怎么会被你连累?依我看啊,你才是今日之事最大祸首,杖责应是双倍才是,公子您说对不对?” 颜玉央也不反驳,直接默许了此言。 “你你,你这个奸诈狡猾的南蛮子!” 阿不罕气得口不择言,双眼一翻,就此晕了过去,却仍是未逃脱惩罚,被两名白羽卫拖了下去。 刑罚就地开始,一片刑杖笞肉,哭爹喊娘声中,颜玉央转过身来看向阿英: “这出戏你可还看得满意?” 阿英面无表情回视他,冷声道: “古有杀鸡儆猴,今日你惩治自己府中下人难道还是想威胁我不成?” “不是威胁,而是要你清楚,下一次没有我的准许,你再敢踏出世子府一步,他们会有何等下场。你若不在乎这满场人为你陪葬,大可随意。” 荒谬!明明是他自己爹派人将她绑走的! 阿英简直懒得与他争辩,起身回房,索性眼不见为净! 是他颜玉央无理取闹,是他自己惩治自己的下人,他们皆是燕人,不过是蛇鼠一窝,一丘之貉,狗咬狗一嘴毛! 况且她算是个什么东西,哪里轮得到她来说项求情,那人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她凭什么在他面前张这个口?! 院子里的哭喊声,杖笞声,从日落西山一直延续到半夜三更,才渐渐停止。这期间阿英将自己窝在床上,双手捂住耳朵,一遍遍这般说服自己。 她被囚禁于此,世子府上下皆是帮凶,既食君之禄,便哪个也不无辜!是他颜玉央自己造孽,与她无关,与她无关! 直到外间隐隐响起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姐姐!姐姐你醒一醒!姐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夫人!夫人你好狠的心肠,我姐妹服侍你一场,你为何不替我姐姐求求情......” 可刚哭了两句,便被人捂住嘴拖走了,房中又恢复一阵寂静。 那声音有些熟悉,阿英的心中砰砰直跳,忍不住唤来了萨茉儿询问发生了何事。 萨茉儿迟疑片刻才开口道: “是如意,她姐姐如欢未撑过杖刑,方才断气了。” 阿英闻言只觉眼前一黑,胸口绞痛阵阵,张口欲言,却是直接喷出了一口黑紫色的血。 耳边萨茉儿的惊呼越来越遥远,她却是双耳嗡鸣,一片恍惚,就此晕死了过去。 . “回公子,杖刑已结束了。” 得月园书房中,杜衡向颜玉央禀告道。 除后厨花院马厩等处下人幸免于难外,今日世子府当值的一百零四人皆受了杖刑,规模空前,数量惊人,想必能在众人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教训。 “如何?”颜玉央问道。 杜衡自知公子之意,回复道:“阿不罕已被杖毙,书房书僮阿宝林与前厅小厮温仁也已毙命。” 颜玉央意料之中,眉宇纹丝不动。 阿宝林与温仁乃是颜泰乔安插在他世子府的眼线,而阿不罕更是颜泰临的人,否则怎会他今日前脚出门,后脚燕山八卫就闯府捉人。吃里扒外,总要付出代价。 然而颜玉央亦心知,此举不过是治标不治本,颜泰临若想监视拿捏他,仍是有千万办法。今日他只派了两个侍卫就轻易将他重重保护的人捉了去,便是最好的警告,终究他颜泰临是手握重兵,位高权重的靖南王,而所谓世子府不过是子凭父贵,假虎威之狐罢了。 他连唯一一个,想要护住的人都保不了。 回想起方才所见她那伤痕累累,青紫一片的膝盖,他只觉心如绞痛,手中用力,那岫岩青玉雕花笔杆啪的一声折成了两段。 “还有......”杜衡朝言观色,犹豫了一下,继续道,“还有姑娘身边的婢女如欢也死了。” 颜玉央抖落手中玉屑,慢一些才想起此女,眉峰轻颦:“为何?” 二十五杖责要不了一个人的命,不过是小惩大诫,那三人是杜衡刻意暗中安排,这才丢了性命的。 “她执意要替胞妹受罚,一个人担了五十杖。执刑仆妇见她是姑娘贴身婢女,已是手下留情,谁料道她身子骨实在太弱,这才......” 颜玉央闻言沉默了片刻,淡漠道:“那便葬了吧。” 杜衡正要应声称是,忽听门外萨茉儿匆匆跑来对小厮道: “快快通传让我进去见世子爷!夫人怕是不好了!” 第36章 阿英已然数不清自己这段时日,究竟受过多少伤,遭过多少罪了。箭伤、掌伤、内伤、擦伤、挫伤、瘀青、溺水、蛊毒、受寒......再加之接连打击,惊怒交织,大悲大痛,纵是铁打的身子骨也受不住。 第74章 时至今日,她终于垮了下来。 肉/体痛苦到了极致,五感便渐渐模糊了。阿英只觉自己仿佛灵魂出窍,神游太虚一般,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痛了,识海沉沉浮浮,时而清明,时而糊涂。 她大抵是要死了罢。 她好高兴,这漫长的痛苦终于要迎来解脱了,她本就该是已死之人,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别?然而终究是晚了,倘若她能堂堂正正死在沙场之上,死在金銮殿前,死在鹞子岭中,亦哪怕死在日月山幽谷之中,该多好?何须如今日这般深陷敌营,苟且偷生,无名无姓屈辱而亡? 她亦好难过,那些仇究竟是无法报了,那些债终究是无法讨了,那些至死未平的遗憾到底是无法偿了,那些背负的万众期待最后也只能辜负了。她庸碌一生,白活一世,就这样下了阴司地府,她该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有何颜面去见故旧亲朋? 爹,娘,孩儿不孝!孩儿不孝啊! 一滴泪,自眼角滑落,流至腮边,却是被人温柔的擦了去。 一只温暖的大手,轻轻覆在她前额,有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响起: “可怜的孩子啊......” 这声叹息如春风化雨,如雪中送炭,刹那间滋润心田,将魂魄飘摇无依的阿英拉回了人间。 眼珠动了又动,她用尽全身力气,勉勉强强掀开了一线眼皮。 视线朦胧中,只见屋中一片烟熏药缭,自己在床上仰面而躺,身上插满了梅花针,一动也不能动。 她费力抬眼,凝神望去,终于看清了站在身旁之人。 那是个四十几许的儒雅男子,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湖蓝布衫,五官清秀,眉间带着无尽的温和与悲悯。 她心中一颤,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双唇,欲言又止。 男子似知她心意,悠悠一叹: “睡吧,睡醒之后,一切便都好了。” 这句话似是有法力一般,阿英顿时觉得浑身温暖舒适,眼皮沉沉,眨了眨眼,就这样进入了梦乡。 .救必应走出内室,一眼便见到了一直坐在外间等候的颜玉央。 颜玉央定定望着他,一言不发,但任谁都能瞧出他的眉宇间询问之意。 可救必应偏偏视而不见,一边接过药童递过来的干布擦干手上水渍,一边不咸不淡道: “世子下次欲找在下问诊,派弟子传信即可,犯不着喊打喊杀,还差点掀了百草堂。在下小本经营,不求钱银,只为悬壶济世,治病救人罢了。” 他不过是去辽东进山采药,归来时燕京药铺分号险些就此没了。 颜玉央脸色冷了冷,杜衡不得不苦笑着拱手向他赔不是: “中秋夜就托百草堂的弟子向您传信儿,两个月后还没见到您人影,这不是人命关天嘛,望神医大人有大量!” 此人名为救必应,乃是江湖声名远扬的神医,医术绝伦,有活死人肉白骨之传闻。更难能可贵的是,人如其名,妙手仁心,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皆尽心救治,分文不取。无论庙堂之高亦或江湖之远,不知有多少人受过救必应的恩惠,世人皆尊称他一声大慈大悲千金手。 传闻十数年前,救必应在江湖初展头角之时,机缘巧合之下治好了一贵人多年顽疾,贵人感激涕零,誓要千金重谢。他推辞不能,便要求贵人用答谢银两兑下一间药铺,取名百草堂,留弟子坐堂,专为穷人问诊赊药。此后便成了救必应的一个规矩,凡有富贵病人被其救治,便在当地开一间药铺酬谢,长此以往,大江南北有十数间百草堂遍地开花,虽非门派,却无论黑/道白道都要给三分薄面。 颜玉央不得不开口问道:“她怎么样了?” “世子大可放心,以这位姑娘目下的伤势,不出十日,便可香消玉殒,一命归天了。” 颜玉央心口一窒,忍不住重重拍了桌案一掌,隐隐有丝气急败坏的低吼道: “我何时说过要让她一命归天了?” “原来世子不想让这位姑娘死?”救必应对他的怒火熟视无睹,慢条斯理道,“在下见她这一身伤病毒药,心如死灰之状,还当是世子有意置她于死地,将她折磨虐待,要她性命呢。” 颜玉央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杜衡知二人关系匪浅,不敢再听,找个借口便退了下去。 房中沉静片刻,颜玉央终是再次轻声开口: “究竟如何?” 救必应叹了口气: “我只能说暂且将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这位姑娘身有旧疾未愈,此番又元气大伤。肩伤可养好说,如今最紧要的是内伤,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何医治,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颜玉央默然不语,救必应见状便换了话题: “莫说旁人,你最近身子又如何?将手腕伸出来叫我一号。” 颜玉央一动不动,硬邦邦道: “我无事。” “你当我千金手是浪得虚名不成?”救必应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肝。短短时日不见,你五脏六腑皆伤,体内真气四蹿,隐有走火入魔之兆,当真是不要命了吗?” 颜玉央自知瞒不过他,却仍是固执道:“我自有分寸。” 救必应大江南北行医多年,最头疼的便是遇见这种不惜命的病患。颜玉央此人固然薄情寡性,对旁人心狠手辣,但救必应深知,他对待自己却是更狠辣,更无情。 第75章 他不禁又是一叹:“那人教你服食寒毒,练那至阴至寒的功法压制体内热毒,本就凶险异常,又妄图以《清净无为经》恪守心性,简直是逆天而行!人生茫茫尘世,又怎能如云中仙君一般清心寡欲,断情绝爱?如今你七情六欲皆动,喜怒哀乐皆沾,长此以往,破了禁忌,寒毒入体,等到功力反噬那天,你便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央浑身一震,额上青筋跳了又跳,咬牙不语。 他又何尝不知,何尝不晓? 然而谁叫南北客店狭路相逢,谁叫朔月圣地生死与共,谁叫她偏偏是裴四郎的未婚之妻,谁叫他威逼利诱用尽千方百计她都不肯留在他身边! 谁叫今生今世啊,偏偏遇上了! “苦海无涯,回头是岸。”救必应淡淡道,“你若是想通,自可随时找我,我答应过你娘,必定竭尽全力为你医治。” 颜玉央沉默了片刻,忽而开口:“天山雪莲,前不久我已得到了。” 救必应闻言先是一愣,而后一喜,“你果真想通了?”随即又意识到了什么,“因为这位姑娘?” 颜玉央不答,救必应却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兀自道:“那如今便还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一品金珠,还有灵肉苁蓉......最后一样我倒是能寻到门路,其余三样你还要抓紧派人去寻才好。” 说罢救必应又不禁心生感慨,当年看来难俞登天的九种天材地宝,如今竟是已成功一大半了,若池姑娘在天有灵,想必也当欣慰了。 其后他背起医囊,起身告辞,临走时状若不经意般又劝道: “伤病可医,心病难治,既然你不想让这位姑娘去死,还是尽早决断得好,若是再拖几日,恐怕就真药石无医了。” . 救必应走后,颜玉央走进房中,坐在床边,静静望着床上所躺之人。 她高烧已退,冷汗渐止,正闭目沉沉睡去,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却终究不再有颓败死气,安然睡颜更隐隐有一丝恬淡释然。 那是自燕京二人重逢之后,再不曾在她眉宇间见过的神情。 这些时日来,他所见的,便只有恨,铺天盖地,咬牙切齿,刻骨铭心,欲杀之而后快的恨。 而他自己,想必也不遑多让。 自知功禁凶险非常,这些年来他早练就一副铁石心肠,自诩无坚不摧,到了如今却是将所有软肋暴于一人面前。遇上她之后,再三克制,仍是频频犯禁,正如救必应所言,七情六欲皆动,喜怒哀乐皆沾。饶是这般,却还是同她走到了眼下的僵持地步。 他忍不住抬起手,抚上她的脸颊,以指尖轻轻划过她的眉,她的目,她的骨,她的唇,试图描摹出这张面具下她原本的容颜。 究竟怎样才能留住她? 他真恨不得折断她的羽翼,剔去她的傲骨,打碎她的脊梁,一生一世将她锁在身边! 然而她却是何等宁死不屈,何等百折不挠,何等宁可玉碎不愿瓦全。锁住她,她会死。 他舍不得她死。 今时今日,所有痛苦折磨的根源皆源自于此。 他俯身温柔的亲吻她,双唇摩挲,用几不可闻的气音轻声道: “别丢下我一个人......” 同心生死蛊既种,他还活着,她又怎敢独亡? ...... 阿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有蜀中的花,有江南的雨,有边关的风。 而后她在一阵温暖的馥郁馨香中悠悠转醒,缓缓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身处在一架正在行进中的宽阔马车之内。 身下软垫如云,铜炉中香碳正旺,案几上一瓯茉莉熏花刚沸,鼻端有清淡甜意弥漫开来。 颜玉央一身月白长衫,单腿屈膝侧坐榻边,手中半握着一卷诗书,正垂眸静阅,眉宇中氤氲开几分罕见的恬静柔软。 而她自己,竟是头正枕在他膝上而卧,姿势好不暧昧。 她慌忙坐起身子,四肢发软,险些又跌了回去,脑中微微茫然,一时想不起之前发生的种种,愣怔了片刻,开口问道: “这是去哪里?” 嗓音中不经意还残留着惺忪的喑哑。 他眼也未抬,只淡淡说了三个字: “小汤山。” 阿英一头雾水,忍不住凑到窗边,将厚重窗幔掀起,探出头向外望去。 只见马车后跟着长长的队伍,一行人缓缓行进在旷野之中,天幕阴沉,山峦无际,草木衰败,满眼萧瑟,星星点点的细碎琼花在空中飞舞,轻盈的落在大地之上山野之中,北风吹过,带来一阵扑面寒凉湿意。 今冬第一场雪,来得稍迟,却终是落下了。 阿英双眼微微睁大,不禁瞧得痴了。 一粒柳絮般的银粟翩然落在鼻尖,她下意识僵住身子,垂眸定定瞧着那片雪花倏尔融化成一滴水珠,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滞住了。 颜玉央抬眸瞥见她趴在窗边呆呆看雪的样子,仿如一只傻狸奴一般,一时间心头塌落一角,生出些难以察觉的柔软。 他上前,从她身后伸出手捂上她被寒风吹得冰冷的额头,稍稍用力,宽阔胸膛贴上纤细后背,将她搂在怀中,低声道: “落雪风寒,仔细着凉。” 然而此时此刻,阿英根本无暇顾他,她心中早已被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悸动填满。 纵她前半生,无论家门亦或师门皆在关山以南,自幼到大,她从未见过雪,此番乃是二十年来头一遭。 第76章 天福元年,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于辽,从此中原门户洞开,再无屏障天险。 靖康百年,南渡偏安,举目见日,不见长安。 这塞北燕云的雪,她今日终是见焉。 第37章 小汤山,位于燕京以北,地涌热泉,故名汤山。 世子府一行人于日中午时,行至小汤山九华山庄,此庄为靖南王府所有,乃颜玉央数年来严冬避寒之所。 而于阿英来说,她不过是从一个牢笼,被关进了另一个牢笼罢了。 午膳过后,小憩之时,房中一片安宁,阿英又忍不住坐到窗边,推开窗棂,向外望去。 鹅毛大雪从早到午纷纷扬扬下了大半日,此时方休,放眼望去,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如柳絮满院,云落人间,这是阿英从未见过之景。 她痴痴望了片刻,忽发觉窗畔也被吹落了少许积雪,不禁凑近凝神细看。但见那簇洁白雪花,细小如尘,却是姿态万千,朵朵皆开六瓣,庄正典雅,晶莹剔透,颇有一花一世界之玄妙。 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 是了,雪为六出,而她所练的不正是那六出剑法! 思及此处,阿英只觉耳边心跳如雷,激动难当,趁婢女不察,忍不住自窗边翻身而出,来到院内。 随手折下一截枯枝,她立在一地乱琼碎玉之中,鼻中深深呼吸着寒冷之气,缓缓闭上双目。 忆得九岁那年,她无意间窥得师公于崖畔练剑,秦碧箫武功已臻化境,那剑法变化莫测,身姿翩然绰约,令人心神俱醉。秦碧箫连练七天,而阿英也忍不住连续七日都去偷看。 终到第八日,秦碧箫将剑尖直抵她鼻尖,命她将自己所使的剑法舞一遍给她看。 阿英战战兢兢,将过去所偷看去的一整套三十六招剑法磕磕绊绊舞了一遍,而秦碧箫非但未惩罚于她,还亲自指正了她剑法中的错处,告知她此剑要诀,一遍遍教导于她。 这是师公第一次主动与她亲近,而那套剑法便正是春秋谷绝技六出剑法。 如今回想起来,以秦碧箫之修为,又怎会发现不了稚子在旁偷窥,不过是有意传授,顺水推舟罢了。 阿英根骨清奇,天资聪颖,乃是练武奇才,彼时她已将大师伯罗浮春所教的忘忧剑法练得得心应手,此番不出一年又将六出剑法学得融会贯通。 然而秦碧箫却言,她只懂剑招,不明剑意,假以时日可得小成,却终不能登峰造极。 春秋谷祖师爷春秋散人秦巽,乃是昔日希夷先生睡仙陈抟门下弟子,春秋谷虽非道门,却仍是传承道家真义,天地万物,造化神奇,道法自然,顺势而为。 玄英为冬,那玄英功本就是自严冬时节天地之气中所悟出的修习功法;六出剑法,更是观冬雪凝雨所创出的招式,剑中有雪意,以剑化雪舞,阿英既从未见过雪,又怎能通晓此中深意? 彼时秦碧箫还道,功夫之境,亦如人生之境,便只有历生死悲喜,观天地苍生,红尘走过一遭,才能真正顿悟。 而今这句话,阿英终是懂了。 师公故去后的第三个年头,她站在了这片茫茫无际六出飞花之中,脑海中一遍遍翻涌的,正是昔日师公在崖边舞剑之景。 手随心动,以枝做剑,她应和着记忆中秦碧箫的身法舞了起来,一招一式,一斩一刺—— 开门枝鸟散,玉絮堕纷纷。 琼英与玉蕊,片片落阶墀。 漠漠复氛氛,东风散玉尘。 造物故豪纵,千里玉鸾飞。 ...... 好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雪! 剑下生风,雪尘纷飞,她终是突破了这几年练功之关隘,剑意精进了。 阿英不曾辜负师门教导,愿师公在天有灵,得以聊感欣慰! 她重重摔倒在地,闭目之时,脸上犹带一抹肆意的笑。 . 阿英被颜玉央抱回房中时,早已晕厥了过去。 她这刚刚从阎王爷手里救回来了身子骨,本经不起这般折腾,但那春秋谷武功委实精妙非凡,纵她此时内力不复,此番倒在雪地之中,除却手脸微红,却并无大碍。 日暮时分,阿英方一睁眼醒过来,便听见床边有人压抑着怒意冷冰冰道: “你若当真不想要命,大可另换个干脆死法。” 阿英置若罔闻,她兀自伸出手放在眼前晃了晃,而后猛然坐起身子。 停滞片刻,她开口,声音平静中藏着一丝颤抖: “我看不清东西了。” 颜玉央闻言一愣,迅速俯身过来,本想伸手,却又不敢触碰,只皱眉细细查看,沉声问道: “怎么回事?” 阿英微微摇头: “不知道。” 此时她头晕目眩,双眼刺痛,视物一片模糊重影,不自觉有流泪的冲动。 大夫匆匆赶来,查看过她眼睛后,告知此乃雪盲症,盖因于大雪之中停留太久,双眼为光亮灼伤,以致红肿痛痒,视物模糊。 大夫开了伤药,将她双眼用白绫覆起,嘱咐她多多休息,切不可再见光。 阿英犹豫半天,终是忍不住轻声问道: “多久才能痊愈?” “夫人不必担心,此乃小伤,用不了三......咳咳!”大夫看见一旁世子不动声色的示意,不小心被口水呛了一下,咳了几声急忙改口道:“三个月就能痊愈。” 第77章 阿英不禁心中一松,却又一沉。能得痊愈固然是好,然三个月时间又太长,在此期间不能见光,她岂不是与盲人无异? 她下意识伸手去摸眼上的白绫,却在半途被一只手制止了。 “你干什么?” 阿英吓了一跳,目不能视的感觉,她还不甚习惯。 “刚敷过药,不要碰。”颜玉央的清冷嗓音响起,隐隐有丝揶揄,“这回可知不能在雪中贪玩了?” 阿英咬咬牙,不禁双颊发热。 她自问哪怕当面砍她一刀,亦或斩她一剑,她也能凌然不惧,面不改色。然而偏偏是这种伤法,当真是...太丢人了! 因她此时眼前一片漆黑,故而未见到颜玉央唇边那抹浅淡笑意。 在她毫不知情的情形下,他贪婪地凝望了她许久,终是轻声道: “下次不要重蹈覆辙了就是。” 虽遭此突变,但阿英还是很快镇定了下来,她自诩自幼习武,五识灵敏,耳听八方,纵然目不能视,也能行动无碍......应当,假如无人从中作梗的话! 晚膳之时,颜玉央欲牵她来到桌边,被她甩脱了手。 “让如意来扶我。” “如意此番不曾随行。” “萨茉儿呢?” “她须留府操持内宅诸事。” 主人都不在府中,管家还操持何事? 阿英忍气吞声道:“那唤其他婢女来。” 耳边一阵悉悉索索裙摆厮磨之响,而后又是一声轻轻阖门之声。 “其他婢女也退下了,”颜玉央悠悠道,“你不是素来不喜下人近身?” 阿英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颜玉央又伸手握住她的手,再一次被她甩脱,她硬邦邦道了一句不必,而后自己摸索着一路下床坐到了桌边,摸索着端起了碗筷。 而此时考验不过才刚刚开始,她凭借嗅觉,依稀辨出了菜的方位,伸箸欲夹,却是一夹一个空,接连几次,她终于意识到是身边之人在捉弄。 她心中怒气渐生,手腕一转,便将双箸向那移动菜盘的手上打去,颜玉央自不甘示弱,反手以筷相击。 只见八仙桌上,满盘珍馐,两人却在方寸之间持箸交锋,一人欲夹羊舌签,一人便轻拨水晶盏,一人点向对方合谷穴,一人便反向切去三经脉,你来我往,互不相让,直搅得桌上杯盘狼藉,汤洒菜碎。 终是阿英一招声东击西,打碎了一碟三脆羹,左手饭碗扣住了颜玉央双箸,右手精准的夹起了一块肉,报复般送进口中恨恨咀嚼。 谁料没嚼两下,便是面色一青,扭头吐了出来。 那是一块清蒸鲗鱼,满满全是细刺。 他是故意的! 阿英忍无可忍,将筷子重重拍在了桌上,断喝一声: “颜玉央!” 时至今日,他二人之间早已深仇大恨,势不两立,有本事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般幼稚戏耍于她,他究竟还要不要脸?! 这便真真是逼她换个死法,自此绝食而亡吗? 房中一时静默,只余她愤怒的粗喘之声。 半晌,突然响起了一连串笑声,那笑仿佛憋了许久,因而放肆不已,爽朗至极。 阿英一愣,她从来,没听过他笑得这样开心...... 笑声过后过后,颜玉央浑若无事般唤了下人进门收拾残局,撤下残羹,又迅速换上一桌新席。 他将一筷无刺的鲜嫩鱼肉夹进了她碗中,她刚欲拒绝,便听他淡淡道: “你尽快填饱肚子,才有力气运功疗伤。” 这一句话令阿英动作僵硬,呼吸凝滞。 她自是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想尽快恢复功力,可她猜不透他此话何意,是真是假。她此时穴道闭塞,内力全失,如何运功?如何疗伤?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却不敢肯定,开口欲问,他却是再闭口不谈,只有条不紊的为她布菜,盛汤。 他夹来,她便吃,他盛来,她便喝,一顿饭她吃得亦步亦趋,心思重重,食不知味。 小汤山中泉眼无数,九华山庄中占其二,山庄环泉眼所建,亦引泉水入景,故而整个庄内皆是水汽缭绕,暖意洋洋。 阿英卧房中,便有一方引温泉活水的热池。 晚膳用毕,阿英只听不断有下人在房中进进出出,焚香烧炭,又将许多药材倒进池中,屋内顿时氤氲起袅袅药气。 随着一声关门之响,脚步声渐渐远去,房中便只剩下了阿英与颜玉央两人。 阿英坐在床边,察觉到颜玉央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在她身侧而坐,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不由有些许紧张,下意识揪住了身下锦被一角。 忽而一只手伸来,搭在了她腰间系带之上,她浑身一颤,迅速出手将那只手握住,冷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只听颜玉央不紧不慢道: “此处山势暗合阴阳八卦之形,这间山庄倚山势而建,内有两处泉眼,正在太极鱼眼之处,一为太阴寒泉,一为太阳温泉,吸天地阴阳之气,乃是绝佳练功所在,在泉中修练内力,一年便抵得上旁人十年。我的武功便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练,因而至阴至寒,你被我击中一掌,身受重伤,周身穴道被寒气闭塞,若想疗伤,非要在那太阳温泉之中,我运功将你体内寒气逼出,把穴道冲开不可。否则假以时日,寒气侵入肺腑,你将肠穿肚烂,药石无救。” 第78章 “办法只有唯一,机会亦只有唯一,究竟何去何从,你自己选择罢。” 阿英不禁失语。 她不信他突发善心,助她疗伤,然而事实摆在面前,不容她不信;她不解他意,却又不愿放弃这难能可贵之机;她不甘承他人情,却又急于尽快恢复武功;她能吃苦忍痛,却万万不想与他在那温泉之中赤身相对...... 她脸上红白交织,耳边心跳如雷,内心天人交战,片刻不歇。 她不答,他亦不催,只静静坐在一旁,僵持着那二人双手相握的姿势,冷眼看过她面上千变万化,或怒或嗔,或惊或羞,半晌之后,终是化为一片决然。 “好。” 她沉声应下,强自镇定的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我自己来......” 而后她拂开他的手,摸上自己腰间衣带,轻轻解开扣结,双肩微抖,将外衫缓缓退去,最终只剩抹胸小衣。 她虽目不能视,却能清楚的感觉到他炽热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他不动声色,但那目光若有实质般。 双颊滚烫如烧,她再也承受不住,豁然起身,向那池边摸索而去,情急之下一不小心被绊倒在脚榻旁,一个踉跄,却并未倒地,而是摔在了一个炽热的怀中。 他上前一步将她接住,而后便再不容拒绝地将她横抱起身,大步走到池边,二人就此一同缓缓踏入了温水之中。 第38章 阿英不得不承认,颜玉央此番委实是言而有信,守之以礼。 温泉之中,药气扑鼻,暖意融融,二人相对而坐,水面飘散的药材没过双肩,聊以蔽体,多少免去了些许尴尬之情。 彼此以掌相对,各自入定运气,片刻后阿英只觉一股温热暖意自掌心传来,心中一凛,不禁凝神运功以待。 那股暖意自中极下起,以上毛际,循腹里上关元,至咽喉,上颐循面入目,连同水中药性,沿任脉不断冲刷着她周身二十五处大穴,慢慢消融着穴道中淤积的疼痛,将那股阻塞的阴寒之气渐渐向体外逼去。 这也是阿英必须除衫的缘由,假使寒气发散被滞,转而积瘀体内,反而伤上加伤。 两人额间渐沁出汗珠,鬓间眼睫亦凝了淡淡水雾,彼此皆是颦眉屏息,谁也不敢分神半分。 铜壶刻漏一滴一滴落下,一个时辰,两个时辰......整整三个时辰过去,只见阿英脸上时红时白,僵持片刻,而后五官轻轻舒展开来。 一缕寒气飘散于温水之中,被太阳之泉悄无声息的消融殆尽, 任脉之中的天突穴冲开了,两人心中不禁皆是一喜,此法可行! 然而人体奇经八脉,穴道上百,阿英体内堵塞尽半,若要彻底打通,是何等费时费力。 翌日,颜玉央将一段短诀口述于她,乃是他所练的内功心法,知其心法,熟悉彼此真气流转,疗伤才能事半功倍。 对此阿英不禁惴惴,他如此合盘托出,就不怕她寻到他练功的罩门破绽,偷袭加害吗? 此后,二人便日日不间断运功疗伤,每日中至少有一至两个时辰在那泡满药材的泉水中抵掌相对,由任脉至督脉,由冲脉至带脉,依次将阿英闭塞的穴道一一冲破。 如此便不得不日夜相对,同食同睡,下人将一张软榻搬进了房中,颜玉央开始夜宿于此。阿英虽有不愿,但心知他为自己疗伤已是耗费心神,大损功力,便默不作声,任他去了。 只是她如今眼疾在身,行动不便,他却偏偏禀退了所有婢女仆从;她暗自记住屋中陈设位置,他却偏偏每日都命人重新摆放;她用膳时夹菜有难,他却偏偏让后厨顿顿都烹饪有刺有骨的精细饭食,逼得她不得不事事假手于他! 目下偏又受他恩惠,阿英虽火冒三丈,却不得发作,简直敢怒不敢言,前所未有的憋屈! 可她隐隐能察觉到他此举缘由,心中惶惶,不愿深究,强自将那种种不安与矛盾压制下去,对此闭口不言。 除此以外,两人竟意外的相安无事。在这远离尘世繁芜的荒山野岭,窗外是北风呼啸满天飞雪,屋内是泉水潺潺暖意融融,天地小得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常常是百无聊赖,他坐在案边读书阅信,她卧在窗畔听檐上落雪,簌簌雪声与纸上走笔唰唰声相和;他置琴膝上有一搭没一塔的拨弄琴弦,并不成调,她摆棋局左手与右手对弈盲下,下着下着,便忘了走到了哪里;他画了一副九九消寒图,她用指尖描摹着图上凹凸墨迹,心中默念着一九二九,期盼着九尽桃花开...... 昼夜时节失去了意义,有的便只是一场又一场或大或小的落雪。哪怕目不可视,她仍是不知悔改的贪恋着雪中之景,兀自走出房门,一步又一步用力踏踩在厚厚雪地上,听着鞋底与雪面相磨之声,耳边呼啸而过的北风之声,以及雪粒清脆打落在身后人所撑的油纸伞伞面之声。 一个不察,脚下一滑,她摔倒在地,正暗自懊恼间,便觉一只手揽在了她的肩上,用力将她扶了起来。而后那只手又伸过来,不由分说将她的手握在了掌中。 这一时一刻,她没有抽离。 他静默行走在前,她蹒跚跟随在后,不知要走去哪里,不知要走到何时,风雪中的这条路,仿佛长得漫无尽头。岁月在此间凝滞脚步,那些国仇家恨,那些生死恩怨,似乎都远去了。 第79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这是二人这些日子里难得和平的一段时光,仿佛水中月,镜中花,轻轻一碰,便碎了。 故而谁也未曾忍心将它触碰,便这般任它花晨月夕,任它浮云朝露。 如此七七四十九天,从小雪到大雪,及至冬至过后,阿英身上阻塞的穴道已被冲开了大半,余下穴道中最关键之处便是檀中了。 此穴在胸口正中,玉堂穴以下,中庭穴以上,俗称气海,乃是习武之人最紧要之罩门,亦是阿英最为伤重之大穴,必须一鼓作气将其突破,不容有失。 为此二人已是三日三夜连续不间断的运功,除去短暂的休息进食之隙,其余时间都在双掌相抵持续冲刺,希翼着尽快将这最后关卡冲破。可内家功法,最忌心浮气躁,故而不得不强自压抑着焦虑之心,徐徐图之,循序渐进。 . 月上中天,星子错落,夜,极深了。 香炉中忽明忽暗,案几上蜡炬成灰,二人此番运功已是整整四个时辰。 每每到将要放弃之时,便暗自鼓舞着,再撑一撑,再撑一撑便能突破了,若此时半途而废,非但是前功尽弃,更有真气反噬之险,他与她皆会有性命之忧。 氤氲热气熏蒸之中,阿英额头汗已成流,仍是闭目全神贯注,接引着颜玉央自掌心传来的热意在血脉中缓慢游走,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十九天下来,他们对对方运气功法已是了如指掌,彼此每一次呼吸心跳皆是丝丝入扣,他的内力逼进她的体内,不仅互不相斥,反而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她能清楚的感觉到那股炽热内劲一分为二,一股自唇下承浆穴而始,滑过颈间廉泉穴,在锁骨璇玑穴稍稍停滞,而后于胸口璇玑穴与华盖穴二处徘徊不定,反覆游移。 另一股从下盘会阴穴起,忽快忽慢,试探着向上,缓缓爬至小腹关元穴,充盈丹田之中,及至脐上水分穴,连冲建里、巨阙、鸠尾三穴,仍继续向上。 那内劲所过之处,无不酥麻入骨,暖意沁心。上下两股终是于胸骨中央膻中穴汇合,双管齐下,一遍遍冲击着那堵塞之狭,却又一遍遍被撞了回来,越挫越勇,越涌越凶,循环往复,不知疲惫。 如聚沙成塔,如水滴石穿,在最后大力一击之下,石破天惊,豁然开朗,膻中穴终是冲开了! 任督二脉自此畅通无阻,热意暖流畅快涌动,阿英不禁奋然一震,欣喜至极,几乎有热泪盈眶之冲动。 收授心神,她缓缓收功,平复呼吸,尚不及张口说话,便忽觉肩上一沉,竟是面前之人向前栽去,迳直倒在了她的身上。 而这一倒,又恰恰带落了她覆在双眸上的白绫。 她只觉眼前骤然一亮,下意识抬手一挡,待渐渐适应光线之后,才试探着慢慢睁开双眼,久违的缤纷色彩就这样相继映入眼帘。 她心中又惊又喜,又疑又惑,来不及深究为何突然复明,低头匆匆去查探颜玉央的情形。 只见他额上汗珠湿透鬓发,清俊面容苍白如玉,双目紧闭,薄唇紧抿,长眉深蹙,呼吸微薄,一派疲乏虚弱之态。 阿英心头一悸,此番为她疗伤,自是他费心费力,他的功法既是在那太阴寒泉中所修,日日泡于太阳温泉中必是大损于身。她这内伤固然是他所为,可二人走到如今这般地步,里子面子都已撕破,他何苦,何苦为她如此...... 他年纪轻轻,位高权重,前呼后拥,眼里总该是有些许轻狂傲气。可自她第一面见他起,便觉此人诸般少年意气早已被不知名的过往磋磨殆尽,眉宇间只剩对世间满满的厌恶与憎恨,如玉皮囊下一身戾气。故而心狠手辣,故而无情无义,故而视杀伐狠决视人命为儿戏。 可今时今日,他却又为何如今偏偏为她做到这般地步? 颜玉央,你究竟想从我身上图谋什么? 一滴汗,自他眉心滑落,沿着那挺直的鼻骨缓缓淌下,她忍不住伸手去拭。 他累极乏极,正闭目养神,昏昏欲睡,鼻尖一凉,仿如惊梦,下意识抬手一捉,而后掀眸看去。 于这电光火石一瞬间,她清清楚楚自他那朦胧缠绵的双眸中,望见了自己。 四目相接,十指相握,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一切的一切与昔日青海湖下水道中的生死相依恍然重叠,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终是清晰的看清了彼此。 池中温水起起伏伏,飘散的药材已被冲刷流走,两人仅着一层单薄中衣,被水打湿,紧贴肌肤,恍若无物。 她与他以极度亲密的姿势半拥在一处,汗水淋漓,目光纠缠,旖旎缱绻,有什么埋藏在冻土之深,万丈湖底的隐秘心绪,正在蠢蠢欲动。 佛曰,九十刹那为一念,一念中一刹那经九百生灭。便在这九百生灭中,红蜡烛芯轻爆灯花,鎏金薰炉将灭未灭,一阵似香非香的诡秘气息,若有若无的弥漫鼻端。 阿英只觉视线渐渐模糊,思绪渐渐混乱,最后的一丝清晰意识,便是那近在咫尺之人,倾身过来,重重吻住了她的唇。 心跳越来越响,身子越来越烫,眼前仿佛有铺天盖地回忆纷沓而至,又仿佛是茫茫大雪四野空无一物,耳边好似有金戈铁马万千悲鸣,又好似深山幽谷天地一片寂静。心底间蓦然涌上千种欢喜,万般悲伤,欢愉和痛苦交织,感激与憎恨并存,两相撕扯之中,她痛得不能呼吸,终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第80章 她的泪沾在了他的面颊,他的汗砸在了她的胸前,她的指甲划破了他的后背,他的粗喘喷薄在了她的耳际。 月儿倒影支离破碎,檐上寒鸦振翅高飞,有两条交尾的游鱼,在水中相濡以沫,纠纠缠缠。 窗外枝头红梅落雪,云雪初歇。 明日晨起,大抵会是一个晴天。 第39章 清晨,阿英似往常一般苏醒。 她自幼习武,日日早起练剑,风雨不阻,雷打不动,无论身在何处,总是会自然而然定时而起。 迷糊间只觉有软物划过面颊,带来些许痒意,叫她忍不住缓缓睁开双眼。 窗外新雪映朝阳,光亮刺目,适应片刻,才渐渐看清眼前之景。 房中融融暖意,她安然躺在锦帐软床之上,身侧有人同榻而卧,他仅着轻薄里衣,单手支在头边,撑起身子,胸前露出一片赤/裸的肌肤,正垂眸深深望向她,指尖轻柔的抚过她的腮边唇畔。 那双漆黑星眸温润而缱绻,叫她几乎陷落其中,一时分不清眼前是虚是实,是梦境还是妄念。 呆滞半晌,她缓缓坐起身子,翻身下地,刚一站起,便觉双腿酸软,险些又跌了回去。 她扶着床柱,瘫坐在脚床上,神色一片变幻莫测。 身后传来衣衫窸窣之声,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耳边传来低沉的嗓音: “不再歇息片刻?还是想洗漱用膳?我着人炖了汤品,还在炉上热着......” 阿英恍若未闻,她一把甩开了身旁之人,迳自冲到梳妆台跟前,微微掀开了颈间衣领,只见那肌肤之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红痕,如红梅落雪,朵朵皆是不堪。 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阿英脸上渐渐失去血色,惨白一片,半晌后她凝眸望向了那案几上的鎏金香炉。 掀开炉盖,里面雾气袅袅,香气幽幽,只见香丸,不见香灰,竟是一盏崭新的香炉。 她缓缓转身,声音冰冷至极: “之前所用的香炉呢?” “我已命人换过了。” “昨夜炉中燃的是何香?” “驱寒药香。” 不错,这段时日,她房中所燃的皆是那活血化瘀,驱寒暖身,助她疗伤的药香,但昨夜炉中所点的,偏偏不是! 忆及昨晚那充斥鼻翼间的诡秘气息,心头翻涌的悲喜交集,温泉中的肢体纠缠,阿英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她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厉声喝斥: “颜玉央!你混账!” 他竟在香中下那下作之药! 颜玉央闻言顿了顿,却并未否认,他拾起床边的外衫披在肩头,起身向她走来,淡淡道: “昨夜我亦身不由己,你且稍安勿躁,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话未说完,阿英已是忍无可忍,一掌向他劈去。 她真是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对她使这般卑鄙无耻的手段,什么相助疗伤,什么自耗功力,不过都是蜜里藏刀,她今日不将他千刀万剐,枉自为人! 她如今内伤并未痊愈,这一掌不过是悲愤之下勉强出手,力道并未多深厚。 然而颜玉央不躲不闪,胸前硬受她一掌之后,却是后退数步,踉跄着单膝跪倒在地,张口喷出大量紫黑血迹,将胸前素白衣衫尽数染色。 阿英一愣:“你受伤了?”颜玉央那本来白皙如玉的面容,此时惨淡灰败,毫无一丝血色,豆大的汗珠自他额间滚滚流下,他伸手用袖口擦去唇边的血迹,刚欲开口回答,便又有源源不断的乌血涌出。他身子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就此晕倒在地。 “公子!” 屋外传来杜衡的呼喊之声,他不顾礼数闯进门来,见此情形不由大惊失色,随即急急命下人将颜玉央抬出门去。 “他怎么了?你们要去哪里?” 阿英不住追问,杜衡此时心急如焚,只草草撂下了一句: “公子吩咐,你不可出此院落。” 说罢头也不回的就此离去。 阿英追出了房间,却是在院中被乍然出现的两个人拦住了去路。 高挑一人阴森不语,矮胖一人似笑非笑: “世子有命,夫人还是请回罢。” 正是那雪岭怪佛,鬼菩萨与笑弥勒。 阿英喝一声:“少挡路!我今日偏要和他算账不可!” 笑弥勒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颇为惋惜: “那我等就只能得罪了——”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人已从丈外跃身眼前,伸手成爪向阿英肩头抓去。 阿英侧身一闪,毫不犹豫反手相击,一掌直击笑弥勒面门。 二佛武功之高,阿英纵使不曾受伤之时也绝对不是对手,更不消说此时重伤未愈、手无寸铁之际,避其锋芒,或许还能游走上几招,然而她此时满腔怒火无处发泄,直接与其正面硬刚,俨然自寻死路。 笑弥勒受命自是不能伤其性命,可几招过后,却也被她激出了怒火,右手胸前一摆,铁念珠在握,便要痛下杀手—— “师弟!” 一抹鬼魅般的身影蹿上前来,出手架住了笑弥勒的招式,幽幽提醒道: “世子的命令你莫非忘了?” 笑弥勒不忿,将手中铁念珠捏得嘎吱作响,对阿英冷笑一声: “世子爷的吩咐,我等自然听命。小丫头,下次可仔细莫犯到你佛爷手里!” 第81章 阿英还欲纠缠,却是被那鬼菩萨闪电般出手点上了周身大穴,再也动弹不得。 随后阿英被鬼菩萨押回了房中,后者阴魂不散的杵在了她门口,不准她再踏出房门一步。 阿英踉跄着扑到床榻前,一口气提起撑到此时终是到了头,惊怒交加,心头绞痛,忍不住张口喷出了一滩血。 鲜红血迹印在月白帷帐上,何等触目惊心,房中婢女慌乱欲上前搀扶,却被阿英呵斥: “别碰我!” 她兀自想要起身,强自忍耐着身子的酸软不适,尝试了三次才终于费力翻身上了床。 她拚命告诉自己,此事根本不值一提,既落入敌手,便该料到有此下场,况且是他下药在先,你自身不由己。昔日大嫂孙红袖是如何坚持的?二嫂裘雁南此时又是如何隐忍的?阿英啊阿英,你难道要似这世间寻常女子一般要死要活不成?你受过那么多苦,遭过那么多难,不就是为忍辱负重,不就是为苟且偷生,以待大仇得报的那一天?今时今日的小小困苦又有何挺不过去? 之前求死,不过万般无奈,此时既活,便说什么也要咬牙撑下去。况且你已见到了希望,只需静待时机,脱困不过是指日可待之事! 强自说服自己放下了此事,可从方才心口便有的悸痛,并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转眼间她便疼得满头大汗,无法呼吸。 她本以为是方才和二佛动手,功行岔路,可这般疼法颇有股熟悉之感,似乎是......生死蛊! 尚来不及深思,她便被那股心上撕裂般的痛楚淹没,耳边似有侍女的惊呼,又似有人在房中进进出出,她已无暇理睬,那痛意之强烈,令她一度生出了濒死之错觉。 这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般煎熬了约莫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后,便又如潮水一般悄然退去,风平浪静,再无半丝痕迹。 阿英失神般躺在凌乱的床榻上,衣衫已被汗水湿透,浑身无力,连一呼一吸都觉得费劲至极。莫非,颜玉央刚刚性命危在旦夕? 所谓同生共死之事,听来何其玄虚,她曾一度以为是颜玉央伙同那爻女在诓她,可如今事实摆在眼前,容不得她不信。 她分明毫发无损,内外无伤,却无端心痛得险些撅死过去。难道从此以后,她当真与颜玉央性命相连不成? 方才她那一掌决计要不了他性命,观他之态,分明是受了极重的内伤。他吐的血中,乌黑泛紫,与她被他掌击后的模样相同,莫非他是自身功力反噬?可是因为她疗伤所致吗? 阿英心中一团乱麻,然而却并没有人能给她答案。 鬼菩萨一言不发死守门外,众婢女满头雾水毫不知情。 颜玉央自此未再露面,而阿英的生死蛊也未再发作。 院中的积雪融了又下,窗前的梅花谢了又开,二人明明身在咫尺,却又好似远在天涯。 第40章 七日之后,元日之前,侍女传话于阿英,世子吩咐下来,众人即日启程回府,不容有误。 小汤山一行两月,仿佛是武陵人误入桃花源,一场酣然大梦。 回燕京,入世子府,一切恍然如昔,却又似有什么已是悄然改变。 大管家阿不罕既死,二管家萨茉儿上位,总掌府中内外大小事宜,再无暇对阿英时刻盯梢,这让她不禁松了一口气。 但往日里伴在她左右的两名贴身婢女也不再见踪影,如欢之死,阿英心中隐有愧疚之情,却终究无可奈何,然而—— “如意呢?” 阿英不禁问道。 她在昏迷之时被带去九华山庄,如意不曾随行,但为何自她回府便再未见到她? 身旁婢女互视一眼,似乎有所畏惧,不敢直言。 阿英皱了皱眉,直接挑了最前面一个一等大丫鬟乌鲁质问: “如意究竟去了哪里?是谁不让你说?” 乌鲁苦着脸,吞吞吐吐道: “如意她、她不知为何得罪了阿笑姑娘,被阿笑姑娘给、给毒死了......” . 后山药圃,龙阿笑正戴着鹿皮手套拎着一把药锄蹲在地上,一边在如被狂风骤雨所袭击过般乱七八糟的药田中挑拣着,一边忿忿的嘟囔道: “死书呆,臭书呆,和世子哥哥一起欺负我!早知道当年就不把你从蛇窟中救起来,让你被蛇咬死!被蜘蛛缠死!被蝎子蛰死好了!混蛋杜衡......” 忽觉鬓边一凉,一条枯枝抵在了她颈边,有人冷声问道: “你为何要毒死如意?” 龙阿笑不禁翻了个白眼,不慌不忙站了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双手掐腰,好整以暇看向来人: “你有本事再上前一步啊,你信不信我直接将你化成脓水埋在我药田里做肥料!” 阿英目光充满戒备,她知这爻女使毒的本事出神入化,她若想杀人,只怕连手指都不用动,对方便死不瞑目了。 阿英放下了手中树枝,又问道:“我再问你一次,究竟为何要杀如意?” 据乌鲁所言,如意自她走后便称病告假,数日不见踪影,她原先是与姊妹如欢同房,如欢去后,她便独居房中,谁叫门也不应。侍女禀告了管家,萨茉儿带人撞破了屋门,进房一看,那如意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时了。 彼时她七孔流血,尸身上下一片黑青,死状可怖,不用想也知道出自府中谁手。这爻女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在世子府也不是第一次杀伤人命了,颜玉央对此向来视若无睹,故而此等小事,自然不必千里迢迢向九华山庄禀报。 第82章 “如意是谁啊?”龙阿笑不耐烦道,“怎地今天一个两个都来问我不相干的问题?” “如意是我身边那对双子婢女中的一人,”阿英定定望着她,“你可曾对她下毒?” 龙阿笑气得跺脚:“什么阿猫阿狗也配吃我的宝贝毒药?这药田连毁两次,我的百宝柜眼看就要见底了!” “七孔流血,尸身青紫,数日不朽,这不是你南疆爻寨的勾魂散又是哪个?” 龙阿笑一愣,嘀咕道:“原来是她呀......” 而后她俏脸一板,大声道:“谁叫她偷我的毒药,她活该!还害我被世子哥哥训斥,将我的药田又毁了一遍,死在勾魂散下是便宜她了!” 阿英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啊?”龙阿笑理直气壮的一问三不知,忿忿道,“今天一大早,世子哥哥就杀到药庐质问我,可曾丢了什么毒什么药。他还好意思问!上一次他带人来将我整个药田药庐都毁掉了,我哪理得清都丢了什么啊!不过......后来发现确实是有人盗走了一瓶金贵宝贝,世子哥哥便责备于我,又又把我刚种下幼苗给掀了!臭书呆竟然也不帮着我!大混蛋!” 龙阿笑踢了踢脚下的土,又狠狠地踩上了几脚,勉强出了口气,这才继续道:“我那药庐周围明明都布好了机关毒药,府中人早就不敢再接近,我还想是谁这样胆大包天不怕死,原来是这个什么如意......” 阿英心念一动,忍不住追问道:“你丢的是什么?” 龙阿笑在她身背的布袋子中掏啊掏,掏出了一只巴掌大小的青瓷细嘴瓶,抛了过来: “喏,就是这个。” 阿英反手接过一看,只见上面贴了一张红纸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丑字写道: 天下第一毒药 “这是七情六欲散。” 阿英打开瓶塞,里面已是空无一物,只有瓶壁上还残留星星点点白色粉末,散发着似香非香的淡淡诡秘之气,有隐隐熟悉之感,她只闻了一下便即刻塞上了瓶塞,再不敢多嗅。 阿英知晓如意擅制香,素日里大夫所开药香方子,皆由如意所制。恐怕是如意因如欢之死怀恨在心,彼时府中侍卫丫鬟几乎全被杖责,一片兵荒马乱,她趁机从龙阿笑的药庐偷出了毒药,暗中将药粉混在了熏香药丸中,伺机报复。谁料那被爻女写着“天下第一毒药”的并非是穿肠毒药,而是......如意非但不曾害死仇人,反而自己还中了药庐内所布下的勾魂散,一命呜呼了。 只是不知,如意想毒的究竟是她,还是颜玉央。 但无论如何,她也不算全然失败了。 真真是阴差阳错,鲁鱼亥豕,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阿英惨淡一笑,转身欲走,却被龙阿笑叫住了: “喂,你怎地还有闲心来找我,此时你不应当躲在房里哭鼻子吗?” “我为何要哭?” “因为世子哥哥不要你啦呀!”龙阿笑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邪恶的小虎牙,“今日新夫人进府,还是一次两位,你们汉人都说,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你这旧人不应该躲在房里哭才是吗?”虽然她也不喜欢什么新夫人,但眼前此人害她药圃毁了两次,偏还不能将她毒死,真真是太讨厌了! 阿英浑身一震:“你是说,今日颜玉央娶亲?” “当然了,这可是太后赐婚,冀国公府单五小姐与单七小姐一同进门,二女共侍一夫。嘿嘿,想必今夜世子哥哥会很忙很忙,根本没空理你了呢!你快快回房哭去吧!” . 暮色四合,吉时将至,依稀能听见远处飘来喜乐之声,那迎亲的队伍此时想必已到了世子府。 怪不得了,今日府中一片张灯结彩,披绸挂缎,上下忙碌一片,喜气盎然,阿英还当是元日新年之喜,未曾料到竟是双喜临门,不,当是三喜才对。原来萨茉儿这些时日便是在府中筹备此事,原来颜玉央匆忙间命人赶回府中也是为此事。 北燕贵族婚丧嫁娶之礼亦效仿南宋,花轿进门,喜客拦门,阴阳先生唱喏,媒人扶轿,执花撒谷豆,跨马鞍坐富贵,参拜礼挑盖头,而后便是合髻合卺撒帐圆房。 众婢女仆从皆在前厅忙碌,后宅一片冷清清,唯余那檐下红花灯孤零零的亮着。 阿英面无表情走在这一片阴冷寂静之中,只觉自己仿佛是阴曹地府逃至人间一孤魂野鬼。 方才她强自镇定从药圃离开,可心中愤怒憎恨却是愈演愈烈。 她就像是一个傻子,被蒙在其中,唬得团团转。 她自家破人亡身陷囹圄,他却金玉满堂洞房花烛,她自身心皆残狼狈不堪,他却春风得意坐享齐人之福。他父兄叔伯侵她家国,占她故土,杀她至亲,如今又囚禁她,威胁她,折磨她,千方百计将她羞辱。偏偏她逃不得,死不得,杀不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凭什么他却能这般逍遥自在视若无睹? 颜玉央,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阿英心中杀意四起,只恨不得手持利剑冲到前庭大开杀戒,血贱喜堂,拼得个同归于尽,将那贼人毙于剑下,大不了玉石俱焚鱼死网破! 恨到了极致,只觉胸腔都在隐隐作痛。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若梅轩,她满腔怒意,一脚狠狠踹开了房门,只见房中一人背对屋门负手而立,闻声转过身来。 第83章 他一身大红喜袍,金冠束发,面如良玉,眸若点漆,丰神俊朗,玉树芝兰,不是今夜那小登科的新郎倌还是哪个? 千般愤恨万般怒意瞬间凝滞,阿英呼吸微窒,驻足愣怔,脑海一片空白。 四目相接,万语千言,千回百转,一刹那也是沧海桑田。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你为何在此?” “你去了哪里?” 第41章 颜玉央一撩袍脚,在桌前坐了下来,淡淡道: “良辰吉时,春宵苦短,我不在此处,又在何处?” 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得遇这人生四大之喜,绕是颜玉央这般冷心冷肺的人都叫这大红喜服衬出了几分玉面桃花,神采飞扬。 “你的身子好了?” 阿英愣了愣,而后很快阴沉下脸色,冷声道:“自该是在前堂迎亲催妆,参拜天地尊亲,大喜之日,如此冷落新人,可是君子所为?” “不过是一场逢场作戏,自有杜衡假扮我出面周璇。”颜玉央抬眸瞥向她,“你在意?” “与我何干?”阿英冷笑,“我只盼你乐极生悲,喜事变丧事才好。” 颜玉央闻言非但未怒,反而轻声笑了,他就这样含笑望着她,不言不语,却仿佛将她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看透了一般。 二人数日未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然而上次尚是在小汤山九华山庄中,以那般不堪的混乱而收场,阿英只觉心头涌上一股无法启齿的羞耻之感,不亚于赤身裸体站在当下,忍不住转身出门,想要尽快逃离此地,逃离他的目光。 不一样了,自九华山庄那夜之后,他于她再也不一样了。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她都不想再见到他了。 然而待离门边不到三步之遥时,但觉一阵疾风袭来,眼前两扇雕花门板砰的一声被紧紧关闭,身后之人眨眼间已抢在了她前头,她便好似投怀送抱一般直直撞进了他的怀中。 阿英恼羞成怒,直接出掌切他面门,颜玉央不慌不忙一手挡住了来袭的这一招,另一手抓住了阿英腕间的紫金锁链。他制住她的手脚,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进了里间,拨开雀羽帐幔,眼前之景令阿英又是一愣。 她终于明白他所谓的“良辰及时,洞房花烛”是何意了。 只见她离开时尚且一切如常的房间,此时已是天翻地覆,陈设统统变换,梳妆台,菱花镜,檀木桌,象牙床,全部簇然一新,赤色锦缎自屋顶垂落,鲜红的毡毯铺了一地,床铺上堆着鸳鸯戏水锦绣衾,桌案上插着雕花双喜龙凤烛。入目皆是红,红得刺目,红得耀眼,红得如火如荼,红得一片粉饰太平花好月圆! 颜玉央迳自走到了房中那小叶紫檀八仙桌前,将她放了上去,精工刺绣的桌幔上盛开了大朵大朵的并蒂莲花,赤红似火,阿英身子刚一触及,便仿佛被灼伤一般轻颤了颤。 “你这是何意?” “你既见过龙阿笑,便该知晓那夜原委了。” 阿英心尖一颤,面上强自镇定,扭过头去硬梆梆道: “休得再提,你我神志不清,身不由己,自当无事发生罢。” 颜玉央淡淡开口:“然事已至此,已没有回旋余地,你嫁不成裴昀,亦做不得裴家儿媳了。” “与你无关!” 颜玉央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道: “我将你的锁链解开,将你的伤病养好,将那卖身契烧毁,将千军破归还,亦将裴侯夫妇遗骨风光大葬。” “你我莫再斗了。” 阿英闻言愣怔,只觉有巨大的荒谬涌上来: “斗?你以为我在和你斗吗?若非是你,若非是你父兄叔伯,我又怎么会沦落到今日这地步?你此刻大发慈悲,赦免与我,我该对你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不成?” 她狠下心肠,厉声道:“颜玉央,你不必惺惺作态,虚情假意了,你不过是想从我口中得知裴昀下落罢!” 是了,必定是如此!他必定是为了裴昀才突然这般示好,如此软硬兼施,恩威并济,除了诱她吐露出裴昀的踪迹,还能为何?这不正是他留她一命至今的唯一理由吗! 然而下一瞬,她便听他一字一顿缓缓说道: “我从未将你身在世子府之事透露出去。” 阿英凝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 当初是谁说要用她和千军破逼裴昀现身?是谁说三月为期让她给颜琤陪葬?如今三月之期不知过去了多久,他何曾还记得当日之言? 她从不担心裴昀为她自投罗网,甚至一直期盼着碧波寨亦或春秋谷中人得知她落在颜玉央手中,会前来相救。然而如今他却偏偏又说,他根本不曾对外宣称裴四郎的未婚妻在世子府,如此自相矛盾,那岂非意味着....... 颜玉央似看穿了阿英眸中惊疑之情,顺着她所思所想,意味深长道: “我从一开始便不在意裴昀是否会现身。” 或者说,他根本不希望裴昀会找到她。 阿英此时内心一片混乱,强自维持冷静,艰难吐出了几个字: “你究竟,想要什么?” 你不要千军破,不要我的命,不要报复裴昀,不要羞辱裴家,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已经潦倒至此,一无所有了,我的自由,我的尊严,我的骨气,我的清白,我的名节,全部被你践踏得一干二净,你究竟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第84章 他不语,只深深的望着她,可那答案已是呼之欲出。 她无数次从这双眼眸中望见过自己,却都没有今天这般无所顾忌的缱绻。 他开口,声音是罕见的轻柔中,轻柔中甚至带着恳切。 “莫再和我斗了。” 他已是厌倦了。 这些年来,他摒七情,绝六欲,不惜命,不求生,心知落不得一个善终。 少时颠沛坎坷,他早不稀罕人间烟火,所谓两情相悦,所谓岁月静好,今日那喜宴不过是一个明晃晃的交易,一场可笑的骗局,他连敷衍都不屑。 而在那高朋满座,喜乐震天,花轿盈门之时,他突然有那样一个瞬间,希翼那花轿中,盖头下,着凤冠霞帔嫁给他的人,是她。 那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念头,却越演愈烈,如燎原之火,将他整个人都烧了起来。原先总想着大不了同她这般僵持耗下去,十年八年一辈子,给二人身上种下生死蛊之时,他已料到了彼此结局,不外乎是她死于蛊,他死于她,生死同葬,黄泉为伴,也算圆满。 可尝过那一夜鱼水之欢,经过那几日浮生若梦,他开始贪恋。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她与他是否能有那么一时片刻,如在九华山庄,如在日月山中一般,相安无事,花好月圆? . “龙阿笑难道没告诉你,那‘七情六欲散’是何物吗?” “左右是叫人迷失心智的下作药物是了!” “不,那药可叫人丧失意识,却不可迷失心智,反而是将心底里隐匿的七情六欲激发而出。” 他捏着她的下颌,将她的脸转了回来,逼她看向自己,低声道: “那夜你我虽是身不由己,却不是情非得已。” 阿英如遭雷击,此言似乎将她一直以来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的借口统统戳破了,如比干失心,混沌生口,从此万劫不复。 那夜明明是他阴谋算计,他不择手段,她是逼不得已,无可奈何,故而她坦坦荡荡,她无愧于心。 可倘若,她是心甘情愿的呢? “我、我.......” 猝不及防间,一个吻轻柔落在眉心,而后又贴在唇上,她只觉得唇上一片温热,被他不轻不重的咬了一下。 “英英,你心里有我。” 阿英浑身一震,心中酸涩难当,终是忍不住闭上双目,任泪水缓缓而下。 这些时日她心中的恨意从未消散过一分半寸,可直至此时此刻,终有些许隐藏在恨意下的悲伤和悸动,如山岚的风,如晨间的雾,如指间的沙,再抑制不住般,丝丝缕缕溢散开来。 这令她惶恐,令她慌乱,令她无所适从,令她不知所措。 不该如此,她与他不该如此,二人之间除了你死我活的怨恨,什么都不该有,什么都不能有。 谩骂,厮杀,羞辱,伤害,是彼此之间最后一层体面,撕开之后,便统统都是狼狈不堪,他为何偏偏要揭穿! 然而他不揭穿,她便从来不知吗? 阿英啊阿英,你扪心自问,这些时日你当真是阶下之囚吗? 这世间上有哪个囚徒如你这般锦衣玉食,高床软枕,这般奴仆成群,前呼后拥?府中从上到下,哪个不是待你礼遇有加,勿敢伤及,背后是受谁人的命令,你当真不明白吗? 三年前你重伤之下,饶是有着四师伯寸步不离的照料调理,仍是反反覆覆两年多才养好。此番伤病比之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之所以不到半年痊愈,连肩上贯穿箭伤都没留下病根,还不是那千金难求的人参灵芝熊胆鹿茸流水似的取来,叫你饮水吃饭一般用下,你当真装作不知吗? 更不必说,他是如何强硬的回护于你,在颜泰乔面前,在颜泰临面前,在寿客苑,在定南王府,倘若你当真落到这些人手中,下场比照如今定然更惨上十倍百倍不止,你当真想不通吗? 阿英啊阿英,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地步? 但见颜玉央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枚温润玉梳,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粒莹洁水精珠,珠内各有几道细微裂痕,不甚剔透,可见曾历经磨难,际遇坎坷。 阿英呼吸一滞:“这是——” 这分明是当初在日月山石室中,那柄做钥匙开启壁画石门的玉梳,当时情形万分危机,她以为这玉梳留在石壁之上,与石室一同化作废墟了,没想到竟是被他而得,留在身边这样久。 颜玉央摩挲几下手中玉梳,低声道: “日月山中,西海湖畔,我不想当做是一场梦。” 往事一幕幕掠过心头,旧日回忆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可是,又如何呢?” 她苦笑了一下,是又如何呢? 她是何人,他又是何人?倘若她心中有他一分,岂不是连猪狗都不如? 即便当年白寒尔同灵州公主乃是两情相悦,公主不曾投河自尽,白寒尔欺骗西夏国主,侵吞李氏宝藏,二人国仇家恨,也不可能善终。 他轻轻擦去她面上的泪水,指尖拂过她通红的眼角,将那玉梳插在她的发间: “你不是想报仇吗?你不是想杀我吗?那么留下来,留在我身边,你才有机会要我的命,你才有机会和我同归于尽,你说是不是?” 明明是这般残忍血腥的话,他却是说得极尽诱惑之能,叫阿英一时间不禁痴了。 第85章 大丈夫能屈能伸,勾践尚且卧薪尝胆,她又为何不能忍辱偷生,曲意逢迎?他开口了,他示弱了,他露出破绽了,他亮出底牌了,她便该趁机顺水推舟,阳奉阴违才是。本就是她受制于人,权宜之计,她是为忠孝节义,为家国大局,谁又能说她什么呢? 耳边那声音仍是在不停地蛊惑道: “无人会知你身在何处,亦无人会知你做过什么,你我各取所需,这样不好吗?” 是啊,这塞北燕云地,大宅深院中,谁又能知晓她是谁,谁又能知晓九华山庄温泉池里像牙床帐中那场隐秘情/事,曾叫做两情相悦?他要她,而她要他的命,如此不好吗? 她似是陷入了无穷迷障,漫山遍野堆砌着金粉浮华,将她从头到脚的淹没,方寸已乱,灵台晦暗,她浮浮沉沉,辨不清东西南北。 阿英就这样如失了魂般,被颜玉央抱上了床榻。 合髻结发,掷盏大吉,撒帐交杯,有辛辣甘甜的酒,自他口中被哺入她口,鸳鸯锦衾,红绡帐暖,真仿佛是就此共结连理一般。 衣衫件件而褪,体温渐渐升高,缠绵亲吻落下,龙凤喜烛蜡炬成泪。 人在牢笼中关得久了,是否会真得变成金丝雀?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原来所为熬鹰不过是下下之策,咬牙撑过去了,大不了是人鹰俱亡。而可怕的往往是恩威并施,软硬相济,叫这一颗心大悲大喜,沉浮起落,把鹰熬成了雀,将鸿鹄也变燕鸟。 你敢说温泉水暖异香浮动你没有丁点意乱情迷?你敢说听闻龙阿笑道明如意下毒始末你没有丝毫释然侥幸?你敢说得知今夜世子府双喜临门你不曾愤怒在意,推开门见到那人的那一瞬间你不曾欣喜动容? 凡夫俗子,七情六欲啊...... 阿英心中一片清明,却又一片糊涂,身子上欢愉缠绵,脑海中却是冷眼旁观。 她抬眸望向不远处红木梳妆台上,菡萏菱花镜中的自己,那眉梢眼角的软弱媚态,面目全非的几乎让她认不出来,她为何会变成这副模样? 到那紧要之处,身上人动作微顿,抚上她的脸颊,吻上她的唇畔,低声唤回她的心神,诱着她,哄着她: “英英,看着我,我是谁?你看清我是谁?” 是啊,他是谁,她又是谁?那临安城里塞北边关意气风发的儿女,不过是那燕京世子府一小小姬妾所做的幻梦吗?究竟是周公梦蝶,还是蝶梦周公? 颜玉央是谁,玉公子是谁,阿英是谁,英英是谁? 你心底里最该念念不忘的名字又是谁?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冰壶玉尺,沧浪濯缨。吾儿切记,人生在世,当为君子,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照汗青! 这脑海中的声音,便如一束耀光穿透阴霾大雾,将在悬崖之下无限坠落的阿英沉稳托了起来。 心中激荡,血脉沸腾,五脏六腑皆为之颤动,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嘶哑着嗓音喊出了那两个字: “裴昀——” 刹那蜡尽烛灭,云销雨霁,旖旎散尽,天塌地陷,而她重获新生。 她满头大汗,力竭般跌回床上,闭目淡淡一笑,笑中透着一丝痛快与释然。 她非笼中鸟,亦非掌中雀,永远也不会是。 第42章 “大喜之日,连夜上门问诊,在下这还是头一遭遇见。” 救必应带着弟子背着药囊进了门,叹了口气: “世子人呢?” 杜衡赔笑回道:“公子无事,此番还是之前那位姑娘。” “哦?可是内伤反覆了?” “这......大抵不是,但是突然晕厥,不知缘由......” 杜衡吞吞吐吐,他可是当真不知缘由。今晚公子不踏入新房,在若梅轩过夜乃是意料之中之事,以往常经验来看,就是上演了十八般武艺也不意外。但这回事情与前两次都不同,听门外守夜的婢女说一切本来是颇为顺当的,谁料突然就又闹翻了,而后一个莫名晕倒,一个阴沉着张脸命他去请大夫,当真令人捉摸不透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救必应毕竟见过人世百态不足为奇,也没多问,只按部就班看诊。床上之人闭目躺在床榻之上,面色如常,呼吸平稳,便如沉沉睡去了一般,分外安详。 搭脉片刻,救必应收回手,淡淡道:“这位姑娘内伤已是大好,此番乃是郁结于心,气走岔道,一时撅了过去,稍加艾灸药熏舒筋活血便可无碍。” 杜衡不禁松了口气:“有劳神医了。” 救必应颔首,一边命弟子准备,一边对他道:“此举须得宽衣,请杜公子先在外稍后片刻。” 杜衡拱手道:“好,那我与......便在门外静候了。” 说着他不动神色的瞥了一眼外间。 救必应顿时了然,心中不禁感叹,果然还是嘴硬心软...... 杜衡等人相继退下,救必应身边那蓝衣弟子点燃艾草火筒,房中顿时弥漫开一股苦涩焦气。 救必应并未急着为阿英施针,只是捏开她下颌,将一粒解毒药丸塞进她口中,轻抚喉间助她下咽。 不多时,留守伺候的四名婢女头晕眼花,相继倒地,沉沉睡去,一时间屋内清醒站立的只剩救必应与弟子二人。 蓝衣弟子将四女搬至墙角或屏风侧,做出小憩假象,而救必应捏起一根银针在阿英人中处施去,片刻后,针下人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双眼。 第86章 阿英望向眼前之人,面露复杂之色,心中百感交集,开口之时,声音不禁带了三分哽咽: “四师伯......” 救必应眉宇间亦是饱含慈爱,他伸手摸了摸阿英发顶,怜惜道,“孩子你受苦了。” 千金手救必应,师出蜀中春秋谷,乃是秦碧箫膝下四弟子,尤擅岐黄之术,少时行走江湖,立志悬壶济世,多年来谨守门规,不曾向外人透露过师门只字片语。 乍见亲人,阿英且悲且喜,便有千般委屈,万般苦涩涌上心头,强自忍耐着泪水,讷讷道:“之前我在半梦半醒间依稀看见了四师伯,还疑心是梦境,没想到确是真的。” 救必应叹道:“我与世子已相识十多年了,但他性情冷傲,若是我开口央他放你,怕是不成,唯恐适得其反,我便未言明与你的关系,一直想法设法等候再见你一面的机会。倒是孩子你,之前三师兄还道你出谷去太华山为宁掌门吊唁,却为何落身此地?” 两月前那颜玉央风风火火派人将他催来世子府救人,救必应如何也未想到床上所躺,那一脚都踏进鬼门关了的垂死之人,正是他的小师侄。彼时她脸上那副人/皮面具,还是当年他亲眼见三师兄曲墨做来送给阿英做生辰之礼呢。 “此事,说来话长。”阿英艰难道。 其中种种阴差阳错,此时不便细讲,她长话短说,只道是因为夺回千军破之故,这才掉进了颜玉央本为引裴昀上钩而设下的陷阱中。 “这却是,太难为你了......” 救必应摇头叹息,他自是知晓阿英与裴家与靖南王府之牵连,故而更是明白阿英此番受了多大了苦,心中疼惜更甚。 “事已至此,不必深究了。”阿英苦笑道,“四师伯,我如今武功尚未恢复,你快想办法助我一臂之力罢。” 其实阿英方才真切见到救必应的那一刻,这些时日提心吊胆孤立无援的煎熬就已统统放下了。她自幼在春秋谷长大,不自觉便将众位师长奉若神明。她始终深信若非他们淡泊名利山野闲居,一旦出世必定能在江湖中激起千层巨浪。 就如小师公曾戏言一般,这几人能文能武,医星占卜,进可攻城掠地,退可安邦治国,得此五人,足以一争天下,又何况此时此刻区区一世子府? 救必应回她道:“不必担心,师伯此番正是为救你而来。况且我非独身前来,你且看此人是谁——” 阿英顺着救必应的示意,向他身后那蓝衣弟子看去。 此人自进门便弯腰塌背,低首垂目,而今终是挺胸抬头,擦去面上易容,露出风流倜傥的眉目: “四年不见,别来无恙。” 阿英定定望了他片刻,颇有隔世之恍然,轻轻一笑,五味杂陈: “不是别来无恙,却是别来多事,你应当是再清楚不过了。” 此人正是定南王府晚宴上,那三言两句解了陈侍郎僵局的大宋和亲副使——谢岑! 谢岑,字疏朗,姑苏人士,曾是东宫太子宾客,与太子赵韧既为君臣又是知己。昔日临安城中,谢岑、赵韧、阿英与裴家三郎裴显,几人少年相识,意气相投,纵马游街,肝胆相照,好不快活。 四年前,谢岑椿庭亡故,丁忧去职,回乡守孝。不久北伐战起,阿英随候府诸人奔赴沙场,征战一年有余,而后便是开封大败,赵韧被俘,裴家下罪,三郎裴显御前杖毙,四郎裴昀刺配崖山,鹞子岭生死未卜。 众人天各一方,风流云散,一转眼,竟是过去了这许多年。 当年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 谢岑亦是心中感概,幽幽一叹: “我本以为你也亡故,却不想那夜定南王府乍遇,而你竟是......这副模样。” 他上下打量阿英,露出些许戏谑之色。 二人虽然相交多年,但性情不合,多少有些龃龉,阿英知他所想,不由脸色红白交织,用衣衫将紫金锁盖了盖,冷声道: “你眼里就只有这些个无谓之事?我舍命给你搭了戏台,你倒唱是没唱下去?” 夙昔他亦见过她和着琴曲舞梅花剑法,当日晚宴之上,她提及《玉妃引》而他接了茬,她便心知他是认出她了。阿英相信那纥石烈一死,哪怕她当场毙命,他也能知她深意,趁机挑拨离间,颠倒黑白,把燕廷二王相争的这潭池水搅得更浑几分。 谢岑似笑非笑:“你倒是下了招不要命险棋,可惜你被那世子当庭救走,正旦不在,我这袍带丑委实孤掌难鸣。况且燕廷这场戏起转承合,唱得火热,已是用不了我再煽风点火了。” 上月初定南王颜泰康弹劾颜泰临不成,擅自指使学士改动诏书,遭左丞相单衍昌揭发,燕帝大怒,遂将定南王削去兵权,贬至太原府领行台尚书省事。虽在颜泰康甫一离京,燕帝便即刻反悔,派人将其召回,官复原职,然君臣兄弟之间嫌隙已生,日后必生祸端。 对谢岑所言,阿英不疑有他,她清楚此人本事,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即便身为异国使臣,这两个月时间也足够他在燕廷官场中结交个遍了。 “你为何会与我四师伯一同前来?”救必应道:“我与谢公子早年于江南有过一面之缘。” “普天之下有几人没受过救神医的恩惠?我派人监视世子府数日,得知神医上府出诊,便寻上神医想请他相助混进世子府,未曾料到你竟是神医的师侄。”谢岑顿了顿,又道,“不过,我早便知晓你在燕京了,送嫁队伍前脚刚进城下榻,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你猜是谁?” 第87章 阿英心念一动,冲口而出道:“卓航!” “不错。”谢岑点头,“他带人寻着你留下的暗号一路北上,却失去了你的踪影,已在燕京徘徊数月了。和亲使团一入京,他便找上我来,亮明身份,商量对策。” 是了,当初盗枪那一行人几乎皆已身死,航二哥自是猜不到她在那颜玉央手中,难为他为追寻她下落奔波至今。 阿英颇为愧疚,却也后知后觉发现,若非那颜玉央突然将她带离京去了小汤山两月有余,恐怕谢岑与四师伯早已联络上了自己,虽然此行治好了她的内伤,却也是横生枝节,平添纠葛...... 当真是一场孽债啊,阿英不禁心中苦笑。 救必应安抚她道:“孩子你不必担心,世子府虽戒备森严,但你若想立即离开,师伯自是有法子。” “我当然知晓四师伯本事,其实这段时日我也不是全然没有逃脱之隙,只是我现下还不能走。”阿英惨淡一笑,低声道,“和千军破一同落在了那颜玉央手里,还有侯爷夫妇的尸骨。” 枪乃死物,固然可弃,但她就算拼去这条性命不要,也决不能叫二人遗骨被毁! 谢救二人闻言皆是一愣,面面相觑。 阿英察觉有异,不禁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谢岑叹道:“许是你被幽禁已久,不知此事。年前燕主已圣旨昭告天下,派人于黄河畔寻到了裴侯夫妇的遗骨与宝枪千军破,应靖南王所奏,感其忠勇仁义,追封裴侯为‘豫王’,将其与夫人风光厚葬,千军破亦随葬。” “豫王?”阿英闻言勃然大怒,“豫州乃大宋昔日京畿所在,燕帝如此封赏,不正是做实裴侯通敌叛国,不臣之心?如此岂非陷裴家于万劫不复?” “不错,这正是燕廷挑拨离间之计,既假作仁善美名,又敲打大宋将领不敢再生主战之心,当真是歹毒!” “颜泰临!” 阿英在心中将这一笔狠狠的记在了此人头上,日后她必定要他千百倍奉还! 救必应宽慰她道:“事已至此,至少暂时不必再担心燕人将侯爷夫妇的尸骨糟蹋,至于其他,便待日后从长计议罢。” 阿英岂不明白其中道理,当下只能强自忍耐住愤恨之情,至少颜玉央以此挟持自己的最大筹码,却是不复存在了。 “纵是如此,却还是要你在世子府再委屈一段时日,”谢岑意味深长道,“既然你如今已身在囹圄,正好可以趁机做个内应,你我里应外合,方便下一步行事。” 阿英稍稍平复心绪,问道:“你有何目的?” 对谢岑说出此话,阿英并不惊讶,反而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释然。她早料到以他行事作风,断然不会千里迢迢来做这劳什子和亲使,必是有所图谋。 谢岑顿了顿,沉声问道:“你可有听闻太子近况?” 阿英闻言心中一颤,静默片刻,点了点头,轻声道: “我知道。” 赵氏子嗣稀薄,当今官家赵淮乃是先帝过继之子,少时继位,仍由太后垂帘听政,把持朝政多年,而立之年才真正掌权,便养成了懦弱反覆之心性,听信谗言,宠幸佞臣,不思进取,只求安稳度日,致使朝野上下一片乌烟瘴气。 幸而其独子赵韧乃是一道清流,太子少年神童,饱读诗书,有日记万言,过目不忘之本领。兼之温文尔雅,宅心仁厚,礼贤下士,更是有雄心壮志,北定中原,收复河山,乃是朝中为数不多的主战一派。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年少之誓,言犹在耳,发愿之人,却是面目全非。 议和之后,太子归朝,竟是性情大变,整日躲在府中花天酒地,醉生梦死,不问世事,如同废人。 自北伐战败,武威候府没落,主战一派几乎被全盘清洗,官家称病不朝,朝政大权一夕落在了首相韩斋溪之手。而太子非但不以为忤,反而对韩斋溪礼遇有加,万事以他马首是瞻,致使那韩斋溪在朝堂独揽大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照昔日蔡相公秦相公有过之而无不及。 外有强敌环饲,内有奸臣当道,目下大宋当真是内忧外患,江山飘零矣。 谢岑缓缓道:“你我与太子乃是少年之交,相识多年,他的为人你再清楚不过。即便突逢大难,性情有变,又如何能像这般换了一个人一样,难道你不觉这其中有蹊跷之处吗?” “我自然有所怀疑,可是眼见为实,我不得不信。”阿英面露苦涩,“去年年初,我冒险回了一趟临安,却险些,命丧太子手......” 第43章 当年阿英重伤,回春秋谷休养兼之守孝,期间日夜苦思如何报仇如何为裴家洗刷冤屈,甚至一度谋划北上营救太子,奈何势单力薄,终究不了了之。议和之后,太子回朝,她便再也忍耐不住,哪怕彼时赵韧性情大变的传闻已有所流出,她仍是义无反顾的潜回临安,暗中联络对方。一则,她猜测这也许是赵韧韬光养晦卧薪尝胆之计,二则,如今朝堂内外,便只有太子能为裴府翻案脱罪,她必须冒险一博。 谁料赵韧面上对她假意敷衍,背地里却布下了天罗地网,请君入瓮,誓要将她置之死地。而那铺天盖地黑衣人的武功招式,与昔日埋伏鹞子岭灭口的杀手何其相似。 若非阿英临出谷时,得二师伯张月鹿占了一卦,“故人反目,防人之心不可无”,一念之差,没喝赵韧亲手为她斟的那杯毒酒,否则她怕是早已当场命丧了。 第88章 逃出生天之际,她忍不住回头而望,正看见了太子眼中那掩饰不住的恶毒恨意。 那一刻,阿英才明白,赵韧,这位昔日挚友,年少之交,是真的想要她的命。 听罢阿英讲述,谢岑不住摇头,扔下了四个字: “大错特错!” “错在何处?”“即便太子当真变了性情,他要做的,也绝不会是要你性命。”谢岑意味深长道。 阿英皱了皱眉:“此话何解?” 而谢岑对此并不多言,兀自道:“北伐之时,我家逢变故,委实自顾不暇。得知太子归来后,我便即刻摆脱一切,赶回临安。起初,我亦觉得太子乃是遭逢打击,一蹶不振,不住想方设法规劝激励,非但无果,反而触怒太子,被他罢官免职,驱出东宫。” 说到此谢岑不禁自嘲一笑:“我自诩雄才大略,半生抱负皆系太子之身,谁料人算不及天算,落下了人心善变,心灰意冷之际,不由萌生打道回府,退隐之心。方此时,却被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了上来。” “是谁?” “程素宜。” 阿英一愣:“太子妃殿下?” 程素宜,乃是太傅程坚之女,亦是太子结发之妻。而程坚先生是赵韧的授业恩师,两朝肱骨,一代仁臣,为人清廉,刚正不阿。其女不堕乃父之风,贞良淑德,才气斐然,与太子成婚四载,相敬如宾,一对贤伉俪也。 “正是,”谢岑颔首,“彼时她被人暗中监视,也是费尽千方百计才得脱身来见我一面。她与我促膝长谈,字字肺腑,道明了一个她亦不敢置信的猜测。”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缓缓道:“如今的东宫太子赵韧,十九八/九是个桃代李僵的冒牌货。” 此言一出,阿英与救必应皆是大惊。 谢岑深深望了救必应一眼:“此事事关重大,还望神医能够守口如瓶。” 救必应苦笑道:“自当如此。” 谢岑能当他之面说出此等机密之事,固然有对他信任之由,却又何尝不是将他也拉进局中,他本不愿多理朝堂俗事,只为救阿英而来,如今却是不得再独善其身了。 阿英此时已是一头雾水,满心疑问不知从何问起:“冒牌货?两国释放人质,何等郑重之事,怎会从中出错?天下间又怎会有两个一模一样之人?难道临安朝野上下竟无一人瞧出纰漏吗?” “天下间或许人有相似,不足为奇,但若连举手投足,仪态语气都一模一样,着实是煎水作冰了。”谢岑慢条斯理道,“初时我并未瞧出破绽,也质疑过太子妃之话,但她毕竟是太子枕边之人,所见所闻,所知所感,自是与外人不同。她与我详谈两个时辰有余,终是将我说服,但此中细枝末节,便不足与第三人道也了。” 阿英了然,那便大约是闺阁私密了,谢岑讳莫如深亦是为保全太子妃名节。但谢岑是何等机敏狡诈之人,程素宜既能说服于他,想必是证据确凿了。 救必应惋惜:“可惜我不曾见过太子其人,否则便可前去辨别一番真假了。” 阿英知师伯此言非虚,医者眼中之人,自与旁人不同,五官声色迷乱人心,肌理骨骼却不能作假,是否同一个人,救必应必是一望即知。 “太子妃此举委实是......深明大义。”阿英不禁叹道。 若此事为真,那程素宜不正是与那假太子同床共枕,日夜相对?可她宁拼著名节清白不要,也要向谢岑道明一切,揭露真相,是何等的正直无畏! 谢岑淡淡道:“有其父必有其女,两年前程大人因不忿韩相当政,朝堂结党营私之乱象,一怒之下辞官回乡。太子妃孤立无援,走投无路,不惜在我面前发誓以死明鉴,求我将此事彻查清楚。” “若是普天之下寻一相似之人,费心调教,亦或是有一易容换形的绝顶高手,模仿得惟妙惟肖,也并非不可行。”阿英沉吟道,“太子自被俘至释放,在燕京被囚两年有余,这段时日足够安排妥当,偷龙转凤了,此事八成是北燕所为。” 昔日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掳北上,至死未归,此番议和燕廷轻易将太子释放,本就颇为蹊跷。而若真是用了桃代李僵之计,以傀儡归还,待他日太子继承大统,那北燕不就是能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得了宋室江山? “或许不只是北燕,”谢岑慢条斯理道,“莫忘了,议和之事乃是韩相一手操办,假太子归来之后,便与那韩相同气连枝,若说他对此事全然不知,是万万不可能的。” 不错,早传闻那奸相与燕贼勾结,里通外国,如此一来除去了与他处处作对的真太子,换来个千依百顺的假太子,二来日后假太子登基,他亦做那燕人掌控宋室的爪牙,挟天子以令诸侯,必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何乐而不为? 思及此处,阿英不禁惊怒交织,心中砰砰直跳,其计之毒,其心可诛! 她迫不及待的问道:“你查到了什么?” “为稳妥起见,我暗中对那假太子试探了两次,可他却甚为警惕,我非但没探出真伪,反倒险些招来杀身之祸。不过他此举却也正说明了此中有不为人知隐秘,叫我坚定了猜测。为探知真相,我索性随送嫁队伍北上,深入燕京,直捣黄龙。” “一查之下,果真叫我查到了蛛丝马迹。须知那燕廷议和之事,乃是由靖南王颜泰临全权负责,而那世子府曾招揽过一绰号千面郎君的易容高手,尤善改头换面,神出鬼没,江湖上鼎鼎大名,却无人见过此人真容。太子南归之后,此人也随之人间蒸发不知所踪了。” 第89章 “原来如此!” 阿英豁然开朗,原来这皆是颜泰临父子与韩斋溪内外勾结的奸计! 然而来不及愤慨,另有一事她更为迫切关心,她死死盯着谢岑的脸,屏息问道:“那真太子,可还生还?” 设身处地想来,她若是那颜泰临韩斋溪之流,布下此等偷天换日大局,必定要将真正的赵韧杀人灭口,来个死无对证,以免东窗事发,走漏消息,哪里还会多此一举留他生还。 天下间只能有一个大宋太子,真的若是死了,那么到头来假的也会成真。 “我也不知。” 谢岑面沉如水,缓缓摇头:“此番时间紧迫,我手下带来的人也不多,至今还未查到眉目。” 阿英知此事查来不易,却还是忍不住生了些许失望之情,心中空了一空。 救必应却是冷静道:“假若太子已死,陈年旧事,毁尸灭迹,无迹可寻。不如先假若太子尚在人世,那么他会被藏在何处?” “或许是在靖南王府内,毕竟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可那王府戒备森严,我们无从查起。”谢岑瞥了阿英一眼,“又或许是在世子府中。” 阿英沉吟片刻,摇头否定了这一猜想:“我在世子府数月,未发现有何可疑之处,况且府中日日有江湖人进出,人多嘴杂,总归不是藏人的安全之地。” 提起江湖人士,她脑内灵光一闪,“当初太子十有八九是被北燕国师李无方所擒,此人是颜玉央的师父,与靖南王府关系匪浅,也许可从此人下手突破。” “言之有理,我即刻着手去办!” 话至此,阿英与谢岑心中大宽,颇有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阿英不禁道:“万事托付于你,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 谢岑颔首,随后瞥了她一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没想到你身处如今境地,竟仍能探得消息。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看来这世子颜玦也不过如此......” 阿英面色一沉:“谢疏朗,如今大局为重,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谢岑似笑非笑:“你又知我心中所想了?” 救必应忍不住咳了一声,提醒道:“熏艾时辰有限,再拖下去,恐怕世子会起疑心了。” 于是两人只得就此罢了,又匆匆互相询问了一些细节之事。谢岑嘱咐阿英暂且按兵不动,切勿打草惊蛇,过后会想办法再联络于她。 一个时辰到了,艾条燃尽,房中婢女悠悠转醒,皆迷迷糊糊,不知发生何事,还以为自己困倦睡了过去。 救必应再次为阿英诊脉,确定她的内伤已然大好,剩下的只需慢慢调养即可,又开了几副调理的方子,便带着谢岑告辞离开了。 临别时,阿英忽而想起一事,忍不住开口问道: “若得雪盲之症,多久能够痊愈?” 救必应微愣,而后言语轻松道: “多则三天,短则两日,避光静养自可康复,为何有此一问,可是你双眼有不适之处?” “不曾。”阿英脸色难看,低声道,“多谢神医解惑。” 第44章 燕云的冬日寒冷而漫长,积雪成堆,草木萧条,已是过了元旦,眼看人日,正月里的严寒仍是漫无边际一般。然而小寒大寒既过,日子总是一天暖过一天,待立春来临又能有多远? 自那夜过后,阿英又是数日未见颜玉央。 想来也是,他将一颗真心捧出,又几乎将性命交付,可身下之人喊出的是他人之名,意乱情迷也好,自欺欺人也罢,任哪个男子也不会忍受。 不过对此阿英已是近乎心如止水,无动于衷了,儿女私情不过浮云吹雪,如今她有更加紧要之事要做。 无论谢岑能否顺利寻到真太子下落亦或假太子破绽,他们即将面对的都是场硬仗,她即便不能助其一臂之力,却也万万不能成为累赘,拖了后腿。 雪霁初晴,午后暖阳温吞,满院梅花在枝头次第绽放,梅雪相衬,如朱砂映月,阿英闭目盘膝于疏影亭中运功调息,只觉冷香扑鼻,清幽雅致。 短短几日,她的内力恢复迅速,约莫不出十天半月便能恢复如初了。一则,自是四师伯妙手回春,二则,却是和颜玉央有关。 其实,早自日月山之时,阿英便隐隐察觉到二人内功运转有相似之处,此番小汤山日夜相对疗伤,更是证实了阿英的猜测。她细细钻研过他所练的内功心法,其与玄英功系出同源,否则二人内息绝不能丝丝入扣,如此合拍,纵有温泉药浴相助,也绝不可能这么快便冲开奇经八脉所有阻塞大穴。 更有甚者,颜玉央以至阴至寒之内力助她疗伤,令她体内阴寒之气盛至极致,一举冲破了原本练玄英功时所卡关隘,内功竟是隐有精进之意。 想来想去不得其法,正沉思中,耳畔忽有破风声响起,一道劲风直冲面门而来,阿英闪电般出手捉住那偷袭之物,睁眼望去—— 那是根长约二丈的牛筋软鞭,持鞭之人是个碧玉之年的姑娘,一身嫣红火狐披风,短袄短靴,娇俏明艳,英姿勃勃。她想抽回软鞭却如何也挣不脱阿英之手,不禁柳眉倒竖,娇吒道: “你这贱人,快放手!” 阿英挑了挑眉,猛然松手,鞭子失了禁锢,那姑娘用力过猛,一个跟头栽坐到了后方一棵树下,枝头积雪震落,落了她一头一脸,好不狼狈。 第90章 婢女见状,急忙上前去搀扶,一脸生的黄衣大丫鬟指着阿英尖声训斥: “大胆贱奴,竟敢对大夫人动手!” 亭外不知何时已是聚起了十多个婢女仆妇,浩浩荡荡,前呼后拥,都是随那使鞭的女子而来。 而此时阿英也终于知道这女子是谁人了,冀国公府单七小姐,颜玉央新新过门的那“世子妃”。 单五小姐与单七小姐虽同日过门,礼称平妻,却到底还是嫡庶有别,这位单七小姐乃是长房嫡女,五小姐自愿让贤,花轿慢了半步进府,故而妹妹是大夫人,住绿芙居,姐姐却是二夫人,居幽兰苑。 单寿姑被搀扶而起,掸去头上雪沫,顾不得发髻微乱,珠钗微斜,满面怒容的冲到了阿英跟前,喝道: “就是你这狐媚汉婢勾引的玦郎?!” 成婚之前,单寿姑曾在宫中宴饮中见过靖南王世子一面,虽瞧着羸弱不堪,无甚军功在身,又是个庶子,远比不上昔日颜琤英武。但到底是王府世子,她嫁过来便是正妻之位,这门亲事祖父姑母做主,她也便点头允了。 坊间都传闻这颜玦练了汉人邪功,不近女色,故而新婚当夜不见新郎现身她也早有准备。然而恰逢正月又回门,连着七八天她连颜玦的影子都没见到,委实是欺人太甚。 而今偏巧又叫单寿姑知晓,原来这府里还有一个南蛮姬妾,被颜玦看重得紧,所谓不近女色云云不过是子虚乌有。此事不亚于一个巴掌扇在了她脸上,她乃国公府嫡女,当朝左相是她祖父,太后皇后皆是她姑母,单家的女儿何时受过这般羞辱了?! 阿英是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单寿姑那句话质问得是自己。在今日之前,打死她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会被冠以这等称呼。 狐媚?勾引?她该解释说她并非狐媚,还是无心勾引? 此时此刻,她便是连冷笑也欠奉一个。和他颜玉央的妻妾争风吃醋,针锋相对,她是输光荣还是赢光彩?纵使她骂赢了打赢了将满院的人都尽数杀了又能如何?除了证明她真真是这世子府上无名无份的善妒姬妾,还能证明什么? 倘若元日那荒唐迷乱的一夜之前,遭遇此事,阿英心中兴许还能生出几缕波澜,然而生死历劫,羽化破茧,她已心如磐石,大彻大悟。任你三十六计,我也不随机应变,此身不在局中,别想损耗她一丝一毫心神,你自痴嗔怒骂,多看你一眼算我输。 单寿姑身侧的黄衣婢女尖声道: “大夫人发问,还不快快上前叩首答话,你这贱奴好大的胆子!” 而后她便滔滔不绝的谩骂开来,无非是你这汉女如何卑贱如何无礼云云,这婢女声音尖细,骂了这许多话,听来聒噪不说,自己也憋了个脸颊通红。 眼见阿英不理不睬,单寿姑怒火中烧,抬手就又是一鞭子当头抽了过来。 大燕贵女多善骑射,她这一鞭子力道不轻,却仍是被阿英轻易握住了鞭头,振臂一抖,便逼得她鞭子脱手,不偏不倚向她身边那谩骂不停的婢女脸上砸去。 “啊——” 一声惨叫,那婢女登时被抽得口鼻淌血,后退几步摔坐在了地上,哇的吐出一口血水混杂着几颗断牙。 “混账!” 单寿姑气得浑身发抖,本来她自持主母身份,只想对这贱婢小惩大诫,谁料这贱婢这般不识抬举,胆敢以下犯上,当即喝道: “来人!给我将这南蛮子缚起,划破脸颊,丢到军妓营去——” 一朝得令,她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仆妇即刻上前拿人。 伺候在阿英身旁的婢女乌鲁等人,自见单寿姑起便是胆战心惊,此时见她命人对阿英出手,当下顾不得尊卑礼数,大声叫道: “速速保护阿英夫人!” 一时间近处的婢女,远处的小厮都疯了一般冲了上来阻止二仆妇接近疏影亭。经历上次王府传召事件,世子府上下都被罚得怕了,再也不敢让若梅轩这位伤了一根头发丝。 单寿姑万万没想到会出现这般情形,恨恨跺了跺脚,对仆从骂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上前帮手!” 于是便又有二仆妇四婢女加入了混战,转眼这十几人便在亭外撕扯在了一处,你抱我大腿,我薅你头发,场面好不混乱。 而那单寿姑身边也算是藏龙卧虎,还当真有一身怀武艺的嬷嬷,她左躲右闪轻易突破重围,直奔亭中而来。 但见她双手成爪,十指如椎,一招摧心爪便要向阿英脸上袭来—— 忽而凌空飞来一道寒光,直直插进二人之中,丝丝血线崩出,那嬷嬷一声惨叫,十指中七根指尖被削,生生被逼退了下去。 那寒光原来是一柄利剑,伤了人后劲势不减,凌空一个扭转,竟是原路返回,又飞旋回到了主人手中鞘里。 黑衣男子握着长剑,施施然伸了个懒腰,边打哈欠边含糊不清抱怨道: “哪里来的野狗乱叫?小爷想要补个觉都不得消停。” 却原来是那自中秋之夜后再未露面的上官尧,此时他衣衫褶皱不堪,鬓边胡子拉碴,一身酒气夹杂脂粉香,仿佛生怕旁人不知他昨晚是在何处过夜似的。 单寿姑惊了一惊:“你是何人,胆敢在世子府撒野?” 上官尧好似才看到她,好整以暇的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似笑非笑道: 第91章 “你又是何人?” 单寿姑右侧一年岁较长的红衣婢女开口斥道: “放肆!这位乃是世子爷新婚之妻,府中的大奶奶,你这仆从好不懂礼数,待大夫人告知世子爷,叫世子爷打断你的腿!” “打断我的腿?那我可是好害怕啊哈哈哈哈——” 上官尧仰天大笑了好一阵,一边捋着额前凌乱的碎发,一边揶揄道,“世子府什么时候有过狗屁大夫人了?我可是不知道,我只知道世子爷嘱咐我,任何疯狗都不能近若梅轩十步之内,违者杀无赦——” 话音落下,剑已出鞘,直取那红衣婢女咽喉,电光火石间,只听一声急吼: “剑下留人!” 一人飞身而来持刀硬接下了上官尧这一剑,救了那红衣婢女一命。 来人乃是府中今日当值的白羽卫统领富甲,十二名持刀白羽卫紧随其后赶来此处,强行分开了还缠斗在一起的仆从们。 富甲向上官尧点头致谢,上官尧还剑入鞘,冷哼了一声,他那一剑自是未尽全力,否则以富甲的功夫此刻焉能有命在。 单寿姑见府中侍卫前来,心中大定,当下吩咐道:“富甲,这贼人以下犯上,你速速派人将他杖毙!还有将亭子里那贱婢给我捉来,我要亲手把她双眼剜出,以解我心头之恨。” 富甲闻言并不应声,反而是上前拱手,恭敬且疏离道:“大夫人息怒,还请回绿芙居罢。” 单寿姑不可置信道:“连你也要造反不成?!” 富甲不为所动,只躬身道:“世子爷有命,任何人不得靠近若梅轩,还请大夫人不要为难属下。” “你们这群狗奴才欺人太甚!”单寿姑恨声道,“有本事你便对我动手,看玦郎回来后剥不剥你的皮!” “大夫人不必动怒,此事确实是世子爷所吩咐。” 不知何时悄无声息来到此处的萨茉儿,在冷眼看了半天热闹后,终于施施然上前一步开口道, “富甲等人也不过是听令行事,刀剑无眼,富甲的皮剥不剥事小,若损及大夫人玉体,那便是头等大事了。” 说着她向富甲使了个眼色,富甲会意,一声令下,白羽卫立即上前将单寿姑主仆等人团团包围,仓啷一声,腰刀齐齐半出刀鞘,俨然是要用强的姿势。 单寿姑见这些侍卫是真的敢对自己动手,面对明晃晃的刀刃,不禁面色大变,既不敢硬碰硬,也不甘心就此返回,求助般看向身旁之人: “朵姑姑,这该如何是好......” 第45章 被单寿姑唤作朵姑姑之人,是个年逾四十的嬷嬷,蜡黄脸吊眼梢,虽衣着朴素,但通身沉稳气派却是与那寻常仆妇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她绷紧了面皮,半垂下眼眸,干瘪的双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僵持了片刻,终是慢悠悠开口: “既然是世子爷之命,大管家与富统领不过都是听命行事,大夫人便不要叫他们为难了。” 她抬眸瞥了一眼富甲,语气不阴不阳道: “还请富统领命侍卫撤下罢,难道你还真的想对大夫人动手不成?” “不敢!” 富甲松了口气,吩咐手下退后,能不伤人自然最好,一边是世子,一边是夫人,哪个也得罪不起,他夹在其中是左右为难。 “朵姑姑,难道今日就这么算了不成!”单寿姑忿忿不平,这口气倘若就这么咽下去,日后她冀国公府嫡女的脸面还往哪里放? 朵姑姑以眼神安抚她,而后她看向一旁的萨茉儿,慢条斯理道: “大管家,世子爷的吩咐,可是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若梅轩?” 萨茉儿心生警惕,不禁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道: “正是。” 这新夫人不过是个刁蛮任性的寻常贵女,不难应付,但她身边的丫鬟仆妇个个都是单家千挑百选的人精,尤其眼前这朵姑姑,听闻之前一直在宫中单太后身边伺候,手段过人,万万不可小觑。 “除此之外,可有别的吩咐?” 萨茉儿犹豫,虽然世子意图众人皆领会,但其实世子并没有明确吩咐如何,未免此人乘间抵隙,于是她擅自补充道:“还有不准动这位阿英夫人。” “除此之外呢?” “这......” 朵姑姑目光犀利:“你身为府中管家,连主子的吩咐都记不清楚,奴才本分何在?” 萨茉儿气势矮人一头,脸色难看,硬声道:“没有其他了。” “如此甚好。”朵姑姑面无表情道,“既然这位阿英夫人得世子爷宠爱,大夫人自然不好扫了世子爷的兴。只是嫡庶有分,尊卑有别,这府里究竟大夫人才是当家主母,规矩不能乱。来人,将这几个见到大夫人不知行礼问安的贱蹄子给我拿下——” 她所指的正是乌鲁等六名若梅轩婢女。 突逢此变,在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只除去近乎入定的阿英,和饶有兴致抱臂旁观的上官尧。 若伤及阿英,仆从侍卫自然不会坐视不理,可此番剑指若梅轩婢女,富甲与萨茉儿皆是师出无名,只能眼睁睁见乌鲁等人被几个仆妇制住,按住跪在了单寿姑面前。 朵姑姑恭敬道:“这几个贱婢如何处置,还请大夫人指示。” 这一番反守为攻叫单寿姑颇为舒畅,虽无法动那个卑贱汉女,但能惩治了她身边的奴婢也算小出了一口恶气,当下得意的望向阿英,冷笑道: 第92章 “统统掌嘴,给我把嘴打烂为止!” “是——” 仆妇应声动手,一时间院子里巴掌飞扬,啪啪声不绝于耳。 几个仆妇下手狠辣,两巴掌下去,便有婢女脸上见了血痕,乌鲁被打得眼中含泪,切切的望着阿英,却不敢开口。 主母惩罚丫鬟,乃是天经地义之事,单寿姑名正言顺,谁敢置喙,可常言道打狗还要看主人,此举摆明了就是下阿英的脸面。 萨茉儿看不过去,忍不住走到阿英身边,焦急的低声道: “夫人,你快开口罢,事到如今,只有你能解眼前之局了!” 此事她无权干涉,但若阿英肯开口制止,府中其余人必定会遵命,而就算世子回来,想必也不会追究。 阿英闻言不咸不淡的瞄了她一眼,没有出声。 眼前一场乱哄哄闹剧,她躲无可躲,只能冷眼旁观,这萨茉儿尤自不足,偏偏还想拉她下水。她一开口,岂不正是承认了她为主,乌鲁等为奴,她得了某人在府中的偏宠不是! 都说物类其主,耳闻目染,这丫头和她主子的手段真真是一模一样。 然而纵使自诩事不关己,她也到底不再愿见如欢如意之事重演了。 阿英看了一眼亭中石桌上的干果碟,衣袖一拂,便已扣了六枚核桃在手,甩手而发,核桃疾射而出,啪啪几声正中那正掌嘴的仆妇几人右手手背。 尖叫声接连起伏,仆妇右臂登时失力,不得不罢手。 与此同时,又有一道声音插了进来: “七妹住手!” 只见一身着梨花白毡斗篷的女子带着两个侍婢急急走了过来,院中仆从纷纷躬身见礼: “二夫人。” 那女子正是单家五小姐单文女,她径直走到单寿姑面前,细眉轻颦,柔声嗔怪: “七妹,你怎地又这般鲁莽?我之前说过什么,你都忘记了吗?” 单寿姑不忿的辩解: “我只是一时气不过,玦郎竟如此看重这汉女,我才是他明媒正娶之妻,他却连我的面都不见......” “你也知晓你是正房夫人?怎地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玦郎既然看重,便自有他的道理。你莫随便听了些风言风语,就来兴师问罪,叫玦郎知晓了,莫不是以为单家女儿都是这般拈酸吃醋善妒之妇?” 单文女语气轻柔,却是句句在理,说得单寿姑没了脾气,可又拉不下脸面就此罢手,单文女适时又劝道: “好了,不要在这些无畏之事上浪费时间了,账房管事还等着向你这大夫人禀报正月里的银钱采买,你再不去,今儿个晚上世子府后厨怕都要乱了套了!” 单寿姑心知争风吃醋不过一时得利,执掌中馈才是主母当做之事,虽心有不甘,却也只得借坡下驴。 “算了算了,都住手罢。”她恨恨瞪了不远处阿英一眼,对身边仆从道:“我们走!” 主仆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去,虽是损兵折将,却也难得是气势不减。 乌鲁婢女向单文女拜谢不止,相互搀扶着退下了。富甲见局势平缓,便也带着白羽卫告退了。 闹哄哄院中一转眼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萨茉儿杵在阿英身后,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不打算离开的模样,而那上官尧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一个酒葫芦斜躺在一旁的假山上,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喝了起来。 单文女轻移莲步,走进亭中,对阿英淡淡一笑: “你唤阿英是吗?我小字文女,痴长你几岁,便厚颜自称一声姐姐了。寿姑素来任性,我代她向阿英妹妹你赔不是,还望今日之事妹妹不要挂念在心,稍后我会命人送些伤药来,那几个婢女伤势不轻,可千万不要在脸上留疤才好。” 这单五小姐的相貌不同于寻常北燕女子生得英气豪放,却是眉目如画,清秀雅致,粉黛淡抹,发簪绒花,颇有一股江南女子楚楚动人之姿。与那单寿姑,正是一恬淡一明艳,静如处子动如脱兔。 颜玉央这齐人之福倒是享得妙极,阿英在心底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今日难得放晴,阿英妹妹可否介意与我同赏雪后寒梅?” 单文女坐在了阿英身畔,正待吩咐侍女去准备热茶点心,不料阿英却是淡淡扔下一句:“介意,请回罢。” 单文女一僵,非但不怒,反而眉目温和道: “你不必对我抱有敌意,家母亦是汉人,我也算半个汉女,我不会如旁人般轻视于你。况且,我嫁进世子府,不求富贵,亦不求恩宠,你不必担心我威胁你的地位,我只不过是想求个有瓦遮头,不用再寄人篱下罢了......其实,我原本是颜琤的未婚妻。” 阿英这才抬眸瞧了她一眼。 单文女苦涩一笑: “我乃是偏房庶出,自幼丧父,和娘亲相依为命,在国公府的日子并不好过。少时我机缘巧合识得琤郎,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定下婚约。可惜三年前琤郎战死沙场,我从此无枝可依,若非此番靖南王府提亲,我恐怕便要被大伯母安排嫁去京外。多亏了玦郎顾念旧情,我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冒险一试,难为他肯愿意帮我。” 似是忆起了旧日往事,单文女出了会子神,而后幽幽一叹,美目望向阿英,恳切道:“玦郎既然帮我,我亦不会叫他难做。我知晓他疼爱你,你且放心,寿姑那厢有我说和,断不会叫她再为难于你。而你也莫记恨于她,她不过是嘴硬心软,一时冲动。家和万事兴,玦郎抱负在身,自是不愿见府中后院起火不是吗?” 第93章 单文女主仆几人离去后,阿英身旁萨茉儿轻哼了一声: “好个绵里藏针软刀子,夫人,你可不要被这二夫人柔弱的表象所迷惑,须得小心提防才是。” “是吗?”阿英扭头看向萨茉儿,“她是话里藏刀,但你这招借刀杀人也不遑多让。” 那单寿姑甫一进府,便给众人来了个下马威,将府中人事财物大权统统掌控在手,把里里外外都折腾得不轻,这位新走马上任的大管家尤甚。两耳不闻窗外事如阿英,都从婢女们私下里的闲谈有所察觉。 颜玉央之前便不常在世子府,对府中大事小情素来不闻不问,萨茉儿只好把主意打到了她身上,想借她的手挫一挫新夫人的威风。否则那单寿姑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赶上了今日颜玉央不在府之时,恰好听闻了若梅轩之事,风风火火的杀了过来? 萨茉儿脸色一僵,连忙低声告罪道:“是奴婢逾越,请夫人恕罪。” 这半年来她多少也了解了些阿英的脾气,吃准了她不会计较此事,也知晓她不会回应,顾自继续道: “夫人放心,虽然如今这二人是明媒正娶进府,名分上压夫人一头,但世子爷心中真正在意的是谁,府中上下皆知。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当初世子爷为何要大动干戈罚了所有人,恐怕就是替您树威,以防那单家二位小姐进府之后,发生今日之事。” 之前她还不以为然,幸好有杜衡好心提点,又经历王府掳人之事。如今她侥幸升迁被委以重任,断不会再站错阵营,落得和那前任一模一样的下场。 阿英一言难尽的望向萨茉儿。 倘若这真是一出庭院深深勾心斗角的折子戏,萨茉儿无疑能成这台上念唱作打最卖力的角儿,可惜生旦净末丑皆没上场,妥妥的是一出独角戏。 她说得这番话与表忠心无异,阿英满腔无奈不好发作,最后只无力的挥了挥手: “知道了,你下去罢。”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世子府她真真是一刻待不下去了。 第46章 “你到底还要看戏看到几时?” 萨茉儿也走后,在场那仅剩之人,正在假山畔没规没矩躺倒,阿英忍无可忍扬声质问道。 看戏也就罢了,还如此大张旗鼓,好整以待,很难不叫人生恼。 “好戏好戏!” 上官尧嘿嘿一笑,自假山上翻身跳了下来,一边向亭中走来,一边夸张的拍掌: “起转承合,文武俱全,比那东市勾栏里新唱的诸宫调还精彩,早知道前天我就不掏银钱去看了!” 他大大咧咧在阿英面前坐下,似笑非笑道: “我还以为你落到世子手里,早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没想到却是混成了半个主子,如鱼得水。” 阿英一哂,“手下败将,也敢大放厥词,你的脸皮当真不薄。” 上官尧自中秋夜败于她手,便一蹶不振,夜夜流连烟花地买醉,府中人尽皆知。 阿英本以为旧事重提,上官尧会拂袖而去,没想到他仅是脸色闪过一丝僵硬,随即轻描淡写道: “习武之人,胜败乃兵家常事,谁没输过?” 他定定看向阿英,缓缓道: “当年那盘东山赌墅的棋局你不记得了吗?” 阿英闻言目光微变。 当年临安,她与赵韧谢岑裴显几人少年知交,把臂同游,谈天说地,琴棋书画无所不涉。赵韧曾因一时意气之争,和谢岑三天三夜对弈七局,三胜四败,最后正输在了谢岑有意布下的这盘棋局上。 东山再起,意指东晋名士谢安,传闻昔日正值淝水之战,谢安却浑若无事与友人对弈,捷报传来仍面不改色,只轻描淡写曰“小儿辈大破贼”,留下后世争棋赌墅之美谈。 谢岑以此局赢了赵韧,却也是借古喻今,以古时秦晋之局,比拟今朝宋燕之势,意味深长,另赵韧输得心服口服。 此事知之者甚少,眼下上官尧突然有此一问,阿英不禁心念一动,不动声色问道: “你这次纡尊降贵,舍花抛草地重回世子府,所为何事?” 上官尧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半真半假道:“当然是世子爷又派杜衡三顾茅庐,八抬大轿将我请了回来,在你身边寸步不离保护,以免又有那争风吃醋的疯婆子打上门来。” 他边说着,边以手指沾茶水,悄无声息在桌面上写了一个“谢”字。 阿英轻笑了笑:“你这样胆大包天,就不怕被世子府追究?” 上官尧哈哈一笑,随手擦去水渍,若有所指:“我这个人认钱不认人,谁能出得起价钱,我就为谁卖命。” 这话虽是市侩,倒也坦诚,真财迷比伪君子强得多。 上官尧不怀好意的打量她: “你这小娘子虽貌不惊人,情郎却还不少,一个两个都为你死心塌地,莫非是床笫间有什么过人之处?若你肯用自己出价,我也是可以考虑考虑为你卖命......” 话未说完,他便整个人向后折去,凌空翻了个跟头,出手接住了向他面门袭来的两枚核桃。 在阿英阴沉的脸色中上官尧哈哈一笑,纵身跃上了房顶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了一句一语双关: “有事随时招呼,放心我是收了钱的!” ...... 绿芙居 啪-啪-啪- 第94章 鞭子声一下又一下不绝于耳,软倒在地上的两个小丫鬟已被抽得遍体鳞伤,一个早昏死过去,另一个奄奄一息,连呼痛声都叫不出了。 周遭一众奴婢低眉顺眼,见怪不怪,大气也不敢出。 又是一记鞭笞落下,剩的这个小丫鬟抽搐了几下,白眼一翻也厥了过去,单寿姑尤自不足的又狠狠抽了几鞭,这才稍解心头之恨。 她将鞭子一扔,转身坐了下来,扬了扬下巴: “抬下去罢。” 即刻有两个候着的小厮将那两个血葫芦一般的人抬了下去,仆妇将地板血迹擦净,侍女为单寿姑呈上铜盆净手。 朵姑姑站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太后急于拉拢靖南王府将她嫁了进来,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她缓缓开口:“既嫁进了世子府,大夫人这爱亲手处罚人的毛病该是改一改才好。” “哼,不过区区两个汉婢,哪里算得上人?”单寿姑满不在乎道。 “世子生母亦是汉人,以后此等言辞,大夫人切莫再提了。” 单寿姑一愣:“我倒是忘了这茬,怪不得他如此宠幸那个汉......那个女子。” 提起此事,她便气不打一处来,忿忿道:“这口气我决不能这般咽下了,朵姑姑你可要好好帮我出个主意,姑母派你过来,就是为了帮我,可不能叫那个贱人爬到我头上。” “世子爷血气方刚,府中有姬妾通房实属常事,如今只是一个,日后再有两个三个,十个二十个,大夫人身为主母,难道要个个都处死不成吗?况且世子爷对她一力相护,侍卫统领与大总管都站在了她那边,大夫人又能如何?” 朵姑姑在宫中伺候多年,说话慢条斯理,却是不怒自威,叫单寿姑不知不觉怯懦了下来,讷讷道: “难道就这样罢休不成?那我单家的脸面要放在哪里......” “老奴的意思是,下一次大夫人万不能再这般冲动了,免得被当成箭靶,平白成全了旁人的贤良淑德。”朵姑姑意味深长道。 单寿姑也没蠢透,闻弦歌而知雅意,“你说五姐?哼!她愿做和事佬就做,左右我为大她为小,国公府也不会为她撑腰,她若肯安分守己,我便念着姐妹之情留下她,若她敢吃里扒外,等我收拾完那个贱婢再好好对付她!” 朵姑姑对此不置可否,颜玦世子婚事搁置了三年未决,这番太后施加了多大的压力才叫靖南王点头,而据说颜玦对此唯一的条件便是叫单文女一同进门,此女手段不容小觑。 单寿姑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我可以去找姑母,叫姑母为我做主!” 什么靖南王世子,再大也大不过太后,她让姑母出面处死那个贱婢,岂不是轻而易举? 说着她吩咐奴婢准备明日进宫,却是被朵姑姑拦了下来。 “太后娘娘赐婚,是为结两姓之好,而不是为了结仇,大夫人贸然让太后出面干预世子府家事,叫世子颜面何存?况且要见太后娘娘,也不急于这一时。” 朵姑姑微微一笑,蜡黄脸上皱纹堆起,无端有些阴森可怖: “大夫人难道忘了,七日之后是何日子吗?” ...... 靖南王府 书房之中,炉火彤彤,严严冬日,亦热如盛夏。 “七日后便是冬狩之日了,颜泰康可有异动?”颜泰临随意把玩着手中一串十八子念珠,轻描淡写问道。 纵房中热火,十七王爷颜泰乔仍是衣着厚重,不敢稍见凉风,他曲拳在唇边咳了几声,回道: “这几日他召集多名心腹过府,昼夜议事,其中便有武卫军都指挥使,和前几日曾被陛下杖责的一位寝殿小底” “呵!”颜泰临冷笑了一声,“他怕是再也坐不住了。” “那我们是否也该趁此时机行事了?” “不急,单太后既然想看鹬蚌相争,坐收渔翁之利,我们还是要给她唱上一出好戏。你今夜着我手信,秘密去见殿前都点检,届时依计行事。” “是。”颜泰乔又问道:“王妃可已顺利离京?” “今日已过滦河,不出两日便可至大定府。”颜泰临用手中玉石轻轻敲击着楠木桌面,慢条斯理道,“殿前都点检军、节镇兵马司、以及国师那里,都已万无一失。” 说罢他看向一旁不言不语的颜玉央:“你那厢又如何?” 颜玉央淡淡道:“十拿九稳。” “好,那冬狩之时,我们便给那颜泰康来上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颜泰临微微一笑,笑中尽是势在必得。 议毕,颜玉央毫不犹豫起身离去,门旁的小厮撩起厚重毡帘,北风冷雪瞬间吹进房内。他半脚踏出门槛,忽听身后颜泰临似是漫不经心一般,随口道: “冬狩祖训,女眷不可同行,你莫要节外生枝,坏了大事。” 颜玉央身形一顿,却并没有回头,亦没有回答,迳自扬长而去,以单薄衣衫,消失在潇潇寒风之中。 屋内颜泰乔被那冷风激得咳声不止,喝下几口热茶,这才勉强缓和,他哑着嗓子问兄长: “玦郎性拗,不知可会将这话听进去。” 颜泰临似笑非笑道,“有的狗不会叫却会咬人,有的狗不咬人却很听话,但还有的狗不听话却很中用,因为至少他聪明,知道主人死了,他也活不成。” 第95章 颜泰乔颔首,却还心有忧虑:“但他对那汉婢极为在意,如鬼迷心窍一般,恐怕日后终成大患。” 他可是听闻上个月靖南王府中的护卫翁宣花和翁逡巡夜半无端被杀在自己房中,双腿骨骼被人寸寸捏断,只因这二人曾对那汉女动武。 “大小单后会替我们操心此事的。” 颜泰临沉吟片刻又道:“不过为保万无一失,便叫那人也伺机动手罢。” “是。” “手脚干净些,别留下痕迹。” “三哥放心,由此人下手,必叫玦郎无话可说。” 第47章 昔日宋地旧都汴梁,富庶繁华,笙歌不夜,梁园酒乐、樊楼灯火,最是闻名,所谓“往年灯火醉樊楼,月落吹箫未肯休”。以至于南渡百年,仍叫文人骚客念念不忘,临安西子湖畔建丰乐楼寄情,燕京仿樊楼作秦楼以念。 秦楼北楼的雅间内,颜玉央凭栏而立,眼见夕阳西沉,天幕似火,眉目淡淡,心绪幽深。 忽而背后传来门响之声,他回过神来,转身看向来人。 “国师。” 但见来人白须美鬓,仙风道骨,藏青道袍之上祥云鹤纹,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 二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平素从不以师徒相称,亦不分尊卑而交。 李无方并不寒暄,顾自在桌旁而坐,将一只细颈白玉药瓶放在了桌上,开口道: “这是一年份的凝雪丸。” 这凝雪丸是由三十六种至阴至寒之物炼制而成,并非滋补之药,却是烈性剧毒,寻常人只要一粒,即会登时毙命,浑身青紫僵硬,如冰雪之中冻死之状。 而颜玉央为练至阴至寒内力,不惜常年内服凝雪丸,外浴太阴寒泉,相辅相成,进境神速。 颜玉央走近前伸手欲接过药瓶,此时李无方骤然出手,快如闪电,颜玉央根本躲避不急,便叫他以三指在脉间拂过,当下面色一寒。 “何意?” 李无方微微挑眉: “你的功禁破了。” 此话毫无疑问,出口已是肯定。 颜玉央无话可说,兀自沉默以对。 “你擅动情/欲,元阳已毁,体内阴阳二气大乱,此时本该遭寒毒反噬,热毒复发,筋脉尽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对。”李无方慢条斯理道,“而天下间有本事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也只有救必应那小儿了,是也不是?” “国师恕罪。” 李无方把玩着手中的玉瓶,不咸不淡道: “我为何怪罪你?命是你自己的,武功也是你当初三跪九叩,苦苦哀求我教你的,利弊我早已与你陈明,你如今作茧自缚,与我何干?当初从阴诡教将你带出来时,我还以为你是个世间难得的坚韧之材,却原来也不过如此,可惜了。” 李无方口中惋惜,面上却并无太多惋惜之情,只摇头道,“情之一字,实属无谓,你且好自为之罢。” 颜玉央抬手接住了李无方掷来的玉瓶,神色微暗,低声道: “多谢。” “不必谢我,你我各取所需。” 此人素来淡漠逍遥,如谪仙隐神,除去心中所求,对天地人事皆如过客,二人忘年而交,虽相识近十载,却毫无情义,不过各取所需。 李无方救他性命教他武功,而他助李无方得偿所愿。 颜玉央对此习以为常,他将玉瓶收起,问道:“国师练功近来可有进境?” “老样子。”李无方并不避讳他,直言道,“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未得最后一部功法,这九重云霄功便算不得大成。” 九重云霄功乃是一部百年前流散于世间的不世神功,共有四部内功心法,各自成篇,分而精妙无双,合则独步天下。这些年来他殚精竭力,已得其中三部,可这第四部偏偏无迹可寻,江湖上没有半点声息。他为此叛离师门,走遍大江南北,甚至远赴西域数载皆无所获。 这九重云霄功博大精深,暗合天地阴阳五行运转,承前启后,道法自然,如若四部功法有缺,余下功法便不可相互融会贯通。李无方乃是练武奇才,天生任督二脉相通,饶是如此也耗费了他无数心血,这才在十年前将所得三部功法全部练成。 而今,他便离神功大成,还有一步之遥。 李无方缓缓起身踱步至窗边,居高临下,俯视这华灯初上,笙歌燕舞的京城,风拂衣袂,仿如仙人临风,驾鹤欲去。 但听他悠悠开口,似自言自语般: “两年了,也不知那位过目不忘,背碑覆局的本事,究竟是不是浪得虚名。” ...... 弦月中天,夜色渐浓,若梅轩一片寂寥沉静。 守夜的婢女被一道指风点中了睡穴,无知无觉的晕了过去,未曾察觉到一个紫衣锦袍的身影近至,推开房门,无声踏入了房中。 颜玉央掀开床帏,在床畔坐了下来,一言不发,亦一动不动,只静静望向床榻上那熟睡之人,神色莫辨。 他常年服食寒毒,那日九华山温泉之中,炉中七情六欲散燃有异香,他当真没有察觉吗?破了功禁的后果他当真不清楚吗?可那一时一刻,他仍是放纵自己,忍着痛楚抱住了她。 倘若今生今世,他只能拥有她这一晚呢? 就这样在黑暗中而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是起身无声的离去了,什么也没做,如同之前无数个静默的夜一般,徒留一丝清幽檀香。 第96章 房门阖上之时,床上那本该熟睡之人的眼睫几不可查的颤了颤 ...... 翌日一早,阿英藉故支开婢女,唤来上官尧。 “你可知世子昨日出府去了何处?” 上官尧拈起桌上瓷碟中的一枚金丝枣扔在了嘴里,漫不经心回道: “不就是回了靖南王府。” “除此之外呢?” “我又没跟在他身边,我怎知道?”上官尧嗤笑了一声,“况且真有什么紧要之事,他也不会让我知晓,我不过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杜衡才是他不二心腹。”这话倒是不假,阿英沉吟片刻,又问道:“你跟随颜玦多久了?可知晓他是否常去什么寺庙?或是见过什么僧人?” 昨夜她在颜玉央的衣衫上,嗅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那是寺庙烧香供奉的气息,这人素来喜洁,她在他身上,除了那股幽冷梅雪之香,从未嗅到过其他味道。昨夜定是他回府后不及更衣便去了她房中,这才被她察觉。然而昨日并非初一十五,而颜玉央此人也绝不会凭白求神拜佛,那么这檀香究竟从何而来? “也不过一年多光景,据我所知世子从未进过寺庙,亦不曾见过什么和尚,倒是见道士还差不多......”上官尧一个恍惚想起了什么,不由道,“说起道士,世子每隔数月,逢初七之日,便会与一个老道在秦楼私下相见密谈。他每每都只身前往,我也是一次误打误撞发现的。” 老道士,莫非便是国师李无方?阿英心中一动,昨日正是初七,颜玉央许是出府与其相见,然而道家素来不以檀香供奉上真,既是道人,身上又怎会沾染檀香? 星星点点零碎线索揉杂一处,谜底似乎呼之欲出。 阿英压下心中激动,镇定对上官尧道: “你能不能帮我传个信儿出去?” 上官尧无所谓:“悉听尊便,你那情郎说了,都听你吩咐。” 阿英瞪了他一眼,懒得计较,拿过纸笔,沉吟片刻,写下四句话: 争棋赌墅破秦王,祺死而终费思量。乾坤扭转非无路,入庙拜佛先烧香。 而后她将纸书交与上官尧,谢岑既然以祺做暗语,如今她便也以祺回应。棋死而结局,在对弈中被称为“毅”,而太子赵韧表字正是承毅,若她所猜不错,赵韧极有可能被藏于庙宇之中。 然而偌大燕京城,寺庙上百,真要一间间找过,不知要找到猴年马月,希望谢岑能以此为线索,再找到突破口。 上官尧将口信儿传出后,阿英便一直心中忐忑,隐隐觉得胜败在此一举了。 这几日里世子府内罕见的风平浪静,那单寿姑自上次吃过亏后,暂且未再来若梅轩找麻烦;单文女倒派婢女来送过几次汤羹点心,阿英收下却并未入口;颜玉央照例白日间神龙见首不见尾,连他那两位新婚夫人也见不到面,据闻单寿姑派婢女盯梢,几次欲闯进他书房卧室,都被杜衡不软不硬的客气请回,最后直接被颜玉央下令禁足绿芙居,不得出门。 然而世子府外的整个燕京城中,都弥漫着一股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息,山雨欲来风满楼。 直至正月十二这日,上官尧终于给阿英带来了谢岑的回信,简单无比的一句话: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阿英心中了然:“好,三日后,我们按计划行事。” 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北燕起于辽东渔猎部族,纵使入主中原,仍不荒废骑射之事。明日乃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而北燕皇室素来有此日于千里松林冬狩之习俗。期间禁军护驾,凡王孙贵戚、文武朝臣家中满十四岁子弟皆同行而往,以示武于天下,乃是国之盛典。 颜玉央十有八九会随御驾出京,阿英留意到这些时日萨茉儿已在府中着手准备此事了,冬狩不得带女眷随行,因此三日后,便是她逃离世子府的最佳时机。 第48章 子夜时分,月上枯枝头,窗前梅映雪。阿英闭目躺在床榻上,心中一遍遍反覆思量。今日已是正月十四了,明日逃离虽是仓促之计,却也这几天深思熟虑的结果。 颜玉央一走,二佛八成跟随,府中白羽卫亦会调离大半,如今她的武功已恢复七八成,和上官尧二人联手,余下众人不足为惧。唯一需要提防的是那使毒的龙阿笑,上官尧说山人自有妙计,却不知靠不靠谱...... 哒- 一声轻响,在静谧夜色中几不可闻。 阿英不由心中一提,屏息以待。 果然片刻之后,一个修长身影掀开垂幔,走到床前,悄无声息的坐了下来,不动不语,阿英竭尽全力放松下来,呼吸平稳,保持假寐之姿,亦如之前每一夜每一晚。 目下她受制于人的牵绊甚多,一为生死蛊,二为紫金锁,三为斩鲲剑。第一项不消说,只能指望四师伯救必应多多费心了。而她手脚所系紫金锁,自锁上之日起,她便对其日夜观察琢磨,若没猜错,这锁链乃是名家所制机关锁,并无锁匙,须以极精巧的法子破解才可,暂且日后从长计议。至于斩鲲剑却是她常年随身所佩利器,她非带走不可。 这段时日里,她已不动声色的尽量探查过了府中每一个角落,细致寻找过有无密室暗格,皆无所获。唯一不曾涉足搜寻之处,便是颜玉央的居所得月园。 故而她指使上官尧今夜趁颜玉央来她房中之时,潜入得月园伺机寻找斩鲲。前几日唯恐打草惊蛇她一直按兵不动,只等今夜一击必中。 第97章 岂料今次不同以往,身边之人坐下没多久,阿英忽然感觉到一只手抚上了自己的脸颊。从额头到眉目,从鼻梁至鬓边,轻柔而眷恋地描摹,使得肌肤上生出一片酥麻痒意。被中的双手渐渐紧攥成拳,阿英不禁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地,此时她醒来不是,继续装睡也不是,正犹豫间,那只手已抚上了她的双唇。微凉的指尖重重揉在唇瓣上,让那痒意一路蹿到了心底。 阿英呼吸渐乱,脸上发热,再忍无可忍睁开双眼,一掌向身前之人拍去。 颜玉央似早有所料,一手轻易握住了她的手,另一手拉住了她腕间紫金锁制住她要害,整个人倾身压了上来,腿覆着腿,膝顶着膝,将阿英牢牢困在身下。 “你—唔......” 阿英呵斥的话到了嘴边,刚要张口,却是被人以吻封缄,炽热的唇就这样覆了上来。他捏着她的下颌穴道,撬开她的唇齿,将口中之物推了过来,阿英被迫吞咽而下,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呛,忍不住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喂我吃了什么?!咳咳......” “穿肠毒药。” 阿英一惊:“什么?” 鼻尖相蹭,呼吸相闻,他低声喃喃道:“有时,我真想让你就此一睡不醒,这样你便永远也不会逃了......” 阿英默默回味了一下,口舌间泛起丝丝酸甜,那所谓穿肠毒药,不过是桌上食盒中的消食的山楂丸,始知自己是被他耍了一道,恼羞成怒下,她出手成掌向颜玉央颈间劈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随即左掌紧跟而上。 颜玉央伸指点向她腕间内关穴,阿英招式已老,索性掌上翻花,迅速抢攻。两人相叠躺在床上,双足相抵,一手相牵,仅剩下的两只手转眼在方寸间你来我往拆了七八招。 锁铃响声不断,终究是阿英左手不敌颜玉央右手,被他将手臂绕到了背后,整个人在床上翻转了个,他自身后将她紧紧锁在怀中。 “看来你武功已恢复大半,那这世子府大抵也关不住你了。” 在救必应调养下,她的武功确是已恢复了□□成,然而此事救必应自然未向颜玉央言明,没想到他倒是火眼金睛看得真切。 阿英心中一紧,故作冷然道: “身家性命、遗骨断枪都在你手中,我又能逃去哪里?若还不嫌不够,你索性真灌我一瓶穿肠毒药,埋在龙阿笑后山药圃里做肥料,自是哪里也跑不了!” “若真有那样一天,我会将你我埋在一处。”他语气平平,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之事,“生同寝,死同穴。” 阿英太阳穴重重一跳,她根本不想与他多谈,可碍于上官尧那厢行事,她必须趁机拖延,于是忍了又忍,耐着性子开口: “你到底想做什么?” “与我说会儿话。” 阿英硬梆梆道: “说什么?” 身后沉寂片刻,才听他低声问道: “裴昀,是怎样的人?” 裴昀 这个他二人除夕之夜意乱情迷之际不欢而散的缘由,这个他与她之间今生今世都不可能逾越过的名字 裴昀,他是个怎样的人? 颜玉央第一次听闻裴昀二字,是与颜琤身死之讯连在一起的。 传闻开封府城下,两军对垒,颜琤被那裴四郎以一招裴家枪法“见龙卸甲”正中心窝,当场毙命,连句遗言都没能留下。 讣告八百里加急传回京城靖南王府,王妃满令哥当场晕死过去,不省人事。 彼时王府上下缟素,人皆悲恸,都说靖南王此番虽立战功,却是得不酬失,连膝下唯一子嗣都折了进去。几乎无人记得,府中另有一庶子,同样是靖南王骨肉血脉。 颜玉央之母,并非是颜泰临发妻,甚至亦非府中姬妾,不过是其少年之时结下的一段孽缘,最后不欢而散。颜玉央幼时随娘亲流浪江湖,吃下的苦楚,旁人难以想像。直至十四岁那年,他才阴差阳错回到王府之中,结束了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 然性命虽存,日子却依然不好过,颜泰临怨恨他娘,故而亦对他冷遇,满令哥待他面上礼数不失,其余不闻不问。主子如此,下人自然见风使舵,他虽是王爷之子,却过得比仆从还不如。 唯一待他有半分真心之人,竟是他那同父异母的弟弟颜琤。 这小王爷自幼受父母千般宠爱长大,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蛮横霸道之余,却也有三分善良天真。初时他听人挑唆,对自己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庶兄心生不忿,来找麻烦。一来二去,却是少年心性,不打不相识。 然颜玉央自幼心性淡漠,又因练功而愈发无情,年少之时那隐藏在莽撞热血中的些许手足义气,他也是许久之后才明白过来。 颜琤死后,颜玉央唯一记得的便是,昔日临别之际,颜琤半开玩笑的说倘若他一去不回,自己要答应他两件事,其一是为他报仇,其二便是替他娶了单文女。 既然承诺,那兑现也无妨。 故而颜玉央开始打探裴昀此人的消息,既然他终有一天毙于自己手下,那么自己总该知道,杀死颜琤之人,究竟是何人。 亦或是一切都该从头说起,武威候府是怎样的人家? 欧阳文忠公有言,天下无二裴。裴氏一族,自秦汉以来,历六朝而盛,隋唐而盛极,五代以后,余芳犹存。豪杰俊迈,名卿贤相,茂郁如□□炳史册。及至赵宋年间,将相接武,公侯一门,世代忠良。裴家祖训有云:忠义乾坤,凡有贪官污吏,不忠不孝子孙,死后皆不得葬入裴家祖坟。 第98章 昔日武威侯裴安四方征战,剿匪平乱,战功赫赫,膝下四子,文韬武略,皆是人中龙凤。大郎裴昊,少年将军,端方稳重,御赐修武郎忠州防御使;二郎裴昱,体弱多病,未入行伍,却是熟读兵书典籍,心思缜密,犹擅谋断;三郎裴显,自幼为太子伴读,天生神力,骑射神勇,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可最过出类拔萃之人,却还要数那唯一嫡子裴昀。 有道他如当年裴侯,自幼离家,拜师江湖门派,学得一身绝世武艺;有道他俊美无双,貌比潘安,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连官家也有意招他为婿;有道他侠义心肠,扶危济困,助太子惩奸臣除污吏,屡破京中奇案;有道他在北伐之中,攻城略地,身先士卒,白马银枪,十战九胜,故而军中唤之“赢四郎”...... 有关他的传闻,坊间不胜枚举,真真假假,却总该八九不离十,名门世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娇妻美眷,所谓得上天眷顾也不过如此。 倘若颜琤与裴昀,是既生瑜何生亮,那他颜玉央与裴昀,便是天壤之隔,云泥之别。 他拥有他从来也没有,甚至梦中也不曾奢望过的一切。 “所以,你恨他?” 阿英靠在颜玉央怀中,轻声问道。 “是。” “倘若有一天遇见,你会杀了他?” “是。” 父母兄弟,他今生缘浅,功名利禄,他视如云烟,他颜玉央这生所求本就不多,可为何连唯一心爱之人都不属于他? 颜玉央垂头埋在她的颈间,呼吸间嗅着她的气息,一字一顿道: “倘若有一天你回到他身边,我一定会杀了他。” 阿英心中一颤,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她想说,颜玉央,你真可怜,真可悲,真可笑。 然而细细想来,可怜可悲可笑的又岂止是他一个? 所谓裴家四郎,名动天下,实则金玉其外,徒负虚名。 为人之子,不曾承欢膝下,亦不能报父母血仇,不孝之至;为君之臣,护驾不周,乃至储君被掳,囚禁他乡,受尽折辱;为军之将,只知冲锋陷阵,不善排兵布阵,骄傲自满,孤军犯险,实非良才! 一路所依仗的,也不过是父兄照拂,上天偏爱,故而无知无畏,肆意张狂,最后终是失掉所有,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可那十七岁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裴四郎其实早已死了,死在了开封府,死在了金銮殿,亦或是死在了鹞子岭,永永远远,再也没有了。 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蜿蜒而下,隐没在发丝枕间,不知究竟是哀伤还是怅然。 这一夜,就此沉默相拥,谁也没有再说话,虽是心思各异,却也是难得的平静安宁。可惜这份安宁,不过是风雨来临之前的片刻假象,距一切狂风骤雨,天翻地覆那日已是不远了。 第49章 翌日清晨,天濛濛亮时,颜玉央便已起床准备出行事宜,而阿英竟也被其强行唤起,为他打点杂事。 婢女打来热水,他洗漱净面之后,偏让她递来面巾,下人送来早膳,二人同坐桌旁,偏逼她为他布菜夹菜,奴仆将烫熨妥当的外衫从衣架上取下,他偏迫她来上前为自己更衣。 为了今日逃跑大计,阿英忍了又忍,可这林林总总,与其说是将她当做仆从使唤,有意折辱,不如说是妻子为出行的丈夫事无钜细,亲力亲为一般...... 算了,忍过今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好了!” 她最后胡乱将他的腰带一系,没好气道。 北燕虽习汉风,如今冬狩围猎,贵族子弟自然身着传统骑服,眼前之人褪去往日广袖宽袍,换作一身左衽束袖窄襟长靴,更显英姿勃发,俊朗不凡。可落在她眼中,却是刺目非常,这从头到脚的燕人装束,似是一遍又一遍的提醒着她,他是大燕世子,是颜泰临之子,她不可再对他心生任何软弱与侥幸,是时候结束这荒唐的一切了。 她抽身欲退,他却是收拢张开的双臂直接将她揽入了怀中,耳鬓厮磨,低声问道: “今日怎么这样顺从?可是一直盼着我离开?” 阿英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 “想逃?” “逃得了么?” “说不准,只是这几日不太平,你出得了世子府,也未必出得了燕京城。” 阿英心中一提:“会发生什么?” 颜玉央避而不答,只低声道:“我走之后,府中众人任你调遣,除离府一事,他们都听你的,若遇危险......城西广源坊彰义巷有一座宅院,门口种了三棵柳树,里面衣食齐备,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你为我安排了退路?”她惊疑不定的看向他,“有人将对世子府下手?是......定南王?” 是了,那颜泰康素有野心,如今城中自燕主以下,满朝文武宗室皆出城冬狩,正是他起事的大好时机。那颜泰临又如何?他难道会坐视不理吗? 颜玉央不置可否:“你不必知道。” 阿英心中瞬息万念,试探着问道:“那你府中那两位世子妃呢?你便置之不理了么?” “她们?她们自有去处。” 颜玉央神色冷漠,他只应承了颜琤娶人,却没应承护人,生死有命,端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他意味深长道,“你若敢逃,我不会放过你的。” 第99章 阿英皱眉,垂眸不语,却是被他抬起下颌,猝不及防在唇上吻了一下。“英英,等我回来。” 他轻声道。 此情此景,与昔日琳琅山庄分别之时何其相似,只是彼此身份心境都已是大不相同,上一次他用奇门遁甲尚且困她不住,这一次明里暗里枷锁禁制更多,他又能成功吗? 阿英望着颜玉央离开的背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你既仍然不信,那便试一试罢! . 颜玉央前脚刚走,龙阿笑后脚便来到了阿英身边。 “世子哥哥让我寸步不离紧盯着你,以防你搞鬼!”她不情不愿道,“我本来想偷偷溜走和他们一起去狩猎呢!都怨你!” 阿英淡淡瞥了她一眼,不予理会,迳自盘膝坐于床上,闭目运功,龙阿笑抱怨了一番得不到回应,深感无趣,索性拉过一张小竹椅坐在院子里一边晒太阳一边绣花,嘴里哼着语调古怪的小曲。 她刺绣的针法与旁人不同,花样纹理也独树一帜,旁人绣花绣鸟绣鸳鸯,她却是绣了一条条五色斑斓的小蛇,却不知是不是那南疆爻寨所特有的手艺。 俄顷,只见上官尧抱着剑醉醺醺的自院外走了进来,离老远便闻见那股冲天酒气与下等香粉混合的难闻味道,龙阿笑抬眸瞧了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这个人又跑到哪里鬼混去了?臭书呆昨晚找了你好久!你不知世子哥哥有令,今日所有人都要在府中待命么?” 上官尧眯起醉眼认了半晌,恍然大悟道:“哦,是毒丫头啊......昨夜栀子楼的花魁娘子生辰摆席,夜半才散,我这不是回来了......呃——”“臭死了!” 一个酒嗝逼得龙阿笑连退数步,她扔下绣撑,手扣毒针,尖叫道: “别过来!再过来我毒死你!” 上官尧嗤笑了一声:“有这闲工夫找小爷麻烦,你不如好好管管自家男人吧!” “臭书呆怎么了?臭书呆可比你强上百倍,至少他不会出去和不三不四的女人喝花酒!” “难得你长了一副机灵模样,怎地也如此蠢笨,男人的话如何能信?”上官尧啧啧两声,“你家那臭书呆早在城北紫金寺后衣锦坊置办了处宅院,藏了个相好,哪用再去青楼喝花酒?听说那小娘子温柔貌美,善解人意,比你这个动不动就毒人的丫头好上不知多少,若是我自然也选她不选你......” “不可能!你胡说八道!”龙阿笑不可置信道,“臭书呆不会与旁人相好的!他不可能背叛我!” 上官尧似笑非笑道:“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去瞧一瞧不就知道了!对了,我听说那小娘子近来已有了身孕,正逼你家那臭书呆娶他过门呢,你就这样闹上门去,可别伤了那腹中的孩子。” “什么?”龙阿笑闻言脸色煞白,眼中泪花打转,“臭书呆!死书呆!早知我当初就该给他下情蛊!姑姑说得对,汉人男子奸诈狡猾,一个都不靠谱!” 她狠狠抹了一把眼泪,咬牙道:“敢同我龙阿笑抢男人,我非要她一尸两命不可!” 说着便杀气腾腾的冲了出去,临到门口才骤然想起颜玉央的嘱托,纠结了片刻,她回头对上官尧道: “喂!替我看牢屋里那个女人!一来一回有半个时辰我便回来!” 上官尧意味深长一笑:“放心,我不会让她离开我视线的。” 待龙阿笑走出门后,他这才慢悠悠的补充上后半句: “——因为届时小爷我也要和她一起跑路了!” 阿英在屋内将一切看得真切,不由无奈一叹: “这便是你说得妙计?” 她在世子府上困了这许久,自然也瞧得出杜衡与龙阿笑乃是一对爱侣,但以这般风月之事调虎离山,真不知该说是儿戏还是轻浮。 “怎么?瞧不起?有时最简单的计谋往往是最有效的,天下女子莫不善妒,一旦涉及争风吃醋,管她武功盖世还是毒术无双,还不是没脑子一般冲动?”上官尧嘿嘿笑了两声,“衣锦坊中你那个情郎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一时半刻那毒丫头是回不来了。” 阿英没闲心去纠正他的称呼了,迳自问道:“昨夜你便去忙乎这件事了?我的剑呢?” “小爷出马哪里还有失手?” 上官尧抖开外衫,露出衣下藏的那柄乌鞘长剑,拿在手中细细端详,不怀好意道: “世子爷那得月园中机关重重,守卫森严,小爷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得手,虽说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可你怎么着也得叫两句好听的慰劳慰劳小爷吧?” “好听的?”阿英轻笑一声,“叫什么?手下败将,还是抱头鼠窜?技不如人还想从口头上讨便宜?” 上官尧闻言脸色一沉,没好气道:“不就失手败你一次,何必天天挂在嘴上?你这女人当真无趣得很,日后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敢娶!罢了罢了,不必你说软话了,你且告诉我,你为何负剑而行,却不是佩剑或持剑?你可知若非负剑拔剑耽搁片刻,你出招之时会更快。” 阿英一愣,顿了顿,缓缓道:“这是我大师伯叮嘱我的,我师门传承武学高超,剑法凌厉,他怕我妄伤人命,结下许多仇怨。背负剑拔剑不易,耽搁那一时半刻便是叫我凡事多思多想,切莫冒失冲动。” 可惜,长剑在手哪拦得住少年轻狂,这些年来她还是犯下了不少错事,有些尚能挽回,有些却只能成为永世之憾了。 第100章 上官尧听罢却是嗤之以鼻:“就是这样才致使你如今这般心慈手软,剑下饶情,下次遇上厉害对手,迟疑一瞬,你便是死也不知如何死的!” 说着他将长剑抛了过来:“来罢,你我这就突围出府,我叫你瞧一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快剑!” 阿英一把接过长剑,手握剑柄,半拔出鞘,但见寒意扑面,光可鉴人,果然是她的斩鲲! 这一刻,长久以来囚困在此地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镇定了下来,只要握剑在手,或死或走,天下间再也无人能阻她的去向! 然而她终究还是压抑住了自己一腔冲动,还剑入鞘,一字一顿道: “计划有变,我们不能就这样大张旗鼓的杀出去。” 上官尧狐疑的望向她:“怎么?你舍不得了?” 随即他的语气变得戏谑了起来: “也是,这世子爷权势滔天,对你又十分宠爱,你若现在反悔不走,倒也还来得及。” 阿英瞪了他一眼,道:“走是必须要走,只是不能打草惊蛇。” 若照颜玉央所言,颜泰康欲趁机起事,城中必定戒严,他们逃得出世子府,也未必逃得出燕京城,若她孑然一身,自然无所畏惧,大不了拚个鱼死网破,但若真能救出太子,他们绝不能轻易冒险,她须得先与谢岑碰面,一切从长计议。 不能力敌,只能智取,幸而这一机会很快便到来了,虽然来者与阿英所料不尽相同。 “夫人,宫里来人了。” 萨茉儿低声来向阿英禀报,神色中尽显不安。 阿英皱了皱眉:“宫里来何人?” “是大单太后身边的内侍局统领苏伯辇,今日宫中设宴,他奉太后懿旨诏宗室朝臣女眷入宫赴宴。” “与我何干?” 那世子颜玦名正言顺的妻妾乃是单家那两位小姐,她自无名无份一介“卑贱汉女”,有何资格入宫赴宴? 萨茉儿焦急道:“不知何人将夫人的身份泄露给了宫里,如今太后指名道姓要夫人同行。似是料到了世子府守卫森严不放人,苏伯辇大人手下十大阉官尽数出动,还带了一队大汉军,如今正在前庭与白羽卫对峙!” 大汉军隶属于燕廷侍卫亲军,名为大汉,却非“汉人”之汉,乃是“壮汉”之汉,传说这只军队中从上到下人高马大,身强体壮,长相凶悍,对敌之时以一当十,勇不可挡。今日虽只有区区一队人前来,白羽卫等人怕是也阻拦不住。 “这么大阵仗?”阿英微微诧异,“既然如此难得,那我便要好好前去瞧一瞧了!” 第50章 阿英不顾萨茉儿的劝阻,迳自出了若梅轩,但见门外众人已是摆开了架势,一方富甲率白羽卫搭箭上弦,姚独虎、邓光觉等人摩拳擦掌,而另一方是一群锦衣宦官,身后跟着一排铜墙铁壁不怒自威的壮汉,个个身高八尺有余,予人十足的威慑。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单文女与单寿姑亦在场,后者眼尖一见阿英出现,即刻叫道:“就是她!苏大人,她就是那个叫做阿英的贱婢!” 宦官之中为首一人顺其所指望了过来,此人年逾不惑,面白无须,目光犀利如钩,正是内侍局统领苏伯辇。 相传北燕太宗年间,禁宫之中有一阉官名唤阿骨扎,因其本为契丹人,故而绰号辽儿公,此人武功高强,深不可测,时人将其与宋徽宗身边的媪相童贯并称南北二宦。燕太宗对这辽儿公极为宠信,不顾其契丹人身份委以重任,命其设立内侍局,掌宫门之禁及承奉宫中一切事务。燕太宗以后,虽再没有第二个辽儿公,内侍局却一直延续了下来,且任职之宦官必定是武功高强百里挑一的高手,因其权势极大,不少人趋之若鹜,甚至有武林中人不惜净身入宫,相传这苏伯辇便是其中之一。 无论传闻真假,此人着实不可小觑,单就他扫过来那一眼,便已是杀气凛然,若有实质,非得杀人如麻之徒不可有。 他阴惨惨开口道:“既然阿英夫人已现身,那便和咱家一起走吧,莫要耽搁了宴席时辰,扫了宫中贵人的雅兴!” “不行!”富甲严词拒绝道,“世子有命,阿英夫人不可离府一步,谁若想带走阿英夫人先问过白羽卫手中之箭!” 辽东神拳姚独虎亦骂骂咧咧道:“死阉贼有多远滚多远,老子可不想步那西北三狼的后尘!娘的,怎么一个两个都跑来找事!” 单寿姑怒道:“这是太后懿旨,你们这群不长眼的狗东西竟然也敢违背!若是姑母怪罪下来,别说是世子府,就算是靖南王府也担待不起!” “七妹,你不要再火上浇油了!”单文女用力拉了一下单寿姑,低声道。 “太后有旨,咱家也只是奉命行事,若是阿英夫人执意不肯走,便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那苏伯辇身影如豹,已是扑到了阿英面前,伸手抓其左肩,阿英早有所料一直提防,当机立断侧身而避,顺势右手成掌在其面上一拂,打了他个响亮的巴掌。 苏伯辇没想到她武功不低,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简直是众目睽睽之下的奇耻大辱,他愣怔一瞬,随即脸色大变,怒喝一声发狠攻了上来。 阿英一击即中毫不恋战,早已抽身而退,姚独虎与邓光觉趁势顶上,以二对一,与那苏伯辇周旋。 第101章 富甲见事已至此,当即下令道:“动手!” 而后便见箭矢如雨,刀锋似电,白羽卫与大汉军战成一团。 若梅轩外这片小院本就不甚宽阔,此时熙熙攘攘挤了百十来人动起手来,简直是沸反盈天,混乱不堪,等闲之人擦到即残,沾到即死,周围奴仆心急如焚却根本不敢靠近。 阿英被富甲派人护在后方,萨茉儿更是死死的拖住她不敢再让她上前,她对此倒无所谓,一心冷眼旁观,坐山观虎斗。 “小心!” 突然间,她听见一声尖叫,而后一具柔软的身躯扑到了她的背后,耳边破风声乍起,她迅速转身,毫不犹豫一脚踹开了一意欲偷袭的阉官,伸手接住了软倒在地的单文女。 只见她右臂外侧已受伤流血,转眼便将雪白的衣袖染透了。 阿英又惊又疑:“你何必如此?” 方才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单文女竟是舍身为自己挡住了一击! 单文女脸色惨白,额头冒汗,勉强道: “你、你是玦郎看重之人,我不能...不能叫你出事......” 她用尽全部力气死死抓住了阿英的手臂,那掌心寒冷似冰,凉得阿英不由打了一个冷战。 面对单文女所言,她一时竟不知该是感激还是厌恶,只好低声叹了口气,抬手点上了其手臂穴道,为她暂且止血。 此时,四周忽而飘来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之气,那气味由淡转浓,顷刻间弥漫在所有人鼻端,仿佛是干锅熬粥,又仿佛是火烧湿木,又呛又难闻。 邓光觉察觉不妙,大喝一声示警:“这烟有毒!” 然而话已是说晚了,每个闻到此烟之人,不消片刻便觉浑身酸软,四肢无力,无论世子府众人,还是那大汉军、内侍局,甚至是单氏二姐妹以及阿英,皆纷纷瘫软倒地,唯一站立之人正是那苏伯辇! 阿英愤恨道:“你这阉狗,竟趁机下毒!” 此话一出,众人深信不疑,咒骂声顿时此起彼伏。 那苏伯辇平日里便阴晴不定,阴狠手段层出不穷,内侍局的宦官也觉得此时是八成是他下手,接连求饶道: “不知我等平日里何处得罪了大人,还请大人赐下解药!” 苏伯辇也是一阵头晕眼花,勉强站立,心中惊疑不定,却也无暇反驳,他警惕的四处打量,片刻后仍是未见幕后黑手出现,当下不敢再逗留,咬牙喝道: “回宫!” 今次他所带来的大半人手都已躺在了地上,人挨人人挤人密密麻麻一大片,无奈之下,他只得唤来留守在外面的几个手下,扶起那单氏姐妹及阿英三人,上了马车就此匆匆离去。 世子府众人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却无能为力,人人心头蒙上一层阴翳,此番世子回府,怕是又要降下雷霆震怒了,但愿阿英夫人能够安然回来,如此大家的罪责兴许还能减轻几分。 只可惜,这一次他们的希翼注定是要落空了。 . 苏伯辇一行离开世子府后,片刻不停的回宫覆命。 去时气势汹汹浩浩荡荡,回来时损兵折将丢人败兴,苏伯辇坐在马车中,越想越是不对劲,究竟是何人放毒烟偷袭? 若是世子府中隐藏高手,怎会任由他最后将人带走?若是另有其人别有所图,他的目的又是什么?还有,为何只有自己没有中毒...... 脸颊所中巴掌之处不知为何竟是越来越疼,苏伯辇心烦意乱间,命手下拿过铜镜一瞧,却见镜中自己半张脸都肿了起来,红中透紫,乌里泛青。 那女子掌中有毒? 苏伯辇略一思索,忽然脸色大变。 “停车——” 他一声断喝,来不及等马车停稳便已跳了下来。他冲到后一辆马车之上,一把掀开软帘,赫然发现其中只有昏迷不醒的单寿姑一人,其余两女竟是凭空消失了! “人呢?人去哪里了?!” 他一把揪过赶车的小内侍厉声问道,却见那内侍双目空洞,浑身僵硬,脖颈一条血线,竟是早已死去多时了! 冷汗自苏伯辇的后颈流了下来。 今日这趟差事他本以为十拿九稳,没想到却是彻底办砸,现下他要如何向大小单后交代?! . 城西,广源坊彰义巷某间宅院 灰头土脸的上官尧一把将背上扛着的萨茉儿扔到了床上,骂骂咧咧道: “他娘的接这趟差事当真要累死小爷了,非得让那姓谢的给小爷加钱不可!” 阿英将因失血而虚弱不堪的单文女扶到了一旁塌上坐定,没好气道: “连一点小事你都差点办砸,还想加钱?你若再晚一时半刻动手,风向一变,一切都前功尽弃了!” 上次她去后山寻龙阿笑,无意间发现她的药圃周围种了不少鬼藤,此时寒冬时节干枯一片,一点即着,鬼藤有毒,燃烧成烟吸入之后,即会酥筋软骨,手脚无力。可惜味道太冲,极易引起警觉,故而必须趁人群聚集尽快动手,让毒烟乘着风势迅速弥漫,叫人想反应也来不及。 而那苏伯辇之所以没有的中毒的原因其实也简单,阿英那一掌使了巧劲儿打在他脸上迎香、巨髎、地仓三穴上,暂时封闭了他的鼻间血脉,使毒烟吸入,聚集在了他的口鼻之处,一时之间没扩散开来,他这才没中招。 如今世子府中人皆中毒倒地,无一人能去给那早已离城的颜玉央报信,而众目睽睽之下,又是内侍局将人带走,眼下阿英的去处,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第102章 单文女若有所察,神色复杂的看向阿英:“你要走吗?” “不错,你二人便留在这宅院中养伤休息吧,屋中衣食齐备,亦有暗室藏身,住上十天半月不成问题,待一切结束之后,自会有人来接你们。”顿了顿,阿英意味深长道,“你应当知晓,无论留在世子府,还是入宫,都不是什么好选择。” 如今城中山雨欲来风满楼,大小单后偏偏挑这个时机诏宗室朝臣女眷赴宴,很明显是要以此威胁定南王与靖南王不要轻举妄动,众人一旦入宫即成了人质。阿英相信以此女的聪敏定能判断出形势,若不然她也不会拚死相护阻止自己入宫了。 单文女闻言低头不语,贝齿轻咬红唇。单寿姑蠢钝如猪,与大小单后通风报信,妄想藉机铲除情敌,而她却早已明白,只有跟紧阿英才能活命。 阿英不计较她的私心,救她也不过举手之劳,但到此已是仁至义尽。 至于萨茉儿,她本就中了毒烟,浑身无力,被上官尧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此时正仰面躺在床上,双眼泛红,凄凄艾艾的盯着阿英: “夫人,你不能走......” 阿英缓缓走到她的面前,轻叹了口气: “我知你忠心耿耿,只可惜这份忠心用错了对象,烦请你将此物交还给你家世子罢。” 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梳,放在了萨茉儿的手中。 出得这个门后,她与他斩孽缘,断羁绊,从此再无瓜葛! 她招呼上官尧道:“我们走!” 第51章 燕京百草堂 阿英与上官尧入了内间,果见救必应与谢岑已等候多时了,而屋中除了二人之外,还有一未曾见的白眉僧人,阿英不知底细,未敢轻易开口。 救必应迎上前忧心道:“听闻世子府被禁军包围,我还担心你能否顺利出逃,便与谢公子商议,倘若天黑之前再没你的消息,我们便要想法子闯进去救人了!” “事出突然,没来得及传信儿,个中曲折容后我再详说。”阿英看向谢岑:“你这厢行事可顺利?人在何处?” 谢岑目光不动声色的扫过她背上的斩鲲,悠悠一笑: “正是等你。” “什么意思?” “人已找到,但要救出还要费一番周章,我先为你引荐一人。” 阿英顺他所示,向屋中坐着的那位老僧望去,此人年过花甲,骨瘦如柴,着灰麻僧衣僧帽,腰配戒刀,脸上皱纹密布,下颌无须,却有两道极长的雪白眉毛耷拉下来,相貌说不出的古怪丑陋。 “这位乃是宝陀山大光明寺南院戒律堂首座,心业大师。” 阿英一凛,急忙行礼: “见过心业大师。”心业绰号白眉黑面僧,心字辈中武功仅次于心明镜之高手,其为人嫉恶如仇,宁枉勿纵,惩奸除恶,江湖威名赫赫。近年来他年事已高,甚少出山,如今却不知为何千里迢迢,自东海北上,孤身来到燕京。 心业面无表情,只冷淡颔首,而后以不容置疑的语气道:“不必寒暄,人既已到,我们即刻前去拿人。” “拿何人?”阿英一愣。 “心业大师亲至,自然是依寺规戒律捉拿大光明寺的叛徒了。”谢岑意味深长道,“事不宜迟,我们边走边说。” 眼看几人便要离开,一直守在门口默不作声的上官尧突然伸剑阻拦: “喂喂,我才不管你们要去哪里救人还是捉人,你这小情儿我是给你带出来了,我的余款呢?” “余款?”谢岑淡淡一笑,“当初我们说好的明明是你将人安全送出燕京,我再给你剩下的钱,如今我们不还尚在燕京城中吗?” “你敢耍我?”上官尧脸色一变,振臂一抖,长剑出鞘,历来只有他张口开价,哪有旁人讨价还价的余地。 谢岑抽出腰间精钢折扇,不慌不忙拨开了面前长剑,似笑非笑道:“童叟无欺,你情我愿,怎么能叫耍?我尚未反悔,你也不要逼我反悔。” 上官尧自知此人不好对付,况且屋内有阿英再加一个武功高深莫测的白眉黑面僧,真动手他也讨不到便宜,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没好气道: “你们究竟几时出城?” “酉时一刻,南城门汇合。”后一句话,谢岑也是对救必应说的,此事一了,唯恐牵连,他也不能再留在燕京。 “且慢,”阿英出声道,“我们一路来时,便见城门已封,城中开始戒严,家家闭户,禁军巡逻,届时我们怎么出城?” “放心,我已有安排。” 谢岑答过阿英,又对上官尧道,“你与我们同行,破阵还缺一人。” 上官尧哼了一声,收剑入鞘:“罢了,送佛送到西,小爷我就再饶你一程!说吧,去哪里?” “悯忠寺。” . 大唐贞观十九年,太宗跨海亲征高句丽,历年三载,终克顽敌,为悼念沙场死难将士,太宗下旨于幽州修建庙宇,赐名“悯忠”,以悯缅客死异乡忠烈英魂。风云乱世,战火连天,此庙历经唐末、辽亡、靖康,几番破败又重建,如今不过是东城街巷中毫不起眼破败庙宇,终日寂静,香客无几。 “自那日你提起李无方,我便开始留心于他。然而他素日深居简出,只往返禁宫与司天监之间,端得一派不理俗事。我买通了司天监一小吏,得知他每逢初七会出门一遭,去向不知。七日前我派心腹暗中跟踪于他,然此人武功绝顶,为人警惕,轻易就发现了跟踪之人,并将其击杀,只得知他去了东城咸宜坊附近,此后便不知所踪了。接到你的传信后,我又试着探查东城内大小寺庙,废了一番大力气,最终在这悯忠寺发现了古怪。” 第103章 伴随着谢岑的解释,一行人赶到了悯忠寺外,只见青天白日,这寺却是庙门紧闭,阴森冷寂,拒人于千里之外,毫无半分烧香拜佛,晨钟暮鼓之态。 谢岑笑道:“寻常人还道这寺庙门庭冷落,和尚都跑光了,谁想到里面藏龙卧虎,热闹得紧。” 心业见山门不开,二话不说走上前去,双手成掌,同时而出,大喝一声,向两扇朱漆大门上击去。 “开——” 只听一声巨响,门栓四裂,两门应声而倒。 门非木门,却是整块花岗岩石所制,闭门之力非同小可。大光明寺内功绝技为金刚伏魔功,乃是霸道至极的刚猛路数,心业所使这招为寺中入门功夫无量掌,却能达到如斯威力,足以见得他的内家功夫已练到如火纯青的地步。 四人踏着门板,在一片烟尘迷离间,进了悯忠寺,入目所见,庭院中竟是空无一人。 心业在前,领着几人长驱直入,经钟鼓楼,过天王殿,一路来到大雄宝殿之前。但见那殿内三座落满灰尘的佛像前,盘膝而坐一玄衣僧人,正敲着木鱼,低声诵经念佛。 “正志!你这畜牲,离了佛门反倒开始装模作样!”心业冷喝了一声,“都怪我当年一念之仁,留你贼命,我找了你这么多年,没想到你跑到这里做了燕人的走狗!” 正志二字一出,谢岑早有所料,而阿英和上官尧却是吃了一惊。 十年前,江湖曾出过一女魔头,其人貌美如花,武功高强,却是喜怒无常,心狠手辣,无论黑白两道,侠客或平民,一言不合,她便痛下杀手,在武林之中犯下累累血案。 无人知其师门来历,亦无人知其真实名姓,只道她每每杀人之时,都是一剑封喉,鲜血喷溅,猩红点点,似桃花满天,故而唤她作妖女桃姬。 被她所杀之人的家眷对其怨恨颇深,齐聚大光明寺求方丈心诚大师出面惩奸除恶,主持公道。大光明寺身为武林正道魁首,自不会坐视不理,故遣正字辈弟子正志下山,与其他十几位正派侠士联手一同追杀桃姬。 这一场追杀浩浩荡荡,缠绵数月,个中曲折,后人已不得而知,总之这正志身为佛家弟子,非但没能除魔卫道,反而心志不坚被那桃姬所引诱,叛出师门,二人一同浪迹天涯去了。江湖中人为其离经叛道所惊,故送其绰号“狂僧”。 从此,二人即被武林正道所弃,亦遭受了以大光明寺为首的名门正派无穷无尽的追缉,最后不知所踪,下落成迷。有人道其远渡重洋,离开中原;有人道其隐姓埋名,男耕女织;亦有人道桃姬遭寻仇而死,狂僧亦殉情而去......众说纷纭,江湖上终是再没人见过他们。 时隔多年,如今,那狂僧正志骤然现身,不得不叫听说过这段往事的阿英与上官尧为之一惊。 心业话音落下,殿内僧人手中木槌一顿,木鱼声骤停。 他放下手中念珠,站起身子,缓缓转了过来,语气平淡道: “这么多年来,师父你还是如此不留情面,白眉黑面僧,铁面无私,果然名不虚传。” 此人虽身负狂名,却并不如传闻中一般面目可憎。他约莫四十多岁,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除去眉宇间隐隐戾气,一眼望去,与其他寺庙寻常僧人一般无二。 “孽障,休得多言!妖女桃姬何在?” “桃儿姑娘死了。”正志脸上划过一丝悲恸,一字一顿道,“是你们逼死了她。” “死得好!”心业哼了一声,“她作恶多端,手上血债累累,一死了之倒是便宜她了!” “她作了什么恶?因她杀了人?那师父你身为出家之人,打着除魔卫道的名义,手上沾染人命无数,岂不是更是罪大恶极?” 心业怒喝道:“荒谬!金刚怒目,降服四魔,我所了结之人,个个都是奸邪之徒,罪无可恕,你岂敢把我将那滥杀无辜的妖女相提并论?!” “何为奸邪何为忠正?何为无辜何为有罪?不过是你一己之念,一面之词!出家之人本应慈悲为怀,渡人济世,可大光明寺偏偏要染指红尘是非,争名夺利,这便是所谓的名门正派?所谓的天下第一?” “住口!你这叛徒鬼迷心窍,颠倒是非,胡说八道!”心业怒不可遏吼道:“今日于公于私,我都不能留你继续苟活于世,受死罢!” 正志亦是冷笑了一声:“十年不见,正是该让师父领教一下徒儿的长进,恕徒儿无礼——” 话音未落,两人便如两头出闸猛虎一般,咆哮着向对方扑了过去。 二人本是师徒,武功系出一脉,同是大开大合的外家刚猛路数,一经动手,自然是拳拳到肉,掌掌生风。心业固然内力高深,更胜一筹,然而拳怕少壮,终究不及正志正当壮年,年轻气盛。且正志闯荡江湖这十年来,亦学了一身大光明寺以外的武功,更加灵活多变,狠辣刁钻,二人一时一刻难分高下。 谢岑趁势对阿英上官尧道:“心业大师千里迢迢赶来,只为惩治叛徒,俗事一概不理,趁他牵绊住这狂僧,我们速去救人。” 三人直奔后殿而去,寺内武僧早已闻风出动,一路横拦竖截,及至西侧禅堂前,终是倾巢而出,将三人团团围住,再不叫他们往前踏足一步。 阿英和谢岑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太子多半正是被关押在此处! 第104章 当下各自拔剑抽扇,再不留情。 武僧中为首一满脸横肉的大和尚见三人亮了兵器,脸色一变,厉声喝道: “悯忠高阁,去天一握,布阵!” 众僧听令,立即动作,只见十数人矮低身形,其余人飞身而上,脚踏肩头,身搭罗汉,手持长棍,蔚然成山,三十六人围成层叠棍阵,人墙气势汹汹向三人碾来。 迎面七八根长棍来袭,阿英不敢大意,手中长剑一抖,一招“玉龙狂舞”抢攻而上。 这三十六个和尚武功并不算高超,可合起来所布棍阵却甚为厉害,动如行云流水,停似渊渟岳峙,上下两层,彼此照应,攻其上首,则下盘失守,攻其下盘,则上方遭袭,击退一人,又有三人顶上,铺天盖地,源源不绝,当真有昔日悯忠寺高阁去天一握的恢宏之势! 阿英三人后背相靠,成“品”字站位,各攻一方,互相帮衬。阿英剑法伶俐,身法轻盈,尚且自如,上官尧手中快剑虽没讨好,却也自保无虞,唯一的薄弱之处,却是谢岑。 此人貌似文弱书生,实则身怀武功,阿英一直知晓。然而他所使的兵器是一只精钢折扇,若是近战,挥打点刺,固然了得,可三步以外,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上长棍,自然落了下风。阿英又一次援手谢岑,挥剑横扫,逼退三武僧长棍压顶,心中焦急,忍不住喝道: “谢疏朗!你再不使出真功夫,今日我们都要命丧于此!” 谢岑神色微变,几不可察一声轻叹,折扇一合一扔,收入袖中,随即伸手搭上腰间,但见他从长袍上嵌玉绅带中抽出一物,转腕一抖,寒光熠熠,赫然是一柄秋水软剑! 此剑一出,谢岑反守为攻,挺剑而上,身姿潇洒,翩若惊鸿,剑如秋水,娇若游龙,仗着软剑之轻灵柔韧在诸僧之间游走,转眼已刺伤数人,形势骤逆。 阿英见此朗声大笑:“我所料不错,你果然出自姑苏谢家!” 此言一出,上官尧与众武僧皆是一惊,手下出招微滞,阿英看准时机,提气一跃,足点棍尖,连踏数下,翻身跃出重围。 她脚不点地,直扑禅房而去,运起内力,一掌破开大门—— 但见禅房正中,蒲团之上,盘膝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年轻男子,身着僧衣,却是青丝长发,手脚被铁链锁在身侧左右两个巨大石锁之上。大门骤开,满是墨字的宣纸被掌风吹散一地,可他却兀自伏在案前,低头奋笔疾书,对面前刀光剑影拳脚呼和充耳不闻。 此人不是大宋太子赵承毅又是哪个? 阿英心中大喜,即刻飞身上前。 武僧哪肯叫她得逞,当下又是一声高喝: “招魂悯忠,顺天降魔,变阵!” 但见十二名武僧翻身落地,持棍向地面重击,棍上机扩脱壳,当下断成两节,一长一短以铁索勾连,赫然从齐眉棍变成了大盘龙棍。 此棍由宋太祖所创,最初乃是军中绊马所用。眼见十二根大盘龙棍向阿英手脚攻去,誓要将她如马匹般绊倒。 阿英凌空翻身急转,险险避过一轮攻击,而第二轮却又紧随其上,将她四周围得密不透风,无所遁形。 武僧阵法既变,此时阿英谢岑与上官尧三人各要应付十二棍僧,还要提防无孔不入的索棍纠缠,情形比照方才竟是更为凶险。 “啊啊啊啊啊——” 战况正胶着之际,忽听山呼海啸一阵巨吼传来,在场众人皆被震得头痛欲裂,五脏欲碎。 是大光明寺绝技,金刚狮吼功! 闻者轻则心惊胆战,毛骨悚然,重则七窍流血,肝胆俱裂,非内力高深者不可抗! 啸声过后,三十六武僧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皆是口鼻流血,抱头哀嚎。 阿英强自忍住头疼欲裂的眩晕,连滚带爬的跑进禅房,扑向了那昏死过去了的太子。 “殿下——” 谢岑紧随其后,二人扶起赵韧,探其鼻息脉搏,见他虽气若游丝,却只是被震晕过去,性命无虞,当下松皆是了一口气。 上官尧从后面踉踉跄跄的走进来,探出头瞥了一眼:“你们就是为了这个人拚死拚活?” 阿英冷睨了他一眼,不做回答,只走到院中,寻到那个为首的武僧,搜其衣衫内外,找到钥匙,回到房内,将赵韧手脚锁链除了去。 他这般戴着锁链不知已挨过多少日子,左右手腕脚腕处,伤了结痂,结痂又磨损,反反覆覆,此时骤然取下,已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谢岑怅然一叹,脱下外衫,把赵韧头脸包裹住,而后将其背负肩上,四人出得门去。 甫一出门,便见心业大师提着正志的衣领走来,而那正志高大身躯软绵绵的垂在地上,双手双脚扭曲着耷拉着,不知死活。 谢岑由衷道:“此番多谢大师出手相助。” 心业冷眉冷目,不假辞色,只道:“孽徒既擒,就此别过,谢公子不必远送——” 话音落下,人已跃上房檐,他手提一人,举重若轻,身影丝毫不滞,几个起落间,便已消失在视线中,再也不见。 第52章 阿英等人出了悯忠寺,片刻不停向南城门奔去。 夜色初临,城中已是戒严,家家关门,户户闭窗,无灯无火,一片漆黑,街道上时不时有禁军巡逻队伍,明火执仗,气势汹汹。 第105章 几人一路穿街过巷,尽挑避人小路而行,几次与燕兵错身而过,最终是有惊无险。 再过一条街巷,便是南城门了,街角一转,忽见一辆马车静静停在不远处。 车下立了个撑伞提灯的婢女,正在焦急的向这方张望,见几人现身,欣喜的招手,压低声音道: “谢大人,这里!” 谢岑立即带几人迎了上去,柔声道: “有劳锦书姑娘了。” 锦书伞上积了厚雪,双颊冻得通红,闻言赧然,细声回道: “谢大人言重了,此乃奴婢分内之事。” 说罢她打开了马车一处隐藏机扩,翻开了后车板,内里竟是别有洞天,那是一片可容两三人之大的宽敞之处,从外面丝毫看不出破绽。 救必应正在那暗格之中等待,上官尧将赵韧放了下来,救必应急忙为他切脉,又查看了几处伤势。 “未伤及心脉。” 他从怀中掏出一瓶护心甘露丸喂赵韧服下三粒,又取伤药为他手脚腕处重新包扎:“但他身子大损,究竟有什么伤病,我还需稍后详加诊断才行。” 阿英回想方才赵韧如痴如魔低头写字,对周遭不闻不问之态,心中不禁提了提。 可此时不是深究之时,她依锦书安排与赵韧救必应一同藏进了马车暗格,而谢岑与上官尧则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侍卫服饰,众人跨马上车,马夫挥起马鞭,一行人向南城门驶去。 车板重新翻起后,暗格中一片漆黑,目不可视。阿英一手护着昏迷不醒的赵韧,一手紧握斩鲲,时刻保持警惕。 虽然她已隐约猜到了这车厢里所坐是何人,但在出城被城门卫兵所拦,锦书亮明身份之时,她还是心中一颤。 “大胆!车上坐的可是大宋福仪公主,未来的辽阳郡王妃,瞎了你们的狗眼也敢拦人!” 车上之人果然是那位北上和亲公主,而辽阳郡王正是她所被赐婚的定南王颜泰康之孙颜寿。 可守城门那将领却并不买账,甚至不怀好意的调笑道:“大宋公主有何稀罕,早些年洗衣院军妓营中连皇后妃子也有大把!定南王有令,今夜就算一只老鸹也不能飞出燕京!” “你放肆——” “锦书不得无礼。” 一道柔柔的声音打断了锦书的娇叱,只听门板被打开,那道声音慢条斯理继续道: “吾乃是得定南王世子爷亲口允许,去城外白云庵吃斋礼佛,以待一月后大婚之期,此乃小王爷贴身令牌,将军如若不信,可立即派人前去询问,吾便在此等候。只是想必将军知晓,此时小王爷正公务繁忙,若是坏了大事,惹得小王爷不快,将军便自行承担后果罢。” 那将领闻言犹豫,他乃是定南王亲信,自然知晓近日里国宾馆被暴雪压塌,这南朝公主终是入住了定南王府,名为辽阳郡王未婚妻,实则已被小王爷颜珲所占,甚得宠幸。在这风口浪头,兵荒马乱,难保颜珲不会怜香惜玉,特地放这公主出城避险。 眼见那令牌确实为真,将领斟酌片刻,为稳妥起见,还是叫手下将马车内检点一遍。 锦书在旁佯做娇嗔抱怨,福仪坦然以待宠辱不惊,阿英在暗格内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好在暗格设计的巧妙隐蔽,士兵并未发现,那将领见车上确实只有福仪主仆之人,无甚可疑之处后,下令放行。 随着厚重城门开启的刺耳声响,车轮滚动,马蹄踢踏,阿英等人终是成功逃离了这座被漫长严冬笼罩着的巍峨城池。 出了燕京,马车一路向南疾驰而去,两柱香后已至城外十里亭,那里有一队人马已等候多时了。 车板翻开,阿英重见天日,第一个映入眼帘之人便是许久未见的卓航。 “姑娘,你受苦了......” 卓航神情激动,似悲似喜。 而阿英亦是颇为动容,苦笑了一下:“航二哥言而有信,果然带人前来接应于我。” 只不过造化弄人,从中秋到上元,整整迟了五个月。 随卓航前来的还有十八人,个个都是碧波寨好手。赵韧被抬上准备好的马车,救必应也坐了上去,众人跨上骏马,便要连夜赶路,忽有一道声音自身后匆匆唤道: “谢大人请留步。” 阿英闻言回首,只见那福仪公主掀起马车的厚重毡帘,向这厢望来。 福仪公主赵玲玲,乃是大宋官家赵淮嫡女,才貌双全,名动临安,她游园随口做的诗词,转眼就在王孙贵胄间传颂,她新梳的发髻、饰头的珠冠,一夜之间世家贵女纷纷效仿,坊间一直都津津乐道,究竟谁家的儿郎有幸娶得这位公主。 曾有传闻官家属意武威候府裴家四郎,可随着裴昀定亲卓将军之女,而后北伐开战,此事便不了了之。事过境迁,时隔多年,阿英终于得见了这位昔年宋室皇家最尊贵美丽的公主,却未曾料到是此地此时,此情此景。 周遭新雪映月,亮如白昼,赵玲玲一身雀金裘披,珠翠头面,花容月貌犹在,可纵使浓妆艳抹,仍掩盖不了脂粉下的苍白憔悴。她眉宇之间隐忍着凄楚之色,不顾礼数的探出大半个身子,切切望向谢岑。 谢岑打马上前,倾身开口,语气温柔而平淡: “公主有何吩咐?” 赵玲玲痴痴凝视了他许久,仿佛要将这张脸深切刻进脑海中,轻声道: 第106章 “谢郎,此日一别,便是海枯石烂,后会无期了。” 任谁都能听出这句话中的缠绵情意,而谢岑只是微微颔首,温和回道: “今后公主独在异乡,希自珍慰。” 赵玲玲凄苦一笑,喃喃道:“其实我知晓,你从头到尾都只是利用于我而已。可能得你这一程千里相送,三月不离相伴,我已是心满意足,死而无憾了。” 当初被父皇一朝下旨和亲,她只觉晴天霹雳,天塌地陷,与其嫁去那塞北苦寒之地,做燕人妻妾玩物,她宁愿一死了之。然而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天可怜见,谢岑出现了。 清明韩园踏青时,她遇见了那风流俊美的多情公子,与君初相识,犹似故人归。 他是何等英俊倜傥,何等才情满腹,何等善解人意,又何等飘忽不定,她一朝泥足深陷,再也无法自拔。北上之期迫在眉睫,她仍是贪恋这一时一刻的温暖慰籍,私心里盼望着与他的别离来得晚一些。辗转反侧许多个日夜,她终于鼓起勇气派宫婢送信,问他可愿做和亲使送她北上,没想到他竟毫不犹豫允诺下来,她当即欣喜若狂,一时间只觉得那北地未知的风霜雪雨,似乎都不再可怖。 这些时日以来,她也渐渐发觉到他在暗中布局行事,也许他一开始接近她便是别有所图。她几次想要询问,可望着那双盛满吴门烟水的温润眼眸,到嘴边的话,却终究是咽了下去。 她不在意那个答案,亦或是害怕知晓那个答案,时至今日,都不重要了。她与他本就有缘无分,况且她已被迫委身颜珲,残花败柳之躯,再也配他不上,能得他最后这片刻温存,已是够了。 赵玲玲泪盈于睫,却舍不得眨眼,最后一次向谢岑告别道: “谢郎,保重,今生今世,我都不会忘记你。” 谢岑亦低声道:“公主保重。” 眼见马车调转,赵玲玲仍倚在车门边切切回望,阿英一急,纵马上前, “怎地公主不与我们一同离开?她要去哪里?” 驱马而回的谢岑拦了住她,淡淡道: “自然是白云庵。” “她今夜冒险送我们出城,日后追究起来,靖南王府绝饶不了她,况且她在定南王府受尽屈辱,你怎能眼睁睁看她再送羊入虎口?” “如今二王相斗,胜负即分,谁生谁死还不好说,她避走白云庵反而安全。况且她以公主之身北上和亲,自是两国议和之使,怎能轻易脱逃?”谢岑缓缓道,“身为宗室女子,自幼享尽尊贵供奉,此乃应尽之责,她早已了然于心。” 此中道理阿英又如何不懂,可终究于心不忍,她攥紧了手中马缰,涩然道: “是我对她不住,若不是我,她本不该落到这般下场。” 谢岑知她所说的,是当年官家险些赐婚裴四郎之事,不禁似笑非笑道: “可假使叫你重来一次,不仍是无济于事?” 阿英冷冷瞥了他一眼, “要牺牲女眷来换取苟且偷生,本就是因你我文臣武将无能。” 谢岑闻言一滞,沉默片刻,微微一笑:“你所言甚是,但幸而现今我们还有逆转补救之机。” 只要助太子回京,无论是为裴家翻案,还是洗刷北伐之耻,都指日可待! 阿英挣扎片刻,终是拉紧缰绳,吐出一个字: “走!” 接下来一行人马不停蹄赶路,天亮时分,已是逃离燕京三十里地。人困马乏,却不敢耽搁,只寻了一官道旁隐蔽之处,众人稍作休整。 卓航拿了水囊给阿英送去,却见她趴伏在马背上,不动不语,不禁心中生疑: “姑娘,且喝一口水......姑娘!姑娘你怎么了?” 他一碰之下,悚然发觉阿英浑身被冷汗侵湿,如同水中刚捞出来一般,竟是已昏迷了过去。而因她将自己手脚所系紫金锁牢牢扣在马鞍之上,这才一路颠簸之下仍未落马。 卓航将她身子翻过来,见她面色发青,唇上泛紫,竟是中毒之状,不禁大惊失色: “神医!神医快来看看姑娘这是怎么了?!” 第53章 这一觉昏昏沉沉,不知睡了多久,好像只是几个时辰不到,又好似已过了千年万年。 阿英只觉得口干舌燥,极度缺水,自己仿佛是行走在无边沙漠中几日几夜的旅人,水囊喝尽,橐驼丢失,干涸得快死了。 直到一滴水渍,打湿了她的手背,令她感觉到一丝清凉湿意,这才恍恍惚惚,重返人间。 费力睁开沉重的眼皮,阿英缓缓半晌,才看清周围之景,房中床上,一切都极为陌生,除了那靠在床边趴在自己手旁的小姑娘。 那姑娘似也半睡半醒,感觉到有人触碰自己面颊,惊得险些跳起来,抬眸对上阿英睁开的双眼,顿时又惊又喜,那张明媚娇艳的面孔,瞬间梨花带雨,哭得更甚了。 “你、你终于醒了......”阿英虚弱的对她笑了笑,哑声道: “别哭啊,阿菁。” 此女正是昔日裴安元帅手下龙虎猛将,今朝洞庭湖碧波寨寨主卓尔聪独女——卓菁。 卓菁听她嗓音干涩,急忙擦干眼泪,倒来一杯温水,扶她起身,伺候她喝下。 清水润喉,阿英脑中清醒了几分,开口率先道: “这是何处?” 当日甫出京城,她便觉腹中绞痛,初时不显,而后愈演愈烈,明显是中毒之状。然而彼时尚未脱险,她不愿众人拖后腿,故而强自忍耐,为怕落马耽搁,她将自己死死绑缚在马背之上。痛楚逼得她将舌尖嘴角咬破,却仍是将血腥咽于喉间,没发出半丝声响。 第107章 后来意识模糊,昏迷之际,她心头闪过的最后念想是,幸而救必应就在身边,无论什么穿肠毒药,四师伯一定能将她救起就是了...... “此地是建康府,谢公子一位友人的宅院,众人暂且安置于此。你放心,一路并无追兵追来,已经安全了。” 听闻已至大宋境内,阿英心中大定,可看向卓菁,她万般疑惑由此涌了上来,不禁问道: “你又怎会在此?当初你离家而走,独身去太华山,究竟发生了何事?” 卓菁已从卓航口中得知如今发生这一切的源头,皆是自她而起,心中又愧又悔,支支吾吾将前因后果告知了阿英。 起初与阿英的猜测大差不离,她途径潼关县,撞见天下盟的人捉李红叶,误以为强抢民女,故而拔刀相助,可惜功夫没练到家,自己反而被擒了去。开始那杨雄杰以为她与李红叶背后之人是一伙的,便携她一同上路前往西宁州,后来几番威逼利诱之后,发觉她确实毫不知情,便对她放松了警惕,彼时行至京兆府,她趁机留下联络暗号,期望能被碧波寨中人发现。没过几天,果然半夜有人暗中将她救出,熟料不是碧波寨,却是潇湘阁。 “潇湘阁?”阿英一愣。 “没错,你还记不记得,我娘便是出身潇湘阁?”卓菁点了点头:“我娘闺名丁云湘,正是当今潇湘阁阁主丁云潇胞妹。我娘与我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后结为夫妇,但我外祖父母一直不喜我爹是绿林水匪,甚少来往,后来我娘难产而逝,两家更是断了联系。竹枝乃是我娘惯用的联络暗记,彼时我姨母携门人下了太华山,欲顺路往凤翔金家庄探望故人,见到我留下的暗号后,猜测我与潇湘阁关系匪浅,便带人将我救了出来。” “姨母一路将我带回潇湘阁,她说原先我爹是朝廷将领,她也安心我做官宦小姐,现今我爹又落草为寇,她便不能再坐视不理。她至今未嫁,膝下无子,便想将我养在身边,她还不顾我的反对,想给我另订一门亲事!我假意顺从,周璇数月,好不容易看准时机跑回寨子,然后才知晓当初在太华山和你擦肩而过,你为了寻我兜了那么大一个圈子...我、我真是该死……” 说着她眼眶一红,险些又掉下泪来。 阿英听罢良久无言,当初若非寻卓菁,她也不会千里迢迢追着杨雄杰西出关外,再遇颜玉央,而后进圣地,寻宝藏,历险境,困绝谷,同生共死,羁绊暗生,亦不会有之后这许许多多的事来。 可最初的最初,谁又能预料到呢?所谓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无论是缘是孽。阿英怅然一叹:“此事并不怪你。” 卓菁似是察觉到阿英心事重重,张了张口,却不敢多问,踌躇片刻,忽想起一事: “啊,对了!救神医将卸掉易容的药膏配制出来了,我还想着今日替你卸去,你这张陌生的脸,我可是瞧着老大不惯。” “也好。” 于是卓菁即刻取来药膏,打来温水,听从方才救必应的指示,先用干布沾水,浸湿阿英的脸颊,而后挑了一指甲药膏,将其涂抹在人/皮面具缝隙之处。待一柱香后,药膏软化面具边缘,便助阿英将那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轻轻揭下,露出真容。 那是一张,何等秀丽绝伦的脸,五官每一处勾折迂回,都精巧美妙至极,而眉宇间的疏朗英气,却又只增不减。长久不见光的肌肤白皙纤弱得近乎透明,窗外夕阳余晖为这张脸镀上了一层赤色金光,杂糅出两种迥然气质,红颜薄命与凤凰浴血。 可惜美中不足,白玉有瑕,那光洁饱满的额头右上角竟有一处黥面刺青,八个小字紧凑地围成长宽五分的方块,上书: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阿英伸出手,对镜轻抚那处微微凸起的刺字,心中五味杂陈。 “别碰!”卓菁慌忙制止她,“神医说你这面具戴得太久了,于肌肤有损,且得养一阵子。” 阿英依言放下手,又定定望了一眼镜中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对卓菁道:“将面具给我。” 卓菁正将那人皮面具细致清理,闻言疑惑,却还是将面具递还给了她,而后她又按照阿英吩咐,取来了一只青瓷钵,火镰火石与火绒。 “你要做什么...啊!” 她话还未说完,便眼睁睁看着阿英将那人/皮面具点燃了起来,一时失语。 阿英痴痴凝望着青瓷钵中的那团火,由旺到灭,烟雾缭绕中,那栩栩如生的一张脸,付之一炬,如同一个人,就这样蒸发于世间。 缓缓闭目,敛去所有悲喜,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坚毅,她沉声开口道: “菁妹,替我束发更衣。” . 楼台水榭,庭院深深,阿英顺着下人指引,沿着曲折长桥,来到了湖心亭。 亭中二人相对而坐,一风流俊美蓝衣公子,自是谢岑,另一人着杏色长衫月白纱罩,背对亭外而坐,虽背影瘦骨嶙峋,周身却自有一股雍容贵气。 谢岑抬眸瞥见阿英,遂对面前人告知,于是赵韧亦转过身来,二人齐齐望向那由远及近的挺拔身影。 时过境迁,沧海几番成桑田,可只有此人仍是那青衫磊落少年郎,眉宇间意气风发不再,却还是一往无前,锐不可当,亦如昔日初相见。 阿英一步一步,跨越了千里颠沛,经年流落,烽火狼烟,家破人亡,物是人非,终是站到了赵韧面前。 第108章 她饱含满腔激荡,双膝下跪,行了一个君臣大礼,哑着嗓子,几乎是嘶吼般一字一顿道: “臣裴昀救驾来迟,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赵韧端坐坦然受了她这一拜,而后他俯身相扶, “四郎请起。” 阿英,亦或是该叫裴昀,她站直身子,望向这位少年知交,那昔日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而今形销骨立,憔悴不堪,虽是眉目含笑如初,可那双眸中染就的风霜沧桑却再也抹灭不掉了。 她心中一时酸涩难当,终是忍不住哽咽着,唤出了那少年时的亲切称呼: “承毅兄——” 赵韧闻言亦是百感交集,他看着面前之人温软了目光,半是叹息半是怅然道: “好久不见,昀弟。” 第一卷完 =第二卷:烟雨杏花寒= 第54章 第一章 大宋初年,有一世外高人名陈抟,号扶摇子,因其辟榖睡功,世人又称之为睡仙。相传他乃唐末生人,及至宋初,活了一百一十八岁,紫微斗数,天眼神通,赛比神仙,一生四辞朝命,先后拒绝了李唐明宗、柴周世宗、大宋太祖与太宗四位皇帝出世之邀,归隐山林,逍遥终老,被赐号“希夷先生”。 希夷先生平生收徒无数,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武功杂学无一不精,于蜀中立派春秋谷,自号春秋散人。秦巽肖其师,不图追名逐利,只求避世清修,故而立下门规,谷中弟子若行走江湖,切不可透露师门之名,亦不可与庙堂显贵来往,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人心难测,不得不防。 春秋谷门人修习祖师延年益寿功法,亦可长命百岁。寒来暑往,岁月匆匆,及至第四代传人秦碧箫,与师弟宋御笙,膝下收有四名弟子,与一独女秦南瑶。此女花容月貌,聪明伶俐,自幼向往外面花花世界,十六岁那年偷溜出谷,一头扎进了茫茫江湖,滚滚红尘。 秦南瑶虽天资聪颖,然既无定力,又不勤奋,师门百般本事,样样皆未学精。因自幼避世而居,且众师兄疼爱有佳,秦南瑶虽天性良善,行为处事却毫无章法,仅凭一己喜恶,幸而运气颇佳,与半道结识的金兰姐妹联手劫富济贫,惩奸除恶,一路仗着那半桶水的功夫和随机应变的小聪明,非但不曾遇险,还闯出了一点子侠盗飞贼的小名声,江湖人送外号“瑶池双姝”。 那年三月初三,河南府铁掌无敌马骥老英雄做寿,秦南瑶一时贪玩,偷走了寿礼中一件名贵珍宝,还大摇大摆留下了字号,好巧不巧犯到了太华山宁掌门的高徒裴上安手中。彼时裴少侠初出茅庐,少年意气,与这小毛贼就此结下梁子。此后数年,二人你追我赶,纠纠缠缠,不打不相识,一个名门正派耿直少侠,一个天真烂漫江湖小贼,欢喜冤家,竟情愫暗生。 二人欲私定终身,共结连理,然而裴上安却非寻常江湖侠客,他本名裴安,字清晏,乃是临安武威候府的公子。靖康之后,赵宋南渡百年,不思进取,日渐孱弱,老侯爷唯恐独子耽于富贵享乐,故而狠下心肠,在裴安幼时千里迢迢将其送至太华山门下拜师学艺,叫他历经世事,磨练心性。 老侯爷为人开明,对这门亲事并无反对,而秦碧箫却对此决绝反对,毫无回旋余地。裴秦二人同回春秋谷,跪求秦碧箫许久无果,互不妥协,裴安反而被盛怒之下秦碧箫一掌打伤,险些丧命。秦碧箫放言,若秦南瑶执意嫁与此人,便将她逐出师门,彼此今生不复相见。秦南瑶全然不解母亲的固执武断,亦不愿一生困顿谷中方寸之间,最终在秦碧箫面前拜了三拜,与裴安一同出了春秋谷,母女二人自此恩断义绝。 此后数年,裴秦成婚,裴安回到候府,子承父志,带兵领将,平叛乱,剿匪寇,年纪轻轻,军功赫赫,秦南瑶亦相伴身侧红袖添香,二人琴瑟和鸣,恩爱有加。唯一美中不足,便是一直膝下无子。 终有一天,秦南瑶腹中有动,裴府上下皆喜。彼时裴老侯爷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已是时日无多,最后心愿便是亲眼见到裴家后继有人,征战沙场,精忠报国。秦南瑶怀胎十月,终诞下一女,夫妻俩商量过后,瞒天过海,慌称诞下麟儿,一片拳拳孝心,只为圆老侯爷最后遗愿。 老侯爷弥留之际亲眼见到裴家孙儿,心知将门有后,不禁老怀安慰,眼含热泪,大笑三声,阖然长逝。 老侯爷驾鹤之后,裴府一片缟素,里里外外便也无心留意那婴孩究竟是小公子还是小小姐。及至百日将至,夫妇才预备操办百晬之礼,打算届时公布这孩子真实身份。 妊娠之际,裴秦二人早已商议妥当,孩儿出生之后,若为男儿,则取名为昀,若为女儿,则取名为英。百日前一晚,秦南瑶爱怜非凡的脱下了女儿身上衣饰,将“昀”字玉佩,换为“英”字金牌,将“麒麟送子”长命锁,换为“芳龄永继”银跳脱,只等明日百日宴公布真相。 谁料当夜,那孩子便发起了高烧,上吐下泻,啼哭不止,请遍临安名医,都瞧不出病症。短短几日,孩子气息奄奄,眼看不活。秦南瑶走投无路,不得不求助于师门。 夫妇二人带着孩子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到了春秋谷,却被谷外布下的奇门遁甲所阻,连门也没能进去。秦南瑶抱着女儿跪在谷外荆棘丛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哭求秦碧箫能见她一面。 第109章 三日三夜,直到母女俩都即将撑不住时,谷中才走出了两个人影,一个是二师兄张月鹿,一个是四师兄救必应。 救必应说,秦碧箫有令,可以救这孩子,条件是必须将这孩子留在春秋谷,来日继任谷主之位,秦南瑶与裴安二人今生今世不得与孩子再相见。 裴秦二人心知秦碧箫是为解秦南瑶当年背母离谷之气,夫妇虽万分难舍亲生骨肉,但为救女儿性命,不得不忍痛答应。 张月鹿自秦南瑶手中接过孩子,问过其生辰八字,一向水波不兴的面上也流露感叹: “此童非得实病,而是虚症。她乃七夕生人,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若当作女儿来养,怕是人间留不住啊。” 自此,裴英便成了裴昀,在春秋谷被师公叔伯当作男儿养大,英英二字再无人提及。 裴昀自幼承娘亲天资聪颖,亦承爹爹正直坚韧,勤奋好学,重情重义,不仅师叔伯对她疼爱有加,连最初不假辞色的秦碧箫也渐渐心软,天长日久,越发喜欢,将毕生武学心血倾囊相授。裴昀的童年,可谓是无忧无虑,逍遥肆意。 而裴氏夫妇自与骨肉分离,便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此后二人再未生育,只于乱世之中先后收养了三名孤儿做养子,以继裴家血脉。而每年七夕裴昀生辰之际,便会派人千里迢迢从临安到蜀中,为女儿送去无数金贵衣食用度,盼女儿在谷中万事安好。 同时二人亦写长信寄之,遥遥教导女儿为人处世。裴家剑法枪术,过去历来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却破其先例,亲自写下剑诀要旨,画下武功招式,更赠以利刃斩鲲,嘱咐女儿道: 人生在世,当为君子,男儿也好,女儿也罢,都应紧守裴家祖训,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裴昀深感父母之情,她为人子女,不仅不能孝顺膝下,连父母的面都没见过,不可谓不孝。但她亦感念秦碧箫养育之恩,只将这遗憾愧疚深深藏在心中。 秦碧箫看在眼中,又岂会不知裴昀心思,随着岁月流逝,她心性脾气也不若过去乖张执拗,加之宋御笙从旁劝导,终是在裴昀十四岁生辰时,秦碧箫松口允许裴昀出谷,回临安探望父母。 故而十四岁那年,裴昀背负斩鲲,一个人踏蜀道,出剑门,过三峡,经洞庭,看大千世界,历百面江湖,也遇险恶暴徒,也遇仁义侠士,也见恩怨情仇,也见众生皆苦,幸而一路有惊无险,终是来到江南温山软水地,与父母兄长相认。 而后每年上元中秋,裴昀皆回临安裴府小住数月。三郎裴显为太子伴读,与太子情同手足,裴昀因此相继与赵韧谢岑结识。四人年纪相仿,志趣相投,名为君臣实为挚友,鲜衣怒马,纵游京华,好不快活! 裴家四郎,声名鹊起,裴侯与夫人起初并未在意,因着女儿这般卓尔不凡,夫妇两个心中只有无限欢喜。然而忽有一日,宫中传言,官家有意招裴昀为婿,裴安与秦南瑶这才幡然醒悟。 一则裴昀实为女儿身,如何尚公主?二则这数年相处,夫妻俩也能看出,裴昀正直良善,清白纯粹,纵使身为男儿郎,亦不该卷进这波诡云谲的朝堂之中,如秦碧箫所愿继承春秋谷,反而是她最好的选择。 故而二人求助老友卓尔聪,匆匆令其女卓菁与裴昀假意定亲,而后便叫他们遁走江湖之远,离开这看似金玉其外,实则败絮其内,从上到下乌烟瘴气的临安。 计划本是顺利进行,熟料某日临安府突遭天灾,宫中大火,钱塘涨潮,异象频生,本是一心怯懦的官家赵淮大为惊恐,疑为上苍喻示,反思旧日种种,痛定思痛,终是下定决心。先是将主和派的首相韩斋溪寻了个由头贬官出京,不久又册封武威侯裴安为主帅,同另外几位主战派将领,三路大军出师北伐! 圣旨一下,候府父子儿媳皆奔赴沙场,彼时裴昀本已离京,却念忠孝仁义,断不肯抛下父兄独善其身,毅然决然随之前往边关。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是世人皆知了。 后来的后来,裴昀从天之骄子,沦落为阶下之囚,与二哥裴昱及其他裴家旁系子侄一同刺配崖山,囚车颠簸,道路崎岖。彼时她先受李无方重创,又在金殿上被大内高手刘官宝偷袭洞穿了琵琶骨,奄奄一息,幸得二哥一路日夜不离照料,才得苟活。队伍行经湘西武陵山鹞子岭,突遭黑衣杀手埋伏,无论官兵囚犯皆被狠手毙命,俨然灭口之姿。幸而卓尔聪事先得了消息,带人在后一路追来,这才及时施以援手,奈何黑衣人人多势众,杀招狠厉,卓尔聪手下几乎尽数折损,也只勉强救下了裴昀与裴家大郎之子裴霖两人。 裴昀眼睁睁看着二哥裴昱为自己挡刀,血透衣衫死在怀中,他咽气前死死抓着着裴昀的手,嘶吼道: “不要报仇!” 裴昀肝胆欲裂,五脏欲焚,却终是咬着牙应了下来。 她明白二哥之意,二哥不是叫她当真不为裴家报仇,而是怕她一时冲动,闯入临安相府,取了那奸相狗头,亦或是杀入禁宫,行刺赵淮,那样只会加重武威候府之罪,毁掉裴家无数先祖以血写就的忠烈清名。故而她必须将这血海深仇生生吞咽下去,隐忍苟活,谋定后动,耐心等待有朝一日,堂堂正正为裴家洗刷冤屈的那一天! 秦碧箫得知女儿骤然离世,裴家遭此大变,悲痛欲绝,悔恨难当,不久之后郁郁而终。裴昀拖着半死不活的身子回到春秋谷养伤,连番亲人亡故,已经叫她悲恸麻木,心如死灰,救必应花费巨大心血将她身子养好,却终是无法令她眉宇间再复少年意气。 第110章 那个白马银枪,名动天下的裴家四郎,身未死,心已葬。如此谷中守孝三年,偶有一日,听闻太华山掌门宁无涯仙逝,因其父裴安与太华派的师门渊源,裴昀决定出谷走这一遭。 小师叔公宋御笙知她心念不死,此番出谷必要再回临安伺机报仇不可,然而秦碧箫死后,按其遗愿,这春秋谷本该由裴昀继承,她这一走归期渺茫,再卷入江湖朝堂纷乱,全然违背了师祖立下避世的规矩。故而便要她自此做出抉择,是选师门,还是家国。 自古忠孝难两全,然而血海深仇在身,裴昀又哪有选择,最终她在宋御笙面前拜了三拜,请求小师叔公恕其不孝之过,待她亲手报了国仇家恨,必回春秋谷长跪师公坟前谢罪。 而后,她便骑着在战场上落得伤痕累累的白马追月,背着破布缠绕的利剑斩鲲,覆上人/皮面具,换做了女儿妆扮,出得谷去。 碍于不久前险些丧命太子府的教训,她改头换面,隐姓埋名,发誓即便苟且偷生,也要留这条命在,为裴家报仇雪恨。 春秋谷众师叔伯的绝技她都学了皮毛,唯有二师伯张月鹿扶乩占卜一道一窍不通。临行之时,她不曾为自己算上一卦,故而全然不知五天之后的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彼时她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一生一世的孽缘。 第55章 第二章 建康府,琅玡庄 裴昀、赵韧、谢岑,三人年少之交,隔世经年,终于在此重逢,不禁百感交集。 赵韧向二人讲述这三年来亲身所历: “......当年撤退之时,我被一白发老道所擒,捉回军营,沦为阶下之囚,一路被带到燕京。而后南北议和,我便一直被囚禁于靖南王府,虽也偶尔遭受燕人羞辱戏弄,但至少尚算礼遇。我知燕人企图以我为质,议和之时向我大宋漫天要价,却无可奈何,毕竟成王败寇。但如此至少说明燕人终有一天会放我归宋,故而一直暗自效仿勾践卧薪尝胆,隐忍下来。” 如此过了数月,有一日靖南王颜泰临忽带来一貌不惊人的年轻男子到了赵韧面前,说是此人能言善道,博闻多识,怕太子百无聊赖,特命他来陪太子解闷。此后这人与赵韧同进同出,寸步不离,赵韧对他心存戒备,一直不假辞色,可此人着实察言观色,巧舌如簧,久而久之,赵韧也忍不住与他交谈一二。 如此又过了大半年,某天清晨,赵韧从床上醒来,竟看见了极为恐怖的一幕——床边立了一人,容貌身量都同他一模一样,声音神色也丝毫不差,他说一句,那人便学上一句,让他感觉仿佛在看镜中自己,骇然之下几欲疯癫。 而后颜泰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对赵韧道,此人江湖绰号千面郎君,有易容矫饰,口技伪装之能,这大半年与赵韧朝夕相处,足够将其一举一动模仿得惟妙惟肖,哪怕是与赵韧同处一地,外人也决然分辨不出。彼时,议和已毕,不日赵韧将南归,他立即便明白过来颜泰临的阴谋,他竟胆大包天,偷龙转凤,妄图将假太子送回临安,霍乱大<a href="" target="_blank">宋朝纲。 “我悲愤难当,心中亦升起惶恐,如若他送假赵韧归宋,那我真赵韧又该何去何从?果不其然,颜泰临道,天底下只能有一个大宋太子,既已完璧归赵,那我便可功成身退了。说罢他便唤进人来,给我灌下毒药,我拚命挣扎,却无力回天,毒发之后七窍流血,自此人事不省。” 裴昀和谢岑听到此处,已是心惊胆战,虽知赵韧如今活生生坐在面前,必然事出有因,可一想到当初险些发生了二人心中最坏的打算,不禁后怕非常,强自忍耐屏息听赵韧继续讲道: “此后我不知昏迷了多久,再次转醒之时,还以为自己已是一命呜呼,到了阴曹地府,不想仍尚在人世,且见到了当初在乱军之中将我擒住的那个白发老道。” 裴昀脱口而出:“李无方!” “不错,原来他正是大燕国师李无方。”赵韧颔首道,“他对我道,他暗中将颜泰临逼我喝下的穿肠毒药,换作了假死药,又以另一具尸首代替我被焚烧,叫颜泰临以为我已身死,毁尸灭迹。而那千面郎君也已冒名顶替大宋太子,被宋使迎回了临安。普天之下,再无人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也再无人知晓我尚在人世,叫我安心留在悯忠寺内,不要妄想能逃出生天。” “李无方竟是背着颜泰临私自将你救下?”谢岑眉头紧皱,“他冒如此大风险,究竟是有何图谋?”赵韧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不知道。” 谢岑与裴昀皆是一愣,裴昀问道:“那李无方可有对你问过什么话?叫你做过什么事?” “他只对我道:‘听闻太子天赋异禀,过目不忘,曾一夜之间背诵万言,十四岁之时,就已遍览皇宫崇文院群书。我有问道好学之心,奈何许多古籍真本无缘得见,还请太子将崇文院秘阁之中的道家经典,一一默誊,以偿我心愿’。而后便用石锁铁链,将我困在房内,日日不得踏出房门一步,三餐起居皆有人照料,只需每日不停笔的默写经书。” “起初,我怀疑有诈,并不肯从。李无方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于是未免外物耽误我复写经书,他便......将我双耳刺聋,说我若再为外物所扰,下一次便拔去我的舌头,再下一次便削去我的鼻子,再下一次便剜去我一只眼睛,而后便是手指,脚趾,只留一只眼一只手,也足够了。” 第111章 谢岑对此早已知晓,裴昀却是悚然一惊,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 “你、你现今双耳......” “没错,我已是双耳失聪,听不见任何声响了......”赵韧浮现一丝苦笑,“不过我已学会了辩识唇语,至少与人交谈无碍。” 怪不得,怪不得当初裴昀在悯忠寺闯进禅房,赵韧对门外打斗之声充耳不闻。而方才她从身后走来,赵韧也是经谢岑提醒,这才转过头来。 回想当日禅房之中吹散一地的纸张上,密密麻麻所写的文字,赫然是一篇《孟子》。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那是他在黯淡无光,寂静无声的日夜里,所题的字字血泪。 裴昀心中酸楚,眼眶不禁红了几分。 赵韧虽尚年少,却已经历人生天堂地狱大悲大喜,不再是昔日九重宫阙里不食人间烟火的无知皇子了,更加心性坚韧,更加不动声色,就连方才讲述这数年来的坎坷遭遇,亦是宠辱不惊,泰然处之。 他知晓裴昀愧疚之心,淡笑着安抚她道: “昀弟不必自责,我困顿绝境,本已心如死灰,而今你同疏朗从天而降,救我于水火之中,我心里只有感激不尽。” “承毅此话言重了,”谢岑亦轻声一叹,“我该早些察觉那千面郎君的破绽的。” “事已至此,无需再各自追究了。” 赵韧摇了摇头,继续道:“李无方此人武功高强,进出三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且行事乖张,令人捉摸不透。悯忠寺恶僧环伺,我逃生无望,唯恐李无方继续折磨,不得不听他之命,默写经书。可我昼夜不停,将秘阁中所读过的道家古籍一一写出之后,他并不满意,叫我继续,于是接下来我不断默写其他经史子集,甚至将我见过的画作一幅幅临摹,他仍是一言不发,只叫我继续,我根本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是秘阁中的一本书?”裴昀疑惑,“我同李无方交过手,此人武功之高,是我生平仅见。说句托大的话,即便他想要暗中潜入禁宫秘阁盗取一本书,也不无可能,为何偏要如此大费周章?” “也许是因为,那本书已经不在秘阁中了.....”谢岑若有所思道,“四年前,临安夜降天火,宫中太清楼起火,延烧到崇文院与秘阁,致使其中藏书多有焚毁,他想要的东西,也许因此不复存在了。” 此事裴昀知晓,正是因此,赵淮才幡然醒悟,一反旧态,决心北伐。 “如此便也能说的通。”赵韧点了点头,“可却不知晓,是本什么书,能叫他如此执迷不悟,做下这般胆大妄为之事来。” 三人苦思半晌无果。 眼下还有更紧迫之事要解决,只得暂且将这疑惑搁置一旁。 谢岑问赵韧道:“接下来承毅有何打算?”赵韧沉吟道:“我等离燕京已有十日之久,至建康府也有两天,一路之上都未见追兵。李无方既是隐瞒颜泰临将我私下囚禁,此番正功和我同时失踪,他想必也不敢声张,以免颜泰临怪罪下来。况且如今燕廷自顾不暇,我等应能趁此时机稍加喘息。我的身子尚有伤病,而昀弟也大病初愈,且稍加休整几日,再从长计议。如疏朗所言,于假太子一计,那颜泰临与韩斋溪十有八九串通一气,如今朝堂之上,皆由韩相把持,我们贸然回临安,非但不能为我正名,反而还会招致杀身之祸,需得想一个万全之计才行。” 谢岑与裴昀闻言皆是大为赞同,而裴昀听闻赵韧提及“燕廷自顾不暇”,不禁问道: “北燕朝中有何变动?” 谢岑解释道:“你昏迷数日,想必还不知晓,北燕朝堂如今已是变了天。” 原来那晚裴昀等人离开燕京不久,冬狩场上遭逢巨变,定南王颜泰康买通了燕帝身边的一寝殿小底,夜半闯进御帐,将燕帝乱刀砍死,弑君造反,阴谋篡权。又命手下趁夜诛杀燕帝皇子,及数位大臣,只有靖南王因未留宿营帐而逃过一劫。 随后靖南王世子率殿前都检军诛逆,将颜泰康乱箭射死。燕京城武卫军都指挥使为定南王府心腹,定南王世子颜珲把控了城内禁军,冲进皇宫,杀死了大小单后,捉拿了宴席上朝中一干王公大臣的亲眷相要挟,却被国师李无方一掌毙命,靖南王及时率兵赶回燕京,与城中安排好的伏兵,里应外合,终平叛乱。 裴昀知晓十五那夜,定南王府定有大动作,却不想其后接二连三发生如此多惊变,可她听罢谢岑所述,心中只有冷笑: “那夜靖南王恰巧未宿营帐?直待燕帝和一众皇子被杀,他才诛杀了逆贼?又等颜珲杀了大小单后之后才平了燕京之乱?当真是好生巧合。”而谢岑亦是似笑非笑道:“而后众臣拥立靖南王登基继位,靖南王严词拒绝,只将玉玺双手捧与颜泰和十二岁幼子颜理面前,奉其为主。众臣感慨靖南王忠义无双,高风亮节,跪求其临朝摄政,靖南王百般推辞不掉,这才勉为其难执掌大权。” 赵韧讥讽道:“果真是一出好戏。” 不错,好戏亦是好计,裴昀皱眉道:“这颜泰临的野心竟到如此地步,如若假太子之计再叫他得逞,恐怕——” 恐怕这关山南北,便要统统易主了。 第112章 三人想到这层,不由皆是沉默,如今北燕二王相争的局势既已打破,留给他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第56章 第三章 然而万事不可操之过急,赵韧遭这三年囚禁,伤病交织,忧思恐惧,实不易立即长途跋涉,连坐于此地同二人说这会儿话,都已是面有惫色,再撑不住了。 今日议事只得结束,谢岑与裴昀就此告退。 临别之时,赵韧对裴昀说道:“昀弟,裴家之事,前因后果疏朗皆已告知于我,明光之事,我也已知晓了......你且放心,此间种种,日后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明光二字,乃是裴家三郎裴显的表字,过去他同赵韧从来形影不离,方才四人缺一,三人坐在一处,竟是说不出的凄清寂寥。 裴昀眼眶一酸,哽咽道: “我相信承毅兄。” 与赵谢二人此番促膝长谈,解了裴昀心中长久之惑,亦叫她心力交瘁,浑身疲惫。卓菁说救必应嘱咐过,她之前整整昏睡十天之久,即便苏醒,也仍该继续卧床休养几日才好。 但她却不顾医嘱,第一时间跑了出去。 于是再回房之时,她见到了不知等了她多久,面色铁青的救必应。 “可不是我告密哦,”卓菁吐了吐舌头,“我为你煎的药都凉了,我再去煎一碗来。” 说罢趁机溜之大吉。 “昀儿——”救必应拉长了调子,语气不善。 裴昀心虚理亏,抢先开口道:“四师伯你可曾为太子诊治过?他双耳可还有恢复的可能?” “他双耳为外力所刺至今已有两年,细心调养,应当可以再听见声音,但若想恢复如初却是不可能了。” 裴昀听罢不禁松了口气,如此已是万幸了。 可救必应却没叫她这般轻易糊弄过去,板着脸道: “你这孩子啊,怎么这么心急?好不容易才清醒过来,不好好卧床休养,再有个三长两短,该如何是好?” 裴昀笑道:“我知四师伯你担心我,可我哪有那么娇弱,如今不是好好的吗?” 救必应哼了一声:“好什么好?你的内伤还没好利索,气弱体虚,此番简直是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中了毒为何不早告知我?”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何时中了毒。”裴昀疑惑道,“四师伯你瞧出这毒的门道了吗?” 救必应正色道:“你所中的,应当是一种燕廷禁宫失传已久的巫术。北燕以辽东为龙兴之地,有不少燕人笃信萨满,曾有将领大战之前,会请萨满,刑白马,剔妇人心,自割其额祭天。此毒玄密非常,我虽擅长行医问药,对巫蛊之事,却不甚精通,便连你是如何中的毒都没瞧出来。” 裴昀仔细回想之前在世子府内种种,却无半点头绪,不禁呐呐道:“那......我该如何是好?”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救必应安抚她道,“现今你体内的巫毒已尽数除去,不会再有性命之忧了。” “是四师伯为我解毒?” “算是,也不算是。” “什么意思?” “昀儿,你被种了南疆爻寨的生死蛊是不是?” 裴昀眼皮重重一跳,低声应道:“是。” “那蛊虫霸道刚烈无比,寻常毒物都奈何不了,巫蛊本不分家,二者在你体内相克相斗,延缓毒发,这才能让我及时救起你。” “原来如此,那这生死蛊该如何解?” “解铃还须系铃人,爻寨蛊毒非放蛊之人不可解,但你所中的蛊恐怕是给你放蛊之人也解不了。” “为何?” 救必应顿了顿,缓缓道:“因为这同心生死蛊,是情蛊。” “传闻爻女性烈,爱恨分明,从一而终。她们通常自幼养蛊,以心头血喂之,遇见所爱之人,便会放蛊。若两情相悦,则同生共死,若恩断义绝,便玉石俱焚,全然没有第二条路。” 裴昀心中一颤,勉强笑道:“我这身子,内伤外伤,毒药巫蛊俱全,也算是世间难得了。” 然而救必应却不叫她岔开话头,直言问道:“和你一同种下生死蛊之人,是颜玉央?” “四师伯何出此言?” “昀儿,你别想对师伯隐瞒,你与他之间发生之事,四师伯一清二楚!”裴昀不动声色捏紧了拳头,硬着头皮道:“那不过都不过是情势所迫,虚与委蛇。我与他国仇家恨,势不两立,世子府种种,四师伯日后莫要再提了。” 救必应是亲眼看着裴昀从小长大的,虽无血缘,却胜似血亲,如何瞧不出她心中所想? 他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一叹。 “那孩子,那孩子也是个苦命的…怎地偏偏叫你二人遇了见……” 此时卓菁重煎好了药送进房中,这话头便也就此打住了。 救必应又叮嘱了裴昀几句注意身子,好好静养,莫多操劳,便离开了,临走时又道: “对了,之前我已传书回谷,你三师伯即刻启程,约莫过几日就能到建康府,届时三师兄定有法子取掉这紫金锁,你不用担心。” 救必应走后,卓菁凑到裴昀身边,看她喝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她手腕上扣的紫金锁,心中十分难受: “谁这样狠心,想出这般法子来折辱裴家儿郎?定是那些狗燕贼是不是?” 裴昀动作一顿,低声道:“既然落入敌手,总该受些折磨。我没吃多大苦头,这不算什么。” 第113章 她不想多说,只三口两口将碗中苦药一饮而尽,卓菁见状,急忙端来一旁备好的蜜饯点心。 “快吃一块,压压嘴里酸苦。” 裴昀失笑,“一碗药而已,我还怕苦?” “诶呀,那当年是谁患了风寒,还不肯吃药?为了偷偷倒药,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院子里那两株山茶花替你喝了多少苦药汤……” “阿菁,你记错了。” 裴昀裴昀拣了一颗白霜杏脯放入口中,唇齿之间都是酸涩,她轻声道,“那是三哥倒的,不是我。” 话音落下,房间里叽叽喳喳的声音戛然而止。 卓菁自幼养在秦南瑶膝下,两人一个丧母,一个别女,天长日久相处下来,竟比亲生母女还要亲上三分。卓菁与裴家三兄弟亦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尤其是年纪相仿的三郎裴显,两人一个娇憨,一个莽撞,小时候打架,长大后斗嘴,一见面就掐,感情却最是要好。 自裴府遭难,至今已三年有余,快四年了,可她竟是还没习惯大家都不在的日子。 二人相对沉默半晌,裴昀定了定神,开口对卓菁道: “不日之后,我将会同太子回临安,此番回返,定是杀机四伏,凶险非常,孤注一掷,不容有失,安全起见,你还是回碧波寨罢。” “我不!你不准赶我走!”卓菁大声反驳,“是爹爹准我来的!他说他已不复当年之勇,回到临安只会拖累于你,故而叫我和卓航追随你左右,听你调遣,定要助你铲除奸相,亲手为裴家报仇!” 当年鹞子岭暗杀之夜,卓尔聪拚死杀敌,身受重伤,双腿尽断,将养数年,虽也能拄拐勉强行走,却终不能再跨马提刀,征战沙场了。昔日双翅白额虎,如今飞翅已折,双刀犹在,物是人非。 裴昀心有所感,轻轻一叹。 “卓叔父不必自暴自弃,我小师叔公亦是先天腿疾,不良于行,但他勤学苦练,文韬武略,琴棋书画,可谓人中龙凤。叔父假以时日,也可另辟蹊径。” “我爹才没自暴自弃,他终于不用再受那狗皇帝的鸟气,回洞庭湖干回了老本行,不知道多快活!” 卓菁唯恐裴昀将她送回寨子,拉起裴昀的手,软磨硬泡道: “你虽是裴家四郎,却到底是女儿身,旁人近身照料,多有不便,此事又不易宣扬,我留在你身边嘘寒问暖,照顾你饮食起居,岂不是正好?我也算是裴家人,也想亲手为候府报仇。我发誓,绝不冲动任性,绝不肆意妄为,你说东我不敢往西,你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如有违者,你便军法处置!” 裴昀忍不住噗嗤一乐:“我哪里敢处置卓大小姐?” 卓菁虽只比裴昀小一岁,却天真单纯得多,二人情同兄妹,感情颇好。有时裴昀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初自己出生之时,不曾遭遇那许多波折,只做个平常的裴家小姐,或许便该是卓菁的模样罢。 然而岁月不可回头,这世上也从来没有什么如果当初,万般假使,皆是虚妄。 卓菁知晓裴昀已然松口,当下欢喜道: “我只当你答应让我跟着你了,咱两个一言为定!以后你可不能再赶我走了!” 第57章 第四章 至此,裴昀一行人暂且住了下来。 此间宅院名为琅玡庄,据悉乃是谢岑一友人所有,这庄子位于城郊十里,四周山清水秀,人迹罕至,着实是绝佳遁世之地。庄内亭台水榭,楼阁厅堂,无不精巧雅致,仆从婢女,亦是举止有礼,进退有度,俨然世家之风,让裴昀不得不对主人的身份生出好奇。 可她问过之后,谢岑对此闭口不言,她也不便深究,毕竟能被谢岑求助之人,自然是可信之人。数日过后,裴昀三师伯曲墨,自蜀中赶到了建康府。 打眼望去,此人年逾不惑,身宽体胖,双眼眯眯,笑容和善,不过是个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寻常男子,或是小商小贩,或是小店掌柜,市侩之中透着安贫乐道的知足。可这看似貌不惊人的曲墨,却长于巧思,精于巧计,师之墨翟,肩比鲁班,乃是当世机关术大师。 如此了得之人,倘若行走江湖,无论建房修陵,亦或造物制器,焉能不名扬天下?可惜他久居幽谷,喜好别致,只爱钻研那古书上早已失传的种种机关术,除了孔明锁、木巧板、人皮面具等等,这些为逗小师侄开心,随手做出来的小物件外,裴昀从小到大,就没见曲墨大功告成过。 但她对三师伯的本事,却从未有过怀疑。 此时甫一照面,曲墨闲话不说,直奔主题。 他将裴昀手上所扣的那条紫金锁,从头到尾,一寸寸细致摸过,放在掌中掂了又掂,附耳过去听了又听,沉吟片刻,摇头“啧”了几声: “小昀儿,你可真是给三师伯揽了个大麻烦!” 裴昀笑道:“不麻烦的我也不必请三师伯你亲自出山了。” “天下间能让我曲墨放下手中曲墨千里奔波之人,也就是你小昀儿了!”曲墨无奈一笑,向她伸出手掌,“拿来吧。” 裴昀一愣:“拿什么?” “钥石啊,你这逆侄不会叫三师伯徒手拆这机关锁吧?” “这锁有钥匙?” 坐在一旁救必应也急了:“这不可能,我和昀儿仔细查探过锁链,此乃机关暗锁,全然没有锁孔,又怎会有钥匙?” 第114章 “要不怎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呢,给人看病的郎中,装什么做活的木匠?”曲墨戏谑道,“我说四师弟你不会以为自己这双千金手,当真无所不能了吧?” 救必应被师兄说得闹了个大红脸,呐呐说不出话。 裴昀苦笑道:“三师伯你别再打趣四师伯了,这锁链可是当真非钥匙不可开?” “我说的是钥石,玉石的石,而非钥匙。”曲墨拎起紫金锁,好整以暇道:“这紫金毕竟是金石之物,即便天生轻于铜铁之流,做成锁链,也绝不可能这般飘轻,盖因这锁链上环环相扣,以雕花障目,实则暗中相通,内里中空。” 说着他轻轻晃了晃锁链:“你们听,这里面是有东西的。” 裴昀和救必应依言凑到跟前,那锁链上拴着精巧铃铛,一动便叮铃作响。救必应听得一头雾水,裴昀内力深厚,耳力过人,凝神细听片刻,终于在那铃声之间,分辨出了一个极其细小的异响。 “我明白了!”裴昀了然,“里面有一小珠,在中空锁链之间可随意移动,待移至关键之处,触动机扩,这锁便能打开了。” 曲墨满意点头,“不错,小昀儿当年跟我学的本事还没全然荒废。可这里面定是九曲连环,迂回曲折,宛如迷宫,细珠不能随意移动,否则轻易抖一抖,锁链不就开了?故而锻炼这般锁链,通常需子母磁石,子石制成细珠置于内,母石制成钥石留于外,以钥石隔着锁链吸引细珠一路走到相应之处,不费吹灰之力,机关锁自然可开。” 子母磁石,纹丝相符,天衣无缝,天下间再无第二块磁石能取代。 救必应担忧道:“那没了钥石,可还能解锁?” “能是能,只是要多花上千百倍功夫了。”曲墨叹道,“没了钥石相吸,便要纯靠耳力与手上巧劲儿来操控细珠通过迷宫,其中还有这倒霉的铃声在旁扰乱。这活儿不难,就是费时费力得很。” 裴昀干笑了几声:“有劳三师伯。” 曲墨哼了一声:“逆侄啊逆侄,还不快大摆筵席,山珍海味伺候上?待三师伯我吃饱喝足,再来跟你这紫金锁较劲!” 裴昀肃容抱拳:“逆侄领命!” 机关之术,虽不及舞刀弄枪劳其筋骨,却也是大为消耗心力,通常伏案一坐,冥思苦想,便是几天几夜,故而曲墨早便养成了几日不食,一食数餐的习惯,生成了那副珠圆玉润的身板,绝非无缘无故。 待饭毕,曲墨即刻开始解锁。 他手捧锁链凑至耳畔,指尖微动,凝神细思。指间转动分毫不差,耳边聆听一丝不乱,每每行至岔路,都必须从头再来。初时他只凭空揣摩,后来不得不拿过白纸炭笔,逐一复原内里迷宫杂路,但见他面上瞬息万变,时而皱眉沉思,时而恍然大悟,沉浸其中,旁若无人,手下唰唰不停,转眼便画了几十张图。 裴昀与曲墨相对而坐,虽无需相助,却也毫不轻松。她必须一言不发,纹丝不动,不可叫锁链微颤,亦或铃铛稍响,以妨碍曲墨判断。时间久了,她的额间也渐渐渗出了细汗。 一刻钟,两刻钟,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整整两个半时辰过去,裴昀终于在耳边一片寂静之中,捕捉到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响。 卡哒- 曲墨放下锁链,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成了。” 而后又听两声金石相磕清脆之声,裴昀双手腕上扣的紫金锁扣,终于应声而开。 “当真成了!” 裴昀活动着僵硬的手臂,随意比划了几招,腕间滞涩全无,轻盈无比,当下欣喜非常。 “那还有假?”曲墨连打了数个哈欠,含糊不清道,“方才我解锁之时,小昀儿也从旁看得一清二楚,接下来脚上锁链,你便试着自己解开吧,也叫我瞧瞧你学艺如何。” 裴昀闻言神色一僵,“三师伯...这,这我可做不来......” 此事固然费时费力得紧,须得凝神耐心以待,但除此之外,又仅仅是费时费力便可得?寻常人焉有这般逖听遐视之能,与如火纯青巧手?裴昀从小随曲墨学艺,机关之术自诩略懂皮毛,却绝对达不到有能耐解这巧夺天工的紫金锁之地步。 曲墨对此自是心知肚明,如此开口不过逗一逗小师侄,可听裴昀这般回答还是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你这小昀儿,和你娘真真是截然相反。她三心二意,样样不精,你就一心一意,舞刀弄枪,旁的本事,半点也不感兴趣,枉费了我们几个对你从小的精心栽培。” 此话言过其实,裴昀固然是习武奇才,偏好刀剑枪棍,其余本事却也并非一窍不通,常年耳闻目染,言传身教,如何也学去了不少本事。可这一点子本事,在几位师叔伯眼中,以及秦碧箫和宋御笙眼里,全然不值一提,免不了生出些春秋谷师门不幸,一代不如一代的扼腕。 裴昀赧然一笑:“我确实天赋有限,学艺不精,辜负了师伯师叔的教导,可有几位人中翘楚的师叔伯在,我又何须学成个玲珑多面手?” 曲墨轻声喟叹:“小昀儿此言差矣,一则人有时力穷,我们几人也并非无所不能,二则世事难料,若有朝一日,我们不能在你身边相伴相护,你又待如何?” 裴昀不以为然道:“既然世事难料,我便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纵使我将春秋谷绝学全部一一精通,于这纷扰乱世,也不一定进退自如。” 第115章 回首过去七年,跌宕起伏,风云变幻,十四岁背剑出谷,懵懂无知如她,又岂能料到今时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跌跌撞撞,被命运推到了今天。曲墨听罢沉默许久,终是淡淡一笑:“小昀儿说得有理,但师伯还是愿你能多学些本事,免得日后危急关头,后悔莫及。” “昀儿理会的。” “好了,闲话少说,我接着替你解锁罢。” 裴昀见曲墨脸色苍白,神色疲惫,不由道:“此事不急于一时,天色已晚,三师伯先行休息罢。” 曲墨胖手一摆:“不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手上刚找到些感觉,今夜必须将另一条也一并解开不可!” 裴昀因此不再强求,只顺势躺在床榻之上,让曲墨坐在床边,便于摆弄她脚腕上的锁链。 这回裴昀可是不必费力,省事许多,为以防万一,她还将自己身上的穴道点了上,这样便不怕妨碍到三师伯了。 夜色幽深,精密无声,房中落针可闻,只余几道清浅呼吸之声,裴昀躺着躺着,百无聊赖,意识渐渐模糊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耳边一声大喝: “解开了!我解开了!哈哈哈哈——” 这声音如天雷乍响,裴昀从梦中惊醒,一跃而起。 “怎么了三师伯?怎么了?” 一旁早就打起瞌睡的救必应也被惊得从凳子上掉了下去,两人只见曲墨站在房中,手持两条紫金锁凌空挥舞,仰天大笑,状若疯癫。 笑了片刻后,曲墨便足下踉跄走到床边,一声不吭,大头冲下栽了下去。 救必应裴昀心中一惊,急忙上前查探,却见曲墨双目紧闭,鼾声震天,竟是直接睡了过去。 二人面面相觑,哑然失笑。 裴昀拣起那两条锁链,从解开的空隙处凝神细看,但见内里幽深无际,曲折迂回,精妙绝伦,无疑极是难解。而脚上那条锁链又比手上的长上数倍,因而难上数倍,此时天已大亮,曲墨熬了一夜,心力交瘁,一经成功,自然倒头便睡。 裴昀心中感动,不由助曲墨去除鞋袜,扶他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寝,悄然离开了房间。 嘱咐救必应也回房休息之后,裴昀提起斩鲲来到院中。 过去数月,那紫金锁缠在她身上片刻不离,她几乎已经习惯了锁链之重,如今骤然挣脱,只觉神清气爽,手足轻盈欲飞。 当下拔剑在手,迎着旭日朝阳,在院中练起剑来。 她所学武功颇杂,内有春秋谷师门玄英功,外有裴家家传剑法枪法,兼之爹爹裴安所传的太华派剑法与掌法,及卓家双刀,寒潭印月轻功,林林总总,包罗万象,此时一一练过。 从忘忧剑法到六出剑法,从弄梅剑法到裴家剑法,再到太华派苍灵剑法,但见那假山瘦石,小桥流水之畔,青衣翻飞,寒光霍霍,忽疾忽缓,只叫人眼花缭乱。 裴昀自房檐一跃而下,身形急转,长剑花挽,反手向后刺去,一招裴家剑法完璧归赵,使得颇为得心应手。 “啊——” 忽听一道尖声惊叫,一粉衣婢女甫一进门,便被剑锋所指,当下骇得花容失色,身子向后瘫软了下去。 裴昀急忙收剑,飞身跃了上前,一把将那婢女拉了起来,歉意道: “在下方才得意忘形,惊扰姑娘之处,还望见谅。” 婢女得裴昀之助,稳住身影,抚胸轻喘了片刻,终是缓和了过来。 她俏脸微红,后退几步,敛衣福身,细声细语道: “公子言重了,是婢子惊扰在先。婢子此番是奉主人之命,请公子前往后山竹寮一见,但请公子赏光。” 裴昀微愣:“你家主人,可正是此间山庄之主?” “正是。” “除我之外,可还相邀别人?” “婢子不知。” 既是谢岑之友,且收留他们一行在此暂住,此人是友非敌,裴昀思考片刻便道: “姑娘稍等片刻,容在下沐浴更衣后即刻前往赴约。” 第58章 第五章 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 江南二月,便已是竹青柳绿,雪水融融,春意盎然。 裴昀随侍婢穿过竹林小径,来到了溪畔茶寮。 竹寮中四面通透,轻纱垂坠,软席铺地,但见一白衣女子端坐在玄石茶案前。女子眉目如画,温婉娴静,广袖衣袍宽大柔软,一头青丝堆云如瀑,整个人如笼在烟中雾里,颇有魏晋仙风。 裴昀拱手施礼:“见过姑娘。” 那女子浅淡一笑,也不言语,只素手轻扬,示意她请坐。 裴昀随即在茶案边落座,只见侍女打扇,生起燎炉炭火,茶案上摆着韦鸿胪、金法曹、陶宝文等十二先生,而这女子取出压花精致的龙团凤饼,俨然要亲自点茶招待。 于是裴昀再不言语,只静静望着白衣女子有条不紊的碾茶、罗茶、候汤、调膏、击沸,她举止优雅,行云流水,从旁观之,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眼前茶雾氤氲,鼻端熏香淡淡,耳边溪水潺潺,裴昀只觉身心舒畅至极,俗世诸多繁芜,似乎都远去了。 七汤过后,点茶成,女子又用茶筅轻拨茶面,茶汤上顿现山水波纹,神乎其技。 侍女将茶端于裴昀面前,一眼望去,茶白盏黑,山水飘渺,精巧雅致,叫人不忍亵渎。 第116章 裴昀虽自幼长在江湖山野,却也见过庙堂繁华,她知晓江南文人雅仕,崇尚“焚香点茶,挂画插花,四般闲事”,其中由以点茶为最。其步骤繁琐,讲究颇多,非寻常人家可享其乐,而这茶上作画的茶百戏技艺,便更是高超了。 裴昀颇为慎重的啜饮了一口,只觉茶香袭人,沁人心脾,不禁喟叹道: “一毫无复关心事,不枉人间住百年。放翁诚不欺我。” 白衣女子嫣然一笑,“雕虫小技,不登大雅之堂,裴姑娘谬赞了。” 裴昀一愣:“你知道我的身份?” “既然借我庄园,疏朗自会事无钜细,坦诚相告,我与他之间,从来没有隐瞒。” 女子轻描淡写道,“还不曾自报家门,小女子姓王,名唤阮芷,乃是疏朗的表妹,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裴昀与谢岑相识多年,从未听说过他有婚约在身,但此时这位王姑娘如此说,她便也顺势道: “原来是嫂夫人,裴某不敬之处,还望嫂夫人见谅。” 纵使她与谢岑不和,旁人面前总要给三分薄面。 “裴姑娘不必多礼,我还要多谢裴姑娘这些年在疏朗身边的照料之情。” “照料不敢当,我与他不过君子之交罢了。”裴昀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嫂夫人姓王?莫非正是琅玡王家之后?” 姑苏谢家本出自陈郡谢氏,昔日魏晋六朝之时,琅玡王氏与陈郡谢氏乃是当世显赫豪门,文采风流、功业显著,后世百年,无人能及。两家世代联姻,往来密切,世人并称之“王谢”。 王阮芷颔首轻笑:“难为世间,还有人记得我琅玡王家。” 隋唐之后,门阀渐衰,乌衣子弟,也便渐渐消失无踪了。 “入木三分,兰亭集序,这等风流佳话传诵至今,世人谁敢忘记。嫂夫人亦是兰心蕙质,古道热肠,此番收留我等在庄上避难,在下感激不尽。”裴昀致谢道。 “裴姑娘不必谢我,我不过是看着疏朗的颜面,至于你们究竟是何身份,要做何事,我半分也不在意。” 裴昀一时语塞,只得拱了拱手,再次道谢,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 “还请嫂夫人唤我裴四郎,莫再叫我裴姑娘了。” “裴四郎?”王阮芷轻轻一笑,表情有一丝玩味,“若叫世人知晓,白马银枪赢四郎,竟是女儿身,还生得这一副红颜祸水的容貌,不知有多少女儿要垂下双泪,又有多少男儿,会欢喜不尽,思之若狂。” “嫂夫人说笑了。”裴昀脸色一沉,不冷不热道,“不知今日嫂夫人请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不为何事,这些年疏朗有家不归,我只不过是想亲眼一见,陪在疏朗身边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 “那嫂夫人可是见错人了。”裴昀似笑非笑道,“谢兄身边的红颜知己,我哪能排得上名号?那临安城里上至九重宫阙,下至勾栏瓦舍,从王孙公主,到艺伎花魁,和谢兄风花雪月之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而临安城外大江南北,就更是数不胜数了。嫂夫人想要亲眼一见,算你一天见十个,八成还要从立春看到冬至,从花开见到落雪。而嫂夫人若要次次如今日一般,上来便斗茶汤戏,给人家来一个下马威,你右手长久击沸下来,不出十天半月,便拳能站人,臂能走马了!” 话说到这里,裴昀自己也好笑:“月余前也有一个小姑娘为了争风吃醋,把鞭子挥到了我面前,彼时我觉得北燕蛮夷不可理喻,现在看来这江左世家,也不遑多让。你若想驭夫有道,便将这些阴阳怪气话里藏刀,都给你那未婚相公使去,少来招惹不相干的旁人!” 说罢裴昀也不顾王阮芷的脸色,迳自起身告辞。临走之时,还不忘将那尚盛着半碗乳白茶汤的黑釉兔毫盏整个端走, “多谢嫂夫人赠茶,嫂夫人闺怨之情,在下必定据实传达到。” . 裴昀来赴约之前,便已打探清楚,谢岑一早出了庄子,赵韧那厢毫无动静,对方只邀请了自己一人而已。 她在心里把所有好的坏的可能来意盘算了一遍,毅然决然单刀赴会,本以为是场鸿门宴,谁料到却是风月局,还有眼无珠将她与谢岑那浪荡子扯上干系,当真是晦气! 如今她前狼后虎,十面埋伏,稍行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哪有多余心力,应对这般争风吃醋无稽之谈? 她心中越想越气,出了琅玡庄,一路西行,迳自来到城中秦淮河畔。 草长莺飞,春风旖旎,十里秦淮,金粉楼台。河上是画舫凌波,美人如云,岸边是酒肆林立,纸醉金迷,好一片笙歌不尽,繁华不夜! 渡口青石街下,停泊着整条河上最大的一艘画舫,雕梁画栋,金阁朱栏,华丽非凡。 裴昀自岸边一眼见到了船中那一身湖蓝长衫的公子,当下足尖一点,纵身跃到了船头。 她越过迎上前接客的小厮,挑开珠帘,踏进舱内,迳自向那人走去—— 舱内本有数名绝色女子或坐或立,琵琶檀板,一片欢歌笑语,见她骤然出现,来势汹汹,不禁轻呼了一声,各自四散而去。 裴昀再无顾及的出招,分花拂柳手中一招春色撩人,直攻谢岑肩上肩井、巨骨二穴。 谢岑本背对门外而坐,此时便仿佛后背长眼,手中折扇一合,不紧不慢的向裴昀手腕上敲去。裴昀随即反手变招,五指并拢,化作一招岁寒三掌,向他右耳击去。 第117章 这两招攻击并不猛烈,谢岑将头一歪,轻松化解。 他似是已知来人是谁,慢悠悠转过身来,刚要开口说话,谁料下一瞬便被迎面泼了一片冰凉的茶水。 王阮芷不愧为世家贵女,点茶手法着实一流,彼时那茶末吸附杯壁有多么咬盏,此时这茶乳挂在谢岑的脸上就有多么胶着。 谢岑阴沉着脸色,掏出软帕,擦去面上污渍,似笑非笑道: “我又哪里得罪了你?叫你这般活似捉奸在床的妒妇。” 裴昀将茶盏放到了桌上,施施然道:“我只是替嫂夫人将茶送与你罢了。” 谢岑闻言愣怔,随即了然:“你见过阮芷表妹了?” 他顿了顿:“她应是误会了。” “她确实误会了我,但不曾误会了你。”裴昀不屑的将谢岑上下打量了一番,“我原先以为你只是风流成性,谁料到你已有未婚之妻,还这般不知收敛。” “阮芷只是我娘家表妹,并非我未婚妻子,”谢岑语气淡漠道,“王谢两家确实世代联姻,但我从不曾点头应下过这婚约。” 这两人各执一词,裴昀可没那闲心断这风月官司,泼了冷茶,撒过恶气,便不想继续纠缠这话题,只道: “你果然是姑苏谢家大公子?” “我以为在悯忠寺时,你已经知晓了。” “我确实一直有所怀疑,但彼时不过是声东击西,趁机突围而已,你并没有回答过。” 此人确实是姑苏人士,秋水软剑也确实是姑苏谢家独门兵器。 谢岑不置可否:“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一僧一道一儒仙,姑苏谢氏,扬名天下。你乃是谢家嫡长子,为何不继承家业,反而来到临安做官?” 昔日谢家家主八雅公子谢清逸,乃是与大光明寺一空大师,太华真人湛紫光,并称为当世三大高手。八雅公子老来只得一女谢若絮,此女天资聪颖,武功高强,少时行走江湖,人称“飞鸿仙子”,她以女子之身承袭谢家家主之位,终身未嫁,因无子无女,便以族中旁系子弟选取一人过继膝下,取名谢文渊。 可惜谢文渊此人虽风流文采,貌若潘安,却留恋女色,胸无大志,一生拈花惹草,欠下数不清的桃花情债,江湖戏谑呼之“多情相公”。传闻谢文渊于四年前病逝,死后十里长街,三千红粉尽来相送,回首一生,酒色财气,倒也十足痛快。 如今谢若絮年过花甲,依然执掌谢家大权,谢家年轻一代最出名的便是二公子谢岚、三公子谢崇,大公子却从不曾在江湖上露面,久而久之,便也被众人渐渐遗忘了。 第59章 第六章 “可我却不屑做什么谢家家主!” 谢岑嗤笑了一声,“一僧一道一儒仙,好生风光吗?昔日我陈郡谢氏权倾朝野,彪炳青史,乌衣子弟,风光无限,现今却沦落到与绿林草莽一争风头,何其可笑。王谢又如何?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裴昀听罢,心有所感,“所以,你欲效仿谢安,东山再起?” “谢家子弟,又有何人不想效仿谢安石?淝水之战,北府兵大破秦军,四战四捷,逼得秦王仓皇逃窜,草木皆兵,江左风流丞相,围棋赌墅,谈笑间小儿辈大破贼寇,那是谢家何等光风霁月的年代。” 谢岑眸中灿若晨星,一心万丈豪情,裴昀看着看着,突然就懂了他的抱负。 当今天下大势,南宋北燕,与昔日南晋北秦,何其相似。他欲效仿谢安,辅佐明君,北伐贼寇,收复河山,还于旧都,重振谢家门楣。 这温山软水红绡软帐里长大的浪荡公子,却也难得有一腔热血激荡,裴昀不禁高看了他三分。 二人本就少年相识,志气相投,之所以彼此一直瞧不大上,究其本源,不过是她看不上他眠花宿柳,风流成性,而他第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女儿身。 “无论所求为何,至少你我目的一致,如此甚好。”裴昀开口道,“那么接下来,还望你我同舟共济,全力以赴。” 谢岑不以为然:“我又何时偷留余力了?” 裴昀嗤笑一声:“如此紧要关头,还有闲心逸致跑来寻花问柳?你虽不屑谢家家主之位,令尊多情相公之名我瞧你倒是稀罕得紧。” 被如此冷嘲热讽,谢岑却也没有着恼,只道:“你只瞧见我寻花问柳,焉知我不是顺势寻到了破局之法?” 裴昀狐疑:“你想到了什么破局之法?” 谢岑不答反问:“你觉得倘若我们就这样带太子回临安,假使一切顺利,光明正大站在官家面前,与韩斋溪同千面郎君对峙,公然揭穿假太子的阴谋,能有几成胜算?” 裴昀想了想,回道:“不足三成。” 那千面郎君易容矫饰功夫了得,若非当庭拆穿,否则无人能信。且韩斋溪与之同谋之事,不过是他们的猜测,并无真凭实据,此人必定极力颠倒黑白,指鹿为马,即便赵韧货真价实,也左右不了悠悠众口。 谁知谢岑却摇头:“我说却是连一成也没有。” “为何?” 谢岑顿了顿,缓缓道:“有些话,我在太子面前不方便开口。那千面郎君易容模仿的本事固然了得,可毕竟不是大罗神仙,天长日久亲近之人总能看出破绽,太子妃尚且有所察觉,旁人却为何没有发现不对?” 第118章 裴昀一时没反应过来谢岑所说得是谁,谁能比太子妃同太子更为亲近?赵韧无子无女,后宅娘子不多,他生母早逝,当今皇后李氏是他继母,不甚亲厚也是理所应当,那么剩下的便是...... 思及此处,裴昀不禁心中一惊,压低声道:“你是说,官家?” “不错,正是官家。他难道当真瞧不出亲生骨肉已经被人调了包?你亦知晓,官家与太子之间,素来关系疏远。一则太子乃是太后杨氏扶养长大,官家对杨太后把持朝政多年极为怨恨;二则太子主战,与官家主和之念背道而驰,朝野之中主战一派,一心拥立太子尽快继位,如此岂能不犯君王大忌?若非官家再无其他子嗣,太子这储君之位,怕也不能坐得安生。议和之后,太子归来,一反常态,不再争权主战,亦不再隔三差五上谏官家奢靡无度,因他自己也整日花天酒地,不思进取。你说官家更属意原来那个真太子,还是现今这个假太子?” 谢岑此言极有道理,裴昀越想越为赞同,当初聚贤镇太子被俘后,裴家军本想拚死突袭将人救回,谁料圣上数道金牌,急命撤军,根本不顾赵韧死活。裴昀不禁惊怒交加:“他便这般因一己私欲,放任来历不明之人,乱了赵氏血脉,夺了大宋江山吗?” “官家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又不是不清楚。”谢岑冷笑了一声,“况且传位于谁,最终还不是掌控在他自己手中,必要之时,他大可效仿先帝,废了太子,过继旁系,再挑一个听话之人,两全其美。” 裴昀一声长叹:“如此,我们当真是一成胜算也没有。” “当庭对峙,我们自然讨不得便宜。”谢岑话锋一转,慢条斯理道,“可明修栈道不成,我们何不暗度陈仓?” 闻弦歌而知雅意,裴昀瞬间就明白了谢岑之意,顺势道:“你是说我们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偷偷将太子送回东宫,来个以真乱假?” 谢岑折扇一展,微微一笑:“如何?” “此计甚妙!”裴昀由衷赞叹,“只是东宫戒备森严,我们如何偷龙转凤?不如假扮刺客入府,藉机调包?” “容易打草惊蛇,不好。”谢岑顿了顿,又道,“那千面郎君模仿太子,其余倒是惟妙惟肖,只有一点,此人颇好美色,此前借太子身份之利干出不少荒唐事来。” “你想用美人计?”裴昀了然,似笑非笑道,“绕了这么一大圈,原来你在这里等着,不过这计策委实不错。” “你既也同意,那我们便回庄内同太子商议过后,请他定夺。” “好!” 裴昀颔首,迫不及待起身便要下船,然而下一瞬左手却被谢岑的折扇轻巧扣在了桌上,阻住了脚步。 “你干什么?” “你手脚上的锁链除去了?” “自然。” 谢岑垂眸扫了一眼她的手腕,“戴着那劳什子半年之久,你竟毫发无伤?” 裴昀闻言一愣怔,赵韧亦被那李无方在悯忠寺以铁链锁住手脚囚禁甚久,他手腕脚腕之上被磋磨得何等惨不忍睹,她是亲眼所见。而自己之所以毫发无伤,盖因有人以名贵非常的羊脂百花膏,隔三差五养护,才叫她得以幸免受罪。 见裴昀垂眸不语,谢岑意味深长道:“也不知该说是你皮糙肉厚,还是那北燕世子怜香惜玉啊。” 裴昀听罢并不着恼,只纳罕道:“什么世子?此事和北燕世子有何干系?” “燕京城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本不近女色的靖南王世子颜玦,突然将一汉女收入府中,百般宠爱,为她不惜当庭与定南王世子颜珲翻脸。”谢岑似笑非笑望着裴昀,“别忘了,定南王府宴请大宋和亲使那晚,我在当场亲眼所见。” “哦?此事倒是稀奇得很。” 裴昀定定回望他那不怀好意的桃花双眸,面上浅笑,云淡风轻,“却不知这女子姓甚名谁,相貌如何,与我裴昀裴四郎又有何干系?” 谢岑摇扇的手微微一顿,脸上的表情也不禁一僵。他乃是百花丛中,风月场上的老手,自然能一眼看穿裴昀与那颜玦间的情爱纠葛。他旧事重提,却也不过是三分揶揄,三分拿捏,礼尚往来,还她对他数年如一日的打趣。因此她恼也罢,气也罢,恨也罢,痛也罢,都在他意料之中,乐见其中。 谁料到,她却偏偏是不认。 龙之逆鳞,在于不可触。心之逆鳞,在于不可说。 看来这段恩怨纠葛,比他料想的还要复杂。 罢罢罢,到底是段不光彩往事,日后她同他还不知要共事多久,又是何等身份,何必此时撕破脸皮? 当下谢岑悠悠一笑:“是我认错人了,那汉女与你裴四郎毫无干系。只是......你自己也应当谨记才好。” 他意味深长道。 现下他固然能配合她隐瞒一时,然宋燕累世之仇,他有预感,这二人早晚还会重逢,不是官场就是沙场。届时只望她不会方寸大乱,阵前倒戈,否则他大义灭亲,绝不会心慈手软。 裴昀一字一顿道:“我此时此刻身在此地,便已是答案。” 二人四目相对,明白了彼此未尽之意,已是不必多言。 谢岑折扇一合,微微一笑: “日头已西,天色欲晚,你我就此回庄罢。” . 待回琅玡庄后,裴谢二人即刻与赵韧商议此计,赵韧亦大为赞同,三人又就此中细节详细谋划了一番,皆认同事不宜迟,恐有变数,自此定下三日后动身回临安。 第119章 裴昀心中大振,回到院中,本想去三师伯房内瞧一瞧他可还在熟睡,谁料却见人去楼空,全无影踪了。 “四师伯,三师伯人呢?” 救必应回道:“三师兄申时便醒了,或说是给饿醒的,起来后一番狼吞虎咽,吃饱喝得后兀自打道回府了。” 裴昀急道:“我不过是出庄半天,三师伯怎么不告而别?千里迢迢而来,又匆匆忙忙而去,何事这般紧急?” “也没什么,只是听闻他近日里正在琢磨一威力十足的攻城器,正钻研到紧要关头。此番肯放下手中活计,来帮你解紫金锁,已是给了你天大面子了,再不肯耽误一时半刻。” 裴昀自是知晓曲墨脾气,可心中还是愧疚:“是我不是,不该白日里为他事离开,此番给三师伯添了这样大的麻烦,都没有好好谢过他。” 救必应安慰道,“昀儿你不必自责,我们师兄弟几个无子无女,你便是我们唯一的孩子,子女有难,父母相救,还谈什么谢不谢的?如此便见外了。况且我们都清楚,哥几个是闲云野鹤,逍遥自在,你却是心怀天下,抱负在胸。昀儿,不必顾及我们,放手去做你想做的吧。” 裴昀听罢感动不已,亲生爹娘生育之恩她没齿难忘,可春秋谷众师伯养育之恩她亦粉身难报,如今裴府虽已不在,她何等幸运,却还有亲人尚在。 随后她将接下来一行人的计划告知救必应,又询问救必应接下来打算何去何从。 救必应沉吟片刻道:“如今我暂且不便踏足燕地,左右我行医天下,居无定所,此番便随你们同去临安罢。以防遭遇凶险,我陪你身侧,多少也能及时施以援手。” 裴昀欣喜道:“那太好了,有师伯这大慈大悲千金手在,我等必是事半功倍!” ...... 三日后,裴昀等一行人启程。自那日竹林茶会之后,那位王家小姐再不曾露面。虽闹得不欢而散,但毕竟承其之情,过后裴昀总觉得自己那日过于失礼,想当面对王阮芷致歉,却是被谢岑阻拦。 他只道,这是他谢家与王家之事,是他欠阮芷表妹之情,不必裴昀出面。 如此裴昀便再未强求。 那王家小姐不顾谢岑冷待,兀自奉上一片真心,苦苦等候,裴昀怒其不争,却也无可奈何,须知男女之情最过捉摸不透,只有局中人心知肚明,局外人无可置喙。 比起他谢疏朗欠下的那些桃花烂债,裴昀更在乎的是她此时身下所骑枣红骏马。 此马亦是千里良驹,可在裴昀心中到底比上不旧日追月,二人多年相伴,出生入死,早有主仆之情。可惜那追月早在她混入世子府盗枪之时,便遗失在了燕京,如今更是无处可寻了。 第60章 第七章 燕京,世子府 因着主人脾气手段,世子府自来规矩森严,奴仆循规蹈矩,从不敢有所逾越,一旦犯错,必有重罚。然而府中上下也心知肚明,不管什么规矩命令,总有一人视之无物,屡屡犯禁,偏偏无论是上任还是现任大管家都拿此人无可奈何,只因若惹恼了这位姑奶奶,必定是小命难保,死状凄惨。 春日午后,阳光明媚,府中素来一片寂静的花园中此时喧嚣不断,人仰马翻。 “快快!东面围上!” “它往左边跑了!” “赶过来!赶过来!快!” 但见七八名马夫加小厮正在围堵一匹灰不溜丢伤痕累累的马,为首那撸胳膊挽袖子,张牙舞爪的指挥着众人的小姑娘,正是全府都惹不起的龙阿笑。 那灰马虽其貌不扬,却性烈脾气倔,连着数个驯马好手都没将它制服,方才更是趁人不备挣脱了缰绳,从马厩跑到了花园,一路不知踏死了多少奇花异草。此时在众人围堵之下,仍是临危不乱,从容躲闪奔逃。 龙阿笑一气之下扔下了手里装满药草汁液的水桶,不管不顾飞身而上,直接骑上了马背,双手紧紧握住缰绳! “叫你不听话!信不信我直接毒死你!” 灰马自然不忿,拚命挣扎奔跑,龙阿笑并没驯过马,情急之下伸手摸向腰间,便要发银针。灰马唏律律一声长啸,前蹄骤然高扬,直接将龙阿笑甩飞了出去! “啊——” 龙阿笑一声尖叫,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害怕得闭上了眼睛。 她使毒功夫敢称天下无双,但武功当真稀松平常啊! 谁知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来临,有人在半途赶来纵身扑上将她救了下来。 “臭书呆!” 龙阿笑一睁眼便看见将她抱在怀里的杜衡,一把伸手搂住他的脖颈,笑嘻嘻道: “你来得真及时,再晚一步,我就要屁股开花了!” “你也知道啊?”杜衡头疼道,“好端端的驯什么马,你骑术那么烂,还敢贸然上马背?” “我的骑术哪里烂?哼,说烂也是你这个老师教得差,可不是我这个学生学不好!” “是是是,是我教得差,快下来吧小姑奶奶,我手都要折了,最近吃了多少饭啊你是......” “臭书呆!你敢讽刺我胖,你不要命了?!” 两人这厢说着话,那厢马夫和小厮声东击西,终是合众人之力,用套马索将那灰马套了牢固。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冷喝骤然传来,所有人心中一惊,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扑通扑通跪了一地。 第120章 “参见世子——” 府中主人颜玉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花园,他一身白色长衫,肩披玄色大氅,更衬得人形销骨立,面容憔悴惨白,通身散发着大病未愈的烦躁与阴沉。 杜衡见颜玉央现身,急忙松开怀中的龙阿笑向其见礼。 龙阿笑本来还想趁机在杜衡怀中多赖一会儿,骤然被推开,心中天大的不乐意,可见杜衡不停的向她使眼色,忽而想起他之前对自己的忠告—— 近来不可在世子哥哥面前与书呆子太过亲热,以免世子哥哥触景伤情,内伤外伤,伤上加伤! 都怪那个抛弃世子哥哥逃跑的臭女人啦! “谁准你们这般惊吓它?”颜玉央目光冷冷的扫过在场众人,寒声道,“自己去领罚!” 仆从不敢拂逆,皆哆哆嗦嗦的叩头谢罪。 冬狩之际,那位夫人被苏伯辇带走后失踪,府中上上下下都以为要大祸临头,小命不保,谁料世子爷回府之后听罢禀报,却并没有降下雷霆震怒,仿佛早便预料到了这一结局般。他只是独自在空无一人的若梅轩枯坐了三日三夜,而后派人寻回了这匹马,众人皆知其睹物思人,哪敢怠慢,全都使尽浑身解数将这马儿伺候得妥妥贴贴,也只有这天不怕地不怕的爻女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了! 这灰马极通人性,仿佛知晓眼前是主事之人,一反之前的暴烈脾气,四蹄小跑着凑到了颜玉央身前,硕大个马头低垂下来往他怀中拱来拱去,喉中发出小声的呜咽,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 颜玉央稍稍一愣,胸肺痛痒,偏头咳了片刻,而后忍不住抬手轻轻抚了抚灰马长鬃,眉宇间泛起淡淡怅然。 都说物似其主,这马倒是比它的主人亲近他得多。 龙阿笑被这成了精一般会告状撒娇的灰马气个半死,不忿道:“世子哥哥你搞清楚,谁要害这匹丑马了?我不过是想给它好好洗个澡!” 颜玉央早看见了一地木桶抹布棕毛刷,水流四溅,闻言脸色并不见缓:“洗马需要这么大阵仗?” “你以为我想啊,这丑马擦身沐浴像要命一样,也不知它主人是怎生养的。我可是好心,见它被涂了一身紫菂药,变成这个灰突突的模样,特意配了一桶缃叶汁,让它重回本色。喏——” 她提起那桶黄澄澄的草药汁水给颜玉央看。 “这马身皮毛之色经乔装过?” “是啊,世子哥哥你若不信,我证明给你看!” 得颜玉央首肯之后,龙阿笑欢快的指挥着众人重新制住了灰马,任那灰马百般挣扎,千般不愿下,仍是被七手八脚的在全身涂满了黄澄澄臭兮兮的药汁,一遍又一遍的清水冲刷下,缃叶汁混合着紫菂药流了下来,终是露出本色。 之前还灰扑扑其貌不扬的马匹,此时一身洁白如月,毛无杂色,高大健硕,身上几道旧伤更添肃杀英气,俨然不世神驹。 上可九天追星月,下可四海斩鲲鹏。 颜玉央脑海中不期然想起这句话,脑中划过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眸色幽深了几分。 “杜衡,去趟王府,寻昔日颜琤亲卫来,叫他认一认,这可是那裴家四郎的坐骑!” ...... 自古江南多风流,钱塘才子姑苏秀。 若论江南第一名妓,非琴如霜莫属。此女才及小小,貌比师师,倾国倾城,蕙质兰心,天下才子莫不心向往之。可琴如霜长居苏州独秀楼,虽是烟花女子,却出尘高洁,等闲之人无缘得见。 然而二月初二花朝节,坊间突然传出风声,那琴如霜久慕钱塘繁华,才子风流,特来临安一会。 琴如霜人如其名,尤尚琴技,自号桐君,故而其泛舟西湖,画舫取名桐君小筑,设宴抚琴,不求显贵,但求知音。 临安才子雅仕闻风而动,跃跃欲试,争先恐后,一时间西子湖上,船如流水舟如龙。 然而琴如霜却提出了要求,凡欲见芳容,成为入幕之宾,必须通过三局考验:一为广陵散,二为绿绮琴,三为字字双。 《广陵散》为古琴曲,相传为魏晋之期,竹林才子嵇康机缘巧合之下,从一山鬼处习得。后嵇康为司马氏迫害,问斩行刑之前,嵇康当众弹了此曲,曲终弦断,广陵散从此绝矣。 而绿绮琴,乃是汉时司马相如与卓文君定情之物,一曲《凤求凰》,红拂绿绮,当垆卖酒,成就千古良缘佳话。 至于《字字双》,则是一词牌名,为唐时才女王氏自创,因其格律特殊,多为叠字,句句押韵,极为难填,百年间填词人少之又少。 如此三个考验,当真难于登天,无论王孙贵胄,亦或风流才子,皆铩羽而归,只有寥寥几人上得小筑,余下的连琴姑娘衣角都没见到。 直至第七夜,三更向阑月渐垂,荷花夜开风露香,一艘珠帘锦幕香楠木楼船驶向湖心,翩然泊近了桐君小筑。 待两船相接之时,楼船船头一绛袍侍从扬声喊话: “船上之人可是苏州桐君?我家公子久闻芳名,欲见娘子玉容,还望阁下通传。” 见有客至,画舫上随侍灰衣小厮司空见惯般回道: “敢问来者是哪府公子?可有名贴递上?我家主人设舟上琴局,只求真心知己,欲见主人芳容,还请先通过三局考验才行。” 那绛袍侍从似笑非笑道:“我家公子乃凤凰山东苑赵相公,此乃赵相公名帖,还请桐君娘子过目之后,再决定是否要我家公子经受考验。” 第121章 说罢将一柄绢面玉骨折扇递上。 灰衣小厮接过折扇一头雾水,却还是从善如流进了船舱通传,片刻之后,匆匆跑了出来,恭恭敬敬道: “我家主人请赵相公上船一叙。” 原来那扇面所提四句诗文:问寝随天子,论经有帝孙。千年几神圣,四世一乾坤。 此乃太子贺寿祝词,而禁宫坐落凤凰山下,东苑住的可不正是当朝太子。 绛袍侍从神色更为倨傲道:“我家公子金枝玉叶,贵不可言,怎能轻移尊驾?还是请桐君娘子过船相见罢。” 灰衣小厮不敢推辞,又急忙入内通传,过了半晌,但见船舱木门推开,一个青衣侍婢搀扶着一身着白纱披风的女子,缓缓走到了船头。 此女通身未佩金玉,仅着素色襦裙,眉上稍沾粉黛,唇上浅点胭脂,仍是美颜不可方物,真可谓是秋水为神玉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只俏生生立在船头,便将这西子湖诸般湖光山色都衬比下去了。 绛袍侍从一时瞧得失神,直到女子幽幽开口出声,才将他惊醒: “承蒙赵相公垂青,烦请阁下在前带路。”琴如霜同青衣婢女由侍从带路,进得楼船舱中雅厅,只见厅中端坐一杏袍长衫的年轻公子,他生得五官清俊,温文尔雅,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股淫邪之气,与周身清贵格格不入。“妾身琴如霜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禀退左右,上前扶起盈盈下拜的琴如霜,握着她纤纤玉手,一双炽热的眼眸迫不及待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番,笑道: “不愧是苏州第一名妓,果然是个可人的尤物。” 琴如霜玉腕一转,挣脱了太子的手,福身退后半步,嫣然笑道: “多谢殿下谬赞,不知妾身所设下了三局考验,殿下可有应答之策?” “考验?”太子不慌不忙道,“此事好办,我即刻派人为你送来名琴十张,古籍十箱,另有锦缎十匹,东珠一斛,黄金十镒,你瞧如何?” 琴如霜笑容淡了下去,幽幽问道:“殿下这是何意?” “不正是顺你桐君之心?”太子轻蔑一笑,“你泛舟西湖,沽名钓誉,提出无人能通过的考验,名为求知己真心,实则还不是求权贵金银?如今临安城中最有权有钱之人就在你面前,你又何必再自持身价,装模作样?” 琴如霜闻言并未生恼,却是摇头轻轻一叹,望向太子的目光中竟是带着既几分轻视,几分怜惜: “殿下此言差矣,妾身所提三个考验,并非天方夜谭。殿下可知晓,临安城中曾有一人,风雅绝伦,博涉百家,精通音律,字字珠玑,十岁可填字字双,十六岁复弹广陵散,家中广藏名琴,正有一张是为桐梓合精绿绮琴。” 太子闻言一愣,下意识问道: “此人是谁?” “此人正是太子殿下您。” 另一个声音突兀的在背后响起,与此同时太子忽觉一柄精钢匕首抵在了自己颈间,琴如霜身边那低眉顺眼的青衣婢女,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悄然出手,无声无息,他竟半分也没能察觉。 裴昀一边随手点住了面前之人上身大穴,一边似笑非笑道: “不,我说错了,此人并非是你,而是真正的太子赵韧。对不对啊,千面郎君?” 第61章 第八章 千面郎君闻言,骤然脸色大变: “你是何人?” “放低声音,若引来旁人,我不介意用匕首强削去你这张假脸皮。” 裴昀用匕首抵在千面郎君颈间威胁般划了划,缓缓转到他身前,冷笑道: “连我都认不出来,你这西贝货破绽还真是不少。” 二人两年前有过照面,千面郎君恍然大悟,当下冷汗顺鬓边淌了下来,颤声道: “你、你待如何?” “殿下莫怕,我不会伤你性命,只是殿下与琴姑娘相谈甚欢,欲前往桐君小筑,听琴姑娘弹奏一曲罢了。” 却说裴昀一行回到临安,暗中探听,始知朝堂又有变化。 这千面郎君假扮太子,一朝得志,从江湖骗子成为王孙贵胄,颇有些入戏太深,渐渐不满韩斋溪处处掣肘,二人近来矛盾频生。 去年冬日起,太后杨氏病笃,太子乃太后亲手抚养,按理应在慈明宫榻前侍疾,以尽孝道。可依那千面郎君的脾性,绝不可能顺从韩斋溪之意,寸步不出大内。 故而谢岑寻到昔日红颜知己琴如霜,请她自苏州来到临安,广邀钱塘才子,大张旗鼓的演上这一出好戏。而贪恋美色的千面郎君果然听到了传言,心痒难耐,于今夜悄然微服出宫,相见伊人。 裴昀乔装婢女同琴如霜上船,只要挟持千面郎君回到桐君小筑,让等在画舫上的真正赵韧与此人换过衣饰,大摇大摆的回到楼船上,此事便成了。 千面郎君知晓今次自己栽了,性命攸关,不得乖乖就范,随即听从裴昀之言,摒退侍从,独身同二人来到船头。 方此时,湖面上忽现一只轻舟快船,向这厢迅速划来。此舟尖头窄身,船头包铁皮,船艏装冲角,火气冲天,来势汹汹。楼船上舵手大声示警,快船上操浆之人竟是充耳不闻,毫不犹豫向楼船撞来。两船相碰,楼船船身巨晃,船头上众人顿时东倒西歪。裴昀伸手一只手扣紧桅杆,试图稳住身形,熟料那千面郎君趁机强行挣脱钳制,扭身跳入水中。 第122章 裴昀一惊,随之跳下船去。 突逢意外,三条船上顿时一起炸开了锅。 楼船之上仆从侍卫脸色大变,一边喊着“公子落水”,一边下饺子般扑通扑通跳下船救人。那快船船头则站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公子,撸胳膊挽袖子,叉腰叫嚣道: “哪来的混账鸟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和你潘爷爷抢人?那琴娘子的画舫小公爷我还没来得及登上,你居然敢染指?来人,给我狠狠的撞!” 说罢,手下几个壮汉舵手领命划桨,再次向楼船撞去。 而画舫之上众人惊呼一片,婢女小厮连滚带爬抢上前去接应摇摇欲坠的琴如霜,谁也没注意到,另有一道身影从船尾悄无声音落入水中,挣扎着向三船交界处游去。 这一插曲,既是意外,又是转机。 裴昀入水后全力追击那千面郎君,此人铁了心逃跑,一个猛子拚命往湖底扎去。裴昀紧随其后,穷追不舍,夜色深深,湖中一片漆黑,湖底水草淤泥杂乱,两人在水中过招,纠缠甚久,裴昀终是将人擒住,豁然冒头,露出水面。 只见那三船上点点火光已离两人甚远,手中千面郎君不再挣扎,浑身瘫软,有进气没出气,裴昀心道不好,当机立断憋起一口长气,奋力向最近的岸边游去。 及至湖心亭,她破水而出,拖着那千面郎君上得陆地,不顾浑身湿漉,连忙查看此人情形。藉着夜色,却见他面色青白,呼吸全无,一动不动,竟是已被淹死了! 裴昀大惊,慌忙连番施救,却是无果。 不知他究竟是不识水性,还是怕遭折磨毅然求死。然此人一死,线索即断,他们再无认证指证韩斋溪与颜泰临,亦再不可得知二人下一步计划了。 朗朗月华,照在千面郎君尸首之上,那张与赵韧别无二致的面孔,叫裴昀越瞧越愤恨。而那易容之物,在水中浸泡许久,已然开始剥落。她终是忍不住以匕首削掉了千面郎君的假面皮,但见眼前出现了一张极其平凡,人群中看过即忘的脸。 而正是这样一个人,取代了赵韧的一切,害得他险些终生被囚,客死他乡。 裴昀不禁双手成拳,狠狠捶几下身侧礁石,而后疲惫的瘫坐在地。 远处湖面上的喧哗已渐渐平息,那快船仗着船坚体轻,撞完之后自己毫发无伤,反而趁着夜色溜之大吉,那楼船上的仆从似乎已救回了落水之人,正急不可耐的欲回岸上寻医。 千面郎君身死突然,他们还没来得及从他口中撬出更多消息。昔日此人假扮赵韧,是经大半年寸步不离的观察才能那般惟妙惟肖,此时赵韧反客为主假扮此人,却不知能有几成肖似。 但愿赵韧此番回东宫之后,能随机应变,一时半刻万万不可叫那韩斋溪瞧出破绽来。 ...... 晌午时分,乌云密布,阴雨连连,临安城东西南北皆被笼罩在细雨之中,凤凰山下大内禁宫也不例外。 太子寝宫,彝斋之内,更是一片阴森沉郁,婢女宦官进进出出,仆从侍卫跪满一地,却无一人敢发出丁点声响,个个连呼吸之声都竭力压低。 一身量矮小的中年男子撑伞冒雨匆匆穿过庭院,来到厅堂,在门外收了纸伞,抖落衣衫雨渍,而后蹜蹜疾步入内,穿过跪倒在地的一众奴仆,向上首之人见礼道: “大人。” 厅中一人端坐,此人年约五旬,身着曲领宽袍,腰佩紫金鱼袋,唇边三缕墨髯,眸中深不可测,通身气派儒雅中不失威仪,正是当朝尚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首相韩斋溪。 他抬眸瞥向手下心腹王福,只冷冷吐出一个字: “讲。” 王福随即从善如流禀报道:“桐君小筑一干人等已全部关押,经审问并无可疑之人,那琴如霜确实是如假包换的苏州名妓。驾船冲撞太子楼船之人,也已查清,是...是成国公府的公子潘怀礼。” 潘怀礼乃是成国公与陶华长公主之子,其人飞扬跋扈,肆意妄为,不成体统,临安城中戏称其为“小霸王”。他于三日前,呼朋唤友,欲探桐君小筑,却被拒之门外,下了面子,他自诩怜香惜玉,不曾难为美人。然昨夜听手下来报有人竟敢先他一步,登党入室,不禁妒火中烧,遂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带人撞船,全然不知船上所乘何人,这才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的荒唐戏。 韩斋溪听罢也不禁眼皮抽了一抽,咒骂道:“这个蠢货!” 而后又传过太子贴身婢女,询问太子现状。 婢女躬身回道:“琴姑娘伺候殿下服药之后,殿下便睡下了。” “将那琴如霜带来见我。” 婢女迟疑,支支吾吾的回道:“殿下安睡之后,一直握着琴姑娘的手不放,奴婢等人也曾试着带琴姑娘离开。谁知琴姑娘刚一松手,太子即刻惊醒,复又哭闹摔打,只有琴姑娘陪在身边,殿下才能稍稍平静些许。” 昨夜太子落水,虽侥幸救起,可大约是受了惊吓,回到寝宫后便大哭大闹,大吵大叫,将屋内所有能摔的东西摔了个遍,见人便发狂,除去琴姑娘,谁也不能近他身侧。闹了大半夜,今晨才稍稍消停下来。 “这个色/欲熏心的废物!” 王福见韩斋溪发怒,连忙开口道:“据仆从禀报,昨夜太子落水,乃是这位琴姑娘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将太子救起,许是因此太子便对此女生出依赖之心。这落水疯症,约莫只是一时惊吓所致,大人不如传御医前来诊治?” 第123章 “不可!即刻下令东宫上下封口缄言,谁也不得将太子病症泄露出去!”韩斋溪脸色阴沉道,“赵公直那几个匹夫一直在旁虎视眈眈,之前已将赵弘送入临安,过继于祁王府中,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官家已经疯病如此,这个节骨眼上,若叫他们知晓太子也患了疯症,必会趁机大做文章,请奏废储。你且去民间私下寻医问药,务必不能走漏半点风声。” “小人领命。”此时门外仆从通传道,太子妃身边掌事姑姑春桃前来向太子请安。 昨夜彝斋闹出那么大的动静,程素宜想必已心中起疑,韩斋溪便命仆从回复道,殿下昨夜偶感风寒,身体不适,但服过汤药,稍加休养,不日便可康复,望太子妃不必挂心。另道殿下已下令近日皆闭门不出,吃斋念佛为太后祈福,不见任何人。 “还有那个姓琴的女子,”韩斋溪又嘱咐太子贴身婢女道,“殿下既然离不开她,便叫她留在彝斋,仔细盯紧了些,莫叫她出门一步,惹出事端。” “是,大人。” ...... 丹枫苑内,太子妃寝室 “殿下...偶感风寒?” “彝斋总管便是这般回复奴婢的。” 赵韧旧日恩师之女,结发之妻程素宜,闻言皱了皱眉: “若是偶感风寒,便该传召御医,为何韩相一大早匆匆进宫?春桃,你可还探听到了其他异常?” 春桃微微凑近,压低声音向主人禀报道:“回娘子,奴婢从殿下随侍的小厮身上打探到,殿下昨日出了宫去,夜半才回,还带回来了一美貌女子,听闻...听闻是出身烟花之地......” 程素宜闻言一愣,却并没有太大悲喜,只微微颔首道:“我知晓了,你且再去暗中打听,弄清楚昨夜彝斋喧哗不止,今晨韩相又为何匆忙前来。万事小心为上,不可引人生疑。” 春桃乃是程素宜陪嫁婢女,一路眼见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亦深知自己小姐对太子一片痴心,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最近一段时日,小姐对太子逾发疏离,且逾发防备,与过去截然不同。或许,是因为太子也变了吧,近些年来太子一反常态,花天酒地,干出不少不成体统的事来,堂堂储君公然将风尘女子带入府中,如此将结发正妻的颜面放在哪里? 春桃追随程素宜多年,主仆情深,程素宜自然知晓婢女为自己打抱不平,可她心中藏着惊天隐秘,无人可说,只能将一切深埋心底。 一年前,她孤注一掷求助于人,乃是抱着粉身玉碎之心,那人虽对她立誓承诺,必定查清此事,可转眼一年过去了,依旧渺无音讯,她身陷囹圄,虎狼环伺,不知还能撑上多久。天可怜见,莫非白绫一条,才是她应有归宿?可若早知今日,又何必多煎熬这一年,多挣扎这一年?这江山社稷,当真要落在那来历不明之人的手中了吗...... 程素宜将春桃禀退之后,忍不住胡思乱想,午休之时仍是心悸难安。 及至傍晚时分,点灯之时,忽有婢女匆匆来报: “娘子,出事了,春桃姑姑被彝斋那位新进门的琴娘子给掌嘴了!” 程素宜闻言一震,长久以来心中积攒得悲恸惊怒,再无法忍耐,当下沉下脸色,厉声道: “放肆!给我速将那女子押来丹枫苑,既进殿下府中,我必亲自教一教她规矩!” 第62章 第九章 细雨绵绵,下了一天一夜,而大内太子东宫之中,也几乎折腾了一天一夜方休。 翌日休沐,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夏荷奉命采买,清晨一早,便自东便门出了宫去。 较之春桃,夏荷更为谨慎机敏,她乘一顶朴素无华的小轿,暗中嘱咐轿夫避开行人大道,一路匆匆穿街过巷,来到了吴山井巷一家店面不起眼的后门处。 夏荷打发了轿夫回返后,移步上前,轻声扣响紧闭的门扉。 片刻之后,门被从内打开,但见一俊朗公子,长身玉立,眸中含笑,夏荷不禁轻呼了一声,惊喜道: “谢大人,当真是你!” 昨夜春桃被打,程素宜忍无可忍,不顾身份亲见琴如霜,欲将其治罪。谁料此女不惊不慌,施施然自怀中取出一把故人折扇,程素宜见之大惊,遂禀退众人与此女私下密谈。 一夜辗转未眠之后,翌日一早,程素宜便片刻不待的遣心腹夏荷出宫。 夏荷虽一知半解,但心知此番事关重大,不敢怠慢,随谢岑进得门后,便将太子妃嘱托之事一一陈明。 谢岑听罢,心中有数,知晓赵韧佯作疯症,已是蒙混过关,琴如霜如假包换,韩斋溪戒心已收,有程素宜在其中穿针引线为两厢暗中联络,一切便容易得多了。 而后谢岑又询问了夏荷一些细节之处,叮嘱了她下次联络的时间方式,便命手下将她送走了。 夏荷走后,没多久裴昀便自前堂而来,原来此处一片房舍相连,正是临安城百草堂所在。谢岑问道:“东宫一切顺利,你那厢可办妥当?” 裴昀颔首:“已派人将消息放出去了,最迟未时,吴山坊间便能上演一出‘总角小儿落水失心,江湖神医妙手回春’的戏码。” 自前夜起,卓航便一直带着几名兄弟蹲守在韩府外盯梢,探听到韩斋溪心腹王福派人急匆匆在坊间寻医问药治落水失心疯症,裴昀同谢岑一合计,遂决定将计就计,引其前来百草堂,令救必应为太子问诊。 第124章 “不过,太子患疾,韩斋溪为何不叫御医瞧病,反而煞费苦心的命手下在民间寻医?”裴昀颇为不解道,“莫非是怕暴露假太子身份?” “我猜并非如此,应是其中另有隐情,叫他不敢让人知晓太子患病之事。”谢岑沉吟片刻,问道:“之前太子被俘,两国议和之时,有一插曲,不知你可知晓?” “什么插曲?” “彼时开封府大败,官家铁了心要撤兵议和,当初信誓旦旦点兵点将的豪情壮志,不过是昙花一现。太子乃官家唯一子嗣,落于敌手,更给了主和派最大理由。然枢密院中,尚有赵公直大人为首的数位激进主战派官员心有不甘,认为既已过江,深入腹地,便应趁此千载难逢之机激流勇进,反败为胜。故而他们联名上奏,请官家效仿先帝,拣选赵氏宗族子弟,过继为嗣。” 裴昀闻言一愣,有些失语:“此计当真......釜底抽薪。” 北燕兵临城下逼迫大宋议和就范,所倚仗的也不过是手握赵氏唯一子嗣,但倘若宋室索性另立新储,自然不必为人所迫,威胁顿失。 可倘若真当如此,赵韧便成了双方弃子,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裴昀心中天人交战许久,终是摇头道:“此计不可,纵使不再受此胁迫,彼时宋军也无再战之力了。北伐三路大军,中路爹爹战死,东路张元帅几乎全军覆没,西路孙隽兵败如山倒,大局已定,议和反而是最佳之选。” 谢岑颔首道:“不错,故而在官家坚持,韩斋溪周璇之下,这一奏请最后石沉大海。但当年过继之事,也险些功成,甚至人选也已定了下来,那人乃是太祖十世孙,远族微末,其父不过是一小小县尉。彼时此子已被传召入京,改名赵弘,只等官家下旨,离储君之位,仅有一步之遥。这两年太子虽归,却性情大变,与韩斋溪同气连枝,枢密院那些人再坐不住,或许想要故技重施也说不定。” 裴昀喟叹一声:“如此,他们倒也算是清流。” 谢岑却是似笑非笑道:“与韩斋溪为敌,未必全是清流,世间忠奸善恶之分,哪有这般简单?那伙人里,除忠臣义士,也有皇亲国戚,更有投机倒把之徒。私心人皆有之,从龙之功,谁不想挣?目下不正有两人为此汲汲营营吗?”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裴昀闻言沉默了好半晌,终是开口问道: “那你待如何?” 谢岑亦是沉思片刻,缓缓道:“韩斋溪此番如此谨慎,那便说明对方已是苦苦相逼,动手在即,我们按照原计划徐徐图之,必不可行。或许我们可以学那颜泰临的招数,坐山观虎斗,而后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一方是中书首相,权倾朝野,党羽众多,一方是枢密院使,皇亲国戚,手握兵权。此乃朝中文臣武将,东西二府之争,裴昀谢岑他们夹在其中,势单力薄,一子落错,满盘皆输。 裴昀非文臣政客,不懂朝堂明枪暗箭,政敌攻讦,她只信手中之剑,故而不禁便做了最坏考虑。倘若真到了鱼死网破那天,他们究竟如何做,才能增加胜算? 沉吟片刻,她迟疑开口道: “有一个人,我记得他尚在人世,不知你可否打听到他的下落,此人或许可以给我们带来转机。” ...... “大慈大悲千金手?”韩斋溪念了遍这名号,问道,“此人医术当真这般了得?” 王福回道:“小人已派人探查过了,那救必应确实赫赫有名,医术超群。之前吴山坊敲锣打鼓,鞭声震天,正是去给那人送再世华佗的神医牌匾。我乔装改扮,假作家中有人落水受惊,去那百草堂试探过,他口中所言,与太子病症十有八九相符,他说自家有祖传秘方可治这落水失心疯症,小人觉得,可叫此人一试。” “那祖传秘方如何治病?” “说是须下针兼服药最佳,七日即可痊愈,若是只服汤药的话,药效缓慢,须得七日一副,七次为满,四十九天后才能恢复如初。” 韩斋溪沉吟道:“不可叫此人面见太子,且先着他开方抓药,只要太子暂且不再发狂,用不了七七四十九日,一切便可结束,待尘埃落定,再宣他进宫问诊即可。届时倘若他当真妙手回春,必要将此人收入门下。” “是,大人。” 王福领命之后,即刻着手操办。 他再次前往百草堂,自救必应手中抓了药,而后他又细心的寻了一位信得过的郎中辩识一番,确定药乃凝神定心之用无疑,遂前往彝斋,命人为太子煎服。 一贴药服下,太子果然有所好转。“殿下,殿下您便吃一口罢,好不好?” 婢女端着玉碗,欲给太子喂粥,可太子只是双目无神,呆坐在殿前石阶上,恍若未闻。任那婢女将哄三岁孩童的法子都用了上,依旧不管用。 琴如霜方才因太子打碎茶壶,湿了衣衫,而不得不去房中更衣,此时回返,见那婢女徒劳无功之景,微微一笑。 她移步上前,柔声道: “还是让我侍奉殿下罢。” 婢女如蒙大赦般将粥碗交给了琴如霜。 说来也是神奇,太子如今虽变得有些痴痴傻傻不认人,但却再未发狂,且只要一见到这琴娘子,便极为听话顺从,如此进展,叫被折腾了许多天的彝斋侍婢仆从不禁都松了一口气。 王福随韩斋溪站在不远处,将一切都收入眼底,见那太子老老实实被琴如霜一口一口喂着热粥的模样,王福低声道: 第125章 “大人,如今只要琴娘子在侧,太子看起来便与常人无异。想必七贴药服过之后,定能药到病除。” 韩斋溪听罢不置可否,转身离去,神色却并不见轻松。 昨夜他刚刚收到宫中内侍省都知刘官宝的密信,近日枢密院中有人频繁入宫觐见皇后李氏,此人与李氏一族沾亲带故,数番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之下,李氏终被说服,秘密召见了祁王府新晋世子赵弘。 储君一事,说到底还是天子家事。如今官家病症时好时坏,太后杨氏将行就木,倘若皇后李氏被他们拉拢了过去,说不定真有可能如了枢密院那群匹夫的愿。 韩斋溪因此坐立不安,思来想去,做出决断: “此番我等不可坐以待毙,必要先下手为强!” 待那西贝货神志清醒,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且太子失智,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万一此间对头发难,太子被废,那么他这么久以来的缜密谋划,岂非功亏一篑? 王福迟疑道:“可是大人,北面数日前不是曾传信言,如今北燕朝堂不稳,他正着手整治定南王旧部与宗室大臣,叫咱们稍安勿躁,切勿轻举妄动吗?过段时日,便会有钦使南下,共商大事。” 韩斋溪冷笑了一声:“我与他不过各取所需,他还真当我是他臣子奴仆?如今他身在千里之外,我大宋宗室内务,与他北燕何干?” 说罢再不听劝,只吩咐道:“速速与刘大人、孙将军、董副相传信,明日一早过府议事。现在命人备轿,我要即刻前往重华宫觐见!” 重华宫位于临安城北,与凤凰山麓大内禁宫并称“南北内”。昔日此处为先太上皇寝宫,而今重华宫所居乃是耄耋之年久不问世事的太皇太后吴氏,目下赵氏宗室最过位高威重之人。 正在韩斋溪马不停蹄赶往城北重华宫之时,裴昀与谢岑亦费了好一番波折,终是在临湖赌坊找到他们要找之人。 是日三月初三上巳节,临安暖风游人醉,西子湖畔多丽人,夜色之下,暗流涌动,一场宫闱之变,正在悄然酝酿。 第63章 第十章 大宋刑律,明令禁赌,天子脚下,国法更严。然而临安上行下效,一片奢靡腐败之风,一纸空文,又岂能禁得住民间赌风? 临安城赌坊数以百计,却也分三六九等,湖畔岸边林立的大大小小茶馆中,藏着不少偷捞偏门的赌坊。此地进出的,皆是些三教九流,苦力兵痞,龙蛇混杂,乌烟瘴气。 月上中天,灯火阑珊,又一输得精光的赌鬼,被赌坊的打手从后门扔了出去,如此情形,在此处每日每夜不知要重演多少遍,过路之人见怪不怪。唯一差别便是,这赌鬼比常人少了条右臂,是个残废。 那赌鬼早已喝得烂醉,又被打得不轻,趴在路边呻/吟了好半天才勉强爬了起来,他踉跄着走到墙角,胃里翻江倒海,张口便吐了出来。 混着血的秽物吐了一地,那赌鬼勉强清醒了一些,不甚在意的抹了一把脸,用仅有的一条手臂扶着墙,跌跌撞撞的往回走去。 待拐进一条无人小巷,背后陡然捱了一记闷棍,他一声都来不及吭,便整个人瘫软在地,被一黑衣人整个用麻袋一装,背在背上,神不知鬼不觉的劫走了。 夏衍涛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再醒来之时,却是被一盆凉水当头泼醒的。他被呛得一个激灵,挣扎着翻过身,拚命咳了起来,口鼻中凉水混合着血水流了出来,他痛苦欲死,酒醉彻底醒了过来。 “谁?!” 明白自己此番遭了暗算,夏衍涛猛然抬头厉喝,却是看见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谢、谢大人?” “不错,是我。” 眼前此人一身湖蓝长衫,手中轻摇折扇,笑得如沐春风,不是昔日东宫太子宾客谢岑又是哪个。 他正狐疑谢岑怎会身在此处时,忽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 “夏衍涛,你可还记得我?” 夏衍涛寻声望去,不禁瞪大双眼,不可置信道: “裴公子!你、你还活着?” “是,我还活着,但你还算活着吗?” 裴昀沉下脸色,冷声道: “夏衍涛,亏你还是大内一等高手,不过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你如今这幅样子,对得起太子,又对得起你舅舅吗?” 此人名为夏衍涛,乃是昔日太子赵韧身边侍卫统领,三衙禁军都指挥使郭标胞妹之子。聚贤镇一役,赵韧亲卫二十人全部牺牲,独此人自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活命。 夏衍涛闻言一震,七尺男儿也忍不住落下泪来,他颤抖着嘶吼道:“如今我已是一介废人,殿下也不再信任于我,舅舅他更是已对我心灰意冷,我活着究竟还有什么用?不若叫我当初和兄弟们一同下了黄泉,主辱臣死,罪该万死,我不该活!我不该活!” 谢岑放缓语气,温声安慰他道:“当年太子被俘,非你一人之错,两百飞黄军全军覆没,裴家四郎被打重伤,你已拼尽全力,又怎么能将错都归咎于你一人之身?失掉一条右臂,算不得什么,至少你还留有性命在,古往今来,江湖上有不少侠客皆是独臂使刀,你又比他们逊色多少?郭殿帅之所以对你失望,不过是因为你醉生梦死、自暴自弃,倘若你重新振作,自然可叫他刮目相看。” 第126章 夏衍涛听罢此话沉默片刻,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可我即便重振旗鼓,又能做什么?因我护驾不力,殿下已对我深恶痛绝。我从鬼门关挣扎回来,苟且偷生,就是想再替殿下卖命,以赎我当年之罪,可殿下自南归之后,对旧日侍卫仆从皆抛之弃之,倘若不是舅舅一力相保,恐怕我已被问罪流放了......” “夏衍涛,你跟随太子近十年,最过了解太子为人,他可是这般睚眦必报,不念旧情之人?你难道就不觉得此中有蹊跷吗?” 夏衍涛一愣,“什么蹊跷?” 谢岑不答,反而问道:“倘若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可将功抵过,太子可重新重用于你,而你也可助你舅舅平步青云,更上一步,你愿不愿意接受?” 夏衍涛将信将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裴昀厉声喝问:“当年千军万马都敢独闯的夏衍涛去了哪里?你如今畏首畏尾,瞻前顾后,是不是想叫你死去兄弟们的血都白流!” 此话如当头棒喝将夏衍涛直接敲醒,此人最讲忠心义气,忆起昔日同袍种种,终是咬牙答应了下来: “好!我信你们这一遭,左右我这条贱命也不值一文!” 夏衍涛一经下定决心,再不迟疑,即刻询问详细计划,他人不傻,知晓此番二人来寻他,必是有惊天谋划。 “此事说来话长,你且先沐浴更衣,待收拾妥当之后,我等再将详情告知于你。”谢岑有意无意的以折扇掩鼻,皱了皱眉。 夏衍涛也知自己如今一身血污,狼狈不堪,当下二话不说翻身而起,随门外侍从暂且离开了。 夏衍涛走后,裴昀似笑非笑望向谢岑:“软硬兼施的激将法也就罢了,为何偏生我唱红脸?” 谢岑摇扇而笑:“可你我这般一文一武一唱一和,不正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裴昀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下次你来做恶人。” 二人此举激将法委实是逼不得已,那韩斋溪党羽众多,其中有一人便是宫中内侍省都知刘官宝,此人侍奉赵淮多年,深得信任,身兼武德使一职,统领武德司百名大内高手,执掌宫禁宿卫,刺探监察。他虽是宦官,却练就了一身绝顶武功,很是了得。当年北伐归朝,金銮殿上,武德司领御旨埋伏,将裴家一干人等当场拿下,便是那刘官宝受了韩斋溪指使,暗中偷袭,下重手洞穿了裴昀的琵琶骨,险些让她就此废掉。 届时若宫中生乱,武德司必定叛变,唯一能与之抗衡的便是三衙禁军,故而裴昀等人是必定要通过夏衍涛将都指挥使郭标争取来的。 半晌后,夏衍涛拾掇利整而回。 三人落座,谢岑便将此事前因后果告知于他,真假太子一事事关重大,暂且未表,只道是太子归宋之后,见韩相势大,不得已卧薪尝胆,韬光养晦。而如今时机成熟,是时候果断出手了。 “现下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谢岑慢条斯理道,“此事若要成功,还需郭殿帅点头才行。” 夏衍涛听罢谢岑之言,已是激动万分,当下满口答应:“此事便包在我身上,必能说服舅舅同我们共进退。” 裴昀不放心:“你当真有把握?” 郭家乃将门之家,祖上战功赫赫,自孝宗皇帝起世代执掌禁军,地位超然,素来独善其身,此番纵有从龙之功,郭标也未必肯淌这趟浑水。 夏衍涛冷静下来,思考片刻,再次颔首道:“十之八九,一则舅舅素来与刘官宝那阉人不和,此人仗着统领武德司,平日里在宫中耀武扬威,从不将殿前司和侍卫司放在眼里。二则舅舅此人最过知恩图报,昔日蜀中兵祸,裴侯爷曾对郭家有恩,此番舅舅必会念此旧情。” “如此甚好,”谢岑折扇一合,欣然笑道,“那此事便全倚仗夏兄你了。” “定不辱使命!” 随后三人又就此事细节之处,详加商议,以册万全。 裴昀思来想去,沉吟道:“此事最为难之处,其实还是在官家身上。” 她不禁开口问夏衍涛:“据你所知,官家如今当真全然不理朝政了吗?” 北伐议和以后,赵淮称病不朝,不见群臣,朝中政事由韩斋溪一力把持。无论裴昀还是谢岑,都以为这不过是官家用以避战事失利的推脱之计,谁料这一罢朝就是将近三年。此番回京,临安朝野更是生出谣传,官家罹患疯症,药石无医。 却也怪不得韩斋溪将太子落水受惊之事严防死守,官家尚且如此,太子倘若再失常,废储一事,势在必行。 夏衍涛叹道:“此事确实无疑,起初还时好时坏,近来愈演愈烈,轻则胡言乱语,重则癫狂伤人,连去年冬日的祭天大典都无法主持,百官心中积怨久矣。” 裴昀皱眉:“好端端的怎会突然患疾,是否有可能是那韩斋溪从中做了手脚?” “不,官家的病与那韩相应当无关。” 夏衍涛摇了摇头,踌躇片刻,开口道:“此事乃是宫中辛秘,舅舅曾对我提起过。约莫是三年半前的某天深夜,官家寝宫福宁殿中,突然闯入一女子,那女子红衣似火,貌若天仙,手持长剑,英姿勃勃。她将官家自御床上单手拎起,摔在地上,剑锋直指其面,柳眉倒竖,对官家厉声训斥,斥其懦弱反覆,贪生怕死,枉杀忠良,不仁不义。” “此女武功之高,身如鬼魅,御前侍卫同武德司数十人都没能将她拿下。最后是三百弓箭手齐围,十八名大内高手拚死一战,才将其击伤,饶是这般,仍叫她负伤逃走了。此女貌若少艾,武功内力竟如此骇然,全然不似凡人。故而禁宫之中一直谣传,此女乃是九天玄女,为怪责官家失德而下凡。此事过后,官家大惊大怒,夜夜惊梦,自此一病不起。” 第127章 谢岑听罢震惊非常: “如此高手,当真闻所未闻。纵江湖之大,能做到在禁卫森严的皇宫大内来去自如的,也不过屈指可数,且他们其中并无女子,更不可能如此年轻。” 他心中不禁盘算着,以他祖母飞鸿仙子谢若絮鼎盛之年,可能做到这般地步?答案仍是否定的。 倘若此女是人,那么她这般做的目的为何?而倘若此女是仙......这世间又当真有神鬼仙妖不成? 因他兀自若有所思,故而不曾注意到身旁裴昀自听闻“红衣似火”四个字时,徒然煞白的一张脸。 谢岑毫无头绪,可她却已是猜出了真相,此女必是她师公秦碧箫无疑! 春秋谷传承师祖陈抟,延年有方,驻颜有术,秦碧箫年过古稀,仍是花容月貌,且她喜穿红衣,武功登峰造极,肆意来去大内,绝非不可能之事。 三年多年,裴安与秦南瑶战死沙场,裴家获罪流放,裴昀为卓尔聪等人所救送回春秋谷时,心死如灰,一身伤病,若非宋御笙和救必应一同出手,她即便不死,也要落下残废病根。 那段时日,秦碧箫无缘无故消失了许久,待她再回谷之时,已是奄奄一息,强弩之弓,没过几日,便翩然仙逝。 小师叔公和其余师叔伯对此闭口不言,裴昀一直以为,师公是因父母之死,忧伤过度,怅然而终,却不想她竟是独身闯入临安禁宫,怒斥昏君,被大内高手打伤而亡! 今日终知始末,裴昀心中不免酸涩悲苦,百般滋味。 黄梅不落青梅落,白发人送黑发人。 天地悠悠思不见,死生从此各西东。 第64章 第十一章 当朝太后杨氏,出自弘农杨氏一族,书香门第,为先帝原配发妻。先帝无子,遂择赵氏宗族子弟,太祖九世孙赵淮立为皇子,养在宫中。先帝驾崩之时,赵淮年幼,故由嫡母太后杨氏垂帘听政。此后杨氏临朝称制,独断专行,直至十数年后,满朝文武百般上谏,这才还政于赵淮。而后杨氏便幽居慈宁宫,吃斋念佛,不见外人。 去年腊月,杨氏喘疾复发,缠绵病榻数月至今,终是油尽灯枯,三月初九丑时一刻于慈宁宫薨逝。 太后讣闻,第一时间便送到了首相韩斋溪,及枢密院使赵公直的府上,而后东西二府重臣与宗室子弟,纷纷应召入宫。 慈宁宫中,群臣听罢太后杨氏遗诰,本该发哀临哭,然而官家至今未曾现身露面,满殿文武大臣不禁面面相觑。 韩斋溪率先问询刘官宝:“刘都知,敢问太后讣闻可已遣人告知官家?” 刘官宝苦着脸道:“哪敢隐瞒?” 礼部尚书焦急问道:“那官家是何表态?” 刘官宝装模作样一声长叹:“官家他听过此讯,恍若未闻,起居服御,悉如平常。” 群臣听罢,惊怒非常。 杨氏虽非官家生母,却有养育之恩,十数载临朝称制,虽霸道专横,却无大过,数十年来教导辅佐,恩慈难偿。官家身为人子,怎可连太后薨逝也不现身?如此罔顾人伦,怎配为人君? 于是便以首相韩斋溪、枢密使赵公直为首的两府重臣,齐齐来到福宁宫觐见,力请官家朝拜慈宁宫主持葬礼。 赵淮起初神志尚算清明,只时不时的摇头否定,后面对群情激愤,怒不可遏的大臣们,忽而犯病。但见他脸色惨白,神色惊恐,口中不停说着胡话,然后竟不管不顾转身而逃。群臣紧拽赵淮衣摆,拚死阻拦,皆未成功,最后只剩手中自龙袍上撕扯下来半截衣袖,实在是令人哭笑不得。 而后群臣无可奈何,只得将目光纷纷投在了韩斋溪与赵公直的身上。 韩斋溪遂开口道:“以官家目下之状,无法祭奠太后,为今之计,便只有请太皇太后同皇后出面了,赵大人意下如何?” 此事正中赵公直下怀,故而他亦颔首道:“便依韩大人之见罢。” 一个时辰后,太皇太后吴氏凤驾自北大内重华宫移至南大内禁宫,吴氏虽年事已高,却仍是耳聪目明,神志清朗,她历经三朝帝王,大半生风云荣辱,波澜不兴。听罢皇后李氏与百官陈情后,她并无惊讶之色,只宣布官家患疾,暂于大内服丧,令皇后李氏代为祭奠,而后认命治丧五使,着群臣寻拣园陵,撰哀册文,拟议谥号,一切有条不紊。 垂拱殿内,吴氏垂帘而坐,韩斋溪率臣僚两拜后,上前请奏道: “官家患疾,旷日已久,外不临朝,内不主丧,国不可一日无君,还望太皇太后做主。” 这番上表言罢,殿内落针可闻,群臣垂首而立,屏息竖耳。他们之中或是韩相心腹,早有所知,或是察言观色,亦有所料,皆知今日这朝堂必将有一遭天翻地覆。 太皇太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独有的喑哑与滞涩: “后宫不得干政,何况吾已垂垂老矣,官家此前可有御示?” 于是韩斋溪便将准备好的御批呈上,说道: “臣三日前草拟诏旨进呈,得官家御笔亲批八字: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历事岁久,念欲退闲,如此便是有退位内禅之意。 太皇太后阅过御批,颔首道:“既有御笔,卿当奉行,且遵循官家旨意罢。” 韩斋溪心中一喜,随即取出袖中早已拟好的诏令,欲叫吴氏应允,方此时,群臣中忽有一人出列喝止道: 第128章 “且慢!” 但见此人紫袍加身,玉带乌履,气宇轩昂,正是枢密使赵公直。他乃是赵氏宗室子弟,文武全才,有勇有谋,朝中威望甚高。 韩斋溪意料之中,悠悠问道: “不知赵大人有何异议?” 赵公直面沉如水:“官家既有内禅之意,那不知该由何人继位?” 参知政事董彦道:“储君早建,太子承毅,仁孝夙成,自该继承大统。” 韩相一党随之纷纷应和。 “太子仁孝?”赵公直冷笑,“北伐督军,战前失利,是为无能;奢靡无度,耽于酒色,是为无德;官家患疾,不曾探视,是为不孝;亲佞远贤,诛杀旧臣,是为不仁。如此无能无德不仁不孝之人,怎可配为一国之君?官家只言退闲,不言传位,怕是早有废储之心!”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大胆!放肆!” “赵公直你出言不逊!” 面对一室指摘,赵公直岿然不动,只向上首施礼道:“皇后娘娘,臣所言可是实情?” “不错。” 但听另一珠帘后端坐的皇后李氏开口道,“赵卿家所言甚是,官家早有废储之心。数日前,官家忽然清醒,念及太子不堪为君,若禅位于太子,则江山社稷便断送到了奸臣手中,遂连夜召翰林院事进宫,草拟诏书。” 随即皇后召翰林院学士上前,宣读诏书。诏书共十数道,事无钜细,其中最关键旨意有二,一则,立祁王之子赵弘为皇子,晋封其为武泰节度使,秦国公;二则,废皇子赵韧太子之位,贬其为南阳郡王,出判安国府,即日离京。 如此圣意已明,却是要废赵韧,立赵弘,传其皇位! 百官面面相觑,惊疑不定,而韩斋溪却是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开口问道:“敢问娘娘,这诏书是官家何时下令所拟?” 皇后对答如流:“三日之前,初六之夜,那晚官家夜宿慈元殿,下令之时,吾亲眼所见。” 刘官宝状若惶恐道:“娘娘慎言,三日前官家明明前往北大内向太皇太后请安,此事人所尽知,怎会下令传翰林院士进宫拟招?” 皇后怒道:“三日前官家何曾出宫了?你这奴才颠倒是非,胡说八道!” “究竟是谁颠倒是非,胡说八道?”太皇太后斥道,“三日前官家确实身在重华宫,你等如此作伪究竟是何居心?崔学士,你说,这诏书究竟是谁叫你所拟?” “崔大人,矫拟诏书,乃谋大逆之罪,你可莫要一时糊涂,为他人顶了过错啊。”韩斋溪意味深长道。 那翰林院士未料到如此变故,被要挟拟招,他本就胆战心惊,生怕东窗事发。韩斋溪在朝中积威已久,手段狠毒,此时被这一吓,他登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直冒,支支吾吾道: “太皇太后恕罪韩大人恕罪,下官乃是被逼无奈,请韩大人明察......” “何人逼迫于你?” “是...是......” 他不敢明说,只是偷偷的将目光瞥向一旁的赵公直。 赵公直怒目而视:“崔立!你莫血口喷人!” 韩斋溪嗤笑了一声:“敢做不敢当,赵大人此举实非君子。” 太皇太后开口道:“如此真相已是明了,枢密使赵公直假传圣旨,矫拟诏书,其罪当诛;皇后失德,褫夺封号,废其后位,移居长宁宫,无召不得出长宁宫半步。” 话音落下,皇后登时花容失色,脸色惨白: “太皇太后,此中有误,还请容禀!” 赵公直不可置信看向韩斋溪:“你这奸贼,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竟连太皇太后也被你迷惑!当着满朝文武之面,我不信你真能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所谓欺上瞒下,指鹿为马说得正是赵大人自己吧,你纵有赵高之能,怕也逃不过李斯之命。”韩斋溪似笑非笑,压低声音道,“黄泉路上,莫忘了仔细反思,上天有路不走,为何偏偏和我作对。” 而后他向刘官宝使了个眼色,后者一声令下,登时有武德司侍卫冲进殿中,强行将赵公直带了下去。 赵公直被侍卫拖行而去之时,犹自不甘的最后嘶吼道: “太子已疯!亦如官家!如此失心失智之人,怎可继承大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太子已疯?” 韩斋溪并不惊慌,只气定神闲一笑,命人将太子请入殿内。 片刻后,太子赵韧一身素衣麻服,由一内侍随同进入殿中,虽神色木然,却也举止如昔,依礼向太皇太后施拜。 原来昨日太子喝下救必应第三帖药剂,已是病情大好,有人耐心教导,便可依言学舌。韩斋溪于是便令琴如霜假扮内侍,随侍太子身侧,今日放心大胆的让太子面见群臣。 “如此,赵公直你还有何话可说?” 赵公直震惊之余,脸色惨白:“这、这......” 数日前他接到匿名传信,得知太子失智,几番明里暗里打听之下做实了信上之言,这才坚定了联合皇后废立之心,可为何如今太子又恢复如常?究竟是谁从中作梗? 他尚来不及想通这一切,便被武德司侍卫堵住口舌,押了下去。 皇后同赵公直一败,废太子一党余下之人不成气候,武德司在旁虎视眈眈之下,无一敢再同韩斋溪作对。 第129章 韩斋溪目光扫视过殿中俯首称臣的文武百官,满意一笑。而后他行至太子身前,躬身行礼道: “请陛下遵从太上皇御旨,登基继任。” 古往今来,皇权交迭,无论和平或流血,总要推辞一番,以示清白,故而太子按照昨夜韩斋溪命人所教之言,目光呆滞,磕磕绊绊说道: “父皇建在,我、我岂敢僭越?如此恐负不、不孝之名。” 群臣亦劝道:“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今中外忧乱,万一变生,陛下置太上皇何地?” 太子坚决不肯,群臣再劝,太子直接转身而跑,群臣紧追其后,满朝文武自此竟在殿中玩起了猫儿捉鼠的游戏。一日之内,上午追老子,下午追儿子,当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关键时刻,还是太皇太后吴氏一声断喝: “吾见先太上皇,见先帝,见官家,今又见你,赵家岂有这般懦弱无能之子?!” 太子被这一喝,吓得定在了原地,吴氏趁机命人速速取过天子通天冠服,为太子披上。 随后太子被内侍扶到御座之上坐定,百官按列次而立,朝拜新君,三呼万岁。 至此,内禅终成定局。 韩斋溪位列百官之首,眉宇间踌躇满志,春风得意,再也抑制不住。朝堂之上,所有与他作对之人,已被尽数铲除,新君为他所控,从此大宋江山,将彻彻底底掌握在他一人手中。 多年前,曾有人问他,阁下可羡秦相公? 权倾朝野,封王拜相,世人谁不羡秦相公?至于身后之名,不过成王败寇,悠悠青史,谁人不是功过两分,毁誉参半? 可现今,他再也不必艳羡他人,他将权超宰相,位比王侯,韩氏一族,满门簪缨满床笏! 而正在韩斋溪的野心与欲望膨胀到极致之时,忽闻下首有一小吏出列,高声道: “微臣有事启奏,还望陛下容禀!” 第65章 第十二章 “微臣有事启奏,望陛下容禀!” 众人寻声望去,但见那上奏之人,乃是百官末位一面目陌生的文官,从六品青衣官服,在这满殿纡朱拖紫之中分外显眼。 倘若此时有人记忆超群,便能认出此人乃是一年半前,太上皇赵淮偶尔清醒之时,应福仪公主所央,亲口认命的和亲副使礼部员外郎。 而他此前,还曾任过另一官职,东宫太子宾客,谢岑。 如此投机倒把,无名小卒,又能掀起多大风浪?韩斋溪漫不经心问道: “谢员外郎有何奏?” “臣闻一言而尽事君之道谓之忠,罪莫大于欺君,一言而尽辅政之道谓之公,罪莫大于私己。人臣背公而徇私,则刑赏乱,若人主不善识奸佞,则党人交结,遂惑圣听,祸即旋踵而至。今有叛臣贼子,欺君私己,祸国殃民,其罪当诛,但请官家明鉴!” 韩斋溪皮笑肉不笑道:“不知谢员外郎口中欺君私己究竟是何人?” “正是当朝首相韩斋溪!” 谢岑目光如炬,凛然不惧,一字一顿道: “貌厚深情,矫言伪行,进迫君臣之势,阳为面从;退恃朋比之奸,阴谋沮格。行诡而言谲,外缩而中邪,以巧诈而取相位,窃权夺柄,结纳党羽,把持台谏,炮制冤狱,陷害忠良,上不畏陛下,中不畏大臣,下不畏天下之议,无忌惮如此,实为天下之公敌!臣微末之躯,义不与韩贼共戴天,若不斩此奸佞,臣唯有赴东海而死,宁能处朝堂求活邪!” 这番铿锵有力之言落下,满殿文武百官,面面相觑。 无论是不是韩党中人,此时心中都不约而同生出同一个想法,不是愤怒,不是赞同,不是惊讶,而是——此人八成是疯了! 普天之下,不忿韩相掌权之人有之,欲杀之而后快之人有之,却没有哪一个胆敢这般堂而皇之直面韩斋溪,掷地有声罗列其罪。真可谓是悍不畏死,以死血谏! 是的,没人觉得他能活着离开禁宫,甚至没人觉得他还能走出这垂拱殿。 韩斋溪一言不发的听完这番痛骂,唇畔仍是挂笑,但他双眼微眯,显然已是动了杀心。 就在他刚要张口,命武德司侍卫将此人拖出去杖毙之时,身后骤然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 “谢卿所言有理,韩大人你可还有何话说?” 韩斋溪猛然回头,但见那御座上一身通天冠服之人,眉目平和,双眸清朗,嘴角噙着一抹温文尔雅的笑,哪还有半分痴傻疯癫? 他已康复痊愈?还是说他一直在装疯卖傻?这千面郎君难道想过河拆桥,把我一脚踢开? 韩斋溪心中瞬息百转,然而望着那人眼中的意味深长,电光火石间,他突然生起了一个极其恐怖,极其不可思议的念头: “你、你是赵韧?!” 太子赵韧,不、现今应该是大宋天子赵韧,听罢微微一笑, “朕不是赵韧,又是何人?” “不可能!” 韩斋溪脸上青白交织,惊恐交加。 不可能!那人明明亲口应允,真正的赵韧早已死在燕京城中,尸体化为灰烬。此时此刻他又怎会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临安,青天白日的出现在他面前?难道他从九泉之下,无间地狱里爬出来了不成? 然而赵韧并未给他思索之机,高声唤道: “殿帅郭标何在?将韩斋溪和刘官宝这两个乱臣奸贼拿下!” 第130章 “臣郭标领旨!” 一声令下,不知何时围在殿外成百上千的殿前司禁军,瞬间如潮水般涌入殿中,利刃出鞘,铠甲峥嵘,直扑二人而去! 刘官宝见势不妙,当机立断飞身跃至殿前,双手成掌,面容狰狞,便要擒住御座上的赵韧。 危机关头,赵韧身旁那一直垂首而立的内侍,抢先一步挡在赵韧面前,同时出掌还击。 二人四掌相对,刘官宝毫无预料之下,只觉掌心一股强劲内力悍然袭来,势如破竹,自己竟无法抵挡,通身被震得筋骨欲碎。他拼着内伤反噬,及时撤功,后退十数步,直撞到了殿内朱柱之上,口喷鲜血,身受重伤。 “你、你是何人?” 但见那内侍撕去衣帽外衫,抹去脸上易容,露出青衣劲装,清俊面容,额角刺字,触目惊心。 那人朗声质问:“韩斋溪,刘官宝,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我是谁!” 刘官宝如遭雷击,颤颤巍巍伸出手指,尖声道:“是你!” 韩斋溪也不禁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吐出四个字; “裴家四郎?” “不错,正是我!”裴昀冷笑一声,拔剑而上,“新仇旧恨,今日一并清算!” 今日宫中所发生的一切,全都在裴昀等人意料之中。朝中官员对赵淮积怨久矣,韩斋溪早已暗中说服了太皇太后点头内禅,太后薨逝乃是导火索,韩斋溪借此发难,赵公直也不会坐视不理,二人龙虎之斗,鹬蚌相争。 而郭标得夏衍涛游说,最终选择拥立赵韧,连夜命殿前司埋伏在禁宫内外,只等听命。谢岑本有官职在身,随百官混入殿内,而裴昀起先隐藏在禁军之中,后趁方才群臣追新帝的混乱之机,与琴如霜假扮的内侍调换了身份,守在赵韧身边,这才能及时护驾。 刘官宝心知有当年旧怨在前,今日裴昀归来,报仇雪恨,自己绝不能善终。当下他不顾颜面,抱头一滚,躲过了裴昀之剑,随即他拽过韩斋溪,在心腹的掩护下,拼着受伤,硬闯过禁军包围,逃出殿去。 裴昀带人紧追其后,寸步不离。 武德司为大内侍卫精锐,约有三千余人,分布宫城各处轮岗,今日垂拱殿内外有二百人当值,其中半数以上被殿前司一举而擒,剩下几十人尚负隅顽抗。 垂拱殿在禁宫西侧,距东华门极近,刘官宝与韩斋溪见大势已去,今日凶多吉少,索性一路向东逃去,欲趁乱闯出宫门。然东华门早有殿前司重兵把守,叫他们插翅难逃。 前有殿前司拦路,后有裴昀带人追击,狭路相逢,短兵相接,刘官宝大喝一声,指挥手下打算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禁宫大内高手多是大光明寺俗家弟子,练就铜皮铁骨外门功夫,那刘官宝一身混元童子功,堪称刀枪不入,方才虽一个不察被裴昀一掌打成内伤,却仍是不容小觑。 但见他双目赤红,面皮发青,活似厉鬼,招招不要命了一般向裴昀攻来。裴昀凝神以对,丝毫不敢大意,斩鲲虽利,可那刘官宝却敢直接赤手而接,肉剑相触,竟不能伤他半分。 “哈哈哈哈——三年不见,裴家小儿你丝毫也没有长进,若非下作偷袭,你以为你能讨到半分便宜?”刘官宝笑声狂妄,“当年伤疤好了你却忘了疼!” 说着一招大鹏金爪便向裴昀袭来,这正是当初金銮殿前他拿住裴昀的那招。 这招厉害之处,便在于双手配合同时进攻,右手攻颅顶,左手攻咽喉,使敌人顾此失彼,左支右绌,最终总有一处暴露。 眼见那尖细指甲已触及裴昀颈间,生死一线,危急关头,历史再要重演之时,刘官宝忽然听见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响。 噗嗤— 他脸上狞笑一滞,不可置信的缓缓低头望去,只见那近在咫尺的斩鲲利刃已没入自己小腹,正中神厥穴处。 裴昀冷笑:“狗阉贼,你以为我还会栽在你手里两次吗?” 这些年来,她昼夜不忘复仇之事,苦思冥想破解刘官宝杀招之法,最终明白过来,所谓双手齐攻其实只是虚张声势,只攻不守,看似威力无比,实则正是自身最薄弱之际。 凡练武之人必有罩门,尤其是混元童子功这种刀枪不入的外家刚猛功法。那刘官宝出招之时,招招对小腹神阙穴有意无意回护,唯有大鹏金爪这一招使出时门户大开,全无防守。 故而裴昀故意买了个破绽,引他上钩,兵行险招,同样弃守反攻,将天灵盖与咽喉两处死穴全部暴露,拼得就是手上剑长三分,快人一步,终得险胜! “你!你!” 刘官宝脸色巨变,鲜血从口鼻中前赴后继的涌出,双目圆瞪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双手微动,还要拚死反扑。 裴昀自然不会给他可乘之机,长剑一挑一抽,他便如泄了气的皮球,断了线的风筝一般,整个人向后飞去,重重摔落在地,抽搐几下,就此断气身亡。 失去刘官宝的保护,韩斋溪顿时暴露了出来,裴昀毫不犹豫挺剑而上,一招精贯白日,直取其心口! 此人无死士心腹在旁,又手无缚鸡之力,自然避无可避,这一剑不偏不倚,正中前胸,不费吹灰之力。 然而裴昀意料之中的血溅当场并没有发生,剑尖触衣,竟如刺上铁板,再无法挺进半分。她不禁面色微变,难道这奸相也练成了盖世神功? 第131章 这一分神间,韩斋溪连滚带爬逃跑,裴昀直追而上,又连刺几剑,分别中他四肢胸腹,手脚见血,胸腹仍毫发无伤。但这几剑挑破了他的衣襟,却也揭露了真相,原来此人衣下内藏金丝软甲护身,这才刀枪不入。 裴昀一经明白,立即变招,手腕急转,反手就是要取他项上人头。 当此时,韩斋溪大喝一声: “我有官家御赐丹书铁券在身,谁敢杀我!” 他虽手脚皆伤瘫软在地,脸色惨白,却在关键之时喊出了这一句话,其声之震,叫周遭众人皆听在耳中。 至此,将此人一举毙于剑下的最好时机,已经错过了。 斩鲲停在韩斋溪喉间半寸之处,裴昀脸色铁青,握剑之手气得隐隐发抖。 在韩斋溪肆意张狂的笑容下,在一旁殿帅郭标的劝说中,裴昀虽满腔不忿,却终是缓缓放下了剑。 “押下去!” 她牙咬切齿喝道。 ...... “快些!再快些!都跟上!”韩宵厉声呵斥过手下侍从,自己亦挥鞭狠狠抽了抽□□良驹,不敢有片刻耽搁。 只要出了临安府,他便能成功脱险了! 宫变之后,郭标奉赵韧之命带领殿前司禁军立刻出宫包围韩府,饶是如此,仍是晚了一步,韩家长子韩宵已是不见踪影。 韩斋溪在京中汲汲营营多年,党羽颇多,关系复杂,这厢一经伏诛,那厢便有人将禁宫之变走漏了出去。半个时辰前,韩宵得到了风声,遂带着手下轻装简行,从后门溜了出去,抢在城中戒严之前,乔装出了余杭北门。 出得城门,一行人再无忌惮,快马加鞭,向北疾驰而去。 谁料方至皋亭山地界,便见身后沙尘滚滚,马蹄嘶鸣。 裴昀领命带着一队殿前司人马探查出了城门,一路追踪过来。 韩家大郎韩宵,气宇轩昂,文武双全,委实也是个人物。裴昀年少时便与此人有过几次交锋,深知绝不可放他漏网脱逃。 奈何韩宵等人□□所骑,乃是西域汗血宝马,裴昀带人追了半天,只见马蹄印,不见人影。紧要关头,幸而殿前司禁军副指挥使熟知附近地形,上秉此处有捷径可走。 裴昀即刻采纳这一建议,兵分两路,请副指挥使带人沿大路继续追击,而她带了五十人精锐抄崎岖小路。 如此路程缩短不少,半个时辰后便发现了韩宵人马的踪迹,裴昀带人死死咬在其身后,终是在娘娘庙附近将这一伙人截住了去路。“裴家四郎!你竟还没死!” 韩宵见裴昀,又惊又怒,神色狰狞。 “你韩家父子尚厚颜无耻苟活于世,我又怎敢先死一步?”裴昀冷声道,“韩斋溪已在殿前伏诛,韩宵,你快快束手就擒罢!” “要我就擒你白日做梦!废话少说,动手!” 韩宵厉喝一声,手下十数名黑衣人听令率先抢攻。 这群黑衣人身法诡秘,手段狠辣,招招致命,正是昔日鹞子岭伏击裴家众人的那群死士。 殿前司训练有素,列阵放箭,从容应对,双方刀光剑影,激斗不停。 “裴昀,拔剑!” 韩宵持剑而上,青光赫赫,迳直向裴昀袭来,挑衅道:“让我瞧瞧你这几年,本事可见长?” 裴昀毫不犹豫拔剑出鞘,冷笑道: “多年前你便是我手下败将,如今有何资格大言不惭?我今日便叫你输得心服口服!”二人同时自马上跃起,缠斗到了一处。 韩宵虽为相门之子,却是自幼学武,师承一剑断魂阎九鼎,剑法精绝,不逊裴昀。 裴昀一招“一诺千金”刺向韩宵左肩,韩宵眼疾手快举剑格挡,随即腕抖剑斜,一招“魂飞魄散”直劈裴昀面门,裴昀收剑防守,谁料这却是对方虚晃一招,剑锋急转而下,竟是向她下盘刺去。 二人武功虽是旗鼓相当,风格却是天差地别,裴昀剑法轻灵精妙,飘逸若仙,而韩宵剑法却是刁钻狠辣,邪魅如鬼,一正一邪,各有千秋。 转眼双方已拆了五十余招,皆是全力以赴,以命相搏。 韩宵所练断魂剑法强则强矣,却是讲究雷厉风行,一招致命,照面即定生死,这与那阎九鼎杀手出身不无关系,故而五十招之后,后劲不足,招式威力大减。偏就那韩宵又是浮躁暴烈之人,眼下本就处于劣势,久战不下,更加急躁,出手愈发没有章法。 裴昀沉心静气,稳如泰山,看准时机,抓住韩宵破绽,一剑刺去,韩宵左臂一麻,登时血流如注,分神之间,双腿又相继中剑,他踉跄一下,迫不得已跪倒在地,长剑撑地,还要再战。裴昀随即飞起一脚,踢飞他手中长剑,手中斩鲲直指他眉心。 韩宵抬头,恨恨望向她,便只听面前人居高临下冷声道: “剑乃君子之器,你不配!” 耽误这片刻功夫,另一路禁军也追了上来,前后夹击,合围之势。黑衣死士纵然武功高强,毕竟寡不敌众,韩宵落败后,他们也相继落网。 这一行黑衣死士共三十六人,殒命二十九人,剩有七人被擒。裴昀本想留下活口,严加讯问,可这七人见大势已去便即刻咬破了口中牙里藏的毒囊,登时毙命。 裴昀不远处便有一死士倒地,她上前欲查看其死状,谁料这人却是假意自尽,她刚一俯身,便见眼前数道寒光闪过,至冲面门。 第132章 裴昀当即立断挥剑相击,七枚暗器被斩鲲剑锋尽数所截。 这暗器精钢所制,大小如婴儿拳头,形似莲花,花瓣却又比寻常莲花多上许多,层层叠叠,繁密茂盛。为长剑所击中的一瞬,那暗器竟是在空中尽数炸裂开来,千万片花瓣,如千万把飞刀,携着千万杀机,铺天盖地,四散而来。 生死攸关之际,裴昀手中长剑快到了极致,横劈竖砍,几乎舞出了虚影,金器相交之声如爆豆子一般响个不停,她手心已被剑身传来的力度震得发麻,双眸被漫天寒光晃得眼花,内力在丹田中被提到了极限,一声断喝脱口而出: “去!” 叮叮叮叮—— 犹如一曲编钟奏鸣,大江东去,巨浪涛涛,随着最后零星几柄飞刀被击落在地,这场如倾盆暴雨般的暗袭终于戛然而止。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须臾之间,待尘埃落定之时,众人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 “裴大人小心!” “裴大人可有受伤?” 裴昀身影一晃,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此刻她眼花耳鸣,鬓流冷汗,拿剑的手尚在微微颤抖,手腕处酸疼欲折。 好生霸道的暗器! 方才倘若她有半分迟疑缓慢,已是一命呜呼了,这莲花飞刃的威力之大,连偷袭她的那黑衣死士都已被波及殒命,如此同归于尽的临死反扑,实在太毒辣了! 这样精绝的暗器,这群训练有素的死士,究竟有什么来历? 第66章 第十三章 大宋开平四年甲子岁,三月初九,帝因病内禅,太子赵韧即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尊皇帝为安寿太上皇帝,移驾庆安宫。 新帝一经即位,便立即下旨捉拿首相韩斋溪,罗列其十大罪状,抄没其家,肃清党羽,以儆效尤。 韩党之中,韩斋溪被押御史台狱,听候发落;内侍省都知刘官宝犯上作乱,被当庭斩杀;副相董彦被贬詹州;太师梁统安被贬崖县;近日枢密副使孙隽亦被收没兵权,削其爵位,降为岭南节度副使,即刻出京。离京之日,城郊十里亭内,有人早早等候在此了。 裴昀面无表情望向眼前之人,缓缓道: “孙伯父,好久不见。” 孙隽从三军节度使,权倾朝野的大将,一夜之间被贬出京,仕途潦倒,受尽冷遇,而今发丝花白,形容憔悴,苍老了十岁不止。 他定定望着裴昀,眼中尽是阴郁憎恨: “当真是好久不见,贤侄本事见长。早知今日,老夫当初便不该心慈手软,劝韩斋溪给裴家留下一丝血脉!” “你心慈手软?”裴昀如听到天大的笑话般,“你心慈手软,故而在北伐之中懦弱不前,致使西路军兵败如山倒?你心慈手软,故而开封府大战之际拖延战机,拒不驰援,致使我爹被燕军围攻至黄河岸边,战死沙场?你心慈手软,故而回朝之后上书弹劾裴家,诬陷我爹通敌叛国,将战事不利之罪统统怪到了裴家头上?好个心慈手软,好个背信弃义贪生怕死的小人!如你这般无耻之徒,怎配生出大嫂这般巾帼英雄?!” 孙隽此人,将门世家,行伍出身,与裴安同为朝中主战一派,亦是自幼相识,肝胆相照的兄弟。各自成家生子之后,二人更是结下了儿女姻亲,孙家二娘孙红袖,嫁与裴家大郎裴昊为妻,期盼秦晋之好,永以为继。 北伐之时,大宋分兵三路进攻,裴安领兵中路,孙隽领兵西路,谁料裴家军接连大捷,孙家军却是节节败退,孙隽此人数次丢盔卸甲,不战而逃,丢人败兴。北伐之后,更是倒戈主和一派,助韩斋溪炮制伪证,污蔑武威候府,乃是除去奸相之外,诬陷裴家冤案的最大恶首! “若不是他裴安一意孤行,我女红袖也不会死!”孙隽咬牙切齿道,“我是贪生怕死之徒,他裴清宴不也是假仁假义之辈?若论家世资历,我比他强上数倍,他不过是运气好,剿匪打了几场胜仗,怎敢堂而皇之爬到我头上耀武扬威?北伐之中,他贪功冒进,自食其果,与我何干?我若不弹劾他,亦会有其他人弹劾我,左右他已战死沙场,尸骨无存,成全我孙家功绩,何乐而不为!” “无耻之尤!”裴昀恨声斥骂,“事到如今,你还说得出这般恬不知耻之言,简直愧对先父兄弟信任,愧对大嫂报国忠心,亦愧对孙裴两家世代情义!我本看在大嫂与霖儿的面上,想着你只要痛改前非,诚心悔过,便求官家留你一命,如今看来,任你这般不忠不义无情无耻之徒活在世上,当真天理难容!” 说罢,她一挥手,身边卓航上前,提起石桌上的酒壶,斟满一杯水酒,捧至孙隽面前,冷声道: “孙大人,请罢。” 此时孙隽终于神色大变,他面色青白相交,伸手指向裴昀,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你......你是来要我命的?!” 之前他因官家下旨仅被贬官出京,一直有恃无恐,认为风头过后,自己还会被召回朝中,裴昀此来不过是冷嘲热讽。谁料情形急转直下,裴昀确实是来送他一程,只不过是送他到阴曹地府黄泉路。孙隽五官扭曲的吼道:“我不信!董彦、梁统安罪责比我更甚,与韩斋溪关系更近,为何他们没事?定是你以权谋私,假传圣旨,我要见官家!” 裴昀不置可否,只冷冷道:“董彦已在南下途中,因水土不服,患疾病逝。梁统安行至循州之时,被官家下旨由监察御史斩杀。今日赐孙伯父毒酒一杯,是官家念在孙家过去世代忠良,准你留下全尸,不必客死他乡,你且上路罢。” 第133章 此时十里亭已被禁军包围,孙隽插翅难逃,眼见大势已去,他四肢瘫软,如土委地,毫无抵抗之力的被左右按住了手脚,强行灌下了毒酒。 “裴昀!哈哈哈哈——裴昀!” 孙隽一身狼狈趴在地上,又哭又笑,状若疯癫,语气阴惨惨道: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残害他人,来日你也会为官家刀斧手所残害,我们谁都逃不掉!谁都逃不掉!” “纵我不过是他手中杀人之刀,能将尔等奸佞毙于刀下,我亦心甘情愿,死而无憾!” 裴昀最后看了一眼已经毒发的孙隽,就此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 御史台 裴昀进门之时,谢岑正在与御史大夫冯喆议事,裴昀还未等开口,冯喆先拱手施礼道: “裴大人。” 裴家四郎虽是待罪之身,却是陛下心腹,金銮殿上舍身护驾,勇擒奸相,天下皆知,虽无官无品,朝中群臣依然对他百般礼遇,敬让三分。正如谢岑一般,此人年纪甚轻,位卑职低,然韩党一案,官家口谕,着此人全权督办,来日飞黄腾达不可限量,这二人冯喆哪个也不敢怠慢。 裴昀急忙还礼道:“大人二字实不敢当,冯大人唤我四郎即可。不知那韩斋溪可招认罪状了?” 冯喆为难的摇了摇头,“此人始终拒不认罪,我与谢大人正为此头疼不已。” 此案牵连重大,官家亲自过问,可那韩斋溪为一品大员,刑讯不得加身,威逼利诱撬也不开他的嘴。 国朝宽待文人,太祖更是留下了“不可杀士大夫”的祖训,南渡之后,虽偶有打破陈规,却无不是逼不得已,罪大恶极才为之。且韩斋溪因议和之功,被赐丹书铁券,非谋逆大罪不得处死。如今他拒不招认通敌叛国,又无人证书证,想要光明正大将其定罪,简直难于登天。 当初内禅之日,裴昀早便经赵韧授意,可趁机将其毙于剑下,谁料到他竟内穿金丝宝衣,捡回了一条性命,不禁叫裴昀大为悔恨。 裴昀问谢岑:“他身边亲信可有供认?” 谢岑道:“韩家老小尽数收监,统统讯问过一遍,连韩宵也不知其父具体谋划,而心腹王福又畏罪自尽,其余妻妾亲眷更问不出什么了。倒是搜查相府时,在韩斋溪卧房中寻到了一处暗格,在里面找到了此物。” 裴昀顺着他示意看去,只见桌上放着一三寸见方的乌木盒。 “这盒子是玄机盒,内里机关精巧,这几天我斧劈刀削,水淹火烧各种法子全试了个遍,都没能打开,今日你来正好帮我顺道瞧上一瞧。” 乌木坚硬非常,等闲兵刃都不能伤其分毫,这玄机盒由一整块乌木所雕,通体黝黑光滑,无孔无锁,严丝合缝,寻不到一星半点松动之处。六面除去其中一面上镶嵌着一片星星点点的螺钿碎片,其余并没有半点多余纹饰。 玄机盒分为外置机扩与内置机扩,如这般外表毫无着手之处的内置机扩盒,看似毫无头绪,其实解法往往分外简单。但这一玄机盒乃是裴昀见所未见的种类,她接连尝试了数种常见的解法都没成功。 她不禁将目光落在了盒面上的那些螺钿上。 谢岑看出她的意图,开口道:“这是星图紫微垣,但既不能撬动,也不能插入,似乎只是寻常装饰,并没有用。” 裴昀知道谢岑说的不错,但她还是用指尖重新在这片螺钿上细细摩挲,试图找出什么线索。她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回忆着昔日二师伯张月鹿所教她背诵的《步天歌》: 中元北极紫微宫,北极五星在其中。大帝之坐第二珠,第三之星庶子居...... “等等!” 随着手下触感微变,裴昀霍然睁眼,“紫微星有异!” 谢岑一愣,不禁也伸手过来,先是摸了摸紫微星,而后又摸了摸四辅星,皱眉道:“这片螺钿比周围略微凸起。” 冯喆在旁边看得大气也不敢出,此时忍不住问道:“凸起又如何?许是工匠手误?” “此盒做工精巧至极,其余螺钿镶嵌平整如镜,唯紫微星略高,定是意有所值。”裴昀沉吟道。 紫微星,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位于中天以北,亘古不变。莫非机扩关键在于......方位? 她说出心中猜想,之后三人便一同走出房门来到院中,立木成影,以头顶日头方位,寻出南北。而后将玄机盒平地而放,将紫微星所在之处,对准正北方位,一边左右移动,一边试着开盒。 数次调整过后,终于,卡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打开玄机盒,但见其中是一沓书信和一串墨玉所制的九连环。 谢岑粗略翻看书信,皱了皱眉: “这些信是以反切密语所写,破译需要时间。” “如此谨慎,这八成便是那韩斋溪与北燕来往书信了。”裴昀振奋道。 谢岑颔首:“我即刻着手开始破译。” “哈哈,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冯喆一边大笑,一边将拿起那玄机盒细细端详,又眯起一只眼睛从盒盖机扩缺口处费力向里望去,隐约可见一小小磁石悬浮其间,原来这玄机盒竟是以司南做锁,非指向正南正北不可开启,当真是巧妙至极,冯喆忍不住啧啧称奇。 而裴昀却是拿起了那串九连环检查了一番,只见其晶莹剔透,精巧非常,然而九环缺一,却是个残品。 第134章 她心中不由纳罕,那韩斋溪家财万贯,相府什么奇珍异宝没有,他费尽心机,只在这玄机盒里藏一串玩物?此中究竟还有什么秘密? 待破译密信之后,或许,该是当面审问那奸贼的时候了。 第67章 第十四章 裴昀随狱卒带路,来到了昭狱最深处的牢房。 此处房间窗明几净,床褥俱全,不似牢房,倒像是寻常民宅。而那韩斋溪一身素袍长衫,立于桌案前,正在宣纸上挥笔写就飞白书,好一副闲情雅致。 见裴昀前来,他不惊不扰,只施施然写下最后一悬针笔,这才抬头道: “裴四公子远道而来,韩某无茶无酒,不便招待,还请宽恕则个。” 此人已一己之力,谄上媚下,残害忠良,霍乱朝政,将整个大宋朝廷搅得乌烟瘴气,是裴家问罪抄家的罪魁祸首,裴昀简直恨不得对其杀之而后快!然此时见他这般淡定自若,悠然闲事,却也不禁隐隐生出三分钦佩之意。 倘若他当真是那跳梁小丑一般的腌臜货色,裴家栽在他的手里,那才是可悲可叹。 裴昀压抑住心中满腔愤恨,冷声道: “孙隽、董彦、韩宵、王福等人皆已身死伏诛,韩大人仍是这般有恃无恐,悠然自得,当真叫我佩服。” “蠢钝之材,自乱马脚,死不足惜。” 听闻几人死讯,韩斋溪并无意外之色,只微微一笑: “至于我为何这般悠然自得?裴四公子对我恨之入骨,倘若有办法将我绳之以法,又岂会如现今这般忍气吞声相见?你一定十分后悔当初在御前没能一剑杀死我吧?很可惜,你没有机会了。” “你——” 裴昀怒极,偏偏却又无话可说。 此时此刻此人有恃无恐,绝非没有依仗。那日打开玄机盒后,她与谢岑花了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终于将那些密信的内容全部破译,那确是韩斋溪与颜泰临往来书信无疑,然而不知是太过谨慎,还是最关键的信件已被销毁,书信内容全部仅是对议和诸事的磋商。如此只是有私相授受之嫌,却远远不能凭此直接定了韩斋溪的死罪。 “四公子不必着恼,你我彼此彼此,韩某亦很后悔,过去明明有数次将你斩草除根的机会,却偏偏被你脱逃了。”韩斋溪摇了摇头,“裴家老少皆死,只留下你这条漏网之鱼,最终坏了我的大事,当真叫我,悔不该当初。” 御前武德司捉拿裴家众人是一次,鹞子岭杀手伏击灭口是一次,假太子设计请君入瓮又是一次,一共三次之多,这裴家四郎委实命大得很。 裴昀忍无可忍喝道:“韩斋溪!我裴家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文臣武将,互不相犯,你为何偏偏三番四次要置我裴家于死地?你本为宋人,为何通敌叛国,与燕人勾结,图谋我大宋江山?难道你当真是北燕奸细不成?!” 这实在是裴昀在悲愤憎恨之余,苦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他韩斋溪明明身为大宋朝臣,为何一力主和,迫害主战忠良?莫非他从一开始就是北燕派入临安的奸细?可他身为一品大员,已然封侯拜相,权倾朝野,北燕究竟许了什么样的高官厚禄,权势富贵,才能将他打动?莫非是裂土封王,将整个大宋都许诺给他了不成? “北燕奸细?”韩斋溪对此却是嗤之以鼻,他看向裴昀的目光不无轻蔑,“裴四郎啊裴四郎,你委实是太过年少无知,如你爹裴安就不会问出这般可笑的问题。” 裴昀勃然大怒:“住口!你不配提我爹的名字!” “我不配?”韩斋溪冷笑一声,傲然道,“我乃两榜进士,三元及第,管家御笔亲赐状元郎。庆嘉十四年,我与千名太学生长跪宫前,为民请愿,求陛下罢贪官,除奸相,纳谏言,用贤臣,挥师北伐,收复故土。我磕头不起,血流长阶,天下大雨,为之悲恸。你说,我这般气节,配不配提一句裴安之名?” 庆嘉十四年,那是二十多年前,先太上皇当政之时的事了。昔日韩斋溪竟有如此才华,如此风骨? 裴昀将信将疑:“此事当真?” “当今两朝之臣有谁不知这桩往事?” “那之后呢?” “之后我自然是被贬官出京,再不得重用罢。”韩斋溪似笑非笑道,“若你以为官家已是昏庸无道,却是不曾见过先太上皇的行事做派。” 他本布衣出身,寒窗苦读,金榜题名,祖上无权,岳家无势。少时信了书本上横渠四句的鬼话,耿直天真得过了头,一朝触怒圣颜,被贬出京,外放做官,沉浮了十余年,及至太后杨氏还政,赵淮亲政,他才重回临安。 彼时他已不再是昔日那茕茕风骨的磊落文人,亦不再信诗书礼仪那一套谎言,他只信握在手里的权势富贵,不顾一切拚命的往上爬。 “你以为是我欲主和?我欲北伐失利?我欲置裴家于死地?”韩斋溪冷笑了一声:“大错特错!一切都是官家的意愿,我只不过是顺势而为。为人臣子,什么正直、清廉、忠义、勤勉,统统都是狗屁!关键的是揣摩圣意,否则哪怕你做出天大的功绩,统统都一文不值。” “靖康之后,徽钦二帝被虏,高宗被燕人搜山检海追得东躲西藏,还要靠大光明寺那几个秃驴来护驾,赵氏子孙,个个怕燕人怕得破了胆,为了议和连岳武穆都能杀。你以为官家当年真的想北伐?真的敢北伐?” 第135章 韩斋溪此生曾被三贬出京,第一次是太学请命,被先太上皇贬谪;第二次太后杨氏垂帘听政之时,他曾被短暂召回京中,又很快被外放;第三次,便是赵淮因天降异火,烧毁禁宫,因而幡然醒悟,决心北伐之时,将他贬出京中。 那一次,是他最绝望,最痛苦的一次,彼时他已年过半百,不复少壮,此番一贬,几乎再无翻身的可能。且正是这一次,叫他真正看清了赵淮懦弱反覆,无情无义之本性。 正是在他困病交加,最灰暗之时,有一面覆假面,形如鬼魅之人来到了他的面前,问了他一句话; “阁下可羡慕昔日秦相公?” 如果是过去,有人如此问他,他一定勃然大怒,然那一刻,他却幡然醒悟,为何不羡慕?世人谁不羡慕秦相公?哪怕遗臭万年,死后遭万千唾骂,至少生前可以权倾朝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不必如他一般,郁郁而终,死如蝼蚁。 “北伐之心不过一时意气,官家很快便反悔了,他夜夜惊梦,生怕宋军大败,燕人渡江,兵临城下,将他也捉了去,如徽钦二帝一般受尽屈辱。我趁机上表衷情,果然没过多久,他便将我又召回了朝中,官复原职。你说,这究竟该怪我太懂得审时度势?还是怪那九五至尊懦弱无能,贪生怕死?” 裴昀皱眉:“即便如此,他畏惧的也不过是北伐失利。然裴家军捷报不断,优势尽占,你为何谗言祸主,叫当年官家阵前临时下诏撤兵,以致燕军趁势追袭,宋军兵败如山倒?” “我说过,是你裴四郎太过年少无知。”韩斋溪似笑非笑的看向裴昀,“北伐失利,其实并不可怕,议和得当,左右不过是割地赔款,官家自然可继续在临安做他的官家。他更怕的,正是裴家军气势如虹,捷报频传,裴安功高盖主,声名鼎盛,叫百姓都忘了这是谁家的天下,谁才是大宋的官家!” “胡说八道!”裴昀喝道,“我裴家满门忠烈,肝脑涂地,赤胆忠心,天地可鉴,你凭什么信口雌黄,污蔑忠良?” “我凭什么?你真该听一听北伐之时,临安城中百姓都是如何议论的。”韩斋溪轻笑出声,“况且忠臣又如何,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乎?” 此言一出,裴昀心中顿时打了个激灵。 杀人诛心,这句话,太毒了。 自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兵权一直为本朝所忌。先有杯酒释兵权,后有武官不得任枢密正使,种种规章,都是为了防止武将拥兵自重,威胁皇位。百年之间,不知有多少忠臣良将栽在帝王猜疑之下,狄青、韩世忠、岳飞......如今,还有裴家。 此言一出,在赵淮心中,裴家已然是没有活路了。 “所以,裴安是聪明人。”韩斋溪轻描淡写道,“官家连下数道圣旨,命其撤军,他就已经猜到了官家心思,不惜最后拚死一战,死得其所,免得步了当年岳武穆的后尘。他与那些蠢钝憨直的武夫不同,如此身死,倒是可惜了。” 裴昀闻言一震,心中不禁掀起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久久不能回神。 当真如此吗?爹爹当年已经料到了裴家的结局,故而才背水一战,慷慨赴死吗?那娘亲呢?娘亲又知道爹爹的决定吗? 是了,二人夫妻同心,相知相许,所以才有了后来黄河殉情,同生共死。彼时彼刻,他二人心中该是何等悲凉,何等绝望! 裴昀僵硬许久,咽下满腔酸涩,哑声质问:“如此这般,却也不该是你通敌卖国的借口,你不必再趁机信口雌黄,混淆黑白!你与那北燕靖南王私相授受,图谋不轨,难道也是揣摩圣意,顺势而为?南北议和,你敢说你未曾在其间以权谋私,中饱私囊?以那千面郎君假冒太子意图霍乱朝纲,你是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韩斋溪没承认却也没否认:“北狄蛮夷,还不配我与之为伍。不过那靖南王倒还算有点智谋。” 裴昀见他口风有所松动,趁机追问:“你是何时与那颜泰临开始相互勾结?又是如何与他暗中联络?你府中那些黑衣死士究竟是何来历?” “想趁机探我口风?”韩斋溪警惕非常,嗤笑一声,“我不过一时疏忽,着了你们几个毛头小子的道,你以为我还会重蹈覆辙吗?就算赵韧亲自来审,我也什么都不会说。” 裴昀死死盯着韩斋溪半晌,忽而轻笑了一下: “是吗?” 她自怀中掏出那串墨玉九连环, “你瞧此物可眼熟?这般晶莹剔透的墨玉,世间罕有,拿来雕成小儿玩物,实乃可惜,原来韩大人日理万机,却还有这般闲情雅致。” 裴昀拿在手中,当着韩斋溪的面,熟练而轻巧的将玉环一个又一个的拆了下来。 玉石相击,清脆作响,韩斋溪瞥了一眼,却是不以为然: “你若无计可施,便不必再白费心机,用这些无谓之物愚弄于我,好不可笑!”裴昀手上动作一顿,缓缓将那九连环放了下来,沉声道: “韩斋溪,别以为我当真对你无可奈何。不错,太祖遗训,不可杀士大夫,你又身怀丹书铁券,可免死罪。但我裴昀无官无品,无惧无畏,若能令你认罪伏法,报我裴家之仇自然天经地义,如若不然,用你项上人头祭我爹娘亡魂,我亦理所应当!”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说罢青锋出鞘,斩鲲在手,寒光直逼韩斋溪喉间。 第136章 敬酒不吃吃罚酒,她今日就算杀了此人又如何?! 生死威胁在即,任剑锋停在颈间半寸之处,韩斋溪却是宠辱不惊,岿然不动,他兀自负手而立,神色傲然, “天下间无人能治我之罪,亦无人能取我性命!” “除了我自己。” 说罢他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突然闭眼狠狠一咬牙。裴昀一惊,迅速出手钳住了他的下巴,可一切已来不及,韩斋溪竟也在牙中藏了毒囊,那毒霸道无比,见血封喉,登时毙命,与那些相府黑衣死士的死状一模一样。 早就守在牢房外的谢岑和冯喆闻声冲了进来,却只见到了韩斋溪倒地的尸体。 “混账!” 裴昀惊怒交加,厉声质问冯喆,“犯人既入昭狱,为何不彻底搜身?为何叫他携□□药?!” “这、这......”冯喆被这一变故骇得脸色煞白,支支吾吾道,“我等如何能想到,这人身为一品大员,朝廷命官,竟会使这般不入流的江湖招数......如今,这、这该如何向官家交代......” 谢岑确认过韩斋溪确实已身死,脸色也不甚好看。他一言不发的来到桌案前,执笔蘸了蘸砚台中半干的墨迹,以桌面铺就的宣纸上,提笔行云流水写下满满一篇供词,并拿到了韩斋溪的尸身旁,将他的手指沾过朱砂直接印在了供词上。 而后他站起身,象征性的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抬头迎向裴昀与冯喆二人神色各异的目光,一字一顿道: “此贼通敌叛国,谋逆不臣,认罪伏法,而后畏罪自尽,你我三人皆是见证!” “结案!” 第68章 第十五章 韩斋溪之死出乎所有人意料,然细细想来,却又有些情理之中。他虽一时拒不认罪,但赵韧既心意已决,他必有灭亡之日,不过早晚问题。此人桀骜自负,奸诈偏执,不愿认输伏法,那便只剩下自尽这一条路了。 裴昀只恨自己慢了一步,没能亲手将这奸相了结,如今这一结局,终是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了。 赵韧对于此事的禀报不置可否,御笔一批,便按供词所述将韩斋溪定罪,韩氏一族,抄家问斩,罚没徒刑,韩党一案,至此终是尘埃落定。 至于那九连环之谜,黑衣死士的身份,裴昀虽有满腹狐疑,却终是无从查起了。 这日,裴昀处理过韩斋溪党羽收尾诸事,奉诏入宫觐见,却是在半路遇见了太子妃身边的掌事姑姑夏荷。 不,如今该是尊称为皇后娘娘了。“见过夏荷姑姑。” “裴公子不必多礼,奴婢岂敢担当。”夏荷福身一礼,笑盈盈道,“官家现今已移驾慈元殿,奴婢特来为裴公子引路。” “那就有劳姑姑了。” 裴昀随夏荷一路前往,心中却有疑惑渐渐涌了上来,慈元殿乃是皇后寝宫,官家按理不应当在后宫传召外臣,但夏荷乃是程素宜心腹无疑,莫非是程素宜欲假借赵韧之名见她?此中却不知有何缘由。 将至慈元殿之时,忽有一侍卫统领突然出现,拦住了二人去路。 “裴公子。” “夏大哥,”裴昀笑着望向来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 禅位风波之后,武德司被全面清洗,重新拣选侍卫高手充任,而走马上任的新武德使,正是夏衍涛。 而今他洗去通身血污酒气,换了侍卫戎装,束发剃须,除去那面上沧桑些许之色和空荡荡的一只袖管,当年太子东宫那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侍卫统领似乎又回来了。 夏衍涛面有窘色:“全仰仗裴公子与谢大人将我当头棒喝,才有夏衍涛今朝重新做人。” 裴昀注意到他腰间的佩刀,不由问道:“你练了左手刀?” “不错,”夏衍涛颔首道,“大光明寺独臂神僧正定自创一套左手排云刀法,如今他正在临安灵隐寺禅修,我已拜入大师门下。” 夏荷低声提醒裴昀:“裴公子,不可叫官家久等。” 裴昀颔首,正待与夏衍涛告辞,夏衍涛却开口道:“裴公子不必前往慈元殿了,如今官家正在崇政殿,我是奉是官家口谕,特来此告知裴公子与夏荷姑姑的。” 夏荷闻言脸色一白,勉强笑道:“如此,那就多谢夏大人走这一趟了。” 裴昀见二人神色,心中有些明了,她深深望了夏荷一眼,随即与其辞别,随夏衍涛离开了。 . 崇政殿中,赵韧一身玉色襕衫,端坐案前。 裴昀入内,躬身行礼: “臣裴昀参见陛下。” 内侍蹜蹜上前耳语通报,赵韧这才自奏章中抬起头来,看向裴昀,淡淡一笑,温声道: “四郎免礼。” 得救必应诊治后,他的双耳虽可闻声,但到底听力受损,不复以往。 裴昀欲言又止,“方才进宫之时,在来的路上......” “此事朕已知晓了。” 赵韧禀退殿中宫女内侍,一时间殿内只剩他与裴昀两人。 “皇后只是担心朕的身体,想问你朕在燕京被囚之事,时过境迁,朕不想让她知我所受苦楚,免得她徒增伤感,故而四郎万万不可与皇后会面提及此事。” 裴昀了然,回道:“臣明白。” 赵韧又道:“朕白日里着翰林院学士草拟了诏书一份,你且过目一看。” 裴昀依赵韧所示,向案上看去,只见到那份摊开的诏令上书: 第137章 ......裴家虽做事以殇,而太上皇念之不忘。今可仰承圣意,免除裴家诸罪,发还田宅屋地。裴安忠义殉国,风烈如存,追复原职,赐谥忠武,追封荆王;其妻秦氏,忠贞英烈,追封一等诰命夫人;长子裴昊,追封忠勇候;二子裴昱,追封忠义候;三子裴显,追封孝廉候...... 在赵韧提及之时,裴昀心中隐约有所预感,可真当亲眼所见之时,她仍是不禁浑身一震。 裴家平反 这四个大字,如山呼海啸一般自她的眼中,砸进心底。 裴昀眼眶一酸,险些就此落下泪来。 裴家忠肝义胆,却遭奸佞陷害,若苍天有眼,定能沉冤昭雪。她一直坚信这日,她一直等待这日,这是支持她在万念俱灰之时活下去的全部希望,是她支撑几番刀山火海出生入死都咬牙挺过去的全部动力,是她身陷世子府几乎丢盔卸甲一败涂地之时,心中唯一坚守的信仰。 为此,她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卧薪尝胆,忍辱负重,她战恶僧,救太子,斗逆臣,捉奸贼,斩情断爱,绝思忘念,她拼了性命做了她能做到了一切。 而今,这一日终于来临了,这般突然,这般简单,这般轻描淡写,这般理所当然。 她哑声道:“陛下,这恩赏委实太过,裴家受之有愧......” 震惊过罢,理智尚存。 北伐之战,赵淮固然有失,然裴家亦非无过。如能免除旧罪,官复原职,已然不易。如今竟是一门封赏,哀荣备极,连殿前无状,冒犯圣驾的三郎裴显都能追封侯爵,这番恩典,裴家实在是愧不敢当。 而赵韧却不置可否:“朕说过,会给你和明光一个交代,此乃裴家应得之赏。” “可是如此这般,会驳斥太上皇颜面,朝堂之上,若有非议陛下该如何?” 裴昀对那赵淮并无丝毫忠君之心,却是不想赵韧因此为难。新帝登基至今不过一月,且内禅得位,多少背负不孝之名。裴家乃是昔日赵淮亲口定罪,而今赵韧假借赵淮之意匆匆翻案,置赵淮颜面于何地? “善恶忠良,众目昭章,百官之中,百姓之间,自有评判。倘若朕不及时为裴家沉冤昭雪,才要惹得朝堂非议,史官痛斥。” 赵韧神色微顿,悠悠道,“至于太上皇......朕已在宫外为他挑拣了新殿,便在原秘书省处,取名庆安宫,不日即可请太上皇乔迁而去,旧人旧事,不必诸多顾及。” 赵韧虽为赵淮亲子,二人却自来疏离,幼时不过是父子不亲,年长后,便逐渐变成政见相左,君臣猜忌。 为人子女,谁人不曾为求父母青睐,而百般讨好?谁人不曾为求父母认同,而拼尽全力?天子之家,便能例外吗? 然而一次又一次的徒劳无功后,赵韧终是放弃了。 当年北伐之际,赵淮不顾独子安危,强令撤兵,究竟存了何等心思,无人得知。赵韧被囚北燕之时,起初心中还百般揣测,辗转反侧。后来,便不在意了。 左右到了今日,我为官家天子,你为退位旧帝,我大权在握,你无人问津,我从无间地狱浴血而回,你在深宫疯疯癫癫静养天年。 高下立判,胜负已分。 裴昀如何不知这父子二人嫌隙,明白赵韧也是有意借裴家翻案一事,清洗朝中韩相余党和前朝旧臣,当下便不再推辞,躬身拜谢道: “谢官家圣恩。” 可耳边却又听赵韧道: “四郎且慢谢恩,难道你不曾发现,这诏书上的封赏,少了一人?” 裴昀一愣,脑海中将诏书内容回忆了一遍,不得其解,疑惑问道: “少了谁?” 赵韧定定望了她片刻,无奈摇头: “朕此番自险境获救,重回故土,而今又得以继承大统,一路论功行赏,谢岑已迁参知政事官拜副相,夏衍涛赐武功大夫统领武德司,郭标亦加官晋爵,连那琴姑娘也脱贱从良,赏赐黄金万两。四郎你说还少了何人,未曾封赏?” 正是少了她自己。 听罢此言,裴昀顿时心跳如雷,汗湿背脊,她浑身僵硬半晌,终是曲膝一弯,缓缓跪了下来,艰涩道: “裴昀有罪,不敢求赏。” “所犯何罪?” “欺君之罪。” 最初的最初,她在春秋谷,纵当做男儿养大,亦不谙世事,浑然不觉。后来到了临安候府,成了裴家四郎,仍是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因她总归是要回到江湖中去,四郎四娘,又有何区别?后来的后来,她随父兄征战沙场,是为忠为义,为情为孝,生死尚且置之度外,又怎想过日后。 她不知赵韧何时知晓她的身份的,却也不必知晓。少年之时,她虽身量高挑,毕竟年纪尚幼,与人称兄道弟,也瞧不出破绽。而今她不复年少,身材面容有变,且重逢之后,亦未曾着意隐瞒,之前不过是大局为重,谁也不曾点破罢了。 直至今朝,她以女儿身行儿郎事,终成隐患。 “此言差矣,四郎何罪之有?” 赵韧慢条斯理道,“罪在侠义心肠,数次救我性命吗?罪在仁孝无双,与父兄同进同退同赴沙场吗?罪在赤胆忠心,为我大宋江山社稷出生入死吗?罪在重情重义,千里迢迢自悯忠寺护我重回临安吗?或者,仅仅罪在,你并非裴家四‘郎’吗?” 裴昀心中一滞,哑然无言。 第138章 “四郎心中觉得,我会怎样怪罪于你?你当真觉得,我会怪罪于你?” 赵韧长长一叹, “你缘何成为裴家四郎,应是有所苦衷,事已至此,朕不再深究。起初纵使有所欺瞒,可如你这般为家为国,忠孝节义,又岂该拘泥于男女之身?倘若你应治罪,那北魏木兰该如何?韩将军之妻梁氏又该如何?莫非你不曾听闻过英烈夫人祠堂门楣上那对挽联吗?” “我听过。” 裴昀轻声道: “也是红妆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赵韧竟然,丝毫不追究她的罪责? 裴昀不禁又是动容,又是感激,一时嗫嚅说不出话,便只叩首下拜,却是被一只温暖的手掌牢牢托了住手臂。 裴昀抬眸,只见赵韧向一言不发,转身来到案前,提笔沾墨,接着诏令上文,行云流水般写下: ......四子裴昀,忠孝节义,文韬武略,特准其袭爵武威郡开国候,食邑六千一百户...... 裴昀一惊:“陛下——” “如你这般良才,胜过世间万千儿郎,便合该为国尽忠效力,如此不也是你裴家之志,是裴侯生前所愿?朕知你素来不喜官场沉浮,尔虞我诈,故而只命你袭爵,不赐你官职,让你进出大内,御前行走,却不必应名点卯,案牍劳形。” 赵韧情真意切,语重心长说道: “昀弟,我如今初登大宝,根基未稳,满朝文武,不是韩相余党,便是庸碌废材,可信可用之人便只有你和疏朗。你我少年相识,心中皆有大志,日后北伐燕寇,收复失地,我需你与疏朗二人从旁助我一臂之力,你愿是不愿?” “自然愿意!” 裴昀心中激荡,当下叩首行礼, “臣裴昀谢过陛下圣恩!” 第69章 第十六章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一盏盏明灯亮起,禁宫仿佛一条巍峨火龙,静静盘伏在凤凰山下,俯视着整个都城。 出得崇政殿,裴昀仍是恍恍惚惚,如在梦中。 裴家平反,沉冤昭雪,她不仅被免去了欺君之罪,还得以承袭武威侯爵位,一切来得那样突然而猛烈,甚至显得些许不真实。 然而长久以来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此时终是搬开,裴昀心中喜悦之情简直欲破胸而出。若非还身在禁宫,不得造次,她当真想纵起轻功,飞上房檐,一口气翻上十几二十个跟头不可。 一路强自压抑着欢喜之情,裴昀被内侍引领出了宫门,见到不远处卓航提灯候在马车旁,正在等她。 她登时飞奔上前,激动道: “航二哥,你可知官家不日便将下旨,为裴家平反了!” 卓航红着眼眶,含笑点头: “我已知晓了。” 裴昀一愣:“航二哥如何知晓?” 卓航不答,反倒示意她上马车: “有人在里面等你。” 裴昀随即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只见车中坐着一靛青色长衫的公子,折扇轻摇,正似笑非笑望向她: “等你等到快过了宫禁时辰,还以为你今晚要夜宿大内,与官家秉烛夜谈了。” 见是谢岑,裴昀毫不意外,如今临安城中能上得她马车的又有何人。自韩斋溪死后,二人各自在前朝幕后忙得人仰马翻,几乎没碰过面,今日难得一见。 此时她心情大好,便也没计较他阴阳怪气的揶揄,只在他身旁并肩坐了下来,打趣道: “谢副相新官上任,没在丰乐楼忙着喝酒吃请,应酬同僚,怎有闲心半夜三更跟个听差似的在宫门口等我?” 此番新帝登基,谢岑自从六品礼部员外郎,连跳数阶,荣升正二品参知政事,可谓皇恩浩荡,一步登天。自此他成为临安城中最赤手可热的新贵,想要巴结拉拢的大小官员,怕是从西湖白堤排到苏堤都站不下。 “比不得小裴侯爷得蒙圣眷,下官为侯爷鞍前马后,岂不是理所当然?” 裴昀听到“裴侯爷”三个字,不禁微微一愣,曾几何时,这是世人对爹爹的称呼,从此以后,竟是要变成她的了。 她脸上笑容稍敛,淡淡道:“你已知晓官家的意思了?” “几日前,官家便同我商议过此事了,只是结果颇有些出乎我意料......”谢岑意味深长问道,“你当真要子承父业,留在临安做武威候?” 裴昀轻声一叹:“此事本非我所愿,之前我只一门心思惩治奸相,为裴家正名报仇,万万不敢想以后。后来随着大局渐定,我总想着待此间事了,便向官家请辞,远离朝堂是是非非,封刀归隐,避世终老。” 不可否认,韩斋溪临死前的那番话,令她触动颇深。 纵有奸臣进馋,最后下旨撤军,治罪裴家的也终究是赵淮,朝中奸臣当道,也不过是因为君主昏庸。爹爹忠君报国一辈子,竟落得如此下场,怎能不叫人心寒? 然而赵韧与赵淮终究不同。 “如今官家如此恩眷裴家,又如此器重于我,我再推脱不能,除去鞠躬尽瘁,粉身以报。” 古人云,士为知己者死,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我并非此意。”谢岑好整以待道,“倘若你留下,那么今生今世,便只能做裴四郎,裴侯爷,一辈子不可恢复真身,不可嫁人生子,你要上得朝堂,下得沙场,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再不能反悔。世间有路千万条,你偏选了最苦最难的一条,可是当真想好了?” 第139章 裴昀微滞,沉默半晌,却是轻笑了一下:“可我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若不留下,我也只一辈子是裴昀裴四郎,嫁人生子与我何干?至于出生入死,赴汤蹈火,左右不过是这一条命,我裴家满门忠烈,又有哪个是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这番话说得谢岑哑口无言,他收起折扇,手腕轻转,敲了敲脑壳,无奈笑道: “罢罢罢,全当是我枉作小人,多此一问。” 裴昀由衷道:“不,多谢你提点。” 这人虽措辞戏谑,但此番的的确确是在为她着想,她并非不识好歹,这句道谢乃是出自真心。 谢岑不置可否,只道:“如今韩相已诛,裴家去罪,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要做的事情很多,千头万绪,但有一件事,我必须立即去办,刻不容缓。” “何事?” 裴昀一字一顿沉声道, “将裴家人一一接回来。” 无论是生,还是死。 ...... 大内,慈元殿 春桃压抑着眉宇间的喜悦,向程素宜禀报道: “娘娘,官家来了。” “当真?” 程素宜脸上刹那间染上欣喜之色,不顾礼数,急急来到门边张望,果然见到那玉色襕衫,一身清贵的年轻相公,跨过殿门庭院,缓缓向她走来。 亦如当年新婚燕尔之时,她在东宫渡过的每一个夜晚。 此时回首,竟是恍如隔世。 这才是她真正的夫君,这才是她等了许久盼了许久思了许久念了许久的夫君,容不得这世上任何人乔装假冒。 直至人进得门内,程素宜才恍然惊梦,她刚欲上前相迎,却猝然顿住了脚步,压下心中万般悲喜交集,她缓缓福身,一丝不苟的行礼道: “臣妾见过官家。” 当年的太子,如今已成了九五至尊的帝王,而当年的太子妃,也已成了母仪天下的皇后,一切物是人非。 可唯独赵韧唇边那抹温文尔雅的笑容,似乎从来未变。 “皇后免礼。”他淡笑道,“朕还不曾用过晚膳,劳烦皇后相陪了。” “臣妾自当奉陪。” 程素宜随即着宫婢内侍传晚膳,她素知赵韧喜好,他口味清淡雅致,不爱铺张奢华,而今暮春时节,时令菜蔬又爽口,便拣那煿金熬玉粥、山家三脆、玉带羹、山海兜上了几道。赵韧见了,虽未开口多言,眉目却是极为舒展。 饭毕,宫婢内侍退了下去,二人相对品茗。 程素宜手端茶盏,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从头到尾只落在赵韧脸上。此举失礼至极,可她却全然不顾,只仿佛看一眼,便少一眼。 这是赵韧归来,登基之后,二人第一次独处。程素宜有太多话太多话,想要对赵韧言说,却又有太多话太多话,对赵韧说不出口。 只因许多事彼此心知肚明,若执意点破反而难堪。 赵韧先行开口,打破沉寂: “朕已下旨请程太傅归朝,太傅业已动身,走水路回京,下个月便能到临安了。” 程素宜一愣,随即欣喜道:“家父自辞官归乡起,便一直等待着陛下重振旗鼓,清朗朝政的这一天,此番回朝,必会鞠躬尽瘁,沥胆披肝。” 然欣喜之后,程素宜又有不安涌了上来,如今程家成了外戚,国丈封赏过甚,恐有专政之嫌。 她正踌躇如何向官家委婉开口,却忽听赵韧问道: “方才皇后命宫婢召裴昀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程素宜心中一提,面上镇定道: “倒也无甚要事,只是想从裴大人那里稍作了解,陛下这些年......过得可好?” “朕猜皇后也是为了此事,”赵韧漫不经心点头,“只是裴昀虽为朕知己好友,到底是外臣,皇后身为六宫之主,还是要避嫌得好。” 程素宜闻言身子一颤,缓缓放下手中茶盏,不自觉露出了淡淡苦笑: “官家当真要把裴昀当做‘外臣’吗?” “朕已亲笔下诏,着裴家四子承袭爵位,今后她便是武威郡候,不是外臣又是什么?” 望着面前之人的幽深双眸,周身不动声色的沉稳气度,程素宜不知自己该悲还是该喜,只觉一颗心落进了铁丝网中,心越跳,网越紧,人越疼。 她忍不住幽幽一叹,伸手握住了赵韧置于案上的手,努力用自己的掌心将他的大手包裹住, “陛下,你我自幼相识,又是少年夫妻,相濡以沫数载,臣妾敢说自己是这世间最过了解陛下之人,陛下可有异议?” 赵韧沉默,他无法反驳。 那千面郎君假扮于他,惑乱朝纲,他亲生父亲未曾分辨真假,他贴身侍从不曾起过疑心,他知交好友只道他性情大变,只有他相敬如宾的结发妻子,坚定看穿了一切。 世间至高至明是日月,至亲至疏两夫妻。 “所以,陛下的心思,臣妾一直明白。纵是从前不全明白,后来也都明白了。” “朕有什么心思?” 程素宜淡淡一笑,朱唇轻起,缓缓念道: “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赵韧脸色微变,开口欲言,却是被程素宜打断: “陛下,请听臣妾说完,臣妾只今夜提这一次,日后再也不会说。” 赵韧顿了顿,道:“好,你说。” 第140章 “自六岁初见,到后来成亲,这些年来与陛下之间的点点滴滴,臣妾一直铭记在心。纵陛下对臣妾只是兄妹之情,娶臣妾过门,也不过是顺应昔日李皇后之意,可臣妾对陛下却是痴心爱慕,一片真情。能嫁给承毅哥哥,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出嫁之前,父亲与我郑重而谈,他说我这一嫁,嫁的不只是赵韧,更是当朝太子,在做赵韧之妻前,我先是赵家儿媳。彼时,我尚不懂这话有何深意,后来天长日久,却是渐渐懂了。” “这三年来,我担惊受怕,日夜惶恐,终是将陛下盼了回来。且陛下不计前嫌,立我为后,又召回父亲,此乃天大殊荣,陛下对程家、对我,已是仁至义尽。可我却不能再厚颜无耻仰仗着陛下的这份仁义恩情,不知好歹。陛下,你我心知肚明,我已是......不配为妻,更不配为后。” “莫再说了!”赵韧厉声打断了她,自她手中抽回手,匆匆道,“过去之事,已然过去,朕不会追究,也不想再提。” 可程素宜却并不罢休,她目光哀婉望向赵韧,兀自说道: “陛下当真不追究吗?当真不在意吗?可为何这一个月来,陛下从未进过我的寝宫?亦从未与我多言?甚至从未多看我一眼?倘若今日我不曾派人召裴大人来慈元殿晋见,恐怕此时此刻陛下也不会坐在我面前罢。我不怪陛下,天下间有哪个丈夫能忍受自己的妻子,曾与旁人同床共枕?陛下,你骗得过自己,却骗不过素宜,只因素宜,是天下间最懂得陛下之人。” 程素宜说着,眼中氤氲的泪水,终是缓缓而下,然她仍是强撑着心酸痛楚,继续道: “我不会令陛下难做,亦不会叫陛下背负薄幸之名。过几日我便会向太皇太后上请,臣妾入宫数载无所出,愧对宗室社稷,自请废去皇后之位,迁出内庭,自居瑶华观,遁迹黄冠,了此余生。” “臣妾这般决定,是深思熟虑,心甘情愿,可唯有一事放心不下。如今后宫单薄,刘娘子工于心计,王美人笨拙驽钝,臣妾走后,希望殿下身边还能有人如臣妾这般,嘘寒问暖,相配相伴。此人需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家无所累,以免外戚专权,且最重要的是,此人应是是陛下心悦之人,心念之人。” “此乃臣妾临走前最后一个愿望,望陛下成全!” 说罢,程素宜伏身长行大礼,一跪不起。 在她说一番肺腑之言时,赵韧的脸色一直变幻莫测,到最后终归于平静。 他未制止程素宜下拜,亦未出手相扶,只是默然望着面前结发之妻,怅然一叹: “素宜用心良苦,我感激不尽。” 他能从千里之外敌国都城阶下之囚,奇迹般的回到临安恢复身份登基为帝,有多少人为之悍不畏死流血拚命?可这其中,却又有多少人心思各异各有所图? 为名利为富贵,为报仇雪恨翻案洗冤,他心知肚明,亦慨然成全。 纵是论事不论心,可深究细思后,终是意难平。 算来算去,只有一人,仅仅是为了他赵韧,从头到尾,没有半分私心,哪怕到此时此刻仍是。 可他注定是要辜负她这份苦心了。 “素宜,你可知晓,这天地之大,关山南北,乱世纷扰,除死生无大事矣,那一星半点的少年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程素宜一愣,不禁抬眸,怔怔的望向他。 赵韧似是为她解惑,又似是自言自语般缓缓说道: “自靖康之变,建炎南渡,无论先太上皇,先帝,亦或是太上皇,哪个继位之时,不是百般推辞?只因这残山剩水,内忧外患,做大宋官家,着实不如一个闲散王爷来得轻松。能做守成之君,已是万分幸运,或如徽、钦二帝,又该如何?朕年少之时,涉世未深,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可这番北伐失利,阶下之囚的日子,着实叫我感念良多......世事变化无常,朕今虽有幸继承大统,可仍是兢兢业业,不敢半分松懈,唯恐重蹈覆辙,成了千古罪人...除此之外,一切都不重要了。” “故而裴昀,只能是裴家四郎,只能是武威郡候,你莫再做他想了。” 赵韧定了定神,站起身子,撂下最后一句话: “朕初登大宝,废后于理于法不合,今后你仍是这中宫之主,无人能替代。” 说罢,他转身离开,却突然被程素宜从背后抱住。 “承毅哥哥!” 她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以赵承毅的身份面对他,也是最后一次将与她交心,从此他是大宋天子,她是大宋国母,却再也不是夫妻。 她哽咽道: “承毅哥哥,让素宜最后这般唤你一次。” “今后素宜余生都会为你吃斋念佛,潜心祈祷,愿诸天神佛保佑我大宋江山千秋万代,绵延不绝!保佑承毅哥哥英明神武,千古流芳!” 第70章 第十七章 晨光熹微,朝霞旖旎。 山寺头陀敲着木鱼,口中呼着“天色晴明”沿街而过,小贩挑着吃食担子走弄串巷,临街邸店铺子下了栅板,天色渐明,街上人影渐多,沉睡了一整个夜晚的临安城在慢慢苏醒。 城中十三厢八十九坊,坊市相间,市井繁华。其中歌馆妓院之流,多聚于太平坊、平康坊、后市街、金波桥等地,每当夜色降临,便有妓子花娘靓妆迎门,争妍卖笑,通宵达旦,彻夜方休。此时晨起,自然是家家门扉紧闭,冷冷清清。 第141章 平康坊有小贩挑蒸饼担子叫卖,经过那春风楼的门前,却是险些被骇了个跟头,他生怕自己不曾睡醒,用手使劲揉了揉眼眶,而眼前之景却仍是未变。 那平日清晨门可罗雀的春风楼前,此时凭空立了一队人马,个个衣冠齐整,神情肃然,通身都流露着一股行伍之气。为首一人弱冠之年,青衣磊落,长身玉立,腰背挺拔,整个人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绷得极紧。 好事小贩垫脚向青衣相公脸上细瞧,只见那人面容清俊,英朗不凡,可额角却偏偏有一处黥刺,分外醒目。 本朝刺配之刑乃是重罪,刺字于面,更是非穷凶极恶之徒不可加,此人既有面刺,又能这般立于光天化日之下,不知这是哪路恶鬼菩萨下了凡? 蒸饼小贩瞧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把心中疑问脱口而出。 身后突然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还能有哪个?这不正是昔日北伐大将军裴安元帅之子,助官家擒奸相、拿佞臣,如今临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小裴侯爷?” 蒸饼小贩吓得一个激灵,扭头看去,只见身旁不远处茶水摊子上坐着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他一手在额前搭着凉棚向前张望,一手持笔在纸上片刻不停的在记着什么。 “嗐,我说是谁声音这般耳熟,原来是北瓦说书人墨七郎,你怎地一大早从城北跑到这城东了?”墨七郎嘿嘿一笑:“目下这小裴侯爷的传奇话本乃是勾栏瓦肆里看官最爱听的,我有门道,提前接到了风声,天不亮就在这儿候着了,此番必要抢在其他人前头写出新回目,保管明日大火!” 蒸饼小贩虽目不识丁,却也听说过忠烈裴家之名,忍不住凑到墨七郎身边问道: “七爷,那这小裴侯爷今日为何一大早就带人候在这春风楼门外?这里可是花街柳巷,就算想要寻欢作乐,也不必这般猴急吧?” “你个蒸饼浑人懂个什么?”墨七郎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平康坊间与他处三教九流做皮肉生意的妓馆不同,此处临街十四楼,乃是教坊司所属,供达官显贵宴饮歌乐之地。其中女眷,多是罪臣犯官之后。当年武威候府受那奸相所污,被抄家定罪,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没入教坊。而今裴家沉冤得雪,若我所料不错,那小裴侯爷正是来此接那裴家女眷的。‘好女忠贞落风尘,四郎良孝接寡嫂’,文思泉涌岂不痛哉!诶呀呀,快闪开,莫挡着我光亮!”周围过往行人越聚越多,都站在不远处看热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而人群之中的裴昀却对周遭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兀自负手而立,定定凝望着那春风楼匾额下紧闭的两扇大门,一瞬不瞬。 不知过了多久,门内传来响动,门闩落下,门板翻起,紧闭的大门终是缓缓而开。 先是几名小厮在前开路,而后便见十数位楼中舞女乐伎,簇拥着一白衣女子走出门来。 女子桃李年华,姿色平平,举手投足不见柔媚娇羞,眉宇之间别有一股勃勃英气。她面上不施粉黛,眼角泪痕未干,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走到了裴昀面前。 裴昀强忍心中悲恸,撂起袍角,双膝跪地,一字一顿朗声道: “三年水火,忍辱负重,嫂嫂受苦良多,今日裴昀特来此接嫂嫂回家!” “好!好!四叔快快请起!” 女子眸中又泛泪光,将裴昀扶起,哽咽道,“四叔这些年在外奔波,出生入死,我受这点子苦楚又算得了什么?可幸苍天有眼,终于叫我等到了这一天!” 裴昀亦是眼眶酸涩,低声道: “二嫂,是我来迟了......” 此女乃是裴家二郎之妻裘南雁,她本是市井平民之女,阴差阳错与二郎裴昱相识,情投意合,结为夫妇。裴家问罪之后,她与三郎之妻崔绾绾一同被没入教坊。碧波寨中人当初兵分两路,一路随流放队伍南下,一路则在临安城中欲救二位夫人。然裴昀脱险之后,却得知两位嫂嫂并未获救,其中三嫂崔绾绾不堪受辱,已愤然自尽,而二嫂裘南雁却是不愿走。 彼时她给裴昀留下口信: “三娘刚烈,先走一步。你二嫂厚颜无耻苟活于世,只待亲眼见到裴家沉冤昭雪那一天。你若一日不能为裴家伸冤报仇,便一日莫来见我,否则我定自决于你面前!” 二嫂言下之意,竟是与二哥裴昱当初的遗言,不谋而合。 裴昀悲之痛之,却无计可施,只能请碧波寨中人留在临安暗中保护,而自己更是坚定了为裴家报仇雪恨之心。 而今,她终于能堂堂正正,将二嫂接回裴家了! 这春风楼中,亦多是官宦之后,苦命女子,或仰慕裴家忠烈,或敬畏裘南雁英气,见她终脱苦海,不禁又喜又悲。 由来风尘之中,每多性情中人。众女将裘南雁送至门外,细声叮咛,裘南雁一一拜别,感激不尽,直至由婢女搀扶坐进了轿中。 而后裴昀亦率众上马,一行启程,轿马人影缓缓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 热闹过后,行人鸟兽散去,唯见春风楼茶水摊前有一男子,手捧厚厚一沓纸张,手舞足蹈兴奋道: “有了这《南北英雄传》新篇,看明日这北瓦中,还不叫我墨七郎独占鳌头!哈哈哈哈——” ...... 临安城北,钱塘湖以东,多为达官显贵所住之处。中有一座五进宅院,坐北朝南,平凡无奇,本为昔日武威候裴府所在,后裴家被抄,此宅落入韩斋溪手中。韩府抄家之后,此宅又收归官府,如今被官家下旨,归还于裴家。 第142章 裘南雁下了轿子,亲见眼前那熟悉又陌生的大门石狮,檐下灯笼上龙飞凤舞的裴字,深觉恍如隔世。 亭台楼阁犹存,昔年故人何在? 裘南雁随裴昀一路进得大门,刚入得厅堂,便见一鹅黄衣衫的少女迎面扑进她的怀中,哭着道: “二嫂!二嫂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念你!” 裘南雁忍了一路的泪,又被惹得掉了下来,一边轻拍着卓菁的后背柔声安抚,一边哑声道: “好菁妹,一转眼已成了大姑娘了,莫再哭了,二嫂这不是回来了!” 裴昀笑叹道:“阿菁,你先容二嫂沐浴更衣,再行叙旧。” “我不!这么多年没见二嫂了,我要好好同二嫂亲热,以前二嫂最疼我了!”卓菁驾轻就熟的在裘南雁怀里撒起娇来,“二嫂,我好想念你过去做的蜜饯金桔、梅花脯,这几年不曾吃到,都快忘记是什么滋味了。” 裘南雁破涕为笑,戳了戳卓菁的额头:“你这馋嘴的丫头,到底是想二嫂,还是想二嫂的蜜饯果子?” 如此一来,虽是胡闹,却也多少冲淡了隔世经年的悲恸,仿佛裘南雁这一遭并非身陷囹圄,不过是外出远行了一趟,此时回来,至少这裴府中裴昀与卓菁皆在,裴家还在。 而后裘南雁回房沐浴更衣,洗濯风尘,众人在厅中用过膳食,将彼此这些年各自遭遇,详细说罢。 裘南雁知裴昀一直心怀愧疚,故而宽慰她道: “四郎不必担心,我这三年在春风楼中着实不曾受过欺辱。一则二嫂武艺尚能自保,二则有卓大哥暗中一力相护,我又能吃亏到哪里去。” 裴家曾有祖训,武功传男不传女,传子不传媳,可裴安当家之时,却悍然违背此训,教导儿女儿媳皆习武艺,强身健体,保家卫国。裘南雁自嫁入裴家,勤奋操练,后上战场也得冲锋陷阵,可马上舞枪,手挽强弓,等闲之徒,不得近身。 而她口中所言的卓大哥,便正是卓尔聪之侄,卓航之兄,卓家大郎卓舷。 话至此,裴昀不禁起身,对一旁所坐的那面容方正的玄衣男子深深作了一揖。 “多谢舷大哥这些年对二嫂相护之情,裴昀感激不尽。” 卓舷慌忙起身还礼道: “四郎言重了,叔父与裴侯爷义结金兰,我又与二郎情同手足,此番照顾南...照顾二娘乃是份内之事,谈什么谢不谢的。” 裴卓两家肝胆相照,彼此所欠恩义,委实已是分不清了。 “四郎,接下来你有何打算?裴家其余人......该如何?”裘南雁低声问道。 其实这并不是裴昀愿意提及的话题,可她仍必须去面对,如今父兄皆亡,只有她一人能撑起裴家。 她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 “当年三哥被御前杖毙,草草掩埋,幸得郭殿帅相助,现已寻回尸身。爹娘的遗骸,和千军破一同落入北燕朝廷手中,已被风光大葬,日后我会寻机将其接回,叫爹娘落叶归根。而二哥与其余几位远房兄弟的尸骨,迫于无奈就地葬于鹞子岭山林,当初航二哥细心留下了记号,不日我便动身前往,亲自接二哥回家。” “好,好!都凭四郎做主。”裘南雁亦听不得这般惨烈的往事,嗓音泛起哽咽。 “还有三嫂,”裴昀问道,“二嫂可知三嫂被葬于何处?” 裘南雁回忆往事,摇了摇头,哀婉道:“当年我与三娘并未关押在一处,我也是后来才听闻,她甫一被带进教坊,即刻触柱自尽。后来卓大哥几番前去打探,都没寻到三娘葬身之地,想必、想必已是......” 卓舷对裴昀微微颔首,歉意溢于言表。 裘南雁越想越是伤心:“绾绾和我们不同,大娘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我出自平民小户,皮糙肉厚。绾绾是书香门第千金小姐,自幼娇生惯养,过去连娘亲教我们习武练功,她都百般不肯,我以为她最吃不得苦,谁料到她竟是如此忠贞刚烈。倘若我早知如此,必定拼了命也要保护在她身边,断然不会叫她做出这般傻事......” 那是初春上巳,草长莺飞,京郊踏青,游人如织,崔家有女,娇柔温婉。她和姐妹们寻无人之处,放纸鸢争高,一阵春风刮来,吹断了她锦色的蝴蝶风筝,恰恰好落在了那侯府三郎的头上。 裴安与秦南瑶本来并不甚同意这门婚事,因着裴家众人从来都以为三郎当娶卓尔聪之女,可耐不住裴显的一片痴心,百般恳求,终是允许。 崔绾绾嫁进武威候府,并不适应将门之风,不愿习武,也不愿抛头露面,与公婆妯娌相处多有龃龉。裴昀对这位三嫂,也心存偏见,并不及大嫂二嫂一般亲近。如今,伊人已逝,她心中悔意犹生,不禁一声长叹。 卓菁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我终是明白,他为何非她不娶了,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这辈子,我却是永远也比不过她了......” 第71章 第十八章 裴家众人身后之事操办起来,委实是困难重重,其中由以裴侯夫妇为最。如今北燕朝廷已将裴侯夫妇以礼下葬,且封了个劳什子豫王,再欲迁坟而回,几乎不可能。纵是皇室七帝八陵,如今落在燕境之内,屡遭盗掘亵渎,赵氏子孙不也只能束手无措吗? 裴昀口中说着,日后接爹娘回家,却也深知此事难于登天。除非有朝一日,大宋挥师北伐,收复失地,踏平燕地,北定中原,才能实现。 第143章 而那一天,在她有生之年,真能亲眼目睹吗? 然而彼时裴昀尚不得知,此事在数日后便会迎来巨大转机,只能道是善恶有报,苍天有眼,冥冥之中因果自有注定。 . 清明时节,城中烟雨濛濛。 百草堂中,救必应为裴昀诊过脉后,神色并不见轻松。 “四师伯,莫非我体内有旧毒复发?”“这倒不是。”救必应摇头道,“你体内巫毒已除,生死蛊亦没有异状,暂无大碍。只是你这数年来心力交瘁,奔波劳碌,伤上加伤,毒上加毒,身子委实是吃不消,此时不过仗着年富力强,内力精深,若不细心调养,日后必有隐患。” 裴昀自嘲一笑: “四师伯你亦知我现下处境,哪有功夫养尊处优,细心调养?” “师伯知昀儿你心中有家国天下,然而身子却总是最要紧的,我纵徒有活死人肉白骨江湖虚名,你若当真不爱惜身子,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师伯亦是无能为力。” 裴昀听罢微微沉默,低声道; “好,四师伯,我答应你,日后定然爱惜性命,不再轻易受伤冒险。” 救必应太过了解于她,故而对她的保证全然不信,然这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倔强脾气,他当真是有心无力,只得微微叹道: “你最好言出必行。我现下为你写个方子,开些滋补调理的药材,你定要按时服食......算了,我直接告诉卓菁姑娘,叫她时刻记得提醒你。还有你的肩胛骨,是万万不可再受伤了,三年前被洞穿一次,半年前又受箭伤,如今虽然痊愈,筋骨却已脆弱无比,倘若再伤,你这右臂便彻底废了!” 裴昀不住点头,虚心听训。 救必应没好气瞥了她一眼,又零零碎碎叮嘱了好些事项,裴昀听罢,心中生疑: “四师伯,你可是要出远门?” “不错,我过几日是要离开临安了。” “四师伯将行何处?” “漠北,我有一个病人,他先天不足,热毒缠身,需得几味名贵药材治病,其中一味灵肉苁蓉生在漠北,极为罕见,我许久之前托人为我寻找,而今终于找到了,我需亲自前去一看。” 裴昀笑叹道:“四师伯还是老样子。” 救必应人如其名,生就一副慈悲心肠,有救必应,常年为病患千里奔波,殚精竭力,医者父母心,圣人也自叹弗如。 “师伯何日归来?”“我行医天下,居无定所,自是四海为家,谈不上回与不回。”救必应淡淡一笑,“若昀儿有急事寻师伯,便到百草堂中,叫弟子传信即可。” 裴昀颔首,却又打趣道:“四师伯你医术名扬江湖,药堂也开遍了关山南北,比得江湖上寻常门派还要厉害。” 救必应无奈摇头:“我本无心名利,亦不愿收徒坐堂,奈何黄岐一道,非闭门造车之术,若要钻研其中,少不得四海行医,遍见人事,这才阴差阳错走到了今日。若叫我选,我却宁愿长留春秋谷中,日日与师兄弟们喝酒谈天,无拘无束,岂不快哉!” 裴昀亦随之怅然一叹,“却不知,何年何月我能再回去了。” 自古忠孝难两全,她既答应了赵韧入朝为官,再回谷之日却是遥遥无期了。 “四郎!” 方此时,卓航进了内堂,打断了二人谈话,对裴昀匆匆禀报道: “四郎,有一人跪在侯府门外,急着见你。” 裴昀见卓航神色极为不平静,不由问道: “来者何人?” “四郎可还记得昔日侯爷身边的亲兵牛奔?正是他要见你。”卓航定定望着裴昀,脸色扭曲,压低声音道,“他还带来了两口棺材。” 裴昀闻言一震,几乎是整个人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即刻回府!” 刚走两步,她忽而转身回来拉住救必应的手臂,颤声道:“师伯,你、你同我一起回去......” 救必应愣了愣,随即也反应过来了,不住点头道: “好好,我这就和你走一趟。” . 牛奔此人,人如其名,力大如牛,性倔如牛。裴安慧眼识珠,将他提为亲兵,护卫左右,而他亦忠心不二,誓死效忠,军中绰号“牛无敌”。 当年开封府大败,裴安领兵被燕军围攻于黄河畔,寡不敌众,弹尽粮绝,手下士兵几乎全部战死,自己最后亦是被万箭穿心,与夫人秦南瑶坠黄河而亡。有人亲眼所见,当时另有几个裴安亲兵跳河追随,从此生死不知,失去踪迹。而牛奔,正是其中之一。 裴昀先行一步,冒着濛濛烟雨,纵马奔驰,一路穿街过坊,终是回到裴府。 但见裴府大门前正跪一麻衣汉子,膀大腰圆,面容粗犷,正是牛奔。而他身边停着一辆独轮木板车,车上并排放了两口棺材,牛奔自己无遮无挡的跪在雨中,却是细心为那棺木盖上了一方草席。 听闻马蹄声至,牛奔转过头来,认出了马上之人,七尺大汉亦不禁红了眼眶。 他当即奔至马前,伏身跪地,在青石板街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粗声粗气道: “牛奔该死,没能救元帅脱险,眼见元帅为燕军所杀,牛奔万死难辞!今日牛奔终不负张二哥,吴四哥所托,将元帅与夫人尸骨送回裴家,但请四公子赐牛奔一死!” 裴昀急急勒缰,马匹前蹄高高扬起,险之又险的从牛奔头上而过,这才避免了他被马蹄所踏的惨剧。 第144章 马未停稳,裴昀已迫不及待的飞身而下,上前扶起牛奔。 牛奔只觉手臂一紧,身子一轻,整个人便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 “牛奔!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那棺中之人是谁?” 裴昀急切的问着他,心中惊疑不定,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却说当年秦南瑶抱裴安坠河之后,牛奔与其他几名亲兵目眦欲裂,想也不想便随之而跳。滚滚黄河,水流湍急,几人转眼就失去了踪影。 亲兵张二与吴四水性过人,沿河游了十数里地,终是将裴元帅夫妇的尸身抢了回来,牛奔却是侥幸被挂在一棵折在河中央的老树枝上,这才捡了一条命。 三人在浅滩上守着裴元帅夫妇的尸首,伏地大哭。张二眼尖,忽见河中半垂的老树枝上挂了一抹红缨,原是那裴家祖传兵器千军破,几人不忍见此枪沉河,故而张二和吴四一同下水捞枪。谁料半途那老树枝禁不住二人之重,猝然折断,二人即刻被涛涛河水冲走,直至河水没头的最后一刻,还合力死死抱着那千军破不撒手。 牛奔在岸边瞧得肝胆欲裂,却束手无策,从天明等到日落,都没等到人归,心知二人已多半遇险。他强忍下心中悲恸,收敛了元帅夫妇的尸首,离开了此地。 此后他本欲归营,却是与大部队失散,兜兜转转历经坎坷回到临安,却得知了裴府与其他几位北伐将领一同被抄家治罪的晴天霹雳,当即不敢露面,连夜逃出了京城。 这几年他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辛苦讨生活,死守着裴侯夫妇的棺木不敢暴露,就是为了等裴家沉冤昭雪,他能扶棺回来请罪,让元帅夫妇能够风光大葬,入土为安的这一天! 厅堂上,裴府众人听罢牛奔所言,无不动容,卓菁与裘雁南更是泪湿衣衫。 裴昀上前扶起再次跪地的牛奔,沉声道: “牛大哥不必再自责,你这番赤胆忠心,天地可表,日月可鉴!是我要拜你才对,千恩万谢牛大哥你收敛我爹娘尸骨,避免他们为燕人糟践,此义此情,四郎没齿难忘!” 当下便伏身拜倒。 牛奔一个激灵,急忙阻止: “四公子折煞小人了,元帅爱兵如子,精忠报国,对小人又有知遇之恩,小人恨不得当牛做马以报,这一点应尽本分,又怎敢邀功?倒是四公子你,这些年忍辱负重,终于除去奸臣,为裴家平反,元帅和夫人在天有灵,想必也有所安慰了。” ...... 裴昀未经传召匆匆进宫,赵韧并不怪责,只见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不禁问道: “出了何事?” 裴昀哑声道:“回陛下,我父母真正的尸骨,寻回来了。” 赵韧一愣:“这是何意?” 裴昀便将此事前因后果禀告,赵韧听罢沉吟道: “可曾找仵作验明正身?” 裴昀点头,涩然道:“验了,我与救神医一同开棺验的。” 如此赵韧终是明白她为何这般神色凄楚,时过境迁,尸首必已腐朽得不成样子,任谁亲眼看过亲生父母的这般遗体,都必定心中翻起滔天波澜,无法平静。 赵韧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那与千军破一同落入燕廷手中的,只是裴元帅亲兵的尸首?” “男女骨骸不同,燕廷未必不曾发现,想必是将计就计,借此虚张声势,陷害裴家。”裴昀恨声道:“狗燕贼其心可诛!” 她真糊涂!当初怎地就任由那人空口骗了去?然而细细思之,那人的确从头到尾没亲口承认那是裴侯夫妇尸骨,只是用一块刻了“清宴”二字的玉佩引诱她误导错认,可恨至极! “幸而皇天有眼,裴元帅尸骨为亲兵所护,没能叫燕廷得逞。”赵韧道,“朕即刻派人拟诏,昭告天下,将裴氏夫妇棺椁以礼下葬,生荣死哀。” “谢陛下。” “对了,那护棺的亲兵姓甚名谁?如此忠良,也该受赏。” 裴昀一顿,微微叹息: “官家仁善,只是此人已经离开了......” 牛奔虽一心请罪,可裴昀又岂能罚他?两厢推脱之下,牛奔最终妥协,求裴昀恩准他再回裴家军中,冲锋陷阵,戴罪立功。 然而裴昀僵硬片刻,只能回答他: “裴家军,已经没有了......” 裴家军乃是裴安麾下军队,划分为十二军,约有十万之众,训练有素,军纪严明,多年随裴安南征北战,战功彪炳,在北伐初期,简直是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打得燕军落花流水! 然而开封府大败,裴家军近半数伤亡,其中最过精锐的飞黄军几乎全军覆没。裴安手下龙腾虎跃四大将军,亦是死的死,伤的伤。后裴家问罪,裴家军亦为赵淮所忌,下旨将剩余士兵全部打散后,分开编制入其他军营,泥牛入海,无声无形。 如此,昔年声名赫赫的裴家军,就此消失于青史之中,再也没有了。 牛奔听罢裴昀所言,先是愣怔了片刻,而后双眼中神采渐渐黯淡,挺拔的双肩缓缓落了下去,整个人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几二十岁,从一精壮大汉,变成了伛偻老人,无华发,却苍颜。 北伐大败,他不曾灰心,裴侯身死,他不曾绝望,在民间隐姓埋名数载遥遥无期的等待,没能消磨他的意志,然而知晓裴家军再不复存在的那一刻,一直撑着他的那口气,散了。 第145章 他谢绝了裴昀的挽留,推拒了高官厚禄,一个人推着空荡荡的板车离开了临安。 从此这世间再没有那九头牛都拉不回了“牛无敌”了,他和旧日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同埋骨在黄河之畔,与之随葬的还有一个王朝最后的末日雄威。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第72章 第十九章 裴侯夫妇二人下葬之后,裴昀得赵韧首肯,亲自带人动身前往岭南迁回二哥尸骨,临行之时,她问卓菁: “从西南回程路上,我会顺路去趟洞庭湖看望卓叔父,你可要与我同行?” “啊,这...我就不回去了吧......” 卓菁顾左右而言他,“偌大个裴府,初初搬回,还有好多需要采买置办之处,你忙着外事,我自然要帮你打点内事啊!以后有空再回,有空再回......” 裴昀知她心思,也没点破,只颔首道; “好,那届时你与二嫂留在家中,多加小心。韩斋溪身边黑衣死士的来历还未查清,临安城中不算安稳,你不可独自出门,招惹事端。” 卓菁吐了吐舌头:“知道了,我才不会惹祸呢!” ...... 诚如那瓦舍说书人所言,如今这临安城中,最万众瞩目的新贵,当属参知政事谢疏朗与武威郡候裴四郎了,二人一文一武,皆是青年才俊,且后者经历更具几分传奇色彩,叫坊间百姓无不津津乐道。 因着二人至今尚未婚配,叫家中有女的达官显贵纷纷意动,一时间说亲做媒之人几乎踏破了谢家裴家门槛,前者长袖善舞,略施小计便答对妥当,却着实是苦了武威侯府了。 卓菁看得又气又急,这些个人见卓家不复往昔,俨然没将她这个未婚妻放在眼里。故而她趁着裴昀离京之际,大着胆子对外面放出话去,她与四郎流落在外,甘苦与共,早已结为夫妇,如今她自是武威候府正室夫人,再有胆敢上门说媒之人,直接乱棍打出去! “兜兜转转,小阿菁还是做了我的弟媳。主持中馈一事我可是全无天赋,这几日看账本看得头疼,以后这侯府内宅便全由弟妹当家做主罢!” 二嫂裘南雁趁机甩手了刚管没几天的家事,操起红缨枪去演武场练功了。 卓菁对此哭笑不得,却只能被迫接管,谁叫她信誓旦旦在裴昀面前承诺要为她打理内宅。 好在这裴家关起门来过的日子与旁人不同,一无后姹女眷,二无族氏宗亲,府中上下连主子带仆从加起来不过十几人,可谓人少事少。而对于那些田宅庄子,平日自有管事账房打理,她只从旁督促即可。当年秦南瑶嫁入侯府后,也是从懵懂无知的江湖女贼,慢慢学着做这一切的,卓菁自幼跟在其身边长大,多少耳闻目染。 然而唯有一事,实在叫她为难。 临安繁华富庶,达官显贵之间日夜觥筹宴饮不断,女眷贵妇圈子里自然也不甘落后,今日赏花,明日游园,各门各户的请柬帖子如雪片一般飞向裴府。因着前事,裘南雁素日深居简出,不便抛头露面,唯一能出面应酬的,便只剩卓菁。 她对此事可是全然一窍不通,叫她舞刀弄枪还成,诗词歌赋简直贻笑大方,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更是能要了她的命。故而卓菁谨遵裴昀之训,对一切宴请能推即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不惹是生非。 所谓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当初裴家落败之时,所有人能躲即躲,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今朝裴家春风得意,许多拐弯抹角的亲戚便趁机找上门来了。 昔日裴老侯爷有一胞妹裴氏,即是裴安姑母,裴昀姑祖母,嫁入了嘉国公府苏家,如今已成了国公府当家主母,儿孙满堂。裴氏算是裴府正经长辈,且这段时日也常常派人来府中关切帮衬,这日又遣人送来邀请,说三日后在嘉国公府设牡丹花宴,老夫人想亲眼见见她这个侄孙媳妇,卓菁再推脱不掉,只得硬着头皮赴宴。 . 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蕖净少情。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姹紫嫣红映衬之下,但见花园中一片衣香鬓影,笙歌阵阵,席上众人吟诗作对,投壶猜枚,不分老幼,无所拘束,好不热闹。 嘉国公府老夫人裴氏喜宴游,爱欢饮,隔三差五在府中设宴席雅集,广邀各府亲眷好友前来做客,今日这牡丹花宴便是每年初夏之惯例。 裴氏对卓菁极为看重,卓菁一入府,便将她唤到身旁拉着她的手亲亲密密的说话,嘘寒问暖,好不关切。 裴氏儿媳王氏打趣道:“近来总听说武威侯府的诸般传奇,今日终是得见真人了!老祖宗这侄孙媳妇可当真是风流俊俏,标致得紧,难怪那小裴侯爷心心念念许多年也要娶进家门!” 王氏乃是出了名的嗓门大心眼直,这一嗓子差不多将席上所有人的声音都盖了过去,顿时无数道视线集中在了卓菁身上,或好奇,或轻蔑,或羡慕,或鄙夷,五花八门,心思各异。 卓菁本想低调赴宴,悄悄来悄悄走,没成想一下子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接下来整个宴席之中,她都被迫坐紧挨着裴氏而坐,不断接受各家小姐夫人的搭讪,有巴结讨好的,有攀亲附戚的,亦有奚落嘲讽的,你方唱罢我登场。裴氏坐在一旁笑容慈祥,言语间貌似维护,实则根本不提点帮衬,只将她一个人推到台前,独自面对一切。卓菁左支右绌,一个头两个大,连各府来人姓氏相貌都没记全,更不消说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了,到最后连来人问什么自己答什么都已不知道了。 第146章 “裴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又是一个前来攀谈的华衣美妇,又是这样一句千篇一律的开场白,卓菁仔细端详面前之人,只觉依稀眼熟,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了。 正在她头疼不已之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她耳边悄然道: “这位是吏部尚书刘大人之妻,承宣使吴大人独女,不知嫂嫂过去可与她相识?” 经此提醒,卓菁恍然记起,当年裴安夫妇尚在世之时,她身为裴府义女,也随秦南瑶赴过各府宴席,有过几位手帕之交,此女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时过境迁,嫁人生子,各奔东西,交情早已淡漠了。 卓菁勉强与这位刘夫人聊了几句,终将其送走,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有闲暇扭头看向身边之人,有些不好意思道: “多谢这位妹妹提点,不知妹妹是——” 此女二八年华,秀雅巧丽,甜甜一笑道: “我是嘉国公府的九娘,嫂嫂唤我一声九妹就好,是祖母瞧姐姐应接不暇,特意唤我为嫂嫂引荐来人的。” 卓菁闻言欣喜道:“太好了,多谢九妹,我正烦扰此事呢!” 苏九娘嫣然一笑,就此便坐在了卓菁身边,为她细声细气的介绍宴上各人来历,府中亲缘,甚至是裴氏王氏等人的喜好偏爱,事无钜细,好不热心。 “嫂嫂你瞧,如今那正插花之人,乃是济宁候府三小姐沈云云,而一旁案前作画之人,乃是龙图阁学士杜大人之女杜淑贤,杜大人乃是临安城中出了名的丹青妙手,杜小姐家学渊源,深得其父真传。” 宋之以前,世人视种莳花弄草为浮伪末流,华而不实,而至国朝,风雅当道,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市井小民,皆崇赏花卉之乐,梁栋窗户,处处装点,而插花便更是一门大学问。沈小姐的插花技艺在贵女圈中乃是数一数二,但见其将婢女呈上的鲜妍花枝次第插入精巧竹篮之中,动作优雅,不紧不慢,转眼手下便出现了一篮错落有致,华美娇艳的花束,主花牡丹以品阶而分,配花数种各有千秋,却不喧宾夺主,卓菁纵是辨不清个中门道,也由衷觉得赏心悦目,惊艳不矣。 待沈小姐插花完毕,杜小姐亦刚好落笔,宣纸之上花团锦簇,栩栩如生,比起实物还要娇艳几分,而方才短暂落于花枝上又飞走的一只野雀,竟也被入画其中,羽翼爪喙,活灵活现,当真是挥毫落纸,出神入化。 沈、杜二女此番献艺,惹得在座众人交口称赞,裴氏亦是眉目含笑,十分满意。 此时又有人道:“如今花束已成,丹青已就,只差一首题诗了,不知哪位姐妹能来为今日牡丹宴收尾啊?” 豪门贵女,自不乏咏絮之才,顿时有数位才女之名被提及,可裴氏却是不置可否,始终没有点头。 直至王氏笑道:“不若便叫武威候夫人来做这画龙点睛之人如何?” 裴氏这才欣然颔首道:“如此甚好,那侄孙媳妇你便以牡丹为题,作诗一首,为我们助兴罢。” “是啊,叫我们见识一下裴夫人的文采。” “裴夫人秀外慧中,定是妙笔生花,我等便不自取其辱了。” 众女纷纷应和,连声催促,卓菁被逼得鼻尖冒汗,脸色一阵白一阵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从小到大,她一看书便脑袋疼,一套刀法三个月她便练得像模像样,一篇《千字文》她背了半年,手心都被先生打肿了还只会开头的四句,她哪里会作诗啊?她给大家耍一套卓家双刀成不成? 最终还是苏九娘开口为她解的围: “嫂嫂乃是将门虎女,巾帼不让须眉,叫嫂嫂吟诗作对,岂非大材小用?祖母开恩,不如我来替嫂嫂赋诗一首如何?” 得裴氏首肯之后,苏九娘遂缓步上前,提笔在杜淑贤那副牡丹图上题字。 苏九娘乃是嘉国公府嫡出的九小姐,裴氏最宠爱的孙女,才貌双全,聪明伶俐,且不说那所题之诗好与不好,落笔成章自然而然引得满堂喝彩。 一时间卓菁与苏九娘形成了鲜明对比,众人如何抬举苏九娘,便如何鄙夷卓菁。卓菁甚至听到她身后不远处,便有人语气轻蔑道: “什么将门虎女,听闻其父乃是洞庭水匪出身,这般粗鄙人家,又能教得出什么知书达礼的女儿?她不过是走了大运才能嫁进裴家,如今捞了个侯爷夫人的名号,当真是祖坟冒青烟!” “就是,那小裴侯爷文武双全,配了这等粗妇,好生可惜。” “奈何脏糠之妻不可弃,亏得裴家四郎重情重义,否则......” “情义也不过是一时,那小裴侯爷如今可是官家身边的红人,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她既不能做解语花,又不能做贤内助,于相公仕途无所助,早晚有一天会被休弃的......”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旁若无人,听得卓菁火冒三丈,恨不得当场拔了这些长舌妇的舌头! 我嫁裴四郎与你们有何干系?四郎不娶我,难道要娶你们么?! 那厢不知何时从夸赞苏九娘的文采,提到了苏九娘的婚事,道其年芳十六还未出阁,不知是何等俊杰才能匹配得上。 王氏爽朗笑道:“她呀,心气儿高着呢,不爱才子文士,却是偏好少年英雄,扬言非骠骑在世不嫁,我却是管不了她了。” “娘——”苏九娘羞得满面通红,娇嗔了一声。 第147章 有人趁机道:“若说当今天下少年英雄,哪个能比得上小裴侯爷?白马银枪赢四郎,比起那冠军侯也不遑多让啊!” 此言既出,众人大为赞同,裴氏更是顺势对卓菁道: “四娘,你与九儿姐妹俩一见如故,不如便叫九儿入裴府与你做伴如何?届时帮你理家管事,分忧解难,岂不美哉?”面对裴氏半真半假的玩笑,王氏意味深长的目光,苏九娘殷殷期盼的表情,与满座看热闹一般的众人,卓菁终是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今日这场牡丹宴裴氏的意图了。 她愣在原地半晌,并不正面回答裴氏之问,反而起身离席,走到当下,微微福身行礼道: “填词作赋,我才疏学浅,不堪此任,但昔日裴元帅在时曾教导我一首牡丹之诗,眼下看来十分应景,姑祖母可否允许我在此背给大家伙听一听?” 裴氏被驳斥颜面有些不快,微微皱眉,但碍于身份仍是点头道:“且诵罢。” 卓菁深吸一口气,缓缓念出了她这辈子唯一从头背到尾的一首诗: “雒阳牡丹面径尺,鄜畤牡丹高丈余。 世间尤物有如此,恨我总角东吴居。 俗人用意苦局促,目所未见辄谓无。 周汉故都亦岂远,安得尺棰驱群胡!” 当年裴安曾指着这首诗,一字一句教导她,世人看牡丹,是富贵逼人,是百花之王,而放翁看牡丹,想得是山河破碎,洛阳长安不再,菁儿,你虽是女儿之身,却亦要志存高远,不可贪图享乐,玩物丧志,靖康之耻,北燕之患,切记切记! 卓菁望着在场神色各异的众女,嗓音清脆,掷地有声道: “不错,我爹爹确是绿林水匪出身,后被朝廷招安入伍,此事天下尽知,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正是有他这等粗野武夫,上阵杀敌,你们这群千金小姐,命妇贵女才能安稳在这临安城中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不必被燕人捉去,肉坦牵羊,为奴为婢!” 她目光转向一旁的苏九娘,近乎是咄咄逼人般质问道: “你能开二十石弓吗?你能射二百步箭无虚发吗?夫君战死之时,你愿生死与共吗?沦落教坊之时,你是能忍辱负重,卧薪尝胆,还是能刚烈自尽,以保清白?你以为做裴家儿媳那样简单吗?想嫁进裴家?想嫁给四郎?下辈子罢!” . 回程路上,卓菁坐在轿中,一颗心仍是砰砰乱跳,有紧张,有后怕,有气愤,却唯独没有后悔。她不知自己今日开罪了多少人,为武威侯府惹下了多大的麻烦,她只知道就算裴昀在,裴显在,甚至是裴侯裴安在,都不会责骂她半句,此乃裴家义节所在,她不能退缩半步! 只是可惜,这临安城中纸醉金迷乱人眼,又有多少人还记得靖康之耻,北燕之患...... 胡思乱想之余,她没能察觉到轿中熏香有异,随着轿子悠悠晃晃的前行,她只觉脑中越来越昏,眼皮越来越沉,最终支撑不住,靠在软垫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待她昏睡之后,几个轿夫不发一言的变了路线,并未回到武威候府,却是脚下一转,将轿辇抬入了一户坊间不起眼的民宅之中。 进得门内落轿之后,轿夫随即悄然而退,空荡荡的院落中,一时间只剩一顶孤零零的轿舆,和轿中一个人事不省的姑娘。 不多时,便见一锦衣华服,面色苍白的公子出现在了院中。 他迈步走近轿子,在轿前停住脚步,似是犹豫了片刻,才终于伸手缓缓掀开了轿帘。 但见轿中熟睡着一懵懂少女,虽盘妇人发髻,却仍是满脸天真稚气,鹅黄褙子松绿襦裙,眉目秀美,五官俏丽,好不娇憨。 一霎那,他心中万般思绪骤然一滞,脸上表情瞬间变得阴晴不定。 定定凝望着这女子半晌,他松手放下了轿帘,缓缓转过身来。 杜衡见主人神色阴沉,眉宇一片冰寒,不由上前轻声问道: “公子,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此轿确是裴府轿辇无疑,轿夫信誓旦旦证明轿中人身份,迷香也是那毒丫头亲手所制,会是哪个环节出了纰漏? “把人原路送回去罢。” 颜玉央曲拳在唇边咳了又咳,眸色幽深,晦暗不明,只近乎自言自语一般轻呓: “这便是,裴四郎的未婚妻......” 第73章 第二十章 申时已过,日头西斜,被烈日炎炎炙烤了一白日的大地仍散发着腾腾热气,顶着艳阳忙碌了一天的仆从们终于能稍加喘息,陆续放下手中锹镐土篮,坐在树荫之下,喝口水,喘口气。 裴昀望着面前坑坑洼洼的空地,面沉如水。 十五天了,她带人在鹞子岭这片山林里,已整整挖了十五天了,几乎将半个山头都翻了一遍,仍是没能寻到二哥等人的尸骨。 当初掩埋之时,卓航细心在坟前种了两颗橘树,更在树梢上挂了裴昱的贴身玉佩做记号,如今方圆几里全找遍了,却连一丝半点痕迹都没有。 裴昀心中不甘,忍不住操起一旁的石镐,冲到坑边,奋力刨去。 一时间尘土飞扬,石块飞蹦,众人呆滞而望,面面相觑。 卓航看着不忍,上前一把握住了镐棍,制止了裴昀的动作,劝慰道: “四郎,住手罢,当初根本没有埋这样深。此地荒郊野岭,人迹罕至,野兽出没,许是早被......事已至此,你节哀罢......” 第148章 裴昀如何不知,可她千里迢迢来此,怎能接受这一结局? “不可能!我不相信!”她咬牙道。 卓航语重心长道:“我们在此继续挖下去,自是不打紧,可你已是三日三夜不曾合眼了,二郎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忍见你这般折磨自己,四郎,你要保重身体啊。” 裴昀心中升起一股颓然之感,几乎想就此放弃,可她犹豫片刻,仍是开口,近乎哀求道: “再给我半天时间,若今日过去,还寻不到,我们......便打道回府!” 卓航长叹了口气:“好。” 时间缓缓流逝,日头从天空渐渐西落。 裴昀自与卓航约定过后,便抡起镐头,一言不发的埋头苦挖,哪怕汗如雨下,双手起泡,也没有停过半分。 终于,这一天还是结束了。 一行人迎着夕阳的余晖迈着沉重的脚步回返,心中皆是说不出的怅然。 裴昀眯眼望着远方天际那一抹旖旎的晚霞,心思不禁飘得极远。 二郎裴昱,先天心疾,降世不久便被生身父母抛弃,幸得裴安夫妇收为养子,养活下来。他自幼体弱,不能练武,故而勤奋读书,阅遍兵书典籍,虽不能阵前冲锋,却也想为父兄出谋划策,分忧解难。裴昀记忆里的二哥,总是一袭长衫,文质彬彬,含笑望着一家人在演武场练功,神情中流露着羡慕。 闭门读多了圣贤书,多少有些迂腐,左一句之乎者也,右一句焉哉乎也,听得只会舞刀弄枪的裴家上下头都大了,谁也不敢冒死跟他争辩。 可正是这般诗书礼仪不离口的裴昱,也会为袒护弟妹,做出不成体统的事来。某次裴昀和三哥裴显在外头闯了祸,大哥裴昊和二哥裴昱也牵连其中,裴安一怒之下罚兄弟四人同跪祠堂三天三夜。那日裴昀午饭便没吃,晚饭更没吃,夜半时分饿得饥肠辘辘,头晕眼花,最终还是裴昱佯做犯病,四兄弟联手演了一出鸡飞狗跳的好戏,才叫裴安心软,大手一挥,放了四子一马,只道下不为例。 当然这其中还少不了娘亲略施巧计的两厢说和,与爹爹睁只眼闭只眼的心知肚明。 只是彼时满堂温馨,一家和睦的少年时日,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二哥啊二哥,你难道不想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么?倘若你当真在天有灵,挂念爹娘兄弟,便给我传信罢! 恍惚间,天地若有所感,一阵清风拂面而来,裴昀抬头,不经意间瞧见不远处的树梢枝头闪起一点光亮,似乎有物垂挂其上。 她心念一动,急命手下前去查看。 片刻后,手下回返,呈上一枚玉佩,经年挂在枝头,风吹雨打,已是磨损不堪,裴昀用手擦去上面沾染的污迹,露出其上所刻两个小字: 文耀 裴家男儿皆配玉,文耀二字,是裴昱的表字。 刹那间,裴昀眼眶酸软,几乎落下泪来。 二哥,你终究放不下我们啊...... 她嘶哑着嗓音开口吩咐道: “我们挖罢。” . 起尸捡骨,封棺入殓,一行人自鹞子岭打道回府。 途中裴昀一直心情低落,直到七八日后,来到常德府地界,见到烟波浩渺的洞庭湖,这才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湖光秋月两相和,潭面无风镜未磨。 遥望洞庭山水翠,白银盘里一青螺。 八百里洞庭,长天碧水,青峰苍翠,乃神仙洞府也。临湖远眺,心中开阔,红尘悲欢离合一时淡淡而忘了。 裴昀与卓航等人在渡口登上一艘前来接引的大船,船夫划桨,湖面穿行,将行数里,来到一片水中洲前。但见洲上房屋瓦舍,水寨连绵望不到头。 而那青石码头上,早站着一行人相迎,为首一人方头大耳,双目炯炯,天庭格外饱满,他虽手拄双拐,却仍是一身英武,气势不减。 裴昀下船上前见礼,笑道: “卓叔父,你风采不减当年。” 卓尔聪哈哈大笑,“老子就算瘸了腿,也照样是双翅白额虎,是这洞庭湖的山大王!四郎走!叔父带你去见识一下老子的寨子!” 说罢大手一挥,亲自带着裴昀在水洲之上好一番游览。 这碧波寨比裴昀预料得还要广阔,耕地鱼塘一应俱全,男女老少悉然自得,真仿佛是湖上泽国,世外桃源。 “四郎觉得如何?” 书房之中,卓尔聪命手下给裴昀看茶,无不得意的问道。 裴昀由衷道:“怪不得爹爹当年率兵历时半载久攻不下,碧波寨着实厉害。” 当年裴安奉旨剿匪,这碧波寨可是洞庭湖上最难啃的一块骨头,前后拖拉三年之久,最后还是裴安以巧计智取,这才攻破水寨,而卓尔聪也终于心服口服,投诚了朝廷。而今瞧这规模,只怕是更胜往昔。 裴昀微微一叹:“看来卓叔父已是知晓侄儿此番来意了。” 裴家既已平反,那么其旧部手下自然一同赦免。龙腾虎跃四大将军,除去战死的二位,被下狱的凌越将军已被释放,官复原职,赵韧有意重召卓尔聪归朝,裴昀此番正是来与卓尔聪商谈此事的。 她本以为卓尔聪会欣然同意,然而结果似乎大相迳庭。卓尔聪见面之后,二话不说带她见识了一番水寨兵强马壮,态度已经不言而喻。 “临安发生的诸事,航二都写信与我言明了。四郎,你此番历尽艰辛,重归京城,为裴家平反翻案,报仇雪恨,大哥大嫂九泉之下终可瞑目,我也终能放下一桩心事了。” 第149章 卓尔聪万般感慨道,“我老卓当年被招安,服的从来不是什么狗屁朝廷,而是我结拜大哥裴清宴,这些年来替大宋南征北战,也是为了金兰义气。可那狗官家胡乱下旨,致使北伐功亏一篑,大哥大嫂战死沙场,裴家满门治罪,实属昏庸无道,我怎可能再为那姓赵的卖命?反骨一事,这辈子我干过一回就够了,再回朝廷做官,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那赵淮固然懦弱无能,可他已做了太上皇。今上与他不同,他是明君,绝不会再做出那等昏聩之事。”裴昀试图说服卓尔聪,“况且韩相一党已被铲除,朝中一片清朗,如今不正是卓叔父这般忠义能臣大展拳脚的好时机吗?” 卓尔聪微微摇头,似乎对裴昀所言不以为然, “四郎,我老卓委实没那般宏图大志,如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洞庭湖,吃喝不愁,乐得逍遥。况且我的那班手下兄弟随我来此,早已娶妻生子,落地扎根,再回不去原先那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了。” 裴昀忍不住担忧道:“可叔父这般扎寨为营的日子,终究不是长远之计,我只怕有一天/朝廷忌惮,又要派兵来剿。” “哈哈,四郎放心,我早就不做那般打家劫舍的营生了。”卓尔聪朗声笑道,“如今我碧波寨耕田打渔,跑商运货,自给自足,叫那赵官家再也没借口来攻打我们!” 裴昀失笑,“那菁妹呢?她这回百般不肯随我同行,就是怕卓叔父再唤她回寨,叔父放心她这般独身漂泊在外?” 卓尔聪满不在乎一挥手:“哪里独身,这不是还有四郎你嘛?她从小就喜欢跟着裴家儿郎,以前是三郎,现在是四郎。她娘如她这般大的时候,早跟老子私定终身了,这女大不中留,老子也管不了。就让她伴你左右,也省得你受娶妻生子烦恼了不是。” 裴昀刚要开口,卓尔聪却是接着道:“航二那小子看着顺眼,你也领走,他为人老实,鞍前马后绝对没有怨言,你爱怎地使就怎地使。但有一点,卓舷你得给我送回来,老子没儿子,就这么两个大侄子,总得给老子留一个继承寨子不是。” “好好,我回临安便告知舷大哥让他回寨。”裴昀哭笑不得道。 此番离京,她唯恐裴府没有男丁,出什么意外,故而请托卓舷帮忙照料一二,却没想到卓尔聪根本不愿同她回京。 “看来叔父心意已决,那侄儿也便不强求了。”裴昀轻声一叹。 自上回牛奔之事后,她难免心存侥幸,如今看来,裴家军当真一去不复返了。 而卓尔聪却还反过来劝她道: “四郎,听叔父一句,天威难测,伴君如虎,今日他赵韧固然是明君,明天保不齐也学他老子一样犯了糊涂。为人臣子,生死小命拿捏在皇帝老儿手里,无趣得紧,不若你也回我碧波寨里,不去做那劳什子侯爷官爷,找个良婿嫁人生子不好吗?” 这最后一句,已是肺腑之言了。 裴昀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摇头:“叔父好意,侄儿心领了。爹爹在世时,生平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臣,匡扶社稷;二是王师北伐,收复河山。如今爹爹不在了,三位哥哥也不在了,父兄的遗志,裴家的遗志,便只能由我来继续完成。” 两人心知都说服不了彼此,多说无益,遂便不再继续这一话题了。 “对了,卓叔父,霖儿这几年可好?” 提起裴霖,卓尔聪不禁笑逐颜开:“好好好,这小子聪颖勤勉,青出于蓝,不愧为将门虎子!他此时正在后院练武,你且去瞧瞧罢。” . 裴昀走后,卓尔聪命人唤来了卓航进书房。 “叔父。” “航二啊,你坐,老子有话要问问你。”卓尔聪笑眯眯道。 卓航后背一个激灵,从小到大,他不怕叔父棍棒相加,就怕叔父笑脸相迎,他可不是四郎深得叔父喜爱,卓尔聪这般一笑,保准没好事。 “叔、叔父,有何吩咐?” 卓航战战兢兢的坐了下来。 “倒也没什么,只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你大哥准备何时回寨啊?” “叔父若有令,大哥自然即刻归来。” “是吗?不见得吧,这三年来老子给他下过多少次令,他都推三阻四。老子要不了解他,还以为他被花街柳巷的红粉翠绿迷昏了头,假戏真做,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 卓航闻言心中一惊,卓舷与他手足情深,自然知无不言,他初时听闻,也大为震惊,几番规劝,可大哥就像吃了秤砣铁了心。这段时日,他唯恐四郎生怒,不敢泄露出去,已是坐立不安,辗转反侧,没想到叔父远在千里之外,竟然已经知晓了。 卓尔聪见卓航神色,更加证实了心中猜想,当下怒不可遏,狠狠跺了跺手中铁拐,任其在地面上砸出了个深吭,脸色阴沉骂道: “混账东西!我就猜到他要犯糊涂!老子从小把他养大,他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要屙什么屎!他怎么敢干出这么不忠不义之事?我百年之后还怎么拿这张老脸去见大哥大嫂?去见二郎?...作孽啊......” 第74章 第二十一章 厢房之间,宽阔平整院落中,一浓眉大眼的小少年正舞剑练功,他年纪尚轻,却架势娴熟,一板一眼,绝无半分偷懒。 剑锋唰唰,招式之间,俨然是裴家剑法二十四式:高山流水、完璧归赵、三顾茅庐、七擒七纵...... 第150章 裴霖正专心练剑,忽见一道青衣身影踏进院中,顺手操起一旁兵器架上的红缨枪,手抖枪花便向他攻来。 裴霖一惊,遂手上变招,严阵以待,剑锋枪锋相交错,铮然一声长鸣。 此人枪法了得,内力深厚,却无伤人之心,只是试探裴霖武功深浅。而那一挑一刺,俨然是熟悉至极的枪法,裴霖瞬间猜到了此人身份,心中大喜。 裴霖毕竟只有八岁,纵对方有意放水,他勉强坚持二十招后已然不敌。终是又一剑刺偏之后,手腕被枪背一拍,长剑登时脱手,被长枪顺势挑起甩脱出去,迳直扎进了不远处的木柱中。 裴昀随手一扔,长枪归架,笑道:“好霖儿!虽力道不及,但胜在基础夯实,勤加苦练,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四叔!” 裴霖大叫一声,扑进了裴昀怀中, “四叔你终于来接霖儿了!” 裴霖乃是裴家大郎裴昊与孙红袖之子,裴家出事之时,他才四岁,在鹞子岭一役中侥幸被救,自此被卓尔聪带回碧波寨中养大。 “霖儿还记得四叔?”裴昀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当年你还没有四叔膝盖高,一转眼竟也长这般大了。” “霖儿当然记得四叔,霖儿还记得四叔曾送霖儿长命锁,带霖儿出府看花灯!” 裴霖一本正经道,“卓叔公从不因霖儿年幼而有所隐瞒,父母之死,裴家之仇,霖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霖儿一直勤学苦练,想要快快长大,快快为裴家报仇雪恨!自裴家平反那一天,霖儿便日夜等待着四叔来接霖儿回家,如今,霖儿终于等到了!” “霖儿,你当真要随四叔回裴家?” 经与卓尔聪一番谈话,裴昀自己虽志向未改,却也犹豫是否将裴霖接回临安。他年纪尚幼,何必背负那些国仇家恨,累累血债?就这般远离纷争,山高水远的快活长大,难道不好吗? “为何不随四叔回裴家?是霖儿做错了什么?”裴霖眼眶一红,神色惶恐道,“四叔,你不要霖儿了吗?” “四叔当然不是不要你了,你是裴家唯一的子嗣,四叔岂会不要你?”裴昀失笑,“只是,你若随我回去,必定会继承侯府,沙场之上,危机四伏,朝堂之中,波诡云谲,以后你的路,定然不会好走。你若选择留在碧波寨,四叔不会怪你,亦会常常来探望你。或许你不必这么早做决定,待过三四年再......” “不!我不怕!我要和四叔回去!” 裴霖大声道,“父亲和祖父从小就教育霖儿,霖儿姓裴,是裴家儿郎!裴家祖训,忠义乾坤,精忠报国,裴家儿郎誓死不忘!祖父战死沙场,我爹娘战死沙场,我裴霖岂是贪生怕死之徒?求四叔带我回裴家,我定继承祖父父母遗志,光大我裴家门楣!” 说罢小小少年扑通一声跪倒在裴昀面前,脸上一片倔强,大有裴昀不答应他便长跪不起的架势。 “好霖儿!生子如此,大哥大嫂在天之灵,想必也得以安慰了!” 裴昀慨然一叹,伸手将裴霖整个人拎了起来, “好,四叔带霖儿回家!” 裴霖瞬间欣喜道:“多谢四叔!” 到底是小孩子脾气,转眼就又高兴了起来,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对这个四叔好奇不已。 “四叔武功当真了得,霖儿以后也要跟四叔学武,像四叔这般厉害!” “好,四叔以后亲自教你武功。”裴昀笑道。 “四叔你方才使得可是裴家枪法?我曾见爹爹练过,好生威风!可惜霖儿年幼,只能先从剑法学起,待日后四叔定要将这裴家枪法也教给霖儿!” “你是裴家儿郎,自然要学裴家枪法,只是......”裴昀怅然一叹,“只是裴家枪法三十六式,当年你祖父尚来不及全教完我,还有最后十二式我没学全。” 如今裴家男儿皆亡,这十二式枪法恐怕终是究要失传了。 ...... 裴昀等人在碧波寨又休整了三四日后,六月中旬,自洞庭湖沿长江走水路东行回临安。 及至江州换乘陆路,数日后进了徽州地界,午间天气闷热,一行人停下行进在林荫歇脚, 裴霖闲来无事,跑到一旁看马吃草饮水。 不多时他跑回了裴霖面前,举起手中之物,好奇问道: “四叔,这是什么?” 裴昀一看,他手中所拿赫然是一枚梅花镖,那镖身光亮,雕花细致,做工不俗。 “这是梅花镖,霖儿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马儿从树丛中咬出来的,险些割了舌头。” 裴昀望着那枚梅花镖若有所思,不多时众人继续向前赶路,将行不远,又发现了散落在路边的梅花镖。这回地上除了零零散散的梅花镖,还有几只七星镖,数颗如意珠,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 看来此处刚经历过一场江湖恶斗,裴昀当下吩咐众人留下原地,她带着卓航及几名侍从上前查探。 一路追索过去,地上树上暗器越来越多,种类也越来越杂,什么燕子镖,摔手箭,枣仁镖,飞蝗石,还有一些看不出名堂的,林林总总简直像捅暗器老窝。 终于听到了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人声呼和,是十几个持剑的道人,正将一老一少二人包围。 那老叟一头白发,身量奇矮,似是天生侏儒,却背了一个比自己还高大的竹箱子,只见他手中拉着一根细绳,不知如何动作,竟有数枚各式各样的暗器从那竹箱中激射而出,攻向敌人。 第151章 可惜那竹箱机括威力有余,准头不足,空有威慑,无法致命。 敌人亦看穿了他的能耐,因此围而不攻,擎等着他将暗器消耗干净再一举攻上。 为首一使雌雄双剑的道人高声道:“千机老叟,纵你千机箱威力十足,也终有用完之时!我敬你是江湖前辈,你现下束手就擒,交出帖子,便饶你一命,否则休怪我修云海不客气!” “放屁!你们天都派强取豪夺,还装什么正人君子?你们敢上前一步,我就即刻将这云中帖吃到肚子里,大家鱼死网破,一拍两散!” 答话的却是藏在老叟身后少年,此人个子不高,獐头鼠目,明明胆小怕死,却还壮着胆子叫嚣。 裴昀隐在暗处,越瞧他越眼熟,忽而见他脖颈间悬挂的玄铁令牌,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名字: 泰山派掌门戴平! 泰山派因拒绝归降,被北燕世子府所灭之后,只留下戴老掌门那剩不学无术的私生子,她曾在去年太华山宁掌门葬礼上与这人有一面之缘。 戴平口中一边叫嚣着,一边从怀中掏出一物就要往嘴里塞。 天都派大弟子修云海冷笑了一声:“你若敢吃,我必将你开膛破肚,也要把帖子拿出来!” 戴平闻言动作一僵,不禁进退两难。 侏儒老叟以一把金钱镖击退三人后,又一拉细绳,可背后千机箱却毫无反应,随即他脸色一变: “坏了。” 暗器终于使完了。 修云海等得就是这一刻,当即招呼众人一拥而上。 裴昀眉头一皱,当即拔剑出手,飞身而上。 “住手!”裴昀长剑如虹,卓航双刀若电,一前一后径直杀入包围圈中,那群道人猝不及防有人背后袭来,转眼就折损了七八人。 修云海且惊且怒:“来者何人?我乃天都派弟子,闲杂人等速速退让!” “枉你黄山天都派自称名门正派,却也干这等打家劫舍的无耻勾当,好生不要脸!”裴昀冷笑道。 “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 修云海大喝一声,操起雌雄双剑攻了过来,不待裴昀出手,卓航便迎了上去。双刀对双剑,虽只有两人对战,却是四道寒光,刀剑交错,直让人眼花缭乱。 卓航所使自是卓家刀法,霸气迅猛,威力十足,但久经沙场,相较于刀法,卓航其实更擅长箭术,内力又不及裴昀精深,此时与修云海近身对决讨不到太多便宜,三十招后已落了下风。 其余道人武功远远不及修云海,已被裴昀三下五除二击败倒地,她不愿以二欺一不讲道义,持剑立在一旁,直到卓航彻底败下阵来,这才上前接应,与那修云海动起手。 修云海手中雌雄双剑,一长一短,一攻一守,看似灵活多变,毫无破绽,裴昀与其过了几招却是发现,他那右手剑其实只是花招,真正的攻防之重都落在了左手的招式上,双剑看似互相配合,实则并没有那么大的威力。因此她手上变换,接连数招都只向他右手攻去,修云海身法一时大乱,终是错身之际,背后无防,被裴昀一掌拍在后心,他惨叫一声,跌出数步,摔倒在地,扭头吐血,已是受了内伤。 “滚吧!” 裴昀还剑入鞘,冷喝道。 修云海虽丢人败兴折了颜面,但幸好捡回了一条命来,眼见今日功败垂成,不禁恨恨瞪了裴昀一眼,咬牙爬起来捡回自己的双剑,灰溜溜的招呼师弟们撤走了。 “多谢这位公子出手相救!” 侏儒老叟拉着戴平走上前对裴昀作揖道谢。“兄台好俊的身手!”戴平急忙亮明身份:“小弟戴平,乃是泰山派掌门,兄台救命之恩,小弟感激不尽!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裴昀出门在外,避免招惹麻烦,已将面上刺字以粉遮掩,只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在下姓云,家中行四。听方才那修云海所言,这位前辈莫非就是千机叟何必光?” “江湖虚名,承蒙大伙看重,”侏儒老叟慌忙摆手,“小老儿正是何必光。” 何必光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暗器大师,诸如飞刀门的“日月双刃”,扬州夏家的“袖里乾坤”,还有潇湘阁的“泪痕镖”,诸般神乎其技的暗器,都出自他手。裴昀听大师伯罗浮春说起过他,只道若单论暗器一道,三师伯曲墨亦是逊此人三分。 “不知你二位怎会被天都派追杀?修云海叫你们交出的帖子又是何物?” 戴平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怀中之物掏了出来:“云四公子乃是正人君子,你若想抢,大可直接将我二人杀了,给你一看也无妨!” 裴昀只见他掌中是一块系着红璎珞的象牙薄板,宽约二尺,长约三寸,上刻两行蝇头小楷: 仲秋祭月,华亭盛宴,海上云中,静候莅临。 下面另有一副小画,是一座巍峨高山,积雪皑皑,旁有四个小字:昆仑神铁。 “这是何意?” 戴平叫道:“这不就是近来搅得江湖上血雨腥风的逍遥楼‘云中帖’!” 裴昀摇头:“逍遥楼我素有耳闻,但这云中帖却是全然不知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戴平苦着脸说,“我同何老伯被人追杀了七天七夜,今日更是从早上到现在都水米未进,云四公子可否好心施舍些吃食?填饱肚子后,兄弟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第152章 何必光也巴巴的望向裴昀,显然也饿得饥肠辘辘。 裴昀不禁一哂,吩咐卓航取来携带的干粮肉脯清水等食物,让二人打牙祭。 第75章 第二十二章 “话说约莫百年前,江湖上曾有天书现世,其原为赵宋皇室所有,后因靖康之乱而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传说这天书中包罗万象,无所不有,既有医星占卜、机关巧计,又有绝世武功、失传古籍,更有长生不老修仙之术,得此天书者,必可独步武林,称霸天下!为夺天书,江湖上掀起一阵血雨腥风,无数门派,无数高手为其争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可最终天书究竟落到了谁的手里,却是无人知晓,此事虎头蛇尾,不了了之,久而久之也便被世人淡忘了。” “而今百年之后,江湖上突然又传出了风声,那天书机缘巧合之下,却是落到了逍遥楼的手中。” 戴平吃饱喝得后,口若悬河的讲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闻: “须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下子江湖中人可老大不愿意了,人人都想一窥天书门道,凭什么你逍遥楼占为己有?这逍遥楼虽然神秘莫测,手眼通天,耳目遍布天下,但他到底还是要开门做生意。迫于无奈之下,逍遥楼楼主中书君便决定八月十五之夜在华亭设下海上云中宴,广邀武林同道前往,共定下天书归属。而这宴席上同样也会有许多其他奇珍异宝,武功秘籍,售与众人,以免大家空手而回,无功而返。” 说到这里,戴平不禁忿忿:“欲入海上云中宴,必持云中帖。可这中书君颇为小气,统共只发出了九九八十一张云中帖,每张帖子又只能容两人前往,名利诱惑之下,可不是叫人打破头嘛!这天都派的人为了这帖子,从庐州一路追杀我们到徽州,死了那么些个弟子还不罢休。” 何必光嘿嘿一笑:“小老儿侥幸得了一张,那帖上所画昆仑神铁,乃是云中宴上将会售卖之物,每张帖子上都各不相同。须知这昆仑神铁,产自关外昆仑山,相传为千年前天降神物,锻炼之后,坚韧锋利异常,干将莫邪威名赫赫,便有这昆仑神铁的功劳。可惜昆仑神铁数量稀少,汉代之时便已被开采光了。小老儿对此甚为属意,想去碰碰运气。” 裴昀不禁问道:“那戴兄弟又怎会与何老前辈同行?” “嗐,别提了。”戴平苦笑了一下,“去年我上太华山为天梁子吊唁,待回到泰山时,发现派内上下房屋田舍俱已被世子府所占,我是毫无立足之地了。索性我便一个人出来闯荡江湖,人在旗在,只要我戴平还活在世上,这泰山派就还没亡!” 裴昀没想到这不学无术的混小子还有三分血性,谁料下一瞬他便又没个正形道: “保不齐老天庇佑,我还遇见些前辈高人,机缘巧合之下成为一流高手呢!” 说着他向何必光讨好的笑了笑:“是不是何老爷子?我这不正是遇见您老人家了!” 何必光白了他一眼:“你那是想去云中宴,硬赖上小老儿了!若不是拖累个你,别说一个修云海,就算十个修云海也逃不出小老儿的千机箱!” “对了,何老前辈,”裴昀忽而想起什么,问道:“晚辈不久前曾与人交手,那人使得一样十分厉害的特殊暗器,不知何老前辈可知晓这暗器的底细?” 而后她将那黑衣杀手所使铁莲飞刃的模样给何必光描述一番,何必光听罢眉头大皱: “云四公子是何时见到这暗器的?” “上个月。” “这倒是奇了怪了。” “有何奇怪?”裴昀追问道:“这暗器莫非出自何老前辈之手?” “实不相瞒,此暗器名为‘佛甘霖’,确实是小老儿的手笔。只是那已是三十多年前之事,且托我制这暗器那人早已死了。” 裴昀一愣,戴平好奇问道:“那人是谁?” 何必光挠了挠乱七八糟的头发道:“三十多年前,江湖上有个赫赫有名的魔教,名为极乐天,教主是个极其神秘之人,总是身穿黑袍,头戴白色笑脸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江湖人亦不知晓其名姓,故而只唤他做笑面生。笑面生武功高强,手下教徒甚多,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在武林中可谓臭名昭著,令人闻风丧胆。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那笑面生找上了小老儿,叫小老儿为他铸造了一件精巧厉害的暗器,因其莲花形态,飞刃如雨,故取名‘佛甘霖’。” “后来又过了些年,这极乐天因招摇无忌,树敌众多,被武林中几大门派世家联手剿灭了。” 此事裴昀有所耳闻,不禁又问道:“那何老前辈可有给旁人制作过这‘佛甘霖’?亦或者有人仿造?” “那绝不可能!”何必光一口否定,颇有些自傲道:“小老儿为人量身而做的暗器,皆是独一无二,且旁人即便有成品在手,想仿造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尤其是‘佛甘霖’这种复杂暗器,内里机扩深为精密,江湖上若真有人能仿制而出,‘千机老叟’这四个字小老儿直接让给他好了!” 戴平插嘴道:“那万一对方是个岁数小的,还不稀罕‘老叟’之称呢!” “你这臭小子当真找抽!吃小老儿一记霹雳石!” “我去!你这哪里是霹雳石,分明是随手拣得一块破石头,别以为你是千机老叟就可以指鹿为马......啊!你还真打啊!诶呦喂,老爷子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嘛!” 第153章 裴昀在一旁兀自陷入沉思,如今倒是知晓了这“佛甘霖”出自极乐天,然而极乐天已然覆灭,线索到这里却是又断了。 究竟是这极乐天余孽死灰复燃,还是旁人冒名阴差阳错?韩斋溪身边黑衣死士,究竟是单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是另有不可告人的图谋? 至于那天书云云,云中宴云云,她倒是不曾放在心上,世间岂有这般包罗万象,能叫人称霸天下的神书?若是真有,当年靖康之耻,大宋又何至于一败涂地,丢了半壁江山? . 逍遥楼海上云中宴,设在八月十五中秋之夜,现下时日尚早。何必光决定先投奔绍兴府女儿女婿之处,以免再因云中帖遭遇祸端,戴平自然厚着脸皮寸步不离的跟随。 裴昀一行与二人同行了一段路后,就此分手。 此后又将行十天半月,终是在七月初堪堪赶回临安。 鸡鸣破晓,城门徐徐而开,裴昀等人自钱湖门进城,昼夜赶路,风尘仆仆,人困马乏,露水沾衣。 随着进入城中,行人渐多,马蹄渐缓,裴昀的心神也不禁松懈了几分,困意涌上,昏昏欲睡。 突然间,她半眯半阖的双眼突然一睁,手勒缰绳,停住马蹄,骤然转头向右后方看去。 只见临街茶楼酒肆,清晨店面还没开门,二楼栏杆处空无一人。 “四郎,怎么了?” 卓航不禁催马上前问道。 裴昀只摇了摇头。 方才,她明明涌起一股被人窥伺的感觉,有一道极明显的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叫她从头到脚的不舒服。可回望过去,却并没发现任何异常。 “也许是我看错了,我们走罢。” . 三品轩茶楼,茶博士引着墨七郎一路上楼,悄声打听道: “七郎,楼上那位相公,这几日找你来都听什么书啊?” 临安城中,天子脚下,这店小二茶博士也都见过世面,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客人没遇见过,可偏偏如这位客人一般的,真没见过第二个。 此人虽看似病恹恹的,却是衣着光鲜,出手大方,上来就将他们这小小茶楼包下了半个月。可他既不宴请,也不叫花娘,介个天就只独身坐在二楼临窗的桌前,望着城门方向,跟个望夫石似的,一望便是半个月,几乎将楼里的所有茶喝过了一遍,却一句话不说,叫人心里直发毛。 那日他被掌柜的所逼,大着胆子,上前询问客人可要唤几个乐伶说书人打发时辰。凭着他三寸不烂之舌,好说歹说是成了,他即刻去请了当今临安城里最红火的说书人墨七郎。此后墨七郎便日日前来,至今为止,已是第五天了。 墨七郎得意洋洋道:“自然是我七郎成名之作《南北英雄传》了,这位客人独具慧眼,最爱听小裴侯爷这一折。人生在世,知己难觅,我昨天连夜写出了新章回,‘俏娘子千里追夫,俊侯爷欲拒还迎’,专门讲这小裴侯爷的风流韵事,今日可得好好给这位相公说上一说......诶?人呢?” 两人上得二楼,却发现空无一人,窗边桌前只余半盏尚温的香茗,犹自冒着热气。 茶博士不甘心的将头探出窗外看去,街上除了一队人马远去的背影,连个摆摊儿的都没有。 这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 裴昀回到侯府,便带裴霖与二嫂和卓菁相认,又安排二哥后事,众人悲喜交集,在此不做详述。 裘南雁换作一身缟素,扑在亡夫棺椁之上,泪如雨下,哭得几乎昏厥,直到被裴昀吩咐婢女拉开,扶着她回了房间。 晚饭之时,裘南雁还未露面,裴昀便想前去安慰。待到裘南雁的房外,她刚想敲门,却忽听门内传来一男一女阵阵说话声。 “卓大哥,多谢你的好意,可晚饭我实在吃不下了。我只要一想到,文耀他...我便心里难受很。” 男人轻声一叹:“二郎英年早逝,我又何尝不痛彻心扉,然而逝者已逝,你已为他受了这么多年苦,他若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再这般不珍惜身子。” “我明白,你放心,我不会糟践自己,我还要替二郎守着裴家,守着武威候府,守着四郎和霖儿,一直一直守下去。” 男子一愣,“你如今才双十年华,竟打算要守一辈子寡,一辈子不嫁人吗?” “对!” 女子顿了顿,强自压抑着喉间哽咽,缓慢而坚定道:“卓大哥,这三年来你为我做的点点滴滴,我全然看在眼中记在心里,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来世我自当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但我与二郎早已许下今世之盟,我裘南雁这一辈子,生是裴家之人,死是裴家之鬼!” 男子听罢沉默了好半晌,声音嘶哑道:“好,你守着裴家,我守着你,今生今世,我们一同为二郎守着这武威侯府。” 女子一惊:“卓大哥,你不必为我如此,世间好女子何其多......” “你不必再说了,我心意已决......” 婢女芭蕉从回廊处走来,看见房门口的裴昀,惊了一惊,还未等开口出声便被裴昀捂着嘴拉走了。 等走出了院子,裴昀才放开芭蕉。 “侯、侯爷,你怎么会在门外?” 主子吩咐她守在门外及时同传,她不过刚走开一时半刻,便坏了事,芭蕉暗中观察着裴昀的脸色,心中惴惴不安。 第154章 裴昀并无多问,只笑了笑:“我不过碰巧路过,没听到什么,这件事你不必告知二嫂。” 见忠心耿耿的小婢女面露为难,裴昀垂眸扫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不伺候在二嫂跟前,跑去哪里玩了?手里拿着什么?” 芭蕉迅速将手中之物往袖中一藏,而后在裴昀好整以暇的目光下又战战兢兢的交了出来,委委屈屈道:“侯爷恕罪,求侯爷千万不要让二夫人责罚奴婢。” 她手中所拿是一精巧小盒,打开一看,盒中竟是一只小蜘蛛,正在优哉游哉的织网。 裴昀失笑:“捉它作甚?” “乞巧啊!”芭蕉眨了眨眼睛,“今日我与姐妹们比穿针输了一整天,现下全靠它扳回局面了!” 裴昀脸上笑容微顿,自言自语道: “原来今日是七月初七啊......” 第76章 第二十三章 七夕佳节,平湖秋月,西子湖畔,灯影繁华。 人道中秋赏月,七夕观星,这西湖之滨最佳赏月观星之处,一为泛舟湖上,二为孤山御苑,三为丰乐高楼。这三者非达官显贵而不可得,然若一贫如洗,还想附庸风雅,却也有去处。毕竟江上清风,山间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焉有富贵贫贱之别? 涌金桥畔望月亭中,正是聚集了这样一群清贫儒生。 “‘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古往今来七夕佳句数不胜数,私以为樊川居士这句当为魁首。” “李兄此话置秦少游的这阙《鹊桥仙》‘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于何地?” “不然不然,二者皆俗,统统比不上东坡这句‘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来得雅致。” 几人饮秋水,食赤豆,谈及古人诗词,兴高采烈甚为忘情,声音不免越来越大。 啪啦—— 忽而一声清脆碎响,一口空酒坛摔在了亭外小径上,七零八碎,酒香淡淡。 亭中儒生惊了一惊,不禁四处寻望。 望月亭四面通透,方圆皆不见人影,不知酒坛从何而来,只道是巧合之事,于是众人置之不理,继续高谈阔论。 啪啦—— 又一口酒坛凭空砸在了亭外地上,摔得稀碎,众儒生再坐不住,纷纷走出望月亭,一探究竟。 “谁呀这是?” “哪个混账在此生事?” “啊,你们看——” 正在大家四处寻觅之时,忽有一人叫了一声,众人顺着他所指看去,但见那望月亭飞檐之上竟坐个了青衣身影,一腿屈膝,一腿长伸,姿态随意,身边垒了十坛八坛酒水,显然正是那始作俑者。 那独爱杜牧的儒生率先开口质问道: “我等在此观星品诗,你这浑人何故作乱,坏我等雅兴?” 余人接连附和: “不懂礼数,有辱斯文!” “就是就是!” 那青衣劲装之人恍若未闻,兀自将坛中所剩的半坛蓝桥风月仰头一饮而尽,随手用袖口擦了擦唇畔酒渍,只扔下了两个字: “聒噪。” 众儒生闻言顿时火冒三丈: “你这浑人说谁聒噪?” “乡野村夫,粗鄙不堪!”啪啦—— 又是一口酒坛从天而降摔在了众人中央,这回不是空坛却是满满的一坛佳酿,落地之后,酒水四处流散,顿时香气四溢。 又不少酒水迸溅在了众人长袍上,见衣衫脏污,儒生们更是气极,纷纷破口大骂。有人灵机一动,捡起地上石块向亭上扔了回去,其他人有样学样,跟着反击。 然亭上人居高临下,优势尽占,很快便有更多的酒坛从天而降。那人手上极准,酒坛无一伤人,坛中酒水却是尽数泼洒下来,犹如一场醉意熏人的大雨,将亭下人兜头兜脑淋了个湿透。 青衣人朗声笑道: “未至琼林宴,先饮御库酒,这蔷薇露、思堂春的味道如何?” 众人忙着抱头鼠窜,哪有功夫细品这琼浆玉饮?故而他们亦不曾注意到,夜幕下,另有一个紫袍身影悄然而至,落在望月亭飞檐之上,悄无声息的携起那青衣人纵身而飞,自此飘然远去了。 待那“酒雨”骤停,儒生们才发现亭上人已不见,前后左右望去,都没寻到半分踪影。 一人脸色煞白:“莫莫莫莫非,咱们遇见了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鬼神?!”另一人呵斥。 还有一人嗅着衣衫上的酒味,纳罕道:“蔷薇露,思堂春...这可是宫廷御酒,这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这青衣人自然是裴昀。 此时她虽看似脸未红,气未喘,实则已是喝得烂醉,分不清南北,辨不出东西,全然不知自己在说何话做何事,连被人抱起以轻功飞驰,起落如蜻蜓点水,最终悠然落在了丰乐楼三层楼高的房檐之上,都无知无觉,没有丝毫反抗。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丰乐楼本是为念昔日故都汴京樊楼而名,美景却更胜樊楼,登楼而望,湖光山色,月影烟波,奇花异草,亭台楼阁尽收眼底,实乃“湖山之冠”也。 裴昀躺在飞檐瓦上,兀自仰头凝望着满天星河,似是有些痴了,全然没曾察觉到有人坐在她的身侧,伸手缓缓摩挲着她的面颊,钳住她的喉颈。 第155章 呼吸相近,气息相闻,一个熟悉的嗓音在耳畔问道: “喝了多少?” “三......” “三壶?” “三坛......” “......你是打算将自己醉死吗?” 她愣了愣,一字一顿道: “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她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痴于剑术,亦嗜好美酒,经常挂在嘴边的便是这句不伦不类的诗。彼时她不懂,并非不懂为何杜康解忧,却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不知这世间终是悲欢离合,去日苦多。 那声音冰冷而讽刺:“你裴家四郎而今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将旁人一片真心弃之敝履,耍得团团转,又有何可愁?” “春风得意,名利双收?我家破人亡,父兄皆故,一路踏着亲人与仇人之血走到今日,也算春风得意,名利双收吗?” 她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空洞的笑,自言自语般呢喃: “你可知,今天是何日子?” “往年今日,都会有一辆满载吃穿用度的马车,从临安而来,那是爹娘送我的生辰之礼。里面总是有娘亲亲手缝制的衣衫鞋袜,爹爹费心挑选的书籍,京中时兴的蜜饯果子、好茶美酒,次次花样都不同。但其中却有一件,年年必备,便是一对磨喝乐。” 那是七夕佳节供奉牛郎织女的一种土泥偶娃,以西域梵文命之,大小不一,贵贱不等,甚为孩童所喜,无论宫中显贵,还是市井贩夫,家家常见。 “随着年岁渐长,送来的磨喝乐越来越大。初时,是拳头大小,后来是巴掌大小,再后来大如冬瓜,摆在一起,从大到小,憨态可掬,甚为有趣。” “可是磨喝乐只有十七对,十七之后,便再没有了。” 她自嘲般笑着长叹了一声,泪水便也从眼角沿着腮边徐徐滚落了下来。 “纵我报仇雪恨又如何?纵我手刃仇敌又如何?裴家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四年前的巨变太过突然,让人措手不及,以至于比起悲伤,涌上心头的更多是愤怒、愧疚、憎恨。生离死别她无能为力,故而便将全部心神都放在了复仇之上,以此当做唯一活下去的理由,仿佛只要是报了仇,平了反,武威候府洗涮冤屈,威名重立,一切就都能回到过去的日子了一样。 而今,这些事她一一都做到了,赵韧下诏为裴府正名,为父兄封赏之时,她真的以为自己长久以来心愿终于能实现了。她在那一瞬间攀上了万丈高峰,豪情万丈,欣喜若狂。而今尘埃落定,愤怒、愧疚、憎恨皆褪去了之后,纯粹的悲伤才如潮水般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 “而今,阴曹地府,爹、娘应当已与兄嫂们团聚了吧,如此黄泉路上,一家人倒也热闹得紧,却独独缺了一个我。可我在这人间还有孤零零的数十年好活,待我归去之时,他们想必都已投胎轮回,重获新生了吧......” 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一切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身旁人听罢沉默良久,伸手拂去她鬓边碎发,缓缓抚摸她额角那处黥面,低声道: “至少,你曾拥有过这一切,便已比从不曾拥有过之人幸运得多......” 便在这火树银花,笙歌不夜的七夕佳节,没人留意到,最繁华喧闹的丰乐楼房檐之上,一瓦之隔处,竟有一双人在此旁若无他,喁喁细低语,正如那鹊桥之上终于相会两颗明星一般。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句句皆是不可说,不可说。 ...... 大师伯罗浮春好酒,常常以古法自酿,他说,少年人喝酒才能尝出滋味,老来喝酒只是饮苦水。因此裴昀五岁那年便被醉糊涂的大师伯强行灌了一杯“刘伶醉”,此后稀奇古怪之酒更是源源不绝,酒量不说千杯不醉,倒也确实比旁人强不少。 醉得如此彻底,如此放肆,如此人事不省,还是头一遭。 翌日一早,裴昀被巨大的钟声震醒,头疼欲裂的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间寺庙禅房内,她茫然半晌,脑海中如浆糊般一片混沌。 衣衫齐整干净,只不过一身难闻酒气。银两佩剑俱在,只不过肩头多了一件玄色披风。 笃笃笃—— 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施主可曾起身了。” 裴昀急忙扬声回道: “请进——” 一开口嗓音嘶哑得竟不像是自己。 一年约十四五岁的黄衣小沙弥端着水盆进了房中。 “师父叫小僧来服侍施主洗漱。”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就好。” 裴昀草草洗漱过后,迫不及待的问小沙弥道: “请问这位小师傅,此地是何处?我昨夜喝得高了,有些记不清楚。” “回施主,此地为湖心保宁寺。” 裴昀闻言顿时呆若木鸡,这保宁寺可是位于西湖中小瀛洲岛上,她记得自己明明是在丰乐楼喝的酒,怎么喝醉之后,跋山涉水跑到了湖中央了? “我自己来的?”她不确定的问。 小沙弥见她一脸茫然,不似是“有些记不清”,大抵是“全然不记得”了,故而好心释疑道: “昨夜小僧与师父当值巡夜,在岸边的‘我心相印亭’发现的施主,彼时施主独身一人睡在亭内,岸边还系着一艘小舟,施主大约是独自划船来的岛上。师父唯恐施主夜风着凉生病,故而将施主带回了寺中安置在禅房。” 第156章 裴昀愣怔了半晌,脑子如同叫人挖空了一般,想不起昨夜半点细节。当真是她喝高之后,一个人划船来的湖心岛?可她明明不会划船,而身上这玄色披风又是谁的? 她将疑惑问出口,小沙弥也一无所知,她只得压下满腹纠结,拱手道: “多谢小师傅,也多谢令师,敢问令师是哪位法师?在下这就前去亲自道谢。” 小沙弥摇了摇头:“师父说出家人理应大开方便之门,施主不必言谢,他亦不会见你,施主若起身后,便自行离去罢。师父还叫我对你道,施主且保重身体,再遇愁苦之事,切莫以酒浇愁,此番侥幸遇见了他,若是遇见歹人该如何是好?” 裴昀汗颜,连忙虚心受教,又对小沙弥再道谢意,便打算告辞。 临走之时,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回头问道: “小师傅,这间禅房中可曾熏过香?” 小沙弥一愣:“佛门之地,只有檀香,不熏俗香,” “是么?”裴昀有些恍惚,“那许是我嗅错了罢。” 一柱焚之,恍然如身在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使人神气俱清。 那是冰天雪地的清幽寒香,像极了返魂梅的味道。 第77章 第二十四章 宿醉不归,这种不成体统的事情,裴昀从未做过。可如今家里再无父母兄嫂能管教她,她也便无所谓了。 谁料刚一回府,便叫人逮了个正着。 卓菁掐腰拦在她面前,气鼓鼓质问道: “昨晚你去哪里了?为何一夜不回?” 此情此景,裴昀莫名就生了几分心虚,含糊回道: “只是出去喝了点酒,没干什么。” “你还装模作样?航二哥说你昨天去了丰乐楼,还把他打发了回来,独自留在那里!说,你到底跟谁鬼混去了?!” 裴昀一僵:“我...我和...” 见裴昀支支吾吾,卓菁忍不住噗嗤一声乐了出来, “逗你呢!紧张什么啊?你还能当真背着我出去鬼混不成?航二哥都都跟我说了,你只是心情不好去喝酒了。” 裴昀闻言几不可察松了一口气。 卓菁兀自喋喋不休道:“我知道你公事繁忙,可干嘛一个人跑出喝闷酒啊?你瞧瞧你,这一身酒气,衣衫也皱皱巴巴的,快去沐浴更衣,我给你备了醒酒汤呢!” “哦。” 裴昀被卓菁催促着,稀里糊涂的重新洗漱了一番,换了干净衣衫,坐在院子中,被阳光照得暖洋洋的,宿醉带来的头晕恶心一下子缓解了不少。 卓菁站在她背后为她擦着半湿的长发,催促道:“别愣着,快喝汤啊,一会儿凉了!这不是你最爱喝的醒酒汤吗?以前你每次喝醉后都要喝这汤,否则一定会吐得昏天黑地!明明那么一点子酒量,却偏偏成日里和人酒逢知己,一喝醉酒就跟个孩子一样躺在地上耍赖,丢死人了!” 裴昀想说,阿菁,你记错了,那不是我,是三哥。 可她张了张嘴,终是沉默。 她缓缓将一碗酸甜开胃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看着面前卓菁满意的笑脸,问道: “你何时梳成妇人发髻了?” “啊...这......”卓菁企图蒙混过关,“只是这几天天热,这么梳起来凉快,梳发而已,哪里分什么妇人不妇人的......” 裴昀轻笑了一下:“阿菁,你当真这么想做裴家的儿媳吗?” 卓菁垂着头不说话,过了好半天,才轻声道:“是啊,我就是想做裴家的儿媳又怎样?从小到大,我都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之事,裴家是我家,裴伯瑶姨是我爹娘,我将来必定是要做裴家儿媳的,难道不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的吗?” 原来到头来,只有那一个人不这样认为。 可没关系啊,裴家还有四郎,她嫁裴家四郎也是一样的。而且裴家四郎更为英俊,武功更高,更文质彬彬,最重要的是,她永远也不会另娶她人,世间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吗? 裴昀不禁心中一叹,这世间画地为牢,被困在过去走不出的,又岂止是她一人。 “好,假如这是你所愿,那么你便留下来罢。倘若有一天你又想离去,我亦不会阻拦......” “我不会离开的!”卓菁破涕为笑,迅速打断了她,“我永远不会离开的,就算有一天你要赶我走,我都不会走的!你答应我了!你答应我了不可以反悔!我去再盛一碗醒酒汤来!” 说着她便夺过裴昀手中的空碗转身匆匆走了。 裴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今后在这武威候府,有卓菁,有航二哥,有裴霖相陪,大抵也够了。 “四郎。” 卓航自前厅向她走来,禀报道: “方才大门外不知有谁送来了一口箱子,里面的东西...甚为古怪。” 裴昀命下人抬来一看究竟,只见那是一口金漆描绘的樟木红箱,打开之后,里面竟放着一对硕大的磨喝乐娃娃。 磨喝乐贵贱不一,而这一对,委实是奢华精贵至极,通体以象牙雕镂而制,憨态可掬,栩栩如生,娃身上镂金珠翠,衣帽鞋袜、钗镯佩环,皆精细非常,仿佛只缺神仙一口气,便能活过来一般。 自父母去后,裴昀已有许多年不曾见过磨喝乐娃娃了。 第157章 她沉默了片刻,终是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娃娃的发须和珠花,心中悲喜交集。 无论是谁送来的娃娃,自当是,上天显灵吧...... . 午时过后,裴昀奉召入宫覆命,进崇政殿之时,只见谢岑也在殿中,正与赵韧议事。君臣二人一个一身紫衣官袍,一个一身大红朝服,显然刚下朝不久。 赵韧听罢裴昀禀报过西南之行诸事后,提及政事道: “五月十五,北燕派遣钦使来宋,上个月便至临安了。”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所派钦使为何人?” 谢岑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北燕礼部侍郎沈谷。” “使者此番来临安所为何事?” 谢岑慢悠悠道:“一为仁圣太后告哀,二为致贺官家登基,三为催缴岁供。但如此不过都是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与官家商议后一致认为,必是那颜泰临失去了千面郎君与韩斋溪这两颗棋子,为探官家真假虚实而来。” 赵韧缓缓道:“他煞费苦心布下一盘惊天大局,只差一步大宋江山便唾手可得,如今前功尽弃,他又怎会甘心?前几日垂拱殿赐宴,席间那沈谷有意无意间频频提起昔日朕被俘北上之事,与其说是羞辱嘲讽,倒不如说是在想方设法试探朕的虚实,毕竟在颜泰临眼中,真正的赵韧本该一命呜呼,尸骨全无了才对。” 裴昀担忧道:“那颜泰临可会借题发挥,趁机发难?” 如今毕竟宋弱燕强,大宋受制于人,必得处处隐忍,不可叫北燕抓住把柄,藉机生事。 赵韧道:“此番依礼招待使者,岁贡亦分文不差,朕乃假包换赵韧,北燕又奈我何?况且,颜泰临如今大抵是无暇窥伺我大宋江山了。” 裴昀一愣:“为何?” 谢岑释疑:“你初初回京,怕尚是不知,蒙兀北燕两国已是开战了。” 漠北草原多为游牧部族,各自为政,四十年多前,博尔济大汗统一草原,建大蒙兀国,吞并西辽,征战花剌子模,东张西扩,野心勃勃。及至二十五年前,博尔济亲征西夏时,病逝六盘山下,而后其子为夺汗位,自相残杀,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内乱多年。 “去年年中,博尔济长子病逝,三子斡哥泰趁机吞并其汗国,再次统一漠北。斡哥泰于四月起兵,向西攻略云内、东胜等地,北燕屯兵四十万于桓、昌、抚三州,两军对垒,战火纷飞。” 然而漠北离江南关山重重,这消息竟是今时今日才传到临安。 当年北燕为控制漠北,虐杀蒙兀部族首领俺巴孩汗,又常年北上灭丁,纵兵深入草原,将所遇的蒙兀男子,高于车轮的杀死,矮于车轮的砍掉拇指,令其终身无法握刀拉弓。蒙燕世仇宿怨在前,当年博尔济在世之时便曾带兵伐燕,奈何漠北骑兵只擅长平原对垒,不擅攻打坚固城池,最终止步于桓州城外。 如今三十余年过去,蒙兀东征西讨,战绩彪炳,早已非吴下阿蒙,此番卷土重来,定是势在必得。 赵韧道:“蒙燕两国开战,虎狼之争,势必大伤元气,我等只需坐山观虎斗,看这蛮夷鞑鞳如何两败俱伤。” 裴昀思虑片刻,斟酌开口道:“在这关头,北燕遣使南下,恐有图谋,要仔细提防使团中混杂细作,藉机生事。” “谢岑亦有所虑,朕已命夏衍涛带人暗中监视都驿亭,以防北使图谋不轨。”赵韧颔首,“此事四郎不必担忧,其实今日朕召四郎进宫,乃是另有一要事相商。不知四郎可有耳闻,近日江湖相传‘天书’一事。” 裴昀诧异道:“回京途中,略有耳闻,陛下也听说了吗?” “不错。” 谢岑道:“此事在坊间已传得沸沸扬扬,前日里我随官家出宫走动,在茶楼中听到有说书人讲江湖传奇,恰好讲到这一段。” 裴昀皱了皱眉:“臣以为此事疑点诸多,八成是逍遥楼为做生意,放出的假消息,佯做奇货可居,趁机倒买倒卖罢了” “四郎此言差矣,”赵韧道,“天书一事,未必空穴来风。” 裴昀一愣:“莫非世间真有天书?” 相传那天书出自宋室禁宫,赵韧难道清楚这天书的底细? “四郎可知真宗年间,曾有一年号,名为‘大中祥符’?”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帝王年号多为二字,偶有三字四字年号,譬如王莽曾用“始建国”,北魏拓跋曾设“太平真君”,李唐武则天用过“天册万岁”、“万岁登封”、“万岁通天”,国朝亦有四字年号,其中便有真宗皇帝立下的“大中祥符”。 “这‘大中祥符’四字,便是指天书。” 第78章 第二十五章 所谓好弄玄虚为“真”,真宗在位之时,求仙问道,笃信玄虚之事。某日上朝之时,对群臣言其昨晚夜梦仙人,得赐天书,而后果然派人在承天门屋脊上发现了黄绢布帛天书,引为神迹。真宗因此改年号为大中祥符,又命民间广征祥瑞,如此大半年后,便率文武百官泰山封禅,举行祭天大典,以顺天意。 “这天书乃是以丝线绣在绢帛之上,所书字体新奇,如云似烟,无人能懂。真宗好道,彼时宫中便有一位深得宠幸的道士,经其辨认,天书上的字体为道家符菉,以烟气云气化形,称作云篆,疑为仙神之语,流落人间。真宗大喜,遂命此人将古籍上的云篆一一译出。” 第158章 “然云篆一书,本无章法,全凭书写之人心意,旁人若要辨别,简直难如登天。那道士殚精竭力,一译就是数年,都没能完成。直至真宗龙驭上宾,刘太后临朝称制,下令将天书祥瑞和真宗一同随葬永定陵,此后朝中再无人敢提及天书之事。” 听到此处,裴昀若有所思,这段往事她确有耳闻,论及因果,其实该是真宗好大喜功,借天书之事为引,泰山封禅。此后上行下效,朝中为投其所好,争言祥瑞,真真假假,乌烟瘴气,直到后来刘太后出面,这才一举平息这浩浩荡荡,持续十年的风波。 “但既是随葬帝陵,后来又为何现世?莫非是因为......” 见裴昀神色,赵韧便知她已猜到了因果,面色阴沉不语,算是默认,示意谢岑替他将接下来的话说完。 于是谢岑便道:“靖康之乱后,北燕为统治中原,以汉制汉,在大名府册封刘豫为大齐皇帝。刘豫其人本为宋臣,贪生怕死,失节投敌,助纣为虐,更是为求富贵丧尽天良,在洛阳、开封两地设淘沙官,盗掘两京陵墓,连皇家帝陵也没能幸免......” 自此宋室七帝八陵被毁坏殆尽,陵墓中随葬珍宝被抢劫一空,甚至连哲宗尸骨都曝尸荒野,许多年后才被百姓发现收敛。此乃赵宋皇室奇耻大辱,刻骨之恨。 裴昀不禁怅然一叹:“所以,这天书应当是值此混乱之时,阴差阳错流入民间。” “十有八九。” “天书一事,本为宫闱之秘,朕也是幼时听偶然先太后所说。然提及云篆,朕却是想起了一桩往事。” 赵韧缓缓道,“少时偶有一次,我与济王之子赵亮打赌,由其在崇文院秘阁中任挑三本书籍,我背诵一夜,翌日他来检验。赵亮怕输,费尽心思出难题,挑的那三本书,一为西夏文所写《番汉合时掌中珠》,二为西域梵文所书《妙法莲华经》,还有一本是道家《长生经》,上面的文字鬼画符一般,便是云篆。” 说至此,他忍不住摇头叹息:“当年赌局彩头也不过是南唐徐熙的一幅《牡丹图》,赵亮为赢,实在不择手段。” 西夏文,天竺字,云篆体,委实是够狠! 裴昀也不禁失笑,“我听说过这桩轶事,但最后不还是叫陛下赢了吗?” 当年西子湖畔丰乐楼,众目睽睽之下,少年太子洋洋洒洒,挥笔写就异文番语。那济王世子带了七八个好友,从头到尾将赵韧所写之字,认认真真对照一遍,竟是一字不差,从此太子赵承毅记忆超群,过目不忘的本事名扬天下。 赵韧轻咳了一声,稍有赧然:“朕虽过目不忘,却也终究不是神仙。况且那番邦文字我一窍不通,更不要说那无人能看懂的云篆,所以,其实那场赌局,我是...是......” “官家是得我和裴显相助,三人一同做了弊的!”谢岑慢条斯理替赵韧道出了实情。 “啊?”裴昀目瞪口呆,“做弊?” 赵韧忍不住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是疏朗的主意。” 当初他少年轻狂,对赌局本是自信满满,谁料对方挑出这三本书来他才傻眼,暗悔没提前定好规矩,现今豪言已经放出,整个临安城都传得沸沸扬扬,再想反悔就太难看了。 正当他与裴显二人一筹莫展之际,却是阴差阳错结识了谢岑,谢岑及时为他想出了对策,解了燃眉之急,三人自此才熟识相交。 裴昀似笑非笑的看向谢岑:“你是怎么作弊的?” 此事说来到底不算光彩,谢岑也颇为不自在,装模作样的清了清嗓子道:“不过是些江湖小把戏,在纸上动了手脚,我与明光提前用特殊的药水临摹过一遍,风干后纸墨字全无,只留极淡的痕迹,再写之时,便很容易了。但也不是全然作弊,三本之中的《番汉合时掌中珠》的的确确是官家默背下来的。” 赵韧谢岑忆起如此少年荒唐,相视一望,俱是忍俊不禁。 裴昀听罢非但不曾失望,反倒是终于释然。一夜之间背诵一本全然不认识的西夏文古籍,虽说厉害,倒也是凡人能做到的地步,倘若当真将那天书一般的梵文云篆也一同背下来,才是真正骇人听闻。 但是,天书,云篆,过目不忘......电光火石间,裴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可置信道: “难道说,当初那北燕国师李无方,将陛下囚禁在悯忠寺,真正想令陛下默写出的,便是那云篆天书!” 赵韧谢岑皆颔首,谢岑道:“官家与我说过此事后,都认为这是最大的可能。毕竟流言只道,当年官家一夜之间便默写出了形如云气之字,或许那李无方因此便认为这《长生经》即是当年的云篆天书。恰好没过几年,禁宫崇文院失火,许多珍藏典籍付之一炬,包括那本《长生经》,故而官家便是这世间唯一知晓云篆辛秘之人了。” “定是如此!”裴昀越想越觉有理。 可惜赵韧乃是作弊而成,根本没将其背下来,故而这李无方机关算尽,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赵韧正色道:“倘若真当如此,眼下谣传这天书落到了逍遥楼手中,李无方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且不说这天书到底是不是那般神乎其神,得其者可称霸天下,这天书终究是我大宋所有,断不可流落民间,更不可为李无方,为北燕所得!” 裴昀赞同:“官家所言甚是!” 第159章 “然而江湖事江湖毕,朝廷不便插手,四郎昔日曾行走江湖,疏朗家中在武林中亦颇有声望,故而朕此番便命你二人前往逍遥楼海上云中宴一探究竟,务必将天书带回,完璧归赵,切不可任其落入他人手中!” 裴谢二人遂领命道: “是,陛下——” ...... 孤山御苑,国宾馆都亭驿 沈谷恭敬禀报道: “京中战报,蒙兀人佯攻西京,实攻乌沙堡,三日前乌沙堡陷落,乌月营亦危在旦夕,摄政王已将阵前守将独吉思忠撤职,改由参知政事颜承裕裁夺军事。” 颜玉央坐于上首,闻言不置可否,又问:“近日都驿亭可有异动?” “这几天国宾馆外有人日夜暗中监视,应是大内武德司高手,那赵官家想必已对我等有所警惕。” 沈谷顿了顿,压低声音道:“之前摄政王密令,以赵官家真伪之事大做文章,扰乱临安朝堂,为南下大计筹谋,世子爷,我们何时动手?” 颜玉央却是冷淡回绝道:“时机未到,此计不通。” 将赵韧掉包假死藏于悯忠寺一事,乃是他与李无方隐瞒颜泰临一力策划,当初某人离开后,赵韧随即人间蒸发,悯忠寺人去庙空,他便已经猜到了缘由。那之后临安内禅,新皇登基,韩斋溪被除,便皆是他意料之中了。 而今颜泰临不明所以派他前来一探虚实,他自然不会据实以告,自投罗网。 现下颜泰临独揽大权,水涨船高,颜玉央地位自然也今非昔比,沈谷对他言听计从不敢多问,遂又汇报了些其他事后便恭顺的退下了。 片刻后,杜衡回到都驿亭,前来向颜玉央覆命: “公子,那口箱子已送到武威侯府外了。” “命鬼菩萨继续守在裴府监视,若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通传。” “是。” “保宁寺已安排妥当?” “公子放心,惠德方丈已将那小沙弥送走了,若再有人返回,也绝查不出所以。” 颜玉央听罢微微颔首。 杜衡乃是颜玉央不二心腹,自然知晓他这几日心情大好,然而他们此番南下另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临安,故而半是试探半是提醒道: “公子,不知我们何时动身去华亭?” 第79章 第二十六章 烟云细雨,山色空濛。 一辆马车在太湖东山林间路上缓缓而行,车厢外车夫蓑衣斗笠,不紧不慢挥着马鞭,车厢内二人相对而坐,一青衣剑客,一蓝衣公子,正是裴昀与谢岑。 二人此番奉御旨前往松江华亭探查天书一事,不便暴露身份,故而轻装简行,身边连一个随从都没带。可欲往云中宴,必持云中帖,如今云中帖在江湖上千金难求,有价无市,二人不得不寄希望于谢岑本家。以姑苏谢家江湖地位,必有门路。 此行二人便是在前往太湖畔东山谢府的路上。 途中,裴昀向谢岑提及她自千机叟口中所得知极乐天一事。 “极乐天与谢家仇怨纠葛颇深,”谢岑沉吟道,“若我不曾记错,当年围剿极乐天的名门正派,正是以谢家为首。” 裴昀急忙问道:“谢家与极乐天有何纠葛?当初极乐天覆灭之时,不知可有漏网之鱼?” “听闻极乐天总教藏匿于水道繁复交错的太湖之中,那一战极为惨烈,正派弟子伤亡惨重,极乐天教众全军覆没,笑面生亦重伤陨命,之后江湖上再无极乐天的踪迹,想必是不曾有漏网之鱼。而至于极乐天与谢家有何仇怨纠葛,我便不甚清楚了,因极乐天之名,在谢家委实是不可言说的禁忌。” 谢岑慢条斯理道,“谢氏宗谱素来记载极为详尽,每一代都会专门挑选正直严谨谢家子弟编纂,每个谢家子弟过身后,记载其生前事迹的宗谱便会归于宝书楼来燕堂,只有谢家嫡系子孙才有资格入内。我幼时没少在来燕堂翻阅宗谱,曾在曾祖父八雅公子的册子上看见过极乐天之名。” “姑苏谢家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太湖一系的江湖世家皆以谢家马首是瞻。约莫是三十七年前,小灵山周家结下江湖仇怨,对方出重金雇极乐天杀手买下周家老小性命,周家求助谢家,我曾祖父便遣我祖母率人前往解周家困境。而今周家已不复存在,此事在宗谱上却是再无下文,难道当年一役祖母竟是失手了?须知祖母少年之时便名扬江湖,‘秋水寒若雪,满袖梨花白’,自出道起鲜有败绩。我一时好奇,便去向祖母询问极乐天之事。”“然后呢?” “然后?”谢岑嗤笑了一声,“当然是被祖母骂个狗血淋头,并勒令全府上下谁也不可再提及极乐天之事了。” 裴昀不禁失笑,这位谢老前辈这般倔强孤傲,倒是有几分肖似师公秦碧箫。 “祖母虽为人专横霸道,却也并非不讲理,若是寻常输赢,她不会这样大动肝火,此中应是另有隐情。”谢岑悠悠道,“待我此番回去,再向一些人旁敲侧击一番,看能不能寻到......” 话没说完,身下马车骤然一震一停,二人猝不及防之下,险些被甩出车厢去。 待稳住身子,谢岑掀起车帘问道: “出了何事?” 车夫下车查看过后,苦着脸道:“车轮陷进泥坑里,撞在了石头上,辐辏断了两根,这荒山野岭又下着大雨,一时半刻修不好。两位相公,你们看如何是好?” 第160章 裴昀问谢岑:“离谢府还有多远?” “十里左右。” “不如我们步行而往?” “也好。” 车里备了伞,于是二人各擎纸伞,弃车而行。 山野青翠,雨雾朦胧,漫步期间,倒也雅致闲适。闲来无事,谢岑提议道:“有没有兴趣和我比一下脚力?” 裴昀意动:“我正好也想讨教一番谢家绝技‘青云梯’!” 谢岑一笑:“那便要看看你有没有本事跟上来了——” 话没说完,身形已飘然丈外。 裴昀一惊,随即运起内力飞身而追。 过去谢岑从不提自己姑苏谢家出身,故而裴昀虽知谢岑会武,却从未见过他露真功夫,直至悯忠寺破阵一战,秋水软剑惊鸿一瞥,却也足够震慑。能与太华派、大光明寺齐名的姑苏谢家,又岂是浪得虚名?裴昀早有意讨教,奈何俗务缠身,一直没有机会,今日终于能一偿所愿。 二人一个身负“寒潭印月”精妙轻功,一个运起“青云梯”谢家绝技,刹那间便跃出数十丈,转眼消失在了山路上。 若论内力,裴昀玄英功更胜一筹,脚下劲力更长,且寒潭印月身法更加迅捷,适合平地奔袭,初时裴昀将谢岑远远甩在身后。然青云梯更适宜攀山越岭,随着山势陡峭,长阶连绵,谢岑后发制人,竟是渐渐追了上来。 骤雨将歇,乌云弥散,二人你追我赶,谁也不肯认输,眼见连绵青瓦白墙,飞檐宅门就在不远的前方,裴昀足下加力,一个纵身飞跃,堪堪比谢岑快了半步,落在了谢府门前的汉白玉石阶上,终是赢了。 广亮大门,牌匾高悬,上书三个大字“乌衣庄”。 裴昀笑着回过头来,看向身后之人,雀跃又得意道: “谢兄,承让承让。” 谢岑似笑非笑道:“能得你唤这一声‘谢兄’,我倒也是不亏。” 裴昀啧了一声:“你本就长我年岁,若真能老成持重,这声谢兄我早就唤了。” 言下之意,你还是多自我检讨罢。 谢岑此番回来并未提前招呼,门房小厮为二人开门之时,颇为诧异: “大、大公子,您回来了!” 他将二人请进之后,急忙前去通传。 裴昀随谢岑进了门内,一路穿厅过榭,只觉这谢宅大得无边,回廊曲折,庭院深深,花草繁茂,布局精巧,富丽不失雅致,就是比起临安大内也毫不逊色。至西苑花厅,一身着雪青色衣裙的美貌妇人迎了上来,她眉目勃勃英气,笑容大方爽朗, “前日里太君还念叨着你,今日你便回了家,大郎这是成了太君肚子里的蛔虫了不成?” “应姨娘。” 谢岑表情不甚热络。 “呦,这位是——” 应丽华将目光放在了裴昀身上,似是极感兴趣的模样。 “一个朋友。”不等裴昀开口,谢岑便不咸不淡道:“祖母呢?” “老太君在始宁水榭,你且换过衣衫再去罢,我这就吩咐下人备热水。”应丽华好笑得看着两人,“怎地都淋得这般狼狈,你们手里这伞难不成是摆设?” 裴昀干笑了一下,适才他们比拚轻功脚力,迎风冒雨,衣发尽湿,伞还真就成了摆设。 如此见人,着实不妥,故而二人便随婢女前去沐浴更衣。 裴昀被安排在了谢岑所居柳绿园隔壁的桃红居,一个唤作巧扇的婢女,带着四个小丫鬟前来服侍。 巧扇脸儿圆圆,眉儿弯弯,生得讨喜,待人接物亦十分机灵。裴昀不喜旁人近身伺候,独自沐浴,她便顺从的带人退了下去,只在屏风外问道: “您身上和包袱里的衣衫都湿了,巧扇替您另寻一身干爽的衣衫可好?” 裴昀没多想,便应了下来,谁料沐身过后,拿起架子上所搭的衣衫一瞧,竟是一身女子衣裙。 裴昀沉默了片刻,扬声问道: “可有男子衣物?” 巧扇的声音略有为难:“那便只有大公子的衣衫了。” 穿谢岑的衣服......裴昀皱了皱眉,妥协道:“算了吧。” 待她更衣后,从屏风里侧绕了出来,巧扇惊喜的望向她,“姑娘当真生得花容月貌,纵使不施粉黛,仍是貌若天仙。” 裴昀不以为意,她对容貌从来不甚在意,况且她师公秦碧箫才真正的貌若天仙,她尚不及其一成风华。 “这衣裙是大小姐未出阁前的衣衫,姑娘穿着正合身,巧扇没有看错。”巧扇抿嘴一笑,将裴昀拉到了梳妆镜前,“巧扇为姑娘梳发。” 好罢,既着女装,自然需梳发。 “巧扇为姑娘上妆。” 好罢,发都梳了,总不好素面朝天出门。 “巧扇为姑娘戴上璎珞。” “......这就不用了吧?” 裴昀狐疑的看向她手中拿的那只璎珞颈圈,其中坠着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剔透红玉,看起来名贵非常。 “姑娘有所不知,”巧扇语重心长道,“太君最厌恶的便是邋遢惫懒,衣冠不整之人,曾有江湖豪杰前来拜访,只因左右脚靴子穿错了一双,便被拒之门外。姑娘这身衣衫云锦所裁,金丝暗绣,若无宝石相压,极不妥帖,而这红玉璎珞看似华贵,做工却精致素雅,与这身衣裙是极为相配的。” 裴昀素来对衣饰毫无研究,听得云里雾里,只好点头应允。毕竟有求于人,不可失礼人前。 第161章 待终于穿戴妥当,出了门去,门外谢岑早已等候多时了。 谢岑见眼前这成日里朴素青衣之人,终是换了一身柔美衣裙,青丝松挽,白玉做簪,颈间一枚嫣红画龙点睛,仿佛青莲出淤泥,顽石现美玉,不禁折扇一展,半是打趣半是赞叹道: “卿本佳人,奈何为臣。” 裴昀冷笑:“姓谢的,你故意整我。” 她不信巧扇所为没人在背后指使,她身量颇高,这随便寻来的衣衫怎可能如此合身? 谢岑又是一叹,顾自转身而去,幽幽道:“若能不开口,便是更好了。” 裴昀下意识去拔背后斩鲲,却摸了个空,忿忿放下手,提步追了上去,怒道: “你究竟想怎样?” 谢岑不紧不慢道:“我可有说过,祖母并不喜我在朝中为官?” 裴昀一愣:“为何?” “谢家家规,凡嫡系子孙不可经商,不可出仕。我已因一意孤行惹祖母不喜,如今还堂而皇之将临安小裴侯爷领回家中,你觉得我还能求到云中帖吗?” “强词夺理!”裴昀白了他一眼,“你一早言说,我自可隐名换姓,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瞧你就是居心不良!” “哈哈哈——”谢岑朗声一笑,“知我者,裴昀也!” “待此间事了,你看我怎么和你算账!” 谢岑完全没将她的威胁放在心上,难得见她吃瘪一回,尚在不怕死的打趣道: “既要隐名换姓,那该如何称呼?不如便叫之前你在燕京那浑名,叫什么阿英来着?......啊,咳咳——” 谢岑一句话没说完,后背结结实实捱了一掌。 此乃岁寒三掌之势如破竹,裴昀委实没留情收力,谢岑忍着痛意咽下了满口腥甜,低声骂道: “你这厮半点玩笑也开不得!” “知道就好,有些玩笑开不得。”裴昀面无表情道,“快走!” 身后跟随的婢女小厮个个俱低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 谢岑心知自己理亏,不好发作,他扶着假山石暗自调息了片刻,勉强压下了内伤,冷冷瞪了裴昀一眼,一马当先迈步向前走去。 第80章 第二十七章 及至临湖始宁水榭,远远就听见其中银铃般笑声不断,入得其中,便见水榭内有十几个女子或坐或立,正在谈天说笑,有梳髻妇人,也有年轻姑娘。 而当裴昀和谢岑走进来之时,说笑声渐渐停息,所有视线都若有若无的落在二人,不,应当说是落在裴昀一人身上。无数道视线,好奇的,轻蔑的,羡慕的,怜惜的,而其中最犀利一道,正是来自被众女所簇拥着,那坐在孔雀藤椅上的老妇人。 她虽一身藕色素雅衣裙,却通身都是雍容气派,应是年过花甲,但因内力深厚,并不见太多老态,发髻高梳,间有银发,面容秀美,仍可见风华余韵。且那一双上挑的凤眼,犹为犀利霸道,与寻常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主母大为不同。 谢岑上前见礼:“祖母。” 果不其然,她便是谢家家主谢若絮。 谢若絮闻言不语,只一错不错望向裴昀。 裴昀虽心中莫名,却还是坦然穿过这一众心思各异的女人与目光,迳自走到了谢若絮面前,抱拳道: “晚辈云裴,见过谢前辈。” 一时间,水榭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在这诡异而寂静的氛围中,谢若絮率先开口,笑着道: “好好,云姑娘果然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她瞥向谢岑,似笑非笑道:“你久不回家,一回来便带回了这么俊俏一位朋友,祖母真是好生欣慰。你且先送云姑娘回房,然后再来陪你祖母我好好说说话。” .裴昀简直是一头雾水的被婢女带回了桃红居,是她失了礼数?还是这身什么锦配什么玉不妥帖了?或者是她的身份为谢若絮识破,引其不快? 谢岑只道,此事与她无关。 裴昀左右是搞不懂这对祖孙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了,她也无需搞懂,云中帖一事到底还是要谢岑出面,她不过是一过路外人,忍过今日,谢家之事与她何干。 谁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谢岑都没有回来。 眼看暮色降临,巧扇适时为裴昀张罗晚膳,谢宅厨子手艺委实不错,十分合裴昀的口味。 她幼时在春秋谷,照顾她的婢女珍娘厨艺了得,且对她的喜好千依百顺,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刁钻的胃口。平时行走江湖风餐露宿并不讲究,但真计较起来,便连临安城中许多名楼酒家,她都瞧不上眼。 她不喜食材过度调味烹饪,独爱清本原味,今晚桌上的杏子粥与清蒸鲈鱼,都很合她的口味。 晚膳过后,谢岑终于出现了。 “如何? “谢家确得云中帖,但祖母却不愿给。” 裴昀皱眉,“为何?” 谢岑摇了摇头,“我少时任性离家,一走多年,唯一回来一遭,还是为父奔丧。此番回家,张口便要东要西,若我是祖母,也不愿意搭理我自己这般不孝子。况且据说她近来越发对我心灰意冷,已着手在族中挑选旁系子侄取代我的位子,有那些人在其中挑拨离间,祖母对我自是越来越疏远。” “那该如何是好?”裴昀开始考虑其他法子,“此时再去重金收买大抵有些难度,或是想法子混进去呢?” 第162章 “不必担心,此事并非毫无转机。”谢岑慢条斯理道,“我答应祖母做一件事,此事若成,她一开心,兴许便松口了。” “何事?我可能帮得上忙?” “此事为谢家家事,你不便插手。我须离开数日,你且留在谢家等候,十日过后,若无结果,我们再另寻办法。” 裴昀思索片刻,只得答应道: “好罢。” 反正距离八月十五还有段时日,能光名正大持云中帖赴宴,总好过偷鸡摸狗打草惊蛇。 . 至此,裴昀不得不在桃红居住下了。 巧扇自幼服侍谢岑,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此番被谢岑遣来服侍裴昀,她及时为裴昀讲解了谢家现状。 这乌衣庄乃是谢氏本家老宅,历来便只有直系嫡出能居住,其他旁系庶出,男子成亲女子出阁后便必须迁出。现今谢家家主谢若絮,终身未嫁,执掌谢家大权,无子无女,故而过继旁系谢文渊至膝下。 谢文渊少时奉母之命,娶了琅玡王家小姐王氏为妻,生有嫡长子谢岑,后来家中纳妾不断,家外艳遇不停,王氏因此气病,缠绵病榻多年,至谢岑十六时郁郁而终。而谢文渊自己也短命,未至五十一命呜呼,江湖人皆道是纵欲太过,床笫间不节制。真假不论,多情相公名头确实名副其实。 谢文渊死后,谢若絮准许其妾室任意去留,不少人留了下来。昨日裴昀和谢岑进门所见到了应姨娘便是其一,谢岑母亲王氏病逝后,谢文渊的内宅一直交由她来打理。 “原来她是昔日‘西岭红梅’应丽华?”裴昀略有惊讶,“西岭派应老掌门之女,怎么会......” 怎么会甘心做人妾室,还为之守寡?虽然她举手投足,仍不失侠女爽利,到底是后宅琐事磋磨,再无少女时“西岭红梅”的傲然风采了。 巧扇听出裴昀的言外之意,不禁抿嘴一笑,“云姑娘这是没见过老爷在世之时,这宅院里的盛况,各院子里姨娘的家世门派摆起来,比大光明寺那佛武会还要热闹。西岭派委实算不得什么大来头,须知江湖上还有更多名门侠女没进谢宅呢!来,姑娘,请抬一下手臂——” 裴昀依言抬高手臂,任巧扇量尺寸为她做新衣。今晨起来她向巧扇讨要她原来的衣衫时,得到的回答是: “云姑娘恕罪,谢家规矩,衣衫脏污,不可上身二遍,您原来的衣衫巧扇已丢弃了,巧扇这就为姑娘量身做新衣。” 如此看来,仅冲着这般财力地位,那些个女子都愿千方百计进谢家之门,倒也不是不可以理解。裴昀便是在燕京,在临安,都没见过规矩这般多,财富这般丰厚,偏还不失风雅底蕴的人家,不愧是姑苏谢氏。 这厢尺寸刚量完,门外却是有客到了。 “大哥太不像话,将客人带回家中,自己却转身没影了,待他回来,云姐姐你可不能轻饶他!” 来人是一男一女,男子弱冠之年,一身宝蓝色长衫,手摇折扇,无论相貌还是气度都与谢岑像了七分。而女子碧玉年华,笑容明媚大方,和应丽华倒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上来便是极为熟络的打趣。 裴昀隐约记得昨日在水榭见过这少女,但与她全然不识,因此只笑了笑,并未接话。 “诶呀,怪我糊涂,云姐姐应当还不知晓我呢,我名唤谢心雪,这是我同胞哥哥谢岚!” 谢岚施礼道:“见过云姑娘。” “阁下便是江湖人称‘一剑千金’的谢二公子?”裴昀还礼道,“久仰大名,改日还望二公子不吝赐教谢家剑法!” 谢岚微微一笑:“姑娘说笑了,我的功夫比起大哥自叹弗如,又怎敢赐教。” “二位前来,不知是为......?” “来看看云姐姐啊!昨日在水榭中那么多人,都没来及跟云姐姐说话!”谢心雪笑眯眯道,“大哥可从未带朋友回过谢家,尤其是这么俊俏的姐姐,连老太君都说云姐姐万里挑一,卓尔不凡,我和二哥哥可要来好好看看!” 裴昀好笑,“现今你看到了,我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谢心雪装模作样围着裴昀看了一圈,摇头道: “不够不够,这样光看着能看出什么来。今日天光甚好,云姐姐不如我们去湖上泛舟赏莲如何?” 谢岚也道:“大哥一走了之,我们这做弟妹的少不得要好好替他尽一番地主之谊,带云姑娘游览一番谢府美景。” “如此便叨扰二位了。” . 乌衣庄盘踞东山,占地甚广,府中引震泽水做湖,盛夏时节,接天莲叶,菡萏无穷。 小舟上备下了沉瓜浮李,精致糕点,又取荷叶做碧筒酒,穿梭于这藕花荷叶间,十足清凉风雅。 谢岚彬彬有礼,儒雅君子,谢心雪活波开朗,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有此二人相陪,泛舟游览确实赏心乐事,只除了谢心雪时不时拉着裴昀问东问西,句句离不开她与谢岑。 “云姐姐是哪里人?和大哥是如何相识的?” 裴昀直言道:“临安人氏,谢岑与家兄相识在先,后来我才和他认识的。” “临安乃是繁华地,我还从不曾去过呢,二哥你去过吗?” 谢岚笑道:“天子脚下自然繁华,我去过两次,可惜无缘看遍西湖十景,仅有幸见识过苏堤春晓与柳浪闻莺。” 第163章 “听闻大哥是在临安做官的,可惜老太君不准提。”谢心雪吐了吐舌头,古灵精怪的眨了眨眼,“云姐姐举手投足这般矜贵,应当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过是江湖草莽,无门无派,哪里有什么矜贵?” 谢心雪一噎,谢岚适时接过话道:“江湖之远自比那庙堂之高清净潇洒,如今谢家不也是闲云野鹤,悠然自得?” “二公子好胸襟。” “不敢不敢。” 谢心雪突然想起了什么:“啊,对了,明日里二姐姐邀众位姐妹去西山梅园游园。这时节西山风景独好,云姐姐可不要错过了。” 裴昀闻言沉吟,正思考着如何婉拒,她来姑苏可不是为了游山玩水的。 谢心雪接着又道:“不仅有本家姐妹,还有一些其他世家好友。对了,王家阮芷表姐和景衡表哥近日里也从金陵来了姑苏,云姐姐可曾听大哥提起过吗?” 方此时,裴昀才隐隐约约察觉到这二人的意图来。 好家伙,这是又把她当做某人的红颜知己了? 谢疏朗啊谢疏朗,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了,一个人究竟是风流成性到了何种地步,才叫任何女子近你身边三步以内,都必会叫人误会! 裴昀心中咒骂不已,面上只淡然道:“我好清净,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 谢家兄妹看出她兴致不高,便也没再强求,恰巧此时小舟行至一片碧叶荷花附近,谢心雪便顺势换了话题,对裴昀道: “云姐姐你看,这株莲花长得像不像菊花?” 这问题听着颇为古怪,但裴昀顺着谢心雪所指望去,这才了然。不远处的这一片莲花墨紫泛红,叶茎与寻常莲花并无区别,独花瓣茂密繁多,重重叠叠,富丽雍容,倒当真与菊花有几分相似。 裴昀一时看得出神,轻声问道:“这花是什么名堂?” 谢岚为她解惑道:“这莲花名为佛座莲,又叫做千瓣莲,因其重叠千层花瓣而得名,据闻本产自西域天竺,乃是荷中珍品。” “云姐姐在旁的地方还瞧不见呢!”谢心雪笑盈盈道,“这几株佛座莲乃是许多年前大光明寺一空大师赠予我曾祖父的,后来大光明寺的莲池被毁,天下间便只有谢家有这独一无二的千瓣佛座莲了!” 少女的语气中不乏炫耀,可裴昀定定望着那株碧荷间亭亭而立的紫红莲花,满脑袋都只有一个念头—— 这千瓣莲的形态,与那极乐天暗器“佛甘霖”的铁莲花何其相似! 第81章 第二十八章 不出裴昀所料,接下来的数日里,谢家诸人的邀约拜访络绎不绝,连应丽华都有事无事来找她聊天说话,一家人俨然误会了她与谢岑的关系。 但偏偏明面上无人点破,此时若费力解释,凭白越描越黑。这些人便如谢岚兄妹,不见得多少恶意,只不过将她当做稀罕物一般好奇参观。裴昀索性回绝了一切会面,闭门谢客。 巧扇担忧道:“姑娘足不出户,在房里会不会憋得发闷?可要巧扇为姑娘寻些新鲜玩意儿取乐?” “这倒不必了,但我素来爱读书,听谢岑说过,谢家宝书楼包罗万象,古籍孤本应有尽有,不知我可否前往一观呢?” “这有何不可?”巧扇笑道,“我这就带姑娘前往!” 宝书楼位于谢宅东北角的月池假山畔,青瓦飞檐,明二暗三,一层六间隔间,前后有长廊贯通,二层一片宽阔,取自“天一地六”之意,内里层层木架,书卷高叠,比起大内崇文院也毫不逊色。 “一楼是寻常经史子集,还有些坊间流传的话本传奇,二楼多是古籍字画,碑帖拓本,姑娘若感兴趣,都可随意翻看,只是不能带出书楼。” “三楼是什么?”裴昀望向眼前蜿蜒向上的楼梯。 “三楼是来燕堂,里面存放的是谢氏武功秘籍和家史族谱,府中规矩,非嫡系子孙不可入内。”巧扇歉意一笑。 “无妨,那我便在一二楼看看就好。” 裴昀在一楼寻了一本《酉阳杂俎》,又在二楼找了一册《金石录》,坐在二楼南面悬窗旁的折背椅上认真翻看。 过了片刻,她开口对伺候在旁的巧扇道: “不知可否劳烦为我倒些茶水来,看书久了有些口渴。” 巧扇轻呼一声:“啊,是我疏忽了,巧扇这就去为姑娘取茶饮润喉,姑娘稍后!” 裴昀从二楼窗外,眼见巧扇的身影消失在了月门处,她迅速放下手中书卷,悄无声息走上了通向楼上的楼梯。 她决定亲自一探来燕堂。 二楼三楼之间有一扇铁门相隔,门上落了一把机关四开锁。 裴昀好说也随三师伯曲墨学过机关术,虽然打不开那紫金锁,解这四开锁还是轻而易举。她转动锁面上的镝子,移动锁梁,打开锁身右端暗门,露出了锁孔,抽出发上的一根细簪,插进锁孔中,一转一别,卡哒一声轻响,锁子应声而开。 三楼构造与二楼相仿,都是一片通间,只不过房梁略微低矮,光线也稍稍黯淡。一排排摆满书册的木架井然有序,一尘不染,应是隔三差五便会有人上来打扫。 裴昀寻到家史祖谱的那一片,只见每本书册封面皆写着谢家子弟姓名,以汉末名臣谢缵为起始,按从古至今的顺序摆放了十数排架子。裴昀在最后一排只放了一半书册的架子上,找到了谢岑曾祖父八雅公子谢清逸的生平。 第164章 一共三册,按年份记录详实,事无钜细。她直接翻到三十七年前那一页,果不其然如谢岑所言,上面只记载道: “......着其女若絮,前往小灵山周家庄援手,翌日出发” 而后便没有下文了。 这一页是第三册最后一页,而此时距谢清逸过世还有数年,之后应当还有第四册才对,是丢失了?还是被人偷走了? 谁能进得戒备森严的谢府?或者不是外贼是内贼?谁有资格进宝书楼?谢岑,谢文渊,还是老太君谢若絮自己?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谢岑说谢氏子弟过身后,其宗谱才会存放进宝书楼,如今谢若絮健在,她的平生事迹便无从查起了。且那其中若当真记载了与极乐天的过往,八成也会被她命人掩匿。 裴昀皱眉沉思片刻,忽而灵机一动,继续向后翻找,寻到了谢岑之父谢文渊的册子。 谢若絮虽无兄弟姐妹,却有一过继之子,从亲近之人的身上多多少少总能查到蛛丝马迹。 “谢文渊,字眠卿,生于泰兴二年,谢家第三十代家主谢晋五世孙。泰兴十九年,时任第三十四代家主谢若絮,未有后,遂过继膝下。” 但书册接下来所讲无非是谢文渊少时一些琐事,并没有极乐天或谢若絮的秘密。正当裴昀欲合上书册之时,突见到这一页末尾有一行小字,龙飞凤舞的行书,与正文端庄工整的楷字格格不入: “父命可抗,母命难违,娶妻当贤,谁知贤妻可愿?” 一旁正是写到谢文渊十七岁这年娶琅玡王家小姐王素月为妻,这...莫非是谢文渊本人字迹? 这人倒是有趣,不仅阅看自己的生平事迹,还要从旁批注。 裴昀一时兴起,便接着翻了下去,之后便是这多情相公浩浩荡荡的风流情史了,今日有哪个姨娘进了谢府,明日在外邂逅了哪家小姐,后日又夜宿了哪家青楼。而这执笔之人似乎与谢文渊极不对付,用词犀利,毫不留情,什么“珠胎暗结”,什么“无媒苟合”,怎么难听怎么写。 谢文渊的批注便如同他本人在后面胡搅蛮缠的追着执笔人解释一般,一会儿“情之所至,兴之所起”,一会儿“一见钟情,生死相许”,一会儿“皇天为证,后土为鉴”。裴昀看着看着,突然觉得谢文渊此人风流却不下流,在他眼中对每个遇见的女子都是真心所爱,觉得这个温柔可人,那个英姿飒爽,而他亦会为其倾尽所有,肝脑涂地,说是负心薄幸却又不尽然。无怪乎他当年出殡之时,十里长街,三千红粉送别,这岂是寻常花心之徒可得? 而这一年,谢文渊又将一位名唤柳眉的风尘女子接进了府中,谢若絮忍无可忍,当众训斥,甚至亲自动手惩治了他,应当是将他打伤得不轻,文中言及他休养了两个月才康复。 谢文渊在这一段后面批注道: “吾与眉儿真心真爱,你情我愿,何曾伤天害理?母亲身为家主,天长日久,从洒脱侠女变为古板厉妇,汝可记得昔日与那邪魔歪道刻骨铭心爱恨纠葛?” 裴昀看到此心中一跳,邪魔歪道?谢若絮年少之时曾与哪个邪魔外道有过纠葛?难道正是极乐天的笑面生?所以才会有后来两家多年恩怨?所以何必光才会按照笑面生要求,铸造出只有谢府后湖才有的佛座千瓣莲?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她猝然听见了老旧的木楼梯发出了吱呦吱呦的声响,有人上楼了。 她迅速将宗谱放回原位,来到南墙,掀开窗格,翻身跃了出去,使了一个倒挂金钩,从三楼窗外荡进了二楼窗内,灵巧落地。她重新坐回到窗边的折背椅上,不紧不慢拿起书册。 下一瞬巧扇端着漆木食盘走了上来, “云姑娘久等了。” 裴昀混若无事般抬起头,微微一笑: “我正专心阅书,全然没察觉时辰。” 巧扇笑着将食盘在小几上放了下来,“巧扇为姑娘沏了一壶龙井茶,恐怕姑娘腹中空空,还为姑娘去小厨房挑拣了些茶点,姑娘且尝尝。” 裴昀确实有些饿了,喝过茶后,便顺势夹起了一块点心。这点心小巧精致,酥皮千层,螺纺卷曲,形似龙眼,入口酥脆,馅料甜淡适中,油而不腻。 “贵府厨子当真好手艺,连蜀中龙眼酥都做得这般拿手。”裴昀赞叹道。 “谢家厨子天南地北的菜系都是拿手,姑娘若想吃什么,吩咐下去,定能为姑娘做出满意的。” 裴昀面上笑着应下,心中波澜起伏。 就算那厨子手艺如何了得,做蜀菜如何地道,他也不会知晓裴昀的忌口。龙眼酥的内陷,本该是由桃仁芝麻豆沙制成,可裴昀幼时吃桃仁,身上便会起疹子,长大后不知如何却是不会了。 而今这盘龙眼酥的内陷所用便并非桃仁,而是花生。 ...... 寅时三刻,天未亮时,谢宅大大小小的膳房便开始忙乎上了,劈柴生火,切洗备料,伙夫仆妇们手脚麻利,井然有序。 而桃红居的小厨房此时却略有不同,只见房中七八个厨娘与仆妇袖手候在一旁,灶台前却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瘦小妇人在熟练的忙来忙去。 大丫鬟兰香见她取玉榴、雪梨、鲜橙,切块雕花,置于玉盏中,混合糖霜、梅卤水拌匀,再将一把紫苏籽点缀其中,玉盏剔透,果肉素雅,瞧起来实在好看。兰香忍不住问道: 第165章 “夫人,这道冷盘有何讲究?” 那妇人柔柔一笑,细声细气道:“玉榴雪梨素白,鲜橙嫩黄,二者相融,如春秋相映,故名‘春兰秋菊’,取自——” “取自屈子《九歌》‘春兰兮秋菊,长无绝兮终古’对不对?” 她话没说完,却是有人将她的话接了过去,妇人愕然回头,又惊又喜: “昀儿,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昀看见面前多年不见之人,内心百感交集: “这话该是我来问你,珍娘,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妇人正是在春秋谷曾照顾裴昀的婢女,珍娘。 自她离谷,二人已有十四年未曾见面了,十四年间,裴昀已从总角小儿长至桃李年华,珍娘也从曾经青涩少女嫁作人妇。二人虽名为主仆,实则却似母女又似姐妹,隔世经年,骤然重逢,皆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彼此。 “我是第一眼认出了珍娘,珍娘却是早就认出我了吧。” 二人来到房中,遣退婢女仆从,亲热的说话。 “从我第一天来谢府时,饭食吃起来便觉得说不出的舒心合口,原来背后都是珍娘你在打点。珍娘你为何不同我相认?这些年你去了哪里?如今为何出现在谢家?”裴昀满腔疑惑,忍不住接连问道。 珍娘性子温婉,耐心一个又一个的回答:“我离开春秋谷时,你才七岁,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你早便忘记珍娘了呢。贸然相认,徒增尴尬。我默默为你打点饮食,见你舒心,我便也安心了。这些年的故事,说来话长。” “我听婢女唤你夫人,莫非......”裴昀不可思议道,“莫非你也嫁给了谢文渊?!”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我怎会嫁给谢文渊?”珍娘失笑,脸色微红,“我是嫁给了、嫁给了你六师叔啊......” 是了,当初珍娘是同六师叔一同离开的,裴昀险些忘了。怪只怪这对父子品行如此,真是但凡女子近身,都会被误会。 “其实你六师叔原本便是谢家子弟,近来认祖归宗,又被老太君赏识,才能住进乌衣庄的。” 裴昀恍然大悟,谢文渊,谢文翰,原是同辈中人,六师叔竟然出自姑苏谢家。 据她所知,不同于其他师伯因是孤儿,自幼被秦碧箫捡回谷中养大,六师叔是十七岁才来到春秋谷的,故而其他人是师伯,独他一人排在秦南瑶之后,是师叔。且他并非拜在秦碧箫门下,却是宋御笙的徒弟。谢文翰虽武功平平,却是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潇洒风雅至极,如今看来,那通身气度确实与谢家子弟如出一辙。 “夫君对我说过,他少时不受谢家器重,十七岁时离家远行,闯荡江湖,吃了许多苦楚。被仇家追杀,逃至蜀中,奄奄一息之际,被你小师叔公宋先生所救,这才来到了春秋谷拜师门下。” “后来,夫君与我...暗生情愫,唯恐秦谷主不准,我二人便私自离开了。这些年我同夫君在江湖四处闯荡,他为生计奔波,好生辛苦。幸而阴差阳错,他能重回谢家,认祖归宗,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第82章 第二十九章 珍娘虽知无不言,然她自己似乎也一知半解。 裴昀没再追问,因她信任珍娘,珍娘从来不会说谎话。珍娘不懂武功,也不懂那么许多大道理,她性子单纯,对一个人好,便会全心全意,旁的什么也不顾。 “六师叔现下人在何处?” “我也不知。”珍娘摇了摇头,“老太君对他十分器重,谢家家大业大,夫君每天事务繁忙,我也有许久没见到他了。他三日前来信道,现今一切安好,应是还有一个月左右才能回家,届时会带我出门游玩,叫我不要记挂。” 裴昀虽有疑虑,然而重逢故人总是欣喜,不由打趣道:“现今我不该唤你珍娘,该唤你六婶了,难得你们还这样恩爱,师叔为你的菜取得名字,你都还记得。当年也怪我太小,都没看出你们之间的感情,其他师伯想必是都一清二楚。” 十七岁的裴昀心中尚且毫无儿女私情,更遑论七岁的裴昀了。可现在回想起来,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一切似乎都有迹可循。 当年裴昀初入春秋谷,没断奶的娃娃难坏了一屋子老少爷们,小师弟文翰怀揣着十两银子被众师兄踢出了山谷,奉命去镇里请个奶娘。谁料日暮归来时,他没带回奶娘,却是领回了一头母羊,和一个市集上被继母卖身葬父的大姑娘。 或许从那一天起,二人的故事便开始了。 珍娘闻言又红了脸,羞怯道:“这我如何知晓,莫再说我了,快说说你,一转眼昀儿都长成这么大的姑娘了!这些年你过得还好吗?” 裴昀顿了顿,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说起,最终只化作淡淡一笑: “我很好,珍娘不必担心。” 珍娘伸手摸了摸裴昀的脸,笑道:“我猜也是,昀儿这样美,又这样好,谁能不喜爱?如今老天成全,我能亲眼见到昀儿成亲嫁人,珍娘好生高兴。” 裴昀愣怔:“我何时要成亲了?” “你还不知吗?老太君已经定下了日子,便是在八月十五中秋节,人月两圆,喜帖已着人写好,这几日神针崔家嬷嬷正在日夜为你绣制嫁衣......”“和谁成亲?!” “你这孩子!”珍娘嗔怪的瞥了她一眼,“还能有谁?自然是大公子谢岑了。” 第166章 裴昀噌的一声站了起来,将珍娘吓了一跳, “昀儿,你怎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裴昀面色阴沉如黑云压城,强自忍下心中怒火,好声好气对珍娘道: “珍娘你先用膳吧,我有事出去一趟。” 裴昀回房寻到巧扇,问道: “之前我劳烦巧扇唤人裁剪的男装,可做好了?” “回姑娘,还需等些时日,若姑娘想换新衣,这里还有几身绣房刚送来的裙衫,姑娘不如先试试。” “男装一拖再拖,女装却是源源不绝,”裴昀冷笑道,“再等下去,我是不是就该等到嫁衣了?能请动神针崔老前辈亲自出马,我当真荣幸之至!” 巧扇闻言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姑娘恕罪,巧扇不是有意欺瞒。” “说!是谁指使你的?” 巧扇一僵,支支吾吾不肯开口。 “不说我也知道,除了谢岑还有谁?!” “不!不是大公子!”巧扇护主心切,急急道,“虽然,虽然隐瞒于你,是大公子的意思,但成亲一事,乃是老太君的吩咐。大公子也是被逼无奈,还请姑娘万万不可迁怒大公子!” 裴昀怒道:“好个被逼无奈!等你家大公子回来,你记得告诉他,这笔账我记下了,日后我们新仇旧恨一并算!” 说罢裴昀不顾巧扇连声挽留,迳自扬长而去。 她倒不会气得糊涂到以为谢岑真想娶她,成亲一事八成便是他向谢若絮讨要云中帖的条件,可他想做戏,却也要问问她愿不愿意奉陪,被人当傻子一般蒙在鼓里骗了这么多天,真当她裴昀没有脾气吗? 此时此刻,她只想尽快离开,一瞬都不想在这姓谢的地盘多留,然而谢家却偏偏不想放她走。 桃红居外,应丽华出现在了裴昀面前,笑意盈盈道, “云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叨扰多时,云某也该告辞了,这几日多谢贵府盛情款待。”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老太君还想着明日叫云姑娘陪她去普明寺烧香,姑娘若是走了,我如何向老太君交代?”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一条系着红穗的九节鞭如灵蛇般自应丽华袖中钻出,直扑裴昀面门。 裴昀一惊,一招长亭折柳,腰身骤折,随即腾身后翻,避开了这招偷袭。而那九节鞭仍是不依不饶缠了上来,逼得裴昀长剑出鞘,与其战到一处。 不同于软鞭硬鞭,这九节鞭兼具两者之长,软中带硬,轮扫缠绕,挂抛舞花,变化多端,尤克长剑,斩鲲在其面前处处制肘,一时间施展不开。 但见那九节鞭在应丽华手中舞得银光闪闪,红穗上下翻飞,依稀可见当年西岭红梅风采。可惜时过境迁,西岭雪融,红梅凋零,常年养尊处优,在后宅勾心斗角,又怎有闲暇勤练武功? 这九节鞭的要诀便在一个“快”字,可惜应丽华的动作在裴昀眼中实在太慢了。 那一招“凤凰点头”,本是突袭缠脖杀招,应丽华起手之时便已被裴昀看破,侧身轻松避开,应丽华不死心紧接着又是一招“金丝缠臂”扬鞭放长击远,欲取上裴昀手中之剑。 裴昀不慌不忙任其将斩鲲缠住,两相较力,直接一送一还将应丽华拉到近前,左手一招分花拂柳手拂过其右肩穴道,后者只觉整条手臂一麻,九节鞭猝然脱手,就此失了兵器。 “应前辈,承让。” 裴昀长剑一抖,九节鞭如乳燕投林一般又飞回应丽华身上,应丽华急忙抬手抓住鞭把,收回鞭身,捂着右肩,恨恨的瞪着裴昀,脸上一阵白一阵红。 裴昀抱拳一礼,便要就此离开,忽听一声冷哼由远及近,来者不悦道: “折了我谢家颜面,就想这么大摇大摆的离开么?你当我乌衣庄是什么地方?” 满天梨花,如雪若絮,令人迷离,令人窒息。 随着花雨一同袭来的,还有铺天盖地骇人杀气,周遭明明三伏盛夏,却似数九寒冬,叫人如坠冰窖。这一瞬间,裴昀周身汗毛都立了起来,浑身上下都止不住的颤抖,可她仍是咬牙握紧手中斩鲲,拚命的挥舞着。 软剑如丝如线,织就密密麻麻的细网,将她包裹的越来越紧,她挥出的每一剑都似泥牛入海,反击的每一招都是徒劳无功。飞花剑雨,梨雪融融,似一场凄美而残酷的梦。 杀气越来越重,几乎让人喘不过气,裴昀只觉后背渐有冷汗渗透,肺腑中气息越来越淡薄,便在那生死悬命的关键一刻,她求生的意志暴涨,丹田真气被压抑到极致,一声长啸自喉间顷刻间迸发而出: “啊啊啊啊——” 忽而周身压力骤然一撤,她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花落,雪融,网破,梦醒。 裴昀手拄长剑,单膝跪地,大口大口的喘息着,虽已脱险,仍是长长的心悸。 秋水寒若雪,满袖梨花白,昔年纵横江湖的飞鸿仙子,她今日算是领教到了。 谢若絮收回秋水软剑,负手而立,望着眼前之人,隐有赞许之意。 “能从老身手下逃出生天,你在年轻小辈中,也算是数一数二,不愧是名动天下的小裴侯爷。” 果然,谢若絮已经知晓她的身份了,裴昀并不惊讶,她人已在此住了数日,若再不暴露,倒是要让她怀疑姑苏谢家的能耐了。 第167章 周围人早已在谢若絮的吩咐下退了下去,如今庭院寂静,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裴昀缓缓站起身子,斩鲲归鞘,挺直脊背,不卑不亢道: “多谢老太君手下留情。” 谢若絮冷哼了一声: “可惜眼光不济,偏偏瞧上了那不争气的混小子。” 裴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所说是谁,忍了又忍,耐着性子解释道:“老太君想必有所误会,我和谢岑仅是同僚而已。” 谢若絮慢条斯理道:“他迟迟不愿与阮芷成亲,我质问于他,他推脱敷衍,要寻这世上万里挑一卓尔不凡的女子为妻,我只命他若不成亲便不要再回谢家。而今他带你而回,还将他娘亲留下的遗物赠与了你,裴四郎裴侯爷,倒也确是万里挑一,卓尔不凡。” 娘亲遗物?莫非是那红玉璎珞?裴昀心中咒骂了一声,原来那厮早有预谋拉她做挡箭牌。 “若论相貌武功,他确实勉强还能瞧得过去,但若论人品性情,他和他那混账爹爹如出一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谢若絮嗤之以鼻道,“不,他比文渊还要可恨三分,文渊是看似滥情实则多情,他却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他在外间惹下的那些风流烂账,你以为他真爱哪个?他说娶你,也不过为了从我这里骗去旁的东西,将你留在府中,便兀自去不眠楼寻花问柳,委实混账。” 裴昀有气无力道:“那确实是很混账,但这与我实在没有半分干系,我和他,全无半点儿女私情,今生今世都没有可能。” 当然,来生来世也没有。 “当真?” “当真,不对,当真是假!我知道他是为了云中帖才出此下策的,我二人此行正是为此而来。” “你们要云中帖究竟意欲何为?”谢若絮长眉一挑,目光犀利,“既然你与谢岑并无私情,那同行便是为公务了,是朝廷派你们而来?” 事到如今,隐瞒无意,裴昀只得承认道:“不错,我二人奉命前往云中宴查探天书一事,还望老太君能通融则个,若能赐下云中帖,让我二人顺利覆命,晚辈必感激不尽。” “他果然是为功名利禄,这才千方百计,汲汲营营。”谢若絮似笑非笑道,“云中帖我不会给,此事无可回旋,你不必再多言。” 这祖孙二人按理说血缘并不亲近,可这似笑非笑的模样却是如出一辙。裴昀未曾料到谢若絮如此决然,倒真是对谢岑做官极度反感,忍不住道: “好,云中帖一事晚辈不再强求,可有一言晚辈不吐不快。男子汉大丈夫,建功立业,安邦定国,老太君为何坚决反对?” “谢氏门规,子孙不得出仕经商,此乃祖宗家法,不可废弃。” 裴昀不放弃道:“但谢兄为官,并非仅为一己私欲,他想要效仿昔日江左丞相,恢复汉家河山,重振谢氏声望,光耀谢家门楣,此举到底有何不妥?” “稚子无知,空有一腔热血,不撞南墙不回头。”谢若絮不屑道,“好,那今日我便告诉你缘由。” 第83章 第三十章 “昔日魏晋,士族如林,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人道王谢风流满晋书。及至南北朝,群雄割据,朝野混沌,谢氏先辈谢玄晖冤死狱中,谢公义以叛逆罪被处死,无数谢家子弟被牵连进明争暗斗中,谢家日渐衰败。而后五胡乱华,蛮夷当道,礼崩乐坏,当年江左高门有几姓仍存?李唐年间,开科举,分相权,五姓七望犹在,又哪还有当年‘王与马,共天下’之盛况?更不消说李唐覆灭之后,天下大乱,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谢氏存活至今,实属祖宗保佑。” “而今赵家天下又如何?削藩镇,收兵权,官家是天子,臣子是奴仆,纵使权倾朝野,拗相公是何下场?秦太师是何下场?当朝韩相又是何下场?临安焉有繁荣百年高门世家乎?” “世事变迁,今非昔比,远遁朝堂,归隐江湖,才是良策。” 说到底,六朝以后,皇权势大,门阀渐衰,国朝大事越发不是一两个士族门第能左右得了的。谢氏为明哲保身,归隐太湖,宁愿子孙闲云野鹤,也不愿因一人之过,毁掉谢氏百年基业。 直到现今,世间再无乌衣子弟,却有了姑苏儒仙。 因噎废食,裴昀虽不敢苟同,倒也多少理解。 沉默片刻,她缓缓开口问道:“老太君当真要抱残守缺,故步自封,哪怕谢家如今已经捉襟见肘,不复昔日辉煌?” 今日姑苏谢家,已非当年陈郡谢氏,不经商,不出仕,府中却仍处处维持着昔日豪门望族的体面,且还要豢养幕僚门客,太湖一系依附谢家而生的世家门派,纵是祖产丰厚,又能挥霍到几时?裴昀在谢宅住了数日,哪怕不懂掌家理事如她,也隐隐从谢家奢靡的衣食住行中,嗅出了淡淡大厦倾颓的气息。 果然此刻她稍加点明,谢若絮即刻微微色变,冷声道: “谢家内事,不劳外人费心,你既不愿嫁给我孙,便不该多嘴过问。今日老身言尽于此,休得再提,你速速离去罢!” 逐客令既下,裴昀纵有满腔疑惑也无法再多问,谢若絮想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此时她若是再自讨没趣提及那极乐天笑面生云云,恐怕只能横着出这乌衣庄了。 当下她只得抱拳行礼道: “多谢前辈赐教,晚辈告辞。” 第168章 ......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姑苏城富庶繁华,人杰地灵,实乃人间仙境。江南才子佳人尽聚于此,花街柳陌,众多娇艳名姬,楚馆秦楼,无限风流歌妓。俗语有言,“一枝独秀琴孤赏,不眠楼上艳群芳”,说的便是姑苏城里最出名的两家妓馆,城东因琴如霜而扬名天下的独秀楼,与城西“春宵苦短日高起”的不眠楼。 与珍娘作别,离开谢家后,裴昀便直奔城西,据闻谢岑近日里便是留宿此地。 进了不眠楼,裴昀开门见山道:“谢家大公子谢岑可在?” “这不眠楼成日里迎来送往,我又怎知这家公子那家公子的在不在?”鸨母以扇掩面而笑,“不如姑娘亲自去问一问楼里的小娘子们,兴许是她们谁人相好。” “好,那我就一间房一间房亲自问过去,”裴昀笑了笑,“但若惊扰了你不眠楼的客人,在下概不负责。” 说罢裴昀越过鸨母,迳自上了楼梯,纵身一跃来到二层,当真一间房一间房的逐一踹门找了过去。因是光天白日,楼中留宿客人不多,都是娘子闺阁,裴昀每寻过一间,便会惊起声声尖叫,楼中奴仆护院亦尽数出动对裴昀围追堵截。 便在这般鸡飞狗跳,一片混乱之中,裴昀来到后院,进了一处幽静院落,又踹开了一扇房门,终是见到了那要寻之人。 这是一间宽敞明亮的浴房,房中偌大地池,熏得水汽氤氲,谢岑仅着素白寝衣,斜倚在池边矮榻上,半敞的衣襟露出一片赤/裸胸膛,和上面的胭脂靡印,矮榻左右环绕着四个各有风韵的俏丽美人,一片欢声笑语,春色旖旎。 “谢大公子好艳福!” 裴昀冷着脸一步步走近,“将我扔到谢府为你挡刀挡剑,你自己倒是在此左拥右抱,风流快活,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我此行目的?!” 谢岑半掀眼睑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如今离中秋时日尚早,你又何必急于一时。” 一紫衣女子卧于矮榻,头枕在谢岑的腿上,脆声问道:“这人是谁,怎敢来此寻你?好大的胆子!” 谢岑手抚在女子娇媚的脸蛋上,手指在她腮上轻扣,随口道:“便是我那云姓朋友。” “哦——” 女子意味深长的应了一声,扭头将裴昀上下打量一番,戏谑道: “江湖人道谢家大公子好事将近,原来这位便是未来的谢家大少奶,她不在你谢家绣鸳鸯缝嫁衣,怎地来我不眠楼找男人来了?” 谢岑轻笑了一声,戏谑道:“兴许是醋了。” 他身侧正为他捏肩松骨的一红衣女子笑道: “还不是不满容容姐独占她未来夫君,来找你上门说理来了!这女人啊,自己没本事拴住男人,还要来为难我们姐妹,真是可悲啊!” “就是啊,有本事冲男人使去呀。” “自然是没本事,才会逼得未来夫君还未成亲,就来不眠楼找乐子了。”四女语气暧昧,意有所指,笑得花枝乱颤。 但听一声脆响,软榻前小几杯盘凭空从中一碎两半,轰然倒地,而地面亦有一道被刀劈斧凿般笔直的浅坑,一路延展到裴昀脚下。 裴昀挽花收剑,剑尖指地,冷声道: “滚远一点,我不想伤及无辜。” 方才那一剑,只要再向前三寸便要劈在了榻上人身上了,几女不禁花容失色,颤抖着起身,悉悉索索退下了。独那紫衣女子苏容容还有恃无恐的卧在谢岑怀中,甚至是面露挑衅的望向裴昀。 谢岑轻讥一笑:“何必这么大火气?莫非你以为我当真要娶你吗?不过是一招缓兵之计罢了。” 裴昀闻言怒火更盛,厉声质问道: “谢疏朗,你荒唐也要有个限度!诓我成亲搪塞你祖母,将我和你家人耍得团团转,你究竟意欲何为?纵你事出有因,情有可原,但你心中可曾对我有过一丝半点的尊重?你我相识多年,即便少不更事时心有龃龉,好歹一直算是志同道合。如今经历这许多生死磨难,并肩而战,我以为我们已是心无芥蒂,坦荡而交,谁料你心底里仍是全然瞧我不起,算我有眼无珠看错人了!” 谢岑神色微滞,正了正身子,语气隐有无奈: “你知我事出有因,又何必不依不饶?你不是说过不在乎嫁人成亲一事吗?恰好我家中相逼得紧,你替我敷衍一时半刻容我脱身,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况且,我何时瞧你不起了?” “你瞧不起女人,你从心眼里轻视女人,厌恶女人!你祖母说的不错,你是看似多情实则无情,连那些个红颜知己,又有几个你待之真心真意?” 从福仪公主,到琴如霜姑娘,还有之前裴昀亲眼见过的许多,哪个不是有用之时,他便柔情蜜语,无用之时,他便弃之如履? 谢岑闻言脸色骤变,眸中阴沉冷凝,死死盯着她。 裴昀毫不在乎,只一字一顿道:“你与承毅兄是君臣知己,与三哥是肝胆相照,与我又是什么?你扪心自问,今日若是三哥与你同行,老太君的条件是招三哥为孙婿,你会不与他商量,便擅自决定蒙骗他成亲?谢疏朗,我不在乎你将不将我当知交兄弟,但你眼中看他们是个人,看我可是?!” “自今日起,你我各自行事,井水不犯河水,瞧瞧最终谁能不辱使命!” . 待裴昀长扬而去,消失在不眠楼后,苏容容轻声一叹,从脸色阴沉的谢岑怀中坐起了身子。“这位姑娘,所言甚是......” 第169章 她幽幽道,“谢郎,你这人,委实是无情之人,温柔时极尽缠绵,离去时毫不留情。我只惶恐,这世间究竟有没有女子能走进你的心,亦或者,你当真有心吗......” 谢岑沉默片刻,开口道:“容容,我——” “不必说。” 苏容容伸手按住他的双唇,顺势又靠在他的怀中,将侧耳贴在他的胸膛,哀声祈求道,“你答应我的事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自然也不会食言,明天,我便将琴姐姐的下落告知你。今夜,再陪我一晚,好不好?” 若是往常,何等甜言蜜语,谢岑必是信口而来,他自幼长在谢宅脂粉堆中,男女情事看遍,最懂女人想听什么,想要什么。纵使不愿承认,但他骨子里流着多情相公的血,风流一道,浑然天成。 可此时,他却莫名再说不出一句自己也不屑相信的假话,心中一叹,伸臂拦住怀中人的纤腰,只道了一个字: “好。” 第84章 第三十一章 裴昀憋着一口恶气,去成衣铺从头到脚买了一身新衣裳,又在玄妙观前松鹤楼点了一大桌上好的酒菜。 碧螺虾仁,响油鳝糊,松鼠鳜鱼,莲房包鱼,红丝馎饦......还有一壶冰镇紫苏饮。 直到清凉酸甜的滋味入喉,她的怒气才勉勉强强消去几成。 没这人从旁累赘更好,她自己去华亭! 因她出手大方,店伴十分慇勤,忙前忙后的伺候着。待酒足饭饱后,她唤过店伴,向他询问苏州城里知名的长生库来。 长生库,即质库、典铺。 店伴闻言一愣,心中有些打鼓,这客官看似衣着光鲜,莫非是打肿脸充胖子,没银两付饭钱?当下斟酌道: “相公若手头紧,城东有家抵当库,是官府的,城西有家宝塔寺,长老放贷也十分公道。” “私营呢?”裴昀问道,“我听闻有家蒙氏长生库,小二哥可知在哪里吗?” “蒙氏......”店伴迟疑了片刻,恍然大悟,“哦,相公你道那家幌子上画了一只大蝴蝶的长生库啊,小的知道了。寻常典铺幌子上都是蝠鼠吊金钱,独他家与众不同,所以小的记得清楚,就在石桥弄那附近。” “多谢小二哥。” 来姑苏之前,裴昀已将逍遥楼之事打探得七七八八了,凡江湖中人想同逍遥楼交易,都要在大街小巷寻一家以蝴蝶纹饰做徽记的蒙氏长生库,对上切口暗号,才能与之搭线。 蒙氏,蝴蝶,庄周也,逍遥也。 逍遥楼不是号称只要有钱,什么生意都能做么,这回她不绕圈子了,开门见山,直捣黄龙。 见店伴杵在她桌前迟迟不走,欲言又止,裴昀了然一笑,拿出银两付过饭钱,又道: “麻烦小二哥再上一壶清茶漱口来。” “好勒,您稍后!” 裴昀将杯中紫苏饮一饮而尽,无意间瞥向窗外,忽见街头有一人牵白马而过,当下心中一震。 白马无奇,可那匹白马偏偏像极了她昔日坐骑追月,追月后身有几道伤疤是当年沙场上留下来的,她不会认错。眼看那一人一马将消失在人海中,裴昀当机立断,自二楼窗边一跃而下,紧追而去。 那人似是身负轻功,行走极快,闹市之中不便追赶,裴昀牢牢坠在那人身后十步远,却偏偏如何也赶不上。一路穿街过巷,又转了个弯之后,一人一马竟是消失个干净。 裴昀心中狐疑,在这一片来回转了好几圈,偶然一抬头,竟发现不远处邸店外挂了一方绘有蝴蝶纹饰的幌子,上写“解”字。 蒙氏长生库 阴差阳错,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裴昀站在原地沉吟片刻,迈步进了典铺。 天下间典铺皆大同小异,柜台高筑,朝奉倨傲,打眼一瞄,心里便把客人分出了三六九等,管你典质何物,先冠之破旧废坏,压下价来,左右都是劳苦穷人,达官显贵断然不能走进这种店面就是了。 柜台后朝奉鼻孔朝天,拉长了调子问道: “相公要出典何物?” “家徒四壁,但有明月一轮风二两,流云三抹星四钱,琴音五厘香六缕,诗书千百卷,鲲鹏万里游。” 朝奉听罢登时换了脸色,满脸堆笑道:“如此自是无价之宝,相公请进内详谈。” 典铺店面后另有一片院落,裴昀随着朝奉指引进了其中一间房间,不一会便另换了个笑容和气的中年男子前来招待她。 “不才陈未,乃是敝店掌柜,这位相公瞧着面生,可是头次来的新客?不知公子贵姓?” “正是,免贵姓云。” 陈掌柜笑眯眯道,“本店售卖之物共分九品,价钱高低贵贱各不相同,不知云公子想向逍遥楼买何物?” “我想知道天书的消息。” 近来不知有多少江湖人士问出这句话,陈掌柜毫不意外,只波澜不惊回道:“有关天书一事,八月十五海上云中宴,楼主自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云公子届时自可前往赴宴。” “这么说到时候楼主会亲自出面?” 逍遥楼楼主中书君极度神秘,江湖上连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如今此人竟是终于要露面了吗? “许是会,也许是不会,总之宴上一切安排都是楼主的意思。” “那我要云中帖,你开价吧。” 第170章 陈掌柜闻言更是见怪不怪,慢条斯理道:“云中帖已于三个月前在江湖上发派完毕,云公子若想得,便需自凭本事,小人亦无可奈何。” “据闻云中帖共有九九八十一张,不知逍遥楼都将其发给了何人?” “此事恕小人无可奉告。” 裴昀嗤笑:“人人皆道逍遥楼尽知天下事,可我自进门起连问数个问题,你都一无所知,如此岂不是自砸招牌?” 陈掌柜不卑不亢道:“公子若问及天书、云中宴,亦或是逍遥楼相干之事,小人确实无能为力,但若云公子有其他问题,小人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此人行事滴水不漏,看来她是套不出什么消息了,此事裴昀也是早有所料,沉吟片刻,她道:“好,那我想知道二十年前魔教极乐天之事。” “具体何事?” “其一,教主笑面生与飞鸿仙子谢若絮往事,其二,当初联手灭门极乐天的门派世家有哪些,其三,如今笑面生可还有传人尚在?” 而至于韩斋溪与黑衣死士之事,干系重大,裴昀不愿将之透露给这买卖消息的贩子,今日她从此地买了消息,明日保不齐也会被当作消息被卖掉。 陈掌柜听罢便请裴昀在此稍候片刻,他去去就回。 裴昀独身坐在房中,心中权衡,今晚是否要冒险前来一探。这间典铺看似寻常,实则掌柜伙计皆有武艺在身,她虽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只怕现下得罪了逍遥楼,日后云中宴上不方便行事了。 一个时辰后,陈掌柜归来。 “云公子的问题,小人已有答案,还请云公子先付酬金,小人才能回答。” “多少钱?” “逍遥楼规矩,一问千金,云公子问了三个问题,便是三千两。”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这么贵?” 陈掌柜笑眯眯道:“须知货物九品,最贵一品便是消息,每个问题看似寥寥几语回答的背后,都有无数人为之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云公子还请自行衡量是否交易。” 裴昀只觉眼前之人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写满了“无奸不商”,可又无计可施,只能忍痛支付了酬金,她又认真考虑直接半夜来打劫这当铺的计划了。 接过银票,验过真伪之后,陈掌柜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裴昀。 这信来得如此昂贵,裴昀珍而重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将其读完。 有关笑面生与谢若絮往事,信中说得隐晦,与她猜想大差不离,两人相遇于太湖周家庄一战,虽是正邪不两立,却是阴差阳错,暗生情愫,纠缠数载,于谢若絮继任谢家家主后分道扬镳。 而当年围攻极乐天的世家门派,除去姑苏谢家,还有剑阁鹤鸣派,齐云山白岳剑派,洞庭潇湘阁,泰山剑宗,济南公孙家,江陵瞿家,鄱阳湖落星山庄。因那魔教总舵在太湖一带,故而以姑苏谢家为首,八家结成联盟,同进同退。 至于笑面生传人—— “极乐天教主笑面生,姓叶名欢,座下有朝昼夕夜四使,朝使崔旭,擅摘心手,昼使花盛,擅化骨掌,夕使南宫明月,擅色杀媚术,夜使叶问天,擅轻功暗器。其中夜使为叶欢之子,常年着玄衣覆鬼面,无人见其真容。朝使、昼使、夕使于正道门派围剿极乐天之战身死,夜使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裴昀皱眉,“怎会不知所踪?” 陈掌柜微微一笑:“云公子,逍遥楼虽手眼通天,毕竟不是大罗神仙,如此便已经是全部了。” 裴昀拍案而起,拔剑架在了陈掌柜的脖子上, “三千两就买来这几行无用之话,我看你这逍遥楼是彻头彻尾的黑店!” 陈掌柜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被刀剑相逼,早已是波澜不兴,慢条斯理道: “逍遥楼金字招牌,童叟无欺,云公子就算杀了小人,也再多问不出一个字。不过......” 他话锋一转,又道:“如若云公子实在觉得亏了,小人便免费赠公子一个消息如何?” “什么消息?” “方才听闻公子欲往云中宴却无云中帖,恰巧小人认识另一位相公手持云中帖,却不便独自前往,想找可靠之人同行。小人斗胆揣测云公子身手不俗,何不与那位相公做笔买卖,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美哉?” “是你一举两得吧?”裴昀不禁看向门外:“那位相公现下在隔壁?” 刚才他出门前还对云中帖闭口不言,如今便有了新门路,想必是离开这一时三刻另见了什么人。 陈掌柜笑眯眯道:“这小人就不便透露了,云公子若有意,便在日落时分,前往三元坊南禅寺以北的庄园,自可寻到那位相公了。” 裴昀想了想,收剑入鞘,一口答应了下来:“好,这个消息我收了。” . 城南三元坊,南禅寺以北,是为沧浪亭。 此别院本为吴越王所建,庆历年间,由文臣苏舜钦买入,命名“沧浪亭”,后几经易手,又曾做大将韩世忠府宅,改名韩园。韩逝后,此园一度废弃,而今又迎来新主。 裴昀随着仆从的引领,过石桥,入库门,折东而行,穿石洞,上石阶,来到了叠石而成的山岭上,沿着石径,一步步向那石柱飞檐的沧浪古亭走去。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即将沉入大地,天边似亮非亮,夜色将晚未晚,弯月星子,晚霞残阳汇于一幕,漫天赤红橙黄靛青玄墨,说不出的瑰丽旖旎。 第171章 古亭高旷轩敞,地铺软席,一人着墨紫长衫席地而坐,正漫不经心的用细长尖锤有一搭没一搭轻敲着面前冰盆中的碎冰。檐下亮起的风灯映照在他如玉面庞,乌黑眉目,投下一连串冷淡清隽的阴影,似真似幻,恍如隔世。 颜如良玉,冷清寡性,倒也算是人如其名。 此时此刻,裴昀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并非有未卜先知的本事,诸位师叔伯的技艺中她唯一不曾学会的,便是二师伯张月鹿的占卜一道,然而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一切皆是有迹可循。 谁人随北使南下,谁人身熏冷梅香,谁人能得追月马,又有谁人能叫她胸腔里久久沉寂的生死蛊苏醒过来,跳得心悸。 “阁下便是云少侠?” 颜玉央眸色冷凝,嘴角噙着一抹吝啬至极的笑,连一丝温度都未达眼底,微微抬手示意, “敝人姓玉。” 裴昀顺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坦然一笑: “玉公子,久仰大名。” 谁胸有成竹,谁又心照不宣,谁揣着明白装糊涂,谁又心知肚明不拆穿。 此时此刻,他是玉公子,她是云少侠,他是雇主,她是佣客,他们各有所图,一切似曾相识,一切截然不同。 谁先乱阵脚不打自招,谁便输了。 “陈掌柜已将请托与你言明?” 裴昀颔首:“却不知玉公子是有何不便,又需要在下做些什么?” “近来旧病复发,身子不适。”颜玉央淡淡道:“届时云中宴上三教九流,龙蛇混杂,还请云少侠跟随我左右,护我周全。” 灯下光影明灭,裴昀观他面目确实苍白无色,消瘦不少,然他身边高手如云,前赴后继,哪里需要雇佣一个不知底细的外人? 她不禁心中冷笑,口中答道: “好,只是不知公子此行目的为何,在下也好早作准备,从旁援手。” “世人去赴云中宴目的不皆是一般吗?莫非云少侠例外?” “在下自然不能免俗,”裴昀悠悠道,“如此若事到临头,各凭本事,恐怕便不能始终践诺了。” 颜玉央眉目幽深,慢条斯理:“群狼环伺,僧多粥少,你我与其自相残杀,还不如通力合作,待天书到手,再谈归属如何?” 与虎谋皮,互相利用?不过裴昀并不在意,无论是极乐天还是天书,都与眼前此人脱不掉干系,与其大费周章舍近求远,她还不如直接从这罪魁祸首身上查找线索。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这可怨不得她。 当下她应承了此事,二人三击掌盟誓,这桩买卖便算是达成了。 而后颜玉央命人将一枚云中帖呈了上来。 精致短小的象牙薄板,与裴昀曾在戴平手中见过的一致无二,唯一区别便是其上雕刻的小画,不再是昆仑雪山,而是一只通体赤红的灵芝,上书“千年赤灵芝”。 灵芝以紫赤二色最为极品,前者增补内力,后者疗伤解毒,千年赤灵芝更是千金难求。 裴昀伸手欲拿,却是被颜玉央抬臂一拦,他神色冷淡道: “你我安然赴宴之后,此帖自会赠与你。” 他倒是戒备,裴昀不动声色道:“也好。” “我们明日一早出发。” “这样早?” 谢岑有句话没有说错,此时距离八月十五仍有十数天,而华亭位于姑苏以东百余里,也不过是几天的路程,此时赶去,是否为时尚早? “你我既势在必得,便须未雨绸缪,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裴昀略一思索也觉得有理,不如便提前去打探消息,这天书现世一事委实蹊跷,若能查到逍遥楼背后一二分底细也好。 . 待裴昀离开古亭,随仆从前往客房,身影消失在回廊中后,颜玉央再忍耐不住,他微微侧头,以软帕掩口,一连串压抑的咳声重重传了出来。 一个瘦长身影,鬼魅般的凭空出现,悄无声息的落在了颜玉央面前,躬身行礼道: “世子。” 颜玉央放下软帕,微微喘了片刻,哑声问: “杜衡可有回复?” “杜衡已至华亭。” “那位先生如何说?” 鬼菩萨禀报道:“万事俱备,只等世子驾临了。”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垂眸看向面前小几上冰盘旁盛的一碗冰酪,因无人垂青享用,此时碎冰已尽数融化,成了一滩粘腻又混浊的糖水。 夏末秋初,白日里天气仍是闷热得紧,有人为查沧浪亭新主人的身份在外面奔波了一整个午后,却偏偏对近在咫尺的解暑凉品视若无睹。是心存戒备,还是有意疏远? 颜玉央将冰酪端过,一饮而尽,仍存凉意的冰水激得他虚弱的脾肺一阵刺痛,他压下了喉中汹涌而上的咳意,低声开口: “传信告知先生,三日后黄昏之前,我会亲自前往。” “是——” 第85章 第三十二章 翌日一早,颜玉央依言出发。 裴昀本以为以此人素来做派,定是会前呼后拥,一呼百诺,谁料此行却是随从廖廖,除了裴昀之外,就只有几个寻常仆从,不消说雪岭二佛之流,就是曾经寸步不离的杜衡如今都不见人影,裴昀一时有些吃不准颜玉央这回葫芦里又是卖得什么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今晨她在马厩中寻到了她的追月,久别重逢,一人一马好不欣喜亲热。马夫只道,此马乃是玉公子爱驹,若云少侠属意,也可暂借他骑乘,但万万不可割爱。 第172章 裴昀嘴上道谢,心中愤懑,什么借不借的,追月明明是她的坐骑,何时成了那人的爱驹?不过话说回来,多半年不见,追月确实被人养护得极好,毛皮油光,身躯健硕,连那几道陈年旧疤都淡了不少,算是没被亏待。 此时此刻,裴昀身骑白马,看着前方不远处不紧不慢前行的马车,有那么一瞬间生出了打马狂奔,自此跑路的想法来,左右以这些人的能耐,断然追不上她与追月。 正犹豫间,前方马车忽而停了下来,裴昀纵马上前,立在车窗畔问道: “玉公子有何事?”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窗幔,露出一张冷厉俊颜,淡漠道: “大雨将至,不易赶路,日落之前,寻客店住宿。” 裴昀极目远眺,确见天上阴云密布,黑沉沉不见光亮,这场雨下起来应是不小,于是应声吩咐了下去。 赶了数里,终遇小镇人家。镇名千灯,河街相邻,水陆并行,人烟质朴,一行人沿青石板街,过流水小桥,来到镇上唯一一家客店。 客店无名,只打出了一幅“太白遗风”的酒幡,门口拴了一头不知是哪个客人的青驴,檐下还窝着一个蓬头垢面的跛脚乞丐,他见有客来,连忙爬上前讨饭。 店伴及时出来将其呵斥,而后掀起门外竹帘,点头哈腰的将众人迎进了店中。 店内不甚宽敞,却胜在干净素雅,许是因为大雨将至,今日生意不错,大堂六张桌子坐了四张,剩下正中央的两张似是刚刚好留出来的一般。 颜玉央与裴昀对坐一桌,余下仆从车夫坐了一桌,店伴送上净手清水布巾,询问打尖还是住店。 裴昀见颜玉央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好道:“劳烦小二哥拣拿手菜上两桌,再收拾四间客房。” “好勒,小的这就去办。” 等菜之际,裴昀不动声色打量着店内其他客人。 东面桌是一袒胸露乳手摇蒲扇的闲汉,和一须发斑白的瘦小老叟,两人相对而饮,喝到兴起,划起拳来,呼和声不断。 西面桌是一书生打扮的穷酸秀才,只点了一盘青菜豆腐,就着自带的干粮,时不时瞪上划拳那二人一眼,似是对其大呼小叫极为不满。 南面桌一男一女紧挨着坐在一起,男人衣着光鲜,气宇轩昂,女子粉衣青裙,容颜娇俏。男子在桌下偷偷握着女子的手,不断低声说着什么,女子充耳不闻,兀自低头抹泪,显然极为伤心,二人应是一对闹别扭的爱侣。 而最后北面那桌却是坐了一个杏袍道士,身背长剑,三十岁几许,正低头自斟自饮,十有八九是江湖中人。 一二三四五六七,裴昀心中暗自数了一遍,为何少了一个? “赶了一日路,莫非云少侠不饿?若再不动筷,饭菜怕是要凉了。” 裴昀回过神来,只见店伴已将酒菜上齐,而面前的颜玉央施施然执起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酒,瞬间鼻端弥漫着酴醾酒香。 裴昀双眸微眯,意味深长道: “玉公子不是身体不适?饮酒岂非更伤?” 颜玉央手中酒杯压在薄唇上一顿,只淡漠道:“旧伤无医,不如顺其自然。” 裴昀轻笑了一声:“若这般无谓,又何必千辛万苦请托人相护?” “昨日我去长生库本不是为请托,遇见云少侠不过误打误撞。” 裴昀心中半分也不信: “那不知玉公子所为何事?” “寻一人。” “何人?” 颜玉央抬起眼眸,幽深目光定定落在她的脸上,薄唇轻启: “一个,狠心弃我而去之人。” 裴昀闻言眼皮狠狠一跳。 轰隆隆—— 云层深处,雷鸣电闪,一场酝酿了许久的磅礴大雨,终是落了下来。 一小个子花童被大雨逼得躲进了客店,他擦了擦头上身上的雨水,抱着一大蓝水灵灵的花枝,顺势在店里四周兜售了起来。 “这位相公,可要买枝花吗?” 面对那花童脸上谦卑而讨好的笑,裴昀一颗倏忽提起的心,终是又悠然落了下来。 人齐了。 她掏出三文钱付给了花童,从那花篮中拣出了一枝荼蘼,拈在手中,轻轻一笑: “飞花堕酒,当浮一大白。” 说罢将荼蘼插在酒壶上,端起面前酒杯将酒水一饮而尽,而后抬起头,对颜玉央淡然道: “韶华盛极,花事已了,玉公子何必强求?” 颜玉央不为所动,只淡淡道: “世间万事,哪一件不是强求之事?年年岁岁,花谢亦有重开时,今日七月廿九,破日不是自逢了吗?” 裴昀脸色微变,冷哼了一声: “看来下回出远门,我还当真要瞧瞧黄历凶吉不可!”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不犹豫抬手掀了面前桌子,铮然一声长剑出鞘。 与此同时,周遭灯火骤灭,店外大雨倾盆,白昼似夜,昏暗之中厅堂内男女老少八人齐齐出手,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向中央攻来—— 铁拐、蒲扇、酒葫芦、玉箫、铁莲蓬、玉圭、长剑,还有花篮,前赴后继与斩鲲相撞,一时间利器入木之声,刀剑相交之声,杯盘落地之声,暗器嗖嗖发射之声不绝于耳,好一番惊天动地,地覆天翻。 自沸反盈天至鸦雀无声,不过须臾之间,当油灯再被点亮之时,满室寂静,唯有门外窗外风声雨声,辟里啪啦,无端恼人。 第173章 但见厅堂内桌椅板凳,杯盘饭菜碎裂一地,八方角落各自盘踞一人,正是方才店内的六名食客、卖花童,和门口的乞丐,他们手持武器,惊疑不定的盯着大厅正中央满地狼藉间那张唯一完好的木椅。 一面容苍白眉宇俊朗的公子气定神闲而坐,指间拈着一株娇艳荼蘼,眼眸低垂,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春月早过,可他眉梢眼角那丝丝暖意,却有如春风解冻,冰雪消融。 盖因虽群狼环伺,却偏偏有人一席青衣,长剑如虹,立于身前,将来自四面八方所有击杀尽数挡了下来,将他护得密不透风,连一根发丝都不曾被伤到。 裴昀内心将此人咒骂了一万遍,然而临敌当前,不可分心,定了定神,她开口朗声道: “阎罗殿里鬼八仙,果然名不虚传。” 这男女老少八人乃是近年来武林中颇有名气的匪盗,乔装矫饰歪门邪道,各有所长配合默契,每每做局出手谋财害命,都斩草除根,绝不留活口,江湖人称“鬼八仙”。 “阁下又是哪位高人,何不留下万儿来?”那卖花童子“蓝采和”愤愤道:“连我煞费苦心布下的酥筋软骨香都没中招,好生警惕。” 酴醾酒无毒,荼蘼花也无毒,可酒水混合花香,便成了厉害的迷药,不到片刻即可叫人酥筋软骨,内力全失。他凭这独门迷药不知撂倒多少江湖好手,谁想到今日却遇上了扎手的点子。 “无名小辈,贱名不足挂齿。”裴昀轻轻一哂:“哪有夏末时节喝暮春之酒的道理,阁下下毒的功夫恐怕还没练到家。” “你——” “蓝采和”一噎,满面怒容,双眼喷火,却是忌惮裴昀武功,一时不敢上前。 “不知我等有何得罪之处,劳烦八位一同大驾光临?” 跛脚乞丐“铁拐李”阴惨惨道:“交出云中帖,留你二人全尸。” 此乃华亭必经之路,此镇又是方圆数十里唯一人烟,这八人开此黑店,竟是打着这般主意。 裴昀仗剑而立,凛然道:“那便要看诸位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一旁手持长茎铁莲蓬的“何仙姑”美目望向裴昀,笑容娇媚: “好俊俏的身手,好俊俏的相公!喊打喊杀多煞风景,诸位哥哥今日不如卖小妹一个面子,留这位相公一命与我共度良宵如何?” 话未说完却是一声尖叫,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一朵荼蘼花击中,脸颊为娇嫩花瓣剐蹭,竟是留下丝丝血痕。 “八妹!”持剑的“吕洞宾”唤了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韩湘子”冷喝了一声,他受伤最重,捂着犹在淌血的右臂,阴郁道,“鬼八仙做买卖,偏要有那不开眼的撞上来,今个儿谁也别想活着走出这客店!” 一直沉默不语的“曹国舅”只吐出了一个字: “上!” 刹那间八人齐齐出手,再次向裴昀攻来。 这八人武器刁钻,明枪暗箭,远攻近战,配合默契无间,裴昀一时堪堪招架。且对方看准了她护着身后之人,故而声东击西,招招往她背后招呼。 偏偏那颜玉央有恃无恐,任刀来剑往岿然不动,逼得裴昀左支右绌,好不狼狈。 忽而一阵异香漫过鼻端,仿佛春临大地,百花盛开,令人筋骨酸软,心神俱醉。 裴昀暗道不好,是那“蓝采和”又放毒! 当下屏住呼吸,手中斩鲲快了至极,接连三招六出剑法强攻,击碎了“张果老”的酒葫芦,劈裂了“汉钟离”的蒲扇,挡住了“韩湘子”的玉笛,一把抓过颜玉央的手臂,破窗而出,从二楼跃下。 她一边抵挡着同样跳窗追来的“吕洞宾”,一边口中呼啸吹哨。 追月听到主人呼唤,挣脱缰绳飞奔而来,裴昀毫不犹豫与颜玉央一同翻身上马,就此绝尘而去。 第86章 第三十三章 风雨交加,天色晦暗,一匹白马神驹背负二人在旷野中奔驰如电,转眼便将身后追兵甩远了。 就这样不知奔了多久,直至雨渐停,天渐晴,真正的黑夜取代乌云笼罩了大地,身后无论是鬼八仙还是千灯镇都已无影无踪,追月带着主人来到了一汪浩荡苍淼的碧波湖畔,终是缓缓停下了马蹄。 二人翻身下马,裴昀伸手梳了梳追月湿漉漉的马鬃,笑道:“你倒是会找地方,去吧!” 说着轻拍了一下马背,追月前蹄高扬,极为兴奋的叫了一声,撒开蹄子奔入湖中岸边浅水处,顾自刨水玩了起来。 裴昀回过头来,眸中笑意未逝,正撞见了一双意味深长的乌黑眼眸中。 “追月乃是我故人之马,云少侠与之初初相见,倒是甚为投缘。” “既言之‘缘’,自是冥冥之中天定,你我又怎能看穿?” “是吗?”颜玉央不置可否,却没深究。 可裴昀脸色渐渐凝沉了下来,她冷然质问道: “方才玉公子明明未中酥筋软骨香,为何坐以待毙,不出手反抗?” 那杯酴醾酒她是假饮,他却是真喝,起初她以为他着了道,可他此时安然而立,分明是未曾中毒。 颜玉央神色不变,不紧不慢道: “我既已请托云少侠一路相护,又何需亲自出手?” “是不需出手,还是不能出手?” 方才同骑之时,她趁机探过他的脉搏,如今他体内真气大乱,凭空有两股蓬勃之力互攻互斗,纠纠缠缠,处境极为凶险,以至于他此时气虚体弱,元气大伤,一旦妄动内力,非有性命之忧不可。 第174章 怪不得此番见他,他一直面无血色,隐有病容,原来当真旧疾复发。 “是又如何?”颜玉央神色淡漠。 “前路还不知有多少亡命之徒,阴谋诡计,玉公子这般拖着病体东奔西跑,实属胆色过人。” “云少侠既与我前约在先,莫非会见死不救?” “有我在此,自然会护玉公子周全。” 裴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 方才客店鬼八仙动手之时,他岿然不动,坦然受之,她心跳得几乎骤停,那是来自于血脉中生死蛊的警告,逼得她想也未想几乎是本能地救下了他。她定定盯着他的双眸,而他亦淡淡回望她的目光,平静之下,暗流涌动,千种不可言,万种不可说。许多粉饰太平的假面,已是摇摇欲坠。 此时漫天乌云弥散,弯月初升,倒影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二人皆是衣发湿透,狼狈不堪,一阵夜风吹过,打透湿漉衣衫,冰寒刺骨。 颜玉央胸腔颤了又颤,强自将咳意忍了下去,湿漉的碎发紧贴在他额角,一滴雨水从鬓边沿着他惨白的面容蜿蜒而下,他毫无血色的唇边缓缓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接下来一路,便要多多仰仗云少侠了。” 裴昀瞥了一眼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心头怒起,是,现今她非但不能杀他,还要千方百计保护他不可,当真是荒谬至极! 她忿忿瞪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转身便走。 “云少侠去哪里?” “生火!免得身娇体弱的玉公子风寒侵体,在此一命呜呼了!” 夜色静谧,一团热亮的篝火燃烧在湖畔沙地之上,二人砍树枝做架,垂外衫做屏风,一人一端,各自烤火干衣。 裴昀正盘膝闭目运功调息之际,忽听身旁那人骤然开口: “云少侠难道丝毫不好奇,我想寻的人是谁吗?” 裴昀身子一僵,语气平平道:“我对旁人私事,一向漠不关心。” “此人与你有诸多相似之处,也许你与之相识也说不定。” “人有相似,不足为奇。”裴昀慢条斯理道,“玉公子不妨说一说,那人姓甚名谁,相貌几何?” 外衫垂地如帘,火光将彼此身形清晰照影其上,她眼见他伸手探入怀中,似是要取何物,她唇边不禁溢出冷笑,他如今手里还能有什么把柄要挟她?无用的紫金锁钥石?假的断肠丹解药?还是那张可笑的卖身契? 然而下一瞬,只见他拿出了一柄梳子,无需看见实物,裴昀便已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我不知她真名,亦不知她真貌,她没留下只字片语,唯将此物还给了我。” 裴昀心头重重一跳,旧日回忆,纷沓而至,如潮水般将她从头到脚淹没,叫她一时无法呼吸。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静湖水,随风起伏的浩荡芦苇丛。此情此景让人不禁想起昔日关山月下,青海湖边,那绝处逢生的万般欣喜与怦然悸动仿佛还在昨日,可一转眼,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 裴昀哑声开口:“世间诸事,不可强求,她既已走,下次重逢之时,你权当做不曾相识罢。” “起初,我也恨她入骨,以为她是为了旁人狠心弃我而去。可后来才明白,从没有什么旁人,我与她,果真国仇家恨,不共戴天,除去你死我活,再无他选。” “可我说过,我不认你死我活。”颜玉央的声音冷酷至极,“上穷碧落下黄泉,今生今世,她休想逃脱!” ...... 清晨一早,裴昀被鸟鸣之声唤醒,睁开眼时,发现天色濛濛见亮,湖面雾气浓浓,篝火已灭,白马在不远处低头吃草,周遭人影不见,而她身上却不知何时盖了一件外衫。 魏紫烟罗,金丝袍角,淡淡冷梅幽香,将她浑身缠缠绵绵的包裹。 裴昀不自觉伸手抓紧了衣衫,犹豫片刻,最终几不可察的叹了一口气,将这外衫扔在了一旁。 简单梳洗过后,她沿着湖边一路寻去,绕过一片浩浩荡荡的芦苇荡,两个身影映入眼帘。 一人负手而立,簇新锦袍,身姿颀长,乃是颜玉央,而另一瘦长人影躬身在侧,似在禀报要事,却正是那雪岭二佛中的鬼菩萨。那鬼菩萨武功绝伦,裴昀甫一踏近便被发现,他立即噤声,目光森冷的盯向这方。 颜玉央冷淡吩咐:“你去吧。” 鬼菩萨重重瞥了裴昀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而去,身影如鬼魅一般转瞬便消失了。 裴昀双手抱臂,缓缓向颜玉央走了过来,脸色不善道: “玉公子身边高手如云,何必费尽心思雇佣我这个外人一路相随?” 颜玉央曲拳在唇边压抑着咳了几声,轻描淡写道:“他们自有其他任务,时候不早了,我们启程。”裴昀闻言心中警钟大响,她深知此人运筹帷幄翻云覆雨的能力,亦深知那颜泰临狼子野心,这人南下必有所图,今次亲赴云中宴,怕不是仅仅为了一本天书那么简单,她需谨慎提防才是。 而后二人启程,虽偶有宵小之徒如那鬼八仙一般拦路抢劫,欲夺云中帖,皆被裴昀打发,一路无话。 三日后,终至华亭。 既称海上云中宴,那宴席必然摆在海上才对,二人来到海边渡头,果然寻到眉目。 一自称逍遥楼中人的年轻小厮主动上前询问,见二人手持云中帖后,立马恭敬的将其请上了一艘小舟。 第175章 “此番云中宴乃是设在小瀛洲岛上,请二位公子随小人乘舟渡海。” 八月时节,海上却无端起了大雾,四野茫茫,雾气朦胧,一叶舟楫穿云破雾而行,若非这船家乃本地渔民,对海路甚为熟悉,必定是要迷路的。 裴昀坐在船头,警惕的查探四周,忽听身旁人问道: “听闻临安西湖中也有湖心岛名为小瀛洲,不知云少侠可曾去过?” 西湖她自然游过,小瀛洲她却是不曾去过,刚想下意识否认,突然间,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脑海中闪现—— 七夕佳节,夜凉如水,她醉得昏了头,吵着要泛舟湖上,明明不会划船,偏偏抱着船桨要掌舵,小船在湖中心滴溜溜的转着圈,身边的人低声细语,百般相劝都不管用,忍无可忍伸臂将她禁锢在怀中,有带着酒气的亲吻,断断续续落了下来,直到她彻底安静。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星梦压星河。 裴昀猛然抬头,正撞进颜玉央眼底那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之中,她顿时脸如火烧,咬牙道: “不曾去过!” 什么醉可解千愁?待回到春秋谷,她要把大师伯的珍藏酒酿全部砸光! 第87章 第三十四章 因着此行前往小瀛洲,倒真应了那句诗,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只不过此时浮现在海上云雾中的不是山,却是楼。 荒岛之上,凭空架起一片高楼,共有东西南北中五座,彼此以飞桥栏杆相连通,雕梁画栋,巍峨恢宏,气势不凡,当真如世外仙境。 裴昀与颜玉央随小厮引路,进入了西楼之中,只见楼中人声鼎沸,骰子牌九,呼么喝六,竟是如同市井赌坊一般。正在裴昀诧异之时,一恭候多时之人迎了上来,同颜玉央见礼。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布衣儒巾书生打扮的老熟人杜衡。 杜衡将二人领入五楼一间僻静客房,向颜玉央禀报道: “公子,我已全然打探清楚了,此地便是逍遥楼所在。” 原来他先行数日,便是前来暗中摸清这云中宴底细的。 “东南西北四楼,来客可任意入住,但唯独不可踏入中央主楼一步。所有的交易,无论天书还是其他,都将在八月十五晚宴之上进行,届时逍遥楼楼主中书君也会当众出面主持宴席。” 裴昀皱了皱眉:“那为何楼中有这么多人?” 杜衡慢条斯理道:“中书君立下规矩,这东南西北四楼中,各有执事,坐镇擂台设下考研,若能得胜者便可得一‘四戒令’,得四枚‘四戒令’之人即可在中秋夜前面见楼主,私下商谈交易。故而,这些来人都为此而徘徊。” 颜玉央和裴昀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做出了决定—— 闯关! 颜玉央遂问道: “这西楼执事是谁?擂台为何?” 杜衡回道:“西楼又名卢雉阁,乃是赌坊,执事唤作白水真人,赌术神乎其技,设下的考验正是能在赌桌上连赢他三局者为胜,只不过与他对赌,筹码极高,一局千金,买定离手。” 裴昀失笑:“到头来还是赚钱的买卖,这逍遥楼当真是黑店中的黑店!” 事不宜迟,三人即刻下楼。 卢雉阁里外两层,上下五楼,一二楼是大通间,三四五楼是雅间,其中属一二楼的通间最为热闹,一排排赌桌上各设不同玩乐博戏,牌九、盅骰、双陆、叶子戏,亦有投壶、斗鸡、木射等等,五花八门,好不热闹。 在座皆是江湖中人,哪个不好勇斗狠,纵使起初是为四戒令而来,一上赌桌,又哪剩清醒?裴昀打眼一瞧,已见到数张熟悉面孔,都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围在赌桌前赌得红头胀脸,发指眦裂,与那市井混混无异。 眼见那素来老成持重的白岳剑派老掌门聂聪在牌九桌前赢了钱,不顾身旁弟子劝说,搂着满桌银子大哭大笑的模样,裴昀不禁目瞪口呆,不敢相认。 “云公子!” 忽听一声呼叫,裴昀起初还未反应过来是在唤自己,直到那人扑到她面前,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她才看清来人。 “是你!” 来人正是那泰山剑宗戴平。 “云公子你身上有没有钱,快快借我一些,江湖救急啊啊啊啊啊——疼疼!” 话还没说完戴平便被人在右肩上轻轻一点,逼得他飞快放开了裴昀的手臂,捂住自己的右肩,疼得龇牙咧嘴。 “喂喂,干嘛偷袭我?!” 戴平忿忿不平的瞪向突然对他出手的颜玉央,后者眉目冰冷扫了他一眼,似乎根本不屑开口解释。 裴昀一想到这北燕世子和泰山剑宗尚有灭门之仇,偏偏眼前两人却见面不识,顿时觉得头大。唯恐颜玉央斩草除根,她匆匆拉过戴平走到一旁僻静角落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江湖救急?和你同行的何老前辈呢?” “我就是借钱救何老爷子的!他现在人被押在赌桌上,再不交钱,那荷官要砍他右手了!” 裴昀怒道:“你赌输了将何老前辈抵债?” “诶呦喂,哪里是我赌!我答应过我娘这辈子都不上赌桌,是那老爷子赌迷心窍把自己输了去的!”戴平苦着脸道,“为得昆仑神铁,何老爷子和我商量着去碰碰运气,赢那四戒令,本已在东楼流霞坊误打误撞胜了一局,来到这卢雉阁,却是输给了那白水真人。老爷子自诩巧手无双不服气,天天泡在赌桌前练赌技,一来二去不仅将我二人身上盘缠都输光了,还写下不少欠条,今日更是输得红了眼,将自己也押了上去。人家宽限一个下午,我赶紧四处筹钱,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爷子被剁了右手啊!” 第176章 裴昀听罢眉头大皱,实在没想到这千机叟也是个烂赌鬼,可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见死不救。 “他欠了多少?” “五、五千两......” 裴昀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银票,数过之后递给了戴平:“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十赌九输,不可沉迷,你叫何老前辈发誓不可再赌,否则不准救他!” 戴平大喜,接过银票连声答应:“放心,我必叫他发十个八个毒誓不可!” “你方才说你们已在东楼流霞坊赢过一局了?那里的考验是什么名堂?” “那流霞坊是酒楼,执事是个唤作曲生的酒鬼,考验嘛就是喝酒,题目便要看那曲生的心情了,我和何老爷子遇上的题目是千杯不醉。” “你两个喝酒千杯不醉?”裴昀狐疑的打量他。 “千杯不醉我爷俩是没这个本事了,可这不是误打误撞走了狗屎运嘛!”戴平嘿嘿一笑,低声道,“何老爷子女婿是绍兴大酒坊的东家,之前赠了我们三颗‘解酒丸’,正好派上了用场。还剩最后一颗,便给云公子你吧,多谢你慷慨解囊,以后有用着我戴平的地方只管开口!不说了,我去救人了!” 戴平在袖子的遮挡下悄悄将一个小小的瓷瓶塞进裴昀手里,转身匆匆离开了。 裴昀不动声色将那瓷瓶收入怀中,回到了颜玉央与杜衡身边。 杜衡摇着折扇似笑非笑,不知在替谁开口问道:“方才那位公子与云少侠可是旧识?” “几面之缘,借点银子。”裴昀淡淡道。 颜玉央不冷不热道:“稍后赌局你可还有余钱?” 裴昀闻言一僵,勉强道:“尚可。” 蒙氏长生库一遭,方才又一遭,她如今口袋里的银票确实已所剩无几了。 酉时一刻,掌灯时分,卢雉阁执事白水真人终于现身了。 此人年过花甲,一身白衣白袍,须发皆白,貌似仙风道骨,左右跟随一胖一瘦两个童子,胖童子执铜钱剑,瘦童子捧金算盘,不伦不类,颇为荒唐。 但见他立于二楼木梯缓台处,高声问道: “今日可有人前来打擂?” 话音落下,满场鸦雀无声,数日下来,竟是无人能赢下一场,钱倒是如流水般输了出去,眼下已是无人再敢应战。 白岳剑派聂聪掌门似乎有些跃跃欲试,却是及时被自家弟子按住了,弟子哭求道: “师父,咱们真输不起了!” 裴昀刚想上前,却有另一人抢在她前面开了口: “我来一试!” 出声的是个身着碧水蓝衣的年轻女子,她容貌秀雅,眉宇高傲,腰佩长剑,英姿勃勃。 见她露面,人群中顿时议论纷纷。 “这位不是江陵瞿家的大小姐?” “不错,正是绰号‘芙蓉剑’的瞿明霞,没想到她也好赌。” “我瞧她是好斗,没听说因她脾气暴躁,都被退了三家亲事嘛。” “啧啧,可惜这花容月貌了。” 白水真人见有新面孔,顿时起了兴致,大笑道:“小娘子初生牛犊不怕虎,老夫便同你玩上一玩!” 说罢双手一拍栏杆,凌空翻身而下,正落在一楼大堂的一张赌桌前,一旁庄荷急忙将桌上散落的赌具赌金清空,胖瘦童子熟练的为其摆上骰盅骰子。 白水真人手扣骰盅,笑眯眯道: “老规矩,千金一局,小娘子请下注罢。” 瞿明霞不甘示弱,直接从荷包中拿出两张五百两银票拍在了桌子上,扬了扬下颌: “开始吧!” 摇骰子比大小,点数多者胜,若点数相同则庄家胜,这规矩对闲家可谓是尤其不公。 瞿明霞也非无脑,她要求当众检验了双方的赌具及赌桌,确认不曾被动过手脚后才开局,可惜手气十分之差,接连输了六把。那白水真人如同戏耍她一般,次次开盅只比她大上一点,气得瞿明霞柳眉倒竖,脸色涨红。 在瞿明霞将头上金钗手上玉镯都押上,掷出豹子六点仍是将第七局输了之后,她一时激愤,拔剑将赌桌劈成两半,剑指白水真人,怒道: “你这老贼,定是出千耍诈!快将本小姐的首饰还回来!” 白水真人冷哼一声:“逍遥楼中岂容你这小泼妇撒野,来人——” 一声令下,登时有十数个武丁蹿了出来,将瞿明霞包围。 那瞿明霞绰号芙蓉剑,剑下生花,曼妙非凡,可惜华而不实,十招之后便再抵挡不住,被一武丁持刀挑走长剑,一脚踹在了胸口,整个人直接飞了出去。 裴昀见势不妙,立刻飞身而上,搂住瞿明霞的腰肢,将她稳稳的接落在了地上。 “姑娘小心。” 谁料那瞿明霞并不领情,刚一落地便将裴昀一把推开,尖叫道: “滚开,少占本小姐的便宜!” 裴昀脸色微变,此女不识好歹,无需再管,随即不再理睬她,迳自走到了白水真人面前,朗声道: “在下云裴,前来领教!” 第88章 第三十五章 旁观数局之后,裴昀已看出了门道,这白水真人掌上功夫已练得炉火纯青,让那蛊中骰子随心所欲。因着规矩在前,任她摇出多大的点数都没有用,唯一胜算便是在对方的骰子上下功夫。 因此裴昀特意挑选了一张硬实的黑檀木赌桌,与白水真人各踞一角。最初她佯装不敌,连输两局,第三局趁其不备,按住赌桌掌下用力,在揭盅一瞬间直接将白水真人面前骰盅里的骰子从“四五六”震作了“一二三”。 第177章 如此技法,不光要内力深厚,还要发力巧妙,裴昀亦是酝酿许久才一击必胜。 此番她赢下一局,楼中上下顿时响起一片喝彩之声,白水真人脸色不善,冷笑道: “小子有些本事,老夫大意了,下一次你可就不会这么幸运了!” 此后他果然有了防范,掌下还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裴昀没再成功,此人内功也是不低,二人隔着赌桌你来我往,赌点数竟变成了拼功夫。 可惜裴昀囊中羞涩,几局下来将赢了的钱输光后便没了赌资。 眼见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白水真人得意嘲笑道: “兔儿爷还学人家逞英雄,且去那勾栏间倚阑卖笑多赚些本钱罢!” 裴昀本就不是“兔儿爷”,并不在意他的讥讽,正欲离席,面前却突然被摔下了一沓厚厚的金叶子,侧头看去,只见颜玉央面无表情在她身侧坐了下来,语气冷淡道: “继续。” 不愧是王孙贵胄,端得财大气粗。裴昀本不愿受他恩惠,可一想到不久前大宋又予北燕多少多少岁贡,便心生不忿,因此这钱也便使得心安理得了起来。 当下她又坐了回去,抽出一张金叶子放到了赌桌中央,施施然道: “那就继续罢。” 此番银钱充裕,裴昀也便不急着翻盘了,每局揭盅之时,都运尽全力一掌,隔山打牛穿透赌桌向白水真人击去,白水真人为保盅内骰子点数,不得不分心相抗,几个来回下来,已是生生被震出了内伤。 裴昀与颜玉央两人一个掷骰子,一个扔金子,竟是有条不紊,配合默契。 第十二局之时,白水真人终是一个不慎,被裴昀以“一一二”的点数赢去了第二局,他登时身形一晃荡,面如金纸,险些栽倒。 裴昀欲一鼓作气拿下第三局,自然而然的向身旁之人伸手道: “再来!” 侧眸瞥向颜玉央,只见他正含笑望着自己,她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的嘴角也在微微上扬。 如惊梦一般,她冷下脸色,收回手掌,坐直身子,目不斜视,再也不多看身侧一眼。 而颜玉央却是伸手扣住了她搭在骰盅上的手腕,低声道: “这局我来。” 裴昀甩开他的手,二话不说起身让位。 颜玉央没有落座,却是直接站在了赌桌前,右手持骰盅,左手两根手指随意搭在桌边,淡淡道: “开局。” 白水真人不知颜玉央深浅,可见他一直只是出钱,且面有病容,以为他只是寻常富家公子,武功不济,但他也未因此大意,同样站了起来,左手执骰,右掌死死的贴在桌面之上,严阵以待,低吼了一声: “放马过来!” 内力无形,无论赌桌上二人暗地里如何你来我往,旁观者却是看不真切,但见二人骰盅在手上下翻飞,一阵哗啦啦杂音过后,两个骰盅同时被扣在了桌上,发出一声巨响。 裴昀近在迟尺,清楚看见那厢白水真人掌下五指用力几乎嵌入桌面,双目圆瞪,额头颈间青筋暴露,已然拼尽全力,而那黑檀木桌在两人内力激荡之下,震动个不停。 终于,震动停止,颜玉央随手揭开面前骰盅,眉目风轻云淡。 一一一,三点小 厅堂中顿时爆发出一阵嘲讽的嘘声。 众人见他最后出场,故弄玄虚,还以为是什么厉害角色,没想到不过如此,顿时大失所望。 “嘿!老子用脚掷得都比这点数大!” “昨日那‘妙手观音’于三娘都输了,他两个无名之辈怎可能讨到好?” 有那看热闹不怕事大之人,趁机叫喊道: “白水真人快揭盅!给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一点颜色看看!” 在一片七吵八嚷之中,白水真人神色僵硬,颤抖着伸手揭开了骰盅,那盅内不见一颗骰子,只余一堆白色齑粉。 三颗骰子皆被内力震碎,自然是一点也无。 刹那间,满座无声。 与此同时,那硬比金铁的黑檀木桌终于再承受不住,辟里啪啦一阵巨响,桌面四分五裂,轰然倒塌。而白水真人亦大叫一声,口喷鲜血,直挺挺栽倒在地。 颜玉央漫不经心拂去衣袖上沾落的木屑,淡漠道: “四戒令拿来。” 他这门功夫唤作玄阴指,与冰魄寒掌一般阴毒,方才那一招蕴涵他七成功力,这白水真人不死也要半残。 瘦童子扑到白水真人身上不住的哭喊,胖童子战战兢兢将一枚令牌奉了上来。 颜玉央看也不看一眼,转身而去,裴昀上前将令牌接了过来。 这四戒令巴掌大小,鎏金嵌玉,背有虎纹,正面刻着一个大字——财。 酒色财气,君子四戒也! ...... 与西楼卢雉阁金碧辉煌销金窟不同,东楼流霞坊看起来与寻常食楼酒家无差,只那空气中弥漫着的酒香异常浓郁。 正值飧时,楼中不少食客在用膳,裴昀颜玉央杜衡三人也顺势落座。 裴昀看着面前之人又苍白了几分的脸色,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道: “玉公子不是有疾在身,还学人家出手逞英雄?” 不必颜玉央开口,杜衡便已替他回道: “此等宵小之徒,对付起来不费吹灰之力,公子举手之劳,还要多谢云少侠这般关心厚爱。” 第178章 裴昀冷笑了一声:“我只是怕他不自量力,一命呜呼,累及旁人。” “云少侠既入得逍遥楼,交易已成,公子死活又与云少侠何干?” “杜公子这般伶牙俐齿,得理不饶人,屈于人下,鞍前马后真是可惜了。” 杜衡却是笑容更加灿烂:“在下从不曾自报家门,云少侠如何得知在下姓杜?” 裴昀一噎,无话可说,抬手便摸上了斩鲲剑柄。 杜衡自知不敌,偃旗息鼓,而颜玉央也冷冷瞥了他一眼,叫他不敢再多言语。 食不言寝不语,三人静默用饭,可邻桌五人却是一桌江湖豪杰,不拘小节,谈天说笑,旁若无人。 其中模样斯文一人是蜀中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矮个三角眼一人是飞刀门弟子贝一诺,膀大腰圆一人是绰号“千里独行”的万千山,还有两人做渔夫打扮,乃是江东双侠孙大与周二。 几人起初在聊从何而得云中帖,又聊起各自帖子上所绘为何,有人的是神兵利器,有人的是金银珠宝,还有人的是灵丹妙药,独那莫子虚道鹤鸣派收到的云中帖上所绘的乃是一株兰花。 周二纳罕:“兰花有何稀奇?” 莫子虚叹了口气:“诸位有所不知,这兰花唤作苍山奇蝶,千金难得,极为名贵。家母闺名一个兰字,生前最爱兰花,家母故去之后,家父遍寻世间珍奇兰花种于家母墓前,故而此次云中宴家父千叮咛万嘱咐,天书为次,能从逍遥楼手中得到这株苍山奇蝶才最紧要。” 几人听罢不禁为莫老掌门的痴情而唏嘘不已,可提起天书一事,贝一诺忍不住抱怨道:“这逍遥楼故布疑阵,装神弄鬼,声势浩大将众人糊弄而来,鬼知道真有没有这天书!” “自然是有!”孙大压低声音道,“江湖传言,这燕宋两国都暗地里遣大内高手来了这华亭,如若此事是假,朝廷何必出手?” 万千山冷哼了一声:“江湖恩怨,朝廷也想分一杯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莫子虚皱眉:“届时也不知逍遥楼要如何定夺这天书归属,是文斗还是武斗。” 贝一诺嗤笑:“我猜八成是价高者得,你们瞧这四座楼四戒令的擂台,哪个不是真金白银才能闯,这逍遥楼真是生财有道,财源广进!”莫子虚点头道:“价高者得,总也比拚个你死我活来得好。” “还没亮兵器,你小子就先怂了?”周二不屑的瞥了他一眼:“一僧一道一儒仙都不在,我等未必没有胜算!” 贝一诺开口道:“大光明寺素来不理俗事,姑苏谢家为何也没见到来人?” 孙大接道:“江湖传言,谢家大公子不日完婚,哪还顾得上其他?太华派嘛,却是忙着窝里斗!” “太华派也配叫窝里斗!”万千山不忿道,“陆上修那个狗东西欺师灭祖,接受燕人敕封,讨了个劳什子玄门掌教的封号,通敌叛国,不忠不义!” 莫子虚摇了摇头,“陆掌门如此行径,今后必为武林同道所唾弃。” 贝一诺却是颇不认同:“那太华派本就在北燕地界,自是应当归降燕廷,当初大军压境,不降便是灭门之灾,难不成等死不成?尔等不过侥幸身在宋境,净说风凉话。” “放屁!”万千山怒道,“燕地又如何?他连自己爹是汉人还是燕人都分不清了?男子汉大丈夫合该舍生取义!如此贪生怕死武林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什么一僧一道一儒仙?太华派不配与谢家大光明寺齐名并称!” 那厢吵得热火朝天,这厢却是寂静如死,裴昀缓缓放下手中碗筷,面无表情望向眼前之人,冷声问道: “他们所言为真?” 第89章 第三十六章 杜衡察觉不对,开口解释道:“是那严无妄早有归顺之心,在宁无涯死前便已暗中派人前来投诚,此番不过是顺水推舟,让那陆上修做了挡箭牌......” 话没说完,便见眼前寒光一闪,幸好他早有准备,当机立断抱头一蹲,飞快滚远了。 裴昀手持斩鲲,二话不说向颜玉央攻去,一招裴家剑法“房谋杜断”直刺面门,而颜玉央亦不置一词,甩出手中杯盏阻了剑势,凌空翻身一翻避开了这一招。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裴昀这才明白当初严无妄为何极力掩盖宁无涯之死,又坚决不与黄河帮结盟,原来早有降燕之心,直到现在才露出了真面目!纵使玉清六真君心思各异,太华派本就不是铁板一块,可她不信若无眼前之人挑拨离间,阴谋诡计,堂堂中原武林第一大派会不顾江湖唾弃,接受燕廷敕封! 那是她父裴安当年拜师学艺的太华派,虽非她裴昀师门,却有香火之情,她又怎能无动于衷! 裴昀剑法凌厉,变化万千,颜玉央伤病在身,并不正面接招,只避其锋芒,四下游走。 满座食客见此情景,或躲或跑,邻桌五人也被逼得闪到了一旁,本来差一点动起手来的万千山和贝一诺疑惑对视一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二人怎地平白无故打起来了? 颜玉央脚踏长凳,一个起落跃上窗畔,裴昀紧随其后,一招“一诺千金”剑锋横扫,颜玉央旋即扭身而避,再次运起轻功飘然远去,长剑不曾沾上他的衣角,却是将搁置一旁的一排小酒坛全部击碎了。 裴昀顾不得其他,又急追而上,再欲出手,忽听一声哀嚎: 第179章 “我的千日醉!” 但见斜里冲出一人,披头散发,外衫大敞,□□胸膛,光着双脚,状若疯癫,他一下子扑到酒瓶碎裂之处,不管不顾的趴在地上试图去嘬碎片中仅剩的残酒。 残酒实在所剩无几,他几喝不成,气得跳了起来,怒视两个罪魁祸首: “竖子,快快赔我千日醉来!” 裴昀心虚理亏,连忙道歉:“不小心损毁阁下佳酿,实在罪该万死,阁下想要如何赔偿,在下一定照办。” 颜玉央吩咐:“杜衡,给他银两。” 抱头躲在角落桌子底下的杜衡闻声连忙爬了出来,从怀中掏出银子。 可那疯癫男子一见银子更是发怒,狠狠啐了一口:“呸!谁要你的阿堵物?我那千日醉辛辛苦苦酿就三月而成,千金不换,尔等快快自刎谢罪,我尚大发慈悲能留你们个全尸!” 裴昀之前先入为主,觉得逍遥楼上下全都掉进钱眼里了,没想到现下遇上了个视金钱为粪土的主,不禁刮目相看。可要他们以命相赔却是没道理得很,她当即开口道: “赔偿自是理所当然,但阁下何必藉机讹诈?你口口声声说这酒是千日醉,须知千日醉乃是中山人狄希所酿,饮后一醉千日,其醇香扑鼻,如琼浆玉液,就是闻上一闻也能醉人,可在座诸位皆好端端站在这里,哪有半分醉意?你这千日醉大抵还未酿成罢。” 裴昀大师伯罗浮春乃好酒之人,自然对这古籍中记载的奇酒大为向往,钻研许久,每每酿好,都找裴昀来试。故而那段时日,裴昀永远是醉醺醺睡不醒,最长一次在桃花树下整整睡了七天七夜,才被满山满谷找了她许久的师叔伯发现。最终罗浮春被众师弟暴打一顿,从此再也不敢找裴昀试酒了。 那千日醉终究只是传说,她大师伯尚且不能酿成,又何况是眼前这疯癫男子。 “你——” 被戳中了痛脚,男子大为恼火,他恨恨盯着裴昀半晌,却是突然阴惨惨笑了一下, “你二人可是前来打擂的?” “正是。”裴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便是流霞坊执事曲生?” “不错!”曲生闻言笑得更加嚣张得意了,“这么喜欢辨酒,我今日就让你一次辨个够!” . 裴昀与颜玉央随曲生来到了流霞坊顶楼,此处是一片开阔通间,空无一物,只在正中央有一张竹席与一方矮几,矮几上横六竖六摆了整整三十六只酒盏。 裴昀问道:“规矩是什么?” 曲生拿起一只酒盏在手中边把玩边道:“简单,稍后我会在这些杯中倒入不同酒水,若是你能蒙眼品尝之后,一一说出名堂,我就算你赢。” “好。” 裴昀一口应下,抬手示意:“请——” 曲生却是嗤笑了一声:“你这般喝酒怕不是要贻笑大方?” “你待如何?” “酒令未行,怎能畅饮?” 说罢曲生双掌一拍,便有仆从抬来一面建鼓,屋中四面八方木柱后面,随即各走出一蒙面人,皆手持长剑。 “你每举起一杯酒,鼓声响,杀剑攻,酒令方行,生死不论。如此擂台,你可敢应战?” 裴昀心知自己之前得罪了此人,他有意刁难,今日怕是不能善了,蒙眼之下,鼓声干扰,一边辨酒一边接下剑客攻势,此局当真凶险。 而一旁颜玉央却是突然开口: “好,我们应战。” 曲生一愣,颜玉央眉宇冷淡道:“千日醉既是我二人同毁,这擂台自然我二人同闯,同生共死,同进共退。” 曲生不屑哼了一声:“我就不信谁能破得了这八荒剑阵!来人,倒酒!” 裴昀深深望了颜玉央一眼,一言不发转过身盘膝坐于矮几前,接过仆从奉上的布条蒙住了双眼。 如今大敌当前,他二人暂且合作,私人恩怨待秋后再算总账。 一切准备妥当后,裴昀深吸一口气,举起了面前第一杯酒。 刹那间,鼓声起,青锋动,震位与坎位剑客猝然跃起,长剑如虹,杀气凌然,直攻中央二人。 裴昀目不可视,只觉身侧劲风拂过,激烈鼓点之中夹杂了几道出掌之声,闷哼之声,随即杯中酒入喉,绵甜微苦,竹香芬芳。 她想也不想便开口道: “杏花汾酒竹叶青。” 话音方落,鼓声停,杀气止,两名剑客即刻收剑归位,耳边寂静一片,如同什么也不曾发生,唯有一温热躯体,轻轻贴靠在了裴昀后背。 此时此刻,她必须敛心神,断五感,全神贯注于杯中之物,性命安危皆依赖身后一人。 而这情形竟是何等熟悉,在日月山,在青海湖,在九华山庄,他二人同生共死,同进共退不知经历过了多少次,一切都不须言说,她与他,顷刻间便可将生死交付。 裴昀定了定心神,再次举起第二杯酒,未及啜饮,杯中便已莲香扑鼻,这次出手的是离位与干位的剑客。 “荷花碧芳酒。” 第三杯酒时,剑客变成了三人,第七杯酒的时候,又由三人增至四人,裴昀皆准确无误猜出酒名,而颜玉央亦无声抵挡住了攻击,没叫她被伤及一分。 第十一杯酒,裴昀饮下后不过稍微迟疑片刻,耳畔便捕捉到了一丝剑锋划破衣衫细响,心中一紧,迅速开口道: 第180章 “姑苏齐云清露。” 随即鼓声戛然而止,剑客各归各位,而后背再次贴上来的那人呼吸间几不可查急促了些许,似是将咳意强压了下去。 裴昀心知颜玉央虽武功高明,但伤病在身,本不宜妄动真气,不久前已出手打伤了白水真人,而今手无寸铁,以一敌多,还要护着一人,着实举步维艰。 况且那剑客之中有一人剑法精妙,出剑极快,便是一对一相斗都无比麻烦,遑论眼下情形。 裴昀当即扬声道:“用斩鲲!” 随着第十二杯酒举起,斩鲲珵然出鞘,颜玉央利剑在手,瞬间反守为攻。 此后鼓声之中夹杂长剑相击之声,一低沉一清脆,一沉稳一尖锐,犹如一曲破阵之乐。喉中是香醇烈酒,耳边是肃然厮杀,一瞬间,裴昀仿佛回到了那金戈铁马的当年,是郾城大捷,是南尖岭围困,是开封府死战,是聚贤镇大败!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久战不利,速战速决! 一杯杯烈酒入喉,一串串酒名出口,第二十八杯后,八名剑客终是齐齐出手,每一次酒盏从端起到放下,都是一轮狂风骤雨般的激斗。 第三十一杯后,血腥之气盖过美酒之香漫过鼻端,裴昀忍住头疼欲裂和胃里的翻江倒海,咬牙喝下第三十二杯。 “蜀中剑南春。” 第三十三杯 颜玉央毕竟不善剑术,支撑至此已是勉力。 “绍兴花雕。” 第三十四杯 八名剑客做局,声东击西,请君入瓮,可惜被颜玉央识破,再次击退了下来。至此,八人具已挂彩,颜玉央握剑的右手亦有几不可查的颤抖。 “当归羊羔酒。” 第三十五杯 有剑客发现了剑锋之上的一抹血迹,当下明白颜玉央已伤,八人一鼓作气,又是一轮令人眼花缭乱的抢攻,招招攻向他受伤的右手。 “吴府蓝桥风月!” 第三十六杯 裴昀饮至此,口舌已麻痹,几乎尝不出味道,偏这最后一杯酒甜酸苦涩,复杂难辨,她饮下之后,久久没有动作。 扑面一道劲风袭来,有剑客趁颜玉央不备偷袭裴昀,裴昀全神贯注于唇舌间的滋味,对此无知无觉。 黑暗之中,但听鼓也急促,剑也急促,狂风暴雨,万马奔腾,刀剑入肉,胜败在此一举! 鲜血喷溅,其中一滴迸在了裴昀脸颊,她仿佛被烫了一般,整个人狠狠一颤。 心乱如麻间,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耳边响起幼时大师伯之言: “此酒本为真一酒,由东坡居士所得,以药入酒,益寿养生。东坡一世,虽大起大落,却也一生美酒珍馐,挚友红颜,快哉!快哉!” 裴昀不禁会心一笑,放下酒杯,一字一顿说出答案: “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云销雨霁,风停电止,耳边从极闹到极静,不过是顷刻间,仿佛万般生死杀伐,皆是泡影幻梦。 寂静之中,徒然传来曲生尖叫: “住手!你们已经赢了!” 与此同时还有数道闷哼之声,惨叫之声,破风之声,重物落地之声,相继响起。 裴昀猛然拽下了眼上覆的布巾。 但见颜玉央立于中央,反手持剑,面如金纸,眼角泛红,眉宇间满是冰冷邪肆,一身锦衣已被鲜血湿透大半,整个人如同从地狱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幽冥妖神。 而他周围那八名剑客中的七人皆倒在地,三人一动不动,四人重伤哀嚎,唯有一人还勉强立在原地,黑色面巾上露出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 至此,第二局,胜! 第90章 第三十七章 颜玉央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抱着烂醉的裴昀,二人跌跌撞撞地进入南楼,随意寻了一间空旷的卧房推门而入。 他在流霞坊杀伤了逍遥楼的人,曲生火冒三丈,但不知忌惮什么,仍是放了二人离开,如同在卢雉阁一般。 他将裴昀放在床榻上,转身倒了桌上一杯茶水,以唇试过温热后,扶起她的身子,将不凉不热的水喂她喝了下去,伸指擦去她唇上的水渍,又扶她重新躺好。而后他转身出了门去,片刻后再回来时,手中端着一盆清水,以及金创药与纱布。 他单手褪去自己一身污血的外衫,时间长了,血迹已干涸在肌肤上,牵扯伤口,可他仍是眉头也不皱一下的将衣衫脱了下去,而后面不改色的为自己包扎伤口。 裴昀躺在不远处的床榻上,似醒非醒,双目迷濛的望着他。 方才她趁蒙眼之际,便已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戴平所赠的解酒丸吞入了腹中。可那三十六杯五花八门的美酒太烈,强自忍耐着走出流霞坊后,她便再也抵挡不住那铺天盖地的醉意了。 但与寻常醉后人事不省不同,此刻她浑身发热,头疼欲裂,腹中翻江倒海,忍不住从喉中发出压抑的呻/吟,手脚瘫软不听使唤仿佛根本不是自己的,肉/体极度痛苦的同时,偏偏还清楚的知道自己姓甚名谁,前因后果,身在何地,旁边又是何人。 仿佛是三魂七魄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思绪如麻,脑海混沌,一半冷眼旁观,灵台清明。 隔着房中一层朦胧纱帐,她将不远处的颜玉央瞧得真切。 他衣上血迹虽多为那黑衣剑客所溅,然自己身上亦是有伤,其中以两处最为严重,一处在右手,一处左肋心房以下。 第181章 前者是被八剑客声东击西而伤,后者却是为她所挡的一剑。伤口虽不算深,但倘若再偏半寸,就能当场要了他的命。 那一处心窝,她也曾亲手刺伤过,昔日在燕京世子府,他盛怒之下走火入魔,将她摁在池水中险些溺死,而她所用的银簪正是那被燕人所害苦命女子陈娉婷的遗物。 如今他再伤,却是为了她。 他赤/裸着的身子劲瘦苍白,渗出的鲜血滚落成珠,蜿蜒出殷红的痕迹,微黄的药末洒落在肉粉的伤口上,再被雪白的布条包裹,他右手不便,便偏过头用牙齿咬上布条的一端,与左手一同用力,系了一个死结,如一匹离群索取舔舐伤口的孤狼。 烛光灯影,他的侧脸晦暗不明,便有一滴冷汗,顺着他冷厉的眉宇滴落在地。 啪嗒—— 裴昀心中随之一颤。 人说久病成医,久伤大抵也是,他自行处理伤口的手法如此娴熟,过去不知受过几多伤病。他这人奇怪得很,明明成日里前呼后拥,锦衣玉食,高高在上,将那北燕世子的尊贵派头做了十足,却偏偏又有那么一两个细微瞬间,让她生出错觉,他也不过是个流浪江湖一无所有的落魄人罢了。 那是他的因,还是他的果?是他的将来,还是他的过往? 终于将伤口处置妥当,颜玉央倚坐在桌旁,呼吸沉重,五脏六腑痛楚滚滚翻涌,一连串压抑至极的咳声倾泻而出。 他二人一个躺在床上,睁眼半醉半醒,一个坐在桌旁,闭目似昏似睡。不知过了多久,颜玉央终于掀开眼睑,站起身子,迎着她醉眼惺忪的目光,一步步向床前走来,俯身解开了她的外衫。 裴昀又惊又怒,一颗心跳得厉害,可奈何四肢软如棉花,连一丝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在喉中含糊哼了几声。 此番醉酒,她竟也将七夕那晚的事情断断续续想起来了,脑海中支离破碎的片段走马灯一般闪过:丰乐楼顶月下私语;湖心岛我心相印亭相偎相依;保宁寺禅房中,他解下披风盖在她的身上,守了她整整一夜...... 此时此刻,她以为他会做什么,她以为他会说什么。可他仅仅是将她外衫除去,而后伸出手,轻轻擦去了她脸颊上一滴干涸的血迹——方才他为她挡剑时,喷溅而上的。 “睡吧。” 他轻声道。 裴昀僵硬的眨了眨眼,而后缓缓阖上眼睑,内心有莫名的悲伤与痛苦山呼海啸般涌了上来。 今生今世,为何偏偏叫她遇上他...... ...... 夜色已深,逍遥楼五楼灯火通明,笙歌鼎沸,更衬得小瀛洲岛周遭荒凉寂静,遗世独立。 渡口边,十几条小船静静停靠,随着海波起伏摇摇晃晃。 夜色中,忽地蹿出一道黑影,运起轻功,一路狂奔到此,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跳上了最近一条小舟,随即四处寻找船桨。 “上官兄,你我好歹共事一场,许久不见,还不曾叙旧,为何不辞而别呢?” 黑影闻声动作一僵,缓缓转过身来,月光照在他不修边幅的脸上,正是承影剑上官尧。 “姓杜的,你又来多管闲事!”上官尧咬牙切齿瞪着岸边之人。 杜衡似笑非笑道:“你敢背叛公子,便该料到有此下场了。” 几道人影悄无声息,合围而上,将上官尧的退路封死。 “我说过,我只认钱不认人,是你家世子爷太过小气,怨不得我另觅明主!” 上官尧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握紧了手中长剑,试图瞄准时机拚死一搏,尽管他已瞧见了笑弥勒的熟悉面孔,在此人手下,他胜算近乎于无。 “是另觅明主,还是从一开始,你就是逍遥楼派到公子身边的奸细?” “呸!我从不干这两面三刀的勾当,小爷不过是银子花光了跑来赚点佣金,好死不死又遇见了你们这对瘟神主仆,少拿‘奸细’二字侮辱小爷!” 杜衡一噎,一时分不清他这到底是自辨还是自辱。 上官尧趁他分神之际,不动声色脚踩船沿,便要入水而逃,忽听一个冰冷的声音道: “海上大雾,你不辨方位,无法靠岸,必死无疑。” 但见那夜色中缓缓走来脸色惨白,一身紫袍之人,上官尧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虽然心知此时这颜玉央受伤在身,但今日他却是在他剑下结结实实走了一回鬼门关,白日里此人独对他手下留情,他便知道自己被认出来了,也知道此人绝不会如此良善,他留下自己的命,必有所图。 因此上官尧彻底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反而好整以暇的抱臂问道: “不知世子爷想从我上官尧这里得到什么?” 左右他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除了这条命外,身无长物。 “当初你离开世子府那日,发生了什么?” 上官尧一愣,疑心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颜玉央面沉如水,一字一顿道: “我要你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分毫不差详述一遍!” ...... 颜玉央回到房中时,天色已亮,晨曦明媚,而床上之人却是仍旧睡得沉稳,没有一丝要醒的迹象。 他在床边停滞了一瞬,猛然掀开床褥,即刻便有一具柔软女体缠了上来,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声音娇媚: “你为何去了那么久,叫我等得好生心急——” 第182章 然话还没有说完,她便觉喉间一痛,被人扼住脖颈,整个人飞了出去。 女子柔弱无骨,身形如蛇,非但没摔倒在地,反而扭身一翻,轻飘飘的落在了窗边的软榻上,娇嗔道: “怎地对人家如此粗鲁?” 颜玉央冷声问道: “房中人呢?” 女子微微一愣:“你不曾中迷香?” 她不知颜玉央常年服食寒毒,寻常迷药毒药都奈何不了他,因此并未如她所料一般认错人。 只愣怔一息,女子很快回过神来,斜倚美人榻,舒展娇躯,嫣然笑道: “奴家名唤怜惜奴,乃是这怜芳苑的执事,公子俊朗不凡,奴家心生欢喜,倘若公子愿与奴家春风一度,四戒令自会拱手奉上。” 这怜惜奴生得娇媚无双,全身只着一层薄纱红衫,玲珑身段若隐若现,如此轻颦浅笑,自荐枕席,不知世间有多少男子把持不住,血脉贲张。 而颜玉央眉宇仿佛凝着千年寒霜,他死死盯着此女,厉声质问: “房中的人呢?!” 唯恐意外,他临走之时命鬼菩萨在门外看守,可如今门里门外的人全都不翼而飞了。 “奴家不美吗?奴家不好吗?公子为何毫不怜香惜玉,奴家好生伤心啊!” 怜惜奴正作泫泣欲滴,柔荑捧心之状,忽而眼前一花,颜玉央已闪身来到面前,伸出手掐住她白皙的脖颈,一字一顿道: “说!房中的人去了哪里?” 怜惜奴顿时失去了呼吸,喉间的钳制让她真切感受到死亡的恐惧,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拼尽全力挤出了几个字: “她...她,她醒来后,自......自己走了!” “去了哪里?” “......我、我不知......” 下一瞬她便被毫不留情的扔到了一旁,颜玉央头也不回的转身出门。 怜惜奴伏在榻上,又咳又喘,狼狈不堪,沙哑着嗓子似哭非哭,似笑非笑道: “看似有情之人薄情,看似多情之人无心,看似无情之人,咳咳,却最是痴缠.....咳咳,咳......不知是谁最可怜,谁又最可悲......” 第91章 第三十八章 颜玉央离开房间没多久,裴昀便醒了。 这解酒丸虽说药效与想像不同,但也似乎并非全然无用,此番睁眼,裴昀全无宿醉惫态,四肢有力,头脑清醒,仿佛只是寻常一夜好眠。 彼时天色才濛濛亮,裴昀并未着急起身,只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半梦半醒间,她突然察觉到房中多了一道异样的呼吸声。 她猛然睁眼,只见床边所立之人细长高瘦,活似个细脚螳螂,正是颜玉央的贴身护卫鬼菩萨,可此时他面上并无往常的阴郁森冷,却是一片茫然痴恋,他双眼直勾勾的望着裴昀,口中喃喃道: “师妹......” 说着向她伸出手来。 裴昀一惊,一个鲤鱼打挺自床上一跃而起,向外逃去。 鬼菩萨扑了一个空,却是不依不饶缠了上来,封住了裴昀的去路,出手扣住了她的右肩,便要将她带入怀中。 裴昀顺势错身一扭,挣脱了他的钳制,急退数步,可下一瞬他便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背后,竟是擎等着她自投罗网,这般身法鬼魅,如影随形,短短几息之间便惊出了裴昀一身冷汗。 他追她逃,她躲他捉,转眼间二人便在小小的卧房中打转了好几圈。 那笑弥勒笑里藏刀,残暴嗜血,而这鬼菩萨不声不响,却是更加阴森狠辣,一旦出手甚少留活口。今日他不知为何失了心智,偏偏和裴昀过不去,且一反往常阴狠,招式之中总有三分忍让留情,若非如此,裴昀绝不能在他手下坚持这么久。 裴昀疑心他将自己错认成了那什么师妹,大着胆子赌上一赌,佯装脚下一崴,踉跄着扑到了博古架上。鬼菩萨见状脸色一变,急忙上前来扶。 “师妹!” 裴昀不动声色摸上一旁的青瓷花瓶,看准时机,狠狠向其头上砸去! 啪啦—— 花瓶正中后脑,应声而碎,鬼菩萨一声不吭,软绵绵瘫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裴昀不敢上前查看,毫不犹豫转身逃出门去。 逍遥楼南楼,名唤怜芳苑,昨夜裴颜二人便是留宿此地。 然而他两人一个烂醉,一个受伤,却是无暇细细打量这栋楼的模样,今日裴昀行走在其间,却是发现了古怪。 与那卢雉阁与流霞坊方正规矩构造不同,这怜芳苑屋连屋,房连房,寝室与走廊交错,楼梯与厅堂穿插,仿佛迷宫一般,令人轻易迷失其中。 裴昀一路遇门则入,遇阶则上,已不知撞见过多少对翻云覆雨的男女,亦数不清路过多少寻欢作乐的风月局,这怜芳苑如青楼妓馆,俨然是一处声色犬马的逍遥窟。 半个时辰后,裴昀脸色越来越沉,她既没寻到颜玉央,也没寻到怜芳苑的所谓执事,甚至连出路都没寻到,又回到了原地打转。 与一薄纱白衣女子擦肩而过之际,女子美眸一瞥,腰肢轻扭缠上了裴昀的臂膀,娇声道: “哥哥为何单只形影徘徊于此?可要奴奴为哥哥排忧解寂?奴奴唤怜惜奴,乃是怜芳苑的执事,哥哥不想要四戒令吗?” 裴昀本欲拂开她的动作一顿,问道:“你是怜芳苑的执事?” 怜惜奴顺势向她胸前靠去,裴昀下意识一挡,怜惜奴一愣,细细瞧了她一会儿,突然咯咯笑了起来: 第183章 “原来不是哥哥,却是一位姐姐。” 裴昀眉头微皱,只问道:“惜芳苑的擂台是什么?如何能得到四戒令?” “擂台不擂台的好生没趣,人人来我怜芳苑都是寻乐的,姐姐不想快活吗?” 怜惜奴伸出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指,挑逗般抚上裴昀的脸颊眉宇,诱惑道: “姐姐眉毛已散,想必已尝过欢好滋味了,可男子粗鲁,怎懂怜香惜玉,还是让奴奴好好疼惜姐姐罢......” 裴昀脸色一寒,瞬间甩开了她,冷声道: “你究竟是不是怜芳苑的执事?” 怜惜奴媚眼如丝,似笑非笑:“是如何?不是又如何?能主宰他人悲喜之人便是怜芳苑执事,若姐姐喜欢,姐姐也可以来此与奴奴为伴啊。”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走。 此人绝不会是她要找之人,无谓多费口舌。 又转了几圈后,裴昀渐渐发现了门道,此楼非四面而建,却是如佛塔般八角构造,楼内厅堂与楼梯廊道格局,佐以飘纱垂帐屏风隔断扰人视线,竟是形成了一九宫八卦阵,将人困在其中,无法逃出。 裴昀心念一动,既是九宫八卦,那点将台会是阵眼所在吗? 八卦阵有休、生、伤、杜、景、死、惊、攻八门,她按照传统破阵之法,从正东生门而入,往西南休门而出,复又从正北开门而进。 一路之上,她遇见不少环肥燕瘦的貌美女子,个个自称怜芳苑执事怜惜奴,或是□□,或是示弱,或是威胁,试图挽留她,她一概不理,终是来到了八卦阵中央斗五黄之处。 这是一间颇为雅致的闺房,墙挂名家古画,地落山水绣屏,瓶插紫薇朱槿,炉焚草木幽香,未见其貌,先闻其歌,绣屏后一曲《菩萨蛮》缓缓飘出: “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白头......” 裴昀绕绣屏,撩垂帐,但见一碧衣女子侧坐桌边,三千青丝垂地如瀑,怀抱琵琶低吟浅唱,露出的半张侧颜,虽有岁月浅痕,却仍是眉目如画,温婉如昔。 女子抬眸望向来客,眼中迷离缱绻,朱唇轻启,痴痴唤道: “主人,你回来了......” 裴昀不明所以:“夫人,你认错人了。” 女子恍然惊醒一般,美眸中神采瞬间黯淡了下来,垂首兀自调试手中琵琶弦轴。 裴昀不禁开口询问: “在下云裴,擅闯闺房还望见谅,请问夫人可是怜芳苑执事?” “我并非执事,执事乃是怜惜奴。” 裴昀疑惑:“可这楼中女子个个自称怜惜奴。” “生如浮萍,随波逐流,哪有名姓?毕生所愿也不过是遇得良人,请君怜惜。”女子淡淡一笑,清清冷冷中透着哀婉凄然,“不仅这楼中,天下间风尘女子,人人皆是怜惜奴。”“那不知四戒令在谁手中?” “人人皆是怜惜奴,自然人人皆有四戒令,给与不给,全凭各自心意。” “夫人也是怜惜奴?” 女子闻言微愣,出了会儿神,片刻后幽幽开口道:“曾经是,后来便不是了。前尘往事如烟,你便唤我一声月夫人罢。” 她轻轻一叹,放下琵琶,缓缓转过身来,待裴昀看清她全貌后不禁心中一跳。 她方才露出的半张脸固然貌美,可另外半张脸却是深深凹陷了下去,干枯焦黑,形容可怖。一张脸上半是红颜半是枯骨,说不出的诡异。 “吓到你了?” “在下失礼了。”裴昀收敛面上的惊讶,拱手致歉,“夫人这是......中了毒?” 不知是何等恶人下此毒手,毁人容貌。 “女为悦己者容,主人既已不在,我这张脸是美是丑,都不重要了。” 月夫人伸手缓缓抚上自己焦黑的半张脸,轻声道,“是主人收留了我,教我武功,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世人皆道他十恶不赦,可在我心中,他是最好最好的......” 裴昀见她眼神又迷离了起来,说起话来颠三倒四,似是神志不清,不禁微微皱眉。 她在房中扫视了一圈,忽而看见一旁袅袅烟雾的香炉,心念一动,当下拿起桌上茶壶浇了上去。 熏香一灭,房中芳草幽香微淡,月夫人恍然回神,随即摇了摇头: “这楼中天长日久侵染此香,纵使熄灭一时,仍是无用。” “这香是什么名堂?” “此香名唤‘绿罗裙’,”月夫人嫣然一笑,“点燃此香,便能看见所思所念之人,当年主人用此来思念旁人,如今我用此来思念他。”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裴昀一时了然,这熏香弥漫整栋楼,故而来客身在其中个个生了幻觉,将楼中女子当做心爱之人,沉迷其中,不愿离去,所以那鬼菩萨应当也是为迷香所惑将她当做了旁人。 所以此地最难的不是得到四戒令,而是从这红粉翠绿温柔乡抽身而去。 “可是,我为何没中迷香?”裴昀不解。 “许是因为你吃过解毒丹药之类,不过那只能撑得了一时,你若不想迷失此地,还是速速离去罢。” 裴昀想了想,猜测应是那解酒丸的功效,让她至今神志清醒。 “夫人既身在点将台,在楼中地位必定举重若轻,我为四戒令而来,还请夫人开恩,为我指点迷津。”她抱拳一礼,恳切求问。 第184章 “逍遥楼诸事,我素来不理,但也难为你能找到这里来......也罢,你便去寻这楼中一眉间有痣的女子,她心软良善,最好说话,兴许会成全了你。” 说罢,月夫人复又上前点燃了熏香,拿起琵笆,坐回榻上,弹起来那首《菩萨蛮》。 “多谢月夫人指点。” 裴昀不敢耽搁,拱手致谢,便告辞离开了。 第92章 第三十九章 裴昀虽得了月夫人指点,然而这怜芳苑中女子不说一百也有八十,眉间有痣这一特征又不甚显眼,欲寻此女,怕是要废一阵功夫不可。 然而说来也巧,裴昀出门没多一会儿,便在拐角处遇见了一黄衫女子,擦身而过之际,她眼尖发现这正是她要找之人! “姑娘留步!” “公子若想寻欢作乐,还请另寻他人,我无心相陪,请公子见谅。”黄衫怜惜奴微微侧身,举止疏离,并不如其他人那般热络。 她生得纤细玲珑,清秀可人,眉间一点小痣不显粗俗,反而更添几份楚楚动人。 裴昀急忙道:“姑娘误会了,在下无意冒犯,是月夫人指点在下来寻姑娘的。在下想得四戒令,不知姑娘要什么条件才肯相赐?” 听得月夫人之名,黄衫女面色稍缓,“既是月夫人引荐,想必公子与那些孟浪轻狂之辈不同。可我也只有一枚四戒令,不可轻易与人,况且......这样吧,这几日有一冤家百般纠缠于我,若公子替我打发了他,我便将四戒令双手奉上。” “愿效犬马之劳。”裴昀颔首,“不知是何人纠缠姑娘?” “鄱阳湖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 . 裴昀随黄衫女来到她的闺房,被她藏在房中的朱漆彩绘立柜内。 “我约了他稍后会面,将事情讲清楚,他若就此放弃,你便不必出面,他若再纠缠不休,还请公子出手相助。” “我理会得。” 没过多久,果然有一男子进了门。 “惜奴,你约我前来所为何事?可是想通要将四戒令给我了?” 裴昀屏息敛气,自柜门缝中望去,但见那薛浣约莫二十几许,生得相貌英俊,文质彬彬,说起话来温文尔雅,一眼望去倒不像是个登徒子。 黄衫女摇头道:“不,我不会将四戒令给你的,薛少庄主你不必在我这里白费力气了。” “惜奴,你为何突然对我如此冷淡?是我做错了何事惹你不快了么?”薛浣惶恐道,“难道你忘了之前我们一起度过的快乐日子了么?难不成你一直都是骗我的?” “不,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我只是错识了你。”黄衫女叹了口气,“楼中姐妹个个潇洒风流,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我没那么大本事,只想寻一真心知己,哪怕厮守片刻也好。你没被绿罗裙迷香所惑,说明你不曾心有所属,我本是极为开心,以为终于遇见了有缘人,谁料到你竟早已有了妻室......” 薛浣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我照样还是会带你回去的,我不嫌弃你的出身,相信我,惜奴。” “不,我不愿做旁人的替身,自然也不愿抢别人的夫君,你既已有了妻室,便不该三心二意。我平生最恨负心薄幸之人,莫叫我瞧不起你。” 薛浣沉默片刻,又道:“好,看来我们终究有缘无分。可是一日夫妻百日恩,惜奴,看在你我这几日情分上,将四戒令给我罢,我只差这一枚了。家父抱病在身,时日无多,急需那胭脂紫貂的血续命,今次云中宴,我必须得到此物。惜奴,你便权当成全我一片孝心罢。” 黄衫女见他说得情真意切不禁有些心软,可犹豫了一会儿,仍是摇头道: “我不管你是为了什么,那些与我无关。楼主只道给谁四戒令任凭我们自己喜好,我不想给你,你去找楼中其他姐妹罢。” “可你的这些好姐妹心齐得很,只道我是你的客人,不愿再与我亲近。惜奴,你当真如此怨恨我?”薛浣沉下脸色,语气阴郁道。 黄衫女闻言一愣:“什么?我不知道...我、我不曾怨恨你......你站住!不要过来!” 薛浣一步步向她逼近,冷声道: “惜奴,我不想对你动粗,现在你便乖乖将四戒令交出来,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话音未落,但听一声巨响,黄衫女身后的衣柜中有人破门而出,一把长剑迳自他袭来。 薛浣一惊,想也不想一把将面前的黄衫女推了过去,自己向后急退。 裴昀一手扶稳跌倒在她怀中的黄衫女,一手甩落斩鲲剑鞘,一招“玉鸾长鸣”毫不留情的向他刺去。 男欢女爱,你情我愿,他自负心薄幸,也不过私德有亏,本来裴昀还不想与薛浣来真章,谁料他竟贪生怕死,拿不会武功的弱女子作挡箭牌,如此卑鄙无耻,她今日必要给他一个教训! “你是谁!为何要和我作对?你可知道我是何人?” 薛浣一边左闪右避躲着裴昀的招式,一边厉声质问。 裴昀冷笑:“呵!落星山庄少庄主也不过如此,亏你还有脸招摇过市,薛家几代英名,怕是都要葬送到你的手中!” 落星山庄独门绝技乃是仙羽云水步,讲究的是水上凌波,翩然若仙,可此时那薛浣为保命,身形狼狈不堪,步伐乱七八糟,哪还有半分悠然仙气。 “啊——” 第185章 剑锋擦着薛浣鬓边而过,惊起他一声惊叫。 裴昀对取此人性命没有兴趣,冷哼一声,手腕急转而下,一招玉龙狂舞,连劈他胸腹四肢,力道不轻不重,不伤及他一丝皮肉,却将外衫内衣相继划破。 薛浣跌坐在地,脸色惨白,一身长衫变成了一身破布,要碎不碎的挂在身上,比那街头乞丐还要落拓上三分。 他抬头,恨恨的怒视裴昀: “你究竟是什么人?敢不敢留下名姓?!” 裴昀还剑入鞘,迳自对黄衫女道: “请姑娘兑现承诺。” 黄衫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之事,闻言愣了一下: “啊,好,我这就给你!” 说着走到床边,不知如何触及机括,打开了一处密匣,取出令牌交给了裴昀。 裴昀当着那薛浣的面,收下了这枚刻着“色”字的四戒令,朗声道: “如今四戒令在我手中,在下云裴,有本事便再来找我,休得再烦扰这位姑娘!” 黄衫女眼看着薛浣灰溜溜逃走的背影,幽幽叹了口气,转头对裴昀道: “惜奴识人不清,也该有此报,公子何必将仇怨揽在自己身上?落星山庄在江湖上有权有势,薛少庄主朋友众多,来这云中宴上的也有不少,接下来他定会趁机寻你麻烦的。” 裴昀淡淡一笑:“在下结怨甚多,也不差这一个两个了。姑娘面慈心善,总会寻到有缘之人,不必在这种卑鄙小人身上浪费心思。” 黄衫女亦嫣然一笑:“多谢公子好言,惜奴吃一堑长一智,定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 告别黄衫怜惜奴后,裴昀继续寻这怜芳苑的出路,据那月夫人所言,这怜芳苑内所布其实是逆八卦阵,乾坤坎离四位与顺天八卦阵相反,故而她需重新顺清方位后才能开始破阵。 然而没过多久,她便发现自己身后有人暗中跟踪了上来。 她口中虽对那薛浣不屑一顾,却也不曾掉以轻心,猜到八成是其寻了帮手,去而复返。当下心底冷笑一声,如今四戒令已到手,再无顾忌,她便陪他好好玩上一玩! 佯作不知,她不慌不忙,东转西逛,一路来到走廊尽头一间房内,那跟踪之人果然也前后脚尾随着她走了进来。 此人进门之后,发现房内竟是空荡无人,疑惑之中,向内走去,忽见寒光一闪,有人从天而降,猝不及防杀招迎面袭来。 照面之际,裴昀猛然看清此人相貌,心跳几乎骤停,然而手中长剑去势不减,仍是咬牙攻了上去。 没想到那绿罗裙迷香的威力如此厉害,她非得速战速决不可! 那人一掌拍开她的长剑,开口道: “是我。” “管你是谁!” 裴昀冷喝一声,一招不成,二招又至,剑走轻灵,招式连绵,毫不留情。那人虽是诧异,却也从容接招,掌法犀利,有条不紊,转眼间两人已是拆了十余招。 越斗越狠,裴昀一剑从旁急刺,那人缩身躲过,任剑锋从颈间掠过,一把抓住了她的右腕。裴昀右手被制,心头怒起,左手成掌,狠狠击在面前之人左肋之下。 那人吃痛,闷哼一声,放手退开。 那一处,正是昨日流霞坊擂台上他受伤之处。 眼见他胸前衣衫渗出隐隐血迹,裴昀且惊且疑,脱口而出道: “当真是你!” 颜玉央脸色惨白,含胸弯腰,伸手捂住裂开的伤处,刚欲开口,便有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意冲出了喉咙,他忍不住偏头断断续续的咳了起来。因她误会,又令他内外皆伤,裴昀一时尴尬非常,讪讪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 “你还好么?方才我一时看错了人......” 下一瞬她只觉手臂一紧,被他将整个人拉入怀中,她下意识挣扎,脚下一绊向一旁摔去,他亦顺势而为,两人就这样齐齐跌落在了那月门四柱架子床上。 颜玉央压在裴昀身上,钳制住她的手脚,眸中幽深无际,若有深意: “这次你又将我看做了谁?亦或者......你以为自己将谁看作了我?” 裴昀一时语塞,不知所措。 那绿罗裙之效,想必他已知晓,自己若是一承认,不正是不打自招,着了他的道? 因此纵是心虚气短,仍是梗着脖子嘴硬道: “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颜玉央却也不加逼迫,只好整以暇的望着她,不发一言,却也无声胜有声。裴昀挣脱不开他的钳制,便索性侧过脸,别开目光,彻底装死。 那架子床红纱垂坠,四面不透,密闭之间,气氛愈发暧昧了起来。 直到一道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破了二人的僵持—— 第93章 第四十章 开门声自屏风后传来,裴昀与颜玉央对视一眼,眸中皆是惊讶。这卧房竟是双向间,屏风后不是内室,却是另半间卧房,他们不约而同屏息侧耳,严阵以待。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一男一女,且是一对寻欢的男女,二人进门之后并未多言,很快屏风后便传来悉悉索索的暧昧声响。 那厢鱼水之欢,被翻红浪,这厢裴昀却是头皮发麻,度日如年。惜芳苑乃是“色字当头”风月场,况且绿罗裙迷香下,人人皆神志不清,一路上真撞破男欢女爱也不稀奇,可此时此刻,她并非独身一人,再无法做到泰然处之。 第186章 红罗帐下本就四下狭窄,彼此呼吸可闻,避无可避,更别提此时两人身子还贴在一处,她能清楚的感觉到身旁之人的喘息越发粗重,肌肤越发滚烫。 裴昀欲挣扎,却被腰间的手臂紧紧搂住,再大力气恐怕被发现,她索性扭过头,只死死盯着一旁罗帷垂下的璎珞上,视线几乎将那串流苏烧穿。 然而那靡靡欢爱之音还是无孔不入的钻进耳中,她终究不再如少年时那般眼无风月,无知无畏,此时那不远处的一吟一喘,一呼一唤,无不勾起她心底里最难以启齿的回忆。 那是日月山石室中接骨之际的肌肤相亲,是青海湖漆黑水道中的耳鬓厮磨,是九华山庄皑皑白雪如春暖泉里的身不由己,是红绡帐软花烛高照时的意乱情迷...... 一桩桩,一件件,都与同一个人有关。 正当她心乱如麻之际,忽觉有片温热贴上了颈间,而后便是一阵剧痛传来,猝不及防之下,她险些疼得叫出了声。 裴昀再顾及不上其他,愤然转过头来,与那罪魁祸首怒目而视,他竟然咬了她! 但见近在咫尺之人面色苍白一如既往,唇边一抹淡淡殷红徒增妖异,而那漆黑幽深的双眸中却非迷乱混沌,而是清醒自持,如看猎物,如看珍宝,如看失而复得之爱,又如看不死不休之仇,爱恨交织,欲念纠缠,一切清晰而矛盾得近乎残酷。 当下裴昀心中一震,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明白一切,他亦明白一切,然而一切皆是无解。 颜玉央无声望着怀中人许久,终是缓缓低下头,轻轻舔舐去她伤口上的血迹。 颈上传来的酥麻疼楚,令裴昀浑身一颤,昨夜醉酒之感再次涌了上来,她四肢酸软,脑海清明,却偏偏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抗衡。 一屏之隔,这厢是鸳鸯交颈合枕寝,那厢是巫山云雨颠鸾凤,何等荒诞淫靡,就在那女子花枝烂颤娇喘之际,那男子终于出声,他自喉间低低唤了一句: “眉儿。” 短短两个字如一盆冰水向裴昀当头浇了下来,将她所有七情六欲灭个干净,不由狠狠打了个冷颤。 隔壁与人欢爱的那男子,是谢岑。 他也来到了逍遥楼?! 裴昀当下回神,一手钳在颜玉央喉间,一手制住他的手腕,指间一个用力,强行将他推离自己,恨恨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切莫再得寸进尺,否则休怪她不客气! 颜玉央并不还手,也没有再继续轻薄,只顺应她的动作,眼中含笑,意味深长望着她,直将她瞧得忍无可忍扭过头去,只留下鬓边薄红的耳尖。 那厢云收雨歇,鸣金收兵,虽没有柔声调情,却也有软语温存。 女子声音娇媚:“公子唤错人了,妾身是怜儿,不是眉儿。” “是吗?忘记了。” 谢岑的声音仍残留着残留着些许沙哑和慵懒,他漫不经心道,“只是方才一瞬间,恍惚见到了故人。” 怜惜奴娇嗔道:“那这位眉儿姐姐一定是公子心尖上的人了。” “心上人?”谢岑嗤笑了一声,语气尽是冷漠厌弃,“不过一场露水情缘,各取所需罢了。” “世间男欢女爱,本就是各取所需。”怜惜奴不甚在意道,“不知她是位怎样的女子?” “她......相貌才情甚好,曾也是烟花女子,只是后来遇见了一位阔绰的恩客,将她赎身脱籍带回了家中。” “这位姐姐好生福气。”怜惜奴的语气不无羡慕。 谢岑似笑非笑道:“若只求余生安稳,那她确实福气,可惜她却偏偏动了真心,奢求厮守。奈何恩客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每个都是真心,却转眼抛到了脑后,对家中原配如此,对其他情人也是如此。欢乐日子没几天,她便如同后宅其他女子一般被冷落,独守空闺,凄清寂寞。” “啊,这、这可真是可怜得紧......” “可怜?不,如原配那般成日以泪洗面,郁郁而终是可怜,如宅子里其他女人那般勾心斗角,阴谋诡计是可怜,她不要让人可怜,比起可怜,她宁愿被恨,被憎,也不要所爱之人忘记她。” 怜惜奴好奇:“她做了什么?” “她背叛了那恩客,她勾引了他的嫡子。”谢岑缓缓道,“她要让父子反目,家宅不宁,让那人身败名裂,为天下人唾弃。” 怜惜奴似乎被吓到了,沉默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问道: “那...那她成功了吗?” “没有,或者应当说,她只成功了一半,她确有风韵犹存的魅力,却高估了自己一条性命的价值。在一切闹大之前,她便已悄无声息的病逝了,在那个宅子里没有任何事能瞒过老家主的眼睛,而老家主绝不允许败坏家族声誉的事发生,哪怕付出任何代价。”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世间最廉价之物便是一颗真心,你视若珍宝,旁人弃如敝履,爱而不得,由爱生恨,面容可怖,徒惹纠葛。好聚好散,快活当下,难道不好吗?” “就如公子与怜儿这般?” “是,就如我与怜儿这般。” 谢岑一笑,便又低头与怜惜奴亲热,怜惜奴一边咯咯笑着,一边欲拒还迎的躲闪,二人很快又滚作一团。 他的语气从头到尾都轻描淡写,置身事外,如同死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枯萎了一朵花,路边野地里一朵与他无关的花。可裴昀将一切听在耳中,心中惊疑不定,脑中一遍遍回想的是当日在谢家来燕堂所窥得的谢文渊手书:吾与眉儿真心相爱,你情我愿...... 第187章 正出神间,忽感耳上一痛,竟是又被人咬了一口。 裴昀忍无可忍,反手一掌便向他脸上削去,颜玉央偏头一躲,一掌落空,却将那床头所挂焚香的银香球击飞了出去,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脆响。 “谁?!” 只听谢岑一声喝问,脚步已是由远及近。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窥听私隐本是阴差阳错,谁料偏偏还是熟人,实乃天下间尴尬之最。若一切真被拆了穿,日后彼此还怎么共事?此时此刻便是豁出性命不要,也绝不能被他发现! 顾不得许多,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一手扯断头上发带,一手扯过被寝兜头盖上,而后一头扎进了颜玉央怀里。 颜玉央猝不及防下被撞到了伤口,闷哼了一声。 与此同时谢岑猛然掀开厚重罗帐,入目所见便是鸳鸯锦被二人共枕,女子埋头在紫袍公子怀中,不见容貌,只见青丝如瀑散落一片。 “二位喜好着实别致,专爱听人墙角。” 谢岑面沉如水。 颜玉央不过愣怔一瞬,便已反应过来裴昀的意图,当下伸臂隔着锦被将人又往怀中搂紧了几分,缓缓坐起身子,眉宇冷淡道: “色迷心窍,无暇顾他,你有何资格指责旁人?” 此时谢岑已发现卧房格局古怪,可这二人悄无声息潜伏这里半晌着实可疑,不知是逍遥楼的人,还是其他客人...... 他多瞧了颜玉央几眼,脑海中陡然浮现一个名字,当即心中一提,双眼微眯: “阁下似乎有些面善。” 蒙在被里的裴昀也是心中一提,这两人当初在燕京和亲使接风宴上确有一面之会。北燕世子暗下江南,此事绝不简单,谢岑必会警惕,可眼下境况一团乱麻,断然不是深究的好时机,裴昀只盼他速速离去才是。 于是她悄悄捅了捅颜玉央的腰间示意,可颜玉央非但不理,还伸手将她的手反扣住,一边在被下与她暗中较劲,一边开口道: “你认错人的能耐着实不差。” 谢岑脸色微变,唇边笑容冷了几分:“虽说温柔乡乃是英雄冢,然阁下身份特殊,何以纡尊降贵眠花宿柳?” 颜玉央也毫不客气反击道:“谢大公子婚期将至,仍在外拈花惹草,不也颇有令尊遗风?” 这话说得锦被里外二人皆是一愣,谢岑是不明所以,裴昀却是脑袋一疼,此人八成一直在暗中监视,知晓了谢家那场乌龙婚约,可此事他有何资格置喙? 裴昀手上奈何不了他,气急之下,偏头用力狠狠撞向他,颜玉央倒吸一口冷气,顺势将她的头按在胸前,不叫她再捣乱。 二人你来我往,被下起起伏伏,好不暧昧,谢岑似笑非笑垂眸瞥了一眼,戏谑道: “既然阁下......有事在身,我也便不打搅了,后日云中宴上有缘再见。”说罢披起衣衫,与那怜惜奴相携离去了。 随着关门声响起,裴昀猛地掀开被子,她被闷得双颊通红,粗喘着气,愤愤不平瞪向那罪魁祸首。 颜玉央轻笑了一声,伸出手,用轻触她发烫的脸颊,缓缓道: “你与那谢家公子很熟识?” 裴昀一僵,不动声色道: “姑苏谢家谁人不识?你不是也认识他么?四戒令我已到手,后日便是八月十五,明天我们必须尽快通过北楼的考验才是。” 随即不待他再开口,她一跃而起,跳到了地上,看也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天色已晚,你若想在此地留宿就请自便罢。” 第94章 第四十一章 君子四戒,酒色财气,酒者烧身烈焰,财者陷身之阱,色者戕身之斧,气者穿肠毒药,销金窟亦是英雄冢。如今酒色财三者擂台皆已见识过,裴昀倒是颇为好奇这最后一局究竟是什么考较。 气者,为逞气、意气、斗气,霸王自刎乌江,周郎抱憾而亡,皆是为此。 而在逍遥楼中,代表“气”的北楼,却偏偏唤作“鹿梦斋”。得失荣辱如幻梦,爱恨情仇图作空。 比起白水真人的视财如命,曲生的疯疯癫癫,与怜惜奴的痴缠放纵,鹿梦斋的执事看上去委实是太正常了。 面前男子约莫而立之年,面目平平无奇,一身儒生布衣,对前来挑擂的裴昀与颜玉央温声道: “鹿梦斋的擂台所考较的乃是君子四艺,二位公子任择其一通过,便可得到四戒令了。” 裴昀问道:“当真任择其一即可?” “不错,题目分别由琴棋书画四位先生而出,届时若能得其首肯,便是算赢了。在下不才,正是画先生。” 裴昀想了想,走到一旁与颜玉央和杜衡私下商议道:“这四艺的题目想必只难不简,我对琴棋书画虽是略懂,却并不精通,你二人如何?” 杜衡瞥了颜玉央一眼,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道:“这个...公子素来事务繁忙,哪有空闲附庸风雅?” “那你呢?” “在下不才,曾追随名家,钻研过一段时日丹青画技。” “哦?那你所学南派还是北派?师承哪位名师?” 杜衡手摇折扇一本正经答道: “秘戏派,南北兼容,东西具汇,师承坊间大家春水鸳鸯先生是也。” 裴昀听罢呆愣了半晌才确定他没在开玩笑,不可置信道: 第188章 “你只会画避火图?” 这人成日里文质彬彬,故作斯文,她还以为他多么学识渊博,谁料想竟是银枪蜡头,中看不中用! 杜衡面上隐有些讪讪:“早年手头拘谨,行走江湖混口饭吃,难免低头......”“你不必解释了。”裴昀无力的摆摆手,这局八成难过了。 杜衡试图补救,低声对颜玉央道:“公子,可需召新入府的‘金笔书生’或是‘玉琴仙子’速速前来?” “来不及了,”颜玉央道,“如若不行,硬闯便是。” 裴昀连忙制止道:“你我已经联手伤了卢雉阁执事,得罪了流霞坊执事,今日若再在鹿梦斋硬闯,没等海上宴开席,怕不是都要被打出去了!” 成功在即,万不可再节外生枝。 鹿梦斋门可罗雀,一派冷清,不及其他三楼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三人随书僮引路上楼,依次经过丹青、文赋、手谈的考较场,果然如裴昀所料,那考官所出题目都是极为艰深晦涩,她赢的把握不大。在三楼考较文赋的书斋,几人还遇见了江湖人称“诗半仙”的才子周稽,他被书先生所出的绝对逼得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据闻他已不眠不休想了几日几夜,还没有想出下联。 似乎至今为止,能得这一枚四戒令之人尚寥寥无几。 及至最后一间琴室,未见其人先闻乐声。 走近之后,便见一素衣美貌夫人正在抚琴,身后随侍一名女弟子,这夫人不是旁人,却是那洞庭湖潇湘阁阁主丁云潇。 纤纤玉指拨动琴弦,衣袖翻飞间琴音流淌而出,忽如凤凰低泣,忽如珍珠落盘,忽如金戈铁马,忽如雨打芭蕉,时而轻盈,时而肃杀,变化多端,神鬼莫测。 愈到后来,指法与技法愈是刁钻,琴音越发不成调子,丁云潇的额头渐渐冒出冷汗,最后终是人与琴再承受不住,铮然一声刺耳声响,曲终弦断,戛然而止。 丁云潇长叹一声,无奈摇头: “我输了。” 忽有一人开口道:“这曲《斗转星移》包罗万象,变幻莫测,丁阁主只听过一遍,即能复弹七成,实属难得,琴先生何不网开一面?” 一俊逸公子施施然向众人走来,桃花水眸,多情含笑,正是谢岑。 丁云潇望着他的面孔,愣怔一瞬: “你——” 谢岑躬身施礼:“晚辈谢岑,见过丁阁主。” “原来是疏朗,数年不见,你已出落的这般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不逊当年文渊风采。”丁云潇上下打量着他,眸中隐有怀念与欣慰。 “丁阁主谬赞了。” “疏朗不必如此见外,我与文渊相交颇深,你唤我一声潇姨即可。” “那晚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旁白衣儒衫琴先生冷着脸开口打断了二人叙旧,“规矩是全盘复弹,一个指法都不能错,输了就是输了,休得胡搅蛮缠,不然我将尔等统统赶出去。” 丁云潇倒是嫣然一笑:“罢了,是我学艺不精,琴先生切勿动怒,以琴会友本是雅事一桩。今日我有缘得见先生技艺,已是大开眼界,三生有幸了。” 丁云潇虽已非青葱少女,举手投足间却别有一番成熟风韵,比江湖女子多一分温婉,又比闺阁千金多一分英气。她如此自谦,反倒叫琴先生赧然,当下躬身一礼。 “是小生唐突,丁阁主勿怪。” “琴先生客气了。” 丁云潇福身还礼,落落大方。 而后她问谢岑道: “疏朗迄今已得几枚四戒令了?” “晚辈不才,只得一枚而已,潇姨呢?” 丁云潇温婉一笑:“我本无心四戒令,只为一睹九霄佩环而来,并没去费心打擂。” “潇姨高人雅士,晚辈望尘莫及。” 谢岑说罢,瞥向一旁裴昀三人,他自出现起,便不曾多看她一眼,如同素不相识一般,此时更仿佛是漫不经心随口一问: “不知这几位公子如何呢?” 裴昀脑中灵光一闪,直接道: “我等已有三枚四戒令在手,只差鹿梦斋了。相请不如偶遇,这位公子仪表堂堂,万里挑一,卓尔不凡,四艺考较定然不在话下,不如我们通力合作如何?” 谢岑听到“万里挑一卓尔不凡”这八个字不禁嘴角一抽,知她是拿前事点自己,只好道: “如此甚好,我正欲前去棋室,便请几位同我一道吧。” 裴昀看向颜玉央,以眼色示意,二人对视片刻,颜玉央面目沉郁,不置可否,只冷哼了一声,率先转身下楼。 谢岑将二人之间你来我往看在眼中,意味深长对裴昀抬了抬手: “请——” 裴昀隐晦的瞪了他一眼,迈步而走,谢岑随后,丁云潇也有意旁观,一行人遂浩浩荡荡下了楼。 四楼棋室明亮宽敞,布局雅致,不见其余客人,唯有二叟席地而坐,正围着矮几上的棋盘对弈。 裴昀走上前去,拱手道: “敢问哪位前辈是棋先生?我等欲过弈棋一关。” 这二人年过半百,相貌相仿,衣着打扮颇为古怪,一者白须着黑衫,一者黑须着白衫,似棋盘双子,又似阴阳双鱼。 那黑衫白须叟道:“我二人皆是棋先生,我唤作黑乌。” 白衫黑须叟道:“我唤白鹭,你们何人闯关?” 第189章 “正是在下。”谢岑上前一步行礼道,“在下谢岑,见过二位先生。” 黑乌拿出了一个签桶放于案上道: “考较有数种,请公子自行抽取。” 杜衡问道:“不知都有何种考较法?” 白鹭答道:“有盲棋、四联棋、珍珑局等,一旦开局即不可反悔,亦无法再另选其他三艺,还请公子慎重抉择。” 裴昀听罢不禁心生忧虑,她知谢岑善奕,堪称国手,然从桌案上残局可见这二叟亦是棋力高超,几项考较听起来都十分困难,尤其是盲棋一项,古往今来少有人能下,堪称神仙局,据她所知,谢岑的奕术还未达到这般境界。然而谢岑知难而上,于签桶之中随意择了一根红漆木签,揭开封纸,上书二字:分心。 他遂问道:“何为分心?” 黑乌接过木签道:“分心为二,即是同时对弈我二人,双胜为胜,一胜一负可再下一局,若是双负,便须止步了。” 丁云潇皱了皱眉:“这考较不简单。” 谢岑却是微微一笑道:“无妨,如此至少还有一战的机会,还请二位棋先生赐教。” 棋童上前布案摆棋,两张案几并排而立,二叟分坐其后,黑乌执黑子,白鹭执白子,谢岑以一敌二,面不改色,众人落座一旁观战。一切准备就绪后,二叟先后开口道: “观棋不语真君子。” “落子无悔大丈夫。” “公子请——” 谢岑亦不推辞,双指拈起一粒琉璃棋子落于左侧那张汉白玉棋盘星位之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一场硝烟弥漫的无声厮杀自此拉开序幕。 弈棋讲究全神贯注,同时执黑白子分心以对,自是困难重重,二叟棋路迥异,一人善攻,杀伐凌厉,一人善守,滴水不漏,但见谢岑初时落子极快,后续越来越慢,每一步都经过慎重思索才敢出手。 这厢下棋的三人你来我往,周旋于算计与劫争,那厢观棋的五人亦沉浸其中不见轻松。 人道袖手旁观者,机深亦损耗,甚至甚于下棋人,只因前者纵观全局,无胜负之心,故而更加冷静,也更加损耗心神。最先坚持不住的是丁云潇的小徒弟墨兰,她棋力不精,没看多久就开始昏昏欲睡;其后是杜衡,他看得头晕眼花,借口尿遁一去不回;然后是丁云潇,她疲惫的揉了揉肿胀的太阳穴,再也不敢多看棋盘一眼;最后才是裴昀,她紧盯着棋面局势,暗自计算着三方接下来的落子之处,时而皱眉,时而展颜,一刻也不错过。 棋局如战场,但见方寸之间鼓角争鸣,旌旗猎猎,黑甲与白甲互相厮杀,倏尔边角纠缠,倏尔白刃相搏,倏尔濒死反扑,杀得是尸横遍野,昏天黑地。 就在裴昀眼前几乎已有血色浮现之时,忽觉脸颊一凉,她被冰得一个激灵,几乎跳了起来。她茫然扭过头来,只见身旁颜玉央正不紧不慢的剥着一颗冰镇荔枝,褪去鲜紫硬壳,桃花红膜,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犹冒丝丝凉气的果肉,修长十指微沾甜腻汁水,缓缓滴落而下,此情此景竟是说不出的妍丽优美。 裴昀看着看着,心中渐渐平和了下来,方才所有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似乎都渐渐远去了。 颜玉央淡淡道:“你再过忧心,到底不能替他上阵,不若静观其变吧。” 说着他将剥好的果肉放在白瓷盘中,向她推了过来,那白瓷盘中不知何时已积了小山一般高的果肉,如雪山冰塔一般,望之可爱。 裴昀垂眸注视了片刻,又抬头瞥了他一眼,缓缓伸手拈起一枚放进了口中。 刹那间,冰凉解渴,口齿生香。 她轻声道:“多谢。” 这一局棋局下得旷日持久,从天光大亮,一直到日落西山,数个时辰中,二叟与谢岑不吃不喝,连移动都不曾移动,以致于在场众人都不禁有了观棋烂柯的错觉,棋盘方一瞬,世上已千年。 直到掌灯时分,终有了分晓,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不是谁胜谁负,一者三劫循环,一者四劫循环,竟是下出了两盘极其罕见的和棋! 谢岑已是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他挣扎着起身,对二叟郑重其事作揖行礼道: “多谢二位先生手下留情。” 黑乌一声长叹道:“我二人素有惜才之心,公子棋力不凡,今日再斗下去,恐怕损耗心血,折你寿数,这一关便算你过了罢。” 白鹭拈须颔首,亦开口道:“棋虽小戏,亦归之于正,隐大智慧。公子妄想攻守兼得,两全其美,执着于起死回生,反败为胜,此乃迷障也。须知成败须归命,兴亡自系时,该放手时须放手,当断不乱反受其乱。” 谢岑听罢沉默片刻,再次行礼,由衷道:“晚辈受教了。” 黑乌挥袖一拂,最后一枚四戒令现于棋盘之上。 “去罢。” 第95章 第四十二章 酒色财气,四枚四戒令皆得手,逍遥楼楼主中书君的神秘面纱终于要被揭开了。 裴昀、颜玉央、谢岑三人由仆从引路,来到五楼正中央的主楼,但见门楣匾额行云流水三个字:逍遥楼。 其下一左一右对联上书: 北冥春山孰梦蝶 南华秋水我知鱼 裴昀在门口驻足,定定凝望这副对联许久,开口道:“嘲四戒,讽四艺,周庄梦蝶,无为而治,贵楼主莫非是庄老一派?” 第190章 仆从低眉顺眼道:“楼主心思,我等不敢妄自揣度,这位公子若好奇,便亲自询问楼主罢。” 随后他将三人领至会客厅,通传禀报之后,告知众人: “请诸位逐一随我入内面见楼主,不知哪位先哪位后?” 裴昀率先站了起来:“我先!” 其余二人并无反对,裴昀遂随仆从上了楼。 裴昀一路被引进了一间房中,进门所见屋内陈设十分寻常,然布局习惯却眼熟无比。 窗边一白衣身影负手而立,闻声转过身来,此人面容清俊,眉宇斯文,唇畔含笑,眼有细纹,周身散发着历经世事的沉稳淡然,处变不惊。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好久不见,小师侄。” 裴昀百感交集望向眼前男子,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比照自己幼时记忆中的模样沧桑几分,却也沉稳几分。 “果然是你,六师叔。” 此人正是她小师叔公宋御笙之徒,亦是如今谢家家主谢若絮身边的红人,谢家远房子弟——谢文翰。 逍遥楼门前那副对联,与春秋谷书斋门前所题一模一样。 “六师叔,你怎会做了逍遥楼楼主?离谷这些年你与珍娘都经历了什么......” 裴昀心中不解,迫不及待连连询问。 可谢文翰却是抬手制止了她,他示意裴昀先坐,而后不慌不忙唤下人端上热茶与茶果。 茶是蜀中碧潭飘雪,碧茶细嫩,茉莉雪白,可裴昀此时却顾不上细品,忍不住再一次唤道: “六师叔!” 谢文翰端起白瓷盏,不紧不慢啜饮了几口香茗,这才缓缓开口: “小师侄莫心急,我知你心中千头万绪,只是我立了规矩在前,今日见我之人,只可问三个问题,其余无论你如何发问,我一概不予解答,纵使你是我师侄也不得例外。” “只有三个?”裴昀不满道,“这回可还是一问千金,要我奉上三千两?” 记忆中六师叔外儒内道,风雅傲岸,谁料一朝做起生意不说,还是这般黑心奸商。 谢文翰闻言哈哈大笑:“不必不必,你既然有本事闯过四场擂台,我自然知无不言。不过小师侄,我听闻你如今位极人臣,此番赴海上宴乃是有备而来,这三个问题你可要斟酌仔细才好。” 逍遥楼遍知天下事,谢文翰清楚她的现状,裴昀并不意外。 她沉思片刻后,说道: “好,我有三问:其一,师叔如何成为逍遥楼楼主?其二,师叔手中天书从何而来?其三......” 她顿了顿,沉声问道: “珍娘当年与你逃家叛谷,闯荡江湖,想必吃了不少苦楚,六师叔今非昔比,好不风光,你待珍娘到底能否始终如一,不离不弃?” 珍娘幼时家贫,挨饿受冻,落下了病根,一辈子不能生养,之前重逢,裴昀也知晓了二人至今膝下无子。若在春秋谷中,离群索居,与世隔绝,一生一世也便这样过去了,然花花世界,纷纷红尘,酒色财气诱惑何其之多。她与二人多年不见,一无所知,本没资格质问,可珍娘于她,亦母亦姐,此时此刻,仍是忍不住不分尊卑向六师叔讨问一句承诺。 谢文翰闻言一愣,而后看向她的目光不禁温和柔软了几分, “昀儿,你果然是这般忠孝良善的好孩子,几位师兄将你教得极好。” 他叹了口气:“你若当真想知,且听我一一道来。”“十三年前我与珍娘离开春秋谷后,便结为了夫妇,一直在江湖上东奔西跑讨生活。机缘巧合之下,我得到了一大笔财富,便想着借此做些买卖,免去风餐露宿朝不保夕之苦。须知天下间最值钱的,便是消息,最赚钱的生意自然便是买卖消息。此行不易,空有金银无用,还要有人有势,用钱去雇人,用人去探消息,用消息去换消息,以此循环往复,财源滚滚,我也是用了多年时间与精力,才有逍遥楼今日之模样。” 谢文翰短短几句说得轻描淡写,可背后艰辛却是可见一斑,裴昀虽对逍遥楼诸多微词,却也对谢文翰一手成就的这恢宏基业万分敬佩。 “至于天书......你若想知我从何而得天书,须得听我将天书来龙去脉,原原本本说起。” “我知天书的来历。”裴昀道,“大中祥符年间,真宗求仙问道,夜梦仙人,得赐天书。后真宗驾崩,天书随葬皇陵,直至靖康之乱刘豫盗墓,这才流落民间。” “小师侄所知不少,”谢文翰意味深长道,“可惜,却并非全貌。” “师叔何意?” “所谓仙人赐书云云,不过是冠冕堂皇的借口,为掩盖真宗强取豪夺的谎言。那天书实则是一位世外高人所著,他文治武功、诗词歌赋、医星占卜无一不精,某日因有感自己大限将至,故而将毕生所学汇成一册,用道家云篆写就,以传后人。书成没过多久,高人便驾鹤西去。真宗得知此事,遂派出大内高手前去夺书,因不解云篆之意,又强迫那高人的关门小弟子一同入宫,以性命要挟逼他译书。” “天书共有上中下三卷,上卷为《天机书》,内里医星相卜、机关巧术,包罗万象,中卷是一部武功秘籍,名唤《云霄九重功》,下卷乃是益寿延年之法,叫做《长生经》。真宗对前两卷不甚感兴趣,独对长生不老之法势在必得,那弟子心知自己一旦译毕天书,必将性命不保,因此有意拖延。好在那云篆之字变幻万千,神鬼莫测,前后译了十多年之久,却也未惹人生疑。” 第191章 “直至后来真宗龙御上宾,国丧大乱之际,那弟子终于寻到机会逃出宫去,彼时情形紧迫,他只来得及将天书上卷带在身边,中卷与下卷遗留在了宫中。为逃避朝廷通缉,他向西南而去,至蜀中,寻一僻静幽谷,避世而居。未免惹祸上身,他命令弟子传人不得向外透露谷中诸事,亦不可与朝廷中人有所牵扯,如此过去百年。” 裴昀不可置信道:“那、那人——” 谢文翰接道:“那世外高人便是活了一百一十八岁,人称睡仙的希夷先生陈抟,而其关门弟子,姓秦名巽,自号春秋散人,所立门派,乃称春秋谷。” 裴昀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这天书一事,查来查去,竟是查到自己师门头上! “六师叔,你所言当真?”她忍不住问道。 谢文翰微微一笑:“我们师兄弟几人所身怀绝技,难道不是最好的印证么?” 是了,罗浮春的剑酒双绝,张月鹿的星相占卜,曲墨的机关巧术,救必应的妙手神医,谢文翰的诗词歌赋,还有秦碧箫宋御笙的驻颜有术,这一切正是最好的证据。 谢文翰继续慢条斯理道: “天书一事,为春秋谷不传之秘,仅为历代谷主所知。后靖康年间天下大乱,开封宋室皇陵被大肆掘盗,不禁有伪齐、北燕、西夏各国人马,还有一些武林中人浑水摸鱼,天书重见天日,很快便成为众人争抢的重中之重。时值师祖秦玄隐,也便是大师伯秦碧箫之父继位,他不愿见祖师心血流落在外,遂出谷寻觅。当年真宗驾崩之后,刘太后下令将天书祥瑞皆陪葬皇陵,却也抵挡不住长生不老的诱惑,只陪葬了中卷,将下卷《长生经》私自留下。故而彼时现世的天书,仅是皇陵之内的《云霄九重功》。” “历经一系列血雨腥风你死我活的抢夺之后,有四人活到了最后,而那云霄九重功正是有青阳、朱明、白藏、玄英四部分心法,各自独立成篇。四人武功不分伯仲,且皆身受重伤,再战下去,恐怕同归于尽,于是四人商议之下,便将这功法一分为四,自此分道扬镳。”“曾师祖所得便是玄英功!”裴昀脱口而出,“那其余三人是什么来历?” “盗墓一事阴损失德,连师祖都是乔装易容前往,其余人等又怎会暴露真实身份?”谢文翰摇了摇头,“或是将秘籍改头换面,或是身死技灭,总之这百十年来,江湖中从无云霄九重功的只字片语流传。我手里天书正是其中朱明篇,乃是在关外西域偶然所得,谁料一经现世,便是引得轩然大波。我不精通武艺,对武功秘籍没有兴趣,留在手中只会招来祸患,如此还不如将其公开出售,既发财一笔,又免去纷争,两全其美。” “可天书本为师祖所有,六师叔你乃春秋谷门人,怎可将天书泄露外人?” “莫忘记了,我早已被大师伯逐出了师门,唤你这一声小师侄,也不过是念及三分旧情罢了。”谢文翰似笑非笑道,“况且,今次你不也是为外人来争抢这天书么?” 裴昀不禁语塞,她确是受赵韧之命前来探查天书,却哪知那天书根本不是出自赵宋皇室,而是她师门春秋谷。皇命难违,师命亦不可负,偏就这二者有这一段恩怨,如今她到底该何去何从? “现如今,天书之秘我已全盘向你托出,至于你要何去何从,便全然看你自己抉择了。”看穿了裴昀的心乱如麻,谢文翰意味深长道,“明日海上宴,群雄争锋,价高者得,小师侄你欲得天书,还需自凭本事才好。” 裴昀还想再问,可在谢文翰却制止了她: “好了,我说过,你只可以问三个问题,除此之外我一概不答,如今你已是破了规矩了。至于,你所问最后一件事......” 谢文翰端起茶盏,却没有饮,他以茶盖轻拨水面几下,停顿片刻,终是将茶放了回去,幽幽道: “我对江湖争名夺利本无兴趣,所作所为不过是时事所迫,无奈为之,无论谢家家主还是逍遥楼主,皆非我所愿。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珍娘远离江湖纷争,寻一处僻静之处,安度余生,你且放心,这世上我最不会相负之人,便是珍娘。” 裴昀定定望向他,当年六师叔离谷时她尚幼,对他了解不深,如今隔世经年重逢,各自历经世事,物是人非,彼此几乎与陌生人无异,她根本分辨不出他的话究竟是真还是假。 但至少这一刻,这一瞬,她甘愿相信他。 “好,”裴昀轻叹一口气,“希望六师叔你言而有信。”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起身告退,却听谢文翰道: “且慢,我有言在先,得四戒令者皆可与我面谈,并私下交易,我逍遥楼奇珍异宝数不胜数,不知小师侄可有钟意?” 裴昀淡淡道:“除去天书,我无他求。” “真不知该说小师侄你到底是太过正直无私,还是太过执拗迂腐。”谢文翰笑着摇了摇头,“我虽已离谷多年,但昔日谷中岁月仍是我此生最快活欢乐的一段日子,你我久别重逢,我这做师叔的又怎能不为师侄送上见面礼?” 说罢他拍了拍手,有仆从听令奉上锦盒,盒中乃是一枚精致小巧的灵芝,其色鲜红如火,仿佛祥云燃烧,彤云滴血,正是裴昀自颜玉央手中所得云中帖上绘就的千年赤灵芝。 “百年灵芝硕大如盘,千年灵芝反而浓缩成精,了绝症解奇毒素有神效,小师侄你可要仔细保管。”谢文翰若有所指道,“或许关键时刻,能因此得救性命也说不定。” 第192章 第96章 第四十三章 作别谢文翰后,裴昀由仆从指引,从另一扇门离开了主楼,顺廊桥一路来到了流霞坊。 她随意选了一间雅阁落座,刚坐下不到片刻,披头散发的曲生便气势汹汹的杀了过来。 他本还有所顾忌,但见颜玉央未与她同行,胆子便大了起来,一拍桌子,恶狠狠道: “四戒令你已到手,还来我这里做什么?你走!我流霞坊不招待你这无知狂徒?” “无知?我已通过你的考验,品辨出了三十六种珍酿,怎能说是无知?” 裴昀一边随口而答,一边为自己斟酒,谁料手中酒壶却被曲生一把抢了过去。 “呵,那些个俗品算得了什么?千日醉才是真正的琼浆玉酿,世间罕见,可惜已经被你这个莽夫给毁了!” “我早说过你的千日醉并未酿成,况且这世间怎会真有叫人醉千日之酒?”裴昀心中诸事纷乱,根本无暇与他争辩,只不耐烦道:“你若真想制出烈酒佳酿,我师伯曾有一技,用蒸花露的法子蒸酒,以冷器取滴露,这般制出的酒性烈劲足,虽不可千日醉,十数日醉却是足够了。” 曲生将信将疑:“当真?” 他细细想了一遍,觉得可行,于是连招呼也不打一个,急匆匆转身,连手里的酒壶都忘了放下。 裴昀欲倒酒却无壶,也懒得再唤人上酒,只将酒盏往桌面上一撂,起身来到窗畔,思绪万千。 天边圆月高挂,今晚已是八月十四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谢岑寻了过来。 “你见过楼主了?”裴昀问。 “见过了。”谢岑神色如常答道。 “可也是允你问三件事?” “不错。” “你问了什么问题?” “你又问了什么问题?” 裴昀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岑施施然在桌前坐了下来,似笑非笑道:“有人似乎说过要分道扬镳,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又何必与我来互通有无?” 裴昀气结:“公是公,私是私,这都什么时节了你还在翻旧账?算了,你若不愿,我们仍是各自行事罢。” “好歹我也助你得了一枚四戒令,叫你先低头一次怎地如此困难?”谢岑摇头啧啧了两声:“也罢,之前的事我未同你商议是我不是,但你在旁人面前下我面子,一报一报也还了回来,现下你我一笔勾销,揭过此章都不提了,如何?” “好,”裴昀一口答应了下来,“你问了什么问题?” “你又问了什么问题?” 两人再次僵持住。 沉默片刻,裴昀率先开口:“我知你为何难以启齿,因那逍遥楼楼主乃是你族中叔父是不是?” 谢岑不答反问:“巧扇说你曾在谢家与我那婶娘私下密谈,你也早便与这逍遥楼楼主相识对不对?” “对,他正是我师叔。” 二人对视,脸色皆是分外凝重。 “此事我祖母应当知情,”谢岑缓缓道,“当初我向她讨要云中帖,她便勒令我不得前往云中宴,还顺水推舟逼我成亲,我迫不得已,一边假意周旋,一边另寻他法。” “寻到了不眠楼去?” “我本是去寻琴如霜的,她琴技高超,交友甚广,必能有门路。”谢岑瞥了裴昀一眼,没理会她的挤兑,继续道:“当初她离开临安后没有回到独秀楼,无人知晓她的去向,除了她的金兰姐妹苏蓉蓉。我为此事,不得不与她逢场作戏,几经周旋,我答应下了她诸多条件,这才得知了如霜的下落。” “她去了哪里?” “她嫁人了。”谢岑淡淡道,“她拒绝了官家赏赐的黄金万两,只求得了那张绿绮琴,与一个寻常商贾走了,从此洗尽铅华嫁做人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可裴昀却隐约猜到了琴姑娘离开的缘由,只因她心上那个人,将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她不曾丝毫挽留。 “我手中的云中帖乃是苏蓉蓉另赠与我的,随即我便来到了小瀛洲岛,为见这楼主一面,在四楼使劲浑身解数,而后便是与你相遇了。”谢岑将前因自此交代清楚。裴昀点了点头,也便将自己与谢文翰之间三问三答简略复述了一番,但是将其中涉及春秋谷的部分统统隐去了。 谢岑听罢沉吟道:“如此说来,上卷已经失传无踪,而纵使当年官家所背那册《长生经》当真是天书下卷,也早付之一炬了,现今流落民间有迹可循的仅是中卷云霄九重功,当初那北燕国师李无方八成就是冲此而来!” “不错,却不知四篇功法,那李无方已搜集了几篇。”裴昀叹了口气,“恐怕早已得一篇不止,他的武功神鬼莫测,世所罕见,当世高手,除去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与令祖母,我想不到谁还能与他一战了。” 谢岑却不以为然:“他一己之力,纵是天下无敌,千军万马之前,也束手无策。我倒觉得,眼下最为可疑的,是我这个摇身一变手眼通天的叔父。我问他第一个问题,便是当年他为何离开谢家,这些年身在何处?他道是他本是私生之子不为谢家承认,故而离家出走,后拜一世外高人为师,远离江湖纷争,悠然自得。” “我又问他,当初他既已避世而居,又为何回到谢家,既不喜江湖恩怨,又为何一手建立逍遥楼,如此自相矛盾?他道当年少不更事,对谢家心存芥蒂,而今时过境迁,他也今非昔比,不再是当年无名小卒,而是鼎鼎大名逍遥楼楼主中书君,人至中年,阅遍世事,心思转变,少年轻狂如过眼云烟,这才认祖归宗。” 第193章 裴昀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那你第三个问题问的什么?” “第三个问题,我问他今次如此大张旗鼓邀请天下群豪前赴云中宴究竟意欲何为,他说......”谢岑顿了顿,缓缓道,“他说,想知道缘由,自可回谢家询问我祖母,一切便可真相大白。” “这是何意?难不成逍遥楼背后真正的东家乃是谢家?谢老前辈究竟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谢岑面色难看的摇了摇头,“我对此事一无所知,在此之前,从不曾听闻谢家与逍遥楼有半分瓜葛。” “其实,前日里我在谢家查到了一些事。” 沉默片刻,裴昀迟疑着开口,将那佛座千瓣莲与谢氏宗谱上多情相公的手书告知了谢岑。 “谢家与极乐天的纠葛,恐怕也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谢岑明白过来裴昀之意,脸色微变:“你怀疑极乐天杀手之事,与现下逍遥楼天书之事,幕后主使都是谢家?莫忘了,当初可是祖母亲率武林正道将极乐天剿灭,她那般冷酷无情之人,怎会因男女私情左右大局?” “我并非怀疑,只是此事着实蹊跷,我愿与你开诚布公而谈,自是信任于你,你我应当一同查明真相。”裴昀诚恳道。 谢岑轻嗤一声,似笑非笑道: “当真开诚布公吗?千金手救必应是你师伯,逍遥楼楼主又是你师叔,你那神秘师门当真神通广大,我又何曾多问过?况且眼下你又同那‘玉公子’混到了一处,你敢说自己问心无愧么?小裴侯爷,你可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你——” 裴昀气结,却也无处反驳,只一字一顿道: “我不曾忘记,只是你也莫要忘记得好!” 二人看向彼此的目光疏离又戒备,谈话陷入了僵局。 他们心知肚明,二人皆欲查明真相,却也皆有私心,她不想抖出师门之秘,他也不想将谢家牵连其中,或多或少,他们对彼此有所隐瞒。 谢家,极乐天,逍遥楼,春秋谷,世子府,天书...... 他们仿佛陷进了无边无际的迷雾中,纷纷扰扰,百思不得其解。 真相,究竟是什么? ...... 谢文翰着仆从送走谢岑后,迎接来了今晚第三位客人。 “世子爷终于大驾光临,谢某已恭候多时了。” 谢文翰啜饮香茗,滋润干燥喉咙,抬头对来人微微一笑: “我与世子明明早有约定会面详谈,世子爷却偏偏舍近求远,过五关斩六将求得四戒令才与我相见,实在叫谢某费解。不知情之人,还以为世子耽于酒色财气,沉沦其中。” 颜玉央面无表情落座: “杜衡不是一直与你联系?” “看来世子对明日之事已是成竹在胸了。” “你如未十拿九稳,又何必与我合作?” 谢文翰不紧不慢道:“我清楚世子的智谋能耐,此番你我通力合作,各取所需,珠联璧合,岂不美哉?” 颜玉央却不以为意,他冷笑了一下:“当真珠联璧合?以逍遥楼财力人力,似乎并不需要旁人相助来分一杯羹,你不过是寻一挡箭牌罢了。” “世子冤枉,逍遥楼小小江湖门派,势单力薄,怎敢与世子府日月争辉?”谢文翰貌似恳切道,“此番合作乃是真心实意,世子若不信,谢某即刻便将诚意献上。” 说罢命仆从呈上一薄卷丝绢,天长日久,绢布泛黄,其上所书之字如烟似云,变幻莫测。 颜玉央却连看也不看,只冷淡道:“这是你我早就讲好的条件,算不上诚意。” “哦?那世子想要什么?” “我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谢文翰忍俊不禁:“也罢,我允诺过凡得四戒令之人,皆可问我三个问题,谢某这一晚上已是解答得口干舌燥,便也不差一人了。世子请问罢——” 颜玉央自怀中取出一枚云中帖置于桌上,将其推到了谢文渊的面前。 谢文翰垂眸一扫,但见其上所绘乃是一尊造型奇怪的白玉像,人身鸟翅,面若好女,似妖似仙,下书三个小字“妙音鸟”。 “此物为何?”颜玉央沉声问道。 谢文翰拈起这枚云中帖,在手中把玩了几下:“这是佛经中记载的一种神鸟,名唤迦陵频伽,能歌美音,若天若人,故而民间称之为妙音鸟。相传当年西夏国主罔顾人伦,弑母杀叔,屠灭妻族之后,为冤魂所缠,夜不能寐,直至高僧指点,请了数尊妙音鸟像入宫,以其佛音梵唱驱散冤魂,这才得以安寝。故而西夏王室最喜妙音鸟,无论王宫还是陵寝,都四处遍布其像,用以趋吉避凶。” 颜玉央不置可否,接着又问道:“一年前,我同逍遥楼交易,询问西夏王室后人的下落,彼时得到了答案是天下盟盟主杨雄杰妾室红叶夫人,因其曾当众弹奏过《灵芝歌》,此乃西夏王室宫廷曲。后来我寻到此人,得知她确是西夏公主李仙玉之女,只是她从未在西夏王宫中生活过一天,又岂会听过《灵芝歌》?既然如此,逍遥楼究竟是如何知晓她党项后裔的身份?” “其实这两个问题,本就是一个问题,而这问题的答案,世子不是已心中有数了吗?” 谢文翰淡淡浅笑,面容温和: “不错,十三年前赤月蚀之际,日月山上朔月圣地中的西夏宝藏正是为我所得。” 第194章 他轻描淡写抛下石破天惊之话,颜玉央虽早有所料,可此时真正听他亲口承认,还是心中猛然一窒,胸口绞痛不止,以至于整个人都在几不可查的颤抖着。 “昔日蒙兀人包围兴庆府之际,夏末帝派遣大批工匠在都城地下挖通长达数十里的隧道,将王室金银珠宝转移而出,而后为封口,便将这批工匠全部坑杀。其中有一工匠死里逃生,却双腿尽折,从此隐姓埋名,沿街乞讨为生。后来他生了重病,奄奄一息之时,侥幸被人所救,为了报恩,他便将心中埋藏了十数载的秘密说了出来。彼时距西夏灭国之时,正好过去一十二年,赤月蚀再现,宝藏重见天日。” 谢文翰顿了顿,又道:“而想必世子你也猜到了,我手中这篇朱明功,便也是从朔月圣地而得,三十年前叱吒风云的西海王白寒尔,所练朔月教传世神功正是朱明功。” “我要知道的不是这些!” 颜玉央脸色惨白,紧要牙关,几乎是从喉间一个字一个字崩出了声: “我只问你,当初你在武林中重金招募一批江湖人随你西出寻宝,其中可有一擅轻功的池姓女子?她人现今何在?” 此人千方百计,明里暗里用尽办法诱他而来,不正是想用此事要挟他么?! 他一错不错盯着谢文翰的双眼,生怕从他口中得到答案,得到那个他其实早已知晓的答案。 “本来我尚不能确定,如今看来,你的确是当年那个孩子......当初若非是池姑娘,我们也无法破解圣殿前最后的机关。” 谢文翰煞有介事一叹: “至于她身在何处,明日之后,我自会原原本本告知于你。还望世子以大局为重,明日按计划行事才好。” 第97章 第四十四章 这一晚,裴昀没再见到颜玉央,她以为他会寻她而来,可她在流霞坊等了一夜,始终没有等到他的身影。 如此也好,以免最后撕破脸皮之时,闹得太过难看。 翌日,八月十五仲秋夜,终是来到万众瞩目的云中宴这一天。 宴席设在了那逍遥楼中主楼的顶层,此处为一片开阔厅堂,可容百十来张八仙桌,四周窗棂大敞,海景月色一览无遗,晚风吹过,清凉惬意。江湖豪杰集聚于此,人声鼎沸,高朋满座,当真有海上云中瑶池宴之盛景。 逍遥楼出手大方,酒是琼浆玉液,菜是山珍海味,然而众人却不是为了吃食而来,个个吵嚷着要得知天书下落。 那鹿梦斋的画先生出面主持大局: “日落之后,楼主定会携天书亲自露面,请大家稍待片刻,尽享美酒佳肴。席间,我亦会呈上种种奇珍异宝,为众位英雄助兴,大家人皆有份,价高者得。天书毕竟只有一册,可我逍遥楼却不只天书一样宝物,众位英雄可要把握时机,不枉远道而来这一遭。” 话音落下,便有貌美如花的怜惜奴手捧一长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上来。 画先生揭开托盘上的红绸布,只见盘中乃是一柄漆黑的弯刀,鹿皮刀鞘,无纹无饰,看似朴实无华,却自有一股冷冽寒气扑面。 席上有人惊呼了一声: “是裁云刀!” 画先生微微一笑: “不错,这第一件宝物正是裁云刀。”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裁云刀乃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神工匠莫邪所铸,切金断玉,所向披靡。那莫邪脾气古怪,每每铸成神兵杰作,只孤芳自赏,甚少出卖赠送,曾有侠客豪掷千金,都无法从他手中得到一把兵器。如今这裁云刀一经露面,自是引得众人激动万分,争先竞价。 独独那坐在角落里的千机叟何必光冷哼了一声,不屑道:“那老小子不过是沽名钓誉,自抬身价,所铸刀剑蠢笨不堪,哪及我的暗器轻便灵敏,巧夺天工,这帮不识货的莽夫!” 这位暗器大师与那位神兵巧匠素来不合,已是江湖上公开的秘密了,身旁戴平听罢却是没好气道: “何老爷子你可省省吧,有能耐你也学学人家这买卖炒价的本事,莫忘了咱们还欠人家一屁股债呢!” 提及此事,何必光顿时偃旗息鼓,讪讪的摸了摸鼻子: “这次是我赌昏了头,下不为例,待小老儿得了那昆仑神铁,回去闭关三月,好好造几样趁手暗器,这欠款很快便能还上了。” 戴平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真的戒赌了!” . 裴昀与谢岑、丁云潇及其弟子墨兰同行,四人对那逍遥楼所售卖珍宝皆无兴趣,只拣了僻静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裴昀趁机不动声色观察着在场所有人的动向。 天书固然是这云中宴最大噱头,可宴上众人并非个个都为天书。正如画先生所道,那天书毕竟只有一册,有人势在必得,有人浑水摸鱼伺机捡漏,还有人专程只冲云中帖上的珍宝而来。 随着宴席的进行,不断有宝物被呈了上来,有众人趋之若鹜的神兵利器,天材地宝,也有无人问津的筐箧中物。譬如那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便不废吹灰之力得到了名为苍山奇蝶的兰花种,而瞿家大小姐瞿明霞和九幽仙子常小蝶,及庐山派掌门夫人争抢一双刀枪不入的天蚕丝手套,押上了全部家当,仍是败下阵来,气得几乎要掀了桌子。 当然,也有人冷眼旁观,岿然不动,如白岳剑派聂聪老掌门,与铁掌开碑吴离前辈等,他们自持身份,老神在在,只静等天书出现。 第195章 然而裴昀在宴上巡视了好几圈,都没有见到颜玉央的身影,她心中不免隐隐升起不安,这人此时还不现身更待何时。 她身旁的谢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与丁云潇寒暄,一边也暗中留意着席间百态,忽听一道娇媚婉转的嗓音道: “呦~瞧瞧这是谁?几日不见,我这侄儿越发俊朗了,近来又偷了多少女儿家的芳心啊?”但见一身段婀娜的美貌妇人走了过来,毫不客气的坐在了谢岑身旁,强行将裴昀挤去了一边,她面若桃花,眉如细柳,虽上了年岁,却也不减风情。 谢岑含笑招呼道: “好久不见,三姑姑又年轻了。” 此女名唤于三娘,江湖绰号妙手观音,闻言眉开眼笑嗔怪道: “乖侄儿嘴巴真甜,和你那冤家爹一个模样。”丁云潇一见此女却是花容变色,没好气道:“你来干什么?” “姐姐这是说得哪里话,姐姐有本事得云中帖,便不准妹妹也能得吗?莫非姐姐还在生妹妹的气?”于三娘掩口娇笑道,“不就是那年妹妹背着姐姐与文渊把臂同游天姥山嘛,这都过去多久了,姐姐怎么还记恨在心?好生小气!” 丁云潇冷声道:“少姐姐妹妹的套近乎,我只得一个亲妹妹,已故去了多年,除此之外没有旁的姐妹。” “呦,那丁阁主真是好生孤僻可怜,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密友也没有。” 而后不等丁云潇发作,于三娘又笑意盈盈的对谢岑道: “乖侄儿,听说你要成亲了,届时三姑姑我可定要给你送上一份大礼。” 谢岑干笑了一声:“江湖谣传,算不得准。” “疏朗要成亲了?此事我怎地不知?”丁云潇柳眉轻颦,“我有一外甥女儿,模样性情都还过得去,原先还打算将你二人凑作一对儿,现在看来却是有缘无分了。” 裴昀忍无可忍插了一句嘴:“丁阁主您那外甥女不是已经许了人家吗?” 妄想将卓菁与这浪荡子凑到一起,她是断然不许的! 可惜那几人根本对她不理不睬,于三娘与丁云潇兀自将谢岑夹在其中,这个要给他介绍自己徒儿,那个要让他相看娘家表妹,长袖善舞如谢岑脸上笑容都已经开始僵硬了。故去这么多年,还能惹得红颜知己为他争风吃醋,那多情相公谢文渊着实是厉害! 裴昀正暗自腹诽,忽觉腰间一痒,有什么东西几不可察间划过,登时一惊,猛然反手一扣,抓住了那只手臂,一个用力,将那小贼从桌子底下提了出来。 “疼疼疼疼!快松手!” “放开他!放开他!” 两道清脆的童声先后响起,裴昀手中提溜着的是个瘦小的幼童,抱着他的腰气喘吁吁要往回拽人的是另一个圆胖孩子,两人约莫五六岁的模样,正是卢雉阁跟在那白水真人身后的两个童子。 裴昀挑开两人的衣襟,顿时掉出了一大堆五花八门的小玩意,钱袋、铜板、扳指、玉佩,什么都有,她板起脸质问道: “谁指使你们来干这偷鸡摸狗的营生来?若是不说,我便捉你们二人去送官,叫官老爷打烂你们的屁股!” 瘦童子嘴硬道:“不说!我们不说!” 胖童子倒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是真人让我们偷的,求求你放了银锭吧!” 瘦童子气急:“元宝!我们说好了不把真人供出来的!” “银锭?元宝?你们那白水真人可真是掉进钱眼儿里了。”裴昀失笑,“好罢,我饶过你们这一次,快将这些钱袋送回失主那里,再被旁人捉到,你们非要吃大苦头不可!” 这两个小家伙也是手法了得,在场这么多武林高手,还能任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到手这么多东西。 元宝还支支吾吾的反应不过来,那银锭却是眼睛滴溜一转,忙不迭地道: “多谢大侠开恩,多谢大侠开恩!元宝,你还愣着干嘛?” 说着狠狠拉了他一把,两人一起捡掉落在地的物件。 有一枚墨玉指环滚到了裴昀脚边,她弯腰拾起,看了几眼,突然涌起一顾熟悉之感。 元宝见状突然不管不顾的扑了过来: “还给我!这不是我偷的,这是我的!” 说着一口咬在了裴昀右手虎口上,裴昀吃痛,下意识松手,元宝一把将墨玉指环抢了回去。 “元宝你疯了!” 银锭被他吓得小脸煞白,也顾不及捡地上的东西了,一把拉扯过他,生怕裴昀发怒,两个人连滚带爬一起逃跑了。 裴昀起身欲追,却是被人以折扇轻轻一拦,折扇主人失笑道: “你同个小娃娃较什么真?” 裴昀看了谢岑一眼,没有说话,她只是觉得那枚墨指环十分眼熟,可一时又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脑海光影一闪而过,如飞鸿踏雪,不留痕迹。 正愣神间,有人自身后悄无声息的接近了她: “云少侠,借一步说话。” 她回头,只见杜衡似笑非笑的面孔,他压低声音道: “公子叫我传话于你,若还想要天书,请即刻随我来。” 裴昀心中一紧,不由看向身旁的谢岑,二人对视一眼,心中千回百转。谢岑权衡之下,几不可察的对她点了点头,她遂答应道: “那便走罢。” 第98章 第四十五章 第196章 圆月初生,天色渐暗。 裴昀随杜衡出门,离开逍遥楼,一路来到海滩。 海上明月,波浪拍岸,礁石之上立着一个颀长的身影,紫衣如墨,玉面似雪,衣袂随夜风而摆,海天苍茫之际,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裴昀一步一步走过来,站定在他面前,沉声开口: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终于舍得抛下你那谢家公子了?”颜玉央眉目如霜,语气隐有嘲讽,“利用我得了云中帖,又得了四戒令,转身便弃如敝履,与旁人同气连枝,有说有笑。” 裴昀闻言深感荒谬: “你我当初有言在先,通力合作,各取所需,如今交易两清,各奔东西,你何必摆出这副——” 这副妒夫弃妇模样。 余下的话却是被她咽了回去。 “两清?你似乎忘了,你我二人之间怎会有两清?” 颜玉央深深望着她,缓缓道: “裴家四郎?小裴侯爷?或者我该叫你——阿英?” 铮然一声长鸣,斩鲲出鞘,寒光朔朔,直指他面门。 裴昀脸色冷凝:“那我又该唤你什么?玉公子,还是小王爷颜玦?你堂堂大燕国世子,偷渡宋境,私下江南,究竟意欲何为?!” 一路之上,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不过是粉饰太平。多日以来,为得四戒令,彼此携手御敌,同进同退,多少曾生出一瞬半瞬祥和与默契的错觉,可那不过是暴风骤雨间隙的短暂宁静,海市蜃楼似的飘忽。如今那薄如蝉翼的窗纸摧枯拉朽般坍塌,他们再也没有理由自欺欺人下去了。 “说!你到底有何阴谋?天书难道已落在你手中?!”裴昀持剑喝道。 颜玉央负手而立,淡淡一笑: “想要天书,你何不自己来取?” 裴昀见他怀中隐约有起伏轮廓,面色一寒,毫不犹豫攻了上去。 二人并非第一次交手,彼此招式都已娴熟于心,你来我往,你守我破,一时间谁也奈何不了谁。裴昀看准颜玉央一个破绽,长剑一挑,划破他胸前衣衫,一本书册被顺势挑到半空,裴昀心中一喜,纵身一跃,将书抓在手中,落地一瞬,风翻书页,却见页页皆是白纸,书竟是假的! 下一瞬她便觉自己双臂被钳,那人伸手捏住她的后颈,倾身而至,以唇相覆,将一枚圆溜溜的药丸以舌渡入了她的口中。 裴昀一惊,用力一拳锤向颜玉央胸口,逼得他吃痛闷哼一声,放松了钳制,她当机立断挣开他的手臂,反手一掌扇在他下颌之上,足下一蹬,向后跃出丈远。 “混账!” 她飞快偏头将咬在牙关的药丸吐了出去,怒不可遏道: “这回又是什么?穿肠毒药,还是巫蛊秘术?你当真以为我不敢和你同归于尽?!” 颜玉央被她这一巴掌扇得不轻,眼花耳鸣,半边脸颊红肿,他捂住胸前崩裂的伤口,缓缓转过头来,目光幽冷望向她。 “不是毒药,是解药。” 裴昀一滞,心有隐有不详之感:“什么?” “刚才你吐出的,乃是八月煞的解药。卢雉阁的钱,流霞坊的酒,怜芳苑的香,鹿梦斋的墨,都被下了八月煞之毒。” 他有些费力的牵起嘴角,轻笑了一下: “今日中秋之夜,便是毒发之时。” 裴昀瞳孔骤缩,脱口而出道: “是龙阿笑的毒!你派人下毒?” 话音落下,忽听身后一片尖叫哀嚎声响起,裴昀猛然回头,只见那不远处的逍遥楼不知何时竟是燃起了熊熊大火。 云中宴还在进行,几百人都被困在楼中!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千回百转,她不可置信看向颜玉央: “这便是你南下的目的?你要借云中宴之机一举铲除中原武林门派!” 可是不对!纵使他心思缜密,计谋过人,他的手下又是如何畅通无阻行事?如何同时在四楼下毒?又是如何瞒过手眼通天的逍遥楼?除非...... “你与谢文翰早有共谋,此局是你二人联手所设?!” 颜玉央不置可否:“是又如何?” “你——” 裴昀惊怒交加,只恨不得将此人一剑杀了,她狠狠剜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站住!” 颜玉央一挥手,便有十数名埋伏在周围的黑衣高手一拥而上,将裴昀团团围住。 “滚开,我去救人!” “不必白费力气了,楼中机关已开,门窗皆封,再加上八月煞之毒,没有人能活着走出来。” 裴昀咬牙切齿道:“颜玉央!你这般心狠手辣,阴险歹毒,早晚有一天会遭报应!” 对此咒骂颜玉央充耳不闻,面上神色一片淡然:“侠者以武犯忌,绿林草莽,虎啸山林,南宋难道不以此为患?今次将其一并铲除,你若上表朝廷,自然也是大功一件。” 他顿了顿,低声道:“太华派上下我不曾杀伤一人,而此番楼中诸人与你皆无干系,你又何必在意?” 裴昀怒极反笑:“朝廷忌惮便能草菅人命吗?素不相识便该见死不救吗?我裴昀自幼学的是侠义仁孝,是光明磊落,是顶天立地,与你大大不同!我若如你这般心狠手毒,冷酷无情,你颜玉央早就死在朔月圣地万丈深渊,溶洞寒潭了!” 她眸中且哀且恨,嘶哑着嗓音,一字一顿道: 第197章 “我不该救你,我此生最后悔之事,便是当初救了你!” 一念之差,从此万劫不复。 颜玉央闻言如遭雷击,本就毫无血色的面容再添三分惨白,心中大悲大恸之下,喉头腥甜,张嘴便喷出了一大口血溅在衣摆地上,转瞬侵染开来。 这一句话,叫他自当日寒潭碧水中被救起后,一直以来所有痴恋,所有执念,统统都化作泡影,成了笑话。 是了,这世间本就无人愿他活下去,无人在意他的生死,万般种种,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强求罢了。 见他骤然呕血,摇摇欲坠,裴昀本是心头一紧,可颜玉央一把甩开身旁杜衡伸来欲搀扶他的手,而后抬头望向她的目光,却更是叫她心中一颤。 那双通红的眼中,盛着满得几乎要溢出的憎恨、失望、悲伤.......虽无声,却已万语千言。 他缓慢又用力的伸手抹去嘴角残留的血迹,从袖中掏出一物,重重摔在了裴昀脚边的沙地中,嗓音沙哑吼道: “滚——” 是一只细口白瓷药瓶,裴昀捡起瓷瓶,拔开瓶塞,略微一嗅,与她方才唇齿间残留的味道一模一样。 裴昀抬头最后瞥了颜玉央一眼,便在他这般炽热又冷厉的目光下,头也不回的转身向逍遥楼方向奔去。 . 夜色之下,火光冲天,连中秋满月也被映成一片血红。那火势之猛烈,顷刻之间将相连的五栋楼宇全部吞噬,显然是放火之人早有预谋。 裴昀既得解药不敢再耽搁,片刻不停赶去救人。 虽然门窗已封,但楼中仍有零零散散的人突破机关,以轻功从楼上跃下,试图逃生,却被早已守在楼下的黑衣杀手阻拦。那雪岭二佛便如黑白无常一般,手起刀落,无声的收割性命。 裴昀遥见那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好不容易逃出火场,身上尚残留着火苗,便遭二人围攻,勉强支撑了几招后,被笑弥勒以铁念珠死死勒住脖颈,鬼菩萨一掌击在其天灵盖上,登时毙命。 “住手——” 裴昀目眦欲裂,运尽全力拔足狂奔,忽而迎面寒光闪烁,她瞳孔皱缩,身形急转,凌空向后连翻数了空翻,这才堪堪躲过了偷袭的暗器。 待站稳之后,裴昀抬头望去,只见面前立着一个玄衣身影,面覆白色假面,其上只有眼口处有三道弯月孔洞,如同哭丧着的一张脸。他手中拈着一朵花瓣重重,如莲似菊的暗器,正放在鼻端轻嗅,夜色之下,火光之中,优雅又诡秘。 他开口,却是一把裴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 “小师侄,你既已得了逃生之路,为何偏偏还要回头送死?” 裴昀浑身一震,又惊又怒,万分复杂望向此人,艰涩道: “六师叔,你究竟是谢文翰,还是……叶问天?” 叶问天,笑面生叶欢之子,极乐天夜使,当初正道八家围攻极乐天唯一漏网之鱼,亦是暗器佛甘霖的唯一传人。 极乐天便是逍遥楼,逍遥楼便是极乐天,原来如此! 谢文翰闻言轻声一笑,幽幽道: “叶问天,还是谢文翰,又有何区别?我是叶问天,亦是谢文翰,然而极乐天已不复存在,谢家又不认见不得光的私生子,我便只能化作一抹孤魂野鬼,一缕见不光的影子。说起来,我还是更加怀念在春秋谷的日子......” 裴昀听罢心念百转,联想之前得知的种种只字片语,心头骤然划过一个难以置信的答案: “你是......笑面生与谢若絮之子!” “此时此刻小师侄你才猜到这一点,不觉得为时已晚了么?” “所以,今日云中宴种种,你是为了报当年极乐天被灭之仇!” 裴昀虽是问句,可心中却已是笃定。 是了!鹤鸣派,白岳剑派,潇湘阁,泰山剑宗,落星山庄,江陵瞿家、姑苏谢家......除了早被颜玉央灭门的济南公孙家,当年合力围剿极乐天的世家门派统统在此,或是子女或是传人,他们被各种各样的理由引诱前来赴宴,等待着他们的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疯狂复仇! “不错。” 被拆穿身份与企图,谢文翰不惊不扰,他只痴迷的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哀嚎与杀戮,喃喃道: “我等了整整二十年,正是在等这一天。” “都说正邪不两立,可什么是正道,什么又是邪道?行走江湖,哪个敢说自己手不沾血,问心无愧?他们口口声声道,极乐天是魔教,我爹是魔头,于是他们打着替天行道的名义,大摇大摆冲进我家中,烧杀抢掠,以多欺少。小师侄,你多幸运,你只是遥遥听闻父母战死的消息,而我,却是亲眼看见我爹被我娘带人逼上绝路,亲眼看着我爹在我面前身首异处,那鲜血与脑浆甚至就喷在我的脸上,哪怕二十年过去,我还记得那滚烫的温度。从此以后,除去报仇,我余生再无别的选择。” 他缓缓摘下面具,看向裴昀:“小师侄,你知晓家破人亡的痛处,你知晓报仇心切的悲痛,为报裴家之仇,你也曾孤注一掷,不择手段,这世间你应当是最懂师叔之人,不是吗?” “我不懂!” 裴昀低吼道,“纵我也家破人亡,可我从不曾伤及无辜!有怨报怨,有仇报仇,六师叔你为何要兴师动众害上这许多无辜性命?又为何与北燕狼狈为奸,与奸相韩斋溪同流合污?” 第198章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谢文翰几不可查一叹,“十二年成就一栋逍遥楼,钱权势,一个也不能缺。我能有今朝报仇雪恨之日,许多事情,已不是我一己之力能左右得了的。” 可裴昀却不叫他蒙混过关,她握紧了手中斩鲲,咬牙问道: “六师叔,我今日只要你一句话,你告诉我,当年鹞子岭裴家流放队伍被黑衣死士伏杀,此事到底是不是极乐天所为?” 谢文翰轻描淡写道:“你以为当年碧波寨中人为何能得到消息,及时追去施救?小师侄,你须知若非我手下留情,你早已死了一次不止,你我叔侄一场,我对你,已是仁至义尽。” “是,我数次在那些黑衣死士手下死里逃生,如今想来,都太过幸运了些。师叔手下留情之恩,师侄铭记在心。”裴昀死死盯着叶问天,哑声道,“可是师叔,你杀我二哥,屠我裴家满门,助纣为虐,通敌叛国,祸乱朝纲,这笔仇,又该怎么算?!” 她刚向前迈出一步,忽有三枚佛甘霖向她激射而来,分攻她头胸腹三处,她勉强躲过两枚,第三枚逼不得已拔剑一劈,意料之中的万千飞刃如漫天花雨般袭来。她身影急转,且避且退,手中长剑舞成一片虚影,内力迸发到极致,才将将躲过了所有飞刃致命之机,饶是如此,浑身上下仍是受了无数道浅伤,血迹透过衣衫若隐若现的渗透出来。 这还仅仅只是三枚暗器而已。 “小师侄这是打算杀了我为你裴家报仇?” “我亦不想走到这一步。”裴昀的语气无不悲哀。 谢文翰拈花而笑,半是慈悲半是邪魅: “论武功,或许我不是你的对手,可在佛甘霖之下,你也未必能全身而退。生死一念,要救人还是要杀人,小师侄你可要慎重抉择才好。” 裴昀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又有几人拚死冲出了火海,正在被雪岭二佛围攻,谢岑俨然也在其中。 救人,还是杀人? 裴昀内心天人交战片刻,终是咬牙道: “谢文翰,今日之后,你最好带着珍娘远走高飞,躲到天涯海角去,但凡再叫我得知你的音讯下落,我拼着欺师灭祖同归于尽,也必要杀了你为我裴家报仇雪恨!” 说罢再不管他的回应,运起内力,脚下生风,飞快向那被大火烧得摇摇欲坠的楼前奔去。 第99章 第四十六章 逃出火场的那一行人,正是谢岑、于三娘、丁云潇及其弟子墨兰。 四人被雪岭二佛所阻,谢岑以秋水软剑与那鬼菩萨鏖战,其余三女勉力抵挡着笑弥勒的攻击。他们本就不是二佛的对手,此时八月煞毒药发作,剧痛之下,更是强弩之末。 豆大的汗珠自谢岑额头上滴下,他头晕眼花,四肢无力,手下招式越发疲软,接连两剑都刺了个空,被那鬼菩萨一脚踹中腰腹,重重跌飞出去。 鬼菩萨紧随而上,伸手锁住他的咽喉,正要同下杀手之时,身后破风声起,长剑寒光烁烁,穿云刺雾,直指他背心。鬼菩萨不避不躲,只肩头一抖,以肌肉骨缝硬生生将那剑尖夹住,斩鲲削铁如泥,锋利无比,此时竟如扎进磐石之中,无论如何用力,再不能向前半寸! 裴昀一惊,飞快变招,握紧长剑,借力一跃,一招鸳鸯连环腿,双脚接连向其飞踹而去。 鬼菩萨心头火起,一把扔下手中之人,转身便向裴昀攻去。 谢岑死里逃生,粗喘了片刻,咬牙撑起了身子,一甩手中软剑,上前助阵。 二人一左一右,相护配合着与鬼菩萨缠斗,鬼菩萨不发一言,却是目露嘲讽之色,左手使掌法,右手使拳法,竟是一心二用,如戏耍一般同时对战二人。 此人武功之高,以一敌二游刃有余,不露丝毫破绽。裴昀情急之下,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日怜芳苑之事,当即高声喝问: “鬼菩萨!你还记得你师妹吗?” 鬼菩萨闻言脸色骤变,厉声道: “谁告诉你的?你知道些什么?” 裴昀故作高深莫测一笑:“你说是谁告诉我的?你那见不得人的心思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是那老瘟神!老瘟神还没死!”鬼菩萨突然发狂,双目赤红,额头青筋暴露,嘶声力竭的吼道,“说!那老瘟神现在何处?” 分心之下,手中招式自乱,谢岑看准时机,秋水软剑如灵蛇般缠上他的双腿,绊住他的脚步。裴昀一招裴家剑法精贯白日,直刺他心口。 “休伤我师弟!” 关键时刻,那笑弥勒将手中铁念珠甩出,正击中了斩鲲剑身,刚猛内劲之盛,震得裴昀长剑几乎脱手,一招就此刺了个偏,仅仅将鬼菩萨肩头划破了半寸。 笑弥勒紧随铁念珠而去,为鬼菩萨援手,于三娘与丁云潇对视了一眼,各持长剑一跃而起,同时向笑弥勒攻去。 笑弥勒被这二女纠缠许久,早已不胜其烦,当下左右手各握住一剑,狠狠一拉,将两人拽到近前,手如钢筋铁骨一般不费吹灰之力将长剑扭断,而后将断剑之刃直接插进二人胸口。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于三娘和丁云潇连一丝还手之机都没有,眼睁睁看见一切的墨兰尖叫道: “师父!于前辈!混账!我跟你拼了!” 说罢提起长剑不要命一般向笑弥勒冲了过去。 第199章 与此同时,海边有一道急促的哨声响起,长长短短,若有规律。 笑弥勒低声咒骂了一句,随手一掌将冲过来的墨兰拍开,而后飞身来到鬼菩萨身侧。 鬼菩萨正犹自不甘的质问裴昀: “老瘟神在哪里?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师弟你清醒一点,老瘟神死了三十年了!师妹也死了三十年了!那小子诈你而已!世子在召我们回去!” 笑弥勒说着,不顾鬼菩萨的挣扎,拎起他的衣领,携着他一同向海边奔去,而周遭另有十数个黑衣人亦紧随二人之后。 遥遥可见那岸边有一艘华丽大船正在驶入海中,二佛与黑衣人兔起鹘落间,先后跃上船头,大船片刻不停的前行而去,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中。 眼见那大船离开的背影,裴昀愤恨至极,却束手无策,如今他们已根本没有能力再追船了。 谢岑此时脸色青白,已是强弩之功,裴昀不敢耽搁,飞快上前把解药塞进他的口中,留他在原地自行调息,而后匆匆去查看另外几人。那笑弥勒急着撤退,拍向墨兰那掌未下死手,她虽受了重伤却侥幸保住性命,不顾自己的伤势,她连滚带爬的来到丁云潇身边,哭喊道: “师父!师父你怎么样?” 丁云潇与于三娘皆胸口中剑,纵是大罗神仙也回天乏术,此时此刻不过还剩一口气未咽下而已,她断断续续道: “墨兰...从今日起,你便是......便是潇湘阁的新阁主...拿、拿好这红玉短笛,有此信物......阁中弟子莫敢不服......” 墨兰伤心欲绝,哽咽道: “弟、弟子墨兰谨遵师父遗命!” 丁云潇欣慰一笑,而后挣扎着扭头去寻身旁之人: “三娘......” “姐姐...姐姐,三娘在此......” 于三娘嘴角淌血,也已奄奄一息,她费力的伸出手去够向丁云潇,含泪道: “姐姐,是妹妹对不起你......” “于你无关,谢郎...谢郎本就是风流多情之人,我早该知道......可怜你我金兰姐妹,为了一个男子反目成仇,何其可悲......” “是啊,下辈子,下辈子我们都莫要遇见臭男人了......” 两只手终于颤抖着相握在了一起,于三娘与丁云潇相视一笑恩仇泯,脖颈一歪,香消玉殒,各自咽气。 “师父——” 墨兰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唤,跪倒在地,伏在丁云潇的尸身上哭泣不止。 目睹了这一切的裴昀不禁怅然一叹,上前扶起她,将解药喂她吃下,安慰道: “人死不能复生,姑娘节哀。” 那厢谢岑运功调息完毕,面上稍微恢复了几分血色,他走了过来,对着丁、于二女拜了三拜。 “潇姨,三姑姑,一路走好。” 如今来不及就地埋葬,墨兰只能含泪与谢岑一起将二女的尸首投入火海,让其与一众死去的武林同道一同化为灰烬。 中秋月圆,沧海无波,荒岛烈火,尸横遍野,高楼大厦付之一炬,锦绣楼阁烟灭灰飞。 此情此景,说不出的凄惨可怖,荒诞血腥。 裴昀忍不住问道: “其他人呢?可还有其他人生还?” 谢岑摇头,面沉如水: “当时那画先生正在台上展示一本江湖失传的武功秘籍,众人的注意皆被吸引了过去,四周门窗骤然关闭,机括发动,铁板钢筋而扣,寻常力道根本无法撼动。紧接着房中无故起火,众人惊慌之下四处逃窜,而后相继有人毒发身亡,只顷刻之间,那济济一堂的云中宴,便成了人间地狱。我等侥幸,跟在铁掌开碑的吴离老前辈身后杀出一条血路,可惜吴老前辈却没能撑到出门,便已毒发毙命了。” 裴昀心中不禁涌起阵阵寒意,那么多江湖豪杰,那么多武林高手,竟是都没能逃出生天,颜玉央与谢文翰联手布下的此局,实在太狠毒了! 中原武林经此一役,损兵折将,大伤元气,怕是十年之内都难以再恢复。 死寂一般的沉默,伴随着血腥气与焦臭味,无声在四下蔓延。 “谁?!” 不远处草丛中传来轻微响动,裴昀暴喝一声,长剑出鞘,人已掠了过去。 “别别别别杀我!” 悉悉索索一阵碎响,只见草丛中爬出一个浑身湿漉臭气熏天的人,匍匐在地连声求饶道, “求各位大爷饶命,我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裴昀一眼认出此人,惊讶道: “戴平?怎么是你?!” 这小子当真是福大命大,两次灭门之变都让他逃过了! 戴平听见熟悉的声音,战战兢兢抬起头,藉着火光之亮,看清了裴昀的脸,当即瘫软在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云公子原来是你啊!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何前辈呢?” “我喝多了水酒,出门小解,不知为何楼里便着起了火来,我我我我我情急之下,从茅坑里爬出来的......” 此话一出,裴昀三人当即齐齐后退数步,离得他远远的。 戴平刚想说话,忽然浑身抽搐,面色发黑,俨然是毒发之状。 裴昀当机立断扣住一枚解药,丢进他口中,喝道: “快咽!” 谢岑皱眉道:“这究竟是何毒?”“八月煞,卢雉阁的钱,流霞坊的酒,怜芳苑的香,鹿梦斋的墨中都被下了此毒。”裴昀对众人简短解释道,“逍遥楼楼主是当年极乐天教主之子,他勾结北燕世子府设下这场鸿门宴,便是为了诛杀当年围攻极乐天的八大世家门派,为父报仇。” 第200章 谢岑闻言脸色骤变,墨兰听得云山雾绕,戴平吞下解药,勉强缓过一口气来,喃喃道: “我们喝了酒,又摸了钱,怪不得何老爷子刚才也这个模样......” 提起何必光,他眼中突然涌上泪水:“何老爷子......我当初返回去想要带他一起走,可他为了保护我被那黑衣人一刀杀了,何老爷子,你死得好惨啊......” 墨兰不禁也想起方才惨死的师父,心中且悲且痛,不顾那戴平满身恶臭,上前将他扶起,轻声道: “男子汉大丈夫,莫再哭了,他们在天有灵,想必也不忍见我们如此,我们...一同节哀罢......” 岛上草木茂盛,初秋天干物燥,火势很快蔓延开来。裴昀几人被逼到海边,试图寻找离开之法。 果不其然,原先停泊在码头的所有舟楫都已消失无踪,这场云中宴的杀招环环相扣,万无一失,誓要将所有宴上宾客一网打尽不可。 谢岑四下搜寻之际,忽见岸边隐蔽之处依稀存放着什么,当即喝道: “那里!” 几人立即顺其所指,前去查看,惊喜发现那确是一艘被人以树枝杂草刻意掩盖的小船。 船身无损,帆桨完好,几人齐心合力将小船推入水中,正要乘船而去,岸边隐隐传来一道喊声: “站住!留下船来!” 两大两小四个身影匆匆忙忙向这边奔来。 敌友莫辨,裴昀与谢岑登时警惕起来,各自亮出兵器,随时准备动手。 对方打头之人是个黑衣剑客,身影由远及近,与裴昀一经照面,二人几乎是异口同声道: “怎么是你?” “怎么又是你?” 裴昀是万分惊讶,而上官尧却是嫌弃的翻了个白眼。 “一个两个都是瘟神,小爷遇见你们从没好事!” 谢岑刚要开口,他直接一摆手飞快道: “行了,火烧眉毛没时间解释了!小爷是为了银子来逍遥楼的,但如今和你们一样都被那该死的楼主摆了一道,要不是小爷机灵留下后手,非得被坑死在这里不可!快走吧,那楼底还埋了火药,一会儿炸了开来,咱们一个也跑不了!” 说罢抬腿便欲上船,眼前寒光一闪,却是被斩鲲拦住了去路。 “你的事容后交代,这三人却是怎么回事?” 裴昀戒备的看向上官尧身后头戴面纱的女子,还有她一左一右牵着的元宝与银锭。 那女子伸手摘下面纱,在其余人倒吸一口冷气的惊愕下,露出一半美艳无双一半焦黑丑陋的脸,便正是那怜芳苑中的月夫人。 她望向裴昀的目光平静无波,幽幽开口: “海上生明月,竟夕起相思。待安然离开此地后,我会将所知一切原原本本告诉你。” 第100章 第四十七章 海上迷雾,不辨东西,离开小瀛洲岛后,众人便迷失了方位。 小舟狭窄,裴昀谢岑等六大二小八个人在船上挤挤挨挨熬了一夜,天亮时分,才被晨起出海的渔船救起,几经波折,终是回到华亭。 海上云中宴一行,仿佛是武陵桃花,南柯一梦,所见所闻非人间仙境,富贵荣华,却是腥风血雨,险象环生。直到下船之后重新踏上码头陆地,众人心中还很是后怕,这一次九死一生,惊心动魄,但凡有半分差池,他们便绝不可能活着站在这里了。 “墨兰姑娘,戴平兄弟,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裴昀问道。 墨兰攥紧了手中丁云潇临死之前交给她的红玉短笛,缓缓道: “我要回潇湘阁,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此仇不能不报,我要回去召集阁中的众姐妹,纵是寻遍天涯海角,也定要将那逍遥楼楼主找出来为我师父报仇!” 裴昀赞许的点了点头,这姑娘虽年纪尚幼,却坚韧刚烈,丁云潇将阁主之位传给这个徒弟,委实没有看错人。 “我也要给何老爷子报仇——阿嚏!阿嚏!” 戴平话没说完,接连打了数个喷嚏,昨夜他被船上忍无可忍的众人逼着跳进海里洗了半宿的澡,有些着凉,饶是如此现今他仍是隐隐约约冒着臭气,叫人不敢靠近。 “可我无权无势,光有块掌门烂牌子,连泰山剑宗的仇都报不了,只能说说大话了......”戴平哭丧着脸道。 墨兰于心不忍,柔柔开口道: “戴公子若不嫌弃,便随我一同回潇湘阁吧。” 戴平叹了口气:“姑娘人美心善,小生感激不尽,只是人倒旗不倒,我就算还有一口气在,也得将这泰山剑宗的名号撑下去,断不能另投旁门别派,请姑娘见谅。” 墨兰颔首:“戴公子志气,倒是墨兰唐突了。此番多谢谢公子云公子出手相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日后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各位保重。” “墨兰姑娘保重。” 几人彼此道别,分道扬镳,墨兰与戴平一人南下一人北上,与裴昀一行人自此分别。 此时此刻,谁也不曾料到,便是这两个少年少女,两个连逍遥楼都不屑杀人灭口的无名小卒,这场景明元年云中血宴八大门派世家唯二幸存者,心怀血海深仇,此后历经重重险阻,场场奇遇,锲而不舍,精诚所至,终成一代人杰,在日后大光明寺佛武会上大放异彩,一战扬名天下。 只不过,那已是许多年后的事了。 第201章 长江后浪推前浪,江山代有才人出,如野草,如松柏,生生不息,代代不绝矣。 话回当下,在一旁等得老大不耐烦的上官尧终于等到了二人离开,遂迫不及待开口道: “喂!闲杂人都走了,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把解药给小爷?” 他与月夫人亦身中八月煞之毒,昨夜裴昀虽同意了二人上船,却只给了他们半颗解药,勉强将毒压制了下去,不得另半颗解药,再过些时日,他们一样要死。 “你还要小爷解释多少遍?小爷认钱不认人!也是看那逍遥楼给的佣金高,这才屈尊降贵为他们办事,对什么极乐天世子府的阴谋一概不知......好吧,我确实遇见了那煞神世子,就是怕被他追究背叛之罪,这才准备好随时跑路的,没想到误打误撞派上了大用场!至于这个女人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我见她从密道偷跑,一路尾随而已,我之前根本见都没见过她......” 话没所完,一物凌空袭向他面门,他眼疾手快出手抓住,摊开掌心一看,正是剩下的半枚解药。 “聒噪!”裴昀冷声道,“知道与你无关,你可以走了!” 上官尧毫不犹豫将解药吞下,嘿嘿一笑: “谢了,日后若有赚钱的买卖记得找我,杀人放火,盗宝埋尸,随叫随到!” 上官尧走后,房中便只剩下了裴昀,谢岑,月夫人,还有两个孩子。 银锭人小鬼大,见势不妙,拉起一旁呆呆傻傻的元宝欲偷偷溜走,却被裴昀长袖一挥,两娃娃齐齐四脚朝天向后栽去。 “手下留情!”月夫人一声惊呼。 裴昀充耳不闻,迳自上前解开元宝的衣衫,将他脖子上穿绳而戴的那枚墨玉指环扯了下来,对谢岑道: “你来瞧瞧,可否能认出此物?” 谢岑狐疑接过指环,细细端详片刻,忽而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缓缓吐出三个字: “九连环。” 当初那韩斋溪府邸搜出的玄机盒中,除去和靖南王府往来书信外,还有一串只剩八环的墨玉九连环。眼前此物根本不是什么指环,正是那九连环缺失的最后一环! 他惊疑不定的看向元宝: “韩家已满门抄斩,此子究竟是何人?” “这恐怕就要问问月夫人了。” 裴昀目光深沉的望向那半张脸容貌尽毁的女子:“或者,南宫明月?”此女便是当年本已身死的极乐天夕使,笑面生叶欢手下心腹,南宫明月。 “不错,这孩子确是韩斋溪孙儿,如今韩家满门皆灭,他是仅剩的血脉。” 南宫明月幽幽一叹,“我既答应于你,自会信守承诺,将我所知一切都说出来......” . 自有记忆起,南宫明月便长在烟花之地,生父不详,生母故去,鸨母收养了她,教导她琴棋书画,茶酒香道,一切取悦男人的方法。待她及笄,理所当然便开始接客,倚栏卖笑,迎来送往,如身边所有姐妹一般。 起初,她尚年少,花容月貌,才情过人,自是颇得达官显贵风流文人追捧,所谓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她们之中有人对她一掷千金,有人立誓非她不娶,有人为她相思成疾,个个情真意切,真心实意。然而渐渐地,随着她年岁渐长,楼中不停有更年轻更貌美的花魁娘子出头,那些她曾经的入幕之宾,裙下之臣,一个个离她而去,昔日山盟海誓最后都成了笑话。口口声声说视她如亲生女儿的鸨母,也逐渐露出狰狞势利的嘴脸,只为了那么一点点银钱,逼她去相好贩夫走卒下九流,她只要稍加忤逆,便是毫不留情的棍棒相加。 终有一次,她被一脾气暴虐的客人在床上折磨的皮开肉绽遍体鳞伤,鸨母竟毫不留情的命人将她用一块破席子裹起,扔去了乱葬岗。 躺在冰冷肮脏的泥地里,奄奄一息之际,她如何也不懂,自己的一生为何如此?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便在此时,有一人从天而降,着玄衣覆假面,神秘莫测,如神如魔。 “是主人救了我,他不单单救了我的人,他亦救了我的心。” 他说,不是她错,是世人之错,众生皆苦,只因众生皆恶,什么正邪是非,礼教纲常,不过都是世人冠冕堂皇的遮羞布。北燕欺凌南宋,官府欺压百姓,男人欺辱女人,世道尽是如此,与对错无关,善恶无关,不过是弱肉强食,成王败寇。人性本恶,其善者伪也,人间即地狱,地狱即人间,极乐天与阿鼻道,本就没有区别。 于是她幡然醒悟,逆来顺受,千依百顺,只会换得旁人变本加厉,得寸进尺,与其纠结对错是非,不如想法设法变得更强,只有更她能凌驾他人之上,主导他人性命之时,世人才会真正的敬重她,忌惮她,畏惧她,崇拜她。 “主人将我带回了极乐天,教我武功,教我杀人技法,和我一样的,还有许许多多的教众。朝使崔旭,是太原崔氏的叛徒,昼使花盛,天生阴阳双性,是常人眼中的怪物,而我,是青楼妓子。我们都曾遭世人欺辱,被正道所弃,天地不容,只有极乐天是我们的家。我们上下一心,相亲友爱,谁若敢动我教众,管你是什么世家门派,还是高官显贵,我们必定追杀其到天涯海角,不死不休!那些年间,黑白两道对极乐天三个字闻声色变,江湖之上,哪个敢还招惹我们?” 第202章 南宫明月微微一笑,神色间有傲然骄色,亦有悠远的怀念与眷恋,不只是对极乐天,更是对那一手成就了极乐天,恩赐他们栖身之所的人。 “极乐天上下,无不对主人奉若神明,我更是如此。可随着相处愈长,我渐渐发现,神明也自有苦恼,有痛楚,有求不得有忘不掉。” 笑面生无妻,唯有一子夜使叶问天,其母不详,生死不知,教中上下对此讳莫如深,南宫明月三番五次旁敲侧击都没有答案。她只知笑面生多年以来都对一人念念不忘,不惜以重金求得了迷香“绿罗裙”,自欺欺人在那一时片刻的恍惚中,窥得心中人模样。 “我虽常伴主人左右,却始终没得其真心,我一直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得主人多年挂记,却求而不得。”南宫明月自嘲道,“直到八大世家门派围攻极乐天之时,我才终于知道,问天亲生母亲,主人真心所爱之人,竟是那极乐天最过鄙夷的名门正派之首,鼎鼎大名的姑苏谢家家主,飞鸿仙子谢若絮。” 第101章 第四十八章 八大世家门派究竟缘何结盟围攻极乐天,南宫明月已是记不大清了,那些年他们与所谓的名门正派,假仁假义的武林世家,结仇太多,不外乎是她一时兴起虐杀了哪个正派子弟,朝使奸/淫了谁家姑娘,又或者是昼使随手灭了谁家满门。总之叫那帮人抓到了把柄,打着斩妖除魔,替天行道的名义打上门来,誓要将极乐天上下一网打尽。 极乐天总舵匿藏在太湖稠密水网之中,是一片连环小岛,少有人知其所在,平时岗哨警报,戒备森严,等闲之人亦无法靠近。而八大世家门派不知如何得到了路线,轻车熟路找了过来,攻了极乐天上下一个措手不及。 那一战惨烈无比,双方血战三日三夜,杀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教中高手接连殒命,连她也不幸中了暗算,被江陵瞿家家主瞿长明一枚毒钉打在了脸上。她一命死不足惜,然最让她痛彻心扉的是,亲眼所见笑面生被谢若絮秋水长剑当胸贯穿,气绝身亡。 “那毒妇怎狠心如此?她可知主人念了她多久,爱了她多久?她怎能如此心狠手辣,丧心病狂?!”忆及痛苦往事,南宫明月不由激动万分,整张脸都变得狰狞了起来,望之可怖。 到底还是长辈至亲,谢岑忍不住喝了一声:“住口!” 裴昀皱了皱眉道:“继续说,之后又是如何?” “极乐天教众全军覆没,连总教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我是跌落水中,被水流冲刷到了别地,这才侥幸存活。虽保得性命,可惜我的脸......”南宫明月轻轻抚上自己那半边焦黑丑陋的面颊,眸中划过一丝怅然。 极乐天覆灭之后,她同时失去了栖身之所与挚爱之人,心如死灰,浑浑噩噩度日,不知在江湖上流浪了多久,直到多年后的一天,叶问天毫无预兆的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因他常年如主人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当年轻而易举金蝉脱壳假死而逃。多年不见,他变了许多,眉宇间越发有谢若絮的影子,进退有度,风度翩翩,和那些世家弟子似的装模作样,再瞧不出少年时与主人一般桀骜风采。我一见他,便心生厌恶。然而他告诉,他要为主人报仇,他要重建极乐天。” 只为了这一句话,她留了下来。 过去在极乐天中,她便被笑面生委派驯养死士,培养杀手,如今亦然。她不在乎叶问天是否在利用她,亦不在乎他究竟是否别有所图,只要能为主人为极乐天报仇,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她别无所求! “要同时对付八大世家门派绝不简单,必须要滔天的权势,天大的机缘,无数人力物力才能实现。我不知他具体谋划,逍遥楼诸事都是那画先生在替他打点,他也并不全然信任于我,除去报仇之事,他似乎暗中另有计划。” 南宫明月缓缓道: “三年前,宋燕两国交战,他不知如何与那当朝丞相韩斋溪得了联系,遣了不少死士供其驱使,又为其出谋划策,周旋于宋燕之间,通风报信。及至前不久,韩相失势,抄家入狱,未免朝廷查到逍遥楼头上,问天将人手全部撤回,且将关键书信销毁,并与那韩相做了最后一个交易。” 裴昀不由问道:“什么交易?” “外人只道韩家有三子五孙,却不知那韩家大郎还有一个外室,生了个天生痴傻的孩儿,正是这个傻儿终能在韩家灭门之灾中逃过一劫,是韩家仅存的血脉。” 裴昀与谢岑随着南宫明月的目光,看向那呆呆愣愣,懵懂无知的胖元宝。 谢岑嗤笑了一声:“什么交易,该说是威胁。” 九连环九环缺一,缺的那一环正是没入祖谱的私生子元宝。怪不得那韩斋溪本来有恃无恐,一见九连环却突然决绝自尽,原是那叶问天以元宝的性命相要挟,逼他不得招供出逍遥楼存在。而韩斋溪自知把柄落在人手,逃不过满门抄斩的下场,为韩家保存最后血脉,不得已咬毒自戕。 前因后果至此,一切已是明了。 “问天将这孩子交由我看守同时,告知了我云中宴之事,彼时我明白,我们筹谋了多年的复仇,终将得以实现。只是我却不知,他疯狂如斯,不惜同归于尽,用整个逍遥楼来陪葬。” 南宫明月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我不在乎一死以报仇雪恨,只是他不该骗我,不仅骗了我,还骗了逍遥楼中所有人,我怜芳苑的姑娘一个也没能活下来......” 第203章 这一切不禁又让她想起了多年前那场极乐天的灭顶之灾,一样的尸横遍野,一样的火光冲天,在极致的毁天灭地中开始了所有,结束了所有。 起始亦是终,这一次,她终是又失去了家。 “这亦是我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裴昀皱眉道,“他纵使报仇,又何必同归于尽?将辛苦多年建立的偌大基业毁于一旦?他连逍遥楼中自己的心腹手下都不放过,无论是画先生,上官尧还是你,一样中了八月煞,一样被困于火海,他何必做到这般地步?” “此中缘由,我便不得而知了。” 南宫明月摇了摇头,神色平静道: “如今,我已将所知一切都原原本本告知于你,如何处置,悉听尊便。” 她向元宝银锭招了招手,两个娃娃颠颠跑了过来,丝毫不怕她可怖的脸,双双扑进她的怀中,接连道: “月姨,元宝怕......” “月姨,不要丢下我们两个!” 南宫明月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温和慈爱,她蹲下身摸了摸两个娃娃的头,柔声道: “元宝银锭乖,月姨也不想丢下你们,只是,世事无常,月姨这一辈子都是身不由己......” 她低低叹了口气,抬头对裴昀谢岑道: “我毒入骨血,早已是强弩之末,银锭只是江湖孤儿,与此事无关,元宝虽是韩斋溪之孙,却自幼痴傻,心智不足,对一切懵懂无知。我知晓你二人身份,你们若想斩草除根,今日便将我们一并杀了罢。” 谢岑不禁看向裴昀,由她来做最后决断。 裴昀一言不发,上前拉过南宫明月的手腕切脉,知其没有说谎,她确实已是毒入肺腑,时日无多,能撑到今时今日,已是奇迹,大抵是为了亲眼得见大仇得报吧。 裴昀忍不住道:“你确实是苦命之人,可你不该将自己的伤痛发泄在无辜之人身上。当年极乐天犯下昭昭血案,多少人惨遭其害,如今又再添这许多杀孽,便只有你们极乐天的人命是人命,仇怨是仇怨,旁人的性命一文不值吗?” 南宫明月不为所动:“要杀便杀,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你以为我是那阴险狠毒的韩斋溪,还是你们作恶多端的极乐天?”裴昀冷哼了一声,“杀老幼妇孺,垂死之人?我还没那般下作!” 她一把将元宝拽到了面前,把那枚墨玉环塞进了他怀里,捏起他哭花了的圆胖小脸,不顾他是痴是傻,懂与不懂,强迫着他与自己对视。 她一字一句道: “你记住,我姓裴名昀,家中行四,你韩家满门皆是被我所抓,因我而死。你祖父通敌叛国,祸乱朝纲,害我裴家家破人亡,多行不义必自毙。日后你长大成人,若能明辨是非,切记以此为戒,行善积德,做磊落君子。若你黑白不分,冥顽不灵,执意报仇,我亦随时奉陪!” 元宝小脸煞白,似懂非懂的听罢这一切,又晕晕乎乎的被放了下来,银锭一把将他拉回了身边,两人抱在一切,瑟瑟发抖,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裴昀垂眸扫了一眼这一大两小三人,将八月煞的解药扔在了他们面前,淡漠道: “都走罢。” 无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极乐天与八大门派之间的恩怨,她裴昀都是局外人,轮不到她来断这个官司。 南宫明月面露诧异之色,沉默许久,终是伸手拿起了解药,她没有道谢,亦没有感激,就这样一左一右领着两个娃娃离去了。 临走时,她只留下一句幽幽叹息: “或许,主人也不全然是对的,只是,我已没有机会找到真正的答案了......” “现在,我们该如何?” 谢岑问裴昀道。 云中宴一行,谁能料最后是这般结局,无论天书一事,还是极乐天一事,都落得个支离破碎,虎头蛇尾。颜玉央扬长而去,叶问天消失无踪,此事究竟该如何了结,他们又该如何回去覆命? “我们似乎还差了一个人没有对质。” 裴昀深深瞥了他一眼。 谢岑不语,脸色不甚好看。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谢文翰是谢老前辈与笑面生之子?” 被如此直言挑明,谢岑终于无法再逃避,他长长一叹,低声开口道: “我确实有所怀疑,只是不敢肯定。” “谢家这些年来一直有传言,祖母少时曾失踪一年有余,与人私定终身,在外有一私生之子。谢文翰出现在谢家之时,我第一时间便去查探了他的身家底细,他确实是谢家一旁系子弟,父母俱全,族谱有名,只不过幼时便称在外游历,踪迹不详。若干年后他突然出现,深得祖母宠幸,此事本就甚为可疑。” “而我之所以一直对你隐瞒,不过是不想谢家与极乐天亦或逍遥楼有所牵连。”谢岑苦笑一声,“可现在,事实胜于雄辩,一切已是不言而明了。” 裴昀虽不忿他的私心隐瞒,差点将他们统统害死,但却也多少明白他的苦处,亦如自己不愿将师门扯入其中一般。 只是可惜,如今他们两个都不能再独善其身了。 “无论真相如何,我们终究还是要去面对。南宫明月不过是他人棋子,所说所知未必就是全貌。走吧,我和你一同回乌衣庄,去拜访一下谢老前辈,看她如今是为孙儿生死未卜而愁眉不展,还是为儿子平安归来而兴高采烈!” 第204章 第102章 第四十九章 仲秋祭月,华亭凶宴,海上云中,血海尸山。云中宴上惊天巨变,一夜之间传遍大江南北,姑苏谢家嫡长孙谢岑、剑阁鹤鸣派掌门之子莫子虚、齐云山白岳剑派掌门聂聪、洞庭潇湘阁阁主丁云潇、江陵瞿家大小姐瞿明霞、鄱阳湖落星山庄少庄主薛浣,六大世家门派齐齐遇害,除此以外还有百十来名江湖豪杰、武林高手,都与那逍遥楼一同付之一炬。如此惨烈血案,人人闻之色变。 有关二十年前魔教极乐天云云,早已是陈年旧事,知之者甚少,没有一人将这云中宴惨案与当年那极乐天灭门往事联系到一起,眼下所有武林同道、世家门派只纷纷将怒火指向了一处——大燕国世子府。 传闻那逍遥楼与世子府暗中勾结,以天书做诱饵,引江湖人士前往,为的就是一举铲除中原武林,为他日北燕挥师南下打前阵! 一时之间,江湖黑白两道同仇敌忾,人人自危。 此事半真半假,半虚半实,可真相如何,早已无人在意,许多隐秘,许多旧闻,就这样泯灭于岁月长河之中,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石沉大海,再不起波澜。 .太湖东山,乌衣庄 十五已过,圆月亏凸,虽再无清辉洒地,却仍是月华如练,映照着上下缟素的谢家庄更添几分凄清惨淡。 谢若絮负手立在中庭,抬头遥望黛色苍穹,不期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小灵山周家庄严阵以待魔教来袭,与众人等了许久,夜半时分,月上中天,其余人昏昏欲睡,只有她依然警醒,如今夜一般若有所觉,来到院中散步。那人一身玄衣从天而降,没有戴那张人尽皆知的假面,却是露出了俊朗不凡的真容,笑眯眯对她道: “小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 人老了便会怀旧,近来犹是如此,她常常不经意便在脑海中浮现起旧日的种种细节,与那个人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终其此生,她是谢家小姐,名门侠女,世家家主,高高在上,杀伐果决,人人对她毕恭毕敬,只有他一个,唤她小姑娘。 只是这个人,却再也不在了。 被她亲手所杀,再也回不来了。 “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去睡?” 一个声音骤然响起在寂静的庭院,谢若絮心中一颤,猛然回首,没见到预料之中的人,却是见到了与她那不肖过继之子一模一样,风流多情的一张脸。 谢若絮双眼微眯,沉声道: “你还活着?” “我死里逃生,祖母似乎并不乐见。”谢岑手摇折扇,悠然迈步走到了过来,似笑非笑道,“我还以为老太君月下缅怀,是在等孙儿头七还魂,可惜了这府中一片素裹,倒是孙儿我自作多情了。” 谢若絮既不欣喜也不惊讶,只淡淡开口道:“你能死里逃生,自是你本事过人,我又有什么乐见不乐见。” “不知老太君究竟在等何人?是我叔父谢文翰?极乐天夜使叶问天?还是逍遥楼楼主中书君?”谢岑一字一顿道,“可惜啊,无论是谁,老太君今夜都注定要失望了。” “看来你已知道了不少事。” “是知道了不少,但也有许多不知,还请老太君为孙儿解惑。” 谢岑一错不错的盯着她:“你明知云中宴是一场骗局,仍是任我前往,为的便是让谢家嫡长子身死华亭,洗去谢家与极乐天勾结之嫌,更是为我那叔父扫清障碍,堂堂正正继承谢家,我说得可对?” 谢若絮不置可否:“我早已告诫过你不该赴宴,你素来自视甚高,一意孤行,最后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既放出狂言,不屑继承谢家家主之位,违反谢家家规,沾染朝堂是非,我又何必再继续纵容你?” “老太君切莫本末倒置,明明是你与魔教教主旧情难了,纠缠不休,将魔头之子假作谢氏子孙鱼目混珠,就算我有心继承谢家,恐怕也轮不到我吧。” “放肆!” 谢若絮勃然大怒,周身气劲暴涨,狂风卷起落叶无数,门楣回廊悬挂的白绫纸灯皆随之而动,森然可怖。 谢岑今日早已抱着鱼死网破之心,凌然不惧道: “怎么?老太君做得,我便说不得吗?” “轮不到你来置喙!若非我将你父亲过继,如今你也不过就是谢家旁系一微末小卒,有何资格指责于我?” 谢若絮冷笑道:“你与你父命好,生来便是谢家男儿,嫡系子孙,早早晚晚继承家主之位,却偏偏一个两个不思上进,三心二意,难道我要将辛苦经营的半辈子的谢家交到你二人手中吗?” “早知今日,老太君当初又何必过继?”谢岑亦冷笑,“方才原话奉回,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你以为我有选择么?”谢若絮目光幽深道,“我以女子之身继承家主之位,当年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招婿入赘,要么过继子嗣,在那些老家伙眼中,我不过是暂时代为掌权,这谢家终究还是要还回谢氏男儿手中,哪怕我才是谢家名正言顺的嫡出长女,终究是抵不过祖宗礼法,抗争不过族中那些老不死的宗老宗亲。” 谢岑听罢,心中瞬息万念,蓦然明白了过来: “所以,你在谢文翰一出生之时,便为他安排好了谢家旁系子弟的假身份,以便日后将其名正言顺过继膝下,成为正经的谢家嫡长子!” 第205章 她的恋人乃是□□魔头,自是不可能招婿入赘,那便只剩第二条路走了。过继他房子嗣,继子长大之后,八成会受族老挑唆,与谢若絮夺权,而若是自己血脉亲子,结果自是不同,如此确实是一步好棋。 “不错,起初我确实是如此谋划,只可惜被一个人全盘打乱了。” 谢岑不禁问道:“是谁?” “叶欢。” 谢岑皱眉:“笑面生?他为何要反对?” 他的亲生儿子做了谢家家主,对他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何不满? “因为,他是个随心所欲的疯子,”谢若絮面无表情道,“他以文翰为要挟,要我放弃谢家和他走。” 时至今日,多少年过去,她与叶欢那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仍是她所不愿提及的,那是心头上的一道疤,一根刺。他们是错误的时机所遇见错误的人,他是循规蹈矩世家淑女的一次轻狂放纵,她是邪门歪道不羁浪子的一件别样战利品,真心不是没有,却也谈不上太多,露水情缘,风流云散,才是对彼此最好的结局。 可偏偏有人心有不甘,得寸进尺,想要天长地久,不惜以掳走亲生骨肉相要挟,因为他知道,这个孩子是她继承家主之位最大的筹码,他要赌一把。 可他不知道的是,骄傲如谢若絮,这辈子最痛恨的便是被要挟。 你敢先斩后奏,我便敢釜底抽薪! 女儿、妻子、母亲,她不会被任何身份所束缚,她只是她,谢若絮,没人能阻止她继承谢家,哪怕是自己亲生儿子,她宁愿随便另择族中一子过继,也绝不会令叶欢得逞! “这便是你们当初决裂的原因?”谢岑颇为不解道,“那为何又过了十多年后才有剿灭极乐天一事?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谢若絮冷笑了一声,“不出所料,待文渊长大成人后,宗老们果然逼我退位还权,哪怕你那父亲不过是个流连花丛的浪荡情种,他们也要坚决拥护!彼时正值极乐天如日中天,四使又在江湖上犯下招摇血案,武林正道对其恨之入骨,他们不惜放出半真半假的谣言,翻出我与叶欢的陈年旧事,逼我就范!” 谢岑叹了口气,替她将接下来的话说完:“于是,为与魔教划清界限,你亲自出面号召八大世家门派围剿极乐天,并亲手杀了笑面生,从此再也没人能用此事要挟于你了。” 经此一役,族中宗老不少丧命,剩下寥寥数人不成气候,谢若絮彻底全盘执掌谢家。又过数年,谢文渊风流做派愈演愈烈,终成江湖笑柄,再也无人敢提令谢若絮退位还权一事,反而一个两个皆希望其继续掌权,越久越好,免得将谢家数百年基业毁在一个多情相公手中。 所谓无毒不丈夫,谢若絮可惜生错了女儿身,否则为官为将,当真能青史留名。然而纵使生了女儿身,飞鸿仙子之名屹立江湖数十年不倒,亦是足够成一代传奇了! “那谢文翰呢?你的亲生儿子眼见你带人杀了他父亲,他不恨你吗?如今他归来复仇,你就这么自信他不会对你,对谢家下手?” “谢文翰......”谢若絮低声咀嚼着这个名字,嗤笑了一声,“这是当年我为他取得名字,他被叶欢带走之后,便更名改姓了。有其父必有其子,此番他回来,虽是装模作样,文质彬彬,可我一眼就能看出,他骨子里的桀骜不驯,离经叛道与叶欢一模一样。他自然是恨我的,也自然是想毁了谢家,否则又怎会没杀人灭口,云中宴上满座宾客,独独将你放了回来。” 谢岑听罢心中一惊,此番他死里逃生,难道也是谢文翰计划的一环吗? 是了,八大世家门派皆遭重创,唯独姑苏谢家公子活着回来,溯及既往,极乐天往事早晚有一天会被翻出来,谢文翰的身份也早晚有一天会被查出来,届时恐怕便是七大世家门派围攻谢家,彻底报了谢文翰的父仇! 谢岑定定望着谢若絮:“老太君如今是想再次先下手为强?” 今夜她与他将一切全盘托出,怕是不会再放他活着离开了。 谢若絮不答,只淡淡道:“你还有何话要问,现下便一并问了罢。” “确实还有一个疑问,”谢岑点了点头,“老太君神机妙算,运筹帷幄,却不知为何还要令谢文翰认祖归宗,重回谢家?如此岂非引狼入室?” 谢若絮沉默了一瞬,缓缓道:“因为他不仅是谢文翰,也不仅是叶问天,更是逍遥楼楼主。有一事,那小裴侯爷倒是瞧得通透,谢家这些年来确实每况愈下,族中旁系众多,皆由嫡系供养,纵我精打细算,也不过勉力支撑。逍遥楼富可敌国,权势滔天,若谢家能得其助力,兴许当真能重创昔日辉煌也说不定。” “老太君当真只是为了谢家么?”谢岑轻笑了一声,“云中宴一事老太君难道毫不知情么?此事对谢家百害无一利,老太君为何还要默许?” 谢若絮脸色阴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心狠手辣也好,绝情断义也罢,只是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因为一旦后悔,你便输了。” 谢岑似笑非笑的看向谢若絮,一字一顿道: “祖母,你后悔了。” “你后悔当年抛弃情人儿子,选择家主之位了,你后悔带人围剿极乐天,亲手杀死笑面生了,否则你不会接受谢文翰重回谢家,还想将家主之位传给他,也不会默许他设云中宴残害武林正道,为叶欢为极乐天报仇。只因你对他心怀愧疚,故而千方百计想要弥补。” 第206章 “而这愧疚,正是他带给你的。你也知晓,逍遥楼富可敌国,权势滔天,甚至与宋廷燕廷都有牵连,他想复仇,根本不需借助谢家之力,又何必与你相认?正如你所说,他与叶欢是那样相似,他让你忆起旧人旧事。” “这才是谢文翰对你最大的复仇,他让一生骄傲不肯服输认错的飞鸿仙子谢若絮,后悔了。” “只是可惜,你亲手所种因果,终其此生,你都挽不回了” . 裴昀独自徘徊在谢宅大门外,等待得心急如焚。 斗转星移,月上中天,寂静夜色中突然传来陈旧的咿呀之声,她抬头望去,只见大门开了一条细缝,正是婢女巧扇将谢岑送出了门来。 巧扇将收拾好的包袱递给了谢岑,她脸有泪痕,满眼不舍,与谢岑依依话别了半晌,经后者再三安抚,一步三回头的进了门。 裴昀耐心等二人告别后,这才迎了上来: “怎么样?谢老太君愿意放你走了?” 她自是知晓今夜谢岑回乌衣庄凶多吉少,本想陪同前往,然谢岑一意孤行要与谢若絮单独对峙,她这才不得不一直等在门外。 谢岑此举当然不是自寻死路,二人早已做好了万全之策,提前将逍遥楼、极乐天、谢家以及韩斋溪一事详细记录在案,若今夜谢岑出不来这个门,将会有人把此事上奏朝廷,涉及勾结朝廷命官,里通外国,谢家也逃不脱株连,大家一同鱼死网破! 谢岑面上不见悲喜,只淡淡道: “谢家大公子已命丧华亭云中宴,从此我只是当朝参知政事了。” 裴昀一时不知该安慰还是恭喜,遂道: “也算是如你所愿了。” “是啊,我终于能彻底离开这乌衣庄了!” 谢岑长叹一声,回身望向这座百年老宅的巍峨门庭,幽幽道: “虽然她对我没有半丝亲情,甚至想置我于死地,但我并不恨她,因为她也不过是谢家这栋大宅子里的可怜女人罢了,一辈子困于礼教纲常之中,心怀抱负无法施展,只能一次又一次的牺牲心爱之人。她也并非无情,倘若我或父亲能稍微争气一点,也许她也不会那样不甘,只可惜道不相同。今夜她放我离开,却不知是为保全谢家,还是怕日后再添一桩后悔......” 无论如何,当断则断,他已是做出了选择。 今后这座乌衣庄里,便只剩谢若絮一人了,大权独揽,说一不二,再无半分阻碍,喜悦或痛苦,冷漠或懊恼,只有她自己知晓。谢文翰或许会在不久的将来回来继续向她复仇,或许也不会,但或许这正是她所期待的。也许她会后悔,会遗憾,然而假使有重来的机会,他相信她仍然会这样做。 至于云中宴背后的真相是否有揭露的那一天?谢家声名是否有终将衰落的那一天?人世间从来就没有什么善恶有报,天道轮回,那是只有傻子才信的鬼话,一切的一切都将淹没在这苍茫江湖,岁月尘埃里,永远永远没有答案。 “对了,珍娘留了一封信给你。” 裴昀闻言一愣,接过谢岑递来的信,飞快拆开,一目十行匆匆浏览过,不禁无声一叹。 珍娘怕是对谢文翰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只对裴昀在信中轻松道,相公要带她远行,待回来之后再与她好好一叙。 却不知这一次八成该是永别了罢。 谢岑开口道:“逍遥楼一案,至此应是尘埃落定了,无论如何,我欠你一次。” 裴昀知他所说,不仅是从雪岭二佛手下救了他,更是同意向朝廷隐瞒谢家与极乐天牵连一事,将一切都推到那燕世子的身上,当下便回道: “好,那你现在便还罢。” 谢岑一愣:“你想我做什么?” “天书一事纯属子虚乌有,便也同逍遥楼一起到此为止罢。” 谢岑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颔首道: “如你所愿,我会守口如瓶。” 顿了顿,他问道:“我们何时回临安?” “尽快吧,”裴昀道,“不过在此之前,容我先去一个地方。” 第103章 第五十章 姑苏城南三元坊,沧浪亭 不顾重重守卫阻拦,裴昀手持长剑一路杀进了门去,攀山过林,穿厅越榭,她一边应对着层出不穷的侍卫,一边气运丹田朗声道: “颜玉央,出来!” “我知道你还没离开!” “今日我既上门来,你又何必再躲躲藏藏?” “颜玉央你给我出来!” “谁在喧哗!” 一片噪杂中,但见厅堂内走进一湖蓝长衫的儒雅男子,眉目间略有薄怒: “我不是吩咐过,病人需要静养......昀儿,怎么是你?” “四师伯?!” 来人正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 “四师伯,你怎会在这里?”裴昀且惊且疑,“你不是说去漠北了吗?” 分神间手中长剑一顿,便有侍卫欲趁机上前将她拿下,救必应高声喝止,命众人退了下去。 “我之前的确是前往漠北寻药,药寻到后返回中原,又接到江南湖州石家来信,说是石家二郎被仇家罗刹娇娘打伤,瘫痪在床,奄奄一息,我便前往湖州救人。待石二郎伤势痊愈,我正欲离开石家之际,却是被颜玉央的手下找上了门来。”救必应微微一叹。 第207章 石家与那罗刹娇娘的恩怨裴昀在云中宴上偶有耳闻,四师伯素来救死扶伤,医者仁心,纵使东奔西跑,废寝忘食也是家常便饭,她知道自己本不该质疑,可最近发生了太多巧合之事,容不得她不多想。 挣扎片刻,她终是缓缓开口,试探问道: “四师伯,这些年你可曾见过六师叔?” “六师弟?”救必应一愣,而后摇了摇头,“自他与珍娘离谷之后,音讯全无,这十多年来我没再见过他一面。昀儿,莫非你见到六师弟了?” 裴昀心中稍定,颔首道:“是,我遇见了六师叔,但此事一言难尽,稍后我对四师伯你详述来龙去脉。四师伯你方才说病人,不知是指——” “是颜玉央。” “他如何病了?” “不是新病却是旧疾,内伤外伤,也是一言难尽,”救必应长长一叹,“你若当真非知道不可,便听我细细告诉你罢。” . 裴昀随救必应来到了内堂,落座之后,救必应开口却是问了一件不相干之事: “昀儿,小师妹可曾对你提及过她少年时闯荡江湖的往事?” “我娘?” 裴昀一愣,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父母久违的音容笑貌,摇了摇头,低声道:“只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并未多说。” “我想也是。” 救必应面上泛起淡淡笑意,语气亲昵道,“小师妹自嫁人生子后,便学做贤妻良母,努力端着侯爷夫人的架子,生怕旁人提及她过去所做过那些没章法的傻事,又怎会主动告诉儿女?她呀,十几岁时偷跑出谷,对世事一无所知,闹出了不少笑话。好在人家见她是个美貌小姑娘,也不同她多计较。她陆续交了一些对脾气的朋友,其中最要好的当属同她义结金兰的一个小姐妹,她俩个一个轻功绝伦,一个机灵古怪,学人家飞檐走壁劫富济贫,还给自己取了一个绰号,唤作‘瑶池双姝’,各取了二人名中的一个字,你娘叫秦南瑶,而那个姑娘唤池琳琅。” 裴昀不禁也跟着笑了起来:“这位琳姨我倒是知晓。” 秦南遥曾与她提过自己这位闺中密友,寒潭印月的轻功,便是池琳琅教与秦南遥的。 “后来你娘嫁入侯府,久居临安,那池姑娘独自行走江湖,二人渐渐断了联系。我只在小师妹的婚宴上见过池姑娘一面,而后再见,便是数年以后了......” 彼时他正在益都府百草堂坐诊行医,被请去救治一位临盆产妇,那产妇气血虚弱,胎位不正,十分凶险,他和一稳婆为其接生一整夜,天亮时分才将将保住了母子性命。 而后得空他才发现,阴差阳错,也算故人,分娩的女子正是池琳琅。 池琳琅虽性命得保,但那所生婴孩却是先天有疾,热毒缠身,十二经脉阳经尽阻,每隔几天热毒发作,便要经历烈火焚身千刀万剐之痛,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池琳琅得知此事后,竟要将此婴溺毙,救必应大惊,百般劝阻,池琳琅这才对他讲出实情。说来也不过是红尘一段寻常孽缘,所遇非人,芳心错付,负心郎利用她过后,另娶新欢,她悲愤之下,服毒自尽,却未死成。后来才知,彼时她已怀有身孕,烈性毒药尽数被腹中胎儿所汲。那个她恨之入骨之人同她孕育的孩子,竟救了她一命。 “虎毒不食子,后来她还是将孩子留了下来,给他取名叫做玉央。” 虽然早已猜到了答案,但当救必应说出这二字之时,裴昀还是心中一颤。 颜玉央,他竟是琳姨之子。 “不同于服毒,这孩子是未出世之时便被毒浸入骨血,与毒相伴相生,等闲要不得性命,却也轻易不得根除,被其折磨一生一世。我于心不忍,翻遍医术,终是找到一个法子,或许可以叫他解脱。 救必应沉声道:“前朝开元年间,唐玄宗下令搜访天下道经,汇编成奇书《道藏》,其中记载了天地间九大仙草,分别是金银石斛、天山紫雪莲、三两天参、百年首乌、花甲茯苓、千年赤灵芝、一品金珠、冬虫夏草、灵王苁蓉。得这九大仙草,足可叫人脱胎换骨,洗髓易筋,褪疾祛毒,重获新生。” “这太难了!”裴昀忍不住道。 诸如百年首乌,千年灵芝,虽是名贵非凡,但到底千金可求,而南海之深的一品金珠,和南疆秘境的金银石斛,怕是纵然富可敌国,也需极大的机缘才能得到。 救必应亦怅然一叹:“不要说这九大仙草,常人以一己之力难以企及,就是玉央热毒每每发作之时,用来缓解他痛楚的金贵药物,便是好大一笔开销。池姑娘心高气傲,落魄之际不愿寄人篱下,无论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还是昔日金兰姐妹,于是她得知这救命方子之后,便带着孩子不告而别。” 此后数年里,池琳琅偶尔找上门来,向他打探九大仙草的消息,救必应亦尽心为她在江湖搜罗。她不愿受他接济,兀自赚下许多钱,不仅保住了儿子的性命,渐渐地也将天参、首乌等几样药材得到了手。救必应从来没问过她钱从何来,然他亦心中有数,每每匆匆一面,她永远避人耳目,身上永远带着伤,永远在被人追杀。她一介寻常江湖女子,无门无派,武功平平,又有什么法子能赚大钱?不过是,无所不用其极。偷蒙拐骗,杀人埋尸,只要有钱,她可以做一切事,为了给儿子续命,她将自己所有能出卖的,统统出卖了...... 第208章 “十三年前的某一日,池姑娘突然带着玉央找到了我。她说江湖上有人出重金招募人手,西出关外做一桩大买卖,她欲随之前往。可此行凶险非常,她将玉央托付于我,倘若她自此一去不回,便请我代她照料这苦命的孩子,这些年她闯荡江湖,历遍世事,除我以外,已再无第二个人可信了。” 裴昀恍然忆起当初日月山山谷中颜玉央所说的话,原来当初他去西宁州寻的,是他亲生娘亲。 “此后池姑娘当真一去不回,彼时我有两个选择,一是带玉央回春秋谷,二是送他去临安武威候府,请小师妹收留。可这孩子虽病弱多灾,却是极为聪颖早慧,我私心里更想将他带在身边,收他为徒,教他医术。可惜后来因我疏忽而发生了一件意外,叫我抱憾终身,一辈子也不能原谅自己。” 听救必应语气沉痛,裴昀亦有不祥预感,不禁问道:“发生了何事?” “十多年前蜀中有个臭名昭著的邪/教,唤作阴诡教,教主练就一门邪功,以童男童女,开膛破肚,生食心肝。彼时偶遇阴诡教众在乡间偷拐孩童,我少壮气盛,不自量力,欲救人未果,反倒一个不慎,叫玉央被阴诡教掳了去,我辜负了池姑娘的嘱托,我对不住他母子两个......”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救必应已至不惑之年,却仍是眼角泛红,愧疚万分。他心慈手软,行医半生,活人无数,问心有愧之事寥寥无几,而这一桩,却是说什么也绕不过去的一道坎。 阴诡教行事鬼祟,狡兔三窟,当年有许多正道豪杰欲将其铲除,却都没能找到总舵老巢。此后救必应每每听闻某地出现阴诡教作乱的消息,便要放下手中一切赶去查探,可终是没能再寻回人。 “我本以为这孩子已遭不幸,然而直到许多年后,燕京重逢,他竟摇身一变成了王府世子,造化弄人,原来他的生父正是大燕国靖南王颜泰临。我不知他如何活下来的,对于阴诡教往事,他只字不提。但多年未见,他不仅习了上乘功夫,身上的热毒也被压制了。原是他拜了一位师父,那人教了他一门阴寒内功,体内至阴至寒的真气与热毒相抗,以毒攻毒,才叫他不必再受热毒折磨。” 救必应眉头紧皱道:“人体阴阳相调,或弱或强,怎能一成不变?为求寒热二毒持衡,他那师父又教了他一部道家功法《清净无为功》,叫他绝七情断六欲,连喜怒哀乐也统统抛弃,以求心如止水,修身养性。然而俗世凡人,怎能断情绝爱,无悲无喜?此乃逆天而行,七情六欲非但不能消除,只是强自压抑罢了,而他若一旦动情动欲,心念纷乱,体内阴阳二气失衡,寒热相搏,便会立即遭到反噬,轻则走火入魔,重则五脏六腑皆损,如此下去,他怕是没有几年可活了......” 裴昀一惊:“已到了这般地步?” 她料想他旧疾顽固,却未料到如此严峻。 “本来有我在旁,虽不能令他长命百岁,但也会尽可能叫他活得长久一些,可他自己偏偏是个不惜命的。”救必应痛心疾首道,“擅动情爱,心绪大乱,破了功禁,致使内力反噬,而后又三番两次受伤,将体内阴阳平衡彻底打乱了。” 裴昀听罢心中百味杂陈,久久没有言语。 自相遇初时,到如今不过一年有余,他的身子越来越糟糕。他为谁动情动念,又为谁喜怒悲欢?这个答案,世间不会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如今,他还可有救?”她低声问道。 “之前池姑娘所搜罗的仙草一直在我手里保管,加之这些年断断续续所得,迄今为止,那九大仙草已有其六,只差金银石斛、千年赤灵芝与一品金珠这三样。未得全部仙草,便不能一举祛除他体内顽疾,不过若再多一样,七种仙草在手,我可冒险一试,或许能将他体内毒素暂时压制。但无论如何,还是要等他身体恢复过来才能用药。” 救必应微微一叹,“眼下他寒毒反噬,热毒复发,外伤未愈,高烧不退,我已尽力而为,能否熬过今夜,还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 夜深如墨,风凉似水。天幕沉沉,无星无月,房中唯有一灯如豆,昏昏暗暗,静谧无声。 裴昀推门而入之时,穿堂风过,将窗子顶开,刹那间帷幔垂纱飞舞,烛火灯光摇曳,衬得床上那浅浅起伏的身影愈发颤抖了起来。 她连忙回手掩上门扉,又将窗扇紧闭。 而后她走到床畔,掀开床幔,缓缓坐了下来。 昏暗灯光映照在颜玉央的面庞,他双目紧闭,半昏半睡,因服了药,发了汗,故而苍白面色难得浮起半分薄红,使得肤色近乎通透,如胭脂美玉,又如掌心霜雪,泠泠易逝,好似一旦握紧,便碎了。 鬓发湿漉贴在他的颈间,泛着潮气的中衣微敞,露出胸前伤处包扎的层层白布,散发着浓郁药气。他眉峰深颦,呼吸剧烈起伏,似乎昏迷中也极为难捱,极不安稳。 雪岭二佛、杜衡之流都不知去了何处,如今诺大个庭院一片寂静如死,仆从婢女半个影子也不见。 这人向来前呼后拥,派头十足,可真正衣食起居却又从不允近身,如今病成这个模样,连个跟前伺候的人都没有。 裴昀定定望了床上人半晌,身手拉过锦被盖在他身上,起身出了门。 待打了温水回返后,她再次回到床边,用布巾浸了水,擦拭着他脸上颈间半冷半热的汗。她没做过照顾人的活计,只能尽量手下力道放得轻缓,可他不知为何,偏偏一味扭头躲闪。 第209章 她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手下一个用力,将他的脸扳正了过来,他无力挣扎了几下,喉中含糊唤着什么。 裴昀起初并未在意,如此反覆几次过后,他终于用尽为数不多的力气喊出了微弱声音来,那个字眼是: “娘——” 裴昀动作一僵,欲收手,却是被他一把握住,那掌心滚烫的热意,烫得她心头也跟着一颤。 “...娘......” 她想起四师伯之前所说的话—— 这孩子命格同昀儿你一般是四废荒芜,俗世缘浅,且更是孤星入命,绝亲绝友,他自幼被病痛折磨,又四处颠沛流离,尝遍人间百态世事之苦,故而偏执冷漠,凉薄无情。 此时此刻,这从来冷漠无情人,虚弱昏迷在床,没有旁的祈求,没有旁的话语,口中反反覆覆只唤着一个字,像是刚刚牙牙学语懵懂世事的孩子,他来到世上,学会的第一个字便是: “娘...娘......” “别扔下我一个人......” 遥想当年骤失双亲之际,裴昀何尝不是多少次午夜梦回,泪湿枕畔?每每伤病濒死关头,她脑海中浮现的又何尝不是娘亲与师公的音容笑貌? 众生皆苦,物伤其类。 她反握住他的手,坐在床边他近前,俯身用脸颊轻蹭他的额头,用几不可查的声音在他耳边道: “她不会扔下你的。” “睡吧。” “醒来以后,一切都结束了......”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生离死别无穷矣,捱过去,便过了。 第104章 第五十一章 颜玉央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是回忆,是希翼,是奢求,是无谓的幻象,而他对人世从来没有任何期待任何怀恋。故而他的梦里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一切绝望与恐惧。 生如炼炉,日夜煎熬,他不过行尸走肉一具,活与不活,又有何区别? 沉浸在漫长无垠的黑暗中,魂灵不知游荡了多久,他被清晨叽叽喳喳的清脆鸟鸣唤醒,重回人间。 费劲全身力气睁开沉重的眼睑,他呆滞半晌,才恍惚忆起今夕何夕。 知觉慢慢回拢,昨夜忽而如坠冰窖,如置火海的痛楚已大为缓和,内伤外患残留着麻木的钝意,浑身乏力虚脱,应是发过汗,可衣衫被褥却是意外的干爽。他口干舌燥,喉中艰涩,刚动了动手臂,依稀感觉到上面传来微微重意,勉强偏头望去,藉着蒙昧晨光,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之人,蓦然撞入眼帘。 裴昀跪坐在脚踏上,上半身趴伏在床沿,头轻轻枕在他手背上,不知已睡了多久。 颜玉央一时呼吸凝滞,疑心是自己幻梦错觉,欲触碰,却怕惊醒这一场镜花水月,连幻梦错觉也消失无踪,于是只敢缓缓伸指悬浮在她眉间脸颊虚虚描摹,最终停驻在她额角那处微凸的刺面上: 奉敕不杀,刺配崖山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全然不同,如剥开顽石得见美玉,斑斑污泥出水芙蓉,清艳脱俗,偏又英气俊朗,雌雄莫辨,昔日白马银枪少年英姿,该是何等风流倜傥?无怪乎是声名远播的裴四郎,也无怪乎后来要改头换面才能行走江湖。 这张脸与初遇之时似若相仿,那眉宇间是一如既往的隐忍坚毅,眼底是从未变过的清明赤诚,宁折不屈,玉石俱焚,任富贵威武都不能叫她头颅低下半分,是和亲使接风宴上众目睽睽刺向仇人的那把剑,是青海湖漫长无际水道中握紧他的那只手,是他从碧水寒潭中被救起后睁开眼望见的那双眸。 他清楚记得那个叫阿英的姑娘的模样,可一个人记得太久,却反而模糊,与眼前这张脸渐渐重合,倒也分不清哪些是回忆,哪些是现实了。 然而她呢?她还记得昔日种种吗?她愿意记得吗? . 裴昀半梦半醒间,只觉面颊传来些许痒意,缓缓睁开眼,朦胧间见到一张近在咫尺的面孔。 她不知何时从脚踏到了床上,与颜玉央同塌而眠,彼此面对,额头相抵,鼻尖若有若无的触碰,他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面颊,无一处肌肤相贴,却是无法言说的暧昧。 她方醒,他未眠,四目相对,清楚在眸中望见彼此。 如此耳鬓厮磨,如此同床共枕,仿佛已经历过千百遍,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她用手背轻贴他的额头,察觉到高烧已退,又拉过他的手腕用三指切脉,确认他脉象已大为缓和,不禁心中稍松。 他抬手将她鬓边的碎发挽到耳后,指尖轻抚过她的耳郭,开口道: “你守了一夜?” 他的嗓音喑哑干涩得仿佛粗砂纸,打磨过这平整静谧的清晨。 她向后一躲,避开了他的手,冷淡道: “当日临安七夕夜,你也顾看过我,此番我不过还你人情。” 颜玉央手中动作僵在半空,顿了片刻才缓缓收回。 “那你来此,是为了什么?” “你心知肚明。” 裴昀一个翻身跃下地,立在床边三步之外,从怀中掏出一红布包,面无表情道: “我知天书在你手中,但现在赤灵芝在我这里,你我一物换一物,公平交易。” 颜玉央眸中细微光彩几不可查的黯淡了下去,他低垂眼眸,扯了扯嘴角,颇为自嘲: 第210章 “你一定要和我把帐算得这么清吗?” 裴昀不语,握住灵芝的手紧了紧。 那绘着千年赤灵芝的云中帖是当初他所赠,他一早就将自己的把柄亲手递到了她手中。 她与他之间的人情与人命就是一笔烂帐,根本算不清了。 “可你我之间,除去清仇算怨,又剩下什么?” 到如今算不了也要算,清不尽也要清,再不可纠缠不休。 “好。” 颜玉央怒意腾升,不顾心肺涌上的隐隐痛楚,单手撑起半边身子,盯着她的脸,冷声道: “我今日便同你一一清算!” 裴昀目光扫过他苍白的脸色和干枯的双唇,走到桌边倒了杯温水,上前递给了他: “我有满腹疑惑,想必你亦一头雾水,老规矩,一问一答,各释其惑。” 颜玉央垂眸睇向那杯子,脸上神色难辨,终是伸手将其接过一饮而尽,靠在床柱上闭目喘息了半晌,被水温润过的双唇微起,声音低哑的吐出一个字: “讲!” 裴昀也不含糊,索性直接拉过一旁圆凳坐下,与他当面锣对面鼓,沉声开口: “今次以天书作饵,海上云中宴诛杀八大门派世家,而后嫁祸谢家,你与逍遥楼机关算尽,是我等棋差一招,无话可说。谢文翰为报仇筹划已久,你是何时开始与他暗中策划这一切的?” “在今次之前,我与他从无来往,最初他找上的不是我,是靖南王府。” 颜玉央语气冷淡道:“四年前,开封府之役时,一男子上门求见颜泰临,他自称画先生,乃是南宋首相韩斋溪的心腹,并带来了一封韩斋溪亲笔手信,自此靖南王府便通过此人与韩斋溪联络,而后战后议和,假还太子之事,都是两厢谋划之果。我虽曾与逍遥楼交易,却并不知此人与逍遥楼干系,直到今年初,天书之事传遍大江南北,我派人打探逍遥楼底细,他这才亮明身份,提出与我合作。” 如此说来谢文翰不仅派黑衣死士相助韩斋溪,还主动在燕宋之间牵线搭桥,所谓身不由己云云不过谎话连篇,除去为笑面生为极乐天报仇,他究竟还有什么目的? 轮到颜玉央发问,裴昀严阵以待不敢掉以轻心,然而他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你昨晚在此守了一夜?” 裴昀面不改色:“是又如何?你心知肚明,你若一命呜呼,我还能活成吗?” 颜玉央悠悠道:“我记得裴家四郎最是宁死不屈,悍不畏死。” “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我尚有未竟之志,此时此地为你陪葬,不值当。”不待他再开口,裴昀片刻不停继续问道:“谢文翰现今何在?” “我不知道。” 裴昀紧盯着他:“你是当真不知,还是与他另有所谋?” “你若不信,大可不必问我。” 他态度敷衍,裴昀心中不忿,却也知他大抵当真不知,谢文翰一把火亲手烧掉了逍遥楼断了后路,便是要远遁江湖,一走了之。此时此刻想必他与珍娘当真已远走高飞,天地之间再无人知晓二所在。再次轮到颜玉央:“你身上的毒可解了?” “毒?什么毒?生死蛊,还是八月煞?左右你身边有高手使毒出神入化,解了这次还有下次,解与不解有什么区别?”裴昀哼了一声,“你寻天书可是因那李无方指使?九重云霄功四篇心法,李无方已得了几篇?” “不错,天书一事确是国师所求,四篇心法,青阳、朱明、白藏、玄英,他已四得其三,如今便剩最后这一篇朱明功了。” 裴昀一惊,不可置信道:“他如何而得?” “青阳、玄英两篇我不得而知,至于白藏一篇,他是在大燕皇宫内寻到的。” 昔日辽国禁宫之中,有一武功高强的太监,辽国被北燕所灭,此人自此流落江湖,阴差阳错得到了白藏功秘籍,惹得各路人马追杀,他为独占秘籍,不惜改名换姓,又入北燕皇宫,再做宦官。此人深得燕太宗器重,因其辽人出身,宫中多唤其作“辽儿公”。辽儿公最终死于宫闱毒杀,无子无徒,白藏功自此失传。 而李无方追查到此人线索后,猜测那白藏功多半被匿于禁宫之中,他虽武功绝顶,可在大内自由来去,但若要细细翻遍禁宫每一个角落,绝非一日之功,与其煞费苦心做贼一般避人耳目,怎比得上做个国师,光明正大出入皇宫来得悠哉?他利用靖南王府牵线搭桥,以长生不老之术做诱饵,不费吹灰之力取得了燕主的信任,日夜逗留宫中,东寻西觅,掘地三尺,终是被他找到了被那辽儿公遗留的白藏功! 裴昀不死心:“那玄英功呢?玄英功他是如何得到的?” 玄英功乃是春秋谷独门武功,怎会为外人所得?那李无方究竟与春秋谷有何渊源? 颜玉央意味深长的看向她:“你如此看重此篇,看来这便是你所修习的功法了。”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裴昀干脆道: “不错,我所练正是玄英功,那么你呢?是白藏功?” “是,却也不是,我只练了半部。” 他因热毒所制,天生阳经阻塞,白藏功练至一半,无论如何也练不下去了。因此李无方教他避走阳经,兵行险招,常年外浴太阴寒泉,内服寒毒凝雪丸,内外结合,相辅相成。如此数年,虽只练得半部功法,却是进境神速,不仅武功等闲不是对手,他体内热毒也得以压制。 第211章 裴昀微微愣怔,原来所谓返魂梅的幽冷之香,不过是天长日久,他血肉肌理中浸染的寒毒罢了...... 第105章 第五十二章 “你助谢文翰报仇,他以天书为酬?除此之外,交易还有什么?” “还有一事......”颜玉央顿了顿,继续道,“还有一事,便是叫他告知我一个人的下落。” “你要寻的人......是琳姨?谢文翰如何知道她的下——”电光火石间,裴昀突然明白过来了一切,“朔月圣地宝藏是为谢文翰所得!” 是了,他说十三年前机缘巧合得到一笔财富,得以有本钱建立了逍遥楼,原来正是那西夏亡国财富。 颜玉央双眼微眯:“琳姨?你认识她?” 裴昀一愣:“琳姨年少时与我娘秦南瑶乃是金兰姐妹,行走江湖,人称‘瑶池双姝’,你竟不知道么?” 颜玉央默念着“瑶池双姝”几个字,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她甚少与我交谈,更从不提自己有关之事,我一度…连她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记忆中,池琳琅永远行踪隐蔽,来去匆匆,她经常将他随意藏在某家客栈农户,某间寺庙道观,而后便消失十天半月甚至更久,再回来时身上总带着浓重血腥气,有时是她的,有时是旁人的。长大一点后,他开始明白,她是为了自己身上时不时发作的病痛在奔走,做杀手、盗贼、甚至□□......无所不用其极赚钱。她为了他在背后默默以命相拼,可面对他时却从来没有一个笑容,她看向他的目光总是极为复杂,掺杂着愧疚、憎恨与厌恶,仿佛这世间根本就不该有他。 她为他取名玉央,央,本义是为灾祸。 裴昀低声问道:“如今,琳姨何在?” 颜玉央不语,只看向她的身后。 裴昀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房间一角立着一张香案供桌,上有一方白绫,不知盖着何物。 她走了过去,僵立许久,伸出手缓缓将白绫掀开。 只见那下面赫然是一口泥迹斑驳的骨灰瓮,与一块新刻的灵牌: “先妣池氏孺人琳琅之位 ——阳上玉央恭立” 灵牌上刻痕潦草,最后一笔甚至划出了长长的刻痕,有星星点点早已干涸变黑的血迹喷溅其上。 昨夜他高烧昏迷之际唤了一夜的娘亲,原来早已故去多年了。 而他与逍遥楼合作,帮谢文翰复仇,千里迢迢而来,殚精竭力算计,不惜双手沾血,犯下累累杀孽,所求来的也不过是这一瓮骨灰罢了...... “琳姨是在西宁州......?” “不,当初朔月圣地机关重重,九死一生,她是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但之后她不顾重伤,只身去了南疆,再回返中原之时,她已身中奇毒。寻不到救必应,无奈之下她将遗物交给了叶问天,而后便去世了。” 南疆,裴昀心念一动,“是金银石斛?” 据传石斛至宝双生金银石斛,便是生长在南疆大爻山的瘴气密林中。 “救必应已将一切告知你了?”颜玉央瞥了她一眼。 “不错。”裴昀坦然承认,“可是他说,你并没有得到金银石斛。” “那是因为金银石斛生养娇贵,一离开南疆的水土便枯死成灰了。” 那池琳琅用性命换来仙草,终是没能留下。 裴昀心中无声叹了口气,抬眸看向他,欲言又止,终是开口轻声问道: “你当初,被阴诡教抓走后是如何得救的?” “谁说我得救了?” 裴昀疑惑:“那阴诡教残杀孩童以练邪功,你既然落在他们手中,为何......” “为何没死?” 颜玉央接下了她未出口的半句话,神色冰冷而诡异,轻笑了一下,缓缓道,“阴诡教之所以留我一命,是以我做血奴。” 血奴,以血供奉,命不绝则血不断也。 当年和他一同被抓的,还有七八个孩童,他们一一在他面前被残忍虐杀,而他却因彼时热毒发作,侥幸被放过。 那阴诡教教主名唤阴罗摩,因练功走火入魔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不仅要生食童子心肝,还要隔三差五服食鲜血,否则便会全身僵硬如槁,血脉凝固而亡。颜玉央虽自身因天生热毒而饱受折磨,但他的血却恰好可为阴罗摩所用。 于是他活了下来,如牲口一般被关在笼子里,铁链锁起手脚脖子,昼夜不见天日,每三天便要被割开脉搏取血一次,还要被强迫喂以千奇百怪的毒药,以增体内毒性。热烫的鲜血从伤口中潺潺流出,这是他活着的唯一价值,如此日复一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样炼狱般的日子,他过了整整三年。 “后来,李无方出现了。” 那身着藏青长衫的白发道士,在某一天突然闯进了阴诡教总舵,信步闲庭,如入无人之境,教众高手如云,却无人能在他手下撑过三招,那令江湖人闻风丧胆的阴罗摩轻而易举被他所擒,问话过后又被随意杀死。李无方并非惩奸除恶,亦非残忍嗜杀,彼时他武功已是登峰造极,天下罕有敌手,高处不胜寒,凡夫俗子汲汲如蝼蚁,他挥一挥衣袖,不过顺手而已。 教主一死,教众顿作鸟兽四散逃命,只剩一个早已被遗忘在角落中的血奴,拖着骨瘦如柴、破烂不堪的身子,蹭着一地污血,艰难地爬到了他脚下,求他收自己为徒。 第212章 彼时李无方在十二岁的颜玉央眼中恍若神明,他一心以为神明会救自己出得泥沼,神明能治好自己的顽疾绝症,倘若他能拜神明为师,武功厉害如斯,他是否不必再遭受这许多苦楚,是否无需再受制于人,是否不用再过这般生不如死的日子? “可他拒绝了我。” 颜玉央表情冰冷道, “他对传道受业,行侠仗义一干俗事全无兴趣,毕生所求只有一样,那便是天书所载绝世神功,除此之外,他不在乎任何人间琐碎,闯入阴诡教,也不过是为了寻天书的线索罢了。” 可李无方虽未收他为徒,最终教了他武功,只因李无方随口道欲北上潜入大燕禁宫一遭,于是颜玉央说,他的亲生父亲乃是大燕王爷,身份尊贵,必能助他一臂之力。 其实颜玉央并不清楚自己的身世,彼时也不过是赌了一把。 当年池琳琅带着他走遍大江南北,唯独对燕京三番四次回避。某年在大同府,路遇燕廷贵族出巡仪仗,百姓莫不避让,可池琳琅却独自前往,藏在暗处,望着那轿辇离去的背影良久,眼中含泪,神色复杂难辨。 历经坎坷的孩子总是敏感而早慧,回去之后,颜玉央问她,轿中之人,是否是他父亲?池琳琅对颜玉央从来不多言语,不多理会,既无关心宠爱,也无管教责骂,可唯有这一次,她狠狠打了他,并将他锁在房中饿了三天三夜,勒令他对生父种种一个字都不准再提。 此事在颜玉央心中记忆犹新,于是若干年后他走投无路之下,在李无方面前赌上了一把,所幸,他赌赢了。 命运自此,地覆天翻。 如此脱口而出,固然是为当做筹码,可心中却未尝没对那素昧谋面的生父存三分侥幸。 他早知当初池琳琅临走时对他的安排,以及救必应对他的打算,然而无论是遥远的临安侯府也好,神秘的蜀中门派也罢,都逃不过寄人篱下,而寄人篱下的日子,他过够了。 倘若是与他血浓于水的亲人,与他血脉相连的生父,一切会不会所有不同?他能不能有瓦遮头,从此不必再流离失所,不必再飘泊如寄,不必再做血奴做囚徒,猪狗不如,生不如死? 生平第一次,怀着莫大的期待与忐忑,他随李无方冒着纷飞大雪,前往那座燕云之地繁华如织的都城。 可惜,一切事与愿违,注定成空。 冥冥之中自有天定,要到许久许久以后他才明白,这次赌赢的代价,太大了。 在颜玉央平生所遇为数不多待他有几分善意真心的颜琤战死沙场后,他踏着颜琤的尸骨,取代了颜琤的位子,成为了王府新任世子,颜泰临这才对这从来不上心的庶子勉强有几分另眼相待,将灭匪平乱,招安武林之任交给了他,当做试炼。 他常年病痛缠身,幼时颠沛,少时坎坷,养成了性格隐忍,谋定后动,而历经世事,又练功压抑,致使心性凉薄,无情无欲。两厢加持,自然心狠手辣,城府深沉。 此后数年过去,威逼利诱,恩威并施,他麾下很快招揽了无数江湖高手,出入前呼后拥。北方各大世家门派,要么灭门要么归顺,江湖人对那燕廷世子府闻风丧胆。 玉央成了颜玦,当年流落江湖的孤儿成了王孙贵胄,一切已然今非昔比。 可终有一事,萦绕心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池琳琅多年来生死无踪。 在挣扎许久,煎熬许久之后,他终是派人前往逍遥楼打探了西夏宝藏的消息。 而接下来的故事,便不必多说了。 颜玉央自幼尝遍人世千般苦楚,独身在泥沼中挣扎活命,从不曾被救赎半分,关怀半分,故而他不信天不信命,枉顾人鬼仙妖,蔑视诸天神佛,更不消说吉凶问卜之流。 在他安排好太华山、黄河帮与天下盟种种部署后,即刻截到了李红叶,而后马不停蹄西行出关,等待着计划有条不紊的铺陈开来,他以为接下来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 如当年一般,为破圣地机关,他需要一轻功卓绝之人,却迟迟没寻到合适的人选。池琳琅并不曾教导过他武功,他亦不曾知晓“寒潭印月”其名,只是幼时惊鸿一瞥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直到多年以后的那一天,他在荒村野店二楼围栏,居高临下,望见青衣翻飞,足尖踏雪的身影,恍惚见到了故人。 是偶然间巧合,也是冥冥中注定。 彼时六月初三是为破日,诸事不利,百般皆忌。 途径子午古道,夜宿南北客店,他遇见了一生一世的劫数。 第106章 第五十三章 如此一段晦暗过往,颜玉央讲得平静无澜,神色冷漠得近乎死寂,仿佛是旁人的故事,旁人的经历,与他没有半分关系。 究竟是他天性凉薄,还是练功后天克制,亦或是,从不曾遇见过半分人间温暖,故而心如坚冰,地冻天寒犹不自知? 裴昀知晓。 正因知晓,于是心中不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触。 她今时今日固然家破人亡,可她从小到大享尽叔伯宠爱,父母疼惜,纵体恤弱小孤苦,却永远也不会知晓自幼无人疼爱的孩子该如何度日,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忆及当初七夕之夜,丰乐楼房顶,他说,至少她曾拥有过,便已比旁人幸运得多。 阴诡教多行不义,早已消散于江湖,当年她初出师门,却是与这□□中人照过面起过冲突的,在那些过往岁月中,她究竟曾与颜玉央有多少次擦肩而过却素未谋面? 第213章 无论他当年被带回春秋谷,被送去武威候府,还是被四师伯收为弟子,他们兜兜转转总会遇见,比今时今日强上百倍。可命运弄人,他们偏偏相遇在多年后最错之时,最错之地,国仇家恨如关山南北横亘其间。 倘若人世种种皆有缘法,那么他二人所有的缘分在相遇之前,便已经耗尽了。 “你问了这么多,也该轮到我了。” 颜玉央开口问道: “当初为何取‘英’字为化名?” 因为倘若没有命运捉弄,这才该是她真正的名字。可裴昀不想告知他个中真相,只淡淡道: “随口一编罢了。” “可我却当了真。” 颜玉央自嘲一笑。 第一面见之时她说她叫阿英,这辈子在他眼里,她永远是阿英,不是什么裴家四郎,什么小裴侯爷,她永远是他的英英。 “当初刺面之时,很疼吗?” 裴昀心中一颤,眼眶酸软,勉强吐出了两个字: “忘了。” 当初北伐大败,裴家问罪,浩劫突如其来,一切地覆天翻,仅剩的她一人,早已被如山的仇恨与愧疚压得喘不过来气,连活下去都已成了奢望,小小黥面之辱又算得了什么? 因她是裴昀,是裴家四郎,刀山火海亦该面不改色,万箭穿心亦该宁死不屈,从来不曾有人在意她疼不疼,从来不曾有人提及她累不累,久而久之,连她自己都已忘记了。 “为何不用药洗去这印痕?”以救必应的医术,如此小事自该举手之劳。 “起初,留此黥字,是为日夜鞭策自己莫忘裴家之仇。”裴昀低声道,“后来,却是我二师伯叫我勿去。” 张月鹿道,如此八个字,乃是天子金口玉言,刺在她额头,形如破了她的面相,改了她的命格,既是“奉敕不杀”,那么她的命运自此便与大宋国祚相连,兴许能借帝王之运压制住她红颜薄命也说不定。 “你信命定?” 裴昀摇头轻叹:“我本不信,可有的时候却又容不得我不信。” “但我不信。” 颜玉央定定凝望着眼前之人,一字一顿道: “我不信命中注定,不信善恶有报,今生今世我所求不多,只这一件,千难万险,难于登天,我也偏要勉强!” 裴昀心中一震,扭过头避开他炽热的目光,板起脸冷声道: “你到底还有没有旁的可问了?” 如此千载难逢对峙之机,他不问姑苏谢家,不问裴府韩相,不问真假太子,不问谢文翰逍遥楼,却偏生惦记着这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何其任性妄为,何其荒谬可笑! “有!” 颜玉央骤然起身,拉住她的手腕,一把将她拽到近前,揽过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究竟如何,你才愿意留在我身边......” 温热的气息喷薄在耳际,裴昀一惊,毫不犹豫挣扎开来。 颜玉央伤病交加,气虚体弱,如此一动作,已费尽了浑身所有力气,被裴昀轻易挣脱逃离。 “白日做梦!”裴昀横眉冷对,决然道,“你我今生今世绝无可能,你死心罢。” 颜玉央再次跌落回了床榻上,撕心裂肺的咳了半晌,终是顺过气来,苍白的面颊上浮现病态般的红晕。 “为什么?”他赤红双目,哑声问道。 “为什么?”裴昀怒道,“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你究竟要我说多少遍才罢休?” “北伐之战,裴侯夫妇之死,裴家之灾,我丝毫不曾插手。我奉旨平江湖之乱,所杀之人,也与你没有半分干系,何来国仇?何来家恨?” “就凭你是靖南王之子,是大燕国世子爷,而我是裴家四郎,是大宋武威郡侯!” 裴昀顿了顿,眉梢眼角流露些许苦涩怅然, “这便是所谓命中注定,容不得你我反抗半分。” 然而颜玉央仍是不甘,咬牙道: “你亦杀了颜琤,我也没有让你偿命。” “不错,还有这一笔账。”裴昀点了点头,“所以于公于私,你我各负血债,我恨你是天经地义,你恨我也是理所应当。” “于公于私?那么于情于爱呢?你我之间又算得了什么?” 颜玉央步步紧逼,接连质问: “日月山谷,西海湖畔,生死与共,发生的一切你都忘了吗?大雪纷飞,九华山庄,温泉碧水,你敢说自己没有半分情动?人或醉或醒,总要有三分真情流露,你强嘴硬牙,不露半点口风,骗得过天下之人,骗得过自己的真心吗?” “英英,你要与我清仇算怨,可仇怨之外,欠我的这份情,你要拿什么来还?” “够了!”裴昀忍无可忍打断了他,“莫再唤英英二字!我姓裴名昀,阿英其人从来都不曾存在过!” 颜玉央执拗追问: “回答我。” “没什么可说的!”裴昀拒绝回答,只厉声喝道,“除去仇怨二字,你我别无可谈!我无暇与你再纠缠这等无谓之事,速速将天书交出来!” “天书到手之时,我已派人将其连夜送到国师手中了。”颜玉央缓缓道,“你若当真想要,便跟我回燕京。” “你耍我!” 裴昀怒不可遏,当即斩鲲出鞘,直指他咽喉,咬牙切齿道, “颜玉央,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第214章 颜玉央斜倚在床边,一身单薄寝衣,满脸憔悴病容,任利刃划破颈间,流出一丝血痕,仍是面不改色,唇边噙着一抹嘲讽的笑。 “好,动手吧,你我生不能同衾,死若能同眠,也算是圆满。”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死了,她亦活不成。 “混账——” 裴昀紧紧握住手中长剑,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恨极之下,一剑向旁边挥了出去,剑锋所至,桌椅柜架都被劈成了两半。 她站在原地粗喘了片刻,怒火才渐渐消退,心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他有决然赴死之念,有恃无恐,她无同归于尽之决然,自是落了下风。 一切照世子府的情形颠倒了过来,这一次认输的注定只能是她。 心底怅然一叹,她将那千年血灵芝随手扔在了床上,面无表情道: “把追月还给我。” 颜玉央一愣,未等开口,裴昀便迳自转身往门外走去。 “你不必应承,这不是商议是通知,我知道追月在哪里,我自己带它走。” 颜玉央伸手拿起了那只被红布包裹小巧玲珑的仙草,不禁嗤笑了一声, “这算什么?施舍还是同情?你想就此与我两不相欠么?” 走到门口的裴昀猛然顿住脚步,她回过头来,死死的盯着床上之人,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 “颜玉央你记住,除非有朝一日,你亦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我所痛,悲我所悲,你才有资格站在我面前,跟我说两不相欠!” “今日是我看在琳姨的面子上,最后一次放过你,下一次再见,必是你死我活,了断之时!” 说罢,走也不回扬长而去。 . 杜衡从外面形色匆匆而回,进院时差点与裴昀撞到一起,被她一闪一避间,顺势向后倒去,摔了个四脚朝天。 “诶呦——” 等他晕晕乎乎爬起来时,对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方才一瞥之下,那人眸有水痕,却强咬牙关不肯让其落下,似乎是错觉般…… 杜衡晃了晃脑袋,顾不得摔得生疼的腰腿,一瘸一拐的冲进了房中,焦急禀报道: “公子!燕京出事了......公子你怎么了?” 杜衡只见颜玉央双目紧闭面如金纸,整个人无力的依靠在床边,白色的寝衣与锦绣被面上都沾染了大片乌紫色的血,不禁大惊失色。 颜玉央缓缓抬手擦去嘴角残留的血迹,抬眸冷冰冰的看向他: “出了何事?” 他的嗓音嘶哑不堪,双眸黯淡无光,杜衡被那一眼看得心中一寒,硬着头皮道: “蒙兀大军兵临燕京城下,王爷有令,命世子爷速归!”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继续道: “阿笑密信,当初悯忠寺的和尚没来得及灭口,公子与国师暗中掉包南宋太子一事,王爷怕是已经查到了......” 杜衡立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回应,忍不住抬头看去,却见颜玉央已经一声不吭软倒在旁,彻底昏死了过去。 “公子!公子你醒一醒!神医呢?来人啊!快叫神医来救命!” 屋外不知何时阴云密布,风吹芭蕉,雨打荷花,转眼间,亭台楼阁皆被笼罩在这八月最后一场甘霖中。 兹晨借流火,商飙早已惊。云天收夏色,木叶动秋声。 潇潇落雨带走了庭院中最后一丝闷热暑气。 江南,夏尽矣。 ——第二卷完 =第三卷:烽火映边关= 第107章 第一章 大宋景明二年十月初十,立冬已过,小雪将至,正是孟冬小阳春,河未冻,水未寒,长平渡口小镇上车水马龙,商旅如织。 自高宗绍兴年间,宋燕议和起,两国疆土以东起淮水,西至大散关为界,此后数次交战议和,互有攻城掠地,然疆土之界仍延绍兴旧议。长平渡口位于淮水北岸,兵匪商贾常年络绎不绝,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南下北上皆汇于此。 镇上一间不起眼的食店中,角落里方桌旁坐了三个风尘仆仆的少年,皆着粗衣麻布,手边放着长条包袱。因着囊中羞涩,三人只点了一壶粗茶,一碟咸豆腐,就着自带的干粮。 店伴势利,每次路过都要翻上一个大大的白眼,嘟囔几句穷酸,显然对其独占一桌甚为不满。 这三人系出同门,其中最小的师弟赵至诚年方十三,还没下过山历过事,被那店伴臊得满脸通红,忍不住低声开口道: “林师兄,我们不如多点一个菜吧,反正过了淮水便是义阳,只要寻到黎师伯,一切便都好说了。” “不行!”三人中年纪最长的师兄林至远板着脸道,“我们银钱所剩不多,前途未知,不可多做无谓花销。玄门中人自该清贫苦修,莫理他人目光!” 赵至诚不敢顶嘴,苦着脸咽下了口中粗糙冷硬的干粮。 一旁身材矮胖之人是为师兄宋至真,他为小师弟倒了杯热茶,安慰道:“你若连眼前这丁点苦楚也吃不得,如何能为师父报仇?快吃罢,之后我们还要赶路。” 提起亡故的师父,赵至诚不禁眼眶微红,他自知此番三人叛教下山,孤注一掷,有去无回。然而弑师之仇不共戴天,断不能眼睁睁见师门堕落,师祖师伯心血毁于一旦。如今只有黎师伯能救师门于水火,他们三人重任在身,不得有失! 第215章 当下定了心神,不再想无谓之事。 食店内游商行旅,来来往往,店伴刚送走一行贩运山货的辽东货商,便又迎来两个江湖客入内打尖。店伴见这两人衣着平平,不似富贵,因此态度十分轻慢,引人入座后连茶水也不端上一壶,连连催促他们点菜: “我说二位客官可快着点,这饭点餐时,座位紧俏,有钱没钱您先开口,可别像那桌三个穷鬼一样,一盘豆腐吃了八百年,没见过似的!” 其中面容清秀的玄衣男子闻言不渝: “你说得这是什么鬼话?我们还能短你银子不成?” 另一青衣之人只淡淡道:“店大欺客,航二哥不必理会。”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钱袋放在桌上,“既然小二哥不放心,我们先付银子便是,且拣店中拿手菜做上两三道,不要鱼,不要酒,速速上来。” 店伴见了银钱,这才堆起笑脸道:“好好好,客官您稍后,好酒好菜...不不,好菜不要酒即刻上来。” 青衣人瞥向林至远那桌,目光掠过桌下以及三人手边长包袱时顿了顿,又道: “出门在外,难免遇困,且为那三位兄台也添几个好菜罢。” 店伴连连应下,夸赞客官心善,可林至远望见青衣人背负的长剑与玄衣人腰佩的双刀,心中一紧,面色变得难看了起来。 青衣人以茶代酒遥敬林至远一杯,他只僵硬的拱了拱手道谢。而后林至远回过头来看向两个师弟,三人互视一眼,心中皆是警惕。 此地不宜久留。 片刻后趁着店伴为那桌上菜阻住了青衣人视线之际,三人看准机会,悄无声息从后门溜走了。 出了食店,三人不敢耽搁,一路奔向渡口。 三人本欲渡河,偏就此时渡口人来人往,大船小船皆是满载,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位撑小舟的船家,船家见三人心急,竟是坐地起价,非要每人一百两银子才肯渡三人过河。 赵至诚气恼:“你这是趁火打劫!” 情势所迫,什么师门规矩也顾不上了,林至远咬牙道:“至真,至诚,抢船!” 宋至真与赵至诚立即上前,一左一右将那船家拽下来船来,可惜二人都不会划船,拿着船桨手忙脚乱半天,小舟还在原地打转。 “三位兄台要去何处?不知可否带我二人一程?” 耽搁这片刻,那客店中的青衣人与玄衣人竟已是追了上来。 林至远一惊,气恼道: “阴魂不散,欺人太甚,今日我们师兄弟就和你们拼了!” 说罢三人抽出包袱中的长剑,齐齐向对方攻去,五人就此在岸边船上交起了手。 宋、赵二人武功稀松平常,那玄衣人使双刀以一敌二,游刃有余。林至远的身手略高一筹,却也远不是那青衣人的对手,但青衣人无意伤人,不尽全力,只守不攻。 林至远久攻不下,颜面无光,暗自发狠,左手拈剑诀,右手一招苍灵剑法“莺飞草长”,直向对方下盘刺去。那人当即侧身而避,回身左掌反手拂过林至远脸颊,力道轻微,却是将他整个人推了一个踉跄,正是一招“春风拂面”。 林至远被推得晕头转向,脱口而出道:“你怎会我太华派九春掌?” 与此同时青衣人也开口:“原来你们当真是太华派弟子。” “你、你究竟是何人?”林至远惊疑不定望着对方。 青衣人还剑入鞘,多打量了他几眼,抱拳拱手,不急不缓道: “在下裴昀,不知兄台贵姓?” 话说自去年八月十五逍遥楼云中宴后,裴昀与谢岑回返临安,将那天书一事依照约定禀报于赵韧,江湖恩怨江湖了,逍遥楼已灰飞烟灭,死无对证,因此赵韧也便没有深究,此事遂不了了之。 此后谢岑裴昀二人,一个仍是案牍劳形,早朝晏退,一个虽无官无职,却也在江湖庙堂为赵韧两厢奔波,排忧解难。桃红柳绿,春去秋来,又是四季流转。 月余前朝中接到密报,关中咸阳有一农户在田间挖到一方古旧玉玺,上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疑为秦始皇传国玉玺,赵韧遂命裴昀前去查探。相传昔日秦相李斯奉始皇之命以和氏璧造皇帝印玺,以传后世,秦亡以后,汉得其玺,而后又传孙吴、魏晋,最终于乱世中下落不明。 须知传国之玺乃是正统之证,自北燕蛮夷强占燕云之地,攻陷汴京,入主中原,便一直自诩正统,屡次欲以南北朝并称宋燕。此番传国玺现世,北燕必是千方百计欲将其收入囊中。 裴昀与卓航昼夜兼程赶往咸阳,果然撞见了摄政王颜泰临的手下,几番争抢,终是裴昀技高一筹,将国玺得手。而后使了一招调虎离山之计,将追兵骗去了蜀中,自己同卓航乔装易容,走水路回返临安。 如此煞费苦心,奈何到手之后才发现,那所谓传国玉玺,却是个赝品。 裴昀出发之前,特地寻了临安城中对金石玉器等古物颇有钻研的学士请教,得知那始皇玉玺方圆四寸,上盘螭龙,所刻之字应为虫鱼篆书。且王莽篡汉之际,玉玺曾损毁一角,遂以金补之。而那咸阳现世的传国玺既无缺角,刻字亦为鱼鸟篆,于这两条皆是不相符。 裴昀不禁大失所望,遂与卓航打道回府。及至长平古渡,偶遇林至远三人,见其虽身着俗衣,却是脚蹬道家十方鞋,包袱里暗藏兵刃,遮遮掩掩形迹可疑,因此投石问路。 第216章 甫一交手,裴昀即刻得知几人出身,但是敌是友,还要掂量三分。 当年天梁子宁无涯仙逝,大弟子陆上修继任掌门,没多久太华派便受燕廷敕封,此事一度震惊江湖。今日之太华派,已非昔年裴安侯爷少时拜师学艺的师门了,裴昀不得不心存警惕。 谁料林至远三人一听裴昀之名,皆是眼前一亮,赵至诚迫不及待问道:“你当真是裴昀?裴师伯之子,临安府小裴侯爷裴昀?” “普天之下莫非还有第二个裴昀?” “太好了!能在此地遇见裴师兄你太好了!” 赵至诚与宋至真面露欣喜,林至远更是将方才的不愉快抛之脑后,直接上前抓住裴昀的手臂: “裴师兄,你定要助我等一臂之力!” 裴昀心中狐疑,不动声色避开了林至远的手,问道: “不知几位道兄是太华山哪位真人门下,缘何会乔装打扮在此?” 林至远“啊”了一声,这才拱手道:“失礼,在下是太华派四代弟子林至远,先师姓任,尊讳上淳,乃是先掌门天梁子门下弟子,这两位乃是我同门师弟,宋至真、赵至诚。我们以为裴师兄是来追杀我们的歹人,这才动手,冒犯之处还请师兄见谅。至于我等为何在此——” 说着林至远骤然解开腰间系带,敞开了外袍,宋至真与赵至诚亦相继而为,但见三人宽大外袍之下,竟是统统内穿孝服,腰缠黑纱。 裴昀一惊,一旁卓航忍不住开口问道:“贵派何人新丧?” “正是家师!” 林至远悲愤道:“一年前,世子府五千精兵兵临太华山下,下旨敕封‘护国观’,恰逢严师叔祖与聂师叔祖闭关,众师叔伯亦各有事在身不在门中,唯有掌门陆上修与一众小辈弟子守在山上,彼时若拒不接旨,大军齐发,不仅我等师兄弟要性命不保,太华派怕是也要自此灭门。陆上修迫于无奈,这才接旨受封,待众师叔伯闻讯赶回玉清宫,此事已成定局。” 受封一事自然在太华山引起轩然大波,不少人极力反对,几位“上”字辈弟子险些与陆上修拔剑相向。然陆上修道,此事不过权宜之计,燕京距太华山千里之外,大可受封不受命,如此忍得一时之名,不仅可保全门派上下,不叫弟子枉送性命,亦可从长计议,想出万全之策。待严无妄、聂无为出关,合太华派上下之力,倘若世子府再犯,便是与其同归于尽又如何? “此话合情合理,无可指摘,陆上修还承诺,待二位师叔祖一出关,必会立即昭告天下,弃此敕封,与燕廷划清界限!至此,众人只得勉强同意,然而——” “然而一年多过去,两位前辈竟是至今还未出关是不是?” 裴昀不禁将林至远的话接了下去。 若非她不是早知这太华派受封内幕,恐怕她也要信了陆上修这套说辞。所谓燕兵围攻,被迫接旨,不过都是一场好戏,这厢严无妄早不闭关晚不闭关,偏偏在这当头和一心向道的师弟天相子聂无为一同闭关。那厢敕封之时,偏偏太华派众人皆不在玉清宫内,陆上修为护小辈弟子,保全太华派基业,被逼受封,如此一来全了陆上修名声,二来稳住了门派中誓死不降的弟子,免得太华派分崩离析,大伤元气,当真好计谋! 如此煞费苦心,一石二鸟之计,想也知道出自幕后何人之手。 赵至诚忍不住道,“虽说派中前辈闭关钻研武学道法,也有一闭数月的先例,然而因有言在前,这二位师叔祖一日不出关,陆上修便一日以此为借口不兑现承诺!” 宋至真接口道:“不仅如此,所谓‘受封不受命’之言,也被其渐渐抛诸脑后。” 起先,是燕廷赐下田产金银,陆上修道此乃燕人搜刮汉人民脂民膏,若不受之恐怕挪作军费亦或为燕人挥霍,莫不如留下修葺宫观殿宇,用以壮大门派。后来,便是受摄政王颜泰临之命,屡次北上燕京入宫讲道,再受燕帝册封为“天妙玄师”,统领天下道门。再后来,陆上修又收了数名北燕颜氏王侯子弟为徒,将太华派武功剑法倾囊相授,且任他们在玉清宫作威作福,肆意欺压派中弟子。 卓航不禁感叹道:“好一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名利所诱之下,此时太华派上下反对敕封之人怕已是寥寥无几了吧?” “不错!”林至远恨恨道:“王上川师伯与乔上宁师叔等人本也是不降一派,然而不知何时竟相继被陆上修收买说服,最后唯有我师父和天同子隋师叔祖门下于上通师叔仍在坚守。” 裴昀闻言心念一动,“可是与三月前灵秀山庄一事有关?”七月廿七,郑州灵秀山庄钟家召开英雄大会,广邀北武林群豪。而所谓北武林群豪,便是那降于燕廷的长白山剑派,太原崔家,金刀刘家,铁狮镖局,黄河帮之流。因事出突然,裴昀接到消息时,已赶不及前往,事后探听到,此次英雄大会上,那灵秀山庄庄主钟无垢称,当今天下南北而治,武林亦该南北而分。一僧一道一儒仙齐名天下,然而那大光明寺与姑苏谢家向来同气连枝,独霸江南,从不将北方江湖中人放在眼中,南北武林积怨已久,而今北武林亦该齐心合力推举一位武林盟主,统领众人,与那南武林相抗衡。 这一重任最后自然而然落到了太华派掌门陆上修的身上。 “所谓北武林盟,不过是一群燕廷走狗,蛇鼠一窝,太华派若领受这盟主之位,当真是贻笑大方!我师父气得破口大骂,与于上通师叔联合主张罢免陆上修掌门之职,另立他人,却不想......被那狗贼陆上修以犯上作乱为由,当众杀害!” 第217章 说至此,三人不禁纷纷红了眼眶。 裴昀闻言也不禁怒起:“当真是无法无天了!” 林至远忍着哽咽继续道:“师父与于师叔遇害之后,我等小辈弟子也被关押起来,受尽了折磨。最终是师叔祖隋无懈将我们悄悄放了出来,他嘱咐道,如今太华山上下皆被陆上修掌控,我等势单力薄不可抗衡,贸然冲突只是以卵击石,故而他叫我们逃下山去,去投奔黎上渊师伯,请他回山为我们主持公道!” 黎上渊乃是宁无涯老掌门亲传三弟子,十八岁便因击败漠北枭鹰而扬名天下。裴昀之父裴安少时拜师太华山之际与黎上渊情如手足,同进同出,一双少年侠客风光无两,曾是西岳五峰一段佳话美谈。 当年裴安离开师门,太华派一度传言,宁无涯将推举黎上渊为首座弟子,传其衣钵。谁料数年后,黎上渊竟是突然间还俗下山,娶妻生子,再不过问江湖之事了。 “黎师叔如今何在?” “在义阳!”宋至真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书信道:“这是五年前黎师伯写给宁师祖的信,黎师叔当年娶了樊城神鞭曹家的小姐后,这些年来一直隐居义阳。” 林至远抱拳恳切道,“素闻裴师兄精忠报国,侠肝义胆,如今太华派为陆上修大权独揽,逆行倒施,还请裴师兄助我等一臂之力,报仇雪恨,惩奸除恶!” 说罢他当即便要下拜,裴昀连忙托住他的双臂,掌下施力,直接将他提起。 “林师弟快快请起!”裴昀肃容道,“我虽不曾拜师,但与太华派亦有香火之情,断然不可坐视不理。陆掌门受封北燕,残害同门,太华派清誉岂容这般玷污!然而我到底非门派弟子,不便贸然出手。” 裴昀虽心中且怒且恨,却师出无名,但要她无动于衷,却是万万不可的,沉吟片刻,她道: “这样吧,我便先随三位师弟一同前往义阳,请黎师叔出山,清理门户。届时黎师叔若有吩咐,我定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第108章 第二章 渡河赶路,一路无话,及至义阳,一行人顺著书信上的地址寻去,最终却是找到了一间灯铺。 进店铺,入后院,只见各式各样的灯笼挂满了半个院子,一旁架子上还有无数没做完的半成品,满地竹竿宣纸之间,一男子背对大门而坐,手持一把竹刀正在破篾。他动作灵巧,刀锋凌厉,劈篾、过刀、刮青一气呵成,那碗口粗细十数丈长的青竹在他手中上下翻飞,乖顺至极,转眼就变成一条条细如面条韧如蒲草的竹篾,堆满了一地。 裴昀忍不住喝了一声: “好功夫!” 不必多说,此人定是黎上渊无疑! 男子早知身后有人,闻言不惊不扰,只慢条斯理的擦汗净手,抖落身上碎屑,整理完毕,这才施施然转过身来。 “小店寒酸,叫客人见笑了,敝人乃是小店掌柜,不知几位想买些什么?” 但见此人四十上下,身材高大,相貌平平,说话间眼角含笑,细纹毕露,若非方才无意间露出的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功夫,真叫人以为只是市井小店里一寻常匠人罢了。 林至远再也按捺不住,率二师弟大步上前,噗通一声跪倒在黎上渊面前: “太华派弟子林至远拜见黎师伯!先师任上淳、师叔于上通为掌门陆上修所害,还请黎师伯出山为先师主持公道,替太华派清理门户!” 黎上渊闻言刹那间眼神骤变,与方才温和敦厚的模样判若两人,他目光犀利的扫过裴昀、卓航与林至远三人,沉声道: “三位师侄请起,且将来龙去脉一一讲清。” 一行五人遂随黎上渊入了内堂,由林至远再次将任上淳于上通之死前因后果如此这般阐明。 黎上渊听罢沉吟不语,半晌后才缓缓道: “我久不问江湖之事,却不知太华山已遭逢如此巨变。一别十数载,犹记当年上淳师弟刚上山习武,马步还扎不稳的模样,未曾想而今竟是阴阳两隔。” 赵至诚眼眶通红,咬牙道:“黎师伯,请您为先师报仇雪恨!” 宋至真附和道,“不错,不可再叫陆上修继续这般胡作非为下去!我堂堂太华派门规何在?颜面何存?”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悲愤难当,黎上渊一一听罢,并未立刻表态,只开口道: “三位师侄所言在理,但此事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你们几人风餐露宿,舟车劳顿,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天色已晚,且先沐浴更衣,休整一夜,明日再谈罢。” 而后他抬头看向裴昀: “方才我已叫拙荆备饭,裴世侄若不嫌弃,也便在寒舍一道用晚膳吧。” 裴昀意味深长望了他一眼,缓缓道: “那小侄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至远三人自叛逃师门,下了太华山起,便一路担惊受怕,唯恐被陆上修派人追杀,斩草除根。如今寻到了黎上渊,只觉前途光亮,心中大定,对其唯命是从,从善如流的退下了。 三人走后,卓航也随之离开,房内一时间只剩下裴昀与黎上渊二人。 “裴世侄可还有事?” 纵使裴昀早已自报家门,然黎上渊称呼林至远三人为“师侄”,唤她作“世侄”,一字之差,亲疏远近已是分明。 “黎世叔,”既如此,裴昀也便随即改了口,“不知黎世叔现下有何打算?可当真愿回太华派为林师弟三人做主?小侄心急,等不得从长计议。” 第218章 若她没有猜错,黎上渊根本不准备出手。 黎上渊闻言不置可否:“小子初出茅庐一腔热血,孝心可表,却难免年幼无知。而世侄见过大风大浪,历练老成,我以为有些未尽之言你应心领神会,不必我明说。” “小侄愚钝,听不出世叔弦外之音,还请世叔明示。” 黎上渊摇头叹息:“任师弟、于师弟之死,我亦心痛万分,然陆师兄所做一切何尝不是逼不得已?当着天下英豪之面,陆师兄若不严惩二人,太华派何以立足江湖?” “难道非残害同门不可立足江湖?非投靠北燕不可立足江湖?”裴昀忍怒道,“可小侄却是听闻,江湖人人皆唾弃太华派背信弃义,数典忘祖,如此扬名,遗臭万年,太华真人湛紫光若泉下有知,该是何等痛心疾首!” “若师祖在天有灵,只会欣慰不已。”黎上渊不以为然,“放眼武林,北方各门派世家要么归降燕廷,要么被灭门屠戮,太华派乃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莫非能幸免于难?此番受封受赏,一来能光耀我太华门楣,二来能保全门下弟子性命,两全其美。自古道庭佛门,莫不是受天子敕封,才能香火延绵,声名流传。那宝陀山大光明寺不也是受了高宗敕封,这才荣登天下五山十刹之首吗?于此相比,一时污名,一时忍耐,算了什么?” “倘若当初陆师兄大义凌然,宁死不屈,又能如何?不过是携太华派上下弟子与燕兵拚个鱼死网破,纵使太华派武学渊源又如何?人人武艺高强又如何?千军万马面前,不过以卵击石,最终灭门亡观,留得一时清誉,不过徒增江湖人茶余饭后几句唏嘘。江山代有才人出,你道当年那泰山剑宗,济南公孙家云云,如今又有几人记得?” 黎上渊摇头叹道,“江湖人道,当年我是被陆师兄逼走下山,却不知我是自愿还俗。太华派掌门之位,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重任在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所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般忍辱负重之艰辛,唯有陆师兄一肩而抗了。”将贪生怕死说作忍辱负重,将不忠不义说作光耀门楣,如此种种裴昀全然不敢苟同。 “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宁教身死,不教名灭!家父在世之时常以此教导小侄,世叔与家父系出同门,情同手足,耳闻目染,竟是一丝一毫不懂吗?” “裴师兄?”黎上渊顿了顿,缓缓道,“刚极易折,强极则辱,他英年早逝,战死沙场,何尝不是太过执拗迂腐所致?当时他若能隐忍一步,退让一步,又何必落得这般下场?” 听他言及裴安之过,裴昀瞬间绷紧了面皮,她一错不错盯着黎上渊,咬牙道: “黎世叔,我敬你是长辈,勿要侮辱家父。燕宋之仇不共戴天,什么隐忍一步,退让一步?黎世叔莫非是叫家父投降敌寇,卖国求荣,如陆上修一般做北燕鹰犬吗?” “我与裴师兄自幼一同长大,我二人生死相交,秉烛夜谈之际,你这黄口小儿还不曾出生!即便他尚在人世,我当着他的面这样说又如何?”黎上渊对裴昀的愤怒嗤之以鼻,更反过来质问他道,“你口口声声说得大义凌然,把国仇家恨挂在嘴边,然倘若陆师兄是燕廷鹰犬,你裴昀又何尝不是宋室爪牙?” “你说什么?!”裴昀且怒且惊。 黎上渊瞥了她一眼,不紧不慢道:“近些年小裴侯爷之名传遍大江南北,我身在民间,也素有耳闻。你裴家满门为那赵官家所害,你竟能又为朝廷效力,甘作走狗。你能为名利富贵忍下血海深仇,却又强求他人舍生取义?好生侠义,好生忠孝!” “二者怎可相提并论?”裴昀不甘示弱道,“奸相已除,昏君退位,我裴家早已沉冤得雪。今上明是非,辨忠奸,继位数载,任贤能,收台谏,勤政爱民,朝中一片清朗,有此明君,我大宋定不会再重蹈覆辙!” “现下夸下海口,似乎为时过早了。”黎上渊丝毫不为所动,只轻蔑而无奈的望着裴昀,如同望着一个天真幼稚的孩童。 “如今你掩耳盗铃一意孤行,我忠言逆耳,多说无益。说到底,此事乃太华派家事,你虽是师兄之子,却并非门派弟子,而我也早已还俗下山,更非太华派人,你我都没资格置喙。我念及旧情,自会收留照拂任师弟的徒弟,而裴世侄你——” 黎上渊嗤笑了一声:“若当真想越俎代庖,打着家国大义的旗号管他人家事,便等你当真有本事攻破燕京,收复失地之时,再来治太华派的罪罢!” “黎师叔放心,我早已在先父坟前立过誓,驱除燕寇,至死方休!”裴昀愤然道,“今日多谢世叔款待,小侄还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 . 裴昀出得房门,转过厅堂,见一粗布荆钗的妇人正端了酒菜从后厨走出,卓航坐在桌旁,而林至远师兄弟三人正埋头苦吃。 曹氏见此微微一笑:“慢着点,不够还有,可怜的孩子,这是饿了多久!这位小兄弟,你也快吃罢,不必等他们。” 抬头望见门外的裴昀,妇人亦笑着招呼:“你也是我夫君的师侄么?快来坐,我去给你添碗饭。” “夫人不必麻烦,”裴昀勉强对曹氏笑了笑,“小侄还有要事在身,便不叨唠了。” 卓航虽不明就里,但见她脸色阴沉,也不多问,直接放下碗筷起身走了过来。 第219章 林至远三人闻言一愣,赵至诚急急道:“裴师兄这是去哪里?不是说好了随我等一同对付陆上修,为师父报仇?” 林至远皱眉:“裴师兄,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不必叫我裴师兄了,”裴昀抬手一摆,沉声道,“裴某非太华派入室弟子,担待不起这声师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假他人之手?人心各异,求人不如求己,尔等若想报仇雪恨,且苦练十年,再亲自去找陆上修算账罢。航二哥,我们走!” 第109章 第三章 夜色深深,月色昏昏。 离开灯铺,裴昀与卓航在义阳城中另寻了一家客店入住,给了店伴些银钱,着他去后厨为二人做了两碗热羹汤。 然裴昀无心动筷,只要了一壶桂花酿,兀自闷头喝个不停。 “昔日爹爹在时,曾说起师门旧事,道太华派‘上’字辈弟子,个个人中龙凤。大师兄陆上修端方君子,沉稳持重;三师弟黎上渊通透豁达,襟怀洒落;小师弟任上淳虽冲动冒失,却最是嫉恶如仇,爱憎分明。师兄弟几人从小一同长大,习武练功,读书修道,感情甚笃。如今看来,竟是字字嘲讽。” 裴昀将杯中温酒一饮而尽,明明桂花扑鼻,香醇甘甜,却只喝到了满腔涩然,她低声道: “倘若爹爹在世,见太华派如今分崩离析,投敌叛国,骨肉相残,他该如何痛心,如何为难。” 卓航已知晓了方才之事,不禁叹了口气,将裴昀手中的酒杯抢了下来,劝慰道:“此事你已仁至义尽,华山之遥,鞭长莫及,谅这江湖门派也掀不起多大风浪。功名利禄诱惑之下,人心易变,侯爷若在世,只会与这些人割袍断义,划清界限。那黎上渊强词夺理,颠倒黑白,你不必放在心上。” “航二哥你可知,我之所以告辞而去,不是因黎九春胡言乱语。”裴昀神色复杂,“恰恰相反,他所说之言,我无法反驳。” 卓航一惊:“四郎,你可莫忘了侯爷昔日教诲,那陆上修若是燕人,自无可厚非,可他是汉人,归降北燕,受封燕廷,就是认贼作父。” “陆上修固然是汉人,可太华山却早已是北燕之地了。”裴昀苦笑了一下,“靖康之变已过百余年,三四代人受燕人统辖奴役,当年是宋室弃了北地官民南渡,留下的,若宁死不屈固然是英雄好汉,可若性命威胁之际,凭什么强求他们携老少妻小慨然赴死?” 卓航沉默片刻,开口道:“燕人鄙夷汉人,课重税,征重役,只将汉人做猪做狗,肆意欺压凌辱。平民百姓固然可忍一时之耻,但求活命,可若连陆上修这等豪杰名侠都苟且偷生,那阵前将军能否为了手下士兵而降敌?倘若贪生怕死情有可原,那汉奸细作,叛军逃兵是不是个个都该赦免?” 裴昀一愣,反覆回味这几句话。 是了,若是平头小民自不打紧,然太华派乃是北方第一大派,天下道教魁首,岂与寻常宗门相同?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玉碎瓦全,岂是他能苟且偷生?“既是江湖门派,便有江湖规矩,太华派弃侠义择名利,是非功过,留与天下人评说。黎世叔有句话说得不错,我非太华派弟子,管不得他太华山内务。然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唯有浴血沙场,奋起杀敌,驱除燕寇,收复河山,北定中原之时,我才有资格痛斥他陆上修贪生怕死,认贼作父!” 卓航神色凌然:“有朝一日!” 裴昀提壶倒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肃容道:“有朝一日!” 待从头,重整旧河山,朝天阙! 二人举杯相碰,温酒入喉,诸般豪情壮志,生死誓言,尽在不言中。 ...... 义阳一行耽搁数日,待裴昀与卓航回到临安已是冬月下旬了。 刚回到裴府,还不及休整,裴昀便接到谢岑邀约,请她前往丰乐楼紫薇苑一叙。 西子湖畔丰乐楼,乃是临安第一风雅所在,奢靡之所,下到乡绅同年小聚,上至学馆致争雅集,皆设于此。此楼本是某赵姓宗室子弟所有,大半年前却是悄然易主,新东家姓解,非但是个女子,还是贱籍从良的女子。有人道是那赵姓子弟色迷心窍,为搏美人一笑,有人道是解娘子手腕不俗,攀上了高枝。众人羡之,好之,骂之,唾之,然这丰乐楼仍如旧日般门庭若市,笙歌达旦,更有达官显贵,王侯贵胄出入频繁。坊间传闻,甚至连官家也三不五时御驾至此,赏景饮宴。 丰乐楼名为“楼”,实为“园”,奇花异草,亭台楼阁,雅致非凡。裴昀随小厮一路过月池,穿梭门,来到了最深处的紫薇苑。 进得厅堂,便见那窗边桌畔有二人正端坐对弈,执白子蓝衣公子风流不羁,执黑子白衣相公儒雅矜贵,二人凝神于棋局,时而皱眉,时而欣然,连有人进门都没能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悄然流转,一切回到了无忧少年时,诗酒琴棋,踌躇满志,欲与天公试比高。 裴昀几乎将“承毅兄”三个字脱口而出,然回过神来,沉默片刻,还是恭敬行礼道: “见过官家。” 赵韧每每出宫,都择此处歇脚,故而裴昀一听谢岑道紫薇苑,便知赵韧必也在此了。 “四郎不必多礼。” 赵韧闻声抬起头来,温和笑道:“我说过,出了禁宫,便还当与从前一样即可,不必拘谨。” 第220章 谢岑身子微斜,倚在软榻上,半是打趣道:“奈何官家棋艺却是不比从前,幸好你及时赶来,否则再这般下下去,我可当真要赢了。” 裴昀揶揄:“谢岑你技不如人要趁早认输,我瞧是我及时赶到救了你才对。” “消遣而已,不必当真,改日再继续。” 赵韧放下手中棋子,看向裴昀:“咸阳一行,波折重重,四郎辛苦了,今日朕与疏朗乃是特意为四郎接风洗尘的。” “多谢官家,只是我有负所托。”裴昀叹道。 之前她已传书回临安,向赵韧禀明过此事原委了。 “此事并非四郎之过。”赵韧温言道:“那假玉玺何在?” 裴昀早知此番前来面见赵韧,便将那假玉玺带在了身旁,此时顺势呈上。 但见其白璧无瑕,四寸见方,上纽交五龙,正刻“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另有细纹旧痕,古意盎然。 赵韧看过后递给谢岑,谢岑拿在手中端详片刻道:“玉乃古玉,雕工亦是精细,应是魏晋以前的古物无疑。” “可查出是何人所为?”赵韧问道。 “我已查问过最初挖到玉玺的农户,此人目不识丁,拿到典铺典当,被典铺老板发现,这才传扬开,此事应不是有人蓄意为之。” “燕廷所派何人前往夺玺?” “是颜泰临手下几个江湖高手。” 有老对手,也有新面孔,这几年明里暗里,不知彼此针锋相对过多少次。 “他们可知晓这玉玺真伪?” 裴昀摇头:“燕廷应是不知,否则不会我得手之后,他们还一力追击,直至我与卓航调虎离山绕路而回,将其骗去蜀中,这才彻底甩脱。” 赵韧复又从谢岑手中接过玉玺,一边摩挲那螭龙本该缺一角之处,一边缓缓开口: “千百年来传国玉玺现世之事频生,无不是讹传假作,对此结果我早有所料。然而此玺是否为当年始皇帝所制,又与其是真是伪有干系吗?” 谢岑悠悠道:“董卓火烧洛阳,汉失国玺,自此东吴,曹魏,前秦,皆相继自称得玺,个中真假,扑朔迷离。” 乱世之中,兵荒马乱,一方小小国玺,屡次失踪,又屡次现世,究竟是天命所归,还是人为所致,很是值得推敲。 “群雄逐鹿,所逐非鹿,传国玉玺,所传也并非是玉玺。”赵韧淡淡一笑,“幸而此物不曾落在燕廷手中,否则颜泰临必会趁机大肆宣扬,号称中原正统,此番四郎当真功不可没。” 裴昀闻言苦笑:“我自是不敢居功。” “官家金口玉言,你便欣然受之罢,这丰乐楼近来新设仿古宴,可非寻常人能有口福的。”谢岑含笑道,“况且今日宴饮,为你接风洗尘为次,贺官家喜得龙子才是真。” 裴昀这才想起回京途中听到的消息,不禁由衷为赵韧欢喜,当下作揖行礼,恭贺连连。 十月十八,宫中贵妃甄氏诞下一子。皇室历来子嗣不丰,数次过继宗室子弟继位,此番赵韧有后,朝中上下无不欢喜。 皇子满月即被封为瑞国公,足见圣恩,一来其虽是庶出,却是长子,二来生母甄贵妃近来得赵韧所宠爱,虽无皇后之名,却已然是六宫之首。 当年赵韧继位后,便下旨召皇后程素宜之父,太傅程坚回朝。程坚本已接旨赴任,谁料回京途中过汉水时,意外不慎坠江,纵被及时救起,却因年迈体弱,感染重病,最终未至临安,便溘然长逝。 程素宜得此噩耗,悲痛之下,大病一场,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康复以后,性情大变。她数次跪请出宫奉道不成,自此闭门清修,吃斋念经,道装侍佛,不见外人。 念及多年夫妻情深,赵韧迟迟未将其废之,但皇后之位,终已有名无实。贵妃甄氏,乃淮东制置使甄赦之女,容貌昳丽,善解人意,入宫后为赵韧所喜,先封才人,后进贵妃,如今诞下皇嗣,更是独得圣宠。 虽是九五之尊,然到底初为人父,赵韧在挚友恭祝下,不免面上浮现三分赧然。 仆从适时送进房美酒佳肴,三人遂落座入席。 第110章 第四章 丰乐楼仿古宴,顾名思义,便是复原书中所记旧时古法菜肴宴饮,近来在临安城中颇为时兴,今日这桌乃是唐代“烧尾宴”,取自神龙烧尾,直上青云之美寓。席上有巨胜奴、贵妃红、汉宫棋、白龙耀、仙人脔、金铃炙......诸般饭食点心,菜肴汤羹,新奇精致,色香味俱全。 裴昀几人席间并无君臣拘束,浅酌美酒,品评佳肴,好不惬意。 酒过三巡,赵韧忽而想起了什么,问裴昀道: “四郎此番北上,可遇见了那世子颜玦?” 裴昀夹菜的手几不可查一僵,而后淡定道: “未曾。” 赵韧沉吟,“看来传闻大抵是真。” 昔日翻云覆雨,叫人闻风丧胆的世子府,自当年云中宴一役后,似是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了。有人道北武林大局已定,又有太华派出面一呼百应,余下零星漏网之鱼掀不起风浪,不必世子府出手;有人道善恶有报,那世子颜玦罹患重病,时日无多,再无力相助其父;又有人道那颜玦锋芒毕露,引得颜泰临猜疑忌惮,父子失和,故而被囚禁别苑...... 谢岑道:“这几年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已然权倾朝野,却一直不曾给颜玦加官进爵,此事确然可疑,不知道四郎可打探到什么消息?” 第221章 他意味深长瞥向裴昀一眼,裴昀视若无睹,语气平平道: “听闻颜泰临与颜玦父子二人素有嫌隙,许是与此有关。” 赵韧点了点头:“颜泰临自摄政以来大肆屠戮颜氏旧贵,扶植心腹,恐怕早晚有一天要除掉傀儡燕帝取而代之,今日世子,便是明日太子,立储一事必定要审慎为之。” 谢岑似笑非笑道:“此人好大喜功,目光短浅,为巩固权势,将宗室中能征善战之将相继铲除,此举与自毁长城无异。若非如此,蒙兀两次来犯,北燕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 当今北燕,已非昔日兵强马壮,万人不敌。两年前,蒙兀攻燕,连破桓、昌、抚三州,沿野狐岭破居庸关,直抵燕京城下,僵持数月,久攻不下,及至蒙军粮草断绝,北燕援军来至,蒙兀这才撤兵。 翌年,蒙兀重整兵马复又出征,三路南攻,轻易突破北疆防守,长驱直入再次围困燕京,北燕危在旦夕。然适逢大汗斡哥泰病逝,汗位更迭,蒙兀这才接受了北燕割地议和之请,退军北归,此后燕国北疆尽数变作蒙地。 蒙军残暴,两次大战,北燕不仅数十万大军为蒙兀所灭,两河山东之地亦被蒙兀烧杀抢掠殆尽,赤地千里,人烟断绝,如此大伤元气,纵十年之功,也无法尽复旧观,燕廷不少官员因此甚至萌生迁都之念。 裴昀忍不住道:“如今蒙燕相争,正是千载难逢之机,若我们乘势北伐,定能打燕廷个措手不及!” 而赵韧却摇了摇头道:“蛮夷互斩,北方大乱,于大宋自然有利。能借蒙兀之势重创北燕固然是好,然北燕国力雄厚,亦非一朝一夕可倾覆,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如今形势尚不明朗,我等应隔岸观火,静观其变,何必此时插手,空耗兵力,届时恐怕落得个腹背受敌。” 个中道理,裴昀自然明白,可却终是不甘心白白放任这等大好时机而无动于衷,只得饮尽杯中酒水,无声叹了口气。 此时,门外传来敲门声。 赵韧每每御驾于此,纵是微服出巡,但丰乐楼上下对其身份心知肚明,从来不敢怠慢,他君臣几人在紫薇苑宴饮,自然是武德司守卫在外,摒退众人,可有一人素来是例外。 内侍得赵韧首肯打开门后,果见一碧衣女子缓缓走了进来,她将手中所托漆盘放在桌上,款款福身,开口道: “妾身见过赵公子,谢大人,小裴侯爷,不知今日这‘烧尾宴’诸位可还满意?后日便是冬至,妾身特意下厨亲手做了馄饨,请几位贵人品尝。” 此女桃李之年,淡妆轻抹洗尽铅华,虽无倾国之貌,却是温婉秀雅,进退有度,举手投足落落大方,柔声细语如春风拂面,正是这丰乐楼的新东家解双双。 谢岑笑道:“冬馄饨,年馎饦,能得解娘子亲自下厨,我等实在是有口福了。” 解双双虽曾沦落风尘,却是极富才情,不仅琴棋书画皆精,更有一手好厨艺,自接手丰乐楼后,便新设了不少花样菜品,美味又不失风雅,仿古之宴便是出自其手。 解双双嫣然一笑:“谢大人说笑了,不过是承蒙朋友不弃,妾身微薄技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裴昀用调羹舀起一枚馄饨,但见其拇指大小,白里透红,晶莹剔透,秀丽可爱,入口之后,肉馅鲜美,唇齿留香,虽是寻常吃食,却是难得的美味,只是—— “馄饨所用,可非寻常面皮?”裴昀不禁问道,味道口感似是有所不同。 “小裴侯爷果然心细,”解双双颔首道,“这皮并非面皮,而是以肉泥敲打而成,以肉包肉,在妾身家乡,唤作‘太平燕’,讨个吉利,谓之无燕不成宴。” 肉泥敲打成皮,如面皮一般晶莹剔透,薄如蝉翼,非千锤百炼不可得,这道“太平燕”着实废功夫。 赵韧也忍不住赞叹道:“解娘子有心了,看来今日我等又是沾了疏朗的光。” 谢岑不置可否:“公子说笑了。” 而解双双亦是笑而不语,一双含情目若有若无落在谢岑的身上。 若说攀高枝,那高枝便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解娘子正是谢岑的红颜知己。 谢岑素来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身边皆是露水姻缘,来去匆匆,独这位解娘子留得最久,可二人的关系却颇有些耐人寻味。若说无情,当年正是谢岑为解双双赎身,又为她牵线盘下了炽手可热的丰乐楼,助她在城中站稳脚跟。可若说有情,却又始终无名无分,解双双日日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不乏入幕之宾,而谢岑身边亦红粉佳人不断,二人若即若离,叫人摸不透,看不穿。 解双双退下之后,赵韧突如其来问了裴昀一句: “四郎可还记得小霸王潘怀礼?” 裴昀一愣,迟疑道:“可是成国公府的那位小公子?” “正是。” 裴昀失笑:“怎会忘记!” 这小公爷飞扬跋扈,肆意妄为,在临安城中做出过许多令人啼笑皆非之事,但人倒也不算坏。当初他们设局以琴如霜引假太子千面郎君上钩,这潘怀礼误打误撞横插一脚,险些坏了大事。 “上个月他成亲了,四郎可知他所娶何人?却是那虞部员外郎钱仪之女。” 这钱家小姐虽未出阁在临安城中却是凶名在外,因其性格暴躁,常惹祸端,人送外号“母夜叉”。 第222章 “小霸王配母夜叉?”裴昀不禁目瞪口呆,“这成国公府往后还哪有安生日子?” “此言差矣。”赵韧笑道,“有道是一物降一物,那钱氏女嫁进潘府后,非但没掀起风浪,连潘怀礼也消停了不少,据说二人同进同出,如胶似漆,甚是恩爱,可见千里姻缘一线牵,妙不可言。” 裴昀无奈摇头:“这倒是稀奇了。” 不过一段姻缘能一举除掉城中两大祸患,也算是大功一件。 赵韧手捧茶盏,以茶盖轻拨茶面,慢条斯理道:“却不知疏朗听罢可有动意啊?” 裴昀这才明白,他绕了这一大圈,最终目的原来是敲打谢岑的婚事。 可话都说到了这份上,谢岑却是仍在顾左右而言他: “官家所言甚是,当初那潘小公爷成亲,我还不曾送上贺礼,如此天作之合实属罕见,来日我定亲自上门补送。” “疏朗何必装聋作哑?”赵韧不禁放下茶盏,幽幽一叹,“你可知朕每月要替你压下台谏多少道弹劾你行为不端,出入风尘之地的札子?你游戏人间这许多年,也该收收心了。” 谢岑今年二十有六,位极人臣,仪表堂堂,却至今未婚,如此大龄旷男,朝中实属罕见。若非他身边确然花红柳绿不断,恐怕早就要被传有断袖分桃之癖了。 “就算你不愿娶正室,便将可心之人安置在府邸也好,免得朝野悠悠众口,闲言碎语。”赵韧若有所指道。 “官家一片苦心,我心领神受,只是大业不成不敢成家,微臣还要案牍劳形,为官家排忧解难,实是不敢辜负好女子一片痴心。”谢岑微微一笑。 “此话说来,却还是朕耽误了你?”赵韧没好气道。 “微臣不敢。” 见他油盐不进,赵韧便只得又拉裴昀同盟:“四郎,你也劝一劝疏朗。” 裴昀夹在其中,左右尴尬,飞快摇头道: “恕臣难遵圣谕,我只以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算他谢疏朗娶妻生子,也免不了流连花丛,届时只会害了一无辜女子一辈子,何苦来哉?疏朗兄此举,实在甚有自知之明。” 其实当初姑苏一行,她亲眼得见乌衣庄庭院深深,勾心斗角,窥得谢家不为人知的辛密之后,多少明白谢岑游戏人间不愿付出真心的缘由。但也仅仅明白而已,全然不敢苟同。她才不关心此人到底成不成亲,娶不娶妻,只要别将狂蜂浪蝶招惹到她面前就成。 谢岑似笑非笑道:“知我者,四郎也。” 赵韧瞥了二人一眼,欲言又止,终究是无奈摇头:“罢了罢了,疏朗你且好自为之吧,只是日后若当真幡然醒悟,欲求娶哪家女儿,少来让朕给你指婚!” “微臣谨记在心,谢主隆恩!” 第111章 第五章 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 年关将近,临安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贴红挂缎,街市年货琳琅满目,店铺客人川流不息,入目尽是繁华之景。 及至腊月三十这一日,街上行人终是渐渐稀少,货郎收担,邸店闭门,无论贫富士庶,家家户户,通火通明,围炉团坐,达旦不寐,为除夕守岁。 武威侯府虽人丁不旺,却仍是一片热闹喜庆,一大早卓菁便领着府中奴仆忙进忙出,将厅堂院落布置得焕然一新,去污尘,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牌,一切井井有条,数年当家理事,她这裴府儿媳已是做得似模似样了。 二嫂裘南雁亲自主灶置办年夜饭,另做了数十种糕点蜜饯,细果点心。卓舷指挥着小厮从酒窖中搬出了十几坛美酒佳酿,而卓航则应府中年轻婢女书僮央求,在街市上买回了不少爆竹烟花。 待入夜上灯后,裴昀率府中上下祭过裴氏先祖,备齐迎神香花贡物,众人便欢欣而坐,外间仆从,内间主人,共享团圆宴。 裴昀乃是一家之主,率先举杯祝酒: “今岁今宵尽,明年明日催。一愿人长久,二愿家兴旺,三愿国泰民安,山河永固,新年胜旧年。” 卓菁笑眯眯补充:“愿大家安康如意,长命百岁,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卓航失笑:“菁妹,这句是祝寿辞,可不是贺年辞。” “我才不管,”卓菁满不在乎道,“我只要年年岁岁,大家都能这般欢聚一堂,一个也不能少。” “菁妹还和小时候一般,只喜花开不喜花散。”裘南雁笑嗔道。 “花开花落,聚散有时,但今朝大家能相聚在此便已是天大的缘分。”裴昀感叹道。 细思下来,满座人除去她自己,竟无一人真切是裴家血脉,然为情为义,仍是济济一堂,成了一家人,数年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也走过来了。 “四郎说得不错。”卓舷亦应和道,“况且如今武威侯府高门显赫,春秋鼎盛,日后亲眷只多不少,届时人丁兴旺,菁妹你这侯爷夫人,还须烦扰主持中馈之难呢。” “堂兄你可莫要小瞧我,你堂妹我已非吴下阿蒙,你瞧今日这府中上下,哪一件事我没安排妥当?”卓菁扬了扬下巴。 眼见昔日刁蛮任性的黄毛丫头,变作如今贤惠得力的当家主母,不光是卓舷,在座众人皆是由衷佩服,赞叹连连。 “四婶......”一旁小裴霖欲言又止,被卓菁打眼色按了回去。 众人举杯畅饮,酒水入喉,裴昀不禁眉头一皱,放下酒杯,看向旁人,只见彼此脸上皆是神色诡异。 第223章 “我怎觉得今日这屠苏酒味道有些不对。”裴昀问卓菁道。 “是吗?我觉得没问题啊,可能是因为我今年换了新药方泡酒。”卓菁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他,“来来,四郎你快尝尝二嫂这道酥黄独——” 这时婢女核桃匆匆忙忙捧着一坛酒跑进来,喜滋滋道: “买到了!夫人奴婢买到屠苏酒了!奴婢特意跑到城西才找到一家开门做生意的草庵——” “核桃!我不是叫你悄悄进门,不要声张嘛!”卓菁气急败坏道。 “啊!这...奴婢一时开心,忘记夫人的嘱托了......” 裴昀问裴霖道:“霖儿,你早知晓此事?” 裴霖老老实实认错道:“四叔,是霖儿有错,今晨练剑时不小心打烂了四婶酿的屠苏酒,四婶迫不得已这才唤核桃去买酒......” “算了算了,霖儿和你无关,你今晨打烂那坛也未酿好。”卓菁无奈的摆了摆手,“我今年只顾着备祭神贡品,根本就忘记泡酒了,昨晚半夜想起才临时炮制,这下子只能去买了。” 除夕饮屠苏酒乃是历来习俗,以药材酿制,七日而成,辟邪驱病,家家户户皆是自制,少有售卖,核桃跑了大半个临安城才买到,已算是难得。 卓航忍不住问道:“那桌上这酒壶里是——” 卓菁支支吾吾坦白道:“小建中汤兑了蜂蜜和水。” “怪不得今日我在后厨一直闻见药味。”裘南雁恍然大悟。 卓航百思不得其解:“府中有那么多美酒佳酿,你为何偏偏要用药汤?害得我还以为自己口舌出了毛病。” 卓菁辩解道:“只有小建中汤又苦又甜最似屠苏酒啊!” “你还真打算蒙混过关啊!”裴昀哭笑不得,“我险些是以为有人投毒。” “我不过是打算小小蒙混一下,没真打算叫你们喝,没想到核桃这么晚才回来。”卓菁颇为懊恼道。 “堂兄我看人还是准的,”卓舷无奈摇头,“前年写错桃符,去年缺了贡品,今年忘了屠苏酒,菁妹你何时能改掉丢三落四的性子!” 眼见卓菁越发恼羞成怒,裴昀及时打圆场: “菁妹自腊月便开始操持张罗,颇为辛苦。小建中汤温中补虚,和里缓急,也不比屠苏酒差了多少。”她笑着举杯,“这一杯......药酒,我敬菁妹。” “这还差不多。”卓菁轻哼了一声,与裴昀碰过杯后,一饮而尽,自己也不禁被这杯中怪味逼得脸都皱成了一团: “咳咳,我真没想到这么难喝......快,核桃快把买来的酒倒上!” 撤下假药酒,换上真屠苏,这除夕晚宴才真正开始了。 待宴毕饮罢,围炉守岁,裴家规矩不多,待下人素来宽和,除夕夜更是放松了主仆拘束,男女老少笑闹作了一团。 不知是谁提议,众人在院中玩起了藏猫儿,起先只是婢女,后来卓菁等人也都被吸引了过去,裘南雁一上来猜拳便输了,双眼被绸布所蒙,如盲人一般四处扑捉,大家你追我躲,好不欢闹。 裘南雁摸了半天都没摸到一片衣角,心急之下,脚下一绊,眼看便要摔倒,不远处一直望着她一举一动的卓舷旋即抢身上前,稳稳的将其接在怀中。 “小心——” 裘南雁摘下蒙眼布,看向来人,四目相接,彼此皆是脸上一红。 二人虽是一触即分,可周遭婢女丫鬟却是不约而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接连起哄,尤以大丫鬟芭蕉最为大声,直到被裘南雁又羞又气的追打了几圈,这才平息。 裴昀坐在不远处檐下回廊,静静望着院中一片欢声笑语,自斟自饮,思绪悠长。 人道每逢佳节倍思亲,此时此刻,她不禁想念起故去的爹娘父兄,与远方的师伯们。 她已有许久没回过春秋谷了。 当初在她执意为父母报仇离谷之际,小师叔公虽留有情面,未将她驱逐师门,却也告诫她非到万不得已不得回谷。 便如当年的秦南遥一般,她亦不懂春秋谷门规之不近人情,可自从知晓天书之秘后,她已是明白了师祖秦巽以及师公秦碧箫的良苦用心。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旦叫外人知晓春秋谷所在,尤其是与朝堂扯上关联,必会打破这一方祥和净土,师叔伯们都不能再独善其身。 故而她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很难再回头了。 却不知何年何月,她才能了结临安这一切,回到生她养她的师门? 自古忠孝难两全啊...... “四叔!” 一声呼唤打断了裴昀的思绪,只见裴霖端着一盅热羹走了过来,“这是四婶嘱咐后厨做的沆瀣汤,今晚还要守岁,她怕四叔你饮酒熬夜伤身,叫你暖暖胃。” 甘蔗、萝菔切块煨烂,清甜解酒,谓之沆瀣汤,最宜深冬饮之。 卓菁不善厨艺,唯独醒酒汤做得花样百出,越来越好。 裴昀笑着接过汤盅,突然想起了什么,“叫之前一打岔我都忘了,今日屠苏酒原是该霖儿你先饮才是。” 寻常饮酒,皆应自年长者饮起,偏屠苏酒正相反,自年少小儿先饮,年长者在后,逐人饮少许。所谓少者得岁,故贺之,老者失岁,故罚之。 昔日裴府过年,第一个饮的总是裴昀,如今却已成了裴霖,岁月无声,悄然流转。 裴霖面有赧然:“我也忘了,只顾着愧疚将四婶的酒打碎之过了。” 第224章 “一转眼,霖儿长这样高了,我今次出门三个月,回来见你,总觉得又高了寸余。” 裴昀望着眼前已是亭亭少年的侄儿,心中颇为感慨。 裴霖生得面圆宽脸,浓眉大眼,不仅面容肖似其父,沉稳敦厚,勤奋刻苦的性子也与裴昊如出一辙。裴霖犹记得,爹爹曾说过,大哥被爹娘收养膝下时已筋骨初长,天赋不高,练武不易,故而他一直是兄弟三人中最用功勉力的,闻鸡起舞,一日不废,数九寒天,从不懈怠,如今裴霖亦是如此。 “前日里,先生向我夸赞过你课业精进,卓大哥也道你练功扎实,霖儿这般刻苦四叔自然欣慰。但亦不必太过辛苦,所谓劳逸结合,有张有弛,至少除夕旦日,便不必再练剑了。”裴昀笑道。 然裴霖听罢却是正色道:“爹爹在世时时常告诫霖儿,霖儿乃是裴家嫡子长孙,日后重任在身,绝不可半分松懈。四叔十四岁剑法有成独闯江湖,十七岁征战沙场名扬天下,霖儿不敢妄想青出于蓝,但也不想辜负爹爹在天之灵对霖儿的期许,有辱裴家门楣。” 裴昀知晓大哥在世时对裴霖管教甚严,不想大哥故去数载,仍对裴霖影响如此之深,不禁又是骄傲又是心疼,颔首道: “好,霖儿志存高远,只要顶天立地,无愧于心,自是裴家好儿郎。” 裴霖趁机道:“四叔,剑招固然凌厉迅猛,长枪才是能在沙场施展杀敌破虏的武功。裴家剑法招式霖儿已熟记于心,不知何时能练裴家枪法?” “招式熟记与小有所成还颇有差距,裴家剑法变化万千,你不可小觑。”裴昀顿了顿道,“不过剑法与枪法亦可同时修习,算起来你也是时候该练裴家枪法了。” “当真?”裴霖欣喜道,“那四叔何时教我?” 裴昀失笑:“除夕佳节,良辰美景,霖儿你不会现在就要四叔我教你吧?” “明早?” “今夜守岁,明早你当真起得来?” “那......后天?” 裴昀无奈抚额:“朝中尚且休沐七日,霖儿不能也放过四叔一马吗?” 裴霖小脸垮了下来,纠结半晌:“那便过了十五吧。”说完又有些反悔,急忙道:“正月十六,不可再拖了,说不定届时四叔又出远门了!” 难得见他露出这年纪该有的少年心性,裴昀不禁好笑,当下应允道: “好,就正月十六罢。” “下雪了!” 忽闻院中有人一声惊呼,随后便是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诶呀,当真下雪了!” “除夕落雪,实乃难得一遇,必是丰年祥瑞。” “我在临安待了许多年,这还是头一次看见雪呢!” 裴昀与裴霖抬眸望去,果见天幕洋洋散散落下细碎雪沫,在檐下红灯映照下分外闪烁,不到片刻便盖得院中假山上,房檐上,枝丫上白了薄薄一层。 可惜天温气暖,那雪落下不久便尽数化去。然临安落雪到底难能可贵,众人欣喜的在雪中嬉闹踩踏,也不顾湿了鬓发衣衫。 裴昀将手伸出回廊外,任那半雨半雪之物落于掌心,转瞬化作一片水渍,轻笑了一声: “这哪里算是雪?” 裴霖纳罕:“为何不是雪?” “六出为雪,剔透晶莹,素裹银妆,冰封千里,才算是真正的雪。” 裴霖生在江南,长在洞庭,从未见过这样的雪,不由听得心向往之,忍不住好奇:“四叔可见过这样的雪?” 裴昀微愣,缓缓收回了手: “见过。” “在何处?”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 裴昀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我忘了。” 既是见过这般震撼的景色,此生又怎会忘记?裴霖满心疑惑,却莫名的不敢再问。 气氛凝滞了好半晌,直到管事嬷嬷之子小栓子欢快的跑了过来,才打破这份沉寂。 “霖哥,快来放爆竹!” 裴霖一本正经道:“我对这等小儿把戏不感兴趣。” “可、可是航叔今年还买了不少烟火,有什么金盏银台、白牡丹、地老鼠的新花样,你当真不来看看么?” 裴霖明显被说得心动,脸上却还在强作不在乎。 裴昀见此不禁噗嗤一乐: “去罢,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也不差这一日半日,四叔答应,过了上元节,便即刻教你练裴家枪法。” “一言为定,四叔你可不能赖账!” 得了裴昀首肯,裴霖欣喜不已,匆匆谢过裴昀后便再也忍耐不住,和小栓子一同跑去放烟火了。 卓航率先上前,用火折子点燃了爆竹引线,然后飞快的转身逃远,紧接着只听霹雳吧啦一连串巨响,震耳欲聋,硝石火药气扑鼻,火星红纸四散崩开。其余人也陆续点燃轰天雷、二踢脚等其他烟花,各式各样的焰火在天幕中相继炸开,忽而繁花似锦,忽而节节高生,火树银花,璀璨炫目。 府中男女老少全部围了过来,人人脸上皆是兴奋不已,扯着嗓门附耳说笑。 烟花照新雪,映得四方天地亮如白昼。 裴昀站在檐下抬头默默望着夜幕上转瞬即逝的花火,在这喧嚣热闹的节日里,在这阖家团圆的喜庆中,不期然想起了北方大山之深,终年白雪笼罩着的那座九华山庄。 第225章 自姑苏沧浪亭一别,山高水遥再无相逢。 晓行夜宿之时她不曾忆起,午夜梦回之际她不曾梦见,然而有些人与事,根本不可能忘却。 为了生死蛊,亦或是别的,她不敢深究。 或许,恨也当是一种念念不忘。 第112章 第六章 燕京,小汤山 冬至之后,山中接连下了数场暴雪,冰封千里,鸟兽绝迹,天地间只余一片苍白。 冬夜赶路,本就极为艰难,尤其如此大雪封山之际。偏偏有一行人马趁着午后风停雪霁的间隙,强行进山,一路靠着奴仆清雪开路,行行复行行,终是抢在子夜之前,旧年里的最后一个时辰,来到了九华山庄门前。 待马车停稳后,一身披雪色貂绒斗篷的女子被婆妇搀扶了下来,敲开了九华山庄的大门。 山庄人烟稀少,奴仆寥寥,岁末除夕,非但没有半分喜庆,反而因大雪连绵落得一派冷清凄然。 女子一路穿庭过院,直至东苑门外,忽被一书生模样的男子拦住了脚步。 “单小姐安好。” 杜衡象征性的拱手行礼,面容含笑丝毫未达眼底。 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秀雅致的脸,正是单家五小姐单文女。 此时她本就白皙面容上血色全无,不知是因天寒地冻,还是为杜衡的称呼。 她嫁进世子府已有数年,当年定南王造反,单寿姑死于宫宴混乱中后,后宅只有她一女眷,府中上下无不将她看作当家主母,唤一声夫人,唯有杜衡,从来只似笑非笑的称她作小姐。 奴才之意,自然是主子之心。 可此时单文女顾不得许多,只急急开口问道:“世子可在庄内?我有要事求见世子。” “公子自然在庄内,只是公子不会见你。”杜衡慢悠悠道,“单小姐并非初次碰壁,何必还执迷不悟?” 这确实并非单文女第一次被拒之门外,自当年颜玉央与颜泰临因故争执,父子决裂,颜玉央便出走燕京,幽居九华山庄,数年不见外人。期间单文女不辞辛苦来往多次,次次都是无功而返。 然而这一次单文女却分外坚决, “不,我今日必要见到世子,若他不见我,我会一直在这里等到他回心转意为止。” 单文女身子骨瘦弱,在这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院中站久了,必然会受不住。杜衡微微皱眉,犹豫一下,转身进门通报。 片刻后,他返回道: “单小姐请进吧。” 单文女目露欣喜,急忙向房门走去,忽听杜衡意味深长开口道: “单小姐,无论你有何心思,都不可能得偿所愿。今晚除夕佳节,还是早些回返,莫要白费时间了。” 单文女闻言一愣,微微福身,语气虽柔,却是透着十足倔强:“多谢杜公子提点,只是文女认定之事,绝不会回头。” 说罢她便头也不回的进了门。 杜衡望着她离开的背影,“啧啧”了两声, “卿本佳人,可惜了......诶诶诶,疼!” 话没说完,突然被从旁边窜出来的小姑娘揪住了耳朵。 “可惜什么可惜?你替世子哥哥跟她拜了一场天地,还真把她当娘子了不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毒死她?!”龙阿笑气鼓鼓道。 “疼疼!快松手!我的小姑奶奶,我哪里敢呢!”杜衡苦笑不得,连连求饶, “再说了,恐怕也不必你亲自出手了......” . 房中地池引得温泉水,不必地龙,已是温暖如春,单文女甫一进门便被扑面而来的热气激得浑身一颤,早已冻僵得四肢乍暖之下,不禁泛起刺痒的痛意。 她在房中巡视一圈,终是在窗边寻到了那朝思暮想的身影,刹那间眼眶酸软,险些掉下泪来。 “玦郎——”窗边之人一身玄衣薄衫,长身玉立,兀自望着窗外一株怒放梅树,神色莫名,不知在出神的想些什么。 红梅傲雪,凌然无畏,竟是今夜这山庄中唯一的一抹喜色。 见颜玉央恍若未闻,单文女不禁擦去眼角湿意,移步上前,关切问道: “玦郎,如今你身子可好?” 颜玉央神色微顿,缓缓转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藏着几分复杂,良久,终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道: “尚可。” 这段时日他幽居于此,疗内伤养心力,清心寡欲调养生息,又得救必应相助,陆续将七味仙草服食消化,如今体内热毒已除去大半,内伤发作次数越来越少,身子已是好了七八成。 最重要的是,再无那叫他惊七情动六欲的罪魁祸首,无人扰乱喜怒哀乐,自然心如止水,不起微澜。 单文女观他的确气色确无大恙,悬着的一颗心悠悠落了下来, “那便好。” 颜玉央走到桌边,倒了一杯热茶,漫不经心向前一推,问道: “你来此,所为何事?” 单文女颇有些受宠若惊,上前端起热茶小心啜饮了一口,暖流入腹,只觉此行事成的把握也多了几分。 “玦郎,这几年你受苦了。” 放下茶杯,单文女涩然道。 自父子失和,颜玉央出走,颜泰临便下令严加惩治,断其一切供养,昔日挥金如土,锦衣玉食的王府世子,如今衣不兼彩,粗茶淡饭。而树倒猢狲散,当初世子府所招揽的一众随从高手,也皆见风使舵,转投入了摄政王门下,如今九华山庄只落得个门可罗雀,清清冷冷。 第226章 颜玉央只不咸不淡道:“不值一提。” 他自幼经历过比这更艰难困苦的日子不知凡几,这般种种又算得了什么。 “可今夜除夕,佳节团圆,你又何苦形影单只,孑然一身?”单文女柔柔一叹,“你究竟还要与王爷置气到何时?玦郎,随我回去罢。” “他叫你来做说客?”颜玉央闻言冷笑了一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不是早已不需要我为他卖命了吗?” “王爷何曾动过废立你的心思?你莫听信外面那些流言蜚语,如今朝中内忧外患,王爷身边正是用人之际,府中其他郎君羽翼未丰,不堪重用,哪及得上你的半分能耐。王爷已经发话,若你此番肯回去,一切既往不咎,而且......那个位子,也不会让你等太久。”单文女意有所指道。 颜泰临挟天子以令诸侯,早晚有一天要取而代之,他许诺颜玉央之位,自然是储君太子,然而颜玉央丝毫不为所动,只反问道: “如若不然呢?” 他了解颜泰临,利诱之后,必有威逼。 “如若不然......”单文女苦笑道,“如若不然,便裂土封王,留守燕京。” 留守?颜玉央一怔,迅速明白了过来: “迁都一事,已成定局?” 蒙兀两次攻燕,烧杀抢掠,中原大地一片流血漂橹,河东河北山东一带焦土成灰,十室九空。若蒙军卷土重来,燕京孤城难守,必是坐以待毙,岌岌可危。朝中弃守分作两派,常年相持不下,如今竟是已做出了决断。 单文女缓缓点头,只道了五个字: “辽东兵败了。” 昔日大燕灭辽,尚留不少契丹遗民居于辽东,素来对燕廷心怀愤恨,此番蒙兀攻燕,辽人亦趁机起兵造反,意图光复故国。辽东乃燕人发源之地,不容有失,故开春之时,颜泰临便派兵四十万征讨叛乱,未曾想竟被叛军大败,几乎全军覆没。 如今辽东已失,两河成空,迁都一事,势在必行。 “此时此刻,他还惦记着皇位?”颜玉央只觉可笑至极,“便不怕步了南宋后尘吗?” 见他不为所动,威逼利诱不成,只能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单文女顿了顿,柔声开口道: “玦郎,之前你所求之事,王爷已松口了。池娘子虽未进府,然诞子有功,只要你肯向王爷服软认错,池娘子便可以侧妃之名入宗室玉牒,灵柩迁入祖陵。” 话说颜玉央之所以与颜泰临决裂,原因有二。 其一,当初颜泰临查到他与李无方里应外合,掉包赵韧之事,致使后来赵韧逃脱,重回临安,毁了颜泰临多年筹划。颜泰临因此发了雷霆之怒,驱逐了李无方,又命颜玉央出府离京,软禁于别院,非召不得回。 其二,便是颜玉央带回了池琳琅的骨灰,可颜泰临却连看都不屑多看一眼。 单文女语重心长道,“玦郎你虽一片孝心可表,然池娘子毕竟是汉人,而今王妃又健在,以正室之礼下葬,置王妃颜面于何地?昔日赵宋仁宗亦是在刘太后百年之后才认回生母,且忍耐一时,待你继任大统之时,什么封赏名分还不是探囊取物?” “人已成灰,要封赏何用?宗室玉牒,好生恩赐吗?”颜玉央一掌将桌上茶杯拍得稀碎,怒极反笑,“她在世之时尚且不稀罕这些,如今又何必扰她清净?我不过是要他亲自在坟前祭拜一回罢了,连这一面他都不敢见吗?!” 少不更事时,他猜测过无数遍颜泰临与池琳琅之间的恩怨情仇,在救必应口中得知皮毛,却也不过是一段负心薄幸始乱终弃的寻常孽缘,不得见一丝一毫苦衷辛酸。逝者已逝,如何以命抵命?可到头来他却连一丝歉意悔恨都吝啬吗? “你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回去。”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南北武林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颜泰临早已不再需要他了。 “玦郎,不要意气用事!” 单文女忍不住高声道:“留守燕京,与弃子无异,从此再无翻身之日。你我相识多年,我亲眼看着你从籍籍无名走到今天,难道你当真愿意为了与王爷逞一时之气,再被打回原形吗?你吃过的苦,受过的痛,又如何算?这些年你究竟在求什么?” 颜玉央闻言不禁沉默了。 自己这么多年来求什么? 求生吗?求死吗?求名利富贵吗?求一人心吗?求颜泰临的垂青么? 到头来只落得个两手空空,一无所有。 “那你又在求什么?”他缓缓道,“这几年你在世子府中掌家理事,四方打点,长袖善舞,风头尽出,你是怕我被打回原形,还是你自己被打回原形?” 单文女情真意切道:“夫妻一体,荣辱与共,你我何分彼此?” “你嫁的是靖南王世子,与我何干?” 颜玉央面无表情道:“你生母是汉人,自幼在冀国公府长大,受尽欺辱,艰难度日,为了生存,费尽心机,楚楚可怜面孔之下,生就一副蛇蝎心肠,此事本怨不得你。你煞费苦心攀龙附凤,当年一手设计了与颜琤的偶遇,明里暗里使尽手段让他倾心于你,他识人不清,看不穿你的手段把戏,痴心一片,临上战场还惦记着安排你的后路。我不是颜琤,让你进世子府之门,是为了完成颜琤的遗愿,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对你一忍再忍!” 第227章 “玦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从一开始便是奉了颜泰临之命来监视我的,”颜玉央冷笑道,“假太子一事,是你给颜泰临通风报信,这些年来三不五时的探望,也是替他来监视我的动向,如今他已决心弃我,你这马前卒自然也留之无用了。” 单文女眼含泪意,梨花带雨,纤细的身子如风中浮萍一般颤抖,哀声道: “玦郎,是我不好,可是我别无选择啊!当初若非我答应王爷做他眼线,他是决计不会点头允许我过门的,再在冀国公府待下去,我只有死路一条!如此出卖于你,你当我不痛心疾首,不悔恨难当么?无论如何,是你将我救出火坑,给了我容身之所,我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那假太子一事,我当真是全不知情,不过是王爷逼问我你平日去向,我才被迫吐露的,若我知晓此事对你利害攸关,我是决计不会说的。我对天发誓,只此一件事对不起你,除此之外,我单文女无愧于心!” “是么?”颜玉央顿了顿,突然提及了一件不相干之事,“听闻上个月府中的管家萨茉儿暴毙身亡了。” 单文女一愣,虽是不解,却还是擦了擦眼泪,柔声回道:“萨管家是夜半突然发病去世的,她无亲无友,我已做主将其下葬了。此乃小事一桩,我便没有告知玦郎,玦郎特意问起,莫非对她......?” 颜玉央不答,只反问道:“发病?当真是发病吗?到底是病还是毒?” 单文女皱眉:“什么毒?龙阿笑随你离开世子府后,府中已许久无人再误中毒了......” “是巫毒。” 颜玉央缓缓道:“此毒乃旧日燕人秘术,分金木水火土五种,使人触之即亡,玄密非常,如今只有寥寥无几的萨满教人掌握。” “这听起来好生可怖......” “可怖吗?你的乳娘不正曾是萨满教的出马仙,而你身为她的弟子应当对此毒并不陌生,甚至使得出神入化才对。” 单文女一惊,急急辩解道:“什么?玦郎你误会我了,我从未听闻过什么萨满什么巫术,我更是从不会下毒害人,这其中定然是有何误会!” 颜玉央置之不理,兀自继续道:“萨茉儿当年本是王妃的贴身婢女,此番迁都,王妃不忍她留在燕京,故而想将她带在身边,却未想带你走,你心生嫉妒,故而赐了她数件首饰,当晚她便暴毙了,如此所使的乃是巫毒中的金术。” “什么金术银术?”单文女苦笑道,“我不知究竟是何人在你面前嚼舌头根,陷害于我。纵你不认,我到底还是世子府的主子,现今你是要为了一个区区婢女,问我的罪吗?” “你是否忘记了,这已不是你第一次动手了。上一次你使的是水术,用藏在手里的冰下毒,对象是谁,你可还记得么?” 单文女刹那间脸上血色尽失,知晓一切已再瞒不住他,犹自挣扎道:“不,我是逼不得已......” “我知道,又是颜泰临指使你动的手,”颜玉央眉宇间一片冰寒,“彼时宗室朝臣皆出城至十里松林东狩,大小单后恐怕二王起事,以设宴为名召各府女眷入宫为质,你与单寿姑本就是被牺牲的弃子,但他知晓我绝不会拿阿英冒险,故而命你藉机除掉她,你的乳娘已将一切都招了。” 当初他在逍遥楼遇见上官尧,自他口中得知阿英逃离燕京的始末,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那便是她曾经中毒,此事后来从救必应之处也得到了证实。何人给她下毒?如何下毒?是内侍局,还是大汉军?或是其他人?直到上个月萨茉儿不明不白暴毙之后,一切真相才浮出水面,那下毒之人竟是眼前看似弱不禁风的国公府小姐。 “你的乳娘道,五行巫毒,以水术最为阴狠,下在女子身上,便叫其遭受世间最大的痛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即便侥幸救活,也终会落下病根残废。” 若非生死蛊与巫毒两相生克,若非彼时救必应就在她身边,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简直不敢想像。 他已卑微至此,顺从如此,所求也不过保下这一人性命,到最后颜泰临连这一小小要求都不愿高抬贵手成全他么? 什么父子之情,什么功劳苦劳,到头来都是他的痴心妄想,他在那人眼中,由头到尾只是一条狗罢了!旁人养狗,狗若乖顺,兴许还能得几句赞许,几根肉骨,而他等到最后,也只能到杀吃烹肉,死无全尸罢了。 “玦郎!玦郎我错了!玦郎你原谅我这一次!” 单文女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拽着颜玉央的衣摆,凄声哀求道, “她没死不是吗?她还活着不是吗?你答应过琤郎要照顾我,你答应过他要娶我,你不可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她认识颜玉央许多年,她了解他,他看似心狠手辣,无心无情,实则最过心软,最过恋旧,对权势富贵毫不在意,单凭她是颜琤心爱之人这一点,她可以肆无忌惮的背叛他,出卖他,她笃定他绝不会对自己赶尽杀绝。但这一次,她隐约意识到,自己触及他的逆鳞了。 “我答应过他两件事,第一件我已经做不到了,第二件也无所谓做不做到了。” 颜玉央长叹了一声,轻声道,“你下去陪他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单文女忽觉腹中传来一阵绞痛,那痛楚转眼漫及全身,她不禁伏倒在地,吐出了一口黑血。 第228章 刚才那杯茶中有毒! “你既用此毒害人,便也自行尝一尝这毒的滋味罢。” “不要!求求你!玦郎,我错了,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 单文女疼得满地打滚,汗湿衣衫,发髻凌乱,狼狈不堪,她不断□□着,哀求着,可颜玉央全然无动于衷。 渐渐的,那哀求声变成了凄厉的咒骂: “颜玦!你以为你杀了我便能一了百了么?你得不到!你永远都得不到你想要的人!和我一样!你和我一样这辈子注定不得善终!你会死在这里,死在这里!哈哈哈哈——” 那咒骂声愈来愈弱,愈来愈低,到最后只剩下一片死寂。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许久,缓缓踱步来到窗边,再次静静凝视着窗外那树怒放的寒梅,如同单文女从来不曾来过一般。 “死在这里,又有什么不好......” 他低声喃喃自语道。 此地有风,有梅,有月,有雪,有他的娘亲,有他这半辈子那么短暂却又快活的一段回忆,若能长眠此地,倒也无憾。 第113章 第七章 上元过后,裴昀开始亲自教导裴霖枪法。 枪乃百兵之王,合棍棒之长与利刃之锋,扎刺劈斩,招式多端,无论马战还是列阵,皆所向披靡。 裴家枪法,为裴家祖辈由古枪法所化,经沙场上千锤百炼而创,虽只有三十六式,却是变幻莫测,神化无穷。裴昀十四岁回到临安武威侯府,由其父裴安亲自教习,可以说习得裴家枪法,才算是真正裴家儿女。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对敌之际,无论徒手还是持兵刃,都力求放长击远。” 裴昀双手持长枪,枪杆对直臂骨,合力尽透枪尖,猝然向前一扎,如穿云破日,猎猎生风。“万里封侯!” 口中说着,裴昀随即手臂一震,枪尖急抖,梨花摆头,寒光照面。 “精忠报国!” 枪锋横扫,矮身劈拦。 “势如破竹!” 裴家枪法,一招一式皆取自名将典故,将昭昭青史融进一拦一拿一扎一扫之间,练得是枪法招式,更是碧血丹心。 接连示范三招,裴昀道: “霖儿你来。” 裴霖颔首,提枪有模有样的出招。 “腰臂顺达,持枪尽根,再来!” 裴昀不断用枪杆调整裴霖的姿势,他一遍遍出枪,又一遍遍重来,寒冬时节,直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身也咬牙坚持了下来。 裴霖天赋平平,但胜在吃苦耐劳,根基牢固,下盘稳健,力气也很是不小,裴昀不禁在这小少年反反覆覆出枪收枪的倔强身影中,隐约看到了大哥裴昊的影子。 昔日裴昊陪她练枪,与她对招,毕竟年长,总是赢多输少,可但凡他输掉一招半式,事后必会将那招私下里演练成千上百次。裴昀不只一次在夜半看见月下大哥那不知疲惫的身影,所谓勤能补拙,裴昊日后能在沙场上大展拳脚,立下赫赫战功,背后付出的艰辛不知有多少。 可惜英雄埋骨,他终是永远留在了南尖岭,而裴昀的枪法也只学到第二十四式,封狼居胥,此后最精妙的十二招却是未能得传。 而今,千军破虽失,枪法虽缺,然裴昊之子终也要继父志,传薪火,将裴家枪法与裴家祖训承袭下去,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 谢岑进门之时,撞入眼帘的便是那二人长枪在手气势如虹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师一徒,一板一眼,有模有样。 他不禁微微一笑,遣退了引路的婢女,拎着雕花木漆食盒施施然在一旁石桌椅畔坐了下来。 裴昀早便看见了来人,却不理不睬,兀自将今日的课业招式教导完毕,半个时辰后才嘱咐裴霖收势歇息。 她随手将长枪扔进不远处的兵器架,转头笑道: “稀客啊,你怎么突然来了?” 她一身薄衫劲装,下摆尚且别在腰间,发丝尽束,鬓边微汗,背脊笔挺,身姿飒然,脚步利落地向谢岑走了过来。 “怎么,不欢迎?” “无事不登三宝殿,还真不太欢迎。” 裴昀在他对面坐了下来,裴霖亦紧随其后站定,老老实实对谢岑躬身行礼,唤道: “见过谢叔叔。” “好心当作驴肝肺,瞧瞧贤侄多懂礼数。”谢岑轻嗤了一声,打开了桌上的食盒, “解娘子听闻令嫂乃是昔日城中裘家蜜饯铺的传人,有心求教,托我带了几道新制的点心蜜饯请夫人品评。还有她见你上次颇为偏爱肉燕,又亲手做了一回,一并赠与你。” 裴昀抬眼一瞧,果见食盒中放得是精致吃食,不由笑道: “解娘子有心了。” 长袖善舞又不叫人心生反感,嘘寒问暖亦恰到好处,这解双双倒当真是厉害。 当下裴昀便吩咐裴霖将食盒送去给裘南雁。 “说罢,还有什么事?” 裴霖走后,裴昀好整以暇问道。 “说有也算有,说无也算无。”谢岑慢条斯理道,“只是想问问你,不知你可听闻近日北边发生的事了?” 提及时局,裴昀脸色不禁沉了下来,颔首道: “自然。” 十日前,燕帝颜理暴毙,摄政王颜泰临奉“遗诏”继位,朝中无人敢有异议。只因所有异议之人这些年来都陆续被诛杀殆尽,如今颜泰临终是真正大权独揽,名正言顺。 第229章 谢岑继续道:“新帝登基,所下第一道诏令便是弃旧京,择新都。” 长子颜玦被封蓟王,与右丞相兼先锋将颜承、左丞相抹捻留守燕京,颜泰临则携百官后宫出京,声称燕京乏粮,不能应百官诸军,今暂往南,俟一二年间粮储丰足复,归未晚矣。 裴昀冷笑了一声:“不出所料。” 无论颜泰临登基,亦或迁都,皆是顺理成章之事,辽东兵败之时,此事便已成定局。 然而裴昀不曾料到的是,颜玉央竟然会被命留守燕京。 蒙兀卷土重来指日可待,如此留守,要么战败,要么为质,与送死何异?虎毒不食子,她本以为颜泰临尚顾念三分父子之情。 压下内心的异样,裴昀问道: “可探听出迁往何处?” 谢岑轻笑了一声:“你不妨猜一猜。” 东京辽阳府乃是北燕龙兴之地,依山靠水;关中京兆府有金城天府之险,可进可退;山东益都府富庶通达,地利天然...... 裴昀心中掠过数座城池的名字,忽而灵光一闪,明白了真正答案。 她沉声吐出了两个字: “开封。” 昔日大宋都城,北伐折戟之处,裴家子孙魂牵梦萦也想收复之地。 “不错,正是东京汴梁城。” 既有山险可依,水路便利,南北通达,粮草充足,又是六朝古都,龙盘虎踞,风水宝地,可谓是十全十美。 “也好,”裴昀忍怒道,“他日还于旧京,攻破敌都,一举两得,不必大费周章了。” “也许,那一天当真不远了。”谢岑意有所指道。 裴昀一愣,“你是说蒙兀会趁机出兵,乘胜追击?” “必定如此。”谢岑言之凿凿,“蒙兀东征西战,所过之处,屠城掠地寸草不生。之前接受北燕议和,乃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一则燕京重城,久攻不下,二则适逢蒙兀大汗斡哥泰病逝,按照规矩,凡博尔济家族子孙皆要赶回漠北草原举行忽里台,选举新任大汗,故而蒙军这才鸣金收兵。然北燕既已议和,却又弃城迁都,与背信弃义无异,蒙兀早有灭燕之心,如今新任大汗继位,必定不会再放过。” 漠北距江南千里,虽山高水远,然蒙兀势大,不可掉以轻心,谢岑与裴昀一直时刻关注其动向。 此番继任大汗乃是斡哥泰之侄,昔日博尔济大汗之孙,赫烈,此人刚明雄毅,雷厉风行,力压斡哥泰之子夺得汗位,继任后便将斡哥泰一系赶尽杀绝。有传言道,赫烈此举是为报当年斡哥泰阴谋害死其父之仇,二十年蛰伏一朝雪恨,如此隐忍,非常人之所能。 “然而即便蒙兀再次出兵南下,也未必是我等兴师北伐之机。”裴昀犹疑道,“你觉得官家是何心思?如今官家仍有北伐之念吗?” 年前丰乐楼一聚,她试探过,对于联蒙攻燕之议,赵韧不置可否,叫她心中悬空了几分。人心易变,难道登基之后,赵韧也变成得偏安一隅不思进取了吗? “官家矢志不渝,灭燕势在必行,但却不是现在。眼下蒙兀兵强马壮,野心勃勃,与大宋有北燕相隔,暂且相安无事,而一旦北燕不存,一弱虏灭,一强敌生,犹未足以为喜也。” 谢岑顿了顿,几不可查一叹,“如今官家已不再是太子,他乃一国之君,万事必以国体为先,不可再凭着少年一腔热血而意气用事了,战与不战,他自有思虑。” 裴昀皱眉不语,心知不错,却终究是不忿。 谢岑看出她所想,不禁摇头道:“家国大事,岂是恩怨情仇一来一往这样简单。如今大宋不过只是隔岸观火,你便已如此不忿,届时倘若有人藉机更进一步,我瞧你非要冲进这人家里杀他满门不可。” 如此话里有话,听得裴昀心生狐疑: “何为更进一步?” “韩斋溪虽死,朝中主和派却仍是大有人在,”谢岑似笑非笑瞥了她一眼,“且瞧罢,江北狼烟四起,江南也逃不掉硝烟弥漫,这朝堂很快便会掀起一阵滔天巨浪了。不过,能趁机看出哪个是人哪个是鬼,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 大江滔滔,隔开关山南北,那厢烽火连天金戈铁马,这厢却是春和景明岁月静好。日子在裴昀手下长枪一挑一抹间流水般过去,临安城繁华如旧,百姓安居乐业,一切看似宁静之下,只有那北方传回的一封又一封加急密报,昭示着千里之外有兵连祸结,龙战玄黄。 二月,北燕迁都开封,惹得民心大乱,燕廷中主降派将领官员,两河治下汉民、渤海、契丹族,纷纷揭竿而起,或向蒙兀投降,或裂土自立。 四月,蒙兀大汗赫烈以北燕背信弃义为由,御驾亲征,挥师南下,与辽东契丹军结盟,两路大军同时伐燕,不到两个月,相继攻克蓟、檀、锦等地,再次围困燕京。 蒙军久攻不下,对峙数月,改为扎营驻兵围城打援,接连歼灭燕廷所派四万人马援军,粮草尽数缴获,不久后燕京果然矢尽粮绝,陷于孤立。 十月,燕京留守右丞相兼先锋将颜承服毒自尽,左丞相抹捻弃城南逃,燕京城破。 赫烈得报,遣使劳军,旋以车载府库之实北去,只留一城尸骸遍地,焦土成灰。自文宗迁都燕京,六十余年,燕云十六州之首,巍峨古城,再一次易主,落入关外异族之手。自此,黄河以北,河北、辽东、山东等地尽数归附蒙兀。 第230章 消息传至临安,大宋朝中文臣武将无不欢欣鼓舞,拍手称快,认为北燕虽未国灭,却是气数已尽,靖康之仇得报指日可待。 裴昀亦百感交集,然而在那一道又一道蒙燕战报中,她却注意到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燕京城破之时,颜泰临长子蓟王颜玦下落无踪,生死不明。 第114章 第八章 裴昀素来不喜谢岑,却也从来不否认他的深谋远虑,智谋判断,大江南北的局势果然被他言中。自蒙兀起兵攻燕,临安朝堂之上对于是否乘势北伐的争论便未曾断过。 韩党覆灭后,未免权臣独大,重蹈覆辙,朝中设左、右丞相,二臣并立,相互掣肘。左相高寿朋,虽为当年韩斋溪一手提拔,却是难得的能臣贤士,于赵韧继位后整顿边防财政出力不少。他乃是朝中主和派之首,其言蒙兀渐兴,势不可挡,其势足以亡燕,如若北燕灭亡,蒙兀必定会成为大宋劲敌,古人云唇亡齿寒,昔日北燕乃大宋之仇,今日却是大宋之蔽,不如驰援北燕,与之财帛军粮,以燕为屏障,御敌于国门之外。以此拖延时机,强壮兵马,以备日后与蒙兀兵戎相见。 右相邓明德乃是当年东宫潜邸旧臣,与谢岑同为主战一派,坚决反对高寿朋之议,主张北燕与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妄图以北燕为蔽极不可取,两国深仇累怨,北燕岂会甘心做大宋屏障?应趁北燕遭蒙兀进攻之际,停纳岁币,出兵北上收复失地。一来可血靖康之耻,以报父君之仇;二来可振奋军民战心,一洗前次北伐失利之辱;三来也可占尽两淮之地,以免蒙兀吞并北燕,其势更强。 两派各执一词,唇枪舌战,每日在垂拱殿吵得不亦乐乎,互指对方是叛臣贼子其心可诛,而龙椅之上的赵韧始终居中调停,从头到尾不置一词。 便在朝堂一片七吵八嚷乌烟瘴气之时,裴昀亲自上门拜访了礼部侍郎陈修远。 年初颜泰临登基,陈修远被任命为贺登位国信使,再次出使北燕,不成想遇蒙兀围攻燕京,迫不得已滞留数月,一路历经坎坷,前不久才得以返回临安。“下官拜见侯爷。” “陈大人不必多礼。”裴昀大步上前,一把将陈修远托起,扶他在软椅上坐定,“贸然来访,是在下唐突了。” 比起数年前裴昀所见,陈修远苍老十岁不止。此番自燕京而回,更是大病一场,如今形销骨立,青丝半白,宽大袖衫下仿佛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抱恙在身,是修远失礼了。”陈修远虚弱的笑了笑,虽形容憔悴,但举手投足仍是不卑不亢,儒雅依旧。 “陈大人千里奔波,为国尽忠,一路辛苦了。听闻陈大人此番乃是主动请缨担当使节,此等差事费力不讨好,陈大人年事已高,又何必身先士卒?” 旁人或许不知,可裴昀当年在燕京定南王府和亲使接风宴上,乃是亲眼所见大宋使节受到燕人何等侮辱,尤其是陈修远甚至亲眼目睹爱女横尸当前,裴昀本以为他此生再不会再踏足燕土半步了。 “实不相瞒,当年下官一念之差,叫亲女命丧燕人之手,多年来夜不能寐,悔恨难当。下官笃信苍天有眼,北燕残暴不仁,早晚有一天自取灭亡。下官要亲眼见证北燕灭国之日,以慰小女在天之灵!” 说至此,陈修远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裴昀闻言亦不禁心中几分唏嘘。 “未免多叨扰大人休养,我也开门见山直说了。听闻蒙兀攻燕之际,陈大人正在燕京城中,在下想向陈大人讨教蒙燕交战详情。那蒙兀赫烈用兵如何?燕军是否当真不堪一击,不复当年之勇?” 裴昀虽是主战,却也并非鲁莽冒失,一味只求快意恩仇,她想尽多了解,蒙燕如今兵力之势,再来做出判断。 陈修远擦了擦腮边眼泪,肃容道:“与那博尔济大汗和斡哥泰大汗固守蒙兀草原传统不同,新王赫烈饱读汉家书籍,用兵有方,十分讲究谋略,他账下招揽了不少汉人幕僚,出谋划策,他也能虚心接受。蒙军素来不善攻城,可此番以围城打援之策,攻陷燕京,着实叫老夫惊叹。若与我大宋相对,着实是一劲敌!至于北燕——” 他不禁冷哼了一声:“那颜泰临有心弃守,保存兵力,所留燕京守将多是无能之辈,军纪松散,溃不成军。风水轮流转,当年燕军在宋军面前耀武扬威,如今闻蒙军之名便抱头鼠窜,屡战屡败,当真因果轮回,报应不爽!” 裴昀沉吟道:“若照陈大人所言,燕京守军不堪一击,如何还能抵挡蒙军六个月之久?” “一则,燕京乃是北燕都城,经辽、燕两代百年经略,到底是北方第一重镇。二则,燕人将领也并非人人不堪。” 陈修远沉默片刻,面上颇为复杂,他与北燕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挣扎许久,他还是给出了一个公允的评价,“先锋将颜承恪尽职守,誓死守城,城破之后服毒自尽,以身而殉。” 裴昀听罢心头复杂,北燕固然乃是大宋之敌,她只盼其亡国灭种,可燕廷之中亦有赤胆忠心之臣,宁死不屈,就如当年颜琤一般,纵为敌人,仍是值得敬佩。 “还有那蓟王颜玦,”陈修远忽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围城之时,数次危亡之际,颜承因听取他的计策用兵防守,这才逆转乾坤,反败为胜。他不知使了何种手段,派人在蒙军粮草中下了毒,使蒙军中一夜间瘟疫大兴,短短几日死病过万,以泽量尸,险些逼得蒙兀撤军。此人城府深沉,心狠手辣,却不知因何为颜泰临所弃,北燕大敌当前还同室操戈,看来当真是国祚衰矣。” 第231章 骤然听到这个名字,裴昀不由呼吸一滞,面上不动声色,可端着茶盏的指尖却已是捏得发白了。 她来拜访陈修远本为打探燕京之战细况,问心无愧,可此番陈修远一经提及此人,便仿佛是在她心上扎了一针,叫她再也无法淡然。将手中茶盏停滞在唇畔片刻,复又放下,她心中千回百转,终是忍不住将嘴边徘徊许久的那句话问了出来: “不知城破之后,此人何去?” “城破之时,蒙军满城搜捕颜氏贵族,我趁乱逃亡,却不知此人下落。” 陈修远细细回忆了一番,犹豫道,“后遇北燕难逃溃兵,听闻此人似乎在乱军中为人所救,救他的人是......对了,救他的人是个白发老道!” . 陈修远抱恙在身,精神不振,裴昀只稍坐片刻便告辞了。 她心事重重回到武威侯府,翻来覆去思虑着与陈修远的谈话。 救颜玉央之人必是那妖道李无方,自天书一事后,此人再未兴风作浪,不知当真是醉心武学,心无旁骛,还是别有所图,等待时机。 当初颜玉央将那朱明功带走,裴昀虽愤恨难当,可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悄然松了一口气。天书本为春秋谷师祖陈抟所著,却被宋室强抢,她夹在其中两面难做,得了天书之后,无论上交朝廷还是私自留下都问心有愧,最终落到他人手中,她好歹是对双方都有了个交代。 而李无方这些年亦被颜泰临所弃,不再效力燕廷,也算是了了她一桩心事。 如今颜玉央被他所救,却不知去往了何处,是南下投奔颜泰临,做小伏低求一席之地,还是自此隐姓埋名,浪迹天涯。这两者似乎皆不符合他的性格,可除此之外,她亦想不出他会去哪里。 二人相隔千里之遥,同心蛊已不作效,他的生死下落仿佛成了她头上的一把刀,心里的一根刺,永远悬而未决。 她一遍遍告诉自己,此人心机深沉手段狠辣,身份地位举重若轻,于宋于燕,稍不留神都能搅个天翻地覆,故而她关注此人也是无可厚非,此中绝无私情私念,她无愧家国,无愧于心。 只是冥冥之中总有预感,如此并非诀别,终有一天她还会和他照面...... “......四郎?四郎!” 裴昀正在沉思,忽而肩上被人重重拍了一下,她恍然惊醒一般,迅速出手捉住那只手腕,而后猛然抬头。 “阿菁!” 只见面前所立女子,一身崭新兔绒丝绵夹袄,更衬容貌俏丽,不是卓菁还是哪个。 “你坐在这里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叫你半天也不应,撞邪了不成?” 卓菁一边揉着手腕,一边娇嗔道。 “抱歉,只是想着蒙燕交战之事。”裴昀匆匆几句带过此事,笑道,“二嫂给你新做了冬衣?” “不是,是方才在街上成衣铺买的,你瞧好不好看?” 提起新衣,卓菁颇为欢喜,顺势原地转了一圈,裴昀点头夸好,卓菁便更为欢喜道: “我还给你买了几件,眼看冷了起来,你那几件冬衣穿了两三年,早就旧了。人靠衣装,你小裴侯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外出见人,可不能叫人家觉得我们武威侯府寒酸!快试试合不合身。” 说着,她便从一旁侍女核桃的手中接过一件玄色裘衣披在裴昀身上比划。 裴昀对此可有可无,却也乖乖听从卓菁摆布。 “这裘衣会不会太厚实了些,临安过冬大约用不上。” “你常年不着家,官家遣你天南海北公干,万一过几天你要北上呢......大小正好!只是这袖子长了点,回头我给你改一改。” “你改后我还能穿吗?”裴昀打趣道,“这么精贵的狐裘,还是劳烦二嫂动针线吧。” “别小看我,我最近在学女红刺绣,二嫂都直夸我聪明呢,这裘衣我偏要亲自给你改不可!”卓菁瞪了裴昀一眼,哼道,“况且这也没几个钱,我路过街边摊贩,人家硬塞给我的,我瞧他大抵卖不出去了,这才勉强收下,你别自作多情!” “这狐裘是银玄狐的皮毛,千金难求,可不会卖不出去。”裴昀皱了皱眉,“你在哪里买的?” 银玄狐毛皮非同寻常,针毛霜白而根毛玄黑,一眼望去乌黑油亮,阳光照射下仿若闪光,乃是极为上等的皮草。然此狐只生在极北苦寒之地冰天雪地之中,生性机敏狡猾,极难捕捉,故而千金难求。 如今,那漠北以北皆是蒙兀辖内。 裴昀忽而想起与陈修远谈话时,他无意间提起的一件事,说那蒙兀军攻破燕京后,长驱直入,对城内街巷宫宇布局十分熟悉,恐怕早在燕京城中安插了细作。既如此,那临安城中是否也已有奸细暗中潜入? 卓菁察觉到裴昀神色不对,老实答道:“在太平桥附近,那商贩是个寻常中年男子,我未曾留意。” “口音如何?听起来是汉人吗?” 卓菁仔细回忆了一番:“好像是。” 裴昀拿过狐裘,从里到外仔细检查过一遍,并未发现异样。对方主动搭讪将狐裘卖与卓菁,显然是冲裴家来的,背后会是蒙兀人吗?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她正沉思间,卓航匆匆从门外走了进来,张口便道: “四郎,我在城中发现了燕人的行踪。”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忙问道: 第232章 “怎么回事?” 卓航言简意赅道:“我与大哥今日上街采买,无意间遇见一伙腰佩刀剑的江湖中人,一路在向街边店铺商贩打探着什么,似在寻人。起初我们也未曾在意,直到有几个在路边嬉戏的孩童将蹴鞠踢到了其中一人身上,那人脱口而出骂了一句,是燕地土话,大哥耳尖,一下便听出来了。那人本想教训那孩童,却被同伴拉走了,似乎不想节外生枝,我哥俩一致觉得这一行人可疑,故而大哥留下暗中跟踪他们,我这边赶回来同四郎你报信。” 眼下乃多事之秋,来历不明的燕人着实比蒙兀人令人生疑,裴昀当即决定前去查看,她与卓航边出门边问道: “你们在何处撞见的这行人?” “太平桥一带。” 裴昀闻言一愣,又是这里。 看来今夜,这太平桥着实要不太平了。 第115章 第九章 日落西山,圆月初升,裴昀与卓航沿着卓舷留下的联络记号一路寻去,最终来到城西一处偏僻的宅院外。暗中藏身的卓舷见二人前来,即刻现身相见。 “四郎!” “卓大哥,此处便是那伙燕人的落脚处?”裴昀压低声音问道。 卓舷摇头道:“不,方才我跟踪那伙人,见他们一路追寻到了这里,还在门上做了标记,想必是要对此地下手。” “这里住得是何人?” “我打探过,院中人是一伙从北地而来租住此处的商队,素日里深居简出,十分神秘,此院又地处偏僻,没有邻里,几乎无人与他们熟识。” 北地,裴昀默念这两个字,却不知有多北,燕北还是漠北。 “既然那伙燕人是冲院中人来的,我们不妨在此守株待兔,瞧瞧他们究竟要耍什么把戏!”裴昀道。 卓氏二兄弟领命,三人随即在院外潜伏了下来。 卓舷预料不错,待月上中天,夜深人静之际,果然见一伙蒙面黑衣人悄然出现,靠近院落,相继翻墙而入潜了进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裴昀三人坠在黑衣人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上去。 院中所住商队也非寻常人,半夜三更尚留有人四处巡逻守卫,黑衣人早有预料,悄然上前率先解决守卫,他们两人一组埋伏在侧,一人背后偷袭捂住守卫口鼻,另一人亮出刀刃直接灭口,顷刻间三名守卫已被放倒。待到第四人时却出了纰漏,偷袭之人一击不成,被那守卫灵活挣脱开来,另一黑衣人的手中长剑虽及时穿透了守卫胸口,可还是叫他临死之前长啸一声,将有人闯入的消息传了出去。深夜时分,这一声长啸极为突兀,将夜半的宁静彻底撕破。屋内人十分警惕,快速应断,相继冲出房门,院内顷刻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主屋内被护卫簇拥着走出一人,他身着短袍头戴貂皮圆帽,似是头领般的人物,他高声喝道: “谁派你们来的?” 黑衣人中为首一人手持长剑冷笑道:“去问阎罗王吧!上!” 偷袭不成,一众黑衣人根本不屑多费口舌,直接刀剑出鞘,向对方扑了过去,可见不求财不求物,只为取命。而那商队也不是善茬,二话不说亮出家什,与这群黑衣人战到了一处。 黑衣人少,然却皆是练家子,武功高强,商队中虽人人勇猛,冲锋在前,却到底不是前者对手,久战不利,恐怕要输。 裴昀三人躲在不远处的树上,居高临下将情形看得分明,卓舷问道:“我们出不出手?” 裴昀张口还未等说话,忽听一旁卓航低声喝彩:“好箭法!” 只见那头戴貂皮圆帽之人手持牛角弯弓,搭箭而射,连珠不断,竟是箭箭都不落空,一转眼已是伤了四五个黑衣人。这声喝彩刚落,那人若有所觉,手臂一抖便又有三支箭搭在弦上,箭尖一转,竟是闪电般向裴昀三人藏身之处射来。 “小心!” 裴昀眼疾手快,拔出斩鲲,一招“二月春风”将那三支箭将将斩落。 “好厉害的耳目!” 尽管险些被利箭所伤,卓航却不见恼怒,反而双眼放亮,跃跃欲试。他除去卓家祖传双刀外,尤擅弓箭骑射,当年在裴家军中亦有百步穿杨的本事,此时乍见此人箭法高超,不禁起了好胜之心。 裴昀不禁笑道:“坐山观虎斗差不多了,也该轮到我们出手了!” 她一声令下,三人即刻跳下树,如一柄利剑般直插入双方缠斗之中,不消说,自是刺向了黑衣人一方。 裴昀观战半晌,已是看得分明,商队一行人虽身着汉人衣裳,但头戴毡帽遮掩头发,衣襟左衽不伦不类,口中互相呼和着也非汉话,必定是蒙兀人无疑。而那黑衣人一方多是燕廷大内高手,几个使剑之人所用的却是太华派剑法! 三人自后方而袭,顷刻间搅乱了场中局势,黑衣人腹背受敌,登时大惊不已: “不好!有埋伏!” 裴昀斩鲲剑法犀利非凡,卓舷双刀亦深得卓尔聪真传,二人一经出手,大出风头,自不必多说。卓航却是一门心思奔着那头戴貂皮圆帽的箭手而去,那人箭矢所至,例无虚发,却未必箭箭致命,卓航紧随其后,眼疾手快补刀,二人一远袭一近攻,无意之间,竟是配合得默契无比。 又射了一轮连珠箭后,箭手箭囊终空,黑衣人早已瞧出他是头目,趁此机会一拥而上。一人身先士卒,长剑直取其面门,卓航眼疾手快一刀劈其右肩,将来人逼退,救下了那头目。 第233章 谁料这人非但不领情,反而怒喝了一声: “要你多管闲事!” 说罢扔下弓箭,抽出腰间弯刀与黑衣人近身缠斗。 卓航闻言微微一愣,此人汉话吐字有细微不准,虽着男装,听声音却是个年轻女子。 有裴昀三人援手,与蒙兀人前后夹击,很快将黑衣人统统制服。裴昀手下留情,没杀伤性命,她上前挑开那为首之人的面巾头罩,果见他是个束发的道士,不禁喝问道: “你是太华派的人?为何鬼鬼祟祟潜入临安生事?!” 这人右臂被卸,疼得满头大汗,却仍是嘴硬道: “无可奉告!” 那箭法高超的女首领仍手持弯刀,戒备的看向裴昀三人,质问道: “你们又是谁?为何帮我们?” 裴昀挑了挑眉:“明明是你们引我而来,我还不曾质问你们是何人!” “不如由小人替诸位解答缘由如何?” 三方僵持间,只见一小个男子从屋中蹿了出来,来到裴昀面前,拱手作揖,笑眯眯道: “小人张良贤见过裴四公子——不,如今该是尊称一声小裴侯爷了。多年不见,侯爷别来无恙!”裴昀不由愣怔,一时没想认出他,旁边卓舷却是一声惊呼: “你不是当年死在南尖岭了?!” 张良贤嘿嘿一笑:“难为卓大爷还记得小人,小人福大命大,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侥幸苟活至今。” 裴昀这才想起此人身份,多年前北伐之际,裴家军账下曾有一账房幕僚唤作张良贤,后颖昌一役他随大郎裴昊的队伍撤退,为燕军所困,裴昊战死,军队几乎全军覆没,所有人都以为此人也死了。未曾想时隔多年,他竟死而复生,还与蒙兀人混到了一处! 如此,许多事前因后果也便串了起来,裴昀了然: “便是你将狐裘卖与卓菁?” “嘿嘿,小裴侯爷英明。” 裴昀面沉如水:“你究竟有何图谋?” “此事说来话长,不如先将这些北燕刺客押下去审问,我等再入内详谈?” 裴昀与那蒙兀女子对视一眼,同时颔首。 蒙兀女子一声令下,手下立刻将那躺了一地的黑衣人拖了下去。裴昀向卓舷使了个眼色,后者马上会意,紧随那些蒙兀人而去,谨防对方使诈。 随后众人一同进入房中,裴昀见那张良贤还要磨磨蹭蹭的命人看茶倒水,不耐烦道: “不必麻烦了,不若开门见山,阁下究竟是何身份,为何会被燕人行刺?” 她话对张良贤说,双眸却是定定望着那蒙兀女子。 “小裴侯爷莫急,请容小人介绍。”张良贤满脸堆笑道,“这位乃是蒙兀大汗长女,乌兰别吉公主。” 裴昀已猜到此女身份非凡,却不想竟是蒙兀公主,将信将疑道: “你当真是赫烈之女?有何凭证?” “我是赫烈的女儿,不用凭证,草原上人人都认得我!” 乌兰别吉嗤笑了一声,将头顶圆帽摘下,帽下挽起的一把细辫随即散落下来。她身材高挑,青丝乌亮,肤色微褐,颧骨突出,五官明丽大方,容貌与中原女子不同,却别有一股勃勃英气与野性。 “你就是小裴侯爷?看着瘦弱,身手倒是很好,中原高手果然都......藏起不露。” 乌兰别吉上下打量了裴昀一番,随即抛下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我奉父汗命令出使临安,与大宋结盟,出兵夹击燕国,你带我前去面见大宋官家!” 裴昀心中一跳:“结盟?” 蒙兀确有与大宋联盟之意不假,这些年来数次派人来边境接洽,然国朝始终不予回应,如今蒙使竟是直接出现在了临安城! 张良贤适时开口补充道:“不错,如今北燕元气大伤,苟安一隅,若蒙宋联手,定能将其一举歼灭。北燕察觉此事,派出不少刺客前来阻止,大半年来大汗屡次遣使南下,皆被半途截杀。今次我等兵分四路,三路人马在明,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牵绊住大多数刺客,一路人马在暗,由乌兰公主亲自出马乔装为商队绕路来到临安。未曾想进城后还是被燕廷刺客发现,幸得小裴侯爷带人出手相救,这才免于功亏一篑。” 卓航斜了他一眼,语气不善道:“你是汉人,却一口一个大汗一个公主,这是认了蒙兀人为主,为他们引路说项了是吗?” “无论汉人蒙人,只要有本事,都能为我蒙兀效力。”乌兰别吉傲然道,“你们汉人不是说过,好的鸟儿找好的木头,有什么大惊小怪?” 卓航一愣:“什么鸟和木头?” “我想公主说的是,‘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不巧小人的名字正出自于此。”张良贤笑眯眯道,“小人当年在战场上侥幸不死,为人所救,后流落到了漠北草原,阴差阳错投入了蒙兀人帐下,讨口饭吃。今次出使,小人有幸为公主引路,两国若能结盟联手,亦是好事一桩。我等隐匿前来,无门无路,故而才略施小计相请,还请小裴侯爷替我等向官家引荐,早日面圣。” 乌兰别吉亦顺势从怀中拿出一封蜡封密信,“结盟国书在此,你还有什么不信?” 裴昀深深望了她一眼,颔首道: “好,我信你。还请诸位留在此处暂且休整,明日我便即刻入宫向官家禀明此事。” 第234章 说罢她转身出门,寻来卓舷,得知刺客那厢也已审问出结果,与张良贤和乌兰别吉所说一致。 此事事关重大,裴昀不敢耽搁,当下命卓氏兄弟留在此地监视这一行人动向,自己匆匆去寻人商议。 . 东城谢府 “你这是又来捉我的奸不成?!” 谢岑睡眼惺忪,披头散发,身穿中衣,肩披外衫,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满脸阴郁。 鸡鸣丑时,万籁俱静,正夜会周公之时,被人破门而入,从床上掀了起来,谢岑再顾不上维持世家公子风度,他现在只想杀人! “你要在那怡红楼翠绿阁,我还真要再去捉你的奸不可!”裴昀哼了一声。 这人素来眠花宿柳,有家不归,幸而今日尚在府中,否则她又该去那烟花柳巷要人了。 谢岑倒了杯冷茶漱口,没好气道, “天塌地陷,水漫金山,还是燕军攻进临安城了?什么事值得你半夜三更发疯扰我清梦?!” “蒙使来宋,结盟攻燕。”裴昀缓缓道,“此事值不值得?” “噗——” 谢岑一时失态将口中的茶水全喷了出来,手忙脚乱的擦了擦脸颊水渍后,他脸上已是睡意全无,正色道: “且将来龙去脉与我讲清楚!” 裴昀遂如此这般对将此事讲来。 二人商议一夜,待五更时分,宫门大开之时,便片刻不待的入宫见驾。 第116章 第十章 崇政殿内,赵韧端坐御案前,凝视着面前摊开的结盟国书,面沉如水。 半晌后,他抬头问道:“此事你二人如何看?” 立于下首的裴昀与谢岑对视一眼,谢岑率先上前开口道:“臣以为,北伐大计固然势在必行,然与蒙结盟还须斟酌再三。出兵可行,借道却绝不可允。” 此乃他与裴昀二人共同商议的结果。 国书所言宋蒙结盟攻打北燕,盟约有二,其一为出兵,其二借道。 自燕京失陷,北燕收缩兵力,精兵固守潼关,南据连山,北限大河,如此易守难攻。而蒙兀稍作休整后,乘胜追击,大军分为三路,赫烈亲率中路军攻河中府,下洛水;左路军行山东府攻济南;右路军向西攻天水军、成州、西和州。若大宋同意借道一事,则便由右路军自宝鸡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汉水出唐、邓诸州,迂回至北燕后方,抄其后路,三军齐发,合围开封。 此计固然精妙,然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沔州是大宋西北军事重镇,南通巴蜀,东联饶风岭,岂能叫蒙军长驱直入? 裴昀道:“当年博尔济汗亲征西夏,途经我宋境,派骑兵攻打西和州,四川制置使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将武休、七方、仙人三关拱手让敌。幸而彼时蒙军仅为试探之举,并未大肆攻城,且不久后博尔济汗病故,蒙军这才撤离,否则一旦蒙兀攻破蜀中,后果不堪设想。征西夏之余,蒙兀尚且觊觎我大宋江山,如今以攻北燕为名借道,必会藉机侵占我大宋国土,所谓借道,只怕届时有借无还。” 赵韧听罢缓缓颔首,叹道:“如此也正是朕之忧虑所在,蒙兀虎狼之师,不足与谋。明日早朝,这国书一经宣布,满朝文武恐怕无一赞同。” 今日宋燕蒙之局,恰如昔日宋燕辽之势,当年大宋与北燕海上之盟联手灭辽,辽灭之后,北燕翻脸南侵,以至于靖康之变,徽钦二帝被俘,如此前车之鉴,大宋绝不可再重蹈覆辙。故而现下朝中虽就与燕是战是和吵得沸反盈天,却无一人提议联蒙。 沉吟片刻,赵韧开口道:“三方鼎立之势不可轻易被打破,眼下蒙燕战事胶着,胜负未分,我等不若继续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言下之意便是借道与出兵皆否决了。 按兵不动可保一时安稳,可战事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一旦蒙燕胜负既定,大宋岂不是成了坐以待毙,束手就擒? 裴昀忍不住想开口反驳,却是被谢岑扣住了手腕,她扭头望去,只见他几不可查的摇了摇头,以眼神制止。 二人不动声色僵持片刻,裴昀终是气馁,悻悻抽回了手臂。 赵韧将二人你来我往尽收眼底,神色不辨喜怒: “四郎还有何话要说?” “回官家,臣未有。”裴昀无声一叹,“只是不知蒙使一行,官家打算如何处置?” 既不借道,也不出兵,便是拒绝了联盟之约,那钦使如何处置,学问便大了。 谢岑道:“臣以为,我等虽不与蒙兀联盟,眼下却也不宜立即决裂,可先以礼相待,暂且拖延,待北方战事有了眉目再做决断不迟。” 赵韧颔首,对此颇为赞同,遂吩咐道: “着礼部遣伴使赐御筵于班荆馆,依制赏赐,入孤山都驿亭。且道朕事务繁忙,朝见之事择日再议。” 他顿了顿,又道:“为防再有燕廷刺客来袭,即日起四郎你便驻守孤山都驿亭,朕会派武德司一队人马任你调遣,务必保证蒙兀钦使安危,谨防这蒙兀公主再施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了。” “臣遵旨。” ....... 两国来使,依照惯例,本应是一方遣使,另一方在边境接应,以防敌国借出使之名刺探本国山川地貌,且多半还会迂回绕路前往都城。而此番蒙使竟是以熟识路线的汉人做路引,悄然潜入临安,虽名义上是为躲避北燕刺客,其背后用心却不可不防。 第235章 赵韧命裴昀带人驻守都驿亭,既是保护又是监视。 裴昀领命后第一时间排查了蒙使一行有无可疑之人,随即又派人打探了那乌兰别吉的来历。 乌兰别吉,乃是蒙兀新任大汗赫烈正室所出长女,本名乌兰,别吉二字是蒙语中的一种封号,意为公主、王妃。她自幼随赫烈东征西战,年方十八,骁勇果敢,屡立战功,巾帼不让须眉。 多日来裴昀密切监视着此人一举一动,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发现此女不仅弓马娴熟武艺高强,还十分沉稳老练,赵韧迟迟没有下旨传召,她非但没有恼怒,反而安之若素,十分沉得住气,叫裴昀不禁对她更是高看一眼。 这蒙兀公主尚且如此厉害,其父赫烈汗想必更是了得,却不知这对父女在日后究竟会成为大宋的盟友还是仇敌。 这一日,谢岑上门来访。 “近来乌兰别吉有什么异动?”他问裴昀道。 “起坐如常,不动如山。” “可从她那里套出了什么消息?” 裴昀摇头:“他们十分谨慎,平常不与馆伴闲聊,也并不擅自外出,我几次借由与那乌兰攀谈,都没成功,她口风非常紧,再多试探,恐怕会适得其反。” 谢岑啧啧两声:“我早知如此天赐良机,你定会白白浪费,看来还是非要我亲自出马不可。” 裴昀不忿,却也不得不承认,对付女人谢岑确是比她更有一套。他们对漠北草原的一切知之甚少,若能趁这个机会从乌兰等人身上得到有关蒙兀的更多消息,自然对大宋更为有利。 只是—— “是官家派你来的?”裴昀皱眉,“为何突然有此安排?” 北方战事还未分出高下,她以为他们还要继续静观其变。 “我等静观其变,有人却是按捺不住了。”谢岑慢条斯理道,“北燕没能成功截杀蒙使,紧随其后也派了使节南下,昨日刚至临安。” 裴昀心中一紧:“所为何事?” 谢岑轻笑道:“蒙兀人想联宋灭燕,而燕人自然是想联宋灭蒙,眼下大宋夹在蒙燕之间,竟变得炽手可热起来了。” “痴心妄想!”裴昀怒起,“靖康之仇不共戴天,宋燕之间势不两立,大宋难道要放着大仇不报,去帮着敌人对付没仇没怨的蒙兀人么?” “联蒙或是联燕,你我说了没用,那颜泰临亲笔手书,言辞恳切,靖康之后,北燕还是第一次这样放下身段低声下气的与大宋商议,顷刻间朝中有不少人都动了心。” 那信中道,蒙兀东征西讨,灭国四十,夏亡及我,我亡必及于宋,唇亡齿寒,自然之理,若与我连和,所以为者亦为彼也。 “是高相一派的人吧?”裴昀冷哼了一声,“走了韩斋溪,又来高朋寿,贪生怕死之人当真前赴后继!” “自然是高相等主和一派,为促成此事,他们甚至上书请官家斩杀蒙使,以示诚意。” “姓高的疯了吧?!”裴昀急道,“官家如何决断?” 联蒙与否,尚且可以从长计议,若是斩杀来使,与挑衅何异?好端端的何必要主动与蒙兀结仇?此举于大宋百害而无一利! “放心,官家自然没有应允,而官家派我而来,便已是表态了。”谢岑轻摇折扇,嘴角含笑,一派风流倜傥之姿,“今日我便亲自去会一会这位草原公主吧。” . “出游?”乌兰皱了皱眉,“这也是你们汉人招待使节的规矩?” 谢岑由裴昀引荐,来到都驿亭见到了乌兰一行人,提出要带其出馆游玩,可乌兰却是兴致缺缺。 “吃饭喝酒,烧香拜佛,你们汉人的礼节真是麻烦。”乌兰忍了这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们来了这么多天了,究竟何时大宋官家才肯召见我们?” “公主请稍安勿躁,此事兹事体大,官家正与朝臣昼夜不休商议,想必很快便能给公主一个答覆了。”谢岑笑道,“公主久居都驿亭,难免烦闷,官家遂命下官带公主外出游玩,散心消遣。公主放心,此行下官已安排妥当,保证叫公主满意。” “好罢。”乌兰听得似懂非懂,勉强答应了下来,“这回又是去哪里?游湖还是游园?” 这些日子她被伴使陪同着四处赴宴,也算是去了不少地方,江南风光与草原截然不同,她新奇之余却是不甚满意。 “秋高马肥,北雁南飞,正是狩猎的好时机。”谢岑微微一笑,“今次我们不游园,也不游湖,我带公主出城进山秋猎,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裴昀眼见乌兰双眸一亮,眉间染上喜色,深叹谢岑这招投其所好,委实高明! 西出临安城十里外,有西岭山,草木繁盛,鸟兽众多,秋日时节,层林尽染,风景如画,正是狩猎的好去处。 进山之后,乌兰一反这些时日在都驿亭的沉闷隐忍,在宫廷宴席上的束手束脚,整个人仿佛重获新生了一般。她毫不犹豫的跨上了马背,在山林纵马狂奔,放声大笑,疾风之中,神采飞扬,散发着夺目的光彩。 裴昀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骑术可以这样好,这女子仿佛生下来便在马背上长大一般,马是她的奴仆,是她的伴侣,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她根本无需开口无需动作,只要心念一动,眼神一转,再烈的骏马都会虔诚的匍匐在她脚下,驮着她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第236章 凛冬未至,气候温暖,林间飞禽走兽比比皆是,乌兰背挎弯弓,百发百中,转眼便射到了一堆獐麂鹿兔。 见裴昀与谢岑只骑马跟随,不摸弓箭,她不满道: “说是狩猎,你们两个怎么不动手?难道是故意让着我?” 她用手中的弯弓指向裴昀道: “小裴侯爷,我在草原便听说过你的名号,你们汉人平地身手灵巧,马上功夫却未必是我们蒙兀人的对手,我要同你比试!” “小裴侯爷不善骑射,”谢岑打马上前,含笑开口道:“鄙人倒是略懂箭术,不如由鄙人来同公主比试一番如何?” 乌兰纳罕:“鄙人是谁?” “......是我。” “你不是叫谢岑?” 谢岑笑容僵了一瞬,轻咳一声:“只是称呼而已,公主不必太在意。” “和你比?” 乌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有些嫌弃道: “我不要和略懂的人比试,在我们草原,五岁的孩子都能骑马射箭,你还是多多练习,把‘略懂’变成‘很懂’再说吧!” 草原来的公主不懂汉人的自谦之道,文武双全风姿卓然的参知政事大人瞬间沦落得比五岁小孩还不如。 谢岑一噎,面色顿时黑了起来。 难得见谢岑在女人面前吃瘪,裴昀险些笑出声来,几经克制才憋了回去,清了清嗓子,正色道: “谢大人说得不错,箭术确实非我所长,但我身边有位神箭手,可以陪公主比上一比,公主可同意否?” 说罢,便唤骑马跟在身后的卓航上前。乌兰一见卓航,不禁双眼一眯: “是你?我记得你,那天你抢了我要杀的敌人。好!我和你比,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神箭手究竟怎么个神法!” 第117章 第十一章 比试规矩简单,以日落为限,猎多者为胜,除乌兰与卓航外,谢岑为挽回颜面,也强行加入了比试中。 裴昀一声令下,三人各带一队侍从,在山林中分散开来,各自去搜寻猎物。裴昀恐有意外,一路跟随着乌兰别吉这队人马后面,保护着她的安危。 既是比狩猎,那便不只是比弓马娴熟,还是在比搜寻追踪的本事,乌兰对此十分在行,与手下轻松的顺着鸟兽留下的蹄印与粪便展开围剿,不一会儿便收获了七八只山鸡野兔,还有一只幼鹿与两只大雁。 可她犹自不过瘾,扬声问裴昀道: “这山上有虎豹吗?” 裴昀一愣,琢磨了一会儿,摇头道: “大抵是没有的。” 这里是临安近郊,不算人迹罕至,近来没听闻有虎豹伤人之事发生。 乌兰皱眉,吩咐手下道,“你们再去找,沿着小河两边找,找不见虎豹,找见山狼野猪的脚印也好,竟是些兔啊鸡啊,真没意思!” 裴昀笑了笑:“公主好胆量。” “这便是胆子大了?”乌兰嗤笑道,“你可知在漠北我养了四只猎豹,它们跑得比风还快,力气比山还大,随我四处打猎,不知多勇敢,有它们在的话,我一定赢得像吹灰一样简单!” “......公主是想说不废吹灰之力吧?” 乌兰恼怒:“你们的话绕来绕去太复杂了!反正你们听得懂就是了。” “不知公主的汉话是何人教的?” “是我王叔阿穆勒。” “王叔?” “你莫以为是我王叔教得不好,他精通汉学,懂得许多你们汉人高深的东西,至多...至多是我自己没有学好罢了......” 乌兰有些讪讪,宁愿承认自己之错,也不愿旁人误会她敬爱的王叔。 “汉文汉话千变万化,公主说得已是很好了,令叔父若能精通汉学,那确实十分了得。” 裴昀面上笑着,内心却是警铃大作,本以为那饱读兵书的赫烈已经够难缠,现今又冒出来了个精通汉学的王弟。蒙兀人若个个妄自尊大,瞧不起汉人,那并不可怕,怕得就是他们虚心好学,取长补短,那恰恰证明他们野心勃勃,始终窥伺中原之地。如此敌友不明,虎视眈眈之徒在侧,大宋当真不可掉以轻心。 正说着话的功夫,忽听树林传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可怖嘶吼,一头高大威猛的熊罴毫无预兆的蹿了出来,它约有一人半高,毛皮油滑光亮,双目赤红,似乎被人自睡梦中惊醒,隐有怒意,一见活人,毫不犹豫的扑了上来。 乌兰不惧反喜:“终于来个大家伙了!” “公主小心!” 裴昀一声惊呼,自马上直接纵身一跃挡在了乌兰面前,一边飞快的抽出斩鲲向那熊罴攻去,一边大吼道: “速速保护公主离开!” “少小瞧我!在漠北我不知猎过多少豺狼虎豹,区区一只熊罢了!” 乌兰不甘心,跃跃欲试上前迎战,可惜她忘了,此时她身下所跨并非是漠北草原上她的坐骑汗血宝马,被熊一吓,登时受惊,任她如何鞭打都不听使唤,即不上前,也不后退,被逼得狠了,索性直接马蹄一扬,将背上之人甩了出去。 乌兰落地之后十分老道的顺势一滚,卸去了力道,同时躲开马蹄踩踏之危,正欲起身之际,忽而被人扶住了手臂。 “公主你还好吗?可有受伤?” 她抬头一见来人,却是不知何时出现的谢岑,正忧心忡忡的望向自己。 第237章 她正滚得晕头转向,毫不客气的撑着他的手臂借力站了起来。 “我没事!” 方此时,丛林中刷刷作响,竟是又蹿出了一头体态稍小一些的熊罴,它呆头呆脑的看着眼前混乱之景,巡视了一圈,不知为何却是将目标锁定在了乌兰身上,手脚并用向她冲了过来。 那厢裴昀正在与无故发狂的熊罴搏斗,一时分身乏术,余光瞥见此景心中大骇,高喝道: “谢岑保护公主!” 谢岑微微一笑,右臂一抖,秋水软剑在手:“公主放心,我不会叫此畜生伤......喂!你打我干嘛?” “别挡着我!”乌兰一把将其推到一旁,抽出腰间弯刀便要与熊罴肉搏。 谢岑不忿,伸手欲拦,却不料乌兰毫不犹豫挥刀相向,若非他躲得及时,右手恐怕已是齐腕而断。此举激起了他的火气,一招分筋错骨手直接制住了乌兰的臂膀,乌兰哪里受过这般冒犯,当下勃然大怒,回身一肘击向了谢岑头面,同时一脚别向了谢岑脚踝,使了一招蒙兀摔跤术,谢岑一把抓住她的手肘,脚下登时失衡,二人齐齐摔倒在地。 耽搁了这片刻功夫,后来那头熊罴已奔至眼前,站立起身,前肢大张,那厚重巨大的熊爪便要向谢岑乌兰二人拍去—— “嗷呜——” 电光火石间,只见两道寒光激射而来,不偏不倚正中熊罴双眼,那箭力道之大,矢头竟是直接穿脑而出,熊罴登时一声惨叫,轰然倒地。 谢岑乌兰扭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人身骑白马,薄甲戎装,一手握弓,一手搭弦,正是卓航! 此时裴昀终于将那只发狂的巨熊开膛破肚,奋力杀死,顾不上多看一眼,急忙奔了过来,看见此情此景,也不禁静默了一瞬。 乌兰脸色难看,故意狠狠锤了谢岑肚子一下,挣扎着站了起来,她死里逃生却没有丝毫惧意,先上前查看了那只袭击自己的熊罴所受箭上,而后迳自走到了卓航面前。 “一箭双鸟,你的箭术确实不错!” 卓航愣了愣,忍不住纠正道:“是一箭双雕。” “我不管双雕还是双鸟,你又救了我一次,这是第二次了。”乌兰意味深长的瞥了他一眼,突然扬声对裴昀道, “小裴侯爷,你这护卫是个勇士,我想向你讨要他,你可愿意把他给我?” 裴昀没料到卓航将她救下,她非但没有道谢,反而开口就是要人,当下眉头一皱,沉声道: “航二哥不是我的护卫,乃是我的义兄,不可如奴隶一般任意赠与,这等荒唐之话公主以后莫要提及了!” 乌兰虽心高气傲,脾气古怪,却并不刁蛮任性,闻言也不强求,只耸了耸肩道: “好吧,那便算了吧。” 裴昀道:“天色不早,我们回返罢。” 生出了熊罴袭人这等意外,她不欲久留,若这公主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担待得起。 “哪里不早?日头明明还高得很!”乌兰不满,指着地上的两头熊尸道,“有这样多的猎物,为什么不就地收拾烹食?都驿亭的饭菜我可真是吃够了!我有几个手下颇为擅长炙烤,今天我便请你们尝一尝我们草原的风味!” 裴昀拗不过她,只得点头应允。其实此番出行,谢岑本就安排妥当,马车上炊具冷食一应俱全,众人于溪水边空地之上,埋锅造饭,拾柴生火,一场狩猎之比虎头蛇尾的结束了,但一顿丰盛美味的野炊却是莫名其妙的开始了。 不得不说,蒙兀人于炙烤野味确实别有一套,经其烹制的肉食,粗犷之中不乏鲜美,焦香浓郁,内里多汁,火候恰到好处,众人皆是交口称赞。 “若是此时有一碗马奶酒就更好了!” 乌兰熟练的用腰刀片取烤好的鹿肉而食,无不感慨道,“你们中原肉难吃,酒难喝,山水风雨都软绵绵的,没意思的很!” 裴昀笑道:“可偏偏你们蒙兀人还需借我们中原之地来攻打北燕。” 顿了顿,她状若不经意道:“不知这等借道结盟之计是何人想出的,可称得上精妙。” “是巴格西向我父汗提议的。” “巴格西是谁?” “巴格西是一个称呼,用你们汉人的说法,是大帝师,我也不知道他原本的名姓,只尊称为巴格西。” 裴昀从未听说过蒙兀有了什么国师帝师,不由好奇问道:“不知这位巴格西是何方人士,有何本事?” 乌兰摇了摇头:“我们向长生天立过誓,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巴格西的相貌来历。” “为何?” “因为......”乌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想套我话?狡诈的汉人!” 说着一把抢过裴昀手中啃了一半的鹿腿,狠狠瞪了她一眼。 “不许吃我猎来的肉!” 裴昀无奈,不禁看向谢岑,希望他能将话接下去,谁料后者罕见的翻了个白眼,拿起水囊起身便走。 裴昀心中好笑,藉故跟了上去。 二人远离篝火人群,一前一后来到溪边,裴昀好整以暇道: “今日那发狂的熊罴是你安排的吧?” 谢岑面色不善道:“是又如何?凭你的武功,难道还对付不了吗?” “我自是有本事对付,可惜某人英雄救美不成,反被摔了个四脚朝天,啧啧啧,真是难得。” 第238章 裴昀似笑非笑道。 此人美男计素来无往不利,今次却栽在了这蒙兀公主身上,只能道他那温山软水的风花雪月,到了漠北草原变得水土不服了起来。 谢岑冷哼了一声:“这不解风情的蛮女子!” “这是你第一次失手吧?” 难得见他于风月情场吃瘪一次,她可是要狠狠嘲笑一番。 谢岑默了一瞬,“其实,是第二次。” 裴昀微愕:“那第一次是谁?” 谢岑垂眸望向那清澈见底的河面上二人的倒影,忆起少年初见时,他一眼看穿此人女儿身,不怀好意上前轻佻搭讪却被揍了个半死的惨状,淡淡一笑,轻描淡写道: “陈年旧事,不提也罢。” 第118章 第十二章 辽太祖曾有言道,燕人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此话虽有夸张之处,却也是道尽了昔日燕军骁勇善战,锐不可当。靖康之变,建炎南渡,宋军在燕军面前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自此士气大伤,朝中上下都对北燕充满了畏惧,不敢战,唯恐输,不敢赢,唯恐日后遭报复。江南的富饶与临安的繁华,养就一群耽于享乐不思进取的王孙贵胄,士子文人,甚至是君王。枕戈寝甲,出生入死,哪抵得过醉生梦死,温香软玉来得快活,不过是割地赔款,忍一时之辱,远方将士的肝胆,百姓的疾苦与他们又有何干系? 南渡百年,朝中始终主和派势大,毕竟连历代官家都无心收复河山,朝臣又怎会反其道而行,自讨没趣?偶有赤胆忠心、能征善战的人杰现世,却无不受制于大宋重文抑武之治而不得掌权,数次挥师北伐皆被后方的主和派破坏,最后以失败告终。如此循环往复,主和派愈加壮大,此乃无解之局,绝非杀了一个韩斋溪能改变,就算杀光了所有主和派臣子,换来新的一批官员,结局仍是一样。 当年北伐大败撤军,裴家一系被问罪查办,朝中主战派几乎全军覆没。赵韧继位之后,陆续提拔重用邓明德、谢岑等人,朝野闻风而动,这才勉强使得主战官员渐渐多了起来。而北燕此番遣使南下,破天荒欲与大宋摒弃前嫌,携手御敌,一夜之间令主和派气焰再次高涨,有些本就左右摇摆之人趁势站队,朝堂上联燕灭蒙的声音远远盖过了联蒙灭燕,情形开始变得一边倒。 赵韧虽是九五之尊,却非昏聩庸君,纵使有心灭燕,却也不能不顾满朝文武反对,独断专心。更何况他这皇位乃是来自“内禅”,加之当年真假诏书之乱,得位远称不上名正言顺,故而更需谨小慎微,不可行差踏错。对于主和派的步步紧逼,他只能搁置不议,一再拖延。 于是都驿亭的蒙使一行也只能这样遥遥无期的等下去,而裴昀亦随之继续驻守。 自上次秋猎出游之后,乌兰与裴昀关系亲近了几分,时不时向她抱怨道: “大宋官家究竟还在犹豫什么?你们汉人不是和我们蒙兀人一样,和燕人有天大的仇恨吗?为何不愿意和我们联手攻打燕国?” 在蒙兀人眼中,恩与仇就像是草原上的白天与黑夜那样分明,是恩要还,是仇拚死也要报,为何到了南面汉人这里,一切就变得婆婆妈妈,拖拖拉拉了起来? 对此,就连裴昀也无话可说。 平心而论,主和派臣子并非个个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他们自有自己的主张,唇亡齿寒的典故流传千年,乃是金科玉律,屡试不爽。且裴昀越与乌兰相处,从她口中得知越多有关那赫烈汗之事,她就越发觉得即便北燕灭亡,蒙兀也终究会成为大宋下一个劲敌,联燕灭蒙并非全无道理。 然而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权衡利弊,又有几人当真能做到绝对冷静?宋燕世仇,不共戴天,如今竟要大宋联合仇人去攻打外人,但凡有半分傲骨意气之人,又有几个能咽得下这口气? 可一时热血一时意气在朝堂大局,天下大势面前又当真重要吗?朝中主战派虽声势微弱,却并非没有,在那高朋寿提出与北燕结盟的奏请后,亦有朝臣愤慨难当,大骂数典忘祖,奸佞误国,昔日斥责秦相韩相的说辞又被搬出来骂了一遍。更有太学诸生十数人同伏丽正门,请斩高朋寿以谢天下。 裴昀恍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不知那些大义凛然的太学生中,日后有几人会成谢疏朗,几人会成韩斋溪。 “此事...不像公主想的那样简单,三言两语难以解释得清。” 裴昀只能如此道。 乌兰对此嗤之以鼻:“哼,你们汉人肚子里弯弯道道真是多。巴格西预料到我来临安,一定不能像坐船一样顺利,没想到会拖这么久还没有结果!” 巴格西,又是巴格西。 这些时日,裴昀偶尔能从乌兰口中听闻到有关这神秘帝师的只言片语,此人不仅足智多谋,还对天下大势南北大局了如指掌,委实是个奇人。乌兰信守誓言,不曾向人透露过此人丝毫消息,一旦裴昀旁敲侧击的套话,她也会立即警惕,嘟囔一句“狡诈的汉人”,然后便好几天不再理睬裴昀了。 故而裴昀只能暗地里留心记下有关巴格西的一切线索,面上不动声色道: “像坐船一样顺利?是一帆风顺么?” 乌兰想了想:“好像是这样说的。” 随即她皱眉道:“你们汉人怎会用这样奇怪的比喻?坐船哪里舒服哪里顺利了?摇摇晃晃,我一上船便头晕厉害,再也不要去坐了。对了,我们何时再进山打猎吧,我要与那个卓航再比试一场!” 第239章 这蒙兀公主为人不坏,唯有一点,就是太过争强好胜不服输,自上次狩猎之时,被卓航救了一次,就念念不忘非要再赢回来不可。卓航被她缠得不胜烦扰,现在已经根本不敢出现在她面前了。 “如今多事之秋,公主还是不要轻易外出得好。” 一来是防燕人行刺,二来也是防主和派来个先斩后奏,倒逼赵韧放弃结盟蒙兀。 “若公主实在想练,我可以命人在庭院中竖起箭靶草人,随你骑射。” 乌兰没精打采的摆了摆手:“算了,射死物有什么意思?你若真有心,还是去劝劝你们的官家,让他快些答应结盟,好叫我们早日回去!我已想念战场冲锋,骑马杀敌的滋味了,当初我就该随王叔和大哥去打燕人,而不是听从父汗之命出使临安。唉,真是无聊!” 乌兰困顿苦闷,裴昀又何尝不是束手无措? 可为今之计,只有等待,等待一个破局的良机,彻底改变眼下宋燕蒙三国僵持之势,破而后立,一切左右为难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裴昀不曾料到,这个转机会来得这样快,这样猝不及防,这样震惊朝野,这样叫人切齿痛恨。 大宋景明三年十二月底,又是一年岁末年关,北燕圣主颜泰临以南宋短缺岁币为由,大军南下,发兵京湖,突袭襄樊。 战报传来临安之时,无论文臣武将,还是官家赵韧,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明不久之前,那北燕还遣使南下,拉拢大宋,呈上了颜泰临亲笔所写言辞恳切的国书。结果转过头来,趁其不备,竟然毫不留情的反咬大宋一口,如此背信弃义,如此厚颜无耻,当真叫人瞠目结舌! 燕京沦陷后,蒙军步步紧逼,北燕国土不断收缩,如今只能勉强据河自保,当此危难之时,那颜泰临居然还要分兵攻打大宋,显然是妄图挖大宋之血肉,补北燕之疮痍,失之于北取之于南,其心歹毒若斯。 什么唇亡齿寒,什么合则两利,不过都是虚情假意,谎话连篇,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燕贼狼子野心,不可与谋,宋燕之间,你死我活,永无携手之日! 事已至此,主和一派终于无话可说,一夜之间形势逆转,朝堂再无人敢提联燕二字。 翌年一月三十,左相高寿朋老病请辞,改为平章军国重事,右相邓明德独相。 二月初七,赵韧下旨召见蒙使,宋蒙互换国书,订立盟约,大宋借道蒙兀,两国共同出兵夹击北燕。 三月二十三,春暖花开,日光明媚,裴昀于大宋北境,淮水之畔,送别乌兰一行。 “山高水远,公主一路保重。”裴昀拱手道。 “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叫燕人得逞了。” 乌兰微微一笑,目光瞥向了站在裴昀身后的卓航,旧事重提: “当真不能将这勇士赠于我?在草原上箭术胜过我的人不多,他若跟我走,我保证他能当大将军!” 裴昀亦看向卓航,揶揄道:“航二哥意下如何?” 卓航误打误撞救过乌兰两次,对方非但不领情,还很不服气,对他频频纠缠,之前碍于两国邦交,他已忍了很久,如今离别在即,终于忍无可忍道: “我乃汉人,自是效忠大宋,怎会背叛家国和你回蒙兀?况且公主当真是赏识提拔我,还是诓我回去折磨解气,只有公主自己知道!” “哈哈哈哈!你这南蛮子当真聪明!不错,你才不配做大将军呢,你若当真跟我回去,我定要你去做羊倌,给我放一辈子羊!” 乌兰用马鞭指着他,爽朗笑道: “记住,下次可别落在我手里!我们伐燕战场上见!” 说罢,她一甩马鞭,带着手下随从头也不回的奔向了草原。 第119章 第十三章 时光荏苒,距离上一次北伐战争,宋燕大规模交战,迄今已过去了七年之久。七年时间很长,足够让廉颇白发,骠骑封侯,七年时间亦很短,冲淡不了累累血债,切骨之仇。许多人等待这一天,已等了太久。 北燕背信弃义,驻军驻团山,进攻襄樊。起初宋军因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吃了几场败仗,稍作调整之后,京湖制置使凌越率忠顺军英勇抗击,旋即大获全胜。 这是除去当年裴安元帅之外,大宋对战北燕所取的最大胜仗。主帅凌越是沙场老将,征战多年,战功赫赫,得胜不足为奇,在这场胜仗中,大放异彩的却是其子凌青松。 凌青松,字岁寒,凌家长子,是年三十有二,自幼被父亲带至军中历练,机敏果敢,有勇有谋,弱冠之龄便已在军中崭露头角,因功进职,授以忠信郎。此战之中,他身先士卒,襄阳城头引弓毙敌,百发百中,箭无虚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数次挡住了燕军的进攻。之后他更是预先判断出了燕军欲攻襄阳先攻樊城的部署,建议凌越率军渡河埋伏,果然提前截住了燕军的敌袭,斩首过半,使宋军反败为胜,抢占先机。 一夜之间,凌青松名动天下。 如此将星横空出世,大宋朝野一时士气高涨,空前振奋。 北燕对大宋素来蔑视,挥师南下本是信心满满,颜泰临甚至在开战之前放出豪言: “鞑鞳英勇,实难为敌,至于宋人,何足道哉!朕以三千甲士,自可纵横江淮!” 谁料甫一进军,便踢到了凌家父子这块铁板,非但没讨到半分便宜,反而损兵折将,闹出了天大了笑话。 第240章 究其本源,一来是凌家父子领兵有方,忠顺军骁勇善哉,二来是颜泰临这些年来大肆屠杀宗室子弟、定南王旧部,使得燕廷元气大伤,三来是历经这么多年养尊处优,今日之燕人,已不再是昔日披荆斩棘闯出黑山白水,满万不可敌的燕人了。他们口口声声鄙视汉人,却在不知不觉间将汉人的奢靡享乐、繁文缛节统统学了去。临安君臣偏安一隅之际,燕京贵族又何尝不是在声色犬马,勾心斗角?所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也。 屋露偏逢连夜雨,这厢南下燕军梦碎襄樊,举步维艰,那厢对战蒙兀的战场,北燕依旧是节节败退,情势不容乐观。 蒙兀中、西二路军高歌猛进,牵制住了燕军主力,西路军得大宋借道,自宝鸡南下,入沔州,穿行宋境,沿汉水出唐、邓诸州,逐步逼近河南。当此时,开封城中的颜泰临再坐不住,急调潼关一带精兵回防,集结重兵十五万之众,千里奔袭,驰援开封。 三月,燕军主力与蒙兀西路军在钧州以南三峰山展开决战。 是日,天降暴雪,黑风吹沙,刀枪剑戟,寒不可触,弓弩缠冻,无法施展,漠北草原而来的蒙兀人习以为常,早已适应了中原气候的燕人却寸步难行。饥寒交迫之中,燕军斗志全失,兵败如山倒,除几千溃兵侥幸出逃外,十五万精锐被尽数歼灭,主帅大将或阵亡,或被俘,或自裁,无一生还。 蒙兀大军乘胜追击,接连攻破洛阳、郑州,而后三路大军汇于开封城下。 其实事已至此,接下来的事情已经没有悬念了。大燕国的结局,在颜泰临弃燕京,舍庙社,迁都南下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他若能死守开封,堂堂正正与蒙军决一死战,倒也算是条好汉,可惜,他再一次逃了。 舍弃了巍峨城池,舍弃了都城百姓,甚至舍弃了大部分宗室家眷,仅率半个朝臣班底,带着数万军队,连夜逃出开封。 先至卫州,又到归德,最后落脚蔡州。 而被放弃了的都城,自然逃不过悲惨的命运,开封守将西面元帅以议和为借口,大肆抓捕颜氏宗室,搜刮城中金银财宝,后被其部下所杀,家财为人哄抢,城里城外一片混乱。 九月,开封沦陷。 至此,曾经雄霸中原,睥睨四方,不可一世的大燕国只剩长江北岸一线,强弩之弓,灭亡在即。 ...... 这日,裴昀奉诏入宫。 崇政殿里,只有赵韧与谢岑,君臣二人身着朝服,显然又是刚刚下朝。 “四郎可知,朕今日宣你进宫所为何事?”赵韧开腔道。 裴昀心中其实有所预料,但不敢肯定,只是迟疑道: “臣......不知。” 赵韧看了一眼谢岑,后者会意,上前取过诏书,肃容宣道: “......着武威郡侯裴昀,领枢密院判,任参谋军事,出督京湖,传圣上旨意,命京湖制置司出兵蔡州。” 来了! 终于来了! 此时此刻,裴昀只觉心跳如雷,全身血液逆流。 自宋蒙结盟,国朝虽借道于蒙,却迟迟未发兵北伐,裴昀屡次请战襄樊,皆被赵韧所拒,只道时机还未成熟。 及至十月初三,蒙兀再派使者来宋,邀大宋出兵与蒙军一同攻打蔡州,蒙兀孤军深入,粮草不足,故求粮于宋,并口头允诺,灭燕之后,将河南之地许给大宋。至此,赵韧终于同意出兵。 “臣裴昀遵旨!” 裴昀毫不犹豫俯身而拜,郑重其事行了一个君臣大礼。 起身抬头时,她已红了眼眶,而赵韧、谢岑和她一般,脸上皆激动复杂,悲喜交集,万般滋味尽在不言中。 内侍将早已准备好的酒端了上来。 一壶壮行酒,四只酒杯,年轻的官家起身亲手倒酒。 三人各执一杯,第四杯,却是给英年早逝的裴家三郎裴显。 赵韧哑声开口道:“宋燕百年世仇,你我四人二十年壮志,在此一举!” 谢岑亦是沉声道:“四郎,祝你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裴昀心中热血沸腾,豪情万丈,当下一饮而尽,斩钉截铁道: “必不辱使命!” ...... 十月二十,裴昀率卓舷卓航二兄弟,携圣旨至襄阳城,入京湖制置司官衙,凌氏父子得信早已恭候多时。 宣罢诏令,谢恩接旨,父子二人亦是心潮澎湃,能得官家信任器重,亲自攻破北燕,报仇雪恨,一洗前耻,这是何等的荣幸,何等的恩赐! 凌越慨然叹道:“可惜侯爷没能亲眼看到这一天了。” 裴昀沉声道:“但今日凌叔父、凌大哥和我能亲手为爹娘报仇,他们若泉下有知,一定欣慰非常。” 凌越元帅出身裴家军,乃是裴安一手提拔的心腹爱将,当年与北伐之战中牺牲的张龙飞、马腾,弃官归乡的卓尔聪,并称裴家军“龙腾虎跃”四将军。北伐之后,裴家为奸臣陷害,满门获罪,刺配流放,凌家亦被牵连下狱,直至裴昀重回临安,奸相伏法,凌家这才与裴家一同沉冤昭雪。 两家世代相交,渊源甚深,今次赵韧将伐燕重任交于裴昀与凌氏父子,亦是有意成全,三人莫不感恩戴德。 “四郎,之前凌家冤狱得以平反,我与父亲能官复原职,我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好好感激你,今日还请受我一拜!” 第241章 凌青松说着,便向裴昀拜去。 “使不得!凌大哥快快请起!”裴昀急急托住他的手臂,阻止他下拜,“凌家乃是受我裴家牵连,才遭逢劫难,此乃我应尽之责,怎敢受凌大哥这一拜!” “四郎言重了。” “凌大哥才是见外了。” 凌青松被裴昀扶起,二人相视一笑,俱是干概万千。 “来襄阳途中,我听闻凌大哥与燕将武恒交战,不知战况如何?”裴昀不禁问道。 武恒乃是燕廷赐封“河北九公”之一,之前奉旨率军援救开封,三峰山一役,他战败而逃,于南阳收拢溃兵,聚十万之众,攻打光化军,妄图夺取蜀川。凌青松奉命迎击,不知是胜是败? “武恒手下皆是北燕溃兵,不堪一击。我一举攻破其营寨,追击至马蹬山,分兵两路,左右夹击,斩首过万,俘虏半数,余者纷纷投降,武恒身死,我军大获全胜。” 眼前这器宇轩昂,高大威猛的汉子语气淡然,但神色中隐有傲色,而立之年,如此赫赫战绩,自该意气风发!裴昀欣喜道:“凌大哥果然用兵了得,此番上表朝廷,必得再次晋封!” 如今凌青松已因功授京西副将,忠顺军副统制,方才凌越亦道,将派凌青松挂帅出击蔡州,一旦凯旋而归,必将名垂青史!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英雄顺时势,时势造英雄也! 第120章 第十四章 大宋景明四年,十一月初五,凌青松率忠顺军精兵两万,粮草三十万石,抵达蔡州城下。蒙军于九月大军至此,已围城两月有余,双方依照盟约划定地界,蒙军在北,宋军在南,各自扎营屯兵,遥遥相对,互不相犯。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汝南巍峨城池下旗帜遮天,篝火满地,月色肃杀,两军对垒,生死决战一触即发。 蔡州城下的第一晚,裴昀随凌青松应蒙兀人之邀,入蒙军大营赴宴,共商大计。 三峰山一役燕军主力全军覆没后,在蒙兀眼中,北燕已是强弩之弓,苟延残喘不足为惧,故而开封城破后,大汗赫烈便已率蒙军大部队凯旋北归,只留小股兵马追击善后。如今蔡州城下蒙军主将乃是赫烈之弟,宗王阿穆勒,也便是乌兰别吉口中那个精通汉学的王叔。 阿穆勒乃是博尔济大汗四子也客那颜之子,赫烈汗的幼弟,二人少年丧父,由其伯父斡哥泰收养长大。蒙兀传统,幼子守灶,其父虽逝,但二人兄弟情深,赫烈继位后仍是分封了阿穆勒广大的土地、帐殿与军队,对其信任有加。而阿穆勒亦在这几年伐燕之战中,先后于潼关、河中、南京大胜燕军,战功显赫,着实是一员猛将。 凌青松与裴昀对其不敢小觑,此番赴宴,一来议事,二来便是面见阿穆勒,探一探此人虚实。 通事引路,二人带亲兵一路来到蒙兀大营帅帐内,掀开羊毛毡帘,只见灶火温暖,陈设简朴,不见奢靡之风,只有浓郁的马乳酒与炙烤肉香气扑鼻。帐中已落座了□□位蒙兀将领,裴昀一眼便瞧见了坐在其中的乌兰别吉,她与其他将领一般穿着厚重铠甲,一头乌发梳成双辫盘在头上,英武中透出几分秀丽。 二人对上目光后,乌兰对裴昀俏皮的眨了眨眼,算是招呼。 而帐内居中端坐之人,不必多说,正是主帅阿穆勒。那人三十几许,正当壮年,浓眉大眼,方面阔耳,肤色黝黑泛红,鬓有腮胡,额发成绺,头戴笠帽,与寻常蒙兀男子无二。可裴昀不知为何,越瞧他越是眼熟,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缓缓涌上心头。 二人施礼拜见,阿穆勒亦是下座相迎,还礼作揖,开口乃是字正腔圆的汉话: “小王久闻二位将军大名,仰慕已久,今日得睹尊荣,荣幸之至,二位快请上座。” 话音入耳,裴昀刹那间如遭雷亟,一个不可置信的念头浮现脑海,她几乎是脱口而出道: “大哥!” 阿穆勒一愣,“你唤我什么?” 裴昀双耳嗡鸣,两眼发花,一时不知所措。这时一双宽厚有力的大手按在了她的肩膀上,凌青松沉稳的嗓音传来: “王爷面容肖似故人,我义弟一时认错,还请王爷见谅。” 阿穆勒沉默片刻,笑道: “你们汉人有句话,叫一见如故,看来小王与二位将军极是有缘,今日相会于此,一切都是长生天的安排。” “王爷所言甚是,是在下一时眼拙,认错了人。”裴昀勉强笑了笑。 她抬头望向凌青松,二人四目相对,在彼此眼中看见了同一个名字——裴昊。 这蒙兀宗王阿穆勒,相貌嗓音竟与故去多年的裴家大郎裴昊像了九成。 阿穆勒对二人诡异神色视若无睹,亲自斟了两杯马乳酒,举杯遥敬道: “听闻凌将军日前于马蹬山大破燕军,亲斩燕将武恒于马下,雄姿英发,勇不可当,令我军上下敬佩非常。” 而后他又望向裴昀: “还有这位名震天下的...裴侯爷,少年英武,忠孝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小王在此敬二位一杯。” 凌青松久经沙场,处变不惊,落座之后,面上已是波澜不兴。他知蒙兀人行事豪爽,不拘小节,当下坦然而受,谢过之后举杯一饮而尽。 大局当前,不便多言,裴昀虽心乱如麻,却也强自镇定,随之而饮。 第242章 而后阿穆勒与凌青松便就战情进行磋商,眼下蔡州城内燕兵精锐不足万人,粮草匮乏,颜泰临遣使去各地催促发兵勤王的命令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蒙军自九月兵临城下,试探进攻过几次,而后便修葺长垒,以作围城之备。 蔡州无险而依,无兵马粮草可援,攻下此城,指日可待。如今宋蒙两军只需踞守南北,合围耗敌,以防被燕军集中兵力自两军结合处突围。 宋蒙虽有盟约,却无统帅,仍是各自攻伐,故而今次只是两军会面暂定战略。且敌弱我强,优势尽占,双方都颇为轻松随意,席间马乳酒与炙烤肉络绎不绝而上,当真如寻常宴饮一般。 裴昀始终心有疑虑,从头到尾目光一错不错的紧盯在阿穆勒身上,试图从他一举一动中找出他是裴昊或不是裴昊的明证。然而越瞧越是相似,回忆起昔日与大哥相处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禁又是酸楚又是悲恸。 酒阑宴罢,裴昀随凌青松打道回府,谁料刚出帅帐不远,便被人从身后唤了住。 “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见乌兰别吉背手踱步,慢悠悠向她走了过来。“小裴侯爷,我们又见面了。” “乌兰公主。”裴昀拱手道,“未曾想公主千金之躯,也在此身先士卒。” “哼,这算得了什么,我早说过,我们草原女子都能征善战,不若你们汉人女子双手连捉羊的力气都没有。” 裴昀愣了愣,迟疑道:“你想说‘手无缚鸡之力’?” 这位蒙兀公主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也一如既往的搞不懂成语俗语...... “管你是捉鸡还是捉羊!”乌兰别吉满不在乎道:“那个卓航呢,今次可随你同行?” “航二哥正在我军营中。” “好,你回去告诉他,我与他的比试还没有完,这次我要与他比谁上战场杀敌更多,谁要是输了,就要答应对方一个条件。”乌兰别吉扬了扬下巴,双眼中满是自信的光彩,“这次我赢定了,我要让他去额尔古纳给我放一辈子羊!” 说罢不等裴昀开口,便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大战在即,这蒙兀公主还满心意气之争,裴昀无奈至极,不打算理会。可经乌兰这一打岔,她紧绷着的一颗心多少舒缓了几分。 待回到宋营,一入帅帐,屏退左右,裴昀开口问凌青松: “凌大哥,你也认出他了,是不是?” 凌青松除下兜鍪,坐在帅椅上,面沉如水: “此人相貌确是与大郎像了七八成,只是人有相似,不可贸然断定。” “人固有相似,可世上怎有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一模一样之人?我瞧得真切,他的身姿步伐、嗓音语气,都与大哥别无二致。” 方才宴席上,凌青松又何尝不是在暗中观察,他与裴家大郎年岁相仿,乃是总角之交,裴昀留心的细微之处,他亦留心到了。 沉吟片刻,他迟疑开口道: “然而当年大郎确实战死南尖岭,尸骨早已收敛下葬,你我亦在坟前拜祭过。如今却又阳间重逢,难不成......这世间真有借尸还魂一说?” 裴昀皱眉:“借尸还魂我不知有没有,反常即为妖我却是信的。” 上一次她见到言行举止一模一样的两个人,还是那千面郎君假扮的赵韧。 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当年大哥尸骸乃是卓尔聪叔父带兵亲自收敛,不如问问卓家二位大哥可有何异常之处?” 凌青松首肯,遂派人将卓氏二兄弟唤入帐中。 昔日“龙腾虎跃”四将亲如一家,卓舷与卓航不是外人,裴昀将方才会面种种直言不讳,二人听罢也是惊疑不定。 “彼时是我随叔父去的,”卓舷一边回忆,一边开口道,“南尖岭地势狭窄,那一战惨烈非常,我军浴血奋战,十死九伤,几乎无人生还。而大郎更是遭马蹄践踏,尸首七零八落,面目全非,我与叔父靠战衣盔甲,与大郎家传玉佩,才勉强拼凑起遗骸。任大罗神仙在世,起死回生也绝无可能,除非......” 凌青松问道:“除非什么?” “除非那根本不是大公子的尸首。” “此等大事,我不信你和叔父会错认。”卓航皱眉道,“莫不是有人偷龙转凤,故布疑阵?” 裴昀冷不丁开口道:“还记得那张良贤吗?” 卓航惊呼一声:“是了,此人也是颖昌一役生还者!” “不错。”裴昀颔首道,“此前我只以为此人临阵脱逃,侥幸生还,毕竟他不过是一幕僚账房,无人在意他的去处。可若他当真为人所救,救他那人会不会也救了大哥?别忘了,如今这张良贤也在赫烈帐下,为蒙兀人效力。” 几人听罢皆是一凛,越想越是觉得可能,卓航喃喃道:“莫非他当真是大公子?大公子还尚在人世......” 凌青松却是仍保持冷静:“即便当真如此,那是何人救了大郎?何人能在两军激战中来去自如?他的目的又是什么?况且那阿穆勒乃是赫烈汗之弟,此事做不得假,方才他与我们也是见面不识,如同陌生人一般。我亦希望大郎尚在人世,只是如此这般不过是我们异想天开的猜测罢了。” 卓航不愿放弃,苦思冥想道:“或许大郎受伤失忆,忘记了自己身份?又或者这阿穆勒与大郎乃是同胞兄弟,所以生得一模一样?四郎,你可知晓侯爷当年是在何处收养的大郎?” 第243章 裴昀苦笑:“我自幼离家,此中经过却是全然不知。” 卓舷叹道:“可惜当初没将那张良贤好生盘问。” “我可以向乌兰公主旁敲侧击,”裴昀沉思道,“亦或者可夜探蒙营,看能否查出什么线索......” “此事万万不可!”凌青松打断了裴昀的话,肃容道,“如今宋蒙联盟,互不相犯,绝不可做出违约之事。燕军在前,大局为重,没我命令,谁也不可接近蒙营!” 战场之上,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裴昀正身敛襟,垂手应道: “属下遵命。” 卓氏二兄弟随之立正噤声。 凌青松望了他们片刻,神色终是忍不住和缓了下来,低声对裴昀道:“若是有机会,也可不动声色的打探一下消息,若他当真是大郎......唉,我已有太多年没再和他切磋武艺,把酒言欢了......” 裴昀不禁也想起战死沙场的大嫂,与家中少年老成的裴霖,无声一叹,颔首道: “我定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第121章 第十五章 夜色已深,四人心中百感交集,各自归去。 方出帅帐,便撞上哨兵前来报信。 “报元帅!大营外西南方向传来异状!” 凌青松神色一紧,沉声问道: “有何异状,详细禀来!” 裴昀闻言心中一提,扎营第一夜,恐怕燕军突袭。 可那哨兵脸上却是浮现一片迷茫之色,迟疑回道:“回元帅,好似是......酒香。” 凌青松一愣:“什么?” “是酒香!只见酒气,不见人影,且浓郁非常,外围大半个营帐的士兵都有嗅到,会不会......会不会是有鬼神作乱......”哨兵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荒谬!我看是有人假作鬼神生事!”凌青松冷声道。 此时裴昀也嗅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酒香,心念一动,不由请缨道:“元帅,不如让属下前去一探究竟。” “好!”凌青松应允,并嘱咐道,“大军围城,保不齐城中燕军使出什么阴谋诡计,四郎谨防有诈。” 裴昀却是淡淡一笑:“或许,是故人来访也说不定。” 接下来哨兵引路,裴昀带着卓氏两兄弟前去探查。 越向前走去,酒气越是浓郁,醇香扑鼻,清冽芬芳,寒冬腊月,竟有百花齐放的馥郁春意。 出得大营西南方数里,终寻到酒香源头,只见月夜松下,矮岗之上,横卧一人。那身影二郎腿高翘,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持剑高举,剑尖挑着一酒壶,壶口微斜,一道水流如瀑而下,正落入那人口中。 小小一壶酒,竟醇香至此,在场之人无不骇然。 那人喝过一气儿,袖口一抹嘴角,高呼一声痛快,而后一个乌龙绞柱起身,跃下矮岗。 他左手握酒壶,右手持长剑,就此舞了起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此人身若杨柳,剑似龙蛇,看似酩酊大醉,实则形醉神不醉,身醉意不醉,剑随诗至,杀机暗藏。此剑名玄碧,与上古神话中美酒佳酿同名,锋如清泓,薄如寒冰,端得是绝世好剑! 他身影急转,斜身一栽,并不倒地,却是如歪松斜柳般平地而矗,举壶仰头又是一大口痛饮。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此情此景,三分月色,七分剑气,当真仿若酒中谪仙,太白现世。 裴昀轻笑一声,随手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手腕剑花,挺剑而上,口中朗声接道: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那人不慌不忙回身接招,继续道: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二人随即交起手来,可那一招一式,一进一退,竟是分毫不差,系出同门。但见一个步伐东倒西歪,踉踉跄跄,一个身影左旋右转,飘忽不定,剑招穿挂云扫,劈抹撩刺变幻莫测,直叫旁观者眼花缭乱。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将一首《侠客行》从头至尾吟罢。 “纵死侠骨柔,不惭世上英。” 裴昀纵身一刺,扑了一空,下一瞬只觉耳边疾风袭来,剑锋如流星划过——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她手中树枝应声而断,胜负已定。 “哈哈哈哈——小昀师侄,我早说过不饮得醉生梦死,哪得醉剑真意?怎么样,服不服?” “不服!你这是全仗兵器之利!”裴昀一把扔下手中断枝,好气又好笑道,“况且大师伯你饮的是香飘十里的‘万斛春’,谁能醉得过你?” 月可照人,眼前此人一身白衣,长袖当风,不惑之年,两鬓微霜,眉宇含笑,通身是说不出的潇洒倜傥,正是裴昀大师伯罗浮春,绰号醉剑侠是也! “大师伯,你怎会在此?”罗浮春豪迈一笑:“小昀师侄冲锋陷阵,报仇雪恨,大师伯怎会坐视不理?此番大师伯闻讯而来,正是助你一臂之力!” “如此甚好!”裴昀欣喜道,“那便有劳大师伯了!” 一行人遂返回大营,裴昀向凌青松回禀实情,向他引荐。 凌青松听哨兵口述此人月下舞剑之姿,心知此人武功高强,得此人助阵,可谓又添一员猛将,不禁大为欢迎。 “可是军中禁酒,罗大侠这酒怕是不能再喝了。” 罗浮春闻言神色巨变,脸上浮现一片天人交战的纠结。 第244章 裴昀深知她这大师伯无酒不欢,无酒不活,虽是已放下了豪言壮志,可此刻为了这口杯中物就此一走了之也不是不可能,当下抢先一步开口道: “此事当然,凌大哥放心,我会时刻督促师伯!时候不早了,大师伯且随我回去歇息吧!” 说罢她一把揽过罗浮春手臂,强行将其拖走了。 . 凌青松派人单独分拨了一顶营帐与罗浮春,裴昀亲自为其打点起居,边铺床褥,边向他询问谷中诸人近况。 “小昀不必挂心,”罗浮春半开玩笑道,“春秋谷中一日,世上已千年,你几位师叔伯和小师叔公还是老样子,闭关的闭关,观星的观星,行医的行医,做木匠活计的做木匠。我许久没出门了,正趁此机会活动活动筋骨,酒坛子里泡久了,人都木了。” 裴昀知道大师伯自十多年前受情伤而一蹶不振,整日里浑浑噩噩,醉生梦死,此番不仅是为她而来,更是为报她父母之仇而来,因此心中甚是动容。而如今能得见他重整旗鼓,振作精神,更是分外欣喜,不禁打趣道: “难为大师伯你还记得梳洗拾掇一番再出门,方才一见之下,我险些没认出来。” “来到小昀你的地盘,总不能再蒙头垢面,给你丢人现眼不是!”罗浮春哈哈一笑,提起酒壶又是灌了一大口。 “大师伯酿的这‘万斛春’愈发芬芳了,酒香飘散,半个军营都如沐春风。”裴昀好奇道,“可否给我尝上一尝?” 罗浮春闻言大乐,夸他酿酒比夸他剑法还叫他欣喜,“小昀果然深得我真传,不枉大师伯平日里对你谆谆教导,且尝一尝这酒精进在何处?猜对了大师伯有奖!” 说着将酒壶递了过去。 “多谢。” 裴昀微微一笑,接过酒壶,塞上瓶塞,而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掀开一旁毡帘,将酒壶抛给早已在门外埋伏多时的卓航,疾呼道: “跑!” 卓航得令,抱住酒壶飞奔而去,一溜烟跑远了。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看得罗浮春是目瞪口呆: “小昀,你这——” 裴昀板起脸道:“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你日日酒不离口,叫凌大哥如何治军?再说了,四师伯早就说过,大师伯你酗酒太甚,伤肝伤胃,能戒则戒。既然到了我的地盘,我可要时刻盯着你,接下来大师伯务必滴酒不沾,绝不能因醉误事!” 罗浮春呆滞半晌,哑然失笑:“小昀你这鬼灵精...可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 顿了顿,他又摇头,喃喃自语道:“不,这一板一眼应当是与你爹一模一样。”最后他仰天长叹,且悲且哀:“早知便不千里迢迢日夜兼程赶来受罪了!怪不得二师弟道我此行多舛,吾命休矣——” ...... 翌日一早,十一月初六,蔡州城外柴谭南岸,宋军整装而列,主帅凌青松披袍擐甲,阵前点兵。神弓手将劝降书射入城内,而后先锋小队开始攻城,燕军奋起反击,城头矢下如雨,蔡州围城之役自此拉开序幕。 蔡州无险可守,方圆百里一马平川,唯有汝河支流练江自西北蜿蜒东下,流经城北城东,而城南外有一片汪洋湖泊,名为柴潭。燕军在柴潭、练江两岸皆修了防御工事,蒙军攻西北,宋军攻东南,两地自是进攻之重。 忠顺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作战英勇,颇有当年裴家军遗风。裴昀身骑追月,长枪在手,每每攻城冲锋在前,枪法凌厉,身姿矫健,杀敌无数。眼前是硝烟箭雨,耳边是号角厮杀,鼻端是血腥冷铁,一切的一切都唤起了她那尘封许久的记忆,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北伐沙场之上,父兄仍在,少年轻狂。 凌青松笑言,终是再见你白马银枪赢四郎之英姿。 对此裴昀唯有苦笑: “旁人谬赞也就罢了,凌大哥你又不是不知内情,当年爹爹用心栽培许久,可惜我非将帅之才,不懂排兵布阵,这才只能杀敌当先罢了。此番这督军参谋之职,我当真是名不副实。” 然而千军万马之中,一个人何其微小,纵使武功盖世,偶有奇袭制胜,却也不能扭转乾坤。兽穷则啮,急兔反噬,生死存亡之际,燕军破釜沉舟之战,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猛烈。宋军攻城遭拚死抵抗,苦战数日,都未能再进一步。 这日,凌青松在营帐中与众副将参谋议事,众人围着桌上的地图沙盘,商议下一步战略战术。 “目下蔡州城中燕军主将乃是尚书右丞兼枢密副使颜仲德,此人虽无叱吒疆场彪炳战功,却尤擅防守御敌之策,有其坐镇军中,对我等十分不利。” 凌青松皱眉,伸手在蔡州城防图上示意道: “东门坚不可摧,燕人在此修筑了半月城,挖深壕置火油,短短几日,军中已伤亡过千。” 副统制胡西河提议:“不若我们将攻势转至南面?” 参将万峰却不认同:“别忘了南面还有更难踢的一块铁板——柴谭楼该如何破?” 燕军在南门柴潭外侧修筑了碉堡名唤柴潭楼,层层安置了巨型弩炮,巨弩一发,声响震天,威力十足。 胡西河沉吟道:“若以抛石机齐发炮石,猛攻柴潭楼,而后士兵趁机冲到墙角,此处巨弩无法攻击,我等便可一举冲到柴潭前了。” “此计可行。”凌青松赞同,而后询问属下,“攻城器打造如何?” 第245章 负责防御工事的副将回道:“不出五日,定能完工。” 凌青松又问裴昀:“蒙军工事如何?” 他虽不准裴昀夜探蒙营,但毕竟两军并肩作战互通有无,这些日子卓航一直带人暗中观察着蒙军动向。 裴昀回道:“约莫明日即可完工。” 凌青松闻言意味深长一笑,对左右道:“看来这群蒙兀人是同我军较上劲了。” 在座将领亦是笑了起来。 蒙军自九月兵临蔡州城下以来,一直不紧不慢,可自宋军抵达,蒙兀人一改之前惫懒之姿,全军肃整,日夜不停的筑垒造车,斫木之声,方圆皆闻。 “好,那我们就与蒙军较个高下!”凌青松正色道,“传令下去,后日抛石车、攻城塔必须完工,三日之后,攻柴潭楼!” 众人齐道:“遵令!” 第122章 第十六章 三日后,清晨时分,柴潭练江上一片雾气濛濛,号角疾鸣划破长空,宋军开始集中兵力攻打柴潭楼。 十数架抛石车同时发射炮石,石如雨下,震天动地,灰烟四起,遮天蔽日,顷刻间柴潭楼便摇摇欲坠。凌青松亲自带兵杀在前方,一马当先登上柴潭楼,挥刀与敌军近身肉搏,诸将紧随其后,鱼贯而上,一时间各处工事下刀光剑影,厮杀不断,宋军气势如虹,一举将柴潭楼北燕守军歼灭百余人,俘虏三百余人。 于此同时,裴昀带小股兵力避开激战中心,迂回绕上柴潭大堤,按照凌青松的吩咐,在大堤两侧薄弱之处,奋力破坏。柴潭地势颇高,潭水幽深,寒冬腊月也不封冻,宋军无船,因而决堤泄水便成了最上策。 不久后,堤毁水决,湍急潭水倾泻而出,滔滔不绝奔流入汝河,柴潭水位顷刻下落。 宋军攻破柴潭楼后,一路杀到柴潭畔,抱薪填土,如履平地般冲过柴潭,顺利来到蔡州城墙之下,冲击南门! 撞车、木幔、云梯轮番而上,宋军正有条不紊的攻城。忽然间,有滚烫热油从城上浇烫而下,伴随着断肢残骸,血肉焦糊,腥臭无比,随即无数枝火箭射下,冲锋在前身淋热油的宋兵瞬间被淹没在火海中。 城头有燕人将领站在高处狰狞大笑: “狗南蛮,且受一受这‘人油炮’!” 裴昀左避右闪,未被热油袭击,可余光便见不远处的卓舷竟是全身着火从云梯上跌落而下。她登时运起轻功,足下猛蹬,飞身冲了上去,飞快解下肩披大氅向卓舷身上起火之处扑打,待勉强熄灭火势,她以大氅裹住已被烧得血肉模糊的卓舷,扛起他向后方飞奔而去。 南城之下,火势四起,哀嚎不绝,凌青松见一时难以更进一步,只得下令撤兵。 柴潭已平,此役虽胜,然回营之后,点检伤亡,又是惨烈一战。 帅帐之内,一裨将禀报道: “今日我军阵亡一百一十人,重伤两百三十四人,多半是攻打南门时燕军火油所致。” 胡西河忍不住问道:“燕人道此乃‘人油炮’,这热油究竟从何而来?” 裨将一顿,不忍开口道:“那燕军守将见攻势难挡,城防守备不足,便...便捉了城中老弱病残投入油锅中,熬成尸油,从城头浇灌而下......”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继而人人义愤填膺,咒骂不绝: “这些个禽兽不如的畜生!” “狗燕贼!” “竟丧心病狂至此!” 裴昀咬牙切齿道:“天理昭昭,北燕必亡!” 连凌青松也不禁微微色变,怒火腾升,他霍然起身,挥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沉声开口: “燕军此举,不仅重伤我军,亦是不仁不义,惨无人道。成王败寇,青史有痕,然若是草菅人命,暴虐无道,便是如商纣夏桀,遗臭万年。北燕颜氏终究曾问鼎中原,雄踞一方,怎能做出如此残暴之举?我等大宋汉人,尊圣人之礼重孔孟之道,官家更是以仁孝治国,绝不可容忍此等行径,不仅为两军胜败,亦是为蔡州城中百姓,为天下苍生!” 这番话掷地有声,众人无不抚掌称好。 “元帅所言甚至!”万峰拍案而起,“那蔡州城中不仅有燕人,还有不少汉人百姓,我等不可坐视不理!” 胡西河迟疑道:“元帅之意,是想派人前去劝阻颜泰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不错,那颜泰临到底是一国之君,若连这些浅显道理也听不进去,那便是连猪狗也不如。”凌青松问道,“在座谁愿前往城中规劝?” 裴昀率先起身,可她还未等开口,便被凌青松抬手制止:“四郎声名太盛,燕军必不能允你入城,说不定还会趁机要你性命,要择一不露圭角之人前往。” 后有副将提议:“军中之人,燕军想必都心怀戒心,不如寻一和尚道士,这等人最擅游说传道。” 万峰瞪眼道:“这节骨眼哪里寻个秃驴老道去?” 此言非虚,方圆数百里早已十室九空,更不要提庙宇道观。 正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角落里忽有一人幽幽开口: “真道士没有,假道士可行?” 裴昀诧异道:“大师伯?” 凌青松定定望着罗浮春片刻,倏尔笑了起来: “一试无妨,且派人寻一套法衣行头来——” .春秋谷秦碧箫宋御笙膝下五名弟子,虽性子各有各的古怪,但论才貌却个顶个是人中龙凤,裴昀听闻纵使中年发福如三师伯曲墨,少年时亦是眉清目秀,玉树临风。 第246章 此时罗浮春一身道袍,面覆假须,手持拂尘,当真一副得道高人,仙风道骨的模样。 凌青松微微颔首,甚为满意:“我这便叫人拟一份劝书来......” “元帅不必叨扰,”罗浮春拂尘一挥,“既是道士相劝,总归要引道经,据仙典才是,在下不才,略通文墨,应当可以胜任。” “好,那便劳烦罗大侠去这一遭了。” 罗浮春装模作样拈须而笑:“现下应是罗道长了。” 裴昀忍不住叮嘱道:“大师伯万事小心,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但那燕人无法无天,仔细他们加害于你。” “小昀且安心,以你大师伯的武功,自保有余。”罗浮春嘴角含笑,目光却闪过一丝寒意,“况且,若我能寻到机会行刺那颜泰临,一切便不都可迎刃而解了嘛。” “大师伯不可!”裴昀急道,“那颜泰临身边高手如云,你绝不可能得手,而若一击不成,你便再无全身而退的可能了!” 凌青松也道:“四郎所言不错,此事太过冒险。况且我等此举初衷光明磊落,无愧于心,若趁机使诈行刺,反而落了下乘。燕人若是不允,你可以停战三日为交换,只道是我凌青松之诺!” 罗浮春绰号“醉剑侠”,虽成日醉生梦死不着调,平生却是最敬重“侠义”二字,年轻时行走江湖,亦是以行侠仗义,惩恶扬善为己任。此时他听罢凌青松所言,由衷钦佩万分,当即拱手道: “凌元帅深明大义,是在下短视了,一切就依元帅所言。” . 待罗浮春未携一兵一卒,孤身前往蔡州城后,帅帐中众将暂且散去,凌青松亦摒退左右,问向裴昀: “四郎听闻今日蒙军战况了吗?” 裴昀明白他的意思,缓缓点头,欲言又止。 今日,几乎在宋军决堤柴潭的同时,蒙军竟也掘开了练江河堤,引河水外流,大破西门外城拦马墙,可惜亦是同样被燕军“人油炮”逼退了回来。 一南一北,竟是如此不谋而合,心有灵犀。 “少年时我与大郎无论沙盘演兵,还是走马飞象,都是难分高下,到最后还没比出个胜负,他就先走一步了。”凌青松目色幽深。 裴昀不禁问道:“凌大哥也觉得那人是我大哥了吗?” 凌青松不置可否,脸上有怀念,有不甘,有欣慰,亦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兴奋,他一字一顿道: “无论他是与不是,我都要与他争上一争,一局定输赢,我倒要瞧瞧最终是谁拔得头筹,率先将旗帜插上那蔡州城头!” 话音落下,帐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天色已晚,暮色四合,营地四处陆续点起明亮的篝火,巡逻士兵的影子照影在帐上,兵器与盔甲间碰撞的清脆声响极有规律,而其间隐隐约约也夹杂着远处传来的伤兵帐中的哀嚎。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是百味杂陈。 “卓舷兄弟伤势如何了?”凌青松低声问道。 裴昀摇了摇头,只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 “还未脱险,仍在救治。” 卓舷伤得极重,当时热油兜头浇在他身上,他的大半张脸,双臂,以及整个后背,都被烫伤烧伤,严重之处深可见骨。好在裴昀救援及时,护住了他前胸内脏,勉强能保住一命,可行军条件有限,大夫道他能否熬过今晚还不好说。 凌青松沉声道:“且派最好的大夫,用最上等的药材,定要保住卓舷兄弟性命!” “是。” 裴昀心中悲愤交织,自责不已,当年二哥裴昱为了救他已身死鹞子岭,如今卓舷又在她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倘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回去该如何面对二嫂。 此时此刻,自是夜不能寐,裴昀与凌青松枯等两个时辰,好歹是等到了第一个好消息——罗浮春毫发无损自蔡州城而回,问及结果,他干脆答道: “幸不辱使命!” 裴、凌二人不由齐齐松了口气,凌青松问道: “你可见到了颜泰临?” “自是见到了,我与他正言直谏,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自古君王哪个不怕声名狼藉,遗臭千秋,燕人虽蛮化不开,好在尚有三分血性,颜泰临已许下承诺,城中再不会生出‘人油炮’之惨案了。” 裴昀将信将疑:“颜泰临当真应承了?” 罗浮春笑道:“小昀纵是不信颜泰临品行,亦该信你大师伯我的三寸不烂之舌,莫忘了从小到大是谁给你讲种种江湖往事,惹得你心向往之,小小年纪便硬要闯荡江湖的。” “好了,大师伯我信你这假道士比真道士还厉害就是了。”裴昀无奈摇了摇头,随即又警惕了起来,“你不曾一时冲动,对颜泰临动手吧?” “我倒当真是想,可惜如你所说,那颜泰临身畔确实高手如云。”罗浮春正色道,“其他护卫也就罢了,有两个模样古怪的僧人在其左右寸步不离,一个矮胖含笑,一个高瘦冷面,二人武功深不可测,在其威压之下,我全然不敢轻举妄动。” “是雪岭二佛!”裴昀沉声道。 凌青松虽是习武之人,到底并非武林高手,不禁问道:“这两人武功当真如此了得,连罗大侠与四郎也不是对手?” 裴昀摇了摇头:“我曾与二佛数次交锋,若非情形特殊,他们手下留情,我绝无活命的可能。” 第247章 罗浮春亦是直言:“此二人武功远胜于我,尤其二人合力御敌,除去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中罕有敌手。” 凌青松闻言面色也不禁凝重了起来:“此事棘手。” 罗浮春接着道:“不过江湖传言,此二人极为贪财,否则也不会屡次受命于皇室,如今北燕日薄西山,若我等诱之以利,兴许能有转机,亦或者——” 裴昀迫不及待问道:“亦或者什么?” “小昀清楚,你大师伯我最厉害的杀招,乃是醉剑十八式,此剑法要旨便在一个‘醉’字,非醉到深处,醉到极致,剑法威力不能发挥最大。”罗浮春一本正经道,“所以,不若给我十坛八坛美酒,让我一醉方休,再去与那雪岭二佛决一死战,说不定尚有三分胜算。对了,一定要是二十载以上陈年佳酿,否则功力不足......” “够了!”裴昀哭笑不得道,“大师伯你能不能不要再三句话不离黄汤水了?” “要不十年!十年的也行!”罗浮春一把将面上所粘的假须薅了下来,死皮赖脸地向凌青松哀求道,“凌元帅我都十几天滴酒不沾了,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当年裴安治军铁面无私,纵是亲生骨肉仍是是毫不手软的惩治,凌青松师从裴安,青出于蓝,要是旁人这般公然违反军令,早便军法伺候了。此时他也是看在裴昀的面子上,忍了又忍,才没说出重话,只十分克制道: “来人,且拖......且送罗大侠回帐休息——” “五年?三年?三年不能再低了!行行好您就看着赏我几两便宜烧刀子吧——” “拖下去!!!” 第123章 第十七章 自罗浮春假作道人深入燕营规劝后,燕军果然再未使“人油炮”那等惨无人道之行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裴昀虽对那颜泰临恨之入骨,可至少在这件事上,她承认他尚算言而有信。 停战三日,于宋军燕军皆是难得的休整之机,南门燕军更是趁此间隙在城外抢修了不少堡楼、硬栅,且连夜挖了壕沟灌满火油,以作御敌之用。待宋军再次攻城之时,果然困难重重,战事一时又进入了胶着。 这日撤军之后,裴昀从前线退下,不顾整理自己一身血污泥泞,便冲到了伤兵营帐,探望卓舷。 “四郎!” 卓航正在助军医一同给塌上的卓舷换药,见她来此,不禁招呼,军医汤不换却是急忙道,“别别,别过来!仔细你身上的污血脏了病患!” 裴昀只得连连退后数步,遥遥相望。 卓舷铮铮铁骨,硬是靠着一口气撑过了最凶险的头几夜,如今性命暂且是保住了。但他烧伤烫伤极广,绝非十天半日能够养好,而面目半毁,手足落残,已是注定了。 汤不换在卓舷身上狰狞患处涂抹上伤药,又重新缠缚上白布,本来还清醒的卓舷生生疼昏了过去,裴昀眼见此景,心中说不出的辛酸悲恸。 “是我不好,未照看好卓大哥,待此战了结,若我还有命在,定要去洞庭湖找卓叔父当面负荆请罪!” “四郎你这是说得哪里话?”卓航急道,“我兄弟二人这些年留在裴家,就是为了报侯爷恩义,为了护你周全。沙场无情,兵器无眼,生死无常,如今大哥不慎负伤,心中必定已是自责难当,你这样说岂不是叫我兄弟俩更无地自容!” “航二哥,我......” “停停停!要吵出去吵!”汤不换擦了擦满头大汗,没好气道,“别打扰伤患休息!他这几日好容易能睡个囫囵觉!” 大夫发了话,裴昀与卓航只得乖乖噤声。 军营这段时日士兵受伤不少,尤其那日烧伤的士兵,有许多没能挨过来,汤不换与其他几个军医药童每日忙得焦头烂额,他本就脾气火爆,如此更是烦躁。他虽喝止了旁人的吵嚷,自己却是一边收拾着床边剩下的膏药绷带,一边骂骂咧咧道: “这鬼药,一点也不见效,再这么下去好人也给耗死了,老子今晚可不想再听鬼哭狼嚎了......” 裴昀闻言,不禁心念一动,提起治愈烧伤烫伤的灵丹妙药,江湖上最过出名的当属蜀中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毕竟雷火堂有独门暗器霹雳弹,制作使用之时难免误伤,所谓久病成医。如此精贵药方自然不会外传,她四师伯救必应曾千万百计得到过一盒,钻研其药性,她依稀记得其中所用药材有—— “寒水石、大黄、赤石脂、锻牡蛎?” 汤不换听罢不以为意,“这些都是寻常凉血止血、解毒生肌的药材,根本没什么稀奇。” “不错,我四师伯也这样说,但还有一味药材,名唤‘青要离’,才是这霜娥玉肌膏的关键!”裴昀顿了顿,沮丧道,“可惜我当时只是随便一听,并没放在心上,所谓‘青要离’为何物,却是丝毫想不起来了。” “青要离?”汤不换狐疑道,“我行医十八载,从未听说过这味药材,将离、久离倒是知道。” 卓航挠了挠头,“我只知道刺客要离。” “若是我四师伯在此就好了。” 裴昀不禁叹了口气,据罗浮春所言,救必应又出谷云游,不知行医何处,此时找百草堂传信怕也来不及了。 汤不换颇不乐意,“我行医十八载,也未必比你那个什么师伯差到哪里,我就不信我破解不了这青要离的奥秘了!” 第248章 说罢背起药箱,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 此事裴昀并未放在心上,谁料等晚间在营帐内用饭时,汤不换突然冲了进来大喊道: “我知道了!是鲤,是鲤!” 罗浮春自饭碗中猛然抬头:“醴?醴酒?哪里有酒?” 裴昀扶额长叹,最近她这大师伯听见任何只言片语都能联想到酒。 “汤军医,你找我有事?” 汤不换举着手中一本破破烂烂的医书,欣喜道: “我知道了,你说的那味药根本不是什么‘青要离’,你记错了,应是‘青腰鲤’才对!” 裴昀抬眸一看,但见那医书上画了一幅小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一尾游鱼,一旁书云: 青腰鲤,鳞褐黄而腹灰青,见于深山幽潭,昼伏夜出,小寒生,大寒绝,性阴毒,无药解,不可食。 “可这鱼不是有剧毒吗?”裴昀皱眉道。 汤不换自信满满道:“青腰鲤内服虽有毒,外用却未必不可,以毒攻毒,必有奇效。我行医十八载,有这个把握!” 一旁的罗浮春闹明白始末后,摸着下颌沉思道:“霜娥乃是霜雪神女,又称青女,或是青腰玉女,这青腰鲤保不齐正是药膏精髓所在。” 裴昀想了想,颔首道:“再这样拖下去,卓大哥还有其他受伤的将士不知要到何时才能好,我们不妨试一试!” “如今小寒刚过,大寒未至,正是这青腰鲤出没的时节,此乃天赐良机!”汤不换喜道,“我行医十八载,这回终于能扬名立万了!” 于是裴昀立刻前去向凌青松禀报,后者听罢当即答应,只道若能制成这等伤药,不仅救了卓航,对宋军亦大有裨益。随后凌青松便在营中挑拣了七名通水性擅渔猎的士兵与裴昀同行,并嘱咐她三日内而回。 裴昀领命,遂带着一行人离开军营,向北进山。 一路靠着山中猎户指引,终是寻到一处深山寒潭,山脚村里谣传有“毒鱼”出没的地方。众人不敢耽搁,即刻凿冰挖洞,撒网捕鱼,然而折腾了一天一夜,网上来的鱼数以百计,都不曾见到那所谓青腰鲤。 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有一兵丁大叫了一声:“快看!那是何物?!” 顺其所指望去,但见水中网里挤挤挨挨的鱼群中,一抹显眼的青光一闪而过,比起其他冬日里蠢笨呆傻的鱼儿,那物身形细长,灵巧非常,顺着鱼群缝隙游走,竟是硬生生钻出了网眼,马上便要消失在茫茫湖水中! 裴昀心中一惊,顾不得天寒地冻,想也不想便纵身一跃,扑通一声跳入冰冷刺骨的潭水中,冲着那青光拚命追去,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救卓大哥! ......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便在裴昀离开军营的第二天,她与手下跃入严冬寒潭,如那最古老的渔民一般赤手空拳捉那青腰鲤之际,燕军毫无预兆的夜袭宋营。 “着火了!” “快救火!” 三更时分,火光冲天,映照着整个营地亮如白昼。 五百精锐突击队员,趁着夜色从西门潜出,试图用火箭焚毁宋军的攻城器与粮草。 凌青松在睡梦中被这场敌袭惊醒,来不及整装,只身着寝衣肩披外衫,坐在帅帐内,正听着手下汇报情况。 忽有一道破空声响起,一道银光划过视野,眼前裨将一声惨叫夭折在嗓中,只见他喉间插着一直白尾羽箭,双目圆瞪,神色狰狞,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有敌袭! 说时迟那时快,凌青松想也不想就地一滚,下一瞬无数支白羽箭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本来密不透风的帅帐顷刻间变得千疮百孔。 一轮箭雨过后,十二人手持长剑划破帅帐,从外面冲了进来,四下搜寻,只见一地乱箭与那裨将的尸体,却不见凌青松其人。 惊疑之间,忽有一长桌横空向他们飞来,三人躲闪不及被击倒在地,长桌之后一人紧随其后,挥刀而攻,正是凌青松! “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凌青松喝道。 对方领头模样一人阴戾笑道:“我等乃是长白山十二剑魔,今夜来借凌大元帅项上人头一用!” 原来今日燕军使得乃是声东击西之计,一方面派人大张旗鼓放火,吸引宋军的全部注意力,一方面派遣白羽卫与武林高手偷袭帅帐刺杀凌青松。那十二剑魔悄无声息解决掉了凌青松的亲卫,埋伏在帐外,看准时机,一拥而上。 “那便要看尔等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凌青松冷笑一声,手中长刀不停,与这十二人战成了一团。 他乃一军之帅,千军万马中身先士卒,武艺自然不凡,可这十二人人多势众,又是系出同门,配合默契,剑阵一结,等闲之人无法逃脱。 便在凌青松被团团围攻,即将支撑不住之时,一人飞身而来,自剑阵西北角杀入,长剑如虹,剑法犀利,一出手便连杀两个剑魔,剑阵登时被破。 “元帅莫急,我来助你!” 来者正是罗浮春! 他一入阵中,立即与凌青松后背相抵,二人各持刀剑,对付一面敌人。 “哈哈,什么宵小之徒也敢自称剑魔剑神,便叫我醉剑侠来讨教一番!” 罗浮春高声大笑,手中玄碧急转,一招忘忧剑法“黄河之水天上来”便向面前的两个剑魔攻去。他剑法精绝,姿态潇洒,气势上便已压人一头,凌青松见此心中大定,与他联手御敌,两人对十人,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第249章 这十二剑魔单个拎出来,武功未见高明,每每只靠以多胜少,二人毙命之后,登时变幻成十人剑阵,但威力已是大减。罗浮春唯恐迟则生变,招招皆是杀招,转眼又了结了三人性命,直到帐外凌青松的亲兵终是赶到驰援。 一番混战,十二剑魔中七人命陨,三人被俘,剩下两人拚死逃了回去。 至此,燕军刺杀凌青松之计功败垂成。 “多谢罗大侠出手相救,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凌青松感激道。 方才若不是罗浮春及时赶到,凭他一人之力,对付十二名剑客,绝撑不到手下来救之时。 “凌元帅客气了,小昀临走之前嘱咐我保护好元帅安危,有我在此,断然不能让那些个杂碎小丑得逞!”罗浮春顿了顿,又道,“不过凌元帅要实在想谢也不是不行,不如——” 他话还没等说完,凌青松毫不犹豫接口道: “饮酒一事断然不行,此乃军中铁律不可违背。” 罗浮春一噎,欲哭无泪道: “那行吧,那就不用谢了......” 第124章 第十八章 裴昀一行费劲千辛万苦终是在寒潭中捉到了青腰鲤,此中细节不再详表,待她马不停蹄自山中回返后自是知晓夜袭一事,裴昀又惊又怒,直至得知凌青松毫发无损后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粮草呢?损伤可重?” 卓航道:“四郎放心,火势被及时控制住,粮草与士兵都伤亡不大。” 顿了顿,他有些别扭道:“其实这一次,我们能及时发现偷袭,拦截刺客,有蒙兀人相助之力。” 原是前一天投降蒙军的燕军士兵向蒙军告密,透露了夜袭之事,阿穆勒念及同盟之谊,遂派人前来支援,宋军这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制止燕军的火攻,保住粮草。 裴昀见卓航神色古怪,不禁心中有所猜测:“那蒙军领兵前来的将领是——” “正是乌兰别吉。”卓航叹了口气,“当时一片混乱,燕军用钩索钩住了她,便要往火中拖拽,我情急之下扑了过去拽住她,左右士兵拚死斩断钩索,这才将她抢了回来......” “所以,你又救了她一次?”裴昀哭笑不得道,“这草原公主非要恨死你不可了!” “她来襄助我军,我又怎能眼睁睁看她遇险?若她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不好向那阿穆勒交待......” 救了人还提心吊胆讨不到好,这可真是世间罕见。 裴昀无奈道:“现下她在何处?” “她伤了腰和腿,不宜移动,正在我军营中静养。” 裴昀将得来的青腰鲤交于汤不换,嘱咐他尽快制药,随即同卓航去探望乌兰。 乌兰虽被钩索所伤,幸而盔甲坚硬,受伤不重,但腰部因拖拽而扭伤,擅自移动,极可能瘫痪残废,故而只能躺在床上静养,这对她来讲实在比砍她一刀还要痛苦,才过了不到两天便已是百无聊赖。 “哪有这样救人的?你究竟是救我还是害我?大不了掉进火堆烧伤皮肉罢了,总好过现在像个死人一样瘫在这里!”乌兰抬头瞪了一眼卓航,“又是你多管闲事!” 卓航看在她受伤的份上,咬咬牙,忍气吞声没有反驳。 裴昀轻咳了两声:“公主莫气,生气伤肝,好生静养,才能早日康复,不然又要多躺些时日了。” 乌兰听罢立马直挺挺躺好,不敢再乱转头了。 “公主留在我营养伤,阿穆勒王爷可同意?” “王叔说叫宋营军医为我日日针灸,这样能好得更快。” 裴昀笑了笑:“阿穆勒王爷也懂汉人医术?看来他果然是......精通汉学。” “那当然了,我王叔......”乌兰话没说完,突然想警惕道,“怎么?你又想套话?” “公主何出此言?莫非阿穆勒王爷嘱咐过你什么?” “没错,我王叔说不可和你泄露有关他的任何事情。”乌兰顿了顿,突然反应了过来,骂道,“狡猾的南蛮子,你诈我!” 裴昀笑道:“这是公主自己说的,我可没有逼迫你。” 乌兰如今一动不能动,躺在床上忿忿的瞪着她,嘟囔了几句蒙语,裴昀不懂,却也知道多半不是好话。 突然间,乌兰想到了什么,脸上由怒转喜,笑眯眯道: “我王叔身子和影子一样正,不怕你打听什么,你要真想知道关于我王叔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那是身正不怕影子斜......什么条件?” “我要他来服侍我!” 乌兰抬手指向卓航,不小心抻到腰间伤处,低呼了一声又急忙收回手臂。 裴昀没想到她又旧事重提,皱了皱眉刚要拒绝,谁料卓航倒是爽快应承道: “可以!” “航二哥?”裴昀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卓航将她拉到了一旁,低声道:“她毕竟是为襄助我军而受伤,这个人情不得不还。我与她男女有别,近身伺候不便,我会去找两个丫鬟贴身服侍她,她现在动也不能动,顶多支使我东跑西颠罢了,况且这是在宋营,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她也不能太过分。这公主争强好胜,日后保不齐还会时不时纠缠我,不如索性趁现在这个机会让她把气撒了,大家两不相欠。毕竟大局为重,为了大公子,我就忍她个十天半月又何妨!” 第250章 他说得在情在理,裴昀不得不认同,思虑片刻,只得道: “那便请航二哥委屈段时日了。” 二人回到床前,乌兰好整以待道: “怎么样?谈好了没有?” 裴昀颔首道:“一切就依公主的意思的办吧。” “这还差不多。”乌兰瞥了面无表情的卓航一眼,心情大好道,“那我也信守承诺,想知道什么你就问吧。” 裴昀抓紧机会开口问道:“你王叔阿穆勒可是你父汗的亲生兄弟?” “自然是亲生兄弟,王叔与我父汗一母同胞,都是我额布格额木格的儿子。” “他母亲也是蒙兀人?” “当然,我额木格是我额布格的正妻,是克烈部首领的女儿。” “你王叔可还有其他同胞兄弟?” “我父汗本来有兄弟五人,除了我王叔外不是病死就是战死了。” “他是如何精通汉学,师从何人?” “父汗账下汉人幕僚无数,我怎知道王叔同谁人学的。” 裴昀不气馁:“那你王叔一直都生活在草原没有离开过吗?” 乌兰一愣:“这......我倒是不大清楚了。” “怎么说?” “我小的时候并没有见过我王叔,他是忽然有一天出现的,父汗说这是长生天的恩赐,待他亲密无间。” 裴昀心中一提,急急问道:“他是何时回到的草原?又是从何处而回的?” “大约是......七年,还是八年前?我记得那年我三弟金哥刚会走路。”乌兰冥思苦想道,“至于从哪里回来,我就不知道了。你问这些到底做什么?” 八年前,那正是北伐之战裴昊阵亡那年,裴昀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也顾不得乌兰别吉的连声问话,腾的一声起身冲了出去。 卓航心中也十分激动,下意识想跟在裴昀身后一起离开,却被乌兰叫了住: “喂!你现在是我奴隶了,还想跑到哪里去?” 卓航脚步一僵,缓缓转回身,瞪了一眼床上之人。 “我不是你的奴隶!”他冷声道,“我今日应承留在这里,是为还你襄助我军之情,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想怎样折腾你尽管放马过来吧!” “你以为我留下你是为了特意刁难你吗?哼!我才没那么无聊!” 卓航将信将疑:“那你所为何事?” 乌兰直挺挺的躺在床上,有些费力的侧头看向他,她没有发怒,没有反驳,没有谩骂,只是语气平静道: “我从小到大,一直争强好胜,从不肯让旁人胜我一次,帮我一次,尤其是男子,你知道为什么吗?” 卓航一怔,下意识问道:“为何?” “因为在我出生之时,巫师曾为我占卜,我会遇见一个救了我三次的男子,他将成为我未来的夫君。” “燕人刺客一次,秋猎熊罴一次,再加上这次。”乌兰目光幽深,意味深长道,“南蛮子,你已经救过我三次了。” 卓航从未想过竟是这种缘由,一时只觉荒唐可笑,但被那乌黑明亮的双眸定定望着,他却不知为何,胸腔中一颗心骤然扑通扑通跳得剧烈,当下脑海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 帅帐中,凌青松听罢裴昀之言,不再淡定。 “这样说来,阿穆勒当真极有可能是大郎。” “不错,世间哪有这样多巧合之事!我相信我的直觉,他一定就是大哥。”裴昀十分肯定道。 凌青松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其实这段时日,我反覆回想昔日与大郎相处的点点滴滴,偶然忆起一件小事来。某次我在侯府与大郎共读兵书,看得入神,忘了时辰,索性留宿侯府,二人抵足而眠。便是那次我发现了大郎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他总是要在榻上枕下放一钱袋米。我问他缘由,他道是幼时未被侯爷夫妇收养之时,曾流落街头乞讨,饿过肚子,那滋味终身难忘,故而日后纵已衣食无忧,仍只有每晚嗅着米香才能安然入眠。我想,这个习惯,应当不会有太多人有。” 裴昀闻言眼前一亮:“凌大哥,你的意思是——” 凌青松缓缓点头,肯定了裴昀的猜想: “三日后正月初一,按礼两军休战。届时宋蒙联欢,军中警戒放松,我邀阿穆勒来军中把酒言欢,暗中试探,而四郎你便藉机探营,看能不能寻到线索。” “好!”裴昀欣喜道:“你我双管齐下,看还摸不透此人真正身份!” ...... 从腊月二十八到除夕三十,裴昀几乎是坐立不安的捱过了这三天。 正月初一,元日伊始,宋军大营迎来了自临安遣派的官员,携赵韧亲笔御札,嘉奖勉励三军。白日军中会饮,笙歌鼓乐,一派欢乐景象。 入夜,篝火点起,欢歌更甚。阿穆勒应凌青松之请入宋营赴宴,与此同时,裴昀身着夜行衣面覆黑巾,悄然潜入了蒙兀大营。 蒙兀人如汉人一般庆贺元日,谓之“白节”,此日祭火祭祖,众人围坐,猜拳行酒,载歌载舞。而值此围城之际,蔡州粮草断绝,蒙军有意瓦解北燕军心,更加大肆铺张宴饮。 一道城墙相隔,城里是缺衣少食,饿殍遍地,城外是欢歌笑语,酒肉飘香,何等残酷,何等悲凉。 便在这几家欢喜家愁的深夜中,一道敏捷的身影,踏雪无声,渡水无波,躲过巡逻的哨兵,顺利的潜进了帅帐之中,只余地上一道新月般的弯痕,被风吹过,转眼无踪。 第251章 裴昀一入帐中,便直奔床榻,可她翻遍了被褥寝枕,都没找到一粒米的影子。她不死心,又在炕几桌上、橱柜书架上四处翻找。 终于,待掀开一口厚漆彩绘的大衣箱后,她看见了满箱长袍大衫中有一只绣着金丝线的钱袋,打开之后,里面赫然是一捧粒粒分明的白米,散发着敦实而质朴的粮食香气。 裴昀手中握着这把白米,任米粒自指缝间漏出,一时方寸大乱,双腿一软,顺势坐在地上,再使不出半分力气。 漆黑之中,她呆滞的望着营帐一角,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她突然察觉到有什么不对,不远处营帐角落立着一卷厚重毛毯,不似门帘亦不似地垫亦不似被褥,颇有一丝突兀。 定了定神,她起身走了过去。 那毛毯极宽,平地卷立,约有一人来高,鬼使神差般,裴昀解开系绳,缓缓将毛毯抖落铺开,随即有一杆长枪滚落至了她脚边。 裴昀几乎是颤抖着双手拾起这杆长枪,枪长七尺二寸,枪重九斤八两,入手与记忆中的分毫不差。解开缠绕在枪头上的裹布,如宝剑出鞘,刹那间寒光扑面,杀机毕露。 长枪历经坎坷仍不见锈迹,枪杆雕花暗纹蜿蜒曲折,鲜红枪缨光亮如新,抢杆与枪头交合之处有几不可查的四个小字,那是裴家子孙铭记于心誓死不忘的祖训—— 忠义乾坤 隔世经年,千军破终回旧主之手。 刹那间,裴昀眼眶酸软,险些落下泪来。 此时帅帐外骤然传来人声,裴昀恍然惊醒,伸腿一勾一踹,将衣箱回归原位,她一手握长枪,一手揽过毛毯匆匆卷起,而后一个闪身躲入了一旁如屏风般的木板隔断后。 很快,毛毡门帘被从外面掀起,帐中油灯被点亮,纷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进来之人口中叽里咕噜说着蒙语,裴昀全然听不懂,只透过木板缝隙隐约看到,阿穆勒满面通红,脚步踉跄,似是喝得大醉,被两个亲兵扶着回来,安置在了床榻上。亲兵手脚麻利的替他脱衣除靴,净面擦手,而后从善如流的退了出去。 阿穆勒仰面躺在榻上,口中含糊嘟囔着什么,不大一会儿便传来了响亮的鼾声。 裴昀手持千军破从木板后绕了出来,迳直走到床边,她面无表情矗立了片刻,而后二话不说提枪向那榻上之人扎去—— 枪尖袭至面门,猝然被一柄弯刀所阻,锋刃相击,发出铮然一声长鸣。本该熟睡的阿穆勒猛然睁眼,手中弯刀翻转如花,直将长枪逼退开来。 如裴昀所料,此人根本就是假寐,他诱敌深入,她便索性直捣黄龙,一击不成,她毫不犹豫再刺第二枪。阿穆勒飞快滚身,避过此招,而后单掌拍向床面,借力翻身跃下地。 裴昀不依不饶,再次挺枪而上,头颈眼喉,招招攻向他命门。阿穆勒以弯刀格挡,并不正面硬博,而是借枪势而转,数个来回之后,待对方招式疲软之际,假意飞刀脱手而击,扰乱裴昀视线,实则趁机眼疾手快握住枪杆,双脚扎根,丹田运气,大喝一声: “拿来——” 好一招空手夺白刃! 然而裴昀却早料到他的招式,即便双手虎口发麻也丝毫不松懈半分,反而运起内功,掌下施力,双臂一抖,将对方震荡开来。 阿穆勒为内劲所伤,瞬间双手脱枪,连退数步才勉强站稳。他忍着双臂剧痛,再要回击之际,一抹寒光划过眼前,堪堪落在他颈间半寸之外,令其再不敢上前半步。 二人对峙,营帐中一时死寂无声,落针可闻。 裴昀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 “裴家枪,除三十六招枪法外,另有十招空手夺白刃之技,这招声东击西当年还是你教给我的,你还有何话说?”她哑声开口,咬牙一字一顿道,“大哥!” 阿穆勒,亦或是该唤之裴昊,他无声回望着裴昀许久,眸中情绪亦是复杂难辨,万千感慨最终化作唇边一声长叹: “千军破只为破虏杀敌,你不该将枪头指向我,四弟。” 第125章 第十九章 “大哥,当真是你!” 裴昀虽早已十拿九稳,可当听裴昊亲口承认,还是心中大震,她飞快将手中长枪收回,颇有些无措的重新打量眼前这死而复生之人,一时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大哥,当年你不是已经......如今你为何会变成了阿穆勒?你、你又为何这么多年不回家......” 她心中激动万分,满腹疑团迫不及待求解,以至于张口说话都结巴了起来。 裴昊见此,面色不禁缓和了几分, “许久不见,四弟武功见长,心性却还是如当年般赤诚无邪。” 他顿了顿,缓缓道: “我就是阿穆勒,一直都是。” “你是说,你本来就是赫烈之弟,是蒙兀人?” “不错。”裴昊几不可查一叹,“此事说来话长,应是从当年我祖父博尔济大汗驾崩说起......” 博尔济大汗生有四子,三十年前,其征西夏途中病逝,秘不发丧,传汗位于三子斡哥泰,但却因幼子守灶的习俗,将所有的精兵交给了四子也客那颜。其后博尔济长子、次子与三子斡哥泰为争夺汗位,进行了长达十多年的战争,致使蒙兀四分五裂。四子也客那颜虽忠心拥护斡哥泰,却因兵权在手为其所忌惮。斡哥泰为独揽大权,不惜使阴谋诡计,他佯作重病,命巫师道只有嫡亲兄弟为他喝下自己净身罪孽之水,他才能痊愈。蒙兀人笃信长生天,也客那颜不疑有他,毫不犹豫饮下毒水,而后斡哥泰康复如初,也客那颜毒发身亡。 第252章 其后斡哥泰明面上收养了四弟的儿女,养在膝下,暗地里却对其百般谋害,誓要将也客那颜一脉赶尽杀绝。也客那颜之妻察觉到了斡哥泰的阴谋,携长子赫烈、幼子阿穆勒夜半出逃,投奔娘家部族,半途被斡哥泰派人劫杀。混乱中,其妻身死,兄弟二人失散,赫烈被带回斡哥泰身边,而阿穆勒大难不死,被一伙往来漠北与中原的商队捡了去,兜兜转转,从蒙兀来到了大宋。 “彼时我年方七岁,一个人在异域他乡流落街头,行乞为生。后来阴差阳错被爹娘收留,认作养子,取名裴昊,而接下来的事情,你便都知晓了。” “爹娘知晓你的身世吗?”裴昀轻声问道。 裴昊摇了摇头:“额吉临死前叮嘱我,若我能活下去,便要逃得远远的,不可对任何人透露身份,否则会招来杀身之祸。遇到爹娘时,我装傻充愣,对身世闭口不提,他们只当我是寻常孤儿,不曾深究。但娘应是知晓,彼时我在她面前说漏过蒙语。” 说到此处,裴昊眸中不禁流露出笑意,“娘亲最是聪明,我们兄弟几人每每想要偷懒耍滑,总是瞒不过她,她不过随便一诈,我就露馅了。但尽管如此,因我不想提及过往,所以她和爹从来都没有逼问过我。” 他顿了顿,低声道:“一次都没有。” 时日久了,连他自己都快忘记自己真正的身份了,只当自己是汉人,是裴家长子裴昊,就这样按部就班的参军入伍,征战沙场,娶妻生子,精忠报国,在武威侯府平淡而顺遂的度过一生。 然而,命运捉弄,并不允许他就此抛弃过往。 “也许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天定,我骨子里流淌着博尔济家族的血脉,我肩负着阿布与额吉的血海深仇,注定要回到生我养我的草原。” 裴昊面色深沉道,“当年南尖岭一役,我与众人破釜沉舟,拚死一战,却终是抵不过北燕大军重围。我眼见身边士兵亲卫一个个死去,最后自己也杀得脱力,被那纥石烈昌迎面冲来一刀斩于马下,而后无数马蹄向我践踏而来,我只觉自己四肢尽折,筋断骨裂,就此失去了知觉。” “我本以为自己早已命丧黄泉,谁料再睁开眼,我竟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毡帐,闻到了幼时额吉亲手所熬乳茶的香气,多年未见的大哥赫烈对我道,欢迎回到额尔古纳河的怀抱。我在临安,在武威侯府经历的所有,好似黄粱一梦,梦醒之后,炉子上的乳茶才刚刚煮好。” 裴昀听罢不禁感慨万千,可她还是忍不住问道: “大哥,到底是何人在南尖岭救了你,又伪造了你战死之假象?难道是赫烈吗?他如何追查到你身在临安的?” 裴昊沉默片刻,只缓缓道: “我不能说。” 又是不可说,裴昀一愣,转念反应了过来:“事关巴格西是不是?那人叫你也发了誓?” 裴昊脸色微变,很快猜到了裴昀从何处知道了此事,冷声道:“乌兰的伤养了许久,也该回来了。” “与她无关,公主心思单纯,守口如瓶,是我使诈诓她的。”裴昀连忙为乌兰别吉说项,语气恳切道,“既然如此,我不会再逼你们违背誓言了,无论此人出于何目的,我心中都万分感激他救了大哥。颖昌一别,此生我没想到还能再见大哥你一面,可是大哥,你既然活着,为何不回来?你可知晓颖昌之后,都发生了什么......” 忆起北伐之后的一切,万般往事涌上心头,此中生离死别,恩怨情仇太过波折,她一时甚至不知该从何讲起。 裴昊微微颔首,低声道:“那之后的事,我已是都知晓了。我虽身在漠北,亦耳闻过你的传言,四弟你一个人撑起武威侯府,出生入死,平冤昭雪,这些年辛苦了。如今你已成了小裴侯爷,光宗耀祖,爹娘在天之灵,亦会万分欣慰。” 其实这般称赞慨叹之言,裴昀这些年来不知听过凡几,然偏偏是裴昊这最简单质朴的几句,叫裴昀心中颤栗,酸涩又欣喜。只因面前之人与她同是裴家子孙,是她手足至亲,千里之外也感同身受。 “大哥......”裴昀勉强压下了喉间的哽咽,小心翼翼问道,“你会和我一同回裴家,一同撑起武威侯府,对不对?” 对此,裴昊并没有做声。 多年前,裴昀记忆中的裴昊,便总是沉默寡言,木讷口拙,那是身为长子兼养子,经年累月沉淀出的少年老成,与隐忍身世的不动声色。而今他再次这般不言不语时,却多了几分上位者的喜怒不形于色,和历经世事的沧桑与深邃。 他没有回答裴昀的问题,只是道: “当年爹娘战死沙场,是颜泰临领兵为之。宋燕百年世仇,蒙兀与北燕亦是不共戴天。如今国仇家恨在前,只差一步,便能报仇雪恨,大局当前,其余皆是不值一提。待攻下蔡州,大破北燕之后,你我再谈私事。” 裴昀还想再开口,却是被他抬手制止,又沉声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今次你夜闯帅帐,情有可原暂且不究,再有下次,我必定秉公办事,以儆效尤!” “天快亮了,你且回宋营罢。” ...... 昨夜,阿穆勒应凌青松之邀前往宋营赴宴,凌青松有意灌醉他藉机试探,谁料未等酒过三巡,阿穆勒外出解手后便再没回来,亲兵前来告罪道主帅不胜酒力,已是返回了大营。 第253章 凌青松唯恐裴昀探营败露,失手被擒,焦急等了一整夜。破晓时分,正欲亲自前往蒙营要人之际,却是终于见到裴昀出现在面前。 不必详述前因后果,裴昀只一言不发将长枪千军破置于凌青松面前,后者便顷刻间明白了全部真相。 “原来他当真是大郎!” 此枪本在昔日北伐之际,随裴氏夫妇一同落入滚滚黄河,折戟沉沙,后阴差阳错为颜泰临所得,与伪作的裴氏夫妇遗骸陪葬入土。前不久燕京为蒙兀所破,裴昊特意将其取了回来。 这世间只有裴家子孙,明白此枪蕴涵的厚重深意。 “如今,大哥将其予我。”裴昀缓缓道,“他让我用这千军破,亲手为裴家、为大宋,一雪前耻,报仇雪恨!” 凌青松面色肃穆,伸手轻拂过枪头上所刻“忠义乾坤”之字,沉声道: “大郎所言不错,如今大敌当前,私情在后,无论他今后要继续在蒙兀做王爷阿穆勒,还是回大宋做将军裴昊,一切等攻下蔡州城后,我再听他亲口做出选择!” ...... 初二既过,短暂休整之后,三军围城之战仍在继续。 元日那夜,受城外宋蒙两军酒肉所诱,蔡州城中有不少燕军变节叛逃,前来投降。据叛兵供述,如今蔡州城内已是矢尽粮绝,不仅野菜树皮被挖光,皮具马尸被用来充饥,城中甚至还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 两个月之前,颜泰临向四面八方燕军残部发出了勤王的急令,然至今也没有一兵一卒前来支援。蔡州,已彻底成了一座被遗忘的孤城,一座人间地狱,一座北燕颜氏灭亡之地。 至此,胜负大局已定。 正月初五,蒙军在西城墙攻破缺口。 正月初七,宋军在南城墙开凿五处通道,逼近燕军木栅,双方鏖战一日。 正月初九之夜,裴昊派亲兵至宋营传密信,与凌青松达成共识,翌日一早,宋蒙两军全力总攻! 第126章 第二十章 这一晚,注定有许多人彻夜难眠。 月华如练,寒霜满地,军营里四处亮起艳红的火把,在寒风中忽明忽灭,忽响忽默,似有规律。如同某种蓄势待发,等待着冲锋的号角,等待着行军的战鼓,只需顷刻之间,便能大火燎原。 裴昀坐在营帐外的篝火前,以白布一丝不苟的擦拭着千军破的锋刃,哪怕那枪头枪身早已银光雪亮,她仍是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小昀久经沙场,面对明日,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一个身影信步闲庭般走了过来,隔着篝火,施施然坐在了裴昀对面,笑着打趣道, “再擦下去,这千军破都能叫你照镜梳妆了!” 裴昀双眸未抬,唇角微扬,笑叹道: “我算什么久经沙场,不过是对父兄枝附影从、亦步亦趋罢了。” 话虽如此,却还是将手中的布巾放了下来,她垂眸凝视失而复得的千军破,低声道: “自裴家出事之后,我平生志向有二,一是铲除奸相,为我裴家平反昭雪,二是大破北燕,一洗靖康百年耻。我本以为,这两件事,终我此生,殚精竭力也难实现,谁料到,这一天竟然真的到来了。” “就是明天,大师伯,一切就是明天了。” 罗浮春眼睁睁看着裴昀一路走到今日,自是明白她此时心中复杂难言,欲出言安抚,却不知从何说起,在这份沉重的夙愿面前,任何话语都变得浅薄而苍白。 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道: “小昀可知,今次我前来寻你,临走前二师弟赠了我一卦。” 裴昀微愣,不禁抬头望向他: “何卦?道你因禁酒而此行多舛?” “咳,那就是两卦,此乃其一。”罗浮春尴尬的咳了两声,随即正色道,“另一卦是——来年正月十三日,蔡州城下无一人一骑矣。” 裴昀悚然一惊:“二师伯竟神机妙算如斯!” 她知张月鹿素来算无遗策,可如今两军交战,竟连胜负时日都分毫不差,这等本事与神仙何异?当真是孔明再世,也自叹弗如。 罗浮春笑眯眯道:“你二师伯铁口直断,这回你可放心了吧。” 裴昀惊疑过后,转念又觉得不对劲,她将信将疑问道:“此话当真是二师伯所说,还是大师伯你为了安抚我而随口胡诌?我记得二师伯从不为家国大事起卦,说是此举泄露天机,有折寿数,此番却又为何赠你此卦?” 对此罗浮春既不解释,也不辩驳,只将腰别的皮水囊解了下来,仰头喝了一大口,擦过嘴角: “世间万事,本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二师弟自己做的选择,旁人也无可奈何啊!” 说罢又连喝了几口,他斜倚干柴,四肢舒展,姿态好不潇洒。 裴昀不懂他话中之意,可观他神色语气,不由十分警觉: “大师伯,你在喝什么?” “自然是水。” “当真?”裴昀斜睨他,“正巧我也口渴,大师伯不如也赏我一口?” “啊这......你若口渴自行去打水便是,怎地还支使起我这老人家了。”罗浮春板起面孔。 “大师伯你正当盛年,怎能自称老人家?小师叔公要是知晓了,怕不是要敲破你的头!”裴昀根本不吃这套,“再问一遍,大师伯你到底在喝什么?” 第254章 “说过了是水!咳咳,只不过,是杜康水......”罗浮春眼看蒙混过关不能,只能老实交代。 裴昀哭笑不得:“你哪里来的酒?”这些日子她明明严防死守,不叫他有一丝沾酒的机会。 “嘿嘿,别忘了你大师伯的专长,但凡有五谷杂粮,我都有本事酿成酒。”罗浮春得意道。裴昀拿此人没有办法,无奈道:“大师伯,你便当真如此嗜酒如命?” “我不是早就教过你嘛,今朝有酒醉,醉可解千愁——” 罗浮春又提起了这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而后砸了砸嘴,嘀咕道,“米也糟,水也糟,我多少年没喝过这样低劣的酒了......唉,事急从权,凑合吧......” “可是大师伯你心底究竟有何意难平?”裴昀迟疑问道,“我怎地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自她有记忆起,罗浮春便已然整日里是这副醉生梦死,万事不过心的模样,可他无论是醉是醒,永远面含三分笑意,眼无离愁别绪,哪里像是借酒浇愁的失意人?况且他既非壮志难酬,亦非家破人亡,就连所谓旧年情伤云云,也不过都是几个师弟捕风捉影的猜测,无论当真阴阳两隔也好,罗敷有夫也罢,这些年来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他又到底愁从何来? “能说出口的,又算得了什么意难平?”罗浮春淡淡一笑,慢条斯理道, “世事不怕‘意外’,最怕‘注定’,哪怕重来千百万次,都无法改变结局,因果轮回,一切自开始之时,便已经注定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经过而已,连改变都不能,又何必多说?” 他说此话时,仍是玩世不恭,然裴昀听在耳中,却是说不出的苍凉,一时间心头涌上千思万绪。她少年轻狂,从不相信世间有无可奈何之事,可跌跌撞撞这许多年,却也渐渐明白,有些事,当真是束手无策,无能为力也。 大如天下大势,国运兴衰,小如何时何地遇见什么错的人,动了什么错的心。 她沉默的向罗浮春伸出手,而后者心领神会,默契将酒囊递了过去。 裴昀接过酒囊,仰头喝了几口,粗糙而质朴的辛辣之味直冲口鼻,呛得她不禁连咳数声。 “果然难喝...咳咳......” “是吧?”罗浮春扼腕长叹,“如此决战之前,竟无美酒助兴,当真是可惜了。嘿嘿,小昀不如告诉大师伯,你将我那半壶万户春藏到哪里去了好不好?” 裴昀理也未理他,只好整以暇将酒囊塞好,淡淡一哂: “注定也好,过客也罢,总归我还没到看遍世事的年岁,既有一线希望,就还是要搏上一搏,真到头破血流、死无全尸那一天,也便一了百了了。在此之前,我绝不认命,大师伯你也不该。这酒我就先没收了。” “欸——” 罗浮春一惊,劈手去夺,可裴昀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时,人已飘至三丈之外,叫他扑了个空。 “还我酒!”罗浮春气得跺脚。 裴昀手中提溜着酒囊皮绳,笑道:“大师伯,决战在即,更不能因酒误事。你已忍了这么多天,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再陪你痛饮三千场,不醉不归!” “你啊......也好,届时小昀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说过的话。” 二人之间隔着鲜亮的篝火,辟啪火星与袅袅烟灰将周遭熏染得朦胧而隐晦,因此裴昀只瞧见了罗浮春眉宇含笑,没能看穿他笑容背后的千言万语,苦涩悲凉。 一切的一切,她要在许久之后才能幡然醒悟。 所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即便太白转生,孔明在世也不能幸免。 ...... 三更已过,月上中天,蔡州城中北燕行宫见山亭内,一片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半个时辰前,城中文武百官本在家中就寝,忽接到宫内急召,众人还以为城墙已破,敌军杀来,都连滚带爬的赶到行宫,有的连官服都未及穿。 说是文武百官,可从燕京到开封,从开封到归德,一路溃败,死得死,逃得逃,到如今蔡州城,整个燕廷已不足百人。且还有些年轻力壮的舍人、牌印、省部令史也到前线守城,充当炮夫,连宫内近侍也所剩无几了。 众人心中惴惴,窃窃私语,不知圣主连夜传大家进宫所谓何事,然无论缘由,都必定不是什么喜讯就是了。数月以来,城中从来都不曾有过喜讯。 未几,颜泰临由雪岭二佛与一众护卫近侍簇拥而来。 数年来,燕廷为蒙兀所攻,国势由盛转衰,从中原之主,到迁都南逃,到如今困守孤城,败亡在际。人随事迁,如今的颜泰临已不是那个成竹在胸、野心勃勃的靖南王,亦不是那个大权在握、俾睨众生的摄政王了,他虽着天子朝服,头戴冕冠,喜怒不形于色,可眉宇间却是从未有过的苍老衰败,丧如死灰。 众臣拜见,他挥手免礼,问及左右: “十七王爷可到了?” 近侍回禀:“燕山八卫已去请了。” 颜泰临颔首,不置一词,只吩咐众人等待。 在场诸君从此举中,隐约嗅到了改天换日的气息,不由个个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 颜泰临端坐于御座之上,遥望着殿外漫天辰星,心潮起伏。 想他南伐大胜,一战成名,狩苑平乱,请君入瓮,大权独揽,荣登大宝,一切仿佛还在昨天。可转眼间,便是大厦倾颓,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以至于如今这个地界。 第255章 是他有错吗?所谓无毒不丈夫,他自问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机关算尽,无所不用其极,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就算至亲至爱,牺牲又有何妨?何况是敌人,仇人,不相干的闲人?他何错之有?他自诩不昏不恶,何以落得与自古荒淫暴戾之君同为亡国之主? 这等下场,他不甘心,就算到了九泉之下也死不瞑目! 心念发狠,下意识的,他转动着手腕上的那串十八子念珠,摸到了佛头那颗碧玉珠时,他不禁微微一顿,眼前划过一张几乎被他遗忘的面孔。 那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芳华正茂,对他痴心一片,可惜被他亲手所毁,从此红颜成泪,天涯海角再不相见。转瞬那少女的面孔又变成了冷漠少年,有着那少女相似的容貌,却是更冰若寒霜,桀骜不驯,叫他厌烦。于是那少年终究也被熊熊烈火吞噬,他眼前一片漆黑,从此一无所有。 正恍惚之间,近侍禀报:“圣主,十七王爷到了。” 颜泰临回过神来,面上一片波澜不兴,淡淡道:“带上来。” 于是便见燕山八卫中的二人一左一右夹着脸色灰白的颜泰乔,将其一路架到了殿前。 颜泰乔乃是颜泰临之弟,自幼体弱多病,顽疾缠身,过去养尊处优,尚且半死不活,而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自然更是气息奄奄。 他被燕山八卫从病榻之上拖拽了出来,心中已有不详的预感,此时颤抖着下跪拜见,暗中祈求不要大祸临头。 颜泰临亲自上前将颜泰乔扶起,将其搀坐在近侍搬来的座位上,转身对群臣道: “如今蔡州围城,四面楚歌,城池朝不保夕,社稷将倾,朕愧对列祖列宗。现今退位让贤,传位于十七弟,此后由他继承大燕大统,统帅三军。” 此言既出,满座哗然,颜泰乔更是惊得从椅子上跌落了下来,伏地大哭: “皇兄!皇兄!臣弟已是风中秉烛,绝不能担此重任,还请皇兄收回成命!” 颜泰临对他的哭求恍若未闻,只命燕山八卫强硬将他从地上提起,坐上御座,而他接过近侍捧来的玉玺,塞进他的怀中,双手如铁钳一般攥住他的双肩,令他无法挣扎。 “朕心意已决,天亮时分即举行传位大典。”颜泰临定定望向他,语重心长道,“朕传位于你,亦是万般无奈之举,古来亡国之君,或为囚禁,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朕必不能至于此。你日薄西山,自行珍重,也不算辱没我大燕百年国祚。” 颜泰乔呆滞的望着那近在咫尺,意味深长的面孔,一个激灵,突然明白过来此人深意,全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了起来。他要自己来做这个亡国之君!他要自己替他一死以殉社稷! 古来黄袍加身者不少,境遇却是截然不同,有人是自导自演的开国君,有人是临危受命的替罪羊。 然而,他有得选择吗? 于是,便在百官三跪九叩,高呼万岁,一切已成定局之下,他流下了绝望的泪水,颤声道: “臣弟必不辱颜氏气节,请皇兄放心......” 第127章 第二十一章 正月初十,拂晓时分,蔡州城外宋蒙两军发动了最后总攻。 蒙军先攻西门,燕军顽强抵抗,从卯时至巳时,双方殊死搏斗,寸步不让。而宋军随即攻南门,随着冲锋号角吹起,裴昀率突击小队向城墙冲去—— 火光冲天,硝烟弥漫,箭矢如雨,无数的敌人迎面扑来,刀枪棍棒从四面八方袭来,裴昀手中长枪舞如灵蛇,上下翻飞,左挡右攻。利刃入肉之声,她已听不到,鲜血迸溅之温,她已察不觉,杀得红了眼,心中已剩下了一个念头——攻城! 后方接连几发炮石投掷,清灭了裴昀面前不远处挡路的七八名燕兵,她随即长枪横扫,一招“封狼居胥”将左右敌军逼退。忽然间,她瞳孔皱缩,在乱军之中寻到了左前方一个千载难逢的空档,当下将长枪反手一背,高声喝道: “军旗来!” 紧跟在她身后的卓航瞬间明白过来她的用意,毫不犹豫将手中大旗抛给了她: “四郎接旗!” 裴昀飞身而起,一把接住大旗,凌空一个鹞子翻身,脚踏云梯,转瞬冲上了城头。 以旗杆为棍,击退城墙上的两名燕军弓手,她一把将垂坠火焰脚绣“忠顺”二字的大旗插在了城楼之上,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喝道: “宋军在此——” 四个字振聋发聩,随内力送出十数里地,城下交战众人无不听在耳中。宋军当即军心大振,凌青松举刀高呼: “众将士随我登城!” “杀啊——” 随着这震天喊声,万余名宋军如潮水般涌入南门,蔡州城南城墙沦陷。 进入城内,俘虏了城头守将,控制住南城局面后,凌青松迅速做出部署,兵分三路:一路人马奔赴西城,打开西门支援蒙军,一路人马剿灭城中残余燕兵,另有裴昀带一路人马赴城北行宫,务必擒住颜泰临此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裴昀所带人马,有罗浮春、卓航,及数十名军中好手,皆是精兵猛将。他们一路但遇小股燕兵阻拦,皆是一触即分,毫不恋战,直奔行宫见山亭而去。 及至见山亭,众人轻易突破了宫外守卫的防线,冲入中庭。 只见庭中文武百官俱在,正中一人着通天冠服,缀二十四梁,一身天子朝服,并非颜泰临,却是颜泰乔! 第256章 原来此刻,燕廷正在行禅位大典。燕人见宋兵骤然闯入,无不大惊失色,而颜泰乔见此,虽面色惨白,站立不稳,却仍是强行镇定,五官近乎扭曲,尖声厉呼道: “今日我大燕将亡,比汝徽钦二帝何如?传朕之令,死便火我,放箭!” 话音落下,早已搭箭在弓的侍卫,当即乱箭齐发向其射去,顷刻之间颜泰乔万箭穿身,登时毙命。 裴昀有一瞬间被这一幕震撼住心神,她僵立在原地,心中惊涛骇浪,久久不能平复。 近侍执行颜泰乔遗诏,便要上前焚毁其尸身,被宋军冲上去及时阻止。百官趁机四散逃命,罗浮春眼疾手快捉住一人,急声问道: “颜泰临何在?” 那官员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指道: “圣、圣主已向北而逃......” 罗浮春随手将其扔在一旁,冲过来拽了一把裴昀:“小昀,我们快追!” 裴昀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当下再不犹豫,转身和众人一同向北狂奔而去。 颜泰临是由武林高手护卫而逃,其轻功绝顶,脚程之快,非常人能及。裴昀一路穿街过巷,上房踏阶,将寒潭印月的轻功催发到了极致,逼得丹田鼓胀欲爆,把其余将士都远远甩在了身后,到最后身边勉强能跟得上她的只余罗浮春一人。 及至城郊一幢小竹楼幽兰轩前,裴昀终于追上了前方的一行人,但见笑弥勒与鬼菩萨二人一左一右架着颜泰临凌空而奔,燕山八卫等人紧随其后。 裴昀目眦欲裂,以长枪为杠,足下一蹬,大喝一声,翻身跃到最前头,截住了众人去路。 “哪里逃!” 颜泰临虽与裴昀这张脸素未谋面,但见其额角刺字,手中长枪千军破,也猜到了其身份,当下心中巨震,脱口而出道: “裴四郎?!” 随即他沉下脸色,低喝道: “杀!” 左右二佛岿然不动,燕山八卫领命而攻。 瞬间刀枪棍棒剑戟钩叉,十八般兵器齐齐向裴昀袭了过来。 当年翁宣花与翁逡巡被人所废,燕山八卫只余其六,然身为燕廷大内一等高手,余威犹存。这八人系出同门,虽兵器招式不同,内力却同出一脉,远攻近战各有所长,经年累月配合下来,早已心有灵犀默契无间,任你武功绝顶,也未必能在其合围下留得命在。 挡住面前长剑,丈八蛇矛自后刺来,避开当头一棍,长鞭如蛇缠其腿脚,纵力壮如山架住方天画戟正面强攻,远处还有十字弓伺机偷袭。以一敌六,不过顷刻之间,裴昀便与六人过了几十招,其攻势之密,叫她一丝一毫也不敢分神,只恨不得自己是哪吒在世,有诸般法宝,生出三头六臂来。 罗浮春持剑上前,待要驰援师侄,忽然斜里刺出一剑,险些将他穿喉而过。他大惊之下,急忙反手挥剑抵挡,两剑相击,发出一声刺耳长鸣。 裴昀余光瞥见一白发老道,心中大骇,下意识以为是李无方现身,手下一抖,便被翁轻吕在臂上划了一剑。受伤剧痛之下,定睛看清来人,这才心中稍缓。 若此时李无方当真出现,他们今日多半是要功败垂成。 此人不是李无方,却是那长白山剑派掌门仲有道,其武功不若前者鬼神莫测,却也不容小觑。他手持长剑,不要命了一般向罗浮春攻来,口中恨声叫道: “还我徒儿命来!” 当日长白山十二剑魔偷袭宋营,刺杀凌青松,多半被罗浮春所杀,仲有道白发人送黑发人,此刻正是要为徒儿报仇。 仲有道手中所持之剑名唤寒霜,乃天池寒铁淬炼而成,剑身又窄又薄,劈刺撩挑,迅疾如电。 此人乃罗浮春生平所遇最难缠的对手,他只觉眼前白茫茫一片,不见剑招来去,唯见寒光残影。在那密不透风的攻击中,他仿佛步入冰天雪地,林海苍茫,他是那迷路的旅人,不辨东西,在暴雪中艰难彳亍,北风如刀,时不时刮割着他的脸颊四肢,阻碍着他前进的脚步,可他仍是咬牙硬着头皮,迎着狂风暴雪向前走去! 天地苍茫间,只见远方有零星一点灯火,那是人家炊烟,是杀招破绽,是唯一生的希望! 罗浮春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喝一声,手中玄碧狠狠刺了过去—— “破!” 眼前白雪皑皑,冰封千里,如镜面一般应声而碎,露出了一张狰狞而震惊的脸。 仲有道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正在冒血的窟窿,身子晃了晃,双膝一弯,跪倒在地,头颅垂下,再一动不动。 罗浮春死里逃生,长舒了一口气,呼吸之间,心头忽而划过一丝寒意,他脚步踉跄了一下,没有多想,片刻不停的飞身前去相助师侄。 此时的裴昀满头大汗,精疲力尽,已是撑到了极致。她枪法不及剑法,若遇高手则劣势顿显。方才她故意卖了个破绽,被那使鞭的翁九节缠住右臂,一定一拉,反将其拽于身前挡住了翁繁弱射来的弩箭,终是解决一敌。如今她将罗浮春接入战局中,两人对五人,压力骤减。 颜泰临见势不妙,急忙对左右二佛道: “二位请快快出手,再耽搁下去,待大军追来便来不及了!”鬼菩萨恍若未闻,笑弥勒只不以为意道: “纵使千军万马也不是我师兄弟二人的对手。” 他口中如此说,身子仍是一动未动,既不出手,亦不带颜泰临逃跑,如同观望着什么一般。 第257章 裴昀分神注意此处异状,想起二人贪财恋权秉性,不由高声道: “北燕已亡,颜氏败军之将,二位佛爷何不弃暗投明,重择明主?我大宋必定重金以聘,敬作上宾!” 笑弥勒不慌不忙道:“哦?那不知小裴侯爷能许我们何等好处呢?” 裴昀手下招式不停,随口便道: “荣华富贵,金银珠宝,予取予求!” 笑弥勒摇头啧啧两声,煞有介事般对一旁鬼菩萨抱怨: “这话听来心不诚!” 鬼菩萨竟然也难得出声应了他一句: “确实。” 颜泰临听这双方你来我往,已是面容色变: “二位佛爷与我有言在先,绝不可背信弃义,待此劫过后,重整山河,朕必裂土封王,与二位共享江山!” 笑弥勒似笑非笑:“可你不是已禅位于人了吗?又哪里来得江山可分?” 颜泰临脸色一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厢七人缠斗已是到了以命相搏的地步,非你死我亡不可破,罗浮春拼着后脊硬挨了翁齐眉一棍,长剑玄碧穿过方天画戟双耳,整个人扑向了那使长矛的翁丈八,拦住这三人,为裴昀创造了脱身之机,高呼道: “小昀,动手!” 裴昀当机立断手下一招六出祁山,出枪快得枪缨已成虚影,连刺翁轻吕手脚头颈胸腹,逼退了他的长剑,侧头躲过擦耳而过的三只弩箭,一跃而起,任身后背心大开,全然落在敌人攻击之下,双手紧握长枪,奋不顾身冲那颜泰临刺去! 如此雷霆之击,成败在此一举! 颜泰临眼见那枪尖扎向他的胸膛,电光火石间他甚至能瞧得清那千军破上所刻的小字。 便在这生死咫尺刹那,二佛闪电般出手,同时握住了他左右双肩,颜泰临心下稍安,只以为事到临头二佛终要出手相助。谁料下一瞬,双肩上便传来一股万钧之力,逼得他整个人都上前挺了半步,迳直撞向了那锋利枪头—— 噗嗤—— 长枪入肉,直插心口,穿体而过。 裴家枪法第十二式,碧血丹心,不负其名也! 颜泰临用尽最后力气,扭头看向笑弥勒,而后者笑容可掬道: “可惜那蒙兀王爷早已许了我等高官厚禄,封侯拜相。圣主一路走好,下辈子可莫要再做亡国之君了。” 颜泰临双眼圆瞪,五官狰狞,张口欲言,可终究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他浑身抽搐了几下,继而脖子一歪,四肢一软,就此咽气。 裴昀猛然抽回长枪,被颜泰临胸口鲜血迸溅了一身,铁锈般的腥气扑鼻而来,她站在当下,犹自有几分茫然,仿佛方才那一击,已耗尽了她此生全部力气了一般。 北燕,亡了? 颜泰临,死了? 那渔猎出身,发源辽东,马上得天下,满万不可敌,雄踞中原百年的霸主,自此灰飞烟灭,化为乌有了? 她父母战死沙场之仇,大嫂坟前之誓,裴家满门冤屈,靖康百年之耻,二帝被俘之辱,万千汉人之痛,自此洗雪逋负,血债血偿了? 恍然间,她竟有一种如梦似幻的错觉,以至于急匆匆回头看向大师伯,试图求证些什么。 颜泰临既死,燕山八卫士气顿失,鬼菩萨出手轻易将五人擒获。罗浮春停手收招,还剑入鞘,站定身子喘了几口粗气,抬眸望向裴昀,骤然笑了起来。 那笑中有无尽的欣慰,无尽的释然,沉重又轻柔。 裴昀为那笑容所感染,不由也弯起了嘴角,然而下一瞬,她的笑便僵在了脸上。 只见罗浮春本来完好无损的身躯上,猝然迸裂无数长短不一的伤口,犹以左胸之上一道最深,鲜血如泉如瀑般喷出,顷刻间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罗浮春呆滞了一瞬,嘴角一咧,泛起苦笑: “这小佬儿的剑果然够快......” 说着整个人直挺挺向后倒去。 “大师伯——” 裴昀心中大骇,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将摔倒的罗浮春接在怀中,连点他周身大穴,可那鲜血还是止不住的往外喷涌。 “没用了,”罗浮春惨淡一笑,“剑已穿心了......” 原来那仲有道的寒霜剑伤过人后,并不会即刻流血,剑上寒气暂将伤口冰封,敌人初时不觉,继续动武,全身血脉奔涌,暗地里加重伤势,待察觉之时,已是神仙难救了! “不会的!”裴昀不顾罗浮春满身污血,拚命要将他背起来,低吼道,“我带你回谷,找四师伯,找小师叔公!他们一定能救你,一定能!” “不必回去了,他们、他们救不了我了...二师弟这次竟又算准了......” 罗浮春抓住裴昀手臂阻止她的动作,强咽下喉头的腥甜,断断续续道: “...小昀......小昀你听我说,大师伯今日是活不成了,待我死后,你莫带我回春秋谷,且,且将尸身火化,洒入江河,百川入海,逍遥自在...我在谷中待了一辈子,也该去见识一番天地之大了......” 此时此刻,裴昀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是徒劳地否认着: “不要,大师伯你不要这样说,你绝对不会有事!” “小昀别哭,人生在世难逃一死,我、我...我临死之前能为小师妹报仇,这辈子已是值了......” 罗浮春用沾满了鲜血的手颤抖着抚上裴昀的脸颊,原来不知何时,她已是泪流满面。 第258章 “小昀你记住.....你,咳咳,宁折不屈固然高风亮节,可、可真若遇天大的为难,过不去了,苟且偷生也未尝不可,别学你大师伯我,别学我......” 罗浮春无力地低笑了一声,弥留之际,面上毫无悲切痛楚,竟是一片洒脱释然,他拼着最后一口气,高声道: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君同销万古愁!咳咳咳咳......咳咳...若此时能再饮上一壶好酒,才当真是死而无憾了,可惜啊可惜......” 话音越来越弱,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他张嘴喷出大口的鲜血,手臂一垂,双眸终是失去了全部光彩。 “好,我带你去喝酒!大师伯我带你去喝酒!” 裴昀胡乱抹去脸上的血水和泪水,一把将罗浮春扛在了背上,闷头向前走去,口中不停喃喃道: “大师伯你想喝什么酒?万斛春,兰陵酒,竹叶青?还是与你同名的罗浮春?要不千日醉?但千日醉我还没学会酿,大师伯,你还没教我如何酿千日醉,大师伯,你只有我一个师侄,你不能私藏,你不能私藏.......” “喂!你傻了不成,他人已经死了!” 笑弥勒在她身后喊了一声,却被鬼菩萨所拦,后者摇了摇头, 悲莫过生离,哀莫过死别,人世苦楚,如此而已,佛也不可渡,鬼亦不可留。 他望着前方那踉踉跄跄的背影,喑哑道: “任其去罢。” 第128章 第二十二章 在宋军相助之下,正午时分,蒙军攻占蔡州西门,申时,蔡州城四面城墙全部沦陷。 黄昏时分,凌青松率宋军、裴昊率蒙军于幽兰轩会师,将北燕亡国之君颜泰临的尸身一分为二,各自收殓。 天街踏尽公卿骨,府库烧成锦绣灰。天下大势,生生灭灭,周而复始,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此时此刻的蔡州,与百年前的汴京也无甚不同。 后世史书记载,这一天日大赤,无光,京索间,雨血十余里,一代王朝自此落下帷幕。 城破之后,宋蒙两军首领亦有许多事需要善后,处决降兵俘虏,平息负隅顽抗敌军,搜刮王宫府库,缉拿旧朝宗室。 而裴昀亦有许多事要做。 她在暮色时分遵循罗浮春遗愿,将其尸身火化。 直到一把熊熊烈火,将那醉剑侠的身影吞噬殆尽,裴昀还是不能相信,她那剑酒双绝,潇洒不羁的大师伯就这样去了,不是水中捉月,不是醉死宣城,而是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命绝于强敌剑下。 她总有一种迷信,将春秋谷的师叔伯敬若天人,神明不老不死,不垢不灭,若当真有大限之日,也该是驾鹤西去,是羽化飞升,是山中采药遇仙不归,怎能有凡人之生老病死,贪嗔痴恨? 可她忘了,多年前她早已见过一次神明陨落,天人五衰了,世间从来就没有永垂不朽。 或许这百丈红尘,千秋万岁,当真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大师伯不过是去寻了黄泉之下的师公与爹娘罢了。 她将自己之前藏匿的那半壶万斛春倒在了烈火之前,以作最后的祭奠。 人间此后千古醉,红尘再无酒中仙。 泪水早在生离死别的那一刻哭干了,现下只剩空荡的麻木。 裴昀平静的收殓了罗浮春的骨灰,褪下了一身血污的盔甲,梳洗过后,她草草包扎了身上的伤口,着素衫,额覆白绫,收起长枪,背上斩鲲,无声的离开了宋蒙两军大肆庆功的宴席,在夜色之中孤身逆行,向郊外幽兰轩走去。 此处乃是颜泰临停尸之所,凄冷庭院,一片阴森鬼气。 裴昀遣退了看守的士兵,打开停灵的房间,迳自在门前矮阶上盘膝而坐,解下背上长剑平置于膝上,一言不发,定定望向大门外。 卓航知裴昀一日内大喜大悲,大起大落,怕她出事,一路尾随其后,此时再也忍不住现身走出来,问道: “四郎,你在等人?” “不错。” “你在等谁?” 裴昀面无波澜,扔下三个字: “颜玉央。” 卓航闻言一惊:“他还没死?” 裴昀不置可否,“或许。” “他当真会来?你如何知晓?”卓航迟疑道,“此人不忠不孝,开封沦陷,蔡州围城,颜泰临身死他都不曾现身,今夜当真会来?” “会。” 裴昀幽幽开口,“他并非不忠不孝,只是他心中从无燕汉之别,无家国天下,与其父间亦无情无义,他不欠北燕,也不欠颜泰临。但北燕亡了,颜泰临死了,一切都不同了。只要他尚在人世,今夜就一定会来。” “那他是来复仇的?”卓航急道,“那人武功高强,四郎你白日鏖战已精疲力竭,现今一个人如何应付得来?我这就去禀明元帅,调兵遣将,围捕此人!” “不必,我一人足矣,他找的是我,不是旁人。”裴昀摇头道,“你就留在此地,不可出手相帮。” “四郎你万不能意气用事!” 裴昀不理他的劝阻,兀自吩咐道:“航二哥,今夜过后,劳烦你替我将千军破交给霖儿,带菁妹回碧波寨,对二嫂言明她与卓大哥间的情谊我早知晓,此事我已首肯,且自行嫁娶,不必心存顾忌......” 如此种种,俨然交代后事,卓航听得心惊肉跳,失声道:“四郎,你竟全然没有得胜的把握?” 第259章 裴昀闻言一顿,轻笑了笑,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 今夜只会有一个结局,你死我亡,鱼死网破。 从她以长枪洞穿颜泰临之时,从她姑苏沧浪亭与他诀别之际,从她自世子府头也不回逃脱之日,从他们自青海湖底逃出生天望见满天繁星的那一刹那,亦或是再久远的当初,从她与他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相遇的那一瞬间起,今夜的结局便已经注定了。 亦或者该说,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多年了。 如今,大仇得报,夙愿已了,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的面对这一切了。 她与他的这份孽缘,今夜必须有个了断。 星移漏转,更鼓交叠,四周始终寂静无人,寒风乍起,如神鬼低语,灵堂白烛在风中摇曳不停,忽明忽暗,忽隐忽现。 卓航有些坐立不安,而裴昀却始终不动不语,极富耐心地等待着。 未央时分,夜幕中飘落起轻雪,如盐似絮,如银似屑,天地间转眼便盖上一层洁白。 漫天飞雪中,忽有一股似梅非梅的暗香传来,恍惚间,一个如玉山孤松般修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庭中,踏一地乱琼碎玉,一步步向裴昀走了过来。 此人一身白衣,肩落薄雪,脸色青白似纸,眉目俊朗如玉。 他站定在裴昀面前三步之外,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眸望了过来,裴昀面无表情回视,四目相接,天地无声,一时间谁也没开腔。 他穿丧,她戴孝,巧也不巧,如同他们每一次相见,是劫非缘。 半晌,终是他先开口,经年不见,久别重遇,他第一句话竟然含着笑意,可那笑却冰冷刺骨,没有一丝温度: “如今,我们可是两不相欠了?” 裴昀不语,只绷紧了面皮,下意识握上了膝上的斩鲲。 数年前,沧浪亭诀别之际,她对他道,除非有一天,他国破家亡,满门死绝,痛她所痛,悲她所悲,方有资格站在她面前,说两不相欠。 一语成谶,如今这话已然统统应验。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在她脸上,恨极痛极,失望至极,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裴昀,你果然如此恨我!” 不仅是恨得要他死,还恨得要毁了他的栖身之所,斩断他与这世间最后一丝亲缘羁绊。正如裴昀所言,他与国无忠,与父无孝,更被二者所弃,然而只要北燕在,只要颜泰临在,血浓如水,他终究能继续自欺欺人下去,这茫茫尘世仍有他一丝眷恋,仍有他活下去的一线希冀。 而今镜花水月成空,南柯一梦惊醒,一切被她打碎了。被他唯一思念,唯一爱恋,唯一夙夜不忘却至死也不可得之人,亲手打碎了。 从此天大地大,他自形影单只,如芒草弃水,飘泊零落,终应了那孤星入命的命数。 恨吗?不恨吗? 裴昀不由轻笑了一声,“重要吗?” 千军破刺向颜泰临的那一瞬,她当真没犹豫吗?当真心头没浮现颜玉央的身影吗?当真没顾忌过,这一□□下去,从此她与他你死我活,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吗? 可这一枪终究还是要刺下去的,这便是她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外,一生中最束手无措,最无可奈何之事。 她乃不孝师侄,大师伯刚去,她便要违背他的遗言了,这一劫,她过不去了。“不必多言。”裴昀缓缓起身,握住剑柄,斩鲲徐徐出鞘,一字一顿道: “你父害我全家,侵我河山百姓在先,我杀令尊令弟,灭你家国社稷在后。你我生死蛊性命相连,你死我独活不成,但我今日亦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现下颜泰临的尸首就在我身后,有本事你便亲自来取罢!” “好,好!”颜玉央咬牙切齿厉声道,“你既苦苦相逼,我自如你所愿!” 最后一字话音落下,二人毫不犹豫同时跃起,一人出剑,一人出掌,拼尽全力向对方攻去。 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变化莫测,出其不意,实在难缠。而正如卓航所言,裴昀白日里激斗一整天,大喜大悲之后,早已筋疲力竭,眼下不过是强弩之弓。且她心肠不够狠,所练剑法不够毒,从一开始气势上便已输了三分,全仰仗斩鲲之利,勉力支撑。 掌起掌落,剑来剑往,二人在大雪之中打得飞沙走石,昏天黑地,转眼已拆了近百招,她身上不知挨过了多少拳脚,他四肢也已沾上了血色。痛楚激发了心底的凶性,二人不约而同放弃了防守,只一味猛攻,谁都没有留情,誓要今日与对方同归于尽! 裴昀一招“二月春风”,剑绞如剪,逼得颜玉央侧身以避,旋即手腕一转,一招“高山流水”,剑锋自上而下刺去。颜玉央眉目一寒,冷喝道: “你自寻死路!” 他毫不犹豫右手双指夹住剑锋,左手成掌狠狠击向裴昀胸口—— 这一掌直击心室,裴昀登时觉得五脏六腑欲碎,一口淤血冲口而出喷了出来。 但是不对! 当年在燕京世子府,颜玉央一掌仅仅打在她的腰腹,就几乎让她当场毙命,如今这一掌正中胸口,她却还没死! 裴昀瞬息万念,飞快明白了过来,这几年间他必是服食仙草,解了寒毒,功力散去大半。颜玉央这一掌虽然得逞,却也彻底泄了自身底细,他的武功已是大不如从前! 机会,便在这一刹那! 第260章 裴昀滚烫的鲜血喷在颜玉央面颊,他愣怔一瞬,身形僵硬,而下一瞬,便见银光闪过,剑锋直刺而来,噗嗤一声,狠狠穿透他腰腹而过。 刹那间,天地寂静。 殷红的血液,顺着银亮的剑身流淌而下,滴答在惨白的雪地上,绽放出一朵朵碎花,像极了那年九华山庄大雪纷飞中窗畔的红梅。 伤在他身,亦痛在她心,生死蛊牵绊之下,她几乎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感受,二人的心跳与呼吸皆融为一体,天堂与地狱亦在这一瞬间。 两人四目相对,彼此眼中铺天盖地的憎恨怨毒之下,竟也隐藏着几不可查的深情与释然。 天地苍茫,月影孤庭,纷纷大雪落满鬓发,竟也似相顾白头。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奢侈的圆满。 裴昀狠心抽回了斩鲲,咬牙再要刺上第二剑之时,忽有一股极致强劲,深不可测的内力涤荡开来,将相对而立的两人双双震飞了出去。 “果然少年者气盛,但遇难关,动辄生死相搏,同归于尽,真是半点也不惜命。” 一白发老道从远处施施然走来,此人长须美鬓,面容清臞,修长身姿裹在宽大的藏青道袍,步步生莲,踏雪无痕,一派仙风道骨之姿。 他居高临下的望着二人,眸中淡淡悲悯,嘴角隐隐嘲讽,便如神祇睥睨蝼蚁一般。 “李无方!” 裴昀脱口而出道。 她与此人已交手两次,一是当年北伐战场,他自她手将赵韧生擒,二是世子府中,她被此人一箭洞穿肩胛,两次重伤都险些要了她性命,而今却是第一次真切看清此人面目! 李无方目光瞥向她,神色微顿,有丝意外,又有丝了然: “原来又是你。” 他嗤笑了一声,戏谑的看向颜玉央: “这般凛然决绝,一身傲骨的女子实属罕见,难怪你栽了一次又一次。” 颜玉央挣扎着坐起身子,捂住腰腹上鲜血直流的伤口,冷然不语。 “李无方,你究竟是何来历?你从何处得知天书之秘,又从何处得到的玄英功?” 裴昀忍不住问出这一直以来盘踞在她心中的谜团。 “与你何干?” 李无方不屑答她,兀自微微抬掌,竟隔空将颜玉央吸了过去。 如此内力,世间罕见,比当年裴昀与之交手时还要高深不知几许,她骇然道: “九重云霄功你已练成?” 李无方似笑非笑瞟了她一眼,右手携着颜玉央,左手五指微曲在空中凌空一抓,而后出掌轻轻一送。 顷刻间,裴昀只觉有千钧之重迎面袭来,一只无形的大手如泰山压顶一般另她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极致的冰寒刺骨夺去了她全部呼吸,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被冻死亦或被压死,终究是坐以待毙,束手无措,连一丝一毫反抗的力气都生不出。 而便在冰寒扑面的一刹那,雪化成雨,冰融成水,仿佛从寒冬腊月一脚踏进了阳春三月,烟雨朦胧,润物无声,鸟语花香沁人心脾。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烈日炎炎,蒸腾万物,雨水化为云气,所有压力凭空消失,雨过天晴,碧空如洗,一切了无痕。 从生到死,从死到生,好似万物轮回。 裴昀四肢僵硬,冷汗湿透后脊,心有余悸的大口粗喘着,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恐怕这天底下已再无人是他对手了。 虽随意抬手便能取其性命,但李无方似乎对裴昀的生死并不感兴趣,他轻飘飘携起重伤的颜玉央便要转身离开。 裴昀拄着斩鲲撑起身子,上前拦阻: “站住!别走!回答我!你和春秋谷到底有何渊源?!” 刚才他那一掌,虽已面目全非,却正是春秋谷绝技岁寒三掌。 李无方一边头也不回的向外走去,一边轻描淡写道: “回去问你祖师爷去!” 裴昀又踉跄着追了几步: “等一等!” 李无方心中终于升起不耐,他脚步一顿,回眸斜睨向她: “我见你一身春秋谷功夫,料你与故人关系匪浅,一再饶你性命,事不过三,你再纠缠下去,休怪我不念旧情!” 这一眼冰寒刻骨,若有实质,裴昀当即被他无形的杀气所迫,定在了原地,再也迈不出一步。然而顶着这般千钧威仪,她仍是倔强的抬起头,看向他手中颜玉央。 她从怀中取出一物扔了过去,咬牙道: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颜玉央下意识伸手凌空一接,只见她抛来之物是一条熟悉的十八子手串,正是颜泰临贴身之物。 国破邦毁,亡国之君正是最好的战利品,所有龙袍、冠冕、玉带、牌印,甚至尸身,都被宋蒙两军一分为二,唯有这手串与大燕圣主身份无关。 颜玉央心中一颤,猛然抬眸看向裴昀。 可她却目光别转,错开了他的视线。 他张了张口,尚未发出声响,身子骤然一轻,便已被李无方携起,飞身远去了。 这幽兰轩,这青衣人,都在他眼中极速倒退,只化作漆黑夜色中模糊的亮光,光亮越来越小,最后缩成一颗星子消失在眼前。 风雪停了,徒留大地一片苍白。 第129章 第二十三章 裴昀被卓航带回军营后,昏迷了一日一夜才醒。 第261章 颜玉央那掌虽未能要命,却也将她打成了重伤,但她心有未竟之事,撑着那口气硬是醒了过来。 若当真一死百了也就罢了,如今半死不活,有些事情便还是要去面对。 “单枪匹马,以身犯险,还落了个两败俱伤,怎么这么多年过去,四弟你还是如此鲁莽?!” 病榻之前,裴昊面色不虞的看向她,得知她与颜玉央在幽兰轩一决生死身受重伤后,他特意前来探望。 裴昀虚弱的依靠在床边,苍白一笑,并不多解释。之前凌青松已训斥了她半个时辰,若非见她实在伤重,怕还是要继续骂下去,这一点上二人倒当真是心有灵犀。 裴昊只当她是逞一时勇,也并未深究,只道:“北燕宗室皆伏诛,我已派雪岭二佛去追缉此人,他必定逃脱不掉。” 裴昀闻言愣了一下。 纵那李无方武功通天,也不能日行千里,生死蛊相连,如今她还活着,便也说明那人未死。那笑弥勒与鬼菩萨不是李无方的对手,有此人在侧,他想必是性命无虞了。 此时此刻,她若真大公无私,便该提醒裴昊加派人手,可她终究是没有出言。 结束了。 她与他之间一切的恩怨情仇,都在那个雪夜结束了,他再也不欠她了,她也再无资格恨他了,他们所有的羁绊都埋葬在那场纷飞的大雪中,烟消云散了。 沉默了片刻,她开口问道: “大哥,你是何时买通雪岭二佛的?” 裴昊也不隐瞒,直言道:“我早已派细作暗中潜入蔡州城,伺机收买颜泰临身边心腹,此二人乃是拉拢之重。可惜两个假和尚阴险狡诈,不仅狮子大开口,还不观望到最后一刻不松口。哼!不过这等唯利是图的小人也最好驾驭,任他武功盖世,现如今还不是为我蒙兀大营鞍前马后?” 言语间对二人颇为瞧不起。 “我蒙兀大营?”裴昀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由轻笑了一下,垂眸低声道,“大哥,你如今说得倒是很顺口。” 裴昊闻言一愣,反应过来之后,也是沉默了。 “如今,战事已了,大哥你究竟何时与我回家?” “回?回何处?何是家?” “自然是回临安,回大宋,回武威侯府!” 裴昊自嘲一笑,“我在临安做裴昊十七年,在草原做阿穆勒前后一十六年,我流着蒙兀人的血,学着汉人的诗书礼仪,你说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可临安还有你的亲人,有我,还有霖儿!”裴昀哀切道,“大哥,你还记得霖儿吗?他还活着!他今年十三岁了,与你生得一个模样。去年我开始教他裴家枪法,他学得很快,他无时无刻不念着逝去的爹娘,大哥,你不能就这样抛下他!” 乍然听见多年未见的幼子之名,裴昊不由浑身一震,七尺男儿也不禁眼眶微红,他放在膝上的双手握紧又松开,双唇抖了又抖,似有千言万语要询问。 可他终究是狠狠一闭眼,将所有的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如同将这八年里所有的纠结与煎熬一同吞进了肚子里,再无人能窥视。 他睁开双眼,淡漠反问道:“纵使如此,可蒙兀又何尝没有我的兄弟,我的妻儿?” 裴昀一愣:“大哥你又成亲了?那、那大嫂呢?” 话一出口,连自己也觉得可笑,裴昊“阵亡”多少年,孙红袖便也阵亡多少年了,便是守大孝也该守完了,活人又岂能为死人而活? “红袖......” 裴昊呢喃了一遍这个名字,却是再没有下文。 沉寂半晌,他再次开腔:“当年我虽被人救起,却也着实受伤不轻,手脚尽断,险些成了废人,纵有神医奇药,也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年才下床,下床后再养两年才得恢复如初,骑马弯弓。在此期间,兄长赫烈一直派人尽心照料我,用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大夫,嘘寒问暖,甚至亲自榻前伺疾。他道当年将我弄丢,是他这辈子最愧疚之事,他必要倾尽全力补偿我。” “其实他这些年日子同样也不好过,为了在斡哥泰手下活命,他装傻充愣,万分隐忍,苟且偷生,说是卧薪尝胆实不为过。阿布额吉之仇,自然亦是我必报的血仇,故而我决定留下助他一臂之力。” 裴昀忽而有些了然:“蒙兀对外称斡哥泰汗乃是酗酒而死,实际上莫非......” “不错,是我和兄长毒杀了他。”裴昊毫不犹豫道,面上深沉无波,“用的正是当年他害死我阿布之毒。” 裴昀不禁又是惊讶又是感慨,从博尔济汗到也客那颜,再到斡哥泰汗,皆是被毒杀而亡,黄金家族竟是如同中了诅咒一般。 “斡哥泰死后,我们着实是经历了一阵血雨腥风,幸而长生天保佑,兄长终是顺利成为了大汗。兄长登位后,很重用我,他赐给我最好的土地,最强壮的精兵,还让我娶了弘吉剌部族长的女儿为妻,丝毫不怕我有不臣之心。”裴昊长叹一声,“如此赤诚厚爱,我又岂能忍心辜负?” 八年时间,白云苍狗,足够将他从裴昊再次变回阿穆勒,人随事迁,谁又有能力抗争。 “那裴家呢?裴家那些年对你的恩情便能就此一笔勾销吗?”裴昀不甘心,仍在做最后的争取,“爹娘对你的养育之情,我们兄弟几人的手足之义,难道这些还比不上蒙兀的高官厚禄吗?”裴昊一字一顿道:“裴家养育之恩,南尖岭一战,我一死已全部还清了,况且......” 第262章 他滞了滞,低声道:“况且裴家一直有你这真正嫡长子在,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裴昀闻言一怔:“大哥你此话何意?” 忆起陈年旧事,裴昊神色几多感慨,几多复杂:“我自被爹娘收养入府,感念其恩,日夜思报,为国为家,成人成才,读书习武皆是尽心尽力。后来有了二弟三弟,我身为长兄,更是以身作则,严于律己,不敢丝毫懈怠。奈何天赋有限,并不出类拔萃,可我笃信勤能补拙,暗地里比旁人多吃十倍的苦,花百倍的力气,最后将将能落得个差强人意,也算是不曾辱没裴家门楣。” “然而后来,你回来了。” 裴昊微微一笑,透出淡淡苦涩,“见到你之后,我才真正明白,何为人中龙凤,何为天纵奇才,凡夫俗子与之差距如鸿沟天堑,岂是我等庸碌之辈悬梁刺股能追得上的?我练了十年枪法,你不过只学了三个月,我便已不是你的敌手了。” “你是我四弟,纵使素未谋面,我仍将你视作亲生兄弟,你自幼离家,我心中怜惜,你文韬武略,我本乐见其成。然而相形见绌,众口铄金,妒忌自生。那段时日,无论我走到哪里,旁人无不对你交口称赞,皆言不愧是裴家嫡出亲子,果然名副其实,日后继承侯府,必能青出于蓝,光宗耀祖。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素有自知之明,并不贪恋继嗣袭爵,可仿佛一夜之间,裴家只剩下你四郎一子,连爹娘眼中都只有你,我裴昊又算得了什么呢?” 这一番肺腑剖白将裴昀听得震惊不已,她从不曾料到,过去大哥心中竟有如此多的酸楚难言,一时不禁心生惶恐,如同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的解释道: “我、我岂是什么天纵奇才?不过是师门武学精深,我连其一成皮毛也未学到。爹娘待我偏爱,不过是因没能将我自幼养在身旁,心生愧疚,他们怎会只疼我,不疼你?爹爹不只一次对我夸赞过大哥你稳重内敛,深谋远虑,排兵布阵颇有大将之风,叫我多多学习,有你日后继承裴家,他甚是欣慰!还有,还有我怎么可能同大哥你争抢嗣子之位,我、我其实——” “我知,我一直都知,一开始爹娘便告诉我了。”裴昊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缓缓道,“你本应是我四妹,而不是四弟。可正因你坦荡无辜,便更衬得我卑劣无能,我竟是连个二八之年的小女子也不如。” 裴昀一噎,竟是再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死寂一般的沉默在屋内漫延开来,好似一双无形的大手,撕开裴昀的胸膛,将她心肝脾肺都攥得死紧,令她一时呼吸不能,不由得偏过头去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如此牵动了内伤,剧烈的痛楚将她湮没,喉头瞬间泛起令人作呕的腥甜。 裴昊漠然望着她,直到她终是咳得再也咳不出声响,脸色一片惨白死灰,房中再次恢复宁静之时,他才又接着道: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如此这般不过是我心胸狭窄私念作祟,时过境迁看来着实可笑。然这些话憋在我心中太多年,今朝一吐为快,才终算释然。如今你成了小裴侯爷,我做回了阿穆勒,也算是桥归桥路归路,各得其所。” 裴昀瘫软在床上,惨淡一笑:“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愿和我回去是不是?哪怕有朝一日宋蒙反目,你要与我为敌,与大宋为敌,要亲手杀害大宋子民,掠夺大宋江山,你也要选择做你的蒙兀王爷是不是?!” “是!我意已决,如今话已至此,日后休得再提!”裴昊霍地一声起身,大步向外走去,待走到门口之时,忽地顿住的脚步,回过头来问道: “霖儿身量有多高了?” 裴昀一愕,随即便有无尽的苦涩酸楚涌了上来,她轻声道: “去年离京时,他已到我肩头,但少年郎最是窜高长个时,况且他日日习武不倦,待此番回去,说不定又高了......” “好,好,好儿郎自该如此!” 裴昊眸中闪过欣慰暖意,却在下一瞬被他强自压抑了下去。 “不必告诉他我尚在人世,便叫他以为他的父亲裴昊为国尽忠,战死沙场了罢,我所经历的挣扎困苦,不希望他再重蹈覆辙了。” 他最后撂下了这句话,而后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 . 一开房门,有两个身影猝然映入眼帘,是凌青松与卓航。他们立在门外,不知将房中的对话听去了多少。 裴昊将门扉轻手掩阖,而后转过身来,目光坦然看向二人。 三人沉默对峙,气氛一时压抑至极。 凌青松率先开口对卓航道: “卓二兄弟,汤药已凉,劳烦你再去替四郎重煎一碗。” 汤不换凭着他那本破破烂烂的医书在北燕行宫内库珍藏内寻到了不少天材地宝,疗伤奇药,一股脑全给裴昀送了过来。 卓航心知二人有话要谈,便点了点头,端着一碗早已凉透了的汤药,转身离去。 可将行不远,他突然定住了脚步,回头对裴昊道: “大公子,你道四郎全然凭的是运气与天赋吗?你可知以她的身份,一路能走到今日,要付出多少牺牲,心志多么坚定吗?她为家国天下、公理正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却有那么多人躲在暗处不吝以世间最恶毒的词语谩骂她,恨不得对她杀之而后快。异地而处,你未必能做好这小裴侯爷!” 第263章 说罢,他扭头大步离开,徒留原地神色各异的二人。 凌青松眉宇间一片冷凝,他重重看了一眼裴昊,从后槽牙挤出了三个字: “跟我来!” 第130章 第二十四章 军营之中,偌大校兵场空无一人,二人一前一后来到此处,站定在兵器架前,凌青松转过身来,面色阴沉问道: “你还会用枪么?” “自然——” 裴昊话音未落,便被迎面扔来一杆长枪,他下意识抬手抓住。 凌青松亦是长枪在手,一言不发向他攻了过来,裴昊眼疾手快,挥枪而拨,凌青松随即上步反手,一招反把式出其不意直戳他胸口,裴昊一个铁板桥险之又险向后避过,顺势空翻倒挂金钩,自上而下向凌青松击去。 两人你来我往,见招拆招,旗鼓相当,竟如演练过千百遍一般。 长兵拆过百十来招,不分胜负,凌青松随手扔下枪,从兵器架上又拣了一柄长刀,而裴昊亦挑了一把长剑,凌家刀法对裴家剑法,短兵相接,两人再次缠斗到了一处。 待刀剑亦打得乏,二人索性双双弃了兵器,赤手空拳而战,拳来腿往,毫不犹豫的向对方身上招呼,歇斯底里的发泄着。 直到最后,他们满身大汗,精疲力尽,摔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四下里寂静一片,只余两个人的粗喘之声。 他们并肩躺在校场被压得平整硬实的土地上,任汗水流淌入泥土,如同少年时每一场酣畅淋漓的比武过后一般。 “八年了,你我有八年没打得这么痛快过了。” 裴昊率先开腔,语气中有怀念,有快乐,亦有酸楚。 “八年过去,你武艺退步了不少!”凌青松不屑道,“若非我几次手下留情,你早就趴下了。” 裴昊笑道:“别忘了我当年手脚尽折,纵是再能站起来,却终是不能恢复如初了。” 沉默片刻,凌青松问道:“说罢,你究竟为了什么?” “你既已听见,又何必多问?” “因为权势富贵,因为嫉妒四郎?”凌青松嗤笑了一声,“你当我是第一天认识你吗?你我竹马之交,同年上学堂,同年学骑马,同年练武功,同年入行伍,我升参将比你早一年,进武校尉却迟你六个月,我成婚晚你两载,但已得两女,你才方得一子。我眼睁睁瞧着你一路摸爬滚打,在军中闯出一片天地,你当年上门去孙家提亲还是我帮你猎得大雁,这世间岂有比我更了解你之人?裴霄汉,你今天便将话给我说清楚了,到底因为什么才非留在蒙兀不可?!” 霄汉乃是裴昊表字,已有许多年没人这般唤过他了。 隔世经年,乍又耳闻,裴昊不禁心头一震,偏过头来,面色复杂的望着面前之人,许久过后,怅然一叹,似喜似悲: “知我者,岁寒也。” 正午已过,天光黯淡,不见红日,只见天边黑压压的积云万里,裴昊抬首,极目远眺,幽幽开口: “岁寒,你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哪里?” 凌青松一愣,想了想答道:“巴州?不,应当是利州。” “我们幼时读书,先生教导,封狼居胥,燕然勒石,此乃汉家男儿之志,然而你当真去过燕然山,去过狼居胥山吗?” 凌青松皱眉道:“你什么意思?” “我去过。” 裴昊斩钉截铁道,“我还去过更远的地方,花剌子模、撒马尔罕、大盐泽、秃纳河、格兰城,那是蒙兀骑兵所至的最西方,我们之前闻所未闻,不敢想像的世界。” “中原百年乱世,你方唱罢我登台,就在大宋、燕国、西夏、契丹互相倾轧,没完没了的征战、议和、毁约、结盟之时,在遥远的漠北,辽阔的草原上,蒙兀帝国如熊熊燃烧的太阳般升起。我祖父博尔济大汗,从一个家破人亡一无所有的孤儿,带领着手下四杰四骏与坚韧不拔的骑兵,统一了漠北,灭亡了西夏,南征北战,将蒙兀疆域扩大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草原男儿的意志如钢铁一般坚硬,我们笃信,青天覆盖下的地方,都将是我蒙兀人的牧场!” “可与此同时,大宋君臣又在干什么?” 裴昊轻蔑一笑:“偏安一隅,不思进取,醉生梦死,苟且偷生,从上到下都像是一滩烂泥!此次伐燕,我本以为会更早与你见面,在燕京,在开封,在洛阳,在归德,可是最后却是在蔡州,那颜泰临都已成了丧家之犬,连落水狗都不如,直到这时,大宋官家竟才同意出兵。” “重文轻武,积贫积弱,良将不死敌手,此乃大宋百年沉珂,无从挽回。爹娘究竟为何而死,裴家究竟为何蒙受冤屈,我从来没忘。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难道还值得我继续去效忠吗?” 凌青松听罢沉默了许久,忽而笑了起来: “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怕输么?” “幼时先生教书,你只记得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你可还记得这一句吗?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你以为人杰是什么?鬼雄又是什么?是选一条康庄坦途,坐享其成吗?是等一个风和日丽,一帆风顺吗?” “大错特错!” 凌青松一个鲤鱼打挺,猛然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裴昊,一字一顿道: “真正的英雄好汉,是挽狂澜之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群敌环视,那便开疆拓土,君主昏庸,那便以死血谏,怎能因时事艰难而畏惧不前,怎能因不如人意而投敌叛国?胜败本就是兵家常事,尽人事听天命,你就那么输不起吗?你口口声声说蒙兀人如何骁勇善战,如何意气风发,难道你忘了,最初那封狼居胥,燕然勒石之人,本就是我汉家冠军侯霍大将了么?” 第264章 “大宋官家或许德行有亏,但你那蒙兀大汗就是什么磊落明君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蒙兀大军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屠城灭国,血流成河,数代大汗南征北战,所杀之人不说敌军,就是平民,又何止千万百万!而攻城掠地之后,对治下百姓更是残暴不仁,将人们分做三六九等,无论汉人、燕人、契丹人、色目人,都是蒙兀人的奴仆、牛马!据说那博尔济大汗还想将北方所有的汉人杀光,将土地全部充作草原牧场,这样的君主纵使得了天下,百姓必定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怎能长治久安?你若真能辅佐仁君明主,结束这动荡乱世,还天下太平,我自无话可说,可如今你投靠这般蛮族暴君,到底是因大宋无能而恨铁不成钢,还是为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助纣为虐,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生恩养恩孰轻孰重,忠孝节义哪个在先又哪个在后,如此种种或许是该左右挣扎,日夜煎熬,但他最终要的,最终选择的,不外乎是一个赢字。 “裴昊,你是懦夫!” 裴昊闻言目光骤变,他亦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面色阴沉道: “岁寒,你说错了,不必投靠,我本来就是蒙兀人。无论是汉人、燕人、契丹人,还是色目人,本就卑劣不堪,阻挡蒙兀铁骑之人,就是都杀光了又如何?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蒙兀人注定要一统天下,亦注定会千秋万代,这一点无须你来操心!” “别叫我岁寒,你不配!”凌青松冷喝道,“好!既然你笃定蒙兀终将一统天下,那我便来和你赌上一赌。今次比武,你我依然胜负未分,他日战场兵戎相见,我倒要好好看一看,你的蒙兀和我的大宋,究竟谁更胜一筹!” “好,一言为定!”裴昊双眼微眯,意味深长道:“我们...沙场上见真章,届时你就会明白蒙兀人的厉害。我相信那一天的到来,要不了太久了......” ...... 裴昀喝过药后便沉沉的昏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被发散的药力热得满头大汗而醒,睁眼只见房内一片幽暗漆黑,不知今夕何夕。 守在外间的卓航听见响动并没进来,只在床畔所立的屏风外轻声问道:“四郎你醒了?” 裴昀嗯了一声,哑声问道: “什么时辰了?” “刚过戌时,你要起身吗?我去给你端些吃食来。” “不了。”裴昀喉中干涸,只觉咽口水都是生疼,浑身酸软,胸口沉闷,没有半丝食欲。 “航二哥,你可否帮我打盆水来。” 她浑身汗湿,难受得紧。 卓航应下,片刻后有人端了水盆布巾进门,却是一个瘦小的婢女,她跪伏在地,战战兢兢道: “婢子见过大人。” 卓航在屏风外道:“这是北燕宫中的婢女,由她来照料你,总是,总是方便些......” “航二哥有心了。” 裴昀叹了口气,示意让那婢女上前为自己擦身,毕竟她如今着实全身无力,连动一动手指都十分艰难。 婢女来前应是被吩咐过,低眉顺眼,手脚麻利,解开裴昀的衣衫后,没露出半丝惊讶之情。 裴昀看向她身着燕女惯常穿的衣衫款式,突然想起了什么,扬声问道: “航二哥,之前我托你寻的人,你可寻到了?” “寻到了,你要见她吗?稍后我将人带来。” 待擦身之后,裴昀终觉得身子爽利了几分,随即也勉强打起了几分精神。 片刻之后,卓航将人带进了房来。 此人是个中年妇人,珠圆玉润,体态丰腴,虽是发髻微乱,裙摆沾尘,显然正遭磨难,却仍是神色淡然,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雍容大气。 妇人不是别人,正是颜泰临正室发妻,昔日靖南王妃,今朝北燕亡国皇后满令哥是也。 裴昀问道:“你可知晓我是谁?” 满令哥语气平平:“你是杀了我儿与我夫君之人,大宋武威侯裴昀。” 裴昀默然一哂,颜琤与颜泰临皆丧命于她枪下,算起来自己委实该是她仇人。 “既见仇人,你为何如此冷静,眼中没有丝毫恨意?” “你杀他们,只因他们杀过你的亲友,而你的亲友亦杀过他们的亲友,两国交战素来如此,直到一方彻底灭亡,而另一方却也总有落败于另一强敌之日,若计较恨来恨去,徒惹烦恼。”她顿了顿,自嘲一笑,“况且我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妇人,即便有恨,又能如何?” 未料国破家亡之日,她仍能如此淡定从容,不失风度,裴昀低低一叹,“夫人豁达坦荡,在下由衷钦佩。” 满令哥不为所动,只冷淡道: “你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兵荒马乱,故人难觅,在下想和夫人打探几人的下落。” 满令哥一愣,迟疑问道:“你想问何人?” “五年前,大宋曾有一位北上和亲的福仪公主赵玲玲,嫁与昔日定南王之孙,后定南王府覆灭,其又改嫁于另一颜氏宗亲,蒙燕开战之后,公主便下落全无,不知夫人可清楚?” 满令哥微微皱眉,思索许久才想起此女,犹豫道:“当年迁都之时,她夫家留守燕京,城破之时,听闻其全家皆亡,想必她也未能幸免。” 裴昀一窒,低咳了几声,又问道:“那单国公府五小姐单文女何在?” 第265章 “前年元日,她突发恶疾暴毙。” “世子府大管家萨茉儿呢?” “她也病逝了。” 乱世之中,人如草芥,女眷更是随波逐流,不得善终。 毕竟是故人旧缘,裴昀本想顺手搭救一二,谁料却是这般结局,她沉默半晌,只剩长长一叹。 “你走吧。” 满令哥只当是他放自己回监牢中,蔡州城破,未能逃脱的女眷皆被俘虏,她方才正是从牢中被带过来的。 凌青松治下极严,忠顺军纪律严明,从不杀伤妇孺。只是蒙兀人攻城略地,素有掠夺牲畜马匹金银女人的传统,北燕女眷俘虏皆会被蒙军带回漠北,献于大汗,亡国之后的下场只会更惨。对于未来的命运,满令哥早已心知肚明。 谁料下一刻便听裴昀道: “我会派人给你些盘缠,送你出城,此后你便自谋出路去罢。” 镇定如满令哥也不禁吃了一惊:“你要放我走?” “这份情面我尚能讨来。” 满令哥将信将疑:“为何?” 裴昀淡淡道:“多年以前,在靖南王府有个姑娘,她欠你一碗热粥,如今我替她还你。” 她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了却心结,并未指望满令哥能明白她所指,谁料后者只愣怔了一瞬,便开口问道: “是那个...唤阿英的姑娘?” “你还记得?” “那样倔的丫头,我这辈子也没见过第二个。”满令哥有丝了然,“我记得了,她与你裴家关系匪浅,如今她人在何处?” 裴昀闻言心中一滞,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她......她去了很远的地方,再也无人认识她了。” 满令哥若有所思,“或许玦郎会与她一处,这些年来他始终惦念着她。” “不,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在一起了。” 裴昀惨然一笑,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只道:“你这就走吧,今后生死天定,自凭造化,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好。” 满令哥点了点头,并不道谢,只微微欠身,就此干脆离开了。 此后裴昀果然再也不曾见过她,大燕亡国皇后自此下落成迷。 坊间断断续续有过一些或香艳或凄苦的传闻,却也不过是为满足文人墨客或龌龊或猎奇的念想。其实她仅仅是如同任一国破家亡的宗亲女眷一般,故纸堆里,风流云散,再无痕迹。 第131章 第二十五章 三日后,蔡州善后事毕,宋蒙两军班师回朝,出得城门,此后一南一北,各奔东西。 临别之际,三军阵前,裴昊驱马而来,示意凌青松与裴昀借一步说话。 三人下马,来到不远处空无一人的密林中。 寒冬时节,入目枯枝萧条,昨夜又降大雪,满地玉尘琼花。 裴昊着人奉上一壶烈酒,亲手倒了三杯,他率先举起其中一杯,眉宇沉郁,眸色幽深。 “你我三人兄弟一场,虽无血脉相连,却仍肝胆相照。今离别之际,共饮浊酒一杯,愿来日各有青云坦途,老死不相见!” 一番话落地有声,砸在这凛冬的郊野,更衬得几多热血几多冷酷。 “好!” 凌青松大喝一声,抬手接过酒杯,沉声道, “凌青松今生无悔与你相识,下次再见之时,我绝不会手下留情!”裴昀喉头哽咽,张了张口,一时没能发出声响,便只颤抖的伸出手,默默将酒杯一同举起。 三人碰杯,酒水四溅,仰头饮过,而后相继掷杯于地,那精美的酒盏自此支离破碎,亦如三人鲜衣怒马少年时的全部过往。 割袍断义,恩断情绝。今朝金杯共汝饮,他日白刃不相饶。 裴昊拱了拱手,最后看了二人一眼,就此转身离去。 裴昀望着眼前之人决然的背影,过往回忆骤然纷踏而至,一时红了眼眶,她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喊道: “大哥!” 她拔腿追了上去,却因内伤虚弱,一个踉跄扑到在地。早已冻硬的积雪摔得她四肢生疼,她却浑若不觉,只用尽全身气力向前方嘶吼道: “大哥!我还没学全裴家枪法,还有十二式爹爹没有教我!裴家枪法不可就此失传!大哥,我求求你不要走——” 裴昊闻言身形一晃,就此驻足停步,他没有回头,却是隐约可见双肩一耸,怅然一叹。 裴昀模糊泪眼望此,不禁心头燃起一丝希望,以为他就此回心转意,谁料下一瞬,便听他大喝道: “拿枪来!” 裴昊解下玄色大氅扔飞一旁,一身狰狞铠甲犹带硝烟刀痕,他双手握紧千军破,高声道: “四弟,你看好了!” 霸王骁勇一丈威,红缨梨花动四方! 便在这寒风萧瑟,冰天雪地之中,他再舞起了裴家枪。 矫如蛇,猛如虎,疾如电,迅如风。裴家枪法一招一式,便如武将一生。 少年好学,“闻鸡起舞”“手不释卷”,不畏艰险“披荆斩棘”,“碧血丹心”只为“精忠报国”。 弱冠之龄,驰骋疆场,“六出祁山”“围魏救赵”,战功赫赫赢得“万里封侯”“国士无双”。 不惑之年,渐遇坎坷,纵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仍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奈何终究流光易逝,白驹过隙,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第266章 随着招式变换,裴昊动作也变得迟缓,如同当真走完了这一世一般,终是壮士暮年,垂垂老矣。 然而便在一转身,一回首之间,他眸中突然爆出一团精光,手中长枪急转,用尽毕生之力雷霆万钧一击,俨然与敌人同归于尽之态,长枪拍地,刹那间山摇地动,激起漫天雪雾,乾坤色变! 裴家枪法第三十六式,马革裹尸!“裴昊已死,从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精钢所炼不世神兵自中央拦腰而断,两截断枪斜插在雪地之上,一旁孤零零印着一串渐行渐远的足迹,直到消失在看不见的远方。 ...... 燕京,小汤山 昔日繁华鼎盛的都城经战火蹂/躏,已是破败不堪,一片狼藉,藏于深山之中的僻静别苑虽侥幸逃过一劫,却终究是人去楼空,荒凉凄清。 后山一处汉白玉石碑灵冢前,不过大半年无人打理,已然荒烟蔓草,风雪半埋。一个颀长瘦削、衣摆脏污的身影,在深山积雪中艰难而行,不知寻觅了多久,终于站定在了墓前。 当日李无方将颜玉央自幽兰轩救走,夜奔千里,天亮时分才驻足,将奄奄一息的他随手扔在了荒山一处溪边。 “我将你自燕京救出之后,你答应过我什么?从此以后,斩七情断六欲,不理世事,专心习武,如此誓言你都忘却了吗?昔日我教你的清静无为功法,你都抛之脑后了不成?” 颜玉央偏头吐出一口鲜血,勉强开口道: “不曾......只是,我不甘心......” 李无方的目光中有淡淡嘲讽,“待你入臻化境,便会明白眼前王权富贵,儿女情长,不过过眼云烟。我本以为你之前少年心性不定,现今历经大起大落,终能大彻大悟,却原来凡夫俗子难成大器,到头来还是困于一己私情。” 颜玉央擦去嘴角的血迹,抬眸望于他,笑了起来, “斩七情断六欲......国师自己又做到了吗?若你当真无情无念,现今为何又出手救我?” 李无方一怔,而后仰天长笑: “好好好!这次竟是我一时心软,堪不破了。” 他乃天纵奇才,少年时武功便已鹤立鸡群罕有敌手,而立之年纵横江湖,意气风发之际,却骤然遇强敌遭重创,自此他明白学无止境,天外有天。经此一挫,他大彻大悟,决然抛弃红尘羁绊,一心只求武学极致,为练成天书神功,他经营大半生,如今终得神功大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世间再无敌手! 他在人世活了将近百年,无妻无子,无牵无挂,唯有此人随他学过一招半式,勉强算得半个徒儿。他如今耄耋之年,心愿了却,纵无高处不胜寒之唏嘘,却也终究是生出几分传道之心,想将自己毕生所学留于后人。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他竟是也没能免俗,眼下被颜玉央点破,他才恍然大悟。 “既已登峰造极,又何须在乎身后之事?既是俗世执念,便自该一刀两断!你我缘尽于此,后会无期!” 李无方说罢,大笑三声,转身而去,飞天遁地,再无影踪。山野空旷,只留下了颜玉央一人。 颜玉央在山中独自挣扎休养数日,鬼门关里打转一圈,终是撑了过来,忍着未愈剑伤,一路北上,昼夜赶路,跋山涉水最后回到此地。 他面无表情注视着坟前碑文片刻,弯起双膝,缓缓跪了下来,伸手轻轻擦去墓碑上冻结的风霜尘雪。 家母池琳琅之墓 这是他血脉至亲最后的长眠所在。 他从怀中拿出一条十八子珠串,因年头久远,时时把玩,手串早已被盘得油光水亮,粒粒包浆。金丝楠、紫檀叶、老菩提,每颗珠子皆名贵非凡,唯有佛头处是一颗寻常翠玉珠,年头久远,几经波折,珠上已有蛛纹裂痕。 上面浅浅刻了一个“琳”字,池琳琅之“琳”。 颜玉央抚摸着那颗翠玉珠,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苦涩凄然。 这是池琳琅唯一留下的东西,当年他便是仰仗这串手珠与颜泰临父子相认的。他以为他早已将这手串扔掉了,却不想他竟然一直留在身边。 若是当真恩断义绝,又何必戴着故人旧物十年如一日?若是顾念旧情,又何必老死不相往来,连坟前拜祭也不肯? 明明是早已天涯陌路的两个人,却从始至终心有灵犀的对那段过往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如此算得上什么坦荡?什么释然?恨一个人,难道不算是一种念念不忘? 然而终颜玉央此生,再也无法知晓这二人曾经如何爱过又如何恨过,如何相遇又如何分离了,只余冢中白骨,坟前黄土,风雪埋过,无痕无迹。 他开始徒手在墓碑前掏挖,天寒地冻,雪下冻土生硬,他挖得十指流血仍不停手,直至挖出一个浅坑,将那手串埋了进去。而后他伸指,在墓碑上以血写道: 家父颜泰临衣冠冢 盯着这几个字,他蓦然笑了起来。生不同寝,死却同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可惜,他自己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可得,百年之后无人能将他与那人合葬一处,连遥遥相望都已是奢侈。 忍着心头痛楚,他俯身在碑前三叩首。 一叩敬天地 二叩拜君主 三叩别双亲 此后,天地君亲师,他再无一人可祭。 四野茫茫,鸟兽绝迹,天地间静得没有一丝响动。 第267章 倏忽间,坟前枯枝微颤,枝头一小簇积雪被抖落在地,随后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乍然自背后响起: “我二人追随世子爷多年,只道你生来是铁作心肝石作肚肠,没成想还能见到世子爷如此般孝感动天一幕,这倒是叫我师兄弟有些不落忍下手了。” 颜玉央兀自叩首最后一拜,抬手擦去额间雪沫,站起来转过身,望向凭空出现在雪地中的鬼菩萨和笑弥勒,面上毫无惊讶之色,只幽冷开口: “你们终于舍得现身了。” 这雪岭二佛自郑州起,便坠在他身后死咬了一路,却始终没露面,如今大抵是确定了那李无方当真一走了之,这才敢与他照面。 笑弥勒被点破也不否认,笑容不变道:“国师武功出神入化,我二人委实不能望其项背,如今国师既去,便请世子爷随我二人走一趟吧。” “去往何处?” “若世子爷乖乖听话,自然是去往蒙兀大营面见王爷阿穆勒。若世子爷执意反抗,那我等便只能送世子爷去阴司叩见地藏菩萨了。” 笑弥勒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若世子爷脚程够快,兴许还能赶上先走一步的圣主,届时父子黄泉相聚,也是美事一桩。” 颜玉央眉目阴寒,冷笑道:“旧主未亡,便急着认新主,这般吃里扒外,背信弃义,什么雪岭二佛?尔等连二犬也不如!” 笑弥勒不气不恼,摸了摸圆滚滚的肚皮,状若笑容可掬的大肚比丘,可出口的话却是刻薄非凡:“世子爷话不能这么说,毕竟识时务者为俊杰,要怪只能怪你颜氏祖上不积阴德,累得子孙无能,妄自葬送了大好江山。” 站在一旁的鬼菩萨冷不丁开口道:“当初世子请我二人不也是千金为聘?如今又何必五十步笑百步。” 颜玉央不为所动:“若论寡廉鲜耻,我确是远远不及。” “看来世子爷今日当真要负隅顽抗了,”笑弥勒装模作样的长叹一声,“你我毕竟曾经主仆一场,佛爷我便受累亲自送世子爷上路罢!” 话音尚未落下,笑弥勒与鬼菩萨同时出手,一左一右兔起鹘落般向颜玉央攻去。 这二人武功本就十分高强,颜玉央鼎盛之时尚且不是敌手,更不消说此时功力散去大半加之身受重伤了。二佛亦深知这点,并不着急痛下杀手,只如同猫捉老鼠一般戏耍着他,看他左支右绌,看他狼狈还手,兴致盎然。 颜玉央躲过了笑弥勒一记铁念珠,后背却挨了鬼菩萨一掌,回身反击之时,膝弯处又被狠狠一踹,坚持不住双腿一跪,鬼菩萨凌空一记飞脚踢在他的脸颊,他整个人都飞了出去,狠狠跌落在地,直将五脏六腑都摔得错了位。 还来不及挣扎起身,一只肥胖的大脚已经毫不留情的踩在了他的胸前,将他死死钉在原地,再动弹不得。 “穷途末路,困兽之斗,真是看多少次都看不够啊。”笑弥勒脸上挂着嗜血的笑,“尤其是见到昔日高高在上,对我等呼来喝去的世子爷,落到今日这个地步,委实太有趣了,我都有些舍不得一下子杀掉你了。师弟,你说我们怎么动手好呢?是将他千刀万剐,做成人彘,还是剥皮拆骨,留下一张全尸呢?” 这二人杀人素来喜欢虐杀,有数不清折磨人的手段,猎物濒死之际的求饶与哀嚎最得他们青睐。 “他已受伤,剥不下一张完整的皮了。”鬼菩萨冷淡道。 “也是,这倒是可惜得很了。”笑弥勒用脚尖踩着颜玉央腰腹上已迸裂流血的伤口,故作惋惜道,“否则以世子爷这幅皮囊,一定能卖出个好价钱。” 颜玉央疼得浑身痉挛,面容扭曲,鲜血喷出口中,迸溅在了二佛身上。 “你这小畜生,敢弄脏你佛爷的新衣!” 笑弥勒脸色一变,脚下一挑,颜玉央像一块破布一般直接被踹得横飞出去,身体击中了一棵粗壮的大树,而后再次落地,正面朝下,一动不动,不辨生死。 那大树因这一击,树干巨震,枝头积雪簌簌而下,二佛猝不及防被淋了一头一脸。 笑弥勒失了玩弄的兴致,一把抹去脸上雪沫,怒吼道: “佛爷现在就杀了你!” 说罢提起铁念珠便向颜玉央冲去。 刚迈两步,却是身形骤然一顿,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鬼菩萨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然而刚一开口,他也察觉到了异样,自己头上、脸上、脖颈、手上,所有裸露在外的肌肤沾染雪粒之处,本该一片冰凉,可此时此刻他却感觉到丝丝温暖,那温暖越演越烈,顷刻间便已变成炙热,四肢百骸都如置火炭一般。 除了热之外,还有痛,那是千刀万剐,剥皮拆骨一般的痛。 鬼菩萨眼睁睁看着面前的笑弥勒身上裂出无数道细小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转眼就成了一个血人。 “啊啊啊啊啊啊——” 两道凄厉至极的哀嚎一前一后的响起,笑弥勒与鬼菩萨如融化的雪人一般瘫软在地,拚死挣扎着,蠕动着,宁愿登时毙命,也不愿忍受这般地狱般的痛楚。 哀嚎声在山野中回荡了许久,直到那两具躯体彻底骨肉消散,化为一大滩腥臭的血水,雪岭二佛最终与这茫茫雪岭化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 颜玉央不知何时已坐了起来,他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虚弱的靠坐在树下,面无表情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眉宇间无悲无喜。 第268章 “这二人,也配用‘燃雪’之毒吗?” 他抬眸,看向面前缓缓走来的女子。 将二佛引至墓前毒杀,是他一开始便计划好的,只是他没想到毒是“燃雪”,此毒金贵,性烈而危险,连他自己也险些中招。 现身的女子寒冬腊月仍是一身单薄的绣花藏蓝衣裙,正是爻女龙阿笑,可此时她一反平日里的天真烂漫,却是脸色苍白,双目空洞,脸颊犹带泪痕。 她幽幽开口道: “赤龙寨的人找来了,他们打不过我,就抓走了臭书呆。世子哥哥,我们去救他吧。” 冬风吹拂过山岗,新雪遮掩住污糟,燕京漫长的冬天永无止境,可那千里以外的南疆却早已山花烂漫。 空荡的山林间寂静许久,最终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回答: “好。” 第132章 第二十六章 正月二十五,凌青松率大军回朝。此番大破蔡州,灭亡北燕,凯旋而归,一雪汉家百年之耻,报得大宋靖康之仇,朝野内外,举国上下一片欢欣鼓舞。三军之中,论功行赏,凌青松被擢升武功郎、权侍卫马军行司职事、建康府都统制。 因其时颜泰乔方得传位便即刻身死,后世仍以颜泰临为北燕亡国之君,国破之后,北燕遗臣为其上庙号哀宗。 赵韧下令将颜泰临半具遗骨奉于太庙,以告慰徽钦二帝之灵,同时着太常寺主簿率人赴洛阳祭扫皇陵,拜谒列祖列宗。 夙敌既灭,大宋君臣无不士气高涨,摩拳擦掌,励精图进。 只有裴昀,她一出蔡州,强撑着的那口气散去,伤病交织,回京途中一卧不起,自回临安便被抬进武威侯府,再也没出过裴家半步。 赵韧怜其伤病,特免去其觐见之礼,遣太医前来问诊,又赐下珍药无数。 伤情反覆,将养月余,裴昀身子骨终是勉强有了几分起色。 春分这日,杨柳抽新芽,燕子归还巢,一位许久不见之人登门裴府拜访。 “啧啧,小裴侯爷惊艳一枪,手刃燕主,大仇得报,扬名立万,本正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眼下你却如何落得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湖边水榭中,谢岑不紧不慢轻摇折扇,嘴上虽是揶揄,心下也不免生出三分惊讶,三分担忧。 眼前之人面色苍白,眉宇恹恹,伤病之下整个人消瘦不少,外衫在身亦不免宽大几分,她举起茶杯,露出袖中的一截纤细易折的手臂,连其上一根根青色血脉都清晰可见。 裴昀连生气之力都欠奉,只稍稍抬了抬眼皮, “你究竟是来探病,还是来看我笑话的?” “本来是来看笑话的,如今却是探病了。”谢岑收起戏谑,正色道,“你当真伤得如此之重?”裴昀闻言微默,她此番挨了颜玉央一掌,固然身受重伤,然比起当年世子府那一次,却还是要轻上不少。而之所以缠绵病榻至今,与其说全因重伤,倒不如说是七分伤病,三分心病。 “原先我总将大破北燕,手刃颜泰临,当做我平生夙愿。我以为当此愿了结之日,我会欣喜若狂,痛快淋漓。”她淡淡一笑,几分萧索,“可现今却我发现,此愿既了,我这辈子再也没有心愿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她十七岁上得疆场,出征北伐,见惯血雨腥风,许是被父兄暗中保护,又许是因年少无谓,只一腔热血保家卫国,并不觉有他。多年后出世入世,亲历生离死别,人生七苦,心境已大有不同,蔡州一役,时日虽短,却令她心中掀起翻天波澜。 围城之惨烈,燕兵之残暴忠勇,颜泰乔临死之质问,蒙兀之骁勇善战,裴昊之死而复生又决绝而别,大师伯之死,还有那场戛然而止的同归于尽、顷刻间的重逢与永别,大喜大悲加之大起大落,一切的一切近乎消耗掉了她全部心神。 大仇固然得报,然代价却太过惨重,这段时日她每每闭上双眼,便是尸山血海,白骨焦骸,残肢断臂,肝髓流野,耳边杀伐嘶喊,鼓角连营,根本分不清身在战场还是临安城。 她自问并非冷血无情,做不到全然无动于衷。 谢岑对她的态度十分诧异:“怎能说再无心愿?北燕虽灭,一切不过才刚刚开始。乘蔡州大胜之势,我等自当一鼓作气,出兵河南,抚定中原,坚守黄河,占据潼关,收复三京!” 三京,意指昔日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南京商丘。 “朝中众臣皆是如此主张?” 谢岑冷笑了一声道:“即便到了这个田地,主和派仍是贼心不死,以那高寿朋为首的枢密院副使等人极力反对,但邓相与我加之朝中大部分人皆是主张出兵。官家心意已决,绝不会再被那等懦弱无能之徒左右,相信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可实现少年之志,北定中原,还于旧都!” 他的语气慷慨激昂,眉宇间一片势在必得。 自少年离家,他抛弃锦衣玉食,肥马轻裘,抛弃了独步江湖的谢家家主之位,孤身闯荡官场,宦海沉浮,尔虞我诈这许多年,为的正是在这乱世之中辅佐君王,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的这一天! “官家计划如何出兵?可有领兵的人选了?”裴昀不禁问道。 谢岑看向她的目光意味深长:“领兵主帅尚在商议,但副将却已有合适人选。你可知为何此番蔡州之战,你亲手将颜泰临毙于枪下,此等不世之功却未获加官进爵吗?只因官家本想待你此番北伐,再立战功之后,一并论功行赏,将裴府门楣上的匾额,自侯府改做国公府。可惜——” 第269章 “可惜我重伤在身,短时日内怕是不能上阵杀敌了。” 裴昀叹了口气,谢岑亦是对此颇为惋惜。 二人相对沉默片刻,裴昀迟疑开口: “其实,我并不认为眼下是出兵的好时机。”谢岑一怔,皱眉道:“为何不是?当初与蒙结盟之时,蒙使亲口许诺将河南让于大宋。如今蒙兀大军已撤至黄河以北,仅在南岸留有几万人马,河南一带正是无人之地。况且收复三京,一为还于旧都,安抚民心,二来潼关黄河一线亦是日后对付蒙军的绝佳屏障,倘若现今不夺取河南,当作南北缓冲之地,他日蒙军卷土重来,挥师南下,大宋岂不是极为被动?” 他连日里都在与朝中主和派的官员据理力争,本就一腔火气,如今被裴昀一质疑,便毫不犹豫的反驳了起来。 “据河守关之策固然是好,当年北燕便是以此抵御蒙兀。然而你可知晓蒙燕一战何等惨烈?经此一役,自潼关至归德,诺大河南地界已是满目断壁残垣,十室九空了。” 裴昀苦笑道,“我至蔡州这一路,但见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根本无兵可征,无粮可援。且黄河一线太长,若孤军深入,断然不是长久之计。” “难不成你想等此地由蒙兀经营,恢复往昔繁华之时,我等再出兵攻打?”谢岑愠怒道,“若无粮草可援,自可从京湖两淮派兵运粮,若黄河一线漫长,自可加派精锐兵力防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错过今次,难道我们还要再等上百年不成?你裴昀不素来是强硬的主战一派,现今打了场胜仗回来,非但没有越胜越勇,怎地还和那主和派的懦夫一般同流合污了!若你当真只敢打北燕,不敢打蒙兀,不如就此马放南山,解甲归田罢!” 他本以为裴昀会对北伐一事满口称赞,谁料到她突然变得这般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实在叫他大为不解,万分失望。 “北定中原收复失地之志,我从不曾忘,如今不过是就事论事!”裴昀也不甘示弱道,“派兵运粮,是你一句话这样简单吗?你上过战场吗?你带兵打过仗吗?该战时不战,该守时不守,家国大事,将士生死,便任由朝堂上你们这群纸上谈兵的文官指手画脚吗?” 谢岑怒极反笑,“我自是不及你小裴侯爷征战沙场,百战不殆,只是不知你裴家满门忠烈,最终又为国为民收得几寸疆土,光复几座城池?纵使纸上谈兵却也比竹篮打水强上百倍!” “谢疏朗你混账——” 裴昀怒急攻心,一阵气血翻涌,胸口剧痛之下,不由得又猛咳了起来。 “咳咳咳,你......咳咳......” 卓菁正端着糕点与茶向水榭而来,见此情景不禁快走了几步,急急上前将漆盘放在桌上,伸手替裴昀轻抚后背顺气。 “远远就听着你的喊声了,身子还没大好,什么事这样较真?快喝口热茶压一压!” 卓菁半是嗔怪半是担忧道。 裴昀咳得脸颊通红,她推开卓菁递来的茶杯,忿忿望向谢岑,下逐客令道: “你走罢!” 谢岑冷哼了一声:“正有此意!” 说着起身便要离开。 卓菁满头雾水:“谢大人刚来这就告辞了吗?我做的洞庭饐刚出蒸屉,谢大人不趁热尝一尝吗?” 谢岑扫了一眼梅花碟中那橘叶青团本不想理睬,但听“洞庭”二字忽然想起了什么,面上荡起一抹如沐春风的笑: “弟妹这般贤良淑德,心灵手巧,四郎当真是好福气。” 卓菁双颊微红,不由赧然道:“谢大人谬赞了,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做成功......” 谢岑挑衅般瞥了一眼裴昀,继续对卓菁温声道: “说起来,其实我同弟妹姨母,潇湘阁丁阁主渊源颇深,丁姨在世时,不止一次同我提起过弟妹,还想将弟妹许配.....啊——” 话没说完便被裴昀拿了一块洞庭饐迎面砸在了脸上,未出口的话也只剩下了一声闷哼。 裴昀忍无可忍吼道: “滚——” . 谢岑拂袖而去之后,卓菁十分心疼的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块洞庭饐: “四郎你有事说事,何必拿我的青团出气?” 裴昀揉了揉额角,疲惫道: “抱歉,我只是一时情急,都怪那厮气得我昏了头。” 卓菁好奇:“他真认得我姨母?” “别听他胡诌!”裴昀没好气道。 谢岑此人风流却不下流,亦不贪图美色,倒不会真打卓菁的主意,只不过想趁机气一气她罢了。 “你们到底在吵什么?我还从没见过你们二人急赤白脸的模样,这回倒是瞧个新鲜了。”卓菁笑意盈盈道。 “也不知是怎地吵起来了......” 裴昀长叹一声,此时冷静下来,不禁有些许好笑,又有些许悔意。 “到底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江山社稷,我不该泼他冷水。或许他是对的,此时不出兵又更待何时?我大抵是因伤久不愈,而心灰意懒,遇事便难免踌躇软弱了几分。” 这几年颜玉央应是有服食仙草祛除体内毒性,此番她又挨他一掌,伤中寒毒较上次弱上不少,几乎不足为惧,奈何他掌中那股阴中透阳,寒中生热的诡异真气却是在她体内郁结凝滞,迟迟不散。导致她经脉淤堵,运功至今冲不破。 临安自然没有九华山庄那等太阳热泉,又没有和她武功系出同宗之人助她疗伤,致使她身上内伤迟迟未愈,心中难免燥郁烦闷。 第270章 约莫谢岑亦是心情不顺,两相碰撞,一言不合便大吵特吵了起来。 裴昀纠结片刻,一本正经开口道:“我是不会先去和他道歉的。” 卓菁噗嗤一乐:“好好,不能先道歉,先认错你裴四郎就输了!我说吵了便吵了,也没什么不好,这段时日你郁结于胸,愁眉不展,今日发泄一通,我瞧你精神倒要好上了不少。所谓疏不如堵,总把气闷在心里算什么.....” 裴昀闻言一愣,脑海中忽而有什么一闪而逝,快得没能抓住,她当即开口打断了卓菁: “阿菁,你刚才说什么?” “啊?我说疏不如堵......诶呀!”卓菁反应过来之后,羞得满脸通红,“应该是堵不如疏,我嘴快说错了......” “不,你没说错,正是疏不如堵!” 裴昀双眸放光,欣喜道:“一直以来,我单想着如何纾解体内凝滞真气,冲破穴道,既然纾解不成,倒不如反而思之,将其留下!” 以玄英功运功冲不破这股淤塞真气,何不如以白藏功运功将其化为己用?两种功法本就同为九重云霄功的一部分,而那白藏功的心法,当年在九华山庄,颜玉央为她疗伤之时,亦原原本本的告知于她了,只需照其修炼,她这内伤想必很快就能不治而愈了! 此乃天助我也! 转过念后,裴昀心中却不禁泛起一抹苦笑,这究竟是天助还是人助? 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缘起缘灭到头来都只因那一人而已罢...... 第133章 第二十七章 天书一事,究其本源,乃是希夷先生陈抟所撰,后被真宗所夺,继而流落江湖,算来算去,总是一笔烂账。 好在赵韧得知天书本为武功秘籍之后,并没有再命裴昀四处搜罗,而秦碧箫与宋御笙亦从来不曾告知她天书之秘,裴昀无需夹在师门与朝廷之间左右为难,使她不由松了一口气。 习武之人,素来有争强好胜之心,但裴昀自幼受师门教导,淡泊名利,并不想争什么天下第一,故而尽管得知天书神功存在,也并无势在必得之心。然而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天定,阴差阳错走到今日,她终究还是要修炼那白藏功了。 一旦想通之后,裴昀即刻着手练功。 白藏功与玄英功系出同宗,然气走经脉不同,她本担心会与玄英功两相冲突,没想到浑然天成,顺理成章,怪不得那李无方可将四门功法全部练得。 十日之后,初塑根基,果然将体内淤积滞塞真气部分化解,此法可行! 此后裴昀每日除去吃喝睡,几乎全部时间都在闭门练功,府中众人对此心知肚明,亦默契的不去打扰。 日复一日,流水般过去。 三月十五,赵韧终是听从主战派邓明德与谢岑之谏,力排众议,下诏出兵,攻占河南,收复三京! 与朝中多数文臣主战不同,在外各地镇守的将领多不赞同出兵,唯有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力主开战,故而赵韧命宋信南为此战主帅,率兵五万渡淮河北上,直取开封,又令淮西制置司随后为其运送军粮,同时命四川制置司临边秦、巩二地,以牵制关内蒙军。 诏令既下,五万大军即刻开跋,昼夜兼程向河南府挺进。 . 这一日,裴昀打坐完毕,练罢收功,正欲去厅堂用饭之时,一打开房门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候在外面不知已等了多久。 “卓大哥?”裴昀欣喜道,“你能下地了?” 面前之人虽是青天白日一身黑衣,头戴斗笠,但裴昀还是一眼便认出他了。 那汤不换委实算是个人才,当初在蔡州军营,仅凭裴昀口述的几味药材和青腰鲤,还真叫他弄出了疗治烧伤之药,虽不及那雷火堂正牌霜娥玉肌膏,但也颇有奇效。营中伤兵卓舷一干人等都因此保住了性命,恢复神速。 自蔡州回临安之后,卓舷也一直在养伤,只不过他不仅伤了四肢一时难以行走,更是伤了颜面毁了容貌,除去其弟卓航外,他一直闭门不出,不愿见到旁人。 今日,还是裴昀自回来后第一次见到他。 卓舷应了一声,虽极力克制,但迈出的脚步仍是一瘸一拐。他走到裴昀面前,单膝跪地,闷声道: “若非四郎拚死相救,又辛苦寻药,我必定早已死在蔡州城下了,四郎大恩大德,卓舷没齿难忘!” 裴昀惊了一惊:“卓大哥你说得哪里话,你我亲如兄弟,还说什么恩不恩的,快快起身!” 说着便伸手欲将卓舷扶起,可他兀自跪地,岿然不动,继续道: “四郎,我此番见你,是来向你辞别的。” “辞别?卓大哥要去何处?” “回碧波寨。”卓舷沉声道,“如今裴家大仇得报,我也该回叔父身边尽一份孝心了。” 裴昀默然,这些年来,卓尔聪确实隔三差五便来信催促卓舷回返,但后者一直都以大仇未报的理由拒绝,如今万事尘埃落定,他欲回碧波寨,于情于理都无可指摘,只是—— “那二嫂呢?”裴昀轻声问道,“卓大哥打算如何向二嫂交代?” 卓舷身形一僵,急切辩解道: “四郎莫听信捕风捉影的谣言,二娘三贞九烈,恪守妇道,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天地可鉴,若四郎不信,我可以死明志!”裴昀叹了口气:“卓大哥此言差矣,我二哥故去多年,二嫂早已出了孝期,男婚女嫁,天经地义,你又何必自责呢?” 第271章 这二人暗生情愫之事,她一早便知晓了,或是该说府中众人皆对此心知肚明。他们虽发乎情止于礼,从未越雷池一步,然有情人彼此之间不经意的暗流涌动,不过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罢了。 “南雁是个好女子......”卓舷的声音中透着难以言说的苦涩,“纵是男婚女嫁,也不该是我这个残破之人,我、我配不上她......” “卓舷你混蛋!” 一声暴喝响起,二人愕然回头,只见裘南雁不知何时站在了他们身后。 裘南雁大步冲了出来,一把将跪在地上的卓舷拽起,揪着他的衣领怒吼道: “什么配不上?你想将我推给谁?你敢这样一走了之,我明天就去庙里绞了头发做姑子!” “若是过去,我自然不会将你让给旁人,只是南雁,如今的我已是面目全非,手足皆残了,我不想让你后半生都跟着这样一个废人渡过。” 卓舷缓缓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一张可怖的面孔,他的右脸被热油所烫,五官几乎融化,皮肤凹凸不平,右眼甚至已然看不见东西,再寻不到半分昔日卓家大郎的气宇轩昂、相貌堂堂。 他苦笑道:“面对这样一张丑陋的脸,你不怕吗?你不厌恶吗?南雁,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吧......” 裘南雁被他狰狞的疤痕震惊了一瞬,随即双眸泛起了泪光。 她伸出手,亳不嫌弃的摸上他脸上的伤处,柔声道: “这不是疤痕,是功勋,是战绩,是你卓舷出生入死,保家卫国的明证。为何害怕,为何厌恶?我只有满腔骄傲,一心敬重,还有......心疼。” 她声音哽咽,却目光坚定道: “是,过去我一直不肯承认对你的心意,一是顾念与二郎的夫妻之情,二是也觉得自己二嫁之身配不上你,可现在,我偏非你不嫁,谁也无法阻拦!” 卓舷不禁被裘南雁这一番真情流露而打动,却仍是努力克制道: “南雁,你不必可怜我......” “可怜?!”裘南雁脸色一变,“街头巷尾断手断脚的乞丐比比皆是,我怎地没个个去嫁?我裘南雁虽是女儿之身,却是敢作敢当,说一不二!你这样说,将我一片真心置于何地?若你以为我会因一时怜悯就盲目托付终身,只算我这些年白认识了你!” 见她杏眼圆瞪,柳眉倒竖,满面嗔怒,卓舷却不禁笑了起来,低声道: “是我不是,我小瞧了你,你裘南雁敢作敢当,说一不二,此时我若再推三阻四,辜负你这一片深情,我又算什么男人?” 说罢,他拉着裘南雁的手,二人一起跪倒在裴昀面前,掷地有声道: “我与南雁二人真心相爱,此志不渝,我今生非她不娶,她亦非我不嫁,但请四郎成全!” 裘南雁含泪道:“四郎,请你原谅二嫂和你卓大哥,情之一字,实难预料,只能道一声造化弄人罢。” 裴昀望着眼前这一对历经坎坷的有情人,亦是感慨万千,她笑得欢喜又欣慰道: “看来裴府又要办喜事了!” . 令女月亏阴缺,喜兔魄以重圆。 三月二十三,良辰吉日,花月佳期,武威郡侯府张灯结彩,一片喜气。 裴昀做主,替故去的父母认裘南雁作裴家义女,将“二嫂”之称呼改作“二姐”,为她与卓舷亲自主持婚事。 应新人所求,婚事没有大操大办,只请了几个裴府亲近的亲朋好友,还有裘南雁落难教坊之时,认识的一些姐妹。所谓患难见真情,裘南雁当年与这些姐妹结下了深厚情谊,离开之后,虽无法为她们赎身脱籍,却仍是不忘时常照拂,这些女子亦十分感念裘南雁的恩情,她们虽是风尘女子,却个个是性情中人,如今亲眼见到裘南雁与卓舷终成眷属,不禁一边落泪一边祝福。 过门拜堂,合卺撒帐,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好一场圆满喜宴! 待众人陆续散去之后,裴昀发现卓菁不知去了哪里,入席之后似乎便没再看见她。 “霖儿,可看见你四婶婶了?” 裴昀随手拉住小侄儿问道。 “方才我看见四婶婶独自往后院去了,我叫她她也不回应。”裴霖老实回答道。 “好,那我去找她。”裴昀刚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对裴霖道, “听航二哥说,霖儿你想去军中历练?” 裴霖闻言,脸色一下涨得通红,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坚定道:“是,霖儿确实有此念头!下个月我便满十四岁了,听闻四叔当年便是十四岁闯荡江湖的,爹爹当年也是十五岁便参军入伍的,霖儿也想效仿四叔和爹爹,早日入军中历练,保家卫国,报效朝廷!” 听到裴霖说出“爹爹”二字,裴昀不禁一怔,她望着眼前个头已蹿至与她相仿的侄儿,心中五味杂陈。 她与这孩子本无血缘之亲,只因中间有了个裴昊,这才成为了亲人,如今裴昊虽已不复存在,可这些年来霖儿与裴家,与她的亲情却是做不得假。 她遵守与裴昊的约定,他尚在人间的消息,她一个字都没有向裴霖透露。可这样做究竟对他是好还是坏?如今他一心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倘若真有一日大宋和蒙兀兵戎相见,他与自己亲生爹爹对峙沙场,却又叫他如何自处? 裴昀定定看了他许久,郑重其事问道: 第272章 “人生在世,造化弄人,你永远都不知道每个决定意味着什么。或许此时此刻你笃信之事,明日便会被彻底颠覆,或许今时今日你执着所求,他年又会因此痛不欲生,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即便如此,你仍是此志不渝么?” 裴霖不知她为何如此而问,愣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是认真思索了片刻,这才点头道: “是的,四叔,无论日后是封侯万里,还是马革裹尸,霖儿此志不渝!” “好,”裴昀在心底无声叹了口气,“待下个月你生辰过后,我便送你去江陵制置司凌大哥帐下。” 裴霖登时欣喜道:“多谢四叔!” . 庭院深深,草木扶疏,前堂的欢声笑语,张灯结彩,更衬得花园里寂静无声,漆黑一片。 卓菁呆坐在花园角落里一棵繁花茂密的高树上,神思恍惚。 此树为连理树,两树并生,纠纠缠缠,喻有夫妻恩爱之意。当年她与裴显少不更事,在院中发现这棵树时,还十分欢喜的在枝头系上了红绳,祈求各自姻缘。然而彼时他们单单发现了这双树连理,却没察觉此乃梨树,分梨分离,或许一切从一开始便注定好了。 “你怎么又躲到这里来了?” 一个声音蓦然从树下响起,卓菁猛然回神,欣喜唤道: “三郎!” 那人静默一瞬,淡淡开口道: “菁妹你认错了,是我,不是三哥。” 卓菁话一出口已是察觉了不对,那冤家早已化作黄土一坯,他那样吝啬,那样小气,这么多年连托梦给她都不肯,又怎可能魂归来兮出现在她面前呢? “是四郎啊......”她勉强笑了笑,“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裴昀没有回答。 其实当初是裴显随口说过一嘴,卓菁那丫头一旦不开心了,便会躲到花园里那棵连理树上,只有自己能找到她。 “怎么跑来这里了?有什么不开心吗?” 卓菁摇了摇头,低声道:“见到卓大哥和二嫂成亲,我很开心,人世间两情相悦何其难得,世间有情之人......也未必个个都能成眷属。” “菁妹,回去吧。” “不!我不回去!”卓菁突然激动的大声道,“我是裴家儿媳,是你裴四郎的结发妻子,你不可以赶我走!” 此“回”非彼“回”,裴昀说的是“回前厅”,而卓菁说的是“回碧波寨”。 但裴昀并没有反驳,因为她确有其意。 裴霖要入行伍历练了,而卓舷与裘南雁成亲之后也会一同回碧波寨,日后这本就人丁不旺的裴府便会只剩卓菁一人了。 裴昀微微一叹,开口道: “菁妹,这几年你辛苦了。” 二人夫妻,虚鸾假凤,有名无实,她全了她嫁进裴家的心愿,可她为此搭进去的,却是一辈子青春年华。裴昀当初应允卓菁对外称二人为夫妻,只当她是一时冲动,过个两三年,执念了却,再遇有缘人,自是好聚好散,谁料她却一直在她身边待到了今天。 “我知你对三哥情深意重,但逝者已矣,你不能为他困顿一世,二嫂已经走出来了,你也应该走出来了罢。” 一滴泪,从树上滴落而下。 卓菁喃喃道:“说来说去,你不就是想赶我走嘛......” “我不是想赶你走,”裴昀幽幽道,“只是,我亦不想再留了。” 蔡州回来之后,她便萌生了退隐之心。 报了父母之恩,不能忘却师门之义,如今,她也该回春秋谷了。 卓菁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裴昀以为她再也不会理自己之时,树上突然传来她哀求一般的轻语: “可以,再等一等吗?” “我听说大军已收复了商丘,不日进军汴京,你和我,都等收复旧都之后,再离开临安好不好?” “这是三郎毕生之愿,我想亲眼看见实现。” “好,”裴昀颔首:“我答应你。” 第134章 第二十八章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或许世间万事都逃不过一个物极必反,盛极转衰,此乃天地轮回之大道也。 北伐大军出征后,长驱直入河南如入无人之境,沿途为蒙兀守城的北燕降将与汉人义军相继归附,兵力一度壮大。而黄河南岸的蒙军留守军队闻风更是主动退至黄河以北,宋军一路进军顺利至极。 三月底,宋军收复南京商丘。四月初,宋军抵达开封,百年来无数大宋将领,汉家儿郎梦寐以求之愿,今朝由宋信南轻易做到了。然而等待他的早已不是百年前那个金翠耀目、罗绮飘香、纸醉金迷、笙歌不夜的东京华梦了,连年征战,城中满目疮痍,处处断壁残垣,守军与百姓加起来尚不足两千人。 因蒙军退守渡河之际趁势掘开了黄河河堤,致使两淮一带一片水泽汪洋,后方粮草大军陷入淤泥沼泽,根本无法及时到达前线,宋军一直补给不足,而沿途市井惨毁,果然无粮可收。 及至此,于是否一鼓作气挺进洛阳之事,军中生出分歧,宋信南与副将阵前失和,险些酿成哗变。最终宋信南下令分兵两路,派先锋军一万人轻骑快马,仅带五日口粮进取洛阳,后军分批随之前往。谁料先锋军行至洛阳城外三十里处,遭遇蒙军伏击,几乎全军覆没,后批援军亦被分而截杀,十死九伤。 第273章 宋信南闻风丧胆,立即命军中剩余人马撤离汴京,撤兵路上军心大乱,丢盔弃甲,全部辎重尽数被遗弃在城中。 蒙军乘胜追击,宋军因缺粮少食无力抵抗,迫不得已一路溃逃南归。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 此次入洛之战,历经两月,出兵五万,最终伤亡过半,寸土未得,丢人败兴为历次北伐之最,朝野俱震,举国皆惊。 消息传回临安之时,赵韧在大殿之上当场昏厥,夜发急热,自此一病不起。 ...... “官家近日御体欠安,已免去早朝,不见外人,朝中诸事只交于副相打理,而今听闻是裴大人求见,这才破例召见。” 大内禁宫,裴昀由赵韧贴身内侍引路前往福宁宫而去。 及至寝殿,进门之前,内侍悄声对她道: “裴大人,稍后面圣之际,请直面龙颜开口,不可低头背身回话。” 裴昀闻言一惊,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进门之后,只见诺大寝殿空荡无人,宫娥内侍皆被遣退,门窗紧闭,帷幔半垂,周遭弥漫着一股苦涩药味,阴沉而静谧。 赵韧一袭寝衣肩披外衫,正坐于案前,提笔不知在写些什么,裴昀开口行礼,连唤几声,他仍是恍若未闻。 这一幕熟悉得令人心悸,裴昀不禁更为惊慌,顾不得礼数,大步上前,迳自走到了案前唤道: “官家!” 光影落于纸上,赵韧这才恍然惊醒般,他浑身一颤,抬头望向来人。 “四郎来了?” 赵韧淡淡一笑,更衬得脸色灰白,眼下乌青,满面病容, “你方伤愈,朕即病倒,却是不巧了。”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咬字发音有几不可查的古怪。 “官家,”裴昀艰难开口,“你竟耳聩复发了吗?” 此情此景,他明显如当初被囚燕京之际时一般,双耳再一次听不见了。 “现下,你知晓朕为何罢朝了。”赵韧自嘲一笑,“御医道,此乃急火攻心,风邪入体所致旧伤复发,药已用遍,皆是束手无策。朕已下令命太医院缄口不言,但一国之君双耳聋聩之事,想必也瞒不了太久。” 值此入洛失利,朝中人心动荡之际,若此事张扬出去,只怕被有心人借题发挥,趁机生出事端。裴昀焦急道:“臣出宫后便立即传信于千金手救神医,请他来为官家治疾!” “那位神医妙手回春,医术远胜于宫中御医,若能前来为朕诊治,许是还能有一线生机。” 赵韧点了点头,神色却并不见欣喜,他目光落于案前跳动不停的烛火上,幽幽道: “如今朕夜夜失眠,难以入睡,一旦入睡,又总是频繁惊醒。睁开双眼望见一片漆黑,耳边死寂无声,每每总是分不清身在何处,是临安还是燕京,是福宁宫还是悯忠寺。” 裴昀听得心中酸楚,出言安慰道:“官家早已脱险,北燕也早已覆灭,一切绝不会旧事重演。” “不会吗?”赵韧轻笑了一声,“当年契丹既灭,又来了北燕,如今北燕不存,却又来了蒙兀。我大宋江山,何以前狼后虎,步履维艰到这般地步?” 说罢,他示意裴昀看向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卷,“四郎且替朕瞧一瞧,如此措辞可还妥当?” 裴昀抬眼一望,但见其上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朕以寡德,兵民之死战斗,户口之困流离,室庐靡村,胳胔相望,是皆明不能烛,德有未孚,上无以格天心,下无以定民志......” 裴昀一窒:“官家要下罪己诏?” 虽说古往今来,历朝历代下罪己诏之天子多不胜数,其中不乏汉武帝唐太宗等圣武明君,然终究是自责其罪,非朝堂危难人心涣散至极时不可为。 “北伐入洛乃朕一意孤行之举,事到如今,朕不下罪己诏何以面对满朝文武,面对边关守将?” 赵韧眸色一片幽深,眉间沉郁凝滞浓得化不开,他沉声开口道: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这个皇位,朕坐得甚至不如父皇,至少他尚有自知之明。” “官家——” 入洛之役确然是赵韧之过,可终究不过是一时冒失进取,他又怎能自暴自弃,与那昏君赵淮相提并论?然赵淮毕竟是其君其父,裴昀身为臣子,自不能妄言其过,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劝慰。 赵韧似乎也清楚裴昀为难之情,只淡然道:“四郎想说什么,朕心中明白,不必多言了。朕乏了,你且退下罢。” 话已至此,裴昀不可再留,况且观赵韧神色却是疲倦虚弱,只行礼告退道: “臣必会尽快寻到救神医为官家诊治。” 临出门之时,裴昀突然又被赵韧唤住: “四郎——” 裴昀回头,只见烛火映衬之下,那九五之尊的神情晦暗不明,出口之话却是透着说不出的惆怅与哀伤: “替朕送一送疏朗罢,朕无颜面对他。” 经此一役,朝中主战官员皆受处罚,江淮制置使宋信南官削三秩;首相邓明德罢相,改为观文殿大学士;而参知政事谢岑降为礼部尚书,外放出知泉州,即日启程。 裴昀拱手垂眸,轻声应道: “官家不提,臣也会去的,官家且放心。” 第274章 ...... 自上次裴府争执不欢而散,几个月来裴昀与谢岑再未照过面。此番裴昀思来想去,还是主动找上了谢岑提出为他践行,去处自然还是老地方——丰乐楼紫薇苑。 暮色四合,灯烛荧煌。裴昀前往丰乐楼赴约的路上,本是怀着一腔萧索离愁,可推开紫薇苑房门之时,差点被气个半死。 但见房中珠帘绣额,灯烛晃耀,满室红巾翠袖,莺歌燕舞,不知道还以为一步踏进了青楼妓馆。 桌上杯空酒残,掌柜解双双娉娉婷婷陪坐一旁,七八个妙龄女郎或站或立围了一圈,正兴高采烈的注视着正中央的谢岑,与另一发簪芍药的蓝衫小娘子,二人正在玩博戏除红。 蓝衣娘子犹犹豫豫只掷得一个“咬牙四”,而谢岑抬手便是“满园春”,顿时落得满堂喝彩。 “暮雨这番输了三帖,可是要罚酒三杯了。”谢岑含笑将酒盏向其唇边喂去。 那小娘子羞得满面通红,周围姐妹起哄调笑不停,解双双气定神闲而坐,漫不经心摇着手中团扇。 裴昀站在一旁忍了又忍,终于耐不住曲指重重敲了敲一旁柱子: “差不多得了!也不怕台谏又弹劾你酒楼狎妓,如今你当真是破罐破摔了不成?” 话音落下,嬉闹声骤停,众女战战兢兢的看向谢岑,一时间不知所措。 谢岑慢条斯理仰头饮罢杯中美酒,戏谑开口道: “你们先退下罢,今夜宴饮乃是小裴侯爷做东,若点太多花牌,惹恼于她,我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 众女依言离去,出门前望向裴昀的目光不禁生出三分鄙夷,仿佛在无声的控诉她抠门吝啬。 裴昀百口莫辩,不禁气结。 那唤作暮雨的妓子依依不舍起身,谢岑伸手捏了捏她的粉颊,笑道:“下去等我,嗯?” 而后他又对身旁的解双双道:“你也先回吧,我与裴大人有正事要谈。” 解双双顺从的点了点头,低声道:“我去为你收拾行李。” “不必了,叫暮雨去罢。”谢岑面上笑容不变,“你事多繁忙,后日也不必亲送我了。” 解双双脸色一僵,美眸中有泪光闪过,却硬撑着没有落下。她没有多问,只勉强笑了笑,向裴昀福了福身,而后逃也似的离开了,出门之后甚至没忘了贴心将房门随手关阖。 一室胭脂红粉转眼散去,到最后只余谢岑一人孤坐,自斟自饮。 裴昀抱臂冷眼看完这场依依惜别,语气不善道: “结束了?多谢你将离别悲切冲淡得一干二净,若不是受官家所托,我当真不该来找你!” “悲切?有何悲切?”谢岑笑着反问,“自古外放皆是人杰才俊,苏东坡何如?白居易何如?况且那泉州海贸繁荣,富庶昌盛,此行乃是优差,何来悲切之说?” 裴昀冷哼了一声,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人家有朝云,你有暮雨,真当自己是东坡居士?临安城里的琵琶语你听得还不够?” 谢岑垂眸,懒懒散散道:“自然是不够的。” 此话说完,二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谢岑一言不发另倒了杯新酒推于裴昀面前,裴昀亦毫不客气一饮而尽,放下酒杯,她犹豫了一下,终是开口: “此行你多保重。” 那泉州东南边陲,去京千里,此日一别,当真是前途渺茫。 外放之罚,较比他人降职录用,到底还是重了。 谢岑知裴昀所想,只淡淡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邓相乃肱股之臣,风头过去,必定还要再新启用。而入洛之败总要有人付出代价,才能堵住朝中主和一派悠悠众口。” 而他谢岑,于臣于友,都该替赵韧将此事揽上身。 顿了顿,他举杯向裴昀敬了一敬: “当初你是对的,入洛之战太急功好利,我也确实是纸上谈兵不懂行军打仗,然而这错误的代价未免太大了一些。” 他如此坦荡认错,裴昀反而不好多责怪,只道:“眼下官家将你外放,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过个三年五载,必定还要召你回朝。” “对此我从不担心,但我所说并非一己前程。” 谢岑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眉宇间泛起深深忧虑,“日前蒙兀再次遣使来朝,趾高气扬,矢口否认当初约定夹击北燕之时将河南许给大宋的承诺,更是怒斥大宋违背盟约,向大宋讨要岁币,种种条款俨然要取代昔日北燕宗主之位。满朝文武自然无一同意,官家更是当庭怒骂,将其驱逐临安。虽解一时之气,但我等都明白,盟约既毁,此后不久的将来,宋蒙必定刀剑相向,兵连祸结。” 裴昀闻言亦是怅然,既然未能收复河南一地,那么这场仗一旦打起来,大宋定然十分艰难。 “我知你大抵已是萌生退意,”谢岑犹豫开口道,“只是莫要在此时提出请辞,待过了这段时日,官家身体康复——” “谁说我心生退意了?”裴昀打断了他的话。 谢岑目露怀疑:“上次在你府中,我听你话里话外,已有封刀归隐之意。” “此一时彼一时。”裴昀不置可否,只轻声问道,“你可知此番入洛一役,蒙兀带兵将领是何人?” “自然知道,正是当初和我军围攻蔡州的赫烈之弟阿穆勒。” 裴家子孙如此,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家国天下,她又怎能再妄想独善其身? 第275章 裴昀惨淡一笑: “所以,我走不掉了......” 第135章 第二十九章 三日后,天阴微雨,裴昀于城郊十里长亭送别谢岑,他轻装简从,只带了一书僮,一车夫,一新纳侍妾暮雨,当真流露出几分贬谪出京的落魄潦倒。 解双双如他所愿未来送行,但谢岑临别之时却托付裴昀关照于她。相识多年,裴昀仍是看不穿此人究竟算多情还是无情,然命克红颜却大抵是真,但凡在他身上动了真心的女子,都是不得善终。 那日进宫见过赵韧之后,裴昀即刻去临安百草堂传信寻二师伯,然数日后救必应飞鸽传书回信却是语焉不详,只道要事在身一时半刻无法赶来,命其弟子马蔺待诊。 马蔺得赵韧首肯进宫为其看诊,又将病症传信于救必应,后者将药方开回。此中波折十数日暂且不表,此药方送至太医署后,因其用药之刁钻古怪,闻所未闻,满院御医谁都不敢让官家服用。奈何彼时赵韧为耳鸣折磨,已经七八日未曾合眼,迫不得已他直接下令命太医署照方抓药不得有误! 裴昀为此提心吊胆月余,然而大慈大悲千金手委实不是浪得虚名,纵是千里问疾,亦不曾失手。三帖药下去,赵韧耳鸣之症渐有好转,七帖过后,右耳已隐隐约约听到细微声响,完全康复指日可待。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便在赵韧双耳渐渐恢复之际,八百里加急战报自北方传来,蒙兀大汗赫烈正式下诏伐宋,派东中西三路大军南下,同时攻打大宋两淮、京湖、川蜀之地。 宋蒙之战自此打响! 两淮之地拱卫京畿,素来重兵把守,宋信南降职后,继任江淮制置使骁勇善战,又有凌青松等一众猛将坐镇,蒙军着实没讨到什么便宜。 中路京湖战区初时遭袭措手不及,唐州、邓州、均州等地相继失陷,前线收编的北燕降军趁机叛变,一夜之间连长江门户重镇襄樊也落入敌手。眼看京湖崩溃在即,幸而凌越元帅当机立断,兵行险招,奇袭蒙军,连夜渡江,拚死夺回了襄樊,虽损失惨重,但至少短期内令蒙军无法再冲破长江防线。 比起东中两路,最棘手的却是西路川蜀。 自古欲取江南,必先取蜀中,之后顺流而下,再无所阻挡。蒙兀深知此理,有备而来,统领西路军的将领乃是赫烈汗之长子库腾,他率十万大军挥师南下,来势汹汹,直扑四川门户蜀口与沔州。而四川制置使闻风丧胆,竟不战而逃,蜀口守军随之而散,顷刻间四川门户大开,蒙军长驱直入,川北重镇相继沦陷。 两个月后,蒙军乔装难民混入锦官城内,杀死城中将领,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攻占此地。 而后,库腾下令屠城。 所谓一年成邑,三年成都,乃曰成都府。李太白道,日照锦城头,朝光散华楼;杜子美道,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陆放翁道,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李商隐道,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 如此扬一益二,天府之国,昔日国朝税赋半壁,一夜之间城池被烧,千万百姓被屠,满目残垣瓦砾,尸山血海,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炼狱。眼看下一步蒙军便要攻陷整个川蜀,顺江而下,直破江南。一时间临安朝堂上下大乱,主和派再次占据上风,甚至还有臣子劝说赵韧趁早迁都,以免靖康悲剧重演。 当此迫在眉睫之际,赵韧接受原首相、现观文殿大学士邓明德举荐,急调一人入蜀救急。 此人名唤白行山,字安摧,本为淮东制置副使,在东路抗击蒙军之战中屡立奇功,能攻善守,声名远播。 朝中不少大臣对此大不赞同,尤以新任参知政事甄允秋为最。此人乃是赵韧后宫甄贵妃之弟,虽依仗其姊入仕,却颇有才干,且也是主战一派,他对白行山入蜀一事极力反对。 然最终赵韧仍是坚持此意,命白行山率万余本部精锐,千里行军,刻不容缓,火速前往蜀川。 白行山此人确是不世奇才,如此千钧重任,他毅然领命,并奇迹般不负所托,不仅死死挡住了库腾进一步攻占蜀中之路,更是反守为攻,一路将蒙军打回运山城以北。且他还身先士卒,亲自带敢死队夜袭蒙军大营,当场击毙蒙军副元帅,逼得蒙军暂时退兵。 如此彪悍功绩,震惊朝野,赵韧当机立断任命白行山为兵部侍郎、四川制置使兼知重庆府,全权总揽川蜀军政大事。 如今川蜀虽兵祸暂解,却已是一片狼藉,百业俱废。白行山不辞辛苦,亲自走遍蜀中各地,将宋蒙两军对战详情、治蜀良策妙计写成奏章,千里迢迢呈于临安。 裴昀有幸拜读此奏,字字珠玑,面面俱到,而其中一条有关蒙军兵力兵法之分析,却是格外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蒙兀骑兵骁勇善战,所向披靡,却因漠北地利所限,只擅野战,不擅水战与攻城之战。然而东征西讨数十载,又经灭燕之战,连攻燕京、开封数座中原城池后,蒙军攻城之术已是今非昔比。赫烈汗尤为重视西路川蜀之地,不仅命长子库腾为统帅,更是调派了最精锐的兵马与工匠,所制攻城战械,精良无比,威力十足,比宋军有过之而无不及。且其更大规模在军中使用火药,制发机飞火、火药炮等,寻常城池根本经不住其连翻打击,若蒙军再次卷土重来,此事必为我军当务之急。 第276章 昔日宋蒙联手攻打蔡州,蒙兀人恐怕是有意藏拙了。 思及此,裴昀再也忍耐不住,主动向赵韧请缨入蜀。 当初蒙兀甫一南侵,她便有请缨之心。于公,川蜀乃江南命门所在不容有失,于私,她师门春秋谷正在川南地界,覆巢之下无完卵,若川蜀落入蒙兀之手,春秋谷亦浩劫难逃。 然而彼时她练白藏功初有小成,体内郁结真气刚有所化解,不知为何却是猝然遭阻,再难精进,如山中遇窄洞,路越行越窄,越走越逼仄,最后竟是被卡在石壁当中,上下左右动弹不得! 裴昀大骇,初时还以为自己功行岔路,走火入魔,亦或是记错心法,误入歧途。然回头仔细梳理之后,发觉并未有疏漏之处,因此更加迷茫。其时她已是骑虎难下,别无选择,索性决定破釜沉舟,强冲关隘。 那李无方能练得,她自然也能练得! 自此,裴昀开始在家中闭关练功。 习武之人闭关,必定是为了突破练功瓶颈,提升内力修为,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三年五载,如裴昀小师叔公宋御笙便三不五时闭关修炼,自师公秦碧箫故去后更是常年为之,可对裴昀来说这还是头一遭。 一则,她虽内力精纯,但毕竟年纪尚轻,未到自创武学一代宗师的地步;二则,她内功根基来自于师门所传玄英功,自幼习之,一路都有师叔伯保驾护航,答疑解惑,故而未曾遇见过困境。 如今,她决心闭关,且无人护法,这本就是铤而走险之举,然而她欲驰骋疆场,便必须疗伤治疾,令自身武功再进一境界不可! 闭关之初,她日日废寝忘食,静思冥想,打坐练功,只觉枯燥艰难无比,只靠毅力支撑。十天半月之后,她不再在意时光流逝,常常睁眼闭眼间,便是一昼夜过去。三个月后,她已入无我之境,一切身外之物都抛之脑后,日升月落,花开花谢都与她无关,天地之间,唯一人一心一道矣! 某一天,裴昀若有所感,从神游太虚之境缓缓睁开双眼,只觉身心舒畅,经脉皆通,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轻盈,说不出的有力。 至此,距离她闭关之日,已过去了半年。 此番闭关,她不禁将内伤疗愈,更是将白藏功练得大成,武功更上一层楼!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没过多久,宫中传来消息,赵韧同意了她的请缨。 大宋景明六年二月,裴昀再领参谋军事之职,出督四川。 这一次她将要面对的敌人不再是白山黑水间走出来的燕人,而是来自漠北草原的蒙兀骑兵,被遥远的西方称为“上帝之鞭”的军队。那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究竟会阻拦住蒙军南下的脚步,还是成为蒙兀铁骑所征服的一座寻常城池? 鹿死谁手,成败未定,且拭目以待! 第136章 第三十章 三月,裴昀与卓航自夷陵走水路入蜀,经三峡,逆流而上,一路来到四川制置使府衙所在重庆府。 是日清明时节,细雨婆娑,朝天门码头笼罩在一片烟雨朦胧之中,却比江南之地少了三分诗意,多了三分凄迷。 昔日古渝雄关,虽未亲身经战火洗礼,受川北战事影响,却到底破败不少,来往船只稀少,行人寥寥,一派萧条之势。 下船之后,卓航前去向当地人打听去往府衙之路,裴昀牵着追月立在路边,有一下没一下摩挲着它的鬃毛。追月追随她多年,这还是第一次坐船,困在船舱之中许久没见主人,不由生出三分依恋,难得撒起娇来。 这一人一马挨挨挤挤的共撑一伞,主人仁善,白马温顺,惹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裴昀无意之间瞥见不远处岸边石垛上坐着一人,他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手持鱼竿,雨中垂钓,气定神闲,一旁蹲着一肤色黝黑的少年,时不时替其收线挂饵,手脚十分麻利。 然而裴昀在此站了片刻,只见那蓑翁已补了五回鱼饵,却是一条鱼都没有钓起。待少年再收线时,裴昀定睛一看,发现那鱼线上竟是一条直钩。除去姜太公,世上哪还有以直钩垂钓之人? 裴昀心生好奇,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位......先生?在下冒昧一问,先生为何用直钩钓鱼?是闲暇消遣,还是这其中有何秘技?” 一把低沉清雅的嗓音从那斗笠下传来,带着些许戏谑: “昨日有位算卦先生告诉我,今日巳时三刻在此处下钩,必有金鲤得钓。我想他既如此言之凿凿,此事自然天命所定,就算以直钩而钓,想必也能百试百灵,因此前来一试。” 因其斗笠低压,看不清容貌,但从露出的光洁下颌能辨出此人年岁不深,约莫三十几许,并非渔夫,却是个儒生。 裴昀听罢,一时不知他到底是迂腐,还是无聊,只好干笑了一声: “先生倒是颇有闲情逸致。” 那人慢条斯理道:“不闲坐垂钓又能做什么?眼下天下大乱,两国交战,百姓受苦,保不齐那蒙军明日便打到了重庆府,还不如及时行乐,过得一天是一天。” “所以先生打算浑噩度日,坐以待毙吗?” “不然呢?走了燕人,又来了蒙兀人,这日子不知何时是尽头。在下愚昧,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那蒙兀南征北战,连灭数国,开疆扩土,明明已是君临天下,为何偏偏还要侵占我大宋河山,难道当真是蒙兀人天性残忍,野蛮贪婪,人心不足蛇吞像么?” 第277章 裴昀闻言一愣,想了想,回答道: “是,但也不是。私以为,那蒙兀历任大汗之所以征伐不止,莫过于八个字——好战尚武,笃信虔诚。而之所以如此,却是与那蒙兀人习性密不可分。蒙兀人世代居于漠北草原,放牧为生,牛羊吃草,比之耕种劳作,这本身就是一种掠夺。而雨水多寡,草场枯荣,靠天吃饭,使得生死无常,为活下去而不择手段,故而蒙兀人性格多坚韧强硬。如此长久以往,矛盾加剧,侵略扩张便成了唯一出路。故而古往今来,塞北游牧部族频繁南下,皆是为此。” “好,好个好战尚武,笃信虔诚!”那人大为兴奋道,“公子一针见血,字字珠玑!却不知公子看来,蒙兀人又有何弱点?” “好战必亡,蒙兀人终是会被穷兵黩武所累。” 那人却是摇了摇头道:“在这一点上,我却与公子看法相悖。” 裴昀问道:“先生有何高见?” “世人畏惧蒙兀,更甚于畏惧北燕,只因蒙兀骑兵无往不利,所过之处,亡国灭种不知凡几,可那些被蒙兀所覆灭的国家,却也各有各的缺点,西夏国力低微,北燕傲慢自大,花剌子模重利贪婪,吐蕃痴迷佛道,看似亡于外患,实则亡于内忧。而蒙兀看似无坚不摧,实则缺点与弱点也更为明显,因尚武好战,这些年来,蒙兀人东征西战,从上到下所有人只为战争而活,所有吏治、课税、徭役都只为战争而立,只有不断征战,不断掠夺,获得新的财富与土地,才能继续维持上下安稳。而正因笃信虔诚,所以排外尊大,不受驯化,亦从不屑治理掠夺而来的国土,安抚归降的异族子民,长此以往,终有一天会遭到反噬,盛极必衰,待蒙兀铁骑停下杀戮的脚步之日,便是他们灭亡之时!” 他顿了一顿,轻叹了一声: “却不知我大宋,究竟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了。” 话至此,裴昀对眼前之人肃然起敬,如此胸襟,如此眼界,绝非寻常人所有,她不禁拱手抱拳,郑重其事道: “敢问先生高姓大名?” 那人一哂:“若想问他人名姓,难道你不该自报家门吗?” “是在下唐突了。”裴昀急忙道,“在下裴昀,还请先生指教——” “好说。” 但见他摘下斗笠,露出真容。 这人眉清目秀,双颊瘦削,骨相凌厉,笑眼弯弯,虽已而立之年,眉宇间却有一股少年意气,明白知他城府深沉,却偏偏丝毫不叫人觉得厌恶,纵是生就刻薄寡相,却又一身正气凛然,颇有几分矛盾之感。 他微微一笑,一字一顿道: “在下白行山,见过小裴侯爷。” 与此同时,探路归来的卓航也在裴昀身后小声道: “那厢树下避雨的挑夫说,这位便是白行山白大人......” 裴昀顿时目瞪口呆。未曾想那战功彪炳的白安摧脱去盔甲,竟是如此布衣儒生! 她颇有丝哭笑不得道: “在下眼拙,没能看出白大人身份,可若在下没猜错,白大人应当早已在此恭候我多时了吧?” 回想刚才二人对话,竟是句句试探。 白行山也不否认,迳自道: “在下多年行伍,每每眼见朝中派来的钦差督军,多是酒囊饭袋,迂腐庸人,心中忐忑。如今未亮明身份,便前来与小裴侯爷相见,一探究竟,冒犯之处,还请恕罪。” 说罢长鞠一躬。 不知为何,裴昀虽被他戏弄一番,却并不生气,此人心机颇深,却又坦诚直率,才华横溢,言之有物,那蒙兀弱点之论,她听罢亦是受益匪浅,因此并不以为忤,只笑道: “白大人言重了。却不知方才片刻功夫,白大人试出什么了?” “轻装简从,是为廉洁,爱马惜宠,是为仁善,对天下大势鞭辟入里,是为大智,白某今日当真不虚此行!” “白大人谬赞了,”裴昀不禁失笑:“愿者上钩,这钓得竟是我自己。” 白行山闻言哈哈大笑:“也不尽然,当真有位算命先生如此对我而言,只是我不曾想到,此金鲤非彼金鲤,现下看来他也算是所言非虚。” “白大人对卜卦扶乩之事如此偏好?” 白行山摆了摆手:“欸~子不语怪力乱神,比起求仙问卜,我更信人定胜天。只是蒙兀人笃信此道,那王子库腾身边便有一卜卦算命的术士,诨名唤作青囊生。传言库腾每每出兵之前,皆要寻此人求问凶吉,依其卦象行军,因此百战百胜。我观测许久,此人是否能掐会算不好说,但于星像风水、天文水利确有不俗造诣,蒙军照其指示出兵退兵,屡次占尽天时地利。这青囊生说是方士,实乃军师是也。故而我便也想在民间招揽这般能人为军中效力,可惜寻来的皆是些江湖骗子,不足为信。” 青囊生此名裴昀还是头一次听闻,再加上那神秘的帝师巴格西,这赫烈汗麾下确是有不少能人异士。 “白大人所说招才纳贤之处,是否便是如今城中声名远播的招贤馆?”裴昀问道。 她入蜀这一路上早有耳闻,百姓口口相传,新上任的四川制置使大人广发告示,于重庆府设“招贤馆”,集众思,广忠益,招揽民间能人贤士,不拘一格降人才,颇有信陵孟尝之风。 “正是!”白行山出言邀请道:“不知小裴侯爷可有兴趣,随我前往游览一番?” 第278章 裴昀欣然一笑:“求之不得!” ...... 招贤馆,位于城中最繁华的鼓楼白象街上,帅府兼重庆府衙之侧,馆中置厅堂客房,陈设用具与帅府中别无二致。各地不少有志之士慕名而来,每日馆中人来人往,车马盈门,好不热闹。 白行山自入蜀主政,礼贤下士,事必躬亲,隔三差五便在招贤馆亲自接见上门的贤士。 裴昀与卓航随白行山来到招贤馆中,与其一同会见了十数名毛遂自荐的贤士,这其中有江湖侠客,有落第书生,有百工匠人,亦有和尚道士,可谓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而白行山慧眼识珠,辨人极准,通常交谈过三言两语便能看出对方深浅,确有真才实学之人便礼遇收留,若有滥竽充数之徒亦客气请走。 衙门小吏候在一旁,遇妙计良策,即埋头记下,一个下午时间,果然收获颇多。 入夜后,白行山邀裴昀入府衙做客,为她接风洗尘。裴昀本以为他要大摆筵席,不愿前往,可白行山却是直接将她带入内堂,叫妻子晚娘置办了一桌家常小菜,列席作陪的只有其副将一人。 此举大合裴昀心意,于是几人入座,饮酒谈天,不拘礼数。 副将陈固二十七八上下,生得浓眉大眼,孔武有力,一看便是精干悍将。裴昀越看他越是眼熟,忍不住出言询问。 陈固听罢哈哈一笑:“小裴侯爷真乃过目不忘,小人原是忠顺军凌将军麾下劲军统制,曾随凌将军一同打过蔡州之战。当日攻城之时,小裴侯爷一马当先跃上城头插上宋旗,小人紧随其后第二个登城,有幸与小裴侯爷并肩杀过敌。” 裴昀听罢恍然大悟,不由举杯道:“陈将军英勇过人,这杯在下敬你!” 于是二人一同碰杯,饮罢酒后,裴昀笑道:“在下身在临安,也听闻过白大人在江淮巧计智解安丰之围,在运山城击毙蒙军副帅这等丰功伟绩。今日招贤馆一游,得见白大人更是博古通今,学富五车,当真是文武双全!” 白行山不矜不伐道:“白某肚子里这点文墨,叫小裴侯爷见笑了。我少年之时曾在白鹿洞书院读过几年书,后因故辍学,也没能考取什么功名。后索性弃笔从戎,投身军旅,到淮东制置使大人麾下做了一小小幕僚,这才一步步走到今天。” “从文入武,仍是平步青云,白大人实在是过谦了。” 几人越聊越是投机,酒过三巡之后,裴昀索性道: “二位不必再侯爷长侯爷短了,唤我一声四郎便好。在下虽领钦差督军一职,却并非是当真来督察军务,官家既然亲口许诺,白大人全权处置川陕四路军政,不必事事禀报,便自然不会对白大人心生猜忌。在下主动请缨前来蜀中,一来是想为国尽忠,二来亦是敬佩白大人为人,绝无半分越权之心。如今川蜀百业凋敝,万事待兴,白大人若有吩咐,在下必定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能在大宋生死存亡关头,毅然入蜀,力挽狂澜,解朝廷燃眉之急,本就堪称忠臣义士。更不消说白行山入蜀之前,曾向赵韧发下宏愿——愿假十年,外御鞑虏,内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还之朝廷! 只此一句,便值得裴昀钦佩。 白行山乔装渔夫前来试探她,来的路上她又何尝没有暗中向蜀地百姓打探过白行山。她得知此人上任之后,便即刻惩贪官,纳贤才,修工事,复农田,安民心。而今日一见,确实名副其实,正如连那朝天门码头的挑夫都能认识他,此人一心鸿鹄之志,满腔赤胆忠心,定能重塑川蜀繁荣! 此时她言尽于此,也算是和白行山推心置腹,交了个底。 白行山听罢果然大喜,朗声笑道:“爽快!早在江淮之时,我便已听岁寒言及裴家四郎为人侠义,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今后我便唤你一声四郎,而白某痴长你几岁,私下里你便也唤在下一声安摧兄便好。” 裴昀亦不推辞,依言唤道:“安摧兄。” “四郎如此干脆,我也不见外了。”白行山正色道,“眼下正有一当务之急,非四郎为之不可。今日招贤馆一行,虽未遇得良才贤士,但听四郎偶尔开腔,皆是言之有物。除武学兵法、史书典籍外,四郎于医星占卜似乎也颇为熟稔,若论文武全才,非你莫属。如今招贤馆虽宾客满座,却是良莠不齐,正缺四郎这般人坐镇,不知四郎意下如何?” 白行山如今总揽川蜀军政大事,日日公务缠身,欲礼贤下士,却实在分身乏术,而以裴昀之身份声名,坐镇招贤馆正是不二人选。 裴昀深知此理,听罢当即一口应承下来。 第137章 第三十一章 于治蜀抗虏之策,白行山心中自有沟壑。这段时日招贤馆汇集四面八方贤士,更有各地州府推荐而来的人才,献上不少佳策妙计,但白行山真正想寻的,却是出奇制胜的能人异士。 比如对付蒙军的攻城火器。 火药源自中原,唐朝末年即已用于行军打仗。然而一则大宋立朝,重文轻武,从来不曾在军中广泛配备火药武器,二则,宋军之中火药武器威力平平,并不及寻常刀剑兵器实用。 然而蒙军对此却极为重视,每每攻下一座城池,便要大肆掠夺城中能工巧匠,甚至在军中特别组建一支“匠军”,由一绰号“神偃师”之人统率,专事锻炼制造工程战械,改良火药兵器。随着战争打响,蒙军所及之处越远,攻下城池越多,武器便越发精良,如今已是赶超过宋军不知多少。 第279章 再比如说,观风测雨可比肩那青囊生的奇人。 纵裴昀所遇方术士之流,无不是招摇撞骗,别有所图,唯有她二师伯张月鹿一人,堪称铁口直断,卦无遗算。然师门有训,不可涉身庙堂,而张月鹿也从不起卦家国大事,求得救必应为赵韧问疾已是无奈之举,裴昀心知不可再将师门扯入滚滚红尘。 但她忍不住频频打听着那青囊生的事迹,暗自将其与二师伯比较,私心里总觉得此人八成装神弄鬼,徒有虚名,若真与二师伯当面锣对面鼓的较量,对方必输无疑。 因小裴侯爷名满天下,自裴昀坐镇招贤馆后,前来之人只多不少。裴昀确实在其中挑选了一些人才,却始终没有太过出类拔萃之辈。 直到这一日,裴昀耐着性子送走了一位来白混饭吃的走江湖变戏法的人后,卓航入内向她禀报道: “四郎,馆内又来了一行三人,自称乃是播州杨氏子弟,可要现下让他们进来?” 裴昀闻言一愣,随即道:“快快有请!” 播州,位于巴蜀以南、湘楚以西、大理国以东,为大宋南疆地界。此地多高山瘴林,自古蛮荒,夷人杂居,尤以爻族为最,中原称之为百爻之地。 唐朝末年,天下大乱,南诏国趁势入侵播州,久弗未平。长安朝廷自顾不暇,唐僖宗迫不得已颁下御召,募骁勇士将兵讨之,承诺若能平播州之乱者,永镇斯土。太原杨氏入朝应诏,率兵南征,历经数年,果然平息南诏之乱,此后杨氏一族统领播州,裂土封侯。 而后唐亡国灭,乱世兴衰,风云变化,杨氏虽身处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出身。及至大宋立国,其时杨氏家主立即献土归顺,将南疆纳入大宋版图,而朝廷亦赐封杨氏家主任安抚使,世袭罔替,永镇南疆。 杨氏一族久居播州,不仅能征善战,更是忠义无双。不久前蒙军侵蜀之际,现任杨氏家主杨直亲率三千子弟兵,翻山越岭,自剑阁入川,千里驰援。赵韧感其忠节,加封杨直为武功大夫,亲赐杨家军为“御前雄威军”。 如今播州杨氏来重庆府,必有要事,因此裴昀立即将其请入书房面见。 这一行三人中为首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此人相貌堂堂,英俊不凡,身着朱袍文武袖,腰佩环首窄刃刀,好个意气风发小将军! 裴昀还没开口,这少年抬眼瞄了瞄她额角刺青,当下双眼一亮: “阁下便是那传闻中一枪毙命亡国燕主的小裴侯爷?” 裴昀好笑:“是我不假。” “在下播州杨氏子弟杨邦钰,奉家父杨直之命,特来此地为白大人、裴大人献策举贤。” 随即杨邦钰自怀中取出书信呈上, “播州川蜀两地,一衣带水,唇亡齿寒,眼下蜀中有难,播州断然不可坐视不理。此乃家父亲笔所书《保蜀三策》,请裴大人过目。” “杨公子不必多礼,三位快快请坐。” 裴昀接过这《保蜀三策》,当即便细细读来,只见杨家家主杨直在信中道,蒙军南侵,长驱直入,原川北城池重镇皆已被摧毁殆尽,无险可守,门户洞开,非一时一刻能恢复。有鉴于此,他针对当下蜀中攻防部署提出了上中下三策: 将四川制置司向北移至利州、阆中,率军反攻,夺回三关,御敌于国门之外,此为上策;于诸路险要去处建山城水寨,迁移兵民而入,以此为据点且守且攻,互相支援,此为中策;留守重庆府,将川北百姓迁至川南,弃江北之地,坚壁清野,训练水军,抵御蒙军南下,此为下策。 裴昀看罢,不由笑道:“果然英雄所见略同,杨家主中策与白大人竟是不谋而合!” 早在当初白行山呈于临安的奏折中便言明,川蜀之地独树一帜,山多崖险,城池可破,山峰却不可破。若能因地制宜,放弃平原谷底,在山上建城池要塞,正是那蒙兀骑兵的克星! 杨邦钰也喜道:“如此甚好!” “杨公子方才说要举贤荐能,不知可是这二位先生?”裴昀问道。 随杨邦钰一同前来的另外二人,是两名身着儒生布衣的中年男子,眉目有几分相似,自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看起来颇为敦厚纯朴。 “正是,此乃是我播州声名远扬的才俊,冉晋、冉普二兄弟,他二位精通工事水利,正可为白大人修建山城水寨略尽绵薄之力。”杨邦钰笑了笑道,“这二位先生素日隐居乡野,连我父亲几次亲邀入府都推辞婉拒,今次一听白大人设招贤馆聚拢人杰共商抗蒙大计,这便主动请缨了!”“原来是冉氏二先生!”裴昀身在蜀中,也耳闻二人大名,当下拱手道,“多谢二位仗义出手,白大人知晓了定然万分高兴!” 那冉氏二兄弟颇为腼腆,不善言辞,只微笑拱手回礼,一句多余场面话都没有。 “其实,除了他二位之外,还有一人。”杨邦钰突然道。 裴昀奇道:“哦?还有哪位贤士?” “贤士不敢当,还有一人就是我。”杨邦钰有些不好意思道,“家父道我初出茅庐、少不经事,命我前来蜀中历练。我愿投身白大人、裴大人麾下,做先锋小卒,效犬马之劳!” 说罢起身便拜,裴昀急忙上前将他扶起, “杨公子有心为抗蒙兴蜀大业助一臂之力,我等自然求之不得!几位且先入住馆中,我这便去禀告白大人!” 第280章 裴昀吩咐下人安顿好这三人后,便要去寻白行山,他今日带属下去了城外勘探山势地貌,以寻建城之址。 出了书房,向大门走去,忽听正厅传来一片吵嚷之声。裴昀前去一瞧,只见厅中站着一陌生女子,看相貌应有四十几许,但仍是杏眼桃腮,身姿窈窕,她头裹纱巾,身着短打,一眼望去便知是个泼辣爽利之人。 此时她正单手叉腰与馆中小吏争执: “女子怎地了?女子便没得贤士?便不能进这招贤馆?谁还不是女子生出来的?你娃莫同我摆龙门阵,快去禀报你们那白大人去!” 小吏被那女子一口连声呛得说不出话,正愁眉苦脸,一看裴昀登时如见了救星: “裴大人!不知从何处来了这位姑奶奶,二话不说闯进馆中,非嚷着要见白大人,您看这——” 这段时日平白无故来踢场子的裴昀也见得多了,当下挥手示意他退下,迳自上前对那女子拱手道: “这位夫人,在下裴昀,白大人如今不在府衙内,不知夫人欲见白大人所谓何事?在下可替夫人传达。” 裴昀此举先礼后兵,谁料那女子只听了“夫人”二字便眉头大皱:“少叫我夫人,姑奶奶我还没嫁人!”她顿了顿,又道:“我不管你是谁,那白大人不在也就罢了,你去给我寻个和蒙兀鞑子打过仗的兵官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他!”“这位夫咳...姑娘?”裴昀心中生疑,“为何要寻这等将领?” 女子冷笑了一声:“我要好好问一问,那蒙兀鞑子的火器是否当真天下无敌,吓得他们屁滚尿流,把大半个蜀川全都丢了!” “姑娘为何如此问?” “就凭这个!” 女子娇叱一声,右手迅速一抛,一枚黝黑的暗器当头向裴昀袭来,裴昀眼疾手抽剑一劈,将这暗器击飞了出去,落地瞬间即刻爆炸,只听轰的一声巨响,那一片桌椅板凳都被炸得粉碎。 “霹雳弹!”裴昀一惊,昔日在西宁州朔月圣地她见过某人及手下随身携带此物。 “你是蜀中雷火堂的人?” 女子傲然道:“不错,我乃雷火堂石中秀。” “原来是石掌门大驾光临,在下失礼了!” 蜀中雷火堂,以火药暗器而独步天下,门派中人不轻易涉足江湖恩怨,却始终在江湖有一席之地。即便是最顶尖的高手,遇见雷火堂的暗器也不敢说能全身而退。 石中秀看她有见识,面色缓和了几分:“你和鞑子交过手么?可知他们火器究竟如何厉害?” 裴昀见其性烈如火,脾气爽快,略微思虑,脑海中便有了主意,随即颔首正色道:“蒙兀军中最厉害的要数一种以火药作石的火炮,以巨石配重,故而可投射数里,威力极大,多少高大城池都抵不住这等炮火轰击,城破人亡。蒙兀人仰仗火器之力,耀武扬威,还曾口出狂言......” 石中秀连忙问道:“鞑子说什么?” “说蒙兀火器天下第一,中原汉人莫能匹敌。”裴昀故意唉声叹气道,说得煞有其事,“就算是什么蜀中雷火堂雷水堂,也远远不是他们的对手!” “放狗屁!”石中秀登时火冒三丈,拍案而起,“我们雷火堂研制火器之时,他蒙兀鞑子还在漠北草原捡牛粪呢!” 随即她又有些狐疑:“蒙兀人当真如此叫嚣?他们也听闻过我雷火堂大名?” 裴昀一本正经道:“蜀中雷火堂大名鼎鼎,天下皆知,若论火药火器,雷火堂敢称第二,谁敢称第一?蒙兀人敢如此叫嚣,正是有心羞辱我大宋无人!” “岂有此理!焉敢小瞧于我!”石中秀怒道,“你们这招贤馆不就是招揽人才为军中效力的嘛,算我雷火堂一个!不把那群鞑子轰得屁滚尿流,滚出蜀中,我就不姓石!” 裴昀微微一笑:“得雷火堂仗义相助,我军必能如虎添翼,在下替白大人多谢石掌门了。” 第138章 第三十二章 白行山回府之后,得知招贤馆又添几员猛将自是喜不自胜,亲自于家中设下酒菜招待几人。比起山珍海味大摆筵席,这般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信任反而更显真诚,众人皆是十分动容。眼下正当用人之际,白行山当即将这几人各自安插下去。 播州杨氏常年与夷人打交道,亦学会了以夷制夷,招募当地夷人收于军队中,训兵练兵自有一套。杨邦钰自幼耳闻目染,自然学得皮毛,因此被调至陈固手下,辅佐他训练民兵。 冉氏二兄弟平日里沉默寡言,天天早出晚归去向不明,也不与旁人多交谈,但确是有真才实学。经其连日探查走访,终选定了以合川为中心的十六处天险之地,以建关隘要塞。在那张标注了密密麻麻小字的舆图呈于白行山案上后,白行山当即拍板同意,任命冉晋为承事郎、代合州知州,冉普为承务郎、代合州通判,全权总揽建城事宜。 至于裴昀,招贤馆诸事告一段落,她与卓航便带领着此番招募的几名工匠,随石中秀回到了雷火堂,共同研制可抗衡蒙军的火器。 重庆府以东有座道祖山,悬崖峭壁之上有无数硝洞,盛产硝石,相传当年九重天太上老君丹炉倾塌,落于下界,成此山峰,故而得名。 一硝二磺三木炭,硝石乃是制火药必备之物。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道祖山下有一石家村,村中百十来户人家世代以制贩烟花爆竹为生。年月久了,花样越发翻新。某次,有户人家偶然之间制出了一种威力十足的火药弹,也便是日后霹雳弹的雏形,从此雷火堂之名渐渐为世人所知。 第281章 “有道是大隐于市,江湖中人大抵谁也不曾想到,大名鼎鼎的雷火堂竟身藏这般山清水秀的村寨中。”裴昀望着眼前男耕女织,与寻常乡村别无二致的景象,不禁感慨道。 “我们可没有在江湖上和人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的心思,不过是守着这一方水土,养家糊口罢了。” 石中秀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领着众人一路来到了村中议事堂内,她唤来一个身着绿衣眉清目秀的少女道: “阿翠,将我房中的那本图册拿来。” “是,干娘。” 石翠从善如流的取来图册,而后便乖巧的立于石中秀身后。她看起来约莫二八年华,许是从来没在村里一下子见这么多外人,不停向裴昀一行好奇的偷瞄。 裴昀翻开图册,只见里面琳琅满目记载了几十种火器,有引火球、蒺藜球、飞火镖......威力都与那霹雳弹不相上下。 这册子图文并茂,记载详实,想必是雷火堂不传之秘,裴昀一边感叹石中秀的慷慨大度,一边不免有些遗憾道: “这些火器太过精细,若在二人近战肉搏之时作暗器来用,只要准头不偏,怕是无人能敌。但此番抗击蒙军,白大人欲打守城之战,因此需要的火器要更大,火力要更猛烈。” 随行的一匠人老叟也附和道:“那蒙兀人有火药作石的火炮,有数人操纵的床弩发射火药箭,我们不说强于敌军,却也要不相上下才行。” 石中秀听罢却是不乐意了:“什么不说强于敌军?我们要做就要做比鞑子还厉害百倍的火器不可!那帮蒙兀鞑子都能制成,我雷火堂又有什么制不出!” 她扭头吩咐石翠:“阿翠,传我令下去,叫村中十八家大作坊的当家,一个时辰之后到议事堂议事。” 石中秀乃是雷火堂的掌门,亦是这石家村的村长,霹雳弹便是由其父研制而成,她的脾气亦如霹雳弹一般雷厉风行,火爆干脆,与这潮湿多雨的山城格格不入,却又相得益彰。 这一天,经十八家作坊当家与裴昀一行历经从早到晚数个时辰的商议后,众人对于研制火器的大致方向,终于有了一致定论。而后石中秀一声令下,整个石家村大大小小的作坊都停下了手中烟花爆竹的制贩,纷纷参与到此事中来。 自此,村外那专门用于试验新品烟花爆竹的山谷中日日飞沙走石,震耳欲聋,不过这对于石家村来说实在是太过司空见惯了。 裴昀忆起昔日自三师伯曲墨所学的鲁班之术,亦参与其中,时不时提出改良之策,解决了不少难解之题。可惜她那三师伯造物从来失败多,成功少,否则他们的进展想必还能更快一些。 时日久了,裴昀逐渐发现,当日石中秀风风火火的杀到雷火堂中,未必只为一时意气之争,心中多少还是存着三分为国效力之心,被裴昀激将入局,也不过是顺水推舟。否则如今这石家村中,又怎会男女老少皆放下糊口的营生,殚精竭力的投入这抗蒙大业中来? 自古巴蜀多豪杰,此言果然非虚。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裴昀想起当初在蔡州城中,为救伤兵擅自仿制了雷火堂的霜娥玉肌膏,主动向石中秀坦言此事,并询问其中关键一味药是否便是青腰鲤。 石中秀听罢呆愣片刻,而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什么青腰鲤红腰鲤?怎么出来鱼了?那味药叫青药梨,喏,就是外面漫山遍野这种白色小花所结得黑色果子,因其疗伤奇效,我们唤它做青药梨。” 裴昀听罢,不禁又是诧异,又是后怕,她仅凭记忆中的三个字音便敢说,那军医汤不换敢猜,而当初卓舷也真敢试药!最离谱的是误打误撞,竟还真让他们将伤给治好了!当真是老天爷显灵了! ...... 这日,裴昀自石家村回到重庆府中,一进府衙便遇到一正出门的小吏。 “何事如此慌张?” 小吏见是裴昀,又惊又喜道:“裴大人,小的正要去找你!冉大人命我将你请去钓鱼山一趟!” 当初冉氏兄弟向白行山谏言,守川蜀必守重庆,守重庆必守合川。合川位于重庆以北,三江汇流,地势险要,乃是拱卫重庆绝佳之地,而合川周遭最适宜建造城池之处,莫过于陡峭高耸的钓鱼山。 这段时日,冉氏兄弟都在紧罗密布的安排营造事宜,勘探水源耕地、草拟建城图纸、迁徙原地百姓等。钓鱼山西北方有座神剑峰,乃是修葺外城墙必经之地,偏巧此峰有一江湖门派坐落,亦唤作神剑门。冉氏兄弟派人前去商谈,无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还是诱之以利,这神剑门都软硬不吃,仗着门人武艺高强,前去劝说的官员接二连三被打个半死。直到今早对方竟是主动送信,要裴侯爷亲自前来洽谈,于是冉氏兄弟迫不得已找上裴昀来。 裴昀听罢不禁心中纳罕,这神剑门乃是武林中颇有名望的门派,门主骆一鸣江湖素有侠名,她因缘际会与此人远远见过几面,却全然没打过交道,却不知对方为何会指名道姓要她上门。 然而管他是什么鸿门宴还是单刀会,建钓鱼城势在必行,别人既然划下道来,她倒要去瞧瞧这骆门主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 裴昀未带一兵一卒,只背了一柄斩鲲,单枪匹马前往神剑门。 进山门,行山道,一路来到神剑峰,但见开阔平地上一片白墙青瓦,屋舍俨然,正堂大门匾额上书“神剑门”三个大字,左右各挂一副对联: 第282章 神仙楼阁倚天开 剑气寒侵斗极来 裴昀随剑童入内,只瞧堂中二十四名神剑门弟子分列两侧,皆穿清一色雪白长衫,手按腰间佩剑,齐刷刷望向她来,神色颇为不善。而上首端坐一年过不惑之男子,剑眉星目,面容方正,颇有一代宗师气派,正是那门主骆一鸣。 裴昀心知今日不可善了,自己露怯便是先输了,遂迎着满堂如芒视线,挺直腰背大步上前,拱手行礼朗声道: “应贵派之邀前来拜会,晚辈裴昀见过骆门主。” 骆一鸣亦拱手还礼,可望向她的目光隐隐染上三分迟疑: “未曾料到名震天下的小裴侯爷这般少年英姿,不知侯爷如今可过而立?” “未曾。” “家中可有婚配?” “......已有。” 骆一鸣听罢眉目稍缓。 裴昀一头雾水,不知这人怎么竟问些不着边际的话,她来此却不是为与他拉家常的,当下正色道: “骆门主既然钦点晚辈前来洽谈,晚辈也就开门见山了。如今钓鱼山上内外城墙所及之处,村民猎户皆已迁移,给予相应钱财补偿,眼下只剩下神剑门一家,却不知骆门主究竟要何条件才愿首肯?” 骆一鸣当即脸色一沉:“你以为我神剑门贪图的是那几两碎银?神剑峰上神剑门,此地乃我派开山祖师悟道打坐之处,我神剑门世代而居,上下百十来人,田产房舍在此,祖坟宗祠在此,岂能是你朝廷一声令下,说迁便迁的?若失神剑峰,我神剑门江湖颜面何在,我骆一鸣岂不是成了神剑门的千古罪人!” 裴昀毫不犹豫道:“一僧一道一儒仙名震天下,大光明寺当年为国为民保宋室血脉,被御赐五山十刹之首,天下佛门统领,江湖人人敬重;而那太华派数典忘祖,通敌叛国,投靠燕人,为武林同道所耻。两相比较,何为颜面?何为声名?况且修钓鱼城,不为求神拜佛,不为奢靡享乐,为的是筑关隘要塞,保重庆府、保蜀中安危!倘若他日蒙军卷土重来,大军压境,覆巢之下无完卵。当初锦官城被屠是何惨状,骆门主想必不会没有耳闻,届时这神剑门的田产房舍、祖坟宗祠又焉能幸免?” 骆一鸣沉吟不语。 裴昀一鼓作气,继续道:“晚辈应邀孤身前来,给足了神剑门诚意,亦给足了骆门主颜面,却不代表朝廷当真拿神剑门束手无措。白大人爱民如子,再三叮嘱我等不可与百姓冲突,不可伤及无辜。但若真到万不得已,却也无可奈何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骆一鸣警觉道。 “晚辈临上山前已知会了重庆府衙兵营,若晚辈天黑之后还未回城,戌时一到,大军便会将神剑峰层层包围。神剑门弟子固然人人剑法卓然,但双拳难敌四手,贵派百十来人又能抵挡多少?恰好军中有新制火炮,威力十足,可开山裂石,还不曾试用过,今日正好拿来练一练手。”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众弟子齐齐拔剑,怒目而视。 为首的神剑门大弟子焦薄天喝道: “姓裴的,你敢威胁我们?” 裴昀不为所动,兀自望向面前的骆一鸣,一字一句道: “骆门主现下点头,名利双收,你我相安无事。如若不然,今晚一过,神剑峰寸草不留,届时门主才会是神剑门真正的千古罪人!” 骆一鸣眸有惊怒,却并不发作,只缓缓道: “若我神剑门寸草不留,你还能全身而退吗?你信不信,我现在一声令下,众弟子齐上,你裴昀横尸当场,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裴昀负手而立,不卑不亢道: “我既单枪匹马而来,又何惧一死?他日蒙兀大军围城,为保川蜀,不知将有多少军民百姓粉身碎骨、血荐轩辕,我裴昀早死晚死又有何区别?” 话音落下,掷地有声,那一袭青衣背负长剑的挺拔身姿,凛然无畏,叫满堂弟子一时莫敢上前,只好纷纷看向门主,以待指示。 第139章 第三十三章 骆一鸣双目炯炯,盯了裴昀许久,忽地哈哈大笑,抚掌道: “好!好个威武侯爷,好个白马银枪赢四郎!够胆识,够气魄!” 他霍然起身,朗声道: “我辈习武之人,自当以行侠仗义,保家卫国为己任,可恨朝廷懦弱,宋军无能,百姓深陷水深火热。如今朝廷既派小裴侯爷这般高义之士入川,想必还算没昏庸到家。我神剑门虽为江湖草莽,却也有拳拳之心,今日我等便舍了这田舍屋瓦身外之物,为抗蒙保蜀之业略尽绵薄之力!” 堂下弟子无一人露出惊讶之色,显然骆一鸣早已提前知会过众人,而非临时见风使舵。 裴昀心知自己赌对了,当下欣喜道: “骆门主深明大义,不负江湖侠义之名,请受晚辈一拜!” “且慢——”骆一鸣抬手制止,“骆某还有话没说完。” “门主请讲。” “听闻小裴侯爷不仅枪法无双,剑法更是超群,骆某平生独好剑术,不知能否与小裴侯爷切磋一番?”骆一鸣笑眯眯道,“你我以百招为限,若你能在我剑下走过百招,我神剑门上下不仅分文不取,连夜搬下神剑峰,还亲自帮你们将舍通通夷平,你意下如何?” 裴昀一听,心中也动了讨教的念头,她自闭关练得白藏功后,还从未与高手过招,当下满口答应: 第283章 “骆门主赐教,晚辈求之不得!” “好!你我一言为定!” 骆一鸣自持身份,甫一出手,留情三分,而裴昀亦出招谨慎,小心试探,一来一往,你守我防,直到十招以后二人才亮出真功夫。 神剑门独门绝技乃是轩辕剑法七十二式,其变化多端,威力无穷,江湖罕有敌手,但裴昀所学剑术,无论家传还是师门,亦是精妙非凡,她虽年少,却早已与敌交手无数,对战经验老道,不逊纵横江湖多年的前辈,习得白藏功后,境界大增,内力更是突飞猛进。若是一年之前,她恐怕在骆一鸣手下走不上百招,可今时今日竟与对方打了个有来有回,丝毫不落下风。 骆一鸣练武成痴,素爱钻研剑术,此时见了裴昀这般厉害对手,不怒反喜,越战越勇。转眼一百招已过,二人却默契的没有停手,只专心致志与对方切磋,所谓棋逢对手,兴之所至,早已将先前的约定抛诸脑后了。 但见骆一鸣手腕一抖,剑锋直削裴昀左肩,裴昀横剑一挡,双剑相交,铮然一声长鸣,响音未绝,骆一鸣后招已至,抖剑如波,刺向裴昀右颈,这赫然是春秋谷忘忧剑法中的一招“奔流到海不复回”。 裴昀心中一惊,忘忧剑法乃是她初学的第一套剑法,练得滚瓜烂熟,破解方法亦是熟记于心,几乎想也未想的便使出了弄梅剑法中的一招“声遏行云”,将骆一鸣这招分毫不差的挡了回去。随后她接连三招玉尘生风、玉蝶凌空、玉龙狂舞,剑风所至,只剩片片残影,攻得骆一鸣毫无还手之力,终是败下阵来。 “师父——” “门主——” 众弟子一拥而上,扶住了连退数步的骆一鸣。 骆一鸣剑法卓绝,虽不敢说天下无敌,但就算是太华派“上”字辈弟子也不一定能胜他,眼下竟是落败于一年轻人剑下,弟子们皆是又惊又骇,心中愤慨非常。 裴昀出招之后便已心生悔意,她今日前来是商谈迁移一事,本已谈妥,顺势在剑法上输给骆一鸣让其面子上好过,如此皆大欢喜。现下意外把局势搞僵,骆一鸣恼羞成怒翻脸不说,她今儿个能不能囫囵个下了神剑峰还不一定。 “骆门主,我——” 她还没等说出挽回场面的话,这骆一鸣突然旋风似的冲到了她的面前,双眼放光,神色激动: “小裴兄弟,这招是什么名堂?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妙绝伦的剑法!浩浩乎如凌虚御风,飘飘乎如羽化登仙,秒极!秒极!” “此乃晚辈师门独传六出剑法!”裴昀连忙道,“若晚辈没看错,骆门主所使当是忘忧剑法,这亦是晚辈师门绝技之一,故而晚辈才知破解之法,却不知骆门主从何处习得?” “师门?”骆一鸣愕然,“那你可识得罗浮春?” 裴昀大惊:“此人正是我大师伯!” “哈哈哈哈!真可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骆一鸣朗声笑道,“我与浮春乃是多年挚友,这忘忧剑法正是他打赌输了教给我的!” “骆门主当真认识我大师伯?” “欸,不就是个整日掉酒缸里的醉鬼,我冒充与他相识又图什么好?”骆一鸣笑眯眯道,“许久没给他写信了,不知他近况如何?可有酿成新酒?又可有悟出新的剑招啊?” 裴昀闻言心中一酸,张了张口,压抑住哽咽,低声道: “我大师伯......已于去年蔡州之战中,为刺杀燕主颜泰临,阵亡牺牲了......” 骆一鸣脸上表情一僵,那乍闻老友的喜悦之情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悲伤灰白。 他垮下肩膀,在原地沉默许久,忽而扬声开口,嗓音嘶哑:“薄天,将我酒窖暗格中那坛三十年的罗浮春取来,让我最后送老友一程!” 而后他转过头来,对裴昀微微一笑,可那笑却比哭还要难看: “这酒当年还是他自己所酿,幸好我一直忍住没喝。” . 陈年佳酿缓缓注入杯中,色泽如玉,芬芳醇厚,入口密甜。 裴昀低笑了一声: “这酒果然出自大师伯之手。” 骆一鸣举起杯,沉声道:“一杯罗浮春,远饷采薇客。愿浮春在天之灵终日饮尽瑶池佳酿,逍遥自在!” 二人齐齐手中酒洒于脚下泥土,以祭故人。 而后骆一鸣挥退弟子,与裴昀二人回到内堂,对坐共饮这壶三十年陈年美酒,自此打开了话匣子。 “那年我初出江湖,少年意气,与浮春不打不相识,他剑法精绝是我生平仅见,可惜他师门有命不得透露其名,否则我还真想前去拜访一番。” 骆一鸣仰头喝下一杯酒,含糊笑道,“说起来,这喝酒一事还是我带坏的他,却不想日后他酗酒成凶到那个地步,造化弄人啊!不过他此番刺杀燕主,也终是为心爱之人报得大仇了!” 裴昀听到“心爱之人”几个字,不由眼皮一跳,急忙问道:“骆门主,你知晓我大师伯钟情何人?” “不要再唤我‘骆门主’,太生疏了,我与浮春情同兄弟,你既然是他的师侄,就唤我一声骆伯父罢!” 骆一鸣面色酡红,已有醉意,他摆了摆手,慢半拍反应过来道,“钟情之人?不就是他那个小师妹!他二人青梅竹马,他对人家情根深种,可惜人家只当他是兄长,一心想离开师门去江湖闯荡。据说是师父不准,在师门外布下阵法不让那小师妹离开,小师妹无法便去哭求他,他一时心软放其离去,惹恼了师父,被罚立誓一生一世不得再与小师妹相见。自此,他便将自己泡在酒里,再也没醒来过。” 第284章 骆一鸣抬手一顿,突然想起什么般补充道:“那些年我与他一直书信往来,后来听闻他那小师妹嫁了个什么将军,夫妻俩被燕人所害,一同战死沙场,此番他想必便是去亲手报仇吧......” 说罢,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又继续再斟,却不知坐在一旁的裴昀心中已是波澜起伏,翻天覆地。 酒中酸甜苦辣万般滋味只化作了四个字,原来如此。 世间万般痴情,皆抵不过落花有意流水无心。 只如今,都是前尘往事,过眼云烟了。 骆一鸣酒量颇差,几杯下肚已是喝高,猝不及防突然伸出大掌用力拍了拍裴昀肩膀,不满道: “你这小子,不过是晚迁了几日,你竟还想出兵来剿我!” 裴昀猛然回神,勉强笑了笑:“骆伯父大人大量,莫怪小侄无礼,其实我方才不过是诓你。蒙军随时会卷土重来,建城刻不容缓,小侄一时情急撂了狠话,还望骆伯父见谅。” 骆一鸣一愣:“什么?你诓我?” 裴昀点了点头:“不错,我临走时并没有下令出兵,若我今晚不归,也不会有人来围山。大宋官兵刀下不应沾染大宋子民之血,那火炮火箭也不该用来对付你们。” “你、你......好小子啊!”骆一鸣长叹一声,“浮春虽无徒弟,却有个好师侄,我骆一鸣心服口服,甘拜下风!” 二人你一杯我一盏,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投机,正在骆一鸣喝得醉眼迷离,强拉着裴昀非要与她结拜为兄弟之时,忽听门外传来一连串震天动地的响声。 轰隆隆—— 随后又听吵嚷声、叫骂声、求饶声,而后不知被什么东西炸得灰头土脸的焦薄天,连滚带爬跑了进来,结结巴巴道: “师父,师、师娘杀上门来了!” 骆一鸣闻言立马酒醒了,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喜道: “阿秀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石中秀率石家村一众男女老少手持霹雳弹冲进了门中,石中秀一眼见到堂上的骆一鸣便破口大骂道:“姓骆的你个瓜娃子!让你搬个家你拖拖拉拉,婆婆妈妈,非要姑奶奶亲自来找你!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姑奶奶就直接用霹雳弹拆了你这破剑门!” 裴昀目瞪口呆:“石姨,你们怎么来了?” “还不是听说你被这砍脑壳的扣下了!”石中秀没好气道,“姓骆的,你赶紧放了我家阿昀贤侄,否则我要你好看!” 此时此刻骆一鸣已忘了方才自己酒醉后与裴昀哥俩好的事了,听罢石中秀之言,差点原地跳起来: “阿昀贤侄?!你还攀上亲了?外面天天都在传你和临安来的侯爷同进同出,交往过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喜欢这般俊俏的小白脸!” “小白脸”裴昀此时终于明白过来,这骆一鸣起初为何会点名叫她来神剑门洽谈,合着她差点真的不能囫囵个下山了。 石中秀闻言火冒三丈:“我日你个仙人板板!我当人家娘都绰绰有余了,你吃得这是哪门子干醋?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哪怕我多看两眼公狗你都要生气,姑奶奶还没嫁给你,你管个锤子?看来我最近还是给你好脸色了,小的们给我炸死这个龟孙!” “得令——” 石中秀一声令下,石家村民众手中万弹齐发,瞬间整个厅堂轰然倒塌。 一片烟尘迷离中,充斥着神剑门弟子哭爹喊娘的求饶。 “师娘!求求你饶了我们吧!” “此事与我等无关,都是师父他擅作主张!” “我们劝了没劝动,师娘你大发慈悲饶了我们吧!” “什么师娘?我从来就没有答应过嫁给姓骆的,给我炸!” “啊啊啊啊啊——” 裴昀仗着轻功绝伦,和骆一鸣以烟雾为掩盖一同逃出生天,一前一后夺命狂奔。 “阿、阿昀贤侄啊!”骆一鸣竟然沿用了石中秀的称呼,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抽空对裴昀道,“有件事我得、得先跟你说清楚,呼呼——” “骆伯父你说!” “我等同意推平神剑门,以供白大人兴建要塞城墙之用,但并非是将此地让出。我门中弟子也要加入守军之中,门中数代师祖埋骨于此,这神剑峰理应由神剑门弟子亲自镇守!” 第140章 第三十四章 后世江湖传言,神剑门与雷火堂素有嫌隙,积怨颇深,终于在某个月黑风高之夜,雷火堂门主率众弟子偷袭神剑峰,依仗霹雳弹威力大开杀戒,神剑门弟子拚死抵抗却终败下阵来。一夜之间,血雨腥风,神剑门田产房舍尽数被夷为平地,自此消失于武林。 事实真相......也大差不离,只不过至少在这一夜,并无一人伤亡就是了。 兴建钓鱼城一事,自此敲定下来。 白行山道,那蒙兀人生于漠北草原,自来喜冷爱燥,而畏热怕湿,偏巧川蜀之地湿热异常,蒙兀人难以抵挡,因此每次侵蜀皆是初秋至,来年春返。所以他推测,最迟今年立冬,蒙兀人一定会再次攻来,留给他们准备的时日不多了。 为修山城,白行山召集了附近石照、赤水、巴川等十几州数以万计的百姓工匠,又出动大批军士协助开山运石,为了保卫家乡,众人昼夜开工,热火朝天,毫无怨言。工事由冉氏二兄弟全权监管,而白行山也时不时前来巡查,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中。 第285章 转眼间,由春入夏,捱过最闷热的几个月,七月一到,虽说酷暑依旧,然早晚终是有了几丝凉风,能让人稍稍喘过气来了。 这日,众人又齐聚府衙内堂议事,进一步商定钓鱼城及其他数座关隘内城规划,此中涉及琐事繁多,大家各抒己见,几乎是从天明议论到了天黑,还是有不少事宜未能敲定。 见众人口干舌燥,汗流浃背,白夫人亲自带婢女为大家端上了消暑的甜点——红糖凉糕与蜜水冰粉。在座中人无不感激涕零,连连夸赞嫂夫人贤良淑德。 白行山这段时日殚精竭力,整个人消瘦了一大圈,眼下泛起乌青,鬓边生出白发,此时此刻他仍是盯着案上的钓鱼城舆图眉头紧锁,为解决城内水源问题而苦苦思索。 “相公,且歇一歇罢,人终究是血肉之躯,不是钢筋铁打,哪能经得住这般生熬。”余晚娘盛了一碗冰粉塞到了白行山手中,半是嗔怪道,“你自己忘了今天是何日子也就罢了,怎地还这般不体恤属下,都这个时辰了,还拉着他们陪你耗。” 白行山茫然抬头:“今天是何日子?” 余晚娘柔柔一笑:“今天是七月初七啊!” 在座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是七夕佳节。 “诶呀!该死!”白行山脸色一变,“我答应过今日陪夫人去织女祠参拜,竟是忘了个干净!” 城中有庙织女祠,求子嗣求姻缘极为灵验,犹以七夕这日拜祭最佳,白氏夫妇成亲数载无子,想必是要为了此事而去的。 “相公现今想起来也不算迟,你我正好能一道去逛一逛夜庙会。” “可是我等还没商议完毕公事。”白行山为难道,“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求神拜佛之事总归飘渺......” 余晚娘温温柔柔,笑意不变:“相公若能养精蓄锐,勤奋耕耘,妾身不必独守空闺,也便自然不需要寄托于这等虚无缥缈之事了不是吗?” 此言一出,满座顿时眼观鼻鼻观心,不约而同把头埋在碗中,拚命吸溜糖水,而后悄悄支棱起双耳。 众所皆知,文武双全,英明神武的白行山白大人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怕自家娘子,用当地话来讲,唤作耙耳朵。也不知这看起来柔柔弱弱的白夫人,关起门来是如何调教得自家夫君,不用疾言厉色,喊打喊杀,只需轻声细语的说上一句,叫这白行山往东他不敢往西,叫他打狗他不敢撵鸡。因此,天长日久,无人不晓,白夫人才是这府衙中真正说一不二的掌事! 一听闺房之短被娘子这样堂而皇之的揭穿,白行山脸色瞬间涨成了猪肝红,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嗽,一边起身挥袖道: “咳咳...好好好,今日就到这里了,咳咳,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妻罢!” 说着揽过余晚娘匆匆向外走去,隐约还能听见他委屈的埋怨声: “娘子你怎可在下属面前这样说,日后叫为夫如何统帅三军......” 留下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又忍俊不禁。不知是谁先起头欢呼了一声,而后大家顿作鸟兽散。 感谢白夫人大恩大德,今晚终于能早些回家了!裴昀出门之时,被石中秀拦了个正着。 “阿昀贤侄,你没忘了我昨日与你提过的事吧?” 石中秀抱臂道,眼神不住往裴昀身后的卓航身上瞟。自那日在神剑峰,石中秀脱口而出这个称呼后,便一直乐此不疲以此来揶揄她,每次裴昀听到这四个字都不禁胆战心惊,想起那日石中秀率众夷平神剑门的英姿,这位姑奶奶脾气之爆她当真不敢招惹,当下干笑了一下: “自然没忘,他已是答应了。” 城中织女祠除了求子外,本地还有一个习俗,那便是七夕这日,未婚男女若相约同拜,共求花签,如此便算作是定情了。 昨日石中秀对裴昀道,她干儿女石翠欲约卓航一同去拜织女,特托她来向裴昀探听卓航口风。 这段时日卓航一直跟随裴昀在石家村忙进忙出,与石翠也算是朝夕相处。裴昀不知石翠何时相中了卓航,但她瞧这小姑娘伶俐勤快,而卓航也确无妻室,两人倒有几分相配,便去征询了他的想法。 卓航听罢后愣怔了一下,既不欣喜,也不羞涩,只沉默了片刻,颔首答应了下来。 裴昀与卓航相识多年,知他素来稳重,可不知为何此番来蜀之后,他便愈发的沉默了起来,许多时候他不声不响兀自出神,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无论如何,若能借此良机成就姻缘也算美事一桩。 石中秀当下笑逐颜开,直接对卓航道: “那便快去吧,阿翠在鼓楼街口等了你大半天了!” 卓航点了点头,然后一言不发出了门。 许是丈母娘看女婿,石中秀越瞧卓航越是喜欢,忍不住对裴昀道: “若是我叫村中老少爷们手脚都麻利点,准能在蒙古人打来之前,把他二人婚宴上放的百喜烟花给赶制出来。” “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石姨你都想到这么远了?”裴昀哭笑不得道,“石姨你不是惯常爱说,好好的女子做甚成亲嫁人,怎地又为石翠姑娘做起媒了?” 她也是神剑峰大战之后才知晓,石中秀与骆一鸣乃是一对相识多年的爱侣。只是石中秀是石家村之长,雷火堂之主,身负重任,不愿抛家舍业嫁作人妇,屡次拒绝骆一鸣的提亲,二人至今仍未成婚。 第286章 “人各有志,小辈两情相悦,我凭白当那恶人做甚。”石中秀不以为然道,“况且我瞧这卓航人稳健沉着,心胸宽广,比那些个为老不尊、乱吃飞醋的好不知多少。” 裴昀噗嗤一乐,示意她看向门外: “石姨,你那‘乱吃飞醋’寻来了。” 但见门外街对面不远处立着一中年侠士,白衣翩然,长剑佩身,手中却是拿着一包糖油果子。 “瓜娃子,天天阴魂不散......” 石中秀嘴上不饶,眉梢却是含笑,双颊浅浅泛起红晕。那糖油果子是她最爱的小吃,这么多年了他从没忘过。 “我骆伯父等你呢,石姨你还不快去!”裴昀打趣道。 石中秀嗔怪般瞪了裴昀一眼,却也不扭捏,大大方方的向骆一鸣走了过去,后者急忙献宝般将油纸包递上,石中秀自然而然接过,二人相视一笑,相携走远了。 诸位文臣武将小吏杂役,有家的归家,有约的赴约,一转眼,整个府衙只剩下了裴昀和杨邦钰两个孤家寡人。 裴昀笑问道:“小九郎,今晚没有佳人相邀吗?” 这杨邦钰在族中行九,亲朋好友都唤其一声小九郎。他虽是世家子弟,却并没高傲架子,来了川蜀,军中也都这般叫他。 “那自然是有的,只是被我都推拒了。”杨邦钰摇了摇头,“我有更紧要之事!” “何事?” “我想向裴大哥再请教一下裴家剑法!”杨邦钰兴致勃勃道,“之前你那招高山流水,我又回去琢磨了许久,想来想去,若用平南刀法第三式定然能够抵挡,还请裴大哥再不吝赐教!” 裴昀失笑:“你还不死心?” 应付过骆一鸣,又来了杨邦钰。这小九郎素来仰慕武威侯府之名,自打遇见她第一天起,便隔三差五缠着她切磋,光这一招高山流水,便已向她足足讨教了十七次,大有不破此招誓不罢休的气势。 播州杨氏家传刀法既有盛唐大气之风,又有南疆夷地诡秘,交融混杂,自成一派。可惜这小九郎功夫还未练到家,终是欠缺三成火候,与其同旁人较劲,还不如沉下心来将自身功夫练好。 但少年人一根筋,哪听得下旁人劝告,只铁了心要与裴昀讨教,裴昀不胜其扰,只能推脱道: “可我还有事要出门去。” “裴大哥有何事?” “呃......”裴昀随口编了个借口,“听闻今晚黄道街有夜庙会,杂耍百戏,好不热闹,我想去瞧一瞧。” 杨邦钰少年心性,听到庙会顿时双眼放亮:“听起来好生有趣,那我也和裴大哥去凑凑热闹!” “......好罢。” 裴昀心中长叹一声,只能硬着头皮和杨邦钰一同出了门。 . 黄道街乃是织女祠前的一条长街,依山而建,蜿蜒起伏,远远望去,房屋错落,灯火通明,竟如神仙天街一般。 若谈父母官功绩高低,便要瞧他治下百姓悲喜。自白行山入住川蜀,惩贪官治污吏,保民安促民生,如今的重庆府虽说一时无法重现当年繁华,却是已恢复了不少安宁和乐。 夜庙会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商贩货郎,酒楼小吃,杂耍戏法,热闹非凡。蜀地民风剽悍,男女不设大防,今夜又正是七夕佳节,街上随处可见成双结对的青年男女,好一片浓情蜜意。 裴昀本就不是为了逛庙会而来,可边走边看,却也得了不少乐趣。她只愿眼下这般百姓安居乐业,祥和喜乐的日子,能够撑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不经意路过一个街边叫卖磨喝乐的小摊,她不由顿住了脚步,站在那堆各式各样的磨喝乐旁,仔仔细细瞧了半晌。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个七月初七都是在兵荒马乱、战火连天中度过,她有好久不曾记得,今日本该是她的生辰了。 而这世间除她自己之外,想必也不会有人再记得了罢。 杨邦钰对这些泥娃娃不感兴趣,站在一旁百无聊赖东张西望,很快被隔壁摊位的大娘相中,强行拉去玩关扑。 小九郎被大娘激了两句,牛脾气上来,非要大显身手。他腕上功夫还算不错,掷飞镖十发九中,将那八卦盘上值钱的彩头统统赢了去,引得围观之人接连喝彩。 如此英姿倜傥少年郎,自然惹得在场芳心大乱,见他左右无伴,许多胆大的小娘子主动凑上前搭讪,很快杨邦钰就被淹没在了大姑娘小媳妇的包围之中。 杨邦钰此时还浑然不觉危险,只兀自得意道:“我早说过,那飞镖我自蒙双眼都能掷中,从前在家里和哥哥们玩闹,我从来没输过......诶?在下还未娶亲,姑娘问这个作甚?织女祠?那里有什么可拜的,我又不求心灵手巧绣花女工?诶诶诶!这位姑娘你别推我!那位嫂子你放手!救命!裴大哥救我——” 裴昀拔腿追去,想搭手救上一把都没来得及,眼睁睁看着他被众女裹挟着向织女祠的方向去了。 此地民风果然彪悍! 裴昀哭笑不得,无奈摇头。 余光中,蓦然瞥见街对角一个颀长身影,她不由呼吸一滞,心跳疏漏半拍。 那人头戴一张狰狞青铜面具,好似阎罗厉鬼,身着一袭凝夜紫袍,仿佛侵染着整个悲凉的暗夜天色。她看不见他的相貌,亦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知他在望向自己,隔着川流人海,隔着灯火阑珊,静静的望着她。 第287章 千万年亦或是一念间,白驹过隙,忽而而已。 他一言不发转身而去。 她一惊,想也不想的追了上去。 那人脚下不紧不慢,始终距她七步之外,街上行人商贩众多,稍不留神便会错失他的踪影,正在她伸手即将捞到那片衣角之时,一阵震耳欲聋的鼓点声骤然响起。 光光光光—— 时辰到,戏台搭,织女祠前有戏班开演一出《鹊桥会》。 众人闻声而动,蜂拥向织女祠,唯独裴昀孤身逆人流而上,奋力追寻。 然而行路艰难,千险万阻,二人相距到底越来越远,直到那片幽紫消失在凄凄夜色,茫茫人海,终是再也不见。 裴昀驻足,立在原地,一时间茫然涌上心头。 是他吗?亦或不是他? 自己当真看见了他吗?亦或不过只是一场镜花水月的幻象? 周遭人潮汹涌,耳边欢语嘈杂,而独独她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天上低昂似旧,人间儿女成狂。 这一夜,各有各的圆满,各有各的惆怅。 第141章 第三十五章 七夕翌日,裴昀向石中秀打听卓航与石翠之事下文,却得到了对方没好气的回复: “你自己去问那个不识好歹的龟儿子吧!” 裴昀一头雾水去问卓航,后者平静对她回道: “如今国未安邦未兴,儿女私情自当容后再谈。阿翠是个好姑娘,只是我无心成家,四郎劳烦你代我向石掌门道罪一声。” 此话滴水不漏,可裴昀总觉得哪里不对,若他本无此意,当初又何必应承下来,应承又拒绝,如此岂不伤了姑娘颜面? 万般无奈之下,裴昀还是找到了石翠询问。 石翠肖似干娘,爽利干脆,提起此事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和裴昀抱怨道: “裴公子你怎么不早告知我,卓大哥已有心上人?若我早知晓断然不会这般自讨没趣。” 裴昀一愣:“什么心上人?” “你还装傻?”石翠哼了一声,“那日我与他同行,还没进织女祠大门,他突然说自己丢了东西,不管不顾就要去找。我瞧他焦急的模样,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信物,陪他在人山人海的庙会上找了整整一个时辰,谁料最后找到一瞧,竟是个刺绣荷包!准是哪个姑娘送给他的!我问他,他也不答,只说了一句对不住转身就走,将我一个人扔在了大街上!” 石翠跺了跺脚,气道:“管他是真有心上人还是故意演来给我看,总之人家是没瞧上我,算我自作多情了!” 话听完裴昀更是糊涂,若是卓航何时识得了什么姑娘定情,她怎不知?若是此举只为拒绝石翠,航二哥又着实不是这样做事不靠谱之人。 思来想去,裴昀最终没有再去逼问卓航,她相信他愿意开口之时,自然会说,她不想勉强他。 况且眼下,实在是有比儿女私情更紧要之事。 在数万军民日夜赶工之下,九月底,钓鱼城初见雏形。 整个城池要塞沿山势而建,内外双城墙耸立于悬崖绝壁之上,墙上可供双马并驾。城墙九门,皆设在地势险要之处,出了城门即是万丈深渊,仅在崖壁之上凿出孔洞,铺设木栈道以供进出,一旦开战,即刻拆除栈道,叫敌人无路可攻。城内各区划分规整,农田粮地众多,更有十四处天池,九十二眼水井,足以自给自足,令守城再无后顾之忧。 人惯以平原而居,修建山城一事,川蜀官员并非人人赞同,可白行山力排众议,以身作则率先将重庆府内府衙搬入钓鱼城中,而后又将合州城民众皆迁上了钓鱼山,城内总计百姓十万守军两万,原旧合州城内只余少量军民,与钓鱼城成防御犄角之势,遥相拱卫。 有此城寨镇守三江,白行山的山城防御体系终是稍稍站稳了脚跟,众人也不禁稍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迁城结束后不久,立冬前三日,蒙军挥师南下,卷土重来,与白行山所预测竟分毫不差。 赫烈汗长子库腾领其父之命,于六盘山祭祀誓师,而后兵分三路进攻川蜀。东路军奔赴湖北,西路军攻打大散关,而库腾亲率中路军沿嘉陵江南下,与蒙兀原四川驻军汇合,十万大军水陆并进,如猛虎扑食之势,誓要一举攻下川蜀,打通夔门,浮江东去,与东路军在鄂州会师,沿长江直取临安! 蒙兀南征北战,素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所攻打城池若遇顽强抵抗者,破城之后必屠城,以此为训,西征一路上已然血流成河。而库腾其人尤为残暴,便是那投降不迅速不诚心之地也要大开杀戒。锦官城等地血案历历在目,不少川北宋军守将贪生怕死,竟是相继献城投降,剑门、潼川、阆中等地纷纷沦陷,蒙军势如破竹,转眼顺江而下,直逼钓鱼城。 距钓鱼城数十公里,与钓鱼城几乎同时择址修建的山城要塞青云城主帅陶万安亦不战而降,消息传至钓鱼城时,白行山怒火冲天,直接摔了战报,破口大骂道: “陶万安这个挨千刀的狗东西!竟因一己私怨做出这等通敌卖国丧尽天良之事,我必将其杀之而后快!” 那青云城都统制陶万安与白行山素有龃龉,盖因上任四川制置使空缺后,此职按惯例该由军中内部推举,而他乃是朝中参知政事甄允秋之亲信,由其保荐,荣升此位本是十拿九稳。谁知偏偏半路杀出个白行山,将他到嘴边的肥肉抢了去,如此叫他焉能不恨? 第288章 自白行山赴任川蜀以来,他便事事与其作对,来差便闭门不纳,来令便诸多推诿,而今更是直接投降蒙军,将青云城拱手相让,叫整个钓鱼城顿时暴露在了最前线。 副将陈固向白行山禀报道: “斥候来报,眼下蒙军主力正在青云城休整,此距青云城不过三百里地,相信很快蒙军便会攻来了。” 白行山冷脸道:“传令下去,即日起城中戒严,令百姓三日内抢收城外粮田,赶回外牧牲畜,来不及收的便就地烧毁。三日之后,将崖壁栈道全部拆除,里不出外不进!” 这段时日,钓鱼城中陆续接受川北溃逃的难民与撤退的守军,如今城内军民已达二十万之众。大战在即,以防城中混入敌军奸细,必须下令关闭城门。 “是——” 陈固领命退下。 白行山背手在房中闷头走了好几圈,眉头紧皱,思索半天,终是下定了决心,命下人将夫人唤来。 余晚娘甫一进门,便听白行山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对她道: “你速速收拾行李,今晚我派人送你出城,你连夜坐船回重庆府去。” 自成亲以来,白行山敬她爱她,事事对她千依百顺,如此独断专行还是第一次。余晚娘听罢先是一愣,而后很快恢复如常,她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 “古人云三从四德,夫君有命,妾身不敢不从。只是妾身有三个问题,还望夫君解惑。” “娘子请问。” “其一,夫君觉得钓鱼城守不住吗?” 白行山面色凝重道:“钓鱼城固若金汤,众人倾注心血而成,我已做好了守城全盘计划。然而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一旦城破,蒙军必然屠城,我、我不希望你......” 他话未说完,便被余晚娘打断,她继续问道: “其二,夫君觉得大战在即,元帅夫人连夜出逃,若消息走漏不会动摇军心吗?” “这——” 余晚娘再接再厉抛出第三个问题: “其三,夫君觉得妾身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毫无大义,不愿与丈夫......同生共死吗?” 此时此刻,她仍是温婉而笑,但那笑中已是泛起泪光。 她知他口中全盘计划,必定已包括了城破之后与民众共存亡。可他究竟知不知道,他若身死,她一人还能独活不成? “娘子——” 这三个问题他回答不出,这三个问题已是她最好的答案。 白行山心中动容,眼眶发酸,不禁伸手将余晚娘搂入怀中,长叹了一声: “我白行山此生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外人皆道他娘子是闺中悍妇,河东狮吼,其实他娘子最是讲理,这份深明大义,便叫多少男儿也自愧不如。 余晚娘依偎在夫君怀中,泪流满面,含笑回道:“妾身此生能嫁得这般英伟丈夫,亦是死而无憾。” “好,我应承你,为了你,为了城中军民,为了川蜀百姓,我必誓死守城!你我夫妻一体,上下军民一心,蒙兀鞑鞳,他若来犯,管叫他有去无回!” . 十二月底,库腾率蒙军沿嘉陵江南下,于合州钓鱼城受阻,库腾轻敌,依惯例只随意遣了一宋军降将前去招降。谁料白行山不仅严词拒绝,还命手下弯弓当场将此降将射杀于城下。库腾勃然大怒,当即立誓必踏平此城,屠尽城中一切生灵。 这库腾虽暴虐弑杀,却并不冲动冒失,他观钓鱼城耸立山崖,城坚墙固,易守难攻,因此打算采用围城之计。他先命属下分兵进攻钓鱼城周围合州、平梁、礼仪等地,断绝钓鱼城的粮草兵力运输,令这山城孤立无援。而后他在钓鱼城东南角,与城以天涧沟相隔的石子山上扎下帅营,好整以暇统揽全局。 正月十五,蒙兀十万大军已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将钓鱼城合围,库腾一声令下,蒙兀水军浮船渡江,攻打钓鱼城正门南水军码头,而早已在江面列阵等待的宋军战船立即应战。顷刻间,双方在江面上展开了殊死搏斗。 钓鱼山至高之处为山顶南面钓鱼台,此处凌空突出,与石子山遥相辉映,亦可将整个钓鱼城景色尽收眼底,帅帐府衙即设立在此地。此时白行山正与一众副将站在高处了望亭,俯瞰嘉陵江面激烈战况,人人脸上皆是一片凝重。 裴昀惊怒交加,忍不住道:“短短时日,蒙兀水师竟精进如斯!” 不同于骑兵野战得天独厚,亦不同于攻城之战的越战越勇,水战一直是蒙军的一块短板,不消说船只战舰精不精良,蒙军中纵是会划船泅水之人都是少之又少。无论是上次蒙军攻入川蜀,还是之前在京湖战区与凌越之战,都在水军上吃了不少苦头。 而今随着攻城掠地,蒙兀不仅收编了大批大宋与原北燕的降兵,更是利用匠军制造出了不逊于宋军水师的战船,以此整合成全新的蒙兀水师,全副武装,其攻势之猛,威力之强,和岸上的陆军相互配合,水路夹击,竟叫宋军一时难以招架。 但见江面之上,处处起火,喊杀震天,半扇江水都已染成一片殷红。 本以为能先依仗大宋水军之利,给蒙兀人一个下马威,谁料却是出师不利。 白行山似乎对此早有所料,并不惊慌,只镇定吩咐道: “做好退守一字城的准备。” 第142章 第三十六章 第289章 三日后,南水军码头失守,钓鱼城水军数百艘战船或付之一炬,或破损沉入江中,宋军被迫退守一字城。 所谓一字城,便是白行山下令在南北水军码头各修建的一道城墙,连接到钓鱼城外墙,可供城中向两个码头迅速出兵,因其形状而唤作“一字城”。 七日后,一字城失守,宋军伤亡惨重,至此钓鱼城彻底断绝了与后方联系,成为了真正的困守孤城。 初战告捷,库腾对此只有三声冷笑,本以为这钓鱼城是个硬茬子,没想到与这一路上所遇的众多南宋城寨也无甚区别,看似高大威武,实则是纸糊老虎,不堪一击。 然而他并不知道,此时的钓鱼城之战才刚刚拉开序幕。在这座注定震古烁今的要塞关隘,他将遇到自己一生最大的挑战,与最大的劫数,不成功便成仁。 隔日,蒙军都统帅田哥率先锋部队携云梯冲车,顺一字城山坡而上,冲向钓鱼城护国门下,开始发动猛烈的进攻。 直到这时,蒙兀人才终于发现,这座修筑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城寨究竟有多么难攻。 此时城门外的栈道已全部被撤离,山崖陡峭,高耸入云,炮矢不可及,梯冲不可接,蒙军纵有精良战械,竟是毫无用武之地。宋军在城头重兵把守,居高临下,箭矢礌石如雨而下,蒙军伤亡不计其数。 田哥见势不妙,立即下令匠军架好威力最迅猛的发机飞火,以火药包为弹,全力向城墙发射。 刹那间,响声震天,碎石四溅,大地也随之颤了几颤。 然而烟尘消散之后,众人才发现炮石大部分只落在了山体之上,唯有极小部分有幸砸上城墙,却因去势已疲,只在墙上炸出浅坑,而整个山体更是毫发无损。 令蒙兀人所向睥睨,纵横天下的火器,至此终是遇见了克星。 正在蒙军惊骇之时,忽听城头一声令下: “放——” 转眼间,只见不计其数的火药包从城头被抛下,迳直向蒙军中砸去,因居高临下,落地即炸,威力更甚。只听一连串惊天震地的爆炸声之后,蒙军已是尸横遍野,再无战力。 城头之上,石中秀一身铠甲,英姿飒爽,得意笑道: “让你们这帮鞑子见识见识,谁才是使火药的祖宗!” 自钓鱼城建造完毕,石中秀亦率石家村众人迁入城内,建营安寨,开起了大大小小的军械作坊,昼夜不停的产制各种火器火药,以供守城之用。而经白行山首肯,更是在军中及石家村村民中挑出三百人编制成一队炮手营,专门操纵使用火器,灵活机动援助各方守城,这支炮手营正是由石中秀统领。她这女村长、女掌门,如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个女将军,好不威风! 经此一战失利,库腾并未放在心中,只命手下继续强攻。 然而如此强攻一个月,钓鱼城仍然巍峨耸立,岿然不动,除去最开始所占领的水岸码头与一字城,以及南城门外的一片坡地,蒙军再未攻下这钓鱼城一砖一瓦。 库腾怒起,随即命十万大军从四面八方同时进攻钓鱼城九门。 面对强敌环伺,大军围城,攻城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白行山依旧面不改色,从容不迫的居中指挥,只因那库腾的一举一动早已在他预料之中。 这座由冉氏二兄弟主建的钓鱼城,最精妙之处便在于将地势之利运用到了极致,城中内外双层城墙,内城墙建在山上更高的绝壁之上,倘若敌军攻破一道外墙城门,即要面对更艰难更危险的内城墙。而内城地面与城墙齐平,修筑了四通八达马道与内城兵营相连,一方吃紧,八方支援,粮草与战械都可转眼间运到城头。 蒙军都统帅田哥亦算是有勇有谋之人,他经几轮群攻之后,判断出了这钓鱼城西北门神剑峰乃是八门中最薄弱之处,此地无绝壁依托,外城墙延山体而上,与内城墙相距甚近,神剑峰下还有城内最大的天池。而且镇守此门的并非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却是一群自民间招募的乡兵。若能攻下此门,定能将这固若金汤的山城狠狠撕开一个缺口。 于是这一晚,田哥亲自率小股人马夜登外城,试图偷袭西北门。 孰料他此番着实是大大失误,负责西北门神剑峰城防的不只有寻常乡兵,亦有神剑门弟子,他们个个剑法精绝,以一敌十,为了守护本门祖地,更是奋勇杀敌,悍不畏死。 于是,骆一鸣率弟子,杨邦钰率乡兵,二人联手之下,几乎将蒙军偷袭小队团灭,还险些活捉了田哥,可惜最后关头被此人跳墙逃跑了。 自此,蒙军再也不敢轻易来犯神剑峰。 就这样,又是二十多天过去,蒙军仍是一无所获。 四月,山城雨季来临,湿滑与泥泞让本就艰辛的攻城变得更加困难,库腾迫不得已下令暂时休兵。 听闻钓鱼城将蒙兀南下大军牢牢的抵挡在合川以北,远在临安的赵韧颁诏褒奖,赞其婴城固守,百战弥坚,义节为蜀列城之冠。 . 钓鱼台了望亭 白行山隔着重重雨雾,眺望着远处石子山的帅帐,对身旁的裴昀笑眯眯道: “那青囊生纵使能算无遗策,又怎能呼风唤雨?须知,阴雨,才是钓鱼城最大的凭仗。” 如此气定神闲,胸有成竹,颇有几分千年老狐之狡诈。 裴昀亦是笑了起来: 第290章 “如今天时地利人和,钓鱼城尽占,我瞧白大人你与那青囊生相比也不遑多让,下次江畔垂钓,便不用再找旁人为你算上一卦了。” 白行山知裴昀拿朝天门初见之事揶揄他,因着理亏,也不好发作,只尴尬的咳了几声,又正容道: “只要能撑到盛夏,这守城就算是成功了七成。接下来一段时日,便要劳烦四郎多多费心了。” 裴昀颔首道:“自是当然。”自开战伊始,裴昀手下便被调拨了五百精锐,他们由军中得力好手与投入白行山麾下的江湖高手组成。这五百人由裴昀统领,专司突击、夜袭、巡查城防、捉问奸细等紧要之职。如今休战之际,最怕蒙军趁机生事,因此裴昀等人的职责也越发重了起来。 她将这五百人分为两组,一组巡查城头,时刻关注蒙营动态,一组巡查城内,提防混入内奸通敌。两组人轮班昼夜不停的巡视,丝毫不敢松懈。 这夜,裴昀正在房中就寝,忽听窗外传来轻叩之声,她立即警醒,披上外衫推开窗板,但见外面一人如灵猴一般攀爬上来,正是今夜负责巡逻的窦娃。 窦娃便是当初白行山在江边直钩垂钓时,为他换饵料的黝黑少年。他家中原本世代采药为生,尤擅攀爬之术,悬崖峭壁也如履平地,后蒙军侵蜀,父母皆被蒙兀人所杀,他自成了孤儿。白行山走访川北各地之时遇见了他,见他聪明机灵,别有所长,便将他带在身边做个小亲兵。 “窦娃,可发现有异常?” 窦娃点了点头,言简意赅道: “有鸱鸺。” 鸱鸺,即是夜猫子,漠北草原尤多,便如汉人训鸽,燕人训海东青,蒙兀人亦训鸱鸺做传信之用。 裴昀心中一提:“你确定?” 窦娃不擅长表达,想了想,回道: “每晚飞来,连三晚,一处来,一处去。” “飞到了城中哪里?” “不知道,跟丢了。” 树上爬的灵猴,自然追不上天上飞的飞鸟,也亏得窦娃自幼山中长大,与鸟兽打交道惯了,否则委实发现不了。 裴昀沉吟片刻,吩咐道:“叫燕老八来见我,明晚我们守株待兔!” 窦娃奇怪的瞥了她一眼,嘟囔了一句“是鸟不是兔”,然后便如来时般从窗外攀爬走了。 燕老八,江湖绰号游波燕,拳脚功夫不精,轻功却是一绝,和窦娃同为军中斥候,一个飞天一个遁地,可谓相得益彰。 .翌日,又断断续续下了一整天雨,直至入夜之后才稍稍停歇。天幕乌云密布,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窦娃蹲在东南门城头箭楼上一动不动的盯着漆黑夜幕,裴昀与燕老八在旁蓄势待发,三人守株待“鸟”,不敢丝毫大意。 及至二更时分,燕老八正靠在城墙上昏昏欲睡,裴昀也不禁有些放松警惕,忽听头顶上传来窦娃低喝: “来了。” 而后便见天空之中一团黑影悄无声息掠过城头,直冲城中飞去,若非那对明晃晃的昭子泄露了行踪,真叫人察觉不出。 那夜猫子自东南方向石子山而来,果然与蒙军逃不脱干系! 裴昀与燕老八二话不说,飞身而追,窦娃亦几个起落跳跃翻下城头,紧随其后。 鸱鸺于鸟中飞翔并不算快,但寻常人想靠肉体凡胎追随却也着实不易。幸而那鸟儿既不捕猎又不逃命,仅是舒展双翼悠哉而飞,这才叫地上之人有机可乘。 那燕老八轻功非凡,裴昀依仗寒潭印月之功与精深内力才勉强追上了他的脚步,而窦娃更是没两条街就被甩得看不见人影了。 两人翻墙跃瓦,飞檐走壁,一路紧追着那鸱鸺,兜兜转转竟是来到了一熟悉了院落。 眼见其熟门熟路的落在房檐之上,收起双翼,如只家猫一般憨厚而趴,喉中出咕咕的叫声。藏在不远处房上的裴昀与燕老八,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不定。 这院落,竟是裴昀自己所住之处! 裴昀暗道,怪不得她这几晚夜半总能隐约听见几声鸟鸣,却不识正是这夜猫子! 鸱鸺在房上刚叫了几声,便见那檐下木窗应声而开,一个等待多时之人探出身来,伸出右臂,鸱鸺振翅一飞,欣欣然落在那手臂之上,被带进了房中。 燕老八为难的看向裴昀:“侯爷,您瞧这——” 裴昀死死盯着那扇开启又闭合的木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将鸱鸺接入房内的不是别人,正是卓航! 第143章 第三十七章 裴昀破门而入之时,卓航刚刚将那鸱鸺腿上绑的蜡丸取下,裴昀一个箭步冲前上去劈手夺下。 卓航大惊失色,下意识出手去抢,起手便是一招卓氏碧波掌,裴昀不躲不避,只侧过身子结结实实受了他这一掌。 混乱之中,鸱鸺受惊欲逃,却被早有准备的燕老八以外衫作网,从门外兜了回来,猛扑在地。 “四郎——”卓航失声道。 裴昀压下胸口血气翻涌,苦笑道: “航二哥,这是你第一次对我动手。” 她本还怀疑此乃蒙兀离间之计,但瞧卓航表情,她已明白此事他定然知情。 “四郎我并非有意!” “那你告诉我,这是何物?” 裴昀指尖一个用力,将蜡丸捏碎,只见其中所藏二指宽的布条上写了一串蒙文,而落款赫然是歪歪扭扭的两个汉字——乌兰。 第291章 “乌兰别吉?”裴昀一愣,“你为何会与她书信往来?如今她正在蒙兀军中?” 卓航咬牙不语,近乎默认。 “航二哥,你告诉我这布昂上所写为何,是否与城中军事无关?只要你说,我便信。” 面对裴昀切切的目光,卓航简直无地自容,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终是撩起衣摆,单膝跪地,低头沉声道: “四郎,我自知违反军规,甘愿受罚,但求严惩!只是我发誓,信上所写与两军交战绝无干系,我从未做过一件背叛你,背叛大宋之事,若有半句虚言,便叫我卓航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裴昀瞧着面前卓航不同寻常的表现,突然间脑内灵光一闪 “航二哥,你......你与那乌兰别吉,莫非暗生情愫?” 所以那乌兰便是石翠口中,送了卓航荷包的女子? 卓航一僵,并没有立即否认。 裴昀不解,连连问道:“何时之事?临安还是蔡州?航二哥你为何从来没对我提过?” 卓航不答,只闷声道:“此事是我一时糊涂,我已对她言明,日后绝无再见之日,叫她叫我自己,都死了这份心。” 裴昀不死心继续追问:“是因为蔡州城中她受伤休养,你去照顾她么?那前后不过几日光景,怎地就会节外生枝?” 卓航苦笑了一下: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情之一字,又有什么缘由呢?四郎.......你不亦至今仍受苦于此么?” 裴昀浑身一震,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卓航自西宁州太华山便一路跟随她,几乎可说清楚她与那人发生的一切,他只是从来不问,却早已将所有看在眼中。 裴昀沉默许久,终是艰涩开口道: “国有国法,军有军规,此事我会禀报白大人,请他决断,在此之前,航二哥你......暂且留在房中,不可出此门半步。”说罢她转身离去。 出门后她吩咐那还和夜猫子较劲的燕老八道: “派人守在门外,不准任何人出入。” “是,侯爷.......诶诶,小畜生你敢咬我!呸呸,侯爷我不是骂你,是骂这破鸟!” . 翌日,帅府书房 “此事......四郎如何看?” 白行山望着手中这条写着蒙文的布条,沉吟道。裴昀叹了口气:“我已询问过军中通译,信上所写为仅为相邀见面之意。” “乍一看,确似男女情书,但或有暗语代指也未可知。” “并非无这般可能,只是毕竟没有确凿证据,固有通敌之罪,却无叛国之实。况且,他是我义兄。”裴昀顿了顿,坚定道,“我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做出背叛之事。” 卓尔聪与她父裴安乃是八拜之交的结义兄弟,而她与卓航又相识这许多年,他随她出生入死,毫无怨言,为她两肋插刀,鞍前马后,若连卓航她都不能相信,这世间她又有何人可信? 听她话里话外都是维护卓航的意思,白行山不置可否。说到底此人乃是裴昀之人,他纵为军中主帅亦不好直接做主,因此便问道: “那四郎打算如何处置?” “昔日在裴家军中,我因年少冲动,不听撤军调令,孤身杀入敌阵,回营之后被当众责罚。父亲以此叫我铭记军令如山,法不容情,否则军心必乱。”裴昀沉声道,“阵前通敌,乃军中大忌,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便按军法处置,当众责以五十军棍,罚饷半年,加关禁闭六月!” 通敌之罪,非同小可,白行山卖她这个人情留人一命,她却不能徇私包庇得寸进尺。无论卓航究竟是否变节,六个月,足够这场仗分出一个输赢了。 “便按四郎的意思办吧。” 白行山颔首,对此并无异议。 “此番是我治下不严,疏于职责,请大人责罚!” “欸,此事容后再说。” 白行山不甚在意的摆了摆手,轻巧揭过此章,只问道: “除此之外,城中可有其他异状?” “并无。” 裴昀答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大人有新计划?” 白行山慢条斯理道:“照往年记载,再过三四日,这雨便会停了。而雨一停,蒙军立即会再次攻城。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大人的意思是......夜袭蒙兀大营刺杀库腾?” 裴昀瞬间了悟,心中大为振奋,此举虽是极为冒险,但一旦成功,必能一劳永逸逼退蒙军! “这几日蒙军饱受阴雨之苦,据悉营中已有霍乱、肠辟流行,此时他们自顾不暇,必定放松警惕,正是夜袭的好时机!只是......这蒙军派出不少士兵昼夜不停在城下巡逻,一旦大开城门必定引起注意,功亏一篑,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出城?” 裴昀暗自沉思,能从钓鱼城城头跃下陡峭山壁,再绕开巡逻兵悄无声息潜入敌营之人,整个军中算上自己绝不超过三人。那库腾身边必有绝顶高手重重保护,以这几人之力未必能一击即中。 白行山对此却早有打算,他对裴昀神秘一笑: “四郎且随我来。” 于是裴昀随白行山一路来到了东外城城头,她看着眼前一处寻常排水所用涵洞,分外不解道: “大人莫非想从涵洞而出?” 那涵洞有并排两孔,狭窄低矮,纵使练过缩骨神功,想安然通过也是十分困难。 第292章 白行山不答,兀自在那两孔之间隔断的石板处轻轻动作,不知触动了什么机括,那看似牢固的石板转眼间便被轻易移开,两孔顿时合二为一,大小正能容许一人侧身而过! “此处名为‘皇洞’,乃是冉氏二兄弟建城之时特意所修,看似狭窄,内里却别有洞天,可容两人并行而过,一路通向城外,出口处有杂草乱石遮掩,蒙军不会轻易发现。”白行山气定神闲道,“我们就从这里出城!” 如皇洞这般的暗道,在钓鱼城中还有三处,因出入口狭小,纵使被敌人发现,顺此而上,守洞士兵也足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不二法宝! “冉氏兄弟当真天纵奇才!”裴昀大喜道,“我这便回去点上五十精锐好手,准备夜袭事宜!” “不,只要四十九人足矣。” 裴昀一愣:“大人......?” 白行山负手而立,缓缓道:“我亲自与尔等同往。” 裴昀连忙制止道:“此事万万不可!” “怎么?四郎自己武功盖世,便瞧不起我这个书生出身的将军了?”白行山半开玩笑道,“须知当初在江淮军中,我便曾亲自率领敢死队夜袭敌营,击毙过蒙兀主帅。” “此事我自然有所耳闻——当然我不相信安摧兄你的身手也是一方面——但最重要的还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白大人你乃是三军主帅,坐镇整个川蜀,一旦有所闪失,钓鱼城群龙无首,眼下大好局面必定立即榱崩栋折,如此岂不是得不偿失?”裴昀凝重道。 白行山被裴昀一呛,好半天才缓过来,他没好气瞪了裴昀一眼,这才沉声道: “如今钓鱼城虽占尽天时地利,但孤城困守着实被动,纵是城中自给自足粮草充裕,可撑一时,却终究撑不了一世,若不幸天逢大旱,亦或蒙军奇袭得手,便连撤离的后路都没有。与其拿全城百姓将士的性命来赌,不如拿我自己的。我已将城中诸事安排全部交待于陈固,今次夜袭非同小可,我必亲自指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他顿了顿,忍无可忍补充道:“我虽儒生出身,却已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将近二十年,武功纵然不及你高强,上阵杀敌可也是绝不含糊的!” 至此,裴昀再无话可说,如此有勇有谋舍生忘死之人镇守川蜀,实乃川蜀人民之幸,她当即领命道: “谨遵大人吩咐。” 第144章 第三十八章 三日后,石子山蒙军大营 “公主!” 乌兰别吉一下子从床上坐起身,望向进门的侍女: “号儿可回来了?” 侍女为难的摇了摇头。 乌兰脸色难看,咬唇不语。 三天了,她放出送信的鸱鸺三天还没回来,他究竟是彻底回绝了她,还是被人发现了?若是被发现了,不知可会受罚?可会......被处死?! 蒙军之中,若有阵前通敌者,定会被当众乱马分尸,以儆效尤。她不该一时冲动给他传信,然而自蔡州一别,他再没给她来过只字片语,他将她向长生天发下的誓言当做什么?说什么恩断义绝,草原姑娘送出的哈布特格哪有再还回来的道理?! 今次她千里迢迢追过来,便是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明白! 守在门外的另一侍女急匆匆进门低声道: “公主,大王子来了!” 乌兰别吉一惊,急忙躺回床上,左右侍女熟练的为她盖好衾被,在她双颊涂上白/粉,假作病态。 “大王子!” “大王子!” 赫烈汗长子,蒙兀大王子库腾迈步走入房中,一众侍女纷纷躬身行礼。他生得膀大腰圆,雄壮威猛,两鬓虬髯,不怒自威,虽对敌人暴虐残忍,但身为长兄对弟妹却颇为关心爱护,纵然日理万机,分身乏术,还是抽空来探望生病的妹妹。 “乌兰,今日可好些了?” 库腾坐在床边问道。 乌兰偏过头咳了两声,语气故作虚弱道: “兄长,乌兰还是有些头晕。如今大敌当前,可惜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不要在意这些,南蛮负隅顽抗,成不了气候,你将身子养好最重要。”库腾道,“当真不用叫神医来为你诊治?眼下军中肠辟肆虐,你可千万不要染上此病。” 乌兰急忙道:“不用不用,我、我再休息几天便能康复了......” 库腾点了点头,故作漫不经心道:“说来也是不巧,此番明明是妹妹你千方百计求得父汗准许随我出征,谁料到刚一入宋境你便病倒了。阵前少了你乌兰别吉的飒爽英姿,将士们都惋惜得很。” “是么......我一定尽快康复,为兄长分忧。”乌兰心虚,勉强笑了笑。 “不必着急,慢慢养病即可。”库腾意味深长的看向她,“我知道叫你嫁那比你大二十岁的阿兀海首领,是委屈了你,但只有如此才能替父汗稳住汪古一部。巴格西也说过,父汗有雄心壮志,注定要成为比博尔济大汗还要伟大的君王,我们蒙兀人必将统一天下。妹妹,你要顾全大局,不可任性妄为。” 乌兰沉默许久,低声道:“兄长,我知道了。” 库腾也不多言语,又嘱咐了她几句保重身体,便离开了。 乌兰仰面躺在床上,定定望着床顶的垂帐,半晌过后,渐渐有泪水自眼角流淌而下,将方才侍女胡乱为她涂抹的白/粉冲出一条浅浅的沟壑。 第293章 她是赫烈汗的女儿,是博尔济大汗的子孙,为了草原为了蒙兀她可以牺牲一切。 无论是性命,是马背上的青春,是一辈子的婚姻,还是长生天指示她命中注定的那个男人。这是,她此生的宿命。 . 库腾回到帅帐之后,田哥急忙上前禀报: “大王子,青囊生方才派人来道,据他夜观星象,雨势明日可停。” “好!” 库腾一拍桌案,冷笑道,“届时按计划行事,我要给这群南蛮子好看!” 钓鱼城出师不利,令他大为恼火。而无论这鬼天气,还是这南蛮之地的疫症,都叫他更加心烦。他自幼随父汗南征北战,从来没栽过这样大的跟头,他库腾若不攻下此城,屠尽城中汉狗,便不配做博尔济大汗的子孙! “传神偃师来见!” “是——” 田哥领命退下。 库腾端坐于案前,面色阴沉盯着眼前的钓鱼城城防图,他要再确认一下明日计划,这次务必要万无一失,一击必中!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凄厉却戛然而止的尖叫,如被猎人拧断脖子的大雁一般。 库腾霍然起身,便要问及左右发生何事,谁料话音还未出口,便见眼前的帐帘骤然被人从外面掀开,有人持刀剑硬闯而入,迳直向自己杀了过来。 “有刺客!” “保护王子!” 喊杀声金铁相击声响成一片,烛火光刀剑锋芒亮作一团,整个营帐刹那间沸反盈天。 . 此次夜袭,由白行山亲自指挥,点检了军中四十九名武功高强精锐同行,裴昀为首,杨邦钰亦自告奋勇加入其中。 入夜之后,一行人从皇洞暗中出城,绕开巡逻蒙兀士兵,以夜色掩盖,神不知鬼不觉的摸到了石子山上。悄无声息放倒哨兵守卫,趁未惊动太多人,众人一路疾驰杀入帅帐,裴昀一马当先,手持斩鲲,以迅雷不急掩耳向站在桌案之后的库腾刺去—— 当啷—— 在剑尖不足那库腾喉间三寸处,眼看就要得手之际,一弯银光乍现,如月似钩,竟是分毫不差的阻住了斩鲲去势。 裴昀猝然一惊,便见那库腾身旁蹿出了一人,他浑身裹在宽大白袍中,连头脸也被白巾所缠,只留下了一双挤在皱纹之中的翠绿眼珠,甚为诡异。斩鲲被他手中一把嵌满宝石的双刃弯刀所挡,再也不可向前半分,白袍人手腕一旋,直接将斩鲲挑开,紧接着便挥刀向裴昀攻来。裴昀毫不犹豫,即刻与他战到了一处。 其余宋兵便在杨邦钰的率领下,与帐中宿卫展开了近身厮杀,咫尺之间,刀光剑影,转眼已是倒下了数人。有一宿卫摸到门边,趁机想出帐求救,手刚搭上门帘便见眼前一道银光闪过,喉间一阵冰凉,而后鲜血喷出,他挣扎着瘫软倒地。 白行山收回长刀,抖落刀刃血珠,抬起头来,隔着面前一片生死搏杀,刀光血影,精准的望向了立在帅帐另一端,那一袭华丽长袍的蒙兀王子。 而在这一瞬间,库腾若有所感,同样抬眸看见了不远处那一身戎装,儒雅亦不失铁血的大宋将军。 所谓王不见王,钓鱼城围城数月,攻难守坚,死伤无数,而两军主帅,竟然在这一刻,奇迹般的照了面。 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太过短暂,不曾在青史上留下只字片语,二人此时此刻的心境永远无人知晓。究竟是恨之入骨杀之后快,是大惊失色魂飞魄散,是一星半点的钦佩与英雄相惜?亦或是,什么也没有,只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死我活,各凭本事! 留给白行山等人行动的时间实在不多,帅帐外的守军发现异状,冲过来不过是眨眼间的事。帅账内宿卫本不是宋军精锐的对手,可偏偏库腾左右有两个身着白袍的绝顶高手相护,一者使银月弯刀与裴昀缠斗,一者使一柄金钩长剑,转眼便将宋军二十几人杀伤一半。 裴昀一人对战那白袍弯刀客也颇为吃力,对方内力高深,刀法诡异,一招一式刁钻至极,绝非出自中原武功路数,让她一时手忙脚乱难以招架。此时裴昀仗着内力精深,堪堪和他打了个平手,但对方拼着性命不要也在库腾身旁护得滴水不漏,叫她根本找不到再出手的机会。 终于,驻扎在临近的蒙军察觉到刺客闯入,急匆匆赶来,迅速包围了帅帐。 先锋将田哥眼疾手快,从营帐另一端用刀砍破了毡布,和亲卫冲进帐中将库腾救了出来,随即大批蒙军从此处杀了进来。 白行山眼见时机已逝,刺杀失败,心中暗叹了一声,当机立断下令撤退,宋军随即听命,且战且退,欲冲出包围。 杨邦钰不甘心竹篮打水一场空,死死盯着库腾远去的方向,挥刀砍倒面前两个蒙兵,不管不顾的追了上去。 “不可追!” 白行山一声断喝,可杨邦钰却充耳不闻,裴昀一边抵挡着弯刀客的攻击一边吼道: “你们快走,我将他带回!” 此时蒙军的包围圈已越来越小,赶来的援军越来越多,再不走大家都要交代于此,白行山只犹豫了一瞬间,便咬牙对其余人道: “撤!” 裴昀此时已摸清了那弯刀客六七成路数,手中长剑陡然加快,一招二月春风扰乱其视线,紧接着一招怒发冲冠直向他天灵盖削去。弯刀客矮身堪堪一躲,虽颈上人头尚在,裹头白巾却被削散落地,他悚然一惊,再顾不得旁的,匆匆俯身去捡。 第294章 趁此机会,裴昀足尖点地,飞身而起,迳直向杨邦钰离开的方向掠去。 一路追去,但见那库腾已被亲卫所护,逃得无影无踪,不远处杨邦钰却是和一不知从何处又钻出来的白袍人正在缠斗。与之前持弯刀钩剑不同,这第三个白袍人手无兵器,只赤手空拳与杨邦钰对战。那杨邦钰不知为何竟如喝醉了一般,脚下踉踉跄跄,唐刀刀刀落空,且他的招式越来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缓,最后居然整个人身子一软,凭空摔倒在地。 眼看那白袍人右掌高抬,便要击中杨邦钰天灵盖将他毙命,裴昀目眦欲裂,大喝一声: “住手——” 随即人已飞身而至,手中长剑直刺白袍人眉心。 白袍人猛一抬头,露出一双更为苍老的碧蓝眼眸,似浩瀚夜空,又似波澜大海,幽不可测,玄不可视,直叫人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裴昀心头一麻,如中邪了一般,这一剑竟是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危急关头,她咬牙一个鹞子翻身,招式骤变,一把捞起地上的杨邦钰,转身头也不回的狂奔而去。 直觉告诉她,此人极度危险,她宁愿与那弯刀钩剑再战三百回合也不愿再面对他! 此时四面八方的蒙军已围了过来,无数长矛利箭向她攻来,裴昀不敢恋战,一手提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一手持斩鲲挡住前后左右射来的箭雨,足下不停,运起轻功一口真气提到极致,拼尽全力向外冲杀出去。 眼见营地大门便在眼前,虽已被木栅所拦,更有弓弩手埋伏于此,但她只需轻轻一跃,便可逃出生天—— 正在此时,纷乱嘈杂声中,她耳边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至极的呼唤: “小昀儿!” 裴昀脚步猛地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便在这乱军刀剑之中,篝火掩映之间,看见了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此地之人。 此人身穿布衣,身宽体胖,笑容和蔼而市侩,貌不惊人便似那市井街头随处可见的小掌柜。 “三师伯......” 裴昀僵立在原地,脑海中一片空白。 曲墨笑眯眯的望着她,双唇开合,无声吐出了一句话,而后又扬声道: “快走罢,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第145章 第三十九章 此番夜袭,虽是功败垂成,但至少主帅白行山毫发无损而回,众人多少也是松了一口气。 可这般结果,显然不是白行山想要的。 帅衙大堂中,白行山上首端坐,脸色阴沉,身边只有几个亲近手下,察言观色俱是大气也不敢出,屋内氛围空前紧张。 直到军医从内堂走出来打破一室沉寂,白行山这才开口问道: “小九郎怎样?” 须发尽白的老军医叹了口气: “杨公子明明无伤无毒,却不知为何昏迷不醒,恕老朽学艺不精,实在瞧不出他有何病灶。” 众人听罢,面面相觑。 杨邦钰自被裴昀从蒙营中救回起,便如昏睡一般,呼吸平稳,脸色如常,却是无论如何都唤不醒。 这位老军医已是军中资历最老,医术最高之人,他也束手无策,此事着实棘手。 陈固忍不住对白行山道:“听闻那蒙兀人笃信长生天巫术,会不会这小九郎是中了邪术?要不我去护国寺请方丈来驱驱邪?” 白行山闻言皱了皱眉: “子不语怪力乱神!明日你派人去城中寻访有无名医请来诊治,若是实在没办法.......再说吧。” 他终究没把话说死,毕竟此事透着古怪,谁也不敢妄下断言。他虽恼怒那杨邦钰不听调令,擅自行动,但他如今出了事,他也万分担心。播州杨氏家主杨直忠义无双,对兴建钓鱼城一事鼎力相助,眼下杨邦钰若有个三长两短,他实在无法向其交代。 “四郎,你再说一遍,那伤了小九郎的究竟是个什么人?” 坐在一旁的裴昀不知想什么正在走神,被白行山唤了几声,这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忙回道: “是...也是个浑身裹在白袍中的人,瞧着约莫是个年逾古稀的老者。他有双碧蓝色的眼珠,那眼珠有古怪,我瞧上一眼,便再也无法出剑了。” “想必他也是用这种法子迷惑小九郎的,”白行山沉吟道:“四郎你素来行走江湖,可曾听闻过这般人物?” 裴昀摇了摇头:“此人多半不是中原人士,我之前闻所未闻。” “此人的底细,在下大约清楚!” 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只见神剑门门主骆一鸣大步流星的走了进来,后面石中秀追着他喊道: “你慢着点!我还没给你换完药,你那蹄膀还要不要了?!” “骆门主!” 骆一鸣走到白行山面前,右臂尚以绷带吊在脖颈上,便怒气冲冲道: “夜袭敌营这么重要之事,也不叫上我骆一鸣!白大人,你究竟有没有把我神剑门当做自己人?” 日前他在守城之时不幸遭了飞机发火一炮,臂膀受了重伤,虽无性命之忧,但短时间不宜舞刀弄枪,故而这次夜袭便未知会他。 白行山张口还没回答,赶上来的石中秀已经毫不客气抬手给了他脑后一个暴栗,骂道: “你个瓜娃子伤成这个样子,还跟人家去夜袭个锤子?去了给人拖后腿不成?有白大人一个拖后腿的就够了!” 第295章 “够了!” 白行山伸手重重拍了桌案两下,颇有些气急败坏。 凭良心讲,白行山虽称不上武功高强,但多年军中历练,身手也确实不俗,绝对谈不上拖后腿。事实上这次正是有他当机立断阵前指挥,才能叫夜袭小队及时撤退,大半人都成功逃回来了。 趁白行山暴怒之前,裴昀急忙扯开话题: “骆伯父,你刚才说你知道这几个白袍人的底细?” “不错,你们今晚所遇之事,我已经听说了。”骆一鸣正色道,“多年前我在西域游历时,听闻西域再往西,有个国家唤作花剌子模,都城撒马尔罕有个白衣神教,教中人皆穿白袍裹白巾,如苦行僧一般修行,他们认为将肌肤藏于白布下不受日光照射,能够免于疾病衰老,进而增加功力,长生不死。教中武功最高强之人乃是护教四大护法,分别号称天目王、宝刀王、金钩王与神风王,四人曾受国王敕封,修为深不可测。” 白行山点了点头:“那花剌子模早已被蒙兀所灭,想必这白衣神教也已归顺。今夜所遇之人,八成便是这其中的宝刀王、金钩王与天目王了。” 裴昀不禁问道:“那天目王有何门道?” “传闻天目王有摄魂神术,唤作迷心咒,能以双目操纵人心,但流传而出的故事真真假假,具体如何我却是不清楚了。”骆一鸣摇了摇头。 石中秀一直听在一旁,此时忍不住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莫非只有抓住那什么天目王,才能让小九郎苏醒?” 白行山沉声道:“现下看来,想必只有这一个法子了。” 那便是彻底击退蒙军,将其剿灭之时。屋中静了一瞬,白行山轻叹了一声: “夜深了,今日事已至此,大家散了吧,且养精蓄锐,明日蒙军必定会卷土重来。” 众人互相看了看,无可奈何,只能各自回返。 裴昀临走时,白行山特意对她关切道: “小九郎冲动冒失,这才受此一难,你已奋力将他救回,不必太过自责。” 他只以为她看起来魂不守舍,是为了此事。 裴昀勉强点了点头,敷衍了几句便匆匆告辞了。 方才在蒙军大营,三师伯曲墨隔着刀光剑影,用唇语对她道: 明晚子时一刻,宝钟寺前相见。 ...... 翌日,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连绵了二十多天的阴雨终于过去,蒙军趁机再次攻城。 这一次,库腾一改之前四面八方大举攻城之策,而是变为小股兵力偷袭,以声东击西的方式,派田哥率军迂回攻打护国门,形式一时危急。 幸而此地另有一处如皇洞一般的暗道,名为飞檐洞,白行山率兵在城门正面还击,而裴昀则奉命带五十士兵从飞檐洞出城,绕至蒙军背面,从后攻击。宋蒙两军在护国门外方寸之地,短兵相接,近身肉搏,前后夹击之下,蒙军遭受重创,死伤过半,不得已退兵回返。 白日里激战,裴昀不慎负伤,肩胛处落了一道血痕,伤口虽是不深,但位置却颇为凶险,但凡偏移数寸,她怕是就要血溅当场了。然而她对此事却毫不在意,只草草包扎过伤口,便回了房。 入夜后,裴昀躺在床上,睁大双眼,左等右等,终是捱到了月上中天,她噌的一声跳下床,背上斩鲲出了门。 避过城头守卫,翻墙跳崖出了城,她一路轻身而掠,脚不沾地,终是来到了石子山宝钟寺。 此地本为蒙军大营驻扎之处,经昨夜遭袭,库腾吓破了胆,连夜命人将大营搬到了嘉陵江对岸。如今这里人去楼空,只余一地狼藉。 月光之下,但见那庙前曲墨身影圆胖,面上挂笑,正好整以暇的等待她的到来。 “小昀儿,好久不见,叫师伯我好生想念啊!” 裴昀脚步急刹,停在他三步之外,目光复杂的望向那熟悉又陌生之人。 “三师伯——” 裴昀艰涩开口:“你便是蒙军中那匠军统领神偃师,对不对?” 自昨晚匆匆一面,她彻夜难眠,翻来覆去想得都是从小到大而见曲墨所造的每一样器械,木流牛马、轩辕车、木鸢...还有火药弹和攻城梯......如此种种,哪里是寻常匠人该钻研的物什? 可她对春秋谷的诸位,总有一股门徒朝圣般的迷信,她那师叔伯个个一身本领,神仙般的人物,在世外桃源吸风饮露逍遥自在。她怎会想到?怎会想到那为蒙军效力,攻城略地,害死宋军汉人无数的神偃师,正是她至亲至爱的三师伯?! 曲墨对她的悲痛浑若不觉,兀自笑眯眯道: “是啊,正是我!偃师乃是那古籍中所记载的一位能工巧匠,小昀儿瞧三师伯这个绰号取得可威风?” “那青囊生呢?青囊生是我二师伯对不对?”裴昀虽是问句,语气却已是万分肯定。 是了,除去他二师伯张月鹿,这世间又岂有第二个料事如神,铁口直断? “诶呀,又被你猜到了,小昀儿当真冰雪聪明!”曲墨嘿嘿一笑,回头对身后什么人道,“我就说小昀儿早知道了吧,你不必再遮遮掩掩了,赶紧出来,你不也很想念她吗?” 那人似乎不愿,话音落下,又过了半天,才见漆黑庙门中磨磨蹭蹭出现了一个干瘦的身影,他一步步走了过来,站在曲墨身旁,十分吝啬而冰冷的开口唤道: 第296章 “师侄。” 裴昀本是悲愤交织,可看清张月鹿的脸那一瞬间,一切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心中只剩下满满的震惊与担忧。她一遍遍上下打量着面前之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二师伯,你!你怎会变成这副样子?你生病了吗?” 想她那师公秦碧箫素来爱美,门下收得徒弟也是个个风姿绰约,罗浮春潇洒不羁,救必应儒雅俊美,谢文翰风流倜傥,就连发福前的曲墨也是清秀十足。但若单论相貌,最出彩的还要数二弟子张月鹿,他天生女相,眉间一点朱砂痣,所谓天然妙目,正大仙容,加之自幼习卦算卜,少言寡语,自有一股世外仙人的清雅脱俗。 然而如今,那份仙风神姿已荡然无存,他不知遭了什么大难,双颊深凹,眉目塌陷,整个人几乎瘦成了骨头架子,蜡黄苍老的皮肤松松垮垮的挂在上面,通身缩在破烂如裹尸布一般的黑袍中,比那十八层地狱的恶鬼还要丑上三分。在这荒山野庙,若被寻常人见到,一准以为自己遇见了山精妖怪不可! 若非眉间那点朱砂仍在,裴昀无论如何也认不出来是他。 听得此情此景,裴昀脱口而出仍是关切之言,张月鹿面上冷意稍缓,但还是言简意赅道: “泄露天机,折损阳寿,应有此报,不必介怀。” 第146章 第四十章 “为什么?”裴昀忍无可忍问道,“究竟为何明知折损阳寿,明知泄露天机,还要相助蒙兀?将自己搞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她记得二师伯说过,算命看相测一人凶吉算不得什么,只有推演国祚兴衰天下大势才会有亏道行,那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顾性命也要逆天而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张月鹿闻言沉默了很久,久到裴昀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她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干涩,说出了裴昀从小到大听他说过最长的一段话: “我本生于寻常农户,先天机缘,开得天眼,能辨凶吉阴阳,因年幼无知妄语,被村民当做邪祟,为父母弃于深山,幸得大师父收留,带入谷中。此后我随小师父习得星象占卜,奇门遁甲、紫微斗数,皆是手到擒来,触类旁通,世间万事一眼看穿,生老病死了然于胸。奈何有了神仙本事,却无神仙胸襟,命数可算不可改,看在眼中,久而久之,难免无奈而无趣,故而我自封天眼,闭口不言,自此只愿做个寻常凡人。”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我夜观星象,突见北天极紫微垣生异,帝星大耀,竟是有天下共主现世。彼时大宋偏安一隅,燕国如日中天,西夏称霸一方,漠北四分五裂,乱世之中却不知这帝星究竟出自何处。平生头一次,我生出了好奇之心,欲一探究竟,故而不顾凶险,强行重开天眼,起卦推演。” “只这一次,便折了我二十年阳寿。” 此事听来甚为玄虚,不似人间俗事,竟如神仙话本一般。裴昀也不知二师伯如何能瞧见星相之异,又如何能知晓自己寿数几何,想必他当真与她等凡夫俗子不同,但一听折寿之事,便更为焦急道: “既已付出了这般代价,又何必再泥足深陷?” 张月鹿极罕见的轻轻一笑,摇头叹道: “正因已付出了这般代价,所以必定泥足深陷。” 想他从来神机妙算,无往不利,自诩超凡脱俗,目空一切,视芸芸众生为蝼蚁。可只这一次好奇,便栽了如此大的跟头,最终还一无所获,这叫他如何甘心? “此事我惦念于心数载,后小师妹离家出走,大师父命我等出谷寻人,我便藉机去了漠北,靠着推演而出的生辰八字,费劲千辛万苦终是找到了那个天命所归的真龙之子,正是那博尔济之孙,如今的蒙兀大汗赫烈。” “我已为此付出太多,若他最终帝业未成,我情何以堪?我张月鹿铁口直断,此生绝不会错。所以,我必要助他雄图霸业,助他一统天下,哪怕泄露天机,折损阳寿,不得善终也在所不惜!”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夜色中唯有山岚的风悠悠吹过,将裴昀的心吹得一片冰凉。 她不知让她冰凉的究竟是那蒙兀统一天下的预言,还是她二师伯的执迷不悟。她素来知张月鹿孤傲,却不知他孤傲至此,只为了一个卦象,竟要将自己性命也搭进去。 “我便不如二师兄这样清高了。”曲墨开口,笑呵呵道,“我只是不甘自己一身本事埋没山野,锦衣夜行,明珠暗投,故而想大展拳脚,挣得个名利双收,也尝一尝做那人上之人的滋味。而既然要帮,自然要助胜的一方,我对二师兄神通深信不疑,他道蒙兀能统一天下,此事必定万无一失。” “我不信!”裴昀斩钉截铁道,“你们多年来隐居幽谷,逍遥似仙,我不信你们会为了争名夺利而不择手段,你们定是有别的苦衷!” 曲墨与张月鹿二人对视一眼,不禁皆是笑了起来,那笑中有纵容,有无奈,有怜惜,亦有淡淡的自嘲。 “小昀儿啊小昀儿,你实在是太高估我们老哥几个了。”曲墨长叹一声,“逍遥似仙,但终究肉体凡胎不是仙,于是便有贪嗔痴,便有爱恶欲,不得舍离断,不得长生大道啊!” “你们几个?”裴昀瞬间抓住了这话中的重点,不可置信道,“除了你二人还有谁?难道......难道大师伯与四师伯也与你们一道不成?” 第297章 曲墨不甚在意道:“告诉小昀儿却也无妨,左右过段时日蒙军中霍乱肠辟这等疫症被治愈,你也能猜到。你四师伯确实与我二人一同相助蒙兀,但他不是为名也不是为利,只不过素来心慈手软,抹不开同门情分罢了,你清楚他的为人,纵使十恶不赦之徒病倒在他面前,他也会救治,要不怎会落得个大慈大悲千金手之名?他知小昀儿你必定无法接受此事,所以也不会与你相见,小昀儿且体谅体谅他薄面皮罢。至于大师兄......” 说到此他顿了顿,轻声道:“若大师兄肯与我等一道,他又何必一意孤行,战死蔡州呢?” 此时此刻,裴昀终于明白过来当初蔡州围城总攻前一夜,篝火畔大师伯罗浮春脸上那抹耐人寻味的笑,也终于明白过来他临终之前那似是而非的遗言。 他千里迢迢阵前相助,固然是为保护视如己出的师侄,为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报仇,却更是因情同手足的师兄弟皆通敌叛国有违侠义之道,他夹在其中,左右为难,故而一心求死啊! “大师伯......” 裴昀眼眶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拚命忍耐,只睁大朦胧泪眼,费力的看向眼前之人,心中尚存最后一丝希望,小心翼翼问道: “那、那小师叔公呢?师公虽已不在,但你们不怕小师叔公责罚于你们吗?” 而曲墨却是回了一句她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若非有小师父之命,小昀儿以为我们师兄弟几个又怎敢擅作主张?” 裴昀浑身一震,几乎站立不稳,她缓缓闭眼,终是落下泪来。 “巴格西......” 她轻声开口, “原来,小师叔公便是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无所不能无所不通的蒙兀大帝师。” 怪不得他不准许任何人透露关于他的只字片语,宋御笙双腿有疾,只得依靠轮椅而行,任谁稍加描述,她便能即刻猜到了。 “为什么?” 她再次问道。 她这几个师伯正当壮年,倘若他们当真为名为利,为情为义东奔西跑,尚且情有可原。而宋御笙将近期颐之年,纵是春秋谷修炼法门能延年益寿,叫他再活个几十岁,又何必在避世而居大半辈子后,以百岁高龄来踏进这风云乱世,机关算尽汲汲营营? 他究竟所图何事?曲墨对此不置可否,而张月鹿也只淡淡道: “小师父做事自有道理,我等不须多问。” 几人虽是秦碧箫所收弟子,一身本事却皆是宋御笙所教,对其奉若神明,从不曾有半分质疑。 “那春秋谷门规呢?”裴昀用袖口狠狠擦了一把眼泪,不甘示弱道,“师祖当年立下规矩,谷中弟子不得追名逐利,不得涉身朝堂,不得与显贵深交,难道你们统统都忘了吗?” 曲墨闻言摇头失笑:“若说违此门规,小昀儿你不是更胜一筹?这春秋谷自师祖秦巽以后,代代相传,传至大师父手中,本该传与你娘,可小师妹擅自嫁人离谷,这谷主之位自然该是交于你。然而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后继无人。而今,你却又怎能再反过头来指责你师伯我们呢?” 裴昀一噎,哑口无言,便是一句忠孝节义的大道理都讲不出,一字疾言厉色的狠话也放不来。 多年信仰自此轰然倒塌,分崩离析,以至于她整个人惶恐又无措。她憋了许久,只憋出了一句期期艾艾的祈求,如同小孩子一般: “可是.......可是,偏要如此吗?三师伯、二师伯,昀儿不想与你们为敌......” 话到最后,已是带上了三分哽咽。 “欸,怎么能叫为敌呢?”曲墨不以为然,“当初你欲效忠大宋,我们师兄弟何曾阻拦?如今我们襄助蒙兀,你也应放手成全才是。我们各行各路,互不干涉。不过小昀儿放心,你毕竟还是我们师侄,我们待你视如己出,有朝一日战场上相遇,绝不会伤你性命。” 这话语气平淡随意,内容却是狂傲至极,似已笃定蒙兀必胜大宋必败,天下尽是囊中之物了一般。 可裴昀竟生不出半分反驳之心,倘若今夜之前,对于钓鱼城,对于库腾,她信心满满,志在必得,全然没将那什么神偃师、青囊生之流放在眼中。可今时今日,她那满腔豪情壮志已尽数顺水东流,她这一身武功、一身本领,皆出自春秋谷,阵前对上诸位师伯,她又能有几分胜算? 见她失魂落魄,张月鹿于心不忍,终于还是开口道: “大宋气数将尽,国祚已衰,钓鱼城守得了一时,守不了一世,你......想清楚。” “怕是连一时也未必守得住了。” 曲墨意味深长瞥了钓鱼城方向一眼,最后对裴昀道,“小昀儿若想尽裴家之忠,我们自无话可说,若是想弃暗投明,我们亦欢迎之至。今后,你且自行保重罢。” 说完,便与张月鹿并肩离去,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与那蔡州城外大雪纷飞中的裴昊何等相似。 荒山野岭中,破败庙宇前,终是只留下了裴昀一人。 “二师伯!三师伯!” 裴昀心头一片混乱,咚咚剧跳,脑中千头万绪,嗡嗡作响,五脏六腑绞在一起近乎要炸开一般,痛到极致,竟是凭生恨意与杀心。 她咬紧牙关,抬手已是摸上了背上斩鲲,便要直追而去,可刚一迈步,却是双膝一软,狠狠砸在沙石上,就此跪倒在地,膝头鲜血直流。 第298章 明明这二人,正是那敌军对手,如此放虎归山,终留祸患;明明这二人,武功不济,她只需此时纵身上前,斩鲲出鞘,便能将一切了结;明明这二人,有恃无恐,门户大开,将后背全然暴露,根本没对她生出一丝一毫防备...... 可她不能!她不能啊! 那是她裴昀此生比父母兄长还敬重的至亲至爱,是她不是血亲却胜似血脉亲缘的同门长辈,是从小看着她长大将她养育成人教她诸般本事的师伯啊! 忠孝节义,顶天立地,这明明是从小到大你们教给我的,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可为何你们却偏偏背弃了!这一切为何会走到今天这般地步?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 她狠狠将斩鲲扔在一旁,埋头跪倒在这无人的旷野中,放声大哭。 云中月也在嘲笑她,树上鸦也在讥讽她,漫天星子离她而去,诸天神佛更将她彻底抛弃。 他们各有所求,各有所图,再也不要她了...... 第147章 第四十一章 裴昀呆坐在野地,吹了整整一夜的冷风,直到东方泛起朦胧的鱼肚白,天空中飘起冰凉雨丝,打在发梢眉宇,她才勉强回过神来。 踉跄着站起身,她如被六道轮回遗忘的孤魂野鬼一般,冒着濛濛细雨,往回城的方向游荡。 此时,她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痛苦之中,尚不知晓,这一夜过去,钓鱼城中已是天翻地覆。 . 细雨之中,号角连天,喊杀不绝,血染城头,硝烟弥漫,一群群士兵分组列队赶到前线支援,一批批伤兵死尸被用推车运送下来。 裴昀回到钓鱼城中时,整个帅府已是乱作了一团。 她随手捉住了一个小兵,焦急问道: “发生了何事?哪里城门遇袭?白大人陈将军何在?” 那小兵伸手抹了一把脸上混合了血迹的雨水,语无伦次道: “蒙军马上攻入内城,白大人率人赶去支援了!西北门!神剑峰失守了!” 这一惊非同小可,直接将裴昀丢失的三魂七魄统统拽回了人间。 神剑峰有神剑门弟子防御,怎会轻易失守?内城墙已是钓鱼城的最后防线,若被蒙军突破那便是城毁人亡,一切功亏一篑了! 来不及多问,裴昀抛下那小兵,头也不回的向西北门奔去。 其实,最初蒙军先锋将田哥选择夜袭西北门,眼光不可谓不毒辣,此处山势平缓,无绝壁可依,外城墙与内城墙之间高差不大,有一段甚至已在平地之上,易攻难守,正是钓鱼城软肋所在。故而武功高强的神剑门弟子镇守在此,乃是补阙挂漏,取长补短也。 可当裴昀赶到西北内城墙时,入目所见,竟无一神剑门弟子,宋蒙两军正在狭小的矮墙处激烈厮杀,双方士兵的尸体已堆积得层层叠叠如小山一般。 白行山手持长刀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不顾自己身受重伤还在奋勇杀敌,鲜血染红了他半面身子,正顺着雨水流淌而下。与他交锋之人手持银月弯刀,赫然是那白衣神教四大护法之宝刀王。 裴昀心急如焚,想也不想直接拔剑飞身而上,加入了战局。 此人武功超群,白行山哪里是他对手,眼见那宝刀王虚晃一招,声东击西,随即弯刀一抛,左手反握,便要向白行山颈间抹去,危急关头,斩鲲险之又险的挡在白行山面前阻住了弯刀之势,救下了他的命来! 裴昀抢出了这片刻功夫,一把将白行山拽到了身后,大吼了一声:“窦娃!把他带走!” 一直守候在旁,伺机而动的窦娃得令,眼疾手快背起白行山,如山间野猴一般,转眼逃离了战场。 眼见即将到手的军功就这样一去不返,宝刀王大怒,弯刀在手中急转如同一面圆盘,口中呜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番话,便向裴昀攻来! 他出招阴损,专挑下三路攻击,手中弯刀上窄下宽,尖锐犀利,且是罕见的双侧开刃,正反手交替而使,令人防不胜防。 经骆一鸣指点,裴昀已知晓了对白衣神教中人来说,白袍头巾至关重要,故而她也不甘示弱,招招向宝刀王衣衫上划去,转眼便将他白袍划出数道破口,露出了衣下肌肤。而那露出的肌肤之处,一照光亮,竟如火烧一般,生出焦黑的痕迹,令人望之可怖。 宝刀王又惊又怒,手下章法大乱,忍着剧痛,发疯般向裴昀撞了过来。裴昀神色冷凝,招式骤变,一招愿者上钩,直刺他眉心—— 她将满腔苦涩愤恨发泄而出,但听噗嗤一声响,血水与脑浆喷溅一地,宝刀王半个脑袋都被利剑削掉,登时毙命。 外城蒙军源源不断的通过特制加高的云梯登城,增援城内蒙军,守住这一突破口。危急之时,陈固指挥士兵跳下城头,以同归于尽的方式,毁损了云梯,切断了城墙内外蒙军的联系。 宝刀王既死,援军亦断,而宋兵支援还在陆续赶来,那蒙军领头将军眼见攻城无望,这才不甘不愿的撤了回去。 此时天色已大亮,但雨势却越来越大,蒙军撤退之后,西北门内外城墙一片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裴昀茫然站在大雨中,游目四顾,忽而捕捉到了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踏着血水冲了过去,一把将人从地上提起,大吼道: “怎么回事?西北门为何会失守?神剑门其他弟子呢?骆伯父人在何处?!” 第299章 此人正是神剑门大弟子焦云天,方才战斗中他亦受伤不轻,原本白色衣衫已被污血所染,根本看不出本色。他用剑拄着身子,勉强站稳身子,张嘴还未出声,脸上已满是泪痕。 “小裴侯爷——” 他哑声开口,撕心裂肺、一字一顿道, “除我之外,神剑门上下所有弟子已全部战死,无一生还!” “我师父,他就在这里!” 此时他身旁躺着七八具尸首,皆用外衫蒙头盖身,他一把掀起离自己脚边最近的一件。 裴昀下意识看去,只见那尸身上有七八个血窟窿,已然残破不堪,却还维持着最后持剑御敌,双目圆瞪的姿态。 这人,不是那神剑门门主骆一鸣还是谁! 裴昀震惊之下,连退数步,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 却道昨夜裴昀离城之后,三更时分,正是困倦之时,神剑门守城巡逻弟子却不敢松懈。他们深知这西北门神剑峰乃是钓鱼城最薄弱之处,不容有失,可他们只紧盯着远方的蒙军大营,与城墙外的动静,却不知危险竟是从背后而来。 无人知晓那蒙军偷袭部队是如何避开城头守军的,他们便如穿墙过壁的茅山道士一般,神乎其神的出现在了内外城墙之间,待发现之际为时已晚,守城将士们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而此时,城外亦有蒙军搭云梯而上,与城内蒙军两面夹击,西北外城墙转眼失守。 随后蒙军片刻不停直奔内城,竟是要一鼓作气彻底攻破此处,幸而骆一鸣率手下弟子与守城乡兵及时赶来,双方在内外城墙间一片洼地处迎头相撞。 若仅是寻常蒙军,自不是神剑门弟子对手,偏偏此番偷袭,蒙军中还混杂了几十名身裹白袍的武功高手,正是那白衣神教教众。而那宝刀王与金钩王更是亲自出手,刀剑合璧,威力更甚,转眼间就有十几人丧身其手,死状惨烈。 见其武功高强,众人心生惧意,不敢上前,关键时刻骆一鸣振臂高呼: “国之将亡,门派何存?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今日我神剑门众弟子与神剑峰共存亡!” 众弟子听罢,顿生豪情万丈,习武之人,自来恪守侠义二字,如今大敌当前,岂能退缩?当即冲锋而上。 西北门内城墙后,正是那石家村炮手营扎营处,因距离太短,火石火炮已是没了用武之地,炮手们毫不犹豫地揣起雷火堂的霹雳石与火蒺藜跳下城墙,加入了战斗。 便在这小小一片洼地中,双方殊死搏斗,惨烈非常,蒙军拚死强攻,而宋军牢牢守在内城墙下寸步不让。漆黑夜色中,无数人倒下,又有更多人堵上缺口,短短一段时间这片狭小矮墙便已不知易手多少轮。 骆一鸣为给弟子拖延时机,不顾未愈之伤,以一己之力对抗宝刀王与金钩王,将神剑门轩辕七十二式之威力发挥到了极致,将二人死死缠住。 奈何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是那武功高强的宝刀王与金钩王联手,不多时骆一鸣便已被金钩王刺了数剑。那剑尖金钩每刺一下,再拔出之际便生生扯下人一块内脏血肉,骆一鸣连中数剑,自知命不久矣,硬挨身后宝刀王劈断了脊骨的一刀,拼着最后一口气力向那金钩王扑去,双方长剑各自入体,穿胸而过,当场同归于尽。 他喊出的最后四个字是: “快哉!快哉!” 眼看神剑门弟子纷纷倒下,内城门便要失守之际,白行山及时带着援军从城内杀了过来,他连铠甲都没来得及换全,便亲自下场杀敌。双方持续战斗,从天黑一直厮杀到了天明落雨,直到裴昀赶回所见的那一幕。 及至最终击退蒙军,炮手营当值三百人大半数伤亡,西北门守城乡兵仅剩四十五人,神剑门自门主骆一鸣以下弟子共一百二十六人,除去一个前去报信求援的焦云天,其余全部战死,无一生还,将血肉之躯永远留在了这片祖辈世代而居的山峰。 自此,蜀中神剑门绝迹于江湖。 . 事后,裴昀带着窦娃等人翻遍了西北门内外城的每一寸土地,终是在一不起眼的杂草掩映之处,发现了一个幽深地洞。钻洞探去,里面竟是长长的一段地道,穿过厚重城墙,一路延伸到城外山坡下。那里是巡逻视线死角,守城士兵站在城头根本瞧不到。 二十多日阴雨天,蒙军竟是一直在酝酿偷袭大计! 那冉氏兄弟所建钓鱼城何等坚固,何等巧夺天工,竟有人能精准的寻到西北门这一突破口,以大雨做掩盖,神不知鬼不觉指挥工匠在城下挖了这样长而稳固的一段地道,妄图兵不刃血攻下城池。 这个人还能是谁? 裴昀心中五味杂陈。 三师伯啊三师伯,你偏偏挑这夜约我出城摊牌,究竟是想救我一命,还是想调虎离山好叫偷袭万无一失? 这个问题,永远也不会有答案。 亦或是她早已心知肚明那答案,却永远也不愿意相信。 . 当天夜里,裴昀去看望卓航。 “航二哥,这些时日你还好吗?” 卓航脸色憔悴,苦笑不已: “大家在外面拚死战斗,保家卫国,我却只能在这里听着军中每日伤亡胜败的战报,什么也做不了,四郎觉得我还好吗?若四郎想罚,不如直接赐我一死,免得这般日日煎熬,束手无策。” 第300章 “航二哥你又何苦如此?” 裴昀无奈一叹,颓然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二人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裴昀轻声开口问道: “可以告诉我,你与乌兰是如何开始的么?我一直以为那个争强好胜的公主,因你救她而恨透了你。” “起初,我也这样认为。”卓航缓缓道,“我以为她是胡搅蛮缠,刁蛮任性之人,故而恩将仇报,让我去服侍她,是要趁机捉弄折辱。可是,我错了。” “她告诉我,原来在她出生之时,蒙兀巫师为她占卜,道她日后会遇见一个救了她三次的男子,此人将成为她未来的夫君。她懂事以后,得知了这个预言,她是草原儿女,是天上的雄鹰,不是娇弱的花蕾,不能接受自己无能到需要旁人一次次拯救,故而发下誓言,哪个男子敢救她三次,她不愿嫁他,便必杀之后快。从此她变得争强好胜,倔强不服输,便是不肯逆来顺受的应了这预言,却不想兜兜转转,还是遇见了我。” 这话初时听罢,卓航也觉得无稽之谈,但清楚前因后果,反而理解了那乌兰之前种种出人意料之举,不再怪她。此后他诚心留在她身边照顾,她亦并没如何刁难,说破此事后,反而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便在那战火连天的日子里,二人朝夕相处,放下成见,竟是生出了不一样的悸动。 卓航从小到大,亦见过许多英姿飒爽的女子,然而即便爽朗如卓菁,磊落如裴昀,都多少带着三分汉人的矜持,口是心非,言不由衷,驽钝如他,总是猜不透女子心事。偏偏那乌兰是蒙兀女子,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的扭捏,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她的爱恨便如草原的黑夜一般分明,恨一个人时惊天动地,爱一个人时亦是奋不顾身。 分别之时,她将亲手绣的烟荷包赠与他,叫他去草原提亲,说她会央求父汗,只要他二十只羊做聘礼即可,因她钟意,所以绝不为难他,自己瞧中的是他的善良勇敢,想必父汗也会一般欣赏他。 面对她的炽热深情,他如何不为之动容?纵使心知两人前途渺茫,仍是一时鬼迷心窍,将烟荷包收下。 却不料,蔡州一别,宋蒙决裂,昔日盟友成了敌手,一切物是人非。 “是我不该,我不该沉溺儿女私情,荒废家国大业,亦不该优柔寡断,辜负乌兰一片深情,最终落得今日这般进退维谷,左右两难。”卓航止不住自嘲道,“四郎,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裴昀听罢,心中亦是久久难以平静,她摇了摇头,低声道: “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有情不能勉强,无情......也同样不能勉强......” 说到这里,她心头不禁一酸,险些无法自持。 “事已至此,我已不求四郎你能原谅我,但求四郎解我禁闭,让我上战杀敌,为守城尽一份绵薄之力,哪怕战死城下,我亦无怨无悔!”卓航决绝道。 裴昀不置可否,卓航急道: “四郎,莫非你仍是怕我因私废公,通敌叛国?” “航二哥,我知你恪守底线,纵与乌兰生情,也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大宋之事。但叫你与心爱之人决裂,与她背道而驰,你死我亡,决一胜负,实在太残忍了。”裴昀怅然一叹,用几不可查的声音道,“这种滋味,我知道。”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在经历着。 “这亦是我该受的惩罚。”卓航苦笑,“无论如何,眼下都要将城守下去,四郎,求你让我再同你并肩作战!” 裴昀定定凝望他许久,终是松口道: “好吧,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会向白大人禀明的,若他同意,我亦不会阻拦。” 第148章 第四十二章 自那日,蒙从军地道偷袭西北门神剑峰,险些冲破内城墙,虽得守军拚死而战,最终退敌,但叫库腾信心大增,明白这钓鱼城虽看似牢不可破,却也终究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身,久围之下,定能将其攻克。 经此一役,围城战局大变,于城内宋军,竟隐隐有情形急转而下之势。 白行山身受重伤,不得已退下阵来,将军中指挥权暂交于副将陈固。陈固固然智勇双全,能担此重任,奈何白行山威望太高,于钓鱼城仿如定海神针一般存在,此时重伤休养,不免叫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军中将士惴惴不安。 围城之苦,本就不只在于攻守本身。多少固若金汤的军事重镇,通都大邑,都禁不住久围之战,缺粮少食,缺兵少员,援军久候不至,以孤城一座抵挡无穷敌军,最终注定城毁人亡。 钓鱼城因其地利得天独厚,城中鱼米充裕,暂无粮草之危。然蒙兀连续不断的攻城,却是让军中伤亡不断攀升,城中本就不多的兵力愈发变得捉襟见肘了起来。更不消说火器抛石机多有折损,硝石火药也不再充足了。 西北门一夜激战,炮手营伤亡大半,且多是以霹雳弹火蒺藜抱着蒙军同归于尽而死,何其悲壮惨烈。一夜之间,石家村十室九丧,老幼妇孺皆戴孝。 而骆一鸣战死之后,石中秀更是深受打击,听闻噩耗之际便当即昏死过去,而醒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只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连干女儿石翠也不见。 至于援军,自钓鱼城被围,裴昀与白行山便轮番请奏朝廷增援,却皆是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无回。及至五月中旬,久盼不至的援军终是现身,自嘉陵江下游走水路逆流而上,这支军队是由京湖战区前线调遣而来,乃是凌越元帅麾下精锐水军。 第301章 事前几日,白行山便接到了重庆府发来的密信,得知驰援一事,但与此同时蒙军也接到了这一消息,库腾即刻调兵遣将,在黑石峡布下埋伏,陆路水路两相夹击,对大宋援军拦路截杀。因蒙军占尽高地与顺流之优势,双方激战半日,援军不敌,只得原路返回。之后援军又两次试图冲破蒙军江面封锁,皆无果,最终援军只能放弃北上,留守重庆府。至此,钓鱼城无援可期,只能继续苦守孤城。 蒙军出击,三战三捷,士气大涨。解决了援军之事,库腾再无后顾之忧,好整以暇接着围城。 他再次遣使前来劝降,而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当初投降蒙兀的青云城都统制陶万安。 此人本就是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如今有了蒙兀人做后盾,更是有恃无恐,他来到钓鱼城下,得意洋洋地对城上人大喊道: “陈固!我乃是来救你钓鱼城一城百姓的!白行山那懦夫将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了你,若胜,自是那姓白的功劳,若败,必将你做替罪羔羊!更何况尔等已是山穷水尽,何必再负隅顽抗?速速开城投降,待我劝一劝大王子,说不定还能留你们几条性命!” 裴昀站在城头瞧着此人小人得志的嘴脸,甚为恼怒,她低声对身旁陈固道: “可要立即将其诛杀?” 叛臣贼子,死有余辜! 陈固亦是恨他恨得咬牙切齿,但冷静判断眼下情形后,不得不摇头道:“难办!” 那陶万安心知肚明陈固欲将其杀之后快,故而极为谨慎,他所站位置甚偏,且由数名亲兵簇拥,叫弓箭手无法瞄准。而他身后更是预备了数十名蒙军弓弩手严阵以待,若是有人自城头而下突然袭击,怕是也讨不到好。 裴昀明白陈固之忧,目测了一下城头与那陶万安之距,开口道: “有一人定能一发必中。” 陈固眼前一亮:“谁?” “卓航!” 裴昀斩钉截铁道,“他有百步穿杨之能,绝不会失手。” 卓航之事缘由,陈固自然清楚,是非曲折他不便置喙,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戴罪立功更待何时? 他当机立断道:“可行。” 随后,他一边悄然吩咐手下去找卓航,一边站在城上继续与那陶万安周旋喊话,拖延时间。 片刻后,卓航被带了过来。 裴昀上前,捏了捏他的手臂,低声嘱咐道:“航二哥,你此箭必要一击即中,不容有失。” 来的路上,卓航已知此行目的,更知裴昀有意藉机叫他立功赎罪,当即重重一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扫了一眼城上城下格局,便选好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悄无声息藏在那里,手握牛角弯弓,伺机而动。裴昀按照他的安排,带了七八名弓箭手从另一方位声东击西,一声令下,利箭齐发,城下那陶万安身边的亲卫果然毫不犹豫顶起盾牌,大喝一声: “有敌袭!保护大人!” 便在箭矢尽数被盾牌所挡之际,谁也不曾料到这箭雨掩护下,另有几枝长箭从刁钻之处袭来,力道千钧,势如破竹,竟是穿越那两块盾牌之缝隙堂而皇之射入其中。 但听一声惨叫,卓航连射三箭,三箭齐中,陶万安头胸腹三处中箭,血溅当场,登时毙命。 一时城上欢呼,城下哗然,好一副诡异景象。 陶万安的尸首被带回蒙军大营后,库腾被彻底激怒了,围城这五个月来,除去南水码头一战,与西北门外墙偷袭一役,蒙军竟是再未讨到半分好处。相反,自正月以来,军中已相继有通译、宿卫、前锋将、千户、万户及骑兵步兵,阵亡者不计其数,连白衣神教四大护法都折进了两人! 军中有汉将提议,不若大军弃攻钓鱼城,转而向西迂回,虽绕路甚远,但亦不失为变通之计。 若是大汗赫烈,亦或曾经名为裴昊的宗王阿穆勒领兵在此,必然会审时度势纳谏如流,可偏偏库腾此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且对汉人汉学极为鄙夷。他非但不接受提议,还当场将提议之人重重处罚,随后又命人连夜在城外与钓鱼城遥遥相对的高台搭了望塔,派哨兵登塔日夜监视城内动向。竟是打算不顾伤病减员,军中疫症,继续围攻,与钓鱼城死磕到底。 白行山最初守至盛夏,待蒙兀如往年一般受不住酷暑自行撤兵的希冀,至此,终是化作了泡影。 ...... 夏至这日,天气炎热到了极致,蒙兀人接连三天猛攻无果,暂且退了下来,休战一天。 裴昀洗下一身血污,草草包扎过身上新伤,随便吃了一口晚饭,便前去探望白行山。 日落西山,凉风渐起,大地仍在不知疲倦的散发白日积攒的热意,余晚娘命下人在家中小院搭起茅草凉亭,将白行山抬到了亭下的竹藤椅上,他仰躺乘凉,她便坐在一旁缝补衣衫,石桌上摆着井水冰凉的瓜李。这副惬意宁静的画面与连日里城头的战火纷飞成了鲜明对比,叫踏入院中的裴昀一时不忍打破。“四郎来了。”余晚娘抬头看见她,温柔一笑,“你且坐,我去为你们看茶。” 她知他二人有公事相商,收起补到一半的衣衫,体贴的退了下去。 裴昀谢过嫂夫人,上前在石桌旁坐了下来,开口问道: “安摧兄,你伤势可好些了?” 白行山依靠在藤椅上,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手中蒲扇,含笑道: 第302章 “离冲锋陷阵还尚有时日,但稳坐钓鱼台却是全无妨碍了。” 上次与宝刀王对战,他伤得极重,胸腹中了数刀,鬼门关走了一遭被救回来,实乃万幸。如今也不过是刚刚能坐起身,连下地行走都不成。 裴昀也没有点破,笑了笑道:“钓鱼城中钓鱼台,论气定神闲,那库腾却是万万不及。” “四郎今日来看我,可是前线战事有变动?” “瞒不过大人的眼睛,”裴昀轻叹了一声,“陈将军道,若无意外,再过几日便是决战总攻之时了。” 白行山听罢不惊不扰,仿佛意料之中一般,颔首道: “也该是这几日了,较以往来看,这库腾性子已是收敛不少,竟能一直拖到现下才总攻,看来身边是有高人指点。” 裴昀眼皮一跳,忍不住迟疑问道: “安摧兄,你觉得.......此番钓鱼城能守住吗?” 白行山微愕,挑眉瞥了她一眼: “这般踌躇不前,心猿意马,可不似是小裴侯爷本色。” 裴昀苦笑了一下: “小裴侯爷本色该当如何?便该永远心如磐石,一往无前吗?可我也是肉体凡胎,不是神明在世啊!” 若是寻常决战,你死我活,为国尽忠,一死何妨?可这一次她面对的不是旁人,偏偏是她传道受业的几位师伯,青囊生张月鹿、神偃师曲墨,兴许还有千金手救必应,小师叔公宋御笙......她是不愿,不想,不肯,更是不敢。 与春秋谷众师伯为敌,她当真会有胜算吗? 白行山本以为守城之战,裴昀会是心智最坚定之人,没想到时至今日连她也动摇。沉默半晌,他缓缓开口道: “四郎听说过这钓鱼山的传说吗?” 裴昀一愣,下意识道:“不曾。” “传闻上古之时,此地三江洪水泛滥,六岸灾民被洪水所逼,竞相跑到这山上避难。困顿数日,洪水不退反涨,正待众人饥寒交迫,生死存亡之际,忽有神人天降,腰佩宝剑斜插入山,止住滔滔洪水,而他则手持钓竿,站在山巅,从江中钓起鲜鱼给百姓充饥,搭救了无数性命。自此,这山便唤作钓鱼山,那峰便唤作神剑峰。” “倘若当年的钓鱼山,真有神仙保佑,那今日的钓鱼城又该靠谁?” “只有我们自己!” 白行山一字一顿道:“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什么夸父逐日,女娲补天,神人钓鱼,靖康之变时仙人可见?成都被屠时神佛何在?能守护脚下土地的从来只有我们自己!当日我入蜀之时,对官家立誓,愿假十年,外御鞑虏,内安百姓,手掣全蜀之地,还之朝廷。如今十年未到,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把钓鱼城拱手相让,何况区区蒙兀人!” 眼见这书生将军病榻之上,仍是如此壮志豪言,裴昀不禁心神大震,满腔豪情顿生,咬牙低吼道: “好!就算有神仙在世,我等肉体凡胎今日也要搏上一搏!” 怕也好,悲也好,痛也好,洪水挡路,我便劈海,重岭阻拦,我便搬山,霄汉若陷,我敢擎天! 什么青囊生神偃师,世上青出于蓝后来居上之事岂在少数?她裴昀今朝便要欺师灭祖,做不孝子孙,大不了罚她个天打雷劈,形神俱灭,万世不得超生! 第149章 第四十三章 六月初六,决战之日终于来临。 库腾不顾青囊生劝阻,毅然决然命令八万大军对钓鱼城进行全面进攻,他自己更是亲自阵前擂鼓,誓要亲眼见到钓鱼城城破人亡。 而白行山亦是不敢怠慢,命人将其抬到钓鱼台上,不顾伤势,纵观城内外全局,亲自指挥战事,以此振奋军心。 激战从大雾弥漫的清晨开始,蒙军发动了对钓鱼城四面八方的猛攻。号角长鸣,战鼓连营,喊杀震天,城头上箭矢如雨,礌石若星,火药炸裂之声更是不绝于耳。数月下来,有神偃师坐镇,蒙兀匠军早已昼夜赶工出更高的云梯,更远的抛石机,眼前高大坚固的钓鱼城墙再非高不可及。 西北门再次成为了蒙军强攻之重,双方在这一段城墙内外上演拉锯之战,你方唱罢我登台,转眼已是死伤无数。 川人血性,男女老少齐上阵,城中全部壮丁都已加入了民兵队伍,在前线浴血奋战,而老幼妇孺亦走上城头,为将士挑石搬砖,拼尽全力,无一退却。只因脚下便是家国故土,身后便是田园宗庙,他们世世代代长居在此,埋骨于此,退往何处?又逃去哪里? 裴昀身在钓鱼台上,将守城之惨烈尽收眼底,几次都想不管不顾的拔剑冲下去,与钓鱼城军民共进退。可她不能,此时此刻,她有更紧要之责。 如今城头守备不足,连白行山身边大部分亲兵都已前去守城,白行山左右便只能由她与卓航来守卫。若天降洪水,是否会有神人下凡,裴昀不知,但此时此刻,白行山便是钓鱼城的神!他在城在,他死城亡! 蒙兀人亦深知此理,自攻城起,已派数股人马冲锋偷袭,试图刺杀白行山,其中不乏白衣神教教众这等武林高手,幸而都没能突破防线,被死死拦在内城墙外。 白行山始终面不改色,忍着伤处剧痛依旧从容指挥。但裴昀不敢大意,她守在他身边,时刻戒备着,毕竟那四大护法还余其二,若是以一敌二,她并无必胜把握。 第303章 “快看!那是什么?” 卓航突然一声惊呼,裴昀随他所指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怪物,凌空而飞,正远远向钓鱼台这边极速冲来。 待离得近些,才终于看清,那是个怪模怪样的架子,似鸟非鸟,像风筝却又比寻常风筝大上十倍,而架子上竟有一人,全身裹在白袍之中,正是白衣神教中人。 裴昀心中一凛,是木鸢!她三师伯的木鸢! 眼见那人便要冲到面前,裴昀高喝道: “放箭!” 卓航早已箭在弦上,听令即刻动手,箭如流星,直射而去! 以卓航的箭法,此番攻击本是十拿九稳,谁料那木鸢不慌不忙一个转弯,竟将箭矢统统躲避了过去,而后一个爬升,竟是来到钓鱼台上方十数丈的空中,绕着他们头顶不停盘旋。 当年曲墨便一直想要制作出能以人力操控转向上下的木鸢,可惜屡次失败,还累得裴昀因此摔断了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当真叫他制成了! 卓航仰头弯弓试图瞄准木鸢,急得满头大汗,不禁喊道: “四郎,射不中!太高了!” 箭矢自下往上而射,势头大减,纵是力大无穷,也不可能射中高空之物。 裴昀咬牙道: “后撤!窦娃,搬白大人后退!” 话音刚落,便从天下落下两枚弹丸,落地之时,顷刻爆炸开来,飞沙走石,威力无穷。 幸好准头不足,只在钓鱼台的边缘炸开,裴昀与窦娃同时将白行山扑倒在地,烟尘迷离中,无人受伤。 三师伯竟然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做出了可比肩霹雳弹的暗器! 裴昀想也不想,一边指挥着窦娃将白行山转移到隐蔽之处,免得暴露在敌袭之下,一边吩咐士兵抬来千步弩。 千步弩乃是一种弩床,携带、操作不易,常须十人以上才能发射,但威力巨大,射程极远,寻常弓箭所不能及。 待千步弩抬来,裴昀令卓航瞄准,自己带着另外几名士兵操作,众人齐心合力架箭张弦。 “航二哥,瞄准那木鸢背脊三尺之处!” 若她没有记错,三师伯说过,那是木鸢上受力最薄弱之处,是整个木鸢的死穴! “是!” 卓航眯起双眼,在烈日强光照射之下,忍着汗水流进眼中的刺痛,冷静的注视着那来回盘旋的木鸢,不断调整着方位。 终于,他大喝一声: “放!” 一枝长箭,斜着万钧之力,激射而出,自下而上,穿云破日,不偏不倚,正正好击中那木鸢背脊三尺之地,但听一声脆响,那木鸢应声解体,木板竹架在空中七零八碎,如雨落下。 木鸢上那白袍之人亦随之下坠,然而此人轻功绝顶,非但没狼狈摔地,反而如鸟雀鹰隼般从容而落,迳自向弩车前的卓航攻去,毫不犹豫出掌一击。 卓航猝不及防间被此人一掌击中心口,口喷鲜血,后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 “航二哥!” 裴昀目眦欲裂,疾步上前,将其护在身后,出掌反击,拦住了白袍人的第二掌。 双掌相对,内力一震,彼此都受了内伤,白袍人毫不犹豫撤掌后退。 此人内力高深,轻功绝顶,十有八九便是那四大护法中的神风王,裴昀不敢怠慢,持剑上前与之拚杀。 这神风王武功虽不及宝刀王和金钩王,却是身轻如燕,步伐鬼魅,裴昀根本无法近身,欲故技重施攻其衣袍头巾却不可得。而对方似乎无心恋战,眼看刺杀不成,也不正面还手,只四下游走,伺机逃跑。 “哪里跑?今日我叫你有去无回!” 剑乃君子之器,不易见血杀人,裴昀用剑多年,因其本性使然,出招之时总是精妙有余,狠辣不足,心慈手软,甚少要人性命。然而此时战场之上,却也是杀红了眼,再顾不上旁的,剑下杀招不断,拚死也要将那神风王毙于剑下。 神风王被逼到红了眼,手中扣起三枚火药弹便射了过来,裴昀神色一紧,身形急滞,足踏石阶凌空翻身,火药弹擦着她的衣袂险之又险而过,落地炸开,碎石重重击打在她身上,她登时觉得胸口一痛,喉头腥甜,一口血险些喷出。 “四郎闪开!” 卓航暴喝一声,裴昀想也不想便整个人顺势向一旁扑倒,但见一枝千步弩以雷霆之势划过空中,正中那神风王右腿。 神风王惨叫一声,单膝跪地,便在这电光火石一息之间,裴昀飞快翻身而起,挺剑而上,毫不犹豫刺向他心窝。 但听噗嗤一声响,神风王右腿中箭,心口中剑,口吐鲜血,双目圆瞪,头颅一歪,终是毙命。 击败强敌,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裴昀顾不上自己的内伤外伤,急忙跑到千步弩床前,扶起瘫软在上面的卓航: “航二哥!航二哥你怎么样?” 他刚才中了那神风王一掌,想必伤得不轻。 “我、我没事,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卓航脸色惨白,虚弱一笑,“幸得不负使命,四郎,我尽力了......” 裴昀二话不说扶起他下了钓鱼台,去了临时搭建的伤兵棚里,医官为他疗伤。 卓航催促她道: “不必管我,四郎你快回白大人身边,让我歇一歇就好......” 裴昀心中担忧,但见他除去脸色难看,确也无性命之忧,又嘱咐了医官几句,便急匆匆离开了。 第304章 卓航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露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笑,下一瞬,他便再也忍耐不住,口中鲜血几乎喷涌而出。 医官吓了一跳,急忙唤药童道: “针来!快拿针来!” . 裴昀回到钓鱼台时,白行山也已经重新回来了。 他正在手搭凉棚,远眺前方,裴昀刚一上前,他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问道: “四郎!你瞧了望塔上那人是谁?” 白行山用力之重几乎将裴昀拽倒,她顺着其所指望去,定睛一瞧,心头巨跳。 钓鱼台乃城中制高点,与那蒙军所建了望塔遥遥相对,此时那塔中正有一人登高了望,穿衣装束与寻常哨兵全然不同,虽是因距离遥远而模糊不清,但仍是被裴昀与白行山一眼认了出来。 谁叫不久之前,他二人亲自跑去蒙军大营夜袭,咫尺之间与其打过照面,怕是终身难忘。 “是库腾!” 二人对视一眼,又惊又喜。必是见那神风王有去无回,那库腾忍不住亲自来了望城中战况。若是能趁此天赐良机,将其击毙,钓鱼城之危将不解自破! “可那了望塔距此有百丈之遥,箭矢不可及,炮石击不到,就算千步弩也无济于事!”裴昀焦急道。 机会只有一次,绝不能失手! 正在这般关键之时,突然一沙哑女声高喝道: “我有办法!” 裴昀猛地回头,只见许久不见的石中秀突然出现在此地,她一袭白衣戴孝,身影单薄伶仃,面容憔悴不堪,双眸却是闪烁着诡异的神采。 白行山立即问道:“石女侠有何计?” “我铸了一门霹雳炮!”石中秀飞快道,“那是以生铁浇筑的空腹铁桶,放火药铁块于内,入小竹筒穿火线,外用长线引燃,一飞冲天,可炸一里之远!” 裴昀欣喜,急忙问道: “可曾试验过?” “不曾,”石中秀坚定道,“但我有信心一击即中!” 自骆一鸣去后,她悲痛欲绝,闭门家中,日夜思索的便是如何为其报仇雪恨。她不会领兵作战,武功亦是平平,唯有一样看家本事,便是造火器火械!故而这段时日,她昼夜不眠,殚精竭力,终是造出了这门霹雳炮,她要亲手用这火炮为骆一鸣报仇! “好,我们赌一把!”白行山果决道。 石中秀大喜,又匆匆道:“此炮重愈千斤,此刻正在钓鱼台山坡下,我需要人手将其搬上来。” “我来!” 裴昀二话不说,点了周围所剩不多的几名士兵便与石中秀一同赶去,连窦娃也在白行山的示意下跟了过来。 打眼望去,那架通体铁铸的火炮,黑黝黝,乌濛濛,当真沉重非常。石家村的青壮男女早已登上城头厮杀,将这炮一路推运过来的竟是以石翠为首的十几个半大的孩子,此时他们皆已筋疲力竭,瘫倒在地,手掌和膝盖皆被草绳石砾磨得血肉模糊,鲜血直流。 裴昀一把拉住炮筒最前面的草绳,在掌心缠了几缠,反手背于肩上,其他士兵也围在火炮左右,各自拉绳,石中秀和石翠护在最后面用力而推。 裴昀气运丹田,大喝一声,众人一起施力,沉甸甸的火炮应声而动。谁料刚走两步,不知谁手中的草绳不堪重负,猝然绷断,众人拉拽不及,火炮脱手向后而摔,危急关头,石中秀一把推开石翠,整个人被结结实实的砸在了火炮下面! 众人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将火炮搬开,将石中秀救了出来。可后者却混若无事一般站起身,她随手擦了擦嘴角流出的血迹,高声道: “我没事,快搬!仔细来不及了!” 此情此景,却也顾不得许多了,大家又七手八脚将火炮重新抬起,幸而有裴昀这等内力精深之人在前开路,几经周折,终是将霹雳炮搬上了钓鱼台。 其实此时才过去不到一刻钟,而众人却已感觉过去半辈子那么长。 裴昀的汗水已湿透衣衫,她狠狠抹了一把眉眼,定睛望去,只见那库腾仍在了望塔上,当即对石中秀低声道: “石姨!快开炮!” 石中秀片刻不停的与石翠调准炮筒,待对正之后,她拿出火石,看向白行山。 白行山紧盯着对面了望塔上的身影,抬手成掌狠狠一落,石中秀立刻点燃引线。 火星滋滋作响,一路烧到了炮筒中,只听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铁块如飞,火焰冲天,在空中划出黑红弧线,迳直击中了百丈外的了望塔。烟尘弥漫中,了望塔轰然倒塌,塔上之人随即从高处跌落,生死不明。 塔下,蒙军本来震耳欲聋的擂鼓之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军营大乱,哗然一片,而后这哗然便如疫症般渐渐从后方军营传染到了前线,只见各大将领纷纷乱了阵脚,无论攻城进行到了何处,都匆匆下令撤兵。从钓鱼台上看去,蒙军如潮水般从城墙上退下,丢盔弃甲,头也不回的跑远了。 从极动到极静不过是眨眼之间,四下山野江河寂寂了一瞬,而后城头上山呼海啸般的欢呼此起彼伏的响了起来: “蒙兀撤军了!” “鞑子退兵了!” “我军大胜!” 胜利的狂喜转瞬席卷了整个城池,那些伤痕累累、灰头土脸的将士,那些筋疲力竭、浑身血污的百姓,他们笑着、哭着、高喊着、嘶吼着,男女老少抱作一团,泪如雨下。 第305章 钓鱼城,守住了! 被那欢呼声感染,裴昀亦是喜不自胜的望向白行山,后者强撑着的那口气终是松了下来,伸手颤抖着捂住胸前早已崩裂流血的旧伤,脱力一般瘫软在太师椅上,二人相视一笑,悲喜交集,感慨万千。 大起大落,大紧大松之下,四肢百骸剧烈的痛楚这才涌了上来,裴昀忍不住靠着犹带余温的铁炮滑坐在地,抬头对身边的石中秀虚弱一笑: “石姨,下次你这门炮,还是如马车般装个轮子好些。” 霹雳炮威力虽大,可这动辄千斤百斤的辎重,实在难以搬运,无法大量在军中配备。 但见石中秀双眸呆滞看向前方,嘴角泛起一抹轻柔的笑。 “好!好!” 她连说两个好字,突然口喷鲜血,身子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火炮上。 “石姨!” “干娘!” 离得最近的裴昀和石翠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探查。 “裴大哥!裴大哥你快看看我干娘怎么了?”石翠惊慌道。 裴昀探了石中秀的脉搏与鼻息,又伸手按了按她的前胸,骤然心头有一股酸楚之意,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 她哑声开口道: “她方才......被火炮砸断了七根肋骨,如今断骨插入心肺,已是气绝身亡了......” 话音落下,她脑海中似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 不顾耳边石翠悲痛欲绝的哭喊之声,白行山连连询问之声,裴昀霍然起身,疯了一般冲下了钓鱼台。 一路冲到伤兵棚,卓航的床前,她一把掀开将他从头盖到脚的棉被,只见床上之人,半身染血,四肢僵硬,双眼闭阖,神色安详,手中握着一个针脚歪歪扭扭的烟荷包,如同终于了结了什么心事一般释然。 裴昀颤抖着伸出手,去探他的伤势,发现他心脉具断,早已死去多时了。 “航二哥——” 她撕心裂肺一声大吼,双膝一软,扑通跪倒在床前,便在人来人往间,欢呼雀跃中,放声大哭。 第150章 第四十四章 决战之日,登上了望塔之人果然是库腾。 了望塔自火炮所击倒塌,他自高空跌落,虽身受重伤,竟是奇迹般的未曾死去。据传那蒙军中有一可活死人肉白骨的绝世神医,使劲浑身解数,堪堪将其性命保了下来。 蒙军虽已停止攻城,却迟迟没有撤军,依旧盘踞在嘉陵江对岸,忌惮而憎恨地注视着一江之隔的钓鱼城。 白行山闻讯,命手下从城中天池里捞出数条三十多斤重的大鱼,连夜做了几百个面饼,外加一封书信,在城头之上扔给了城下的蒙军,信上书道: 尔北兵可烹鲜食饼,再守十年,亦不可得也。 信送到蒙军大营,库腾看罢,怒火攻心,当场暴毙。军中一时大乱,田哥连夜传书回漠北草原,大汗赫烈得知长子死讯,悲愤交加,却也清楚的知道钓鱼城不可破也,无奈下令大军向北撤出川蜀。 自景明七年正月起,钓鱼城遭蒙兀大军围城,小小一座城池要塞,依靠着天时地利人和,军民上下一心,悍不畏死,鏖战整整六个月,终是斩首敌帅,击退蒙军,成就了宋蒙之战的不二奇迹,其功绩彪炳青史,名垂千古,后世史书赞其为“上帝折鞭之处”。 蒙军撤离那日,裴昀随白行山等人亲登城头,远远观望,她知晓那撤离的大军中亦有她的几位师伯,不知此时,他们是欣慰于她青出于蓝,还是痛恨于她欺师灭祖? 这一次,她侥幸胜了,下一次,却不知要在何处再针锋相对。 可叹自古忠孝难两全,如若可能,她只愿今生彼此再无重逢之日了。 而白行山遥望着那逐渐远去的黑压压大军,眉宇并未完全轻松,他清楚知道,眼下钓鱼城不过危机暂解,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只要蒙兀不灭,他们便会一直对大宋虎视眈眈,早晚有一天这座城池还会重燃战火。 十年,不知他白行山能否活到向官家兑现誓言的那一天。 “报——” 城头哨兵突然上前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护国门前有一女子孤身前来,自称蒙兀公主,叫嚣着要见裴侯爷,请大人决断!”瞬间,众人目光不约而同集中在了裴昀身上,表情各异。 裴昀心头一跳,当即向白行山道: “请大人允我前去一见。” 白行山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随即颔首准许。 眼下城门未开,栈道未复,裴昀自城头纵身一跃,翩然落地,只见眼前身骑汗血宝马的华衣蒙兀贵女,不是乌兰别吉还是哪个。 她坐在马上,居高临下道: “卓航呢?叫他来见我!” 竟敢单枪匹马来到敌军城下要人,这蒙兀公主果然敢爱敢恨,胆色过人。 可裴昀张了张口,竟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乌兰见她不语,变得有些烦躁,连着身下的宝马都跟着踢踏了几下。 “哨兵说,看见他被神风王击中了,但他没死对不对?你们已经打赢这场仗了!连我兄长都被你们杀了!他怎么可能死?一准只是躲着不想见我而已,你速速叫他前来见我,我要当面问他个清楚明白!”乌兰怒气冲冲,一口连声喝道。 裴昀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怀中取出一物,抛了过来。 第306章 乌兰扬鞭一卷,将那物接到手中,低头一看,瞬间呼吸不稳。 烟荷包,蒙语唤作哈布特格,乃是草原男女定情信物,这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亲手所绣的烟荷包,是蔡州城下她故作漫不经心一扔他手忙脚乱一接的烟荷包,是七夕织女祠前他无意间弄丢满头大汗找了两个时辰的烟荷包,是他临死之前还死死攥在手里以至于沾染了血迹的烟荷包。 裴昀哑声开口道: “航二哥,他已经——” “住口!” 话没说完,却是乌兰一声怒喝打断, “他没有死,他就是不想见我对不对?他就是想与我恩断义绝对不对?连亲手还我的勇气都没有,这个懦夫!狗熊!臭南蛮子!” 裴昀到了嘴边的话就此噎了回去,她轻叹了一声,目光复杂的望向眼前之人。 “你告诉他,我不稀罕!是,我是对长生天发过誓,但今日违背诺言的是他不是我!” 乌兰瞪大了通红的眼睛,努力不让眼眶中泪水流出,她扬了扬下巴,傲然道:“我会奉父命嫁给汪古部首领,然后永永远远的忘掉他。待我父汗统一天下之日,我蒙兀铁骑必会踏平这钓鱼城,杀光你们所有南蛮,为我兄长报仇!” 裴昀冷喝道:“白日做梦,有我在一天,便决计不会叫你们得逞!” 乌兰不屑与她争辩,只将手中的烟荷包狠狠往泥地上一扔,驱马来回践踏,直到将其彻底碾成碎片。 “我乌兰别吉送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告诉他,日后我们战场上见!” 说罢,似乎生怕裴昀开口再说出什么,拨转马头,扬鞭一抽,头也不回的打马而去了。 在这风云乱世,国仇家恨之下,容不得许多痴儿怨女,风月情长,无论阴阳两隔,还是相忘于江湖,人人不得善终。 裴昀望着乌兰远去的背影,良久无言,内心深处有一处不为人知的旧伤骤然被翻了出来,那里从未愈合,只有溃烂,稍不留神,便又是一场鲜血淋漓。 然她只能狠心抓上一把土将伤口掩埋,而后将那鲜血与断齿都吞进腹中,混若无事般转身离去,不可叫人看出丝毫破绽,便如那蒙兀公主一般,自欺欺人到有时连自己都骗过了。 她从不曾在午夜梦回念起一人,也从不曾因倏尔泛起旧日的回忆而痛得撕心裂肺,从来没有。 . 当夜,钓鱼城中举办了盛大的庆功宴,城中百姓一扫被围困六个月的恐惧与阴霾,拿出最好的酒菜,互相招待,大家走上街头,载歌载舞,石家村所产五彩缤纷的烟花通宵在夜幕绽放,人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的笑。 府衙中亦是高朋满座,笙歌不歇,庆祝着得来不易的胜仗。可这喜悦背后或多或少都夹杂着辛酸与悲痛,只因这场惨胜,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白行山带领众人在宴上,举杯祭奠这六个月来所有军中阵亡的将士,战死的乡兵,还有许许多多牺牲的无名百姓,是他们舍生忘死,用自己的性命,保住了钓鱼城一城军民,保住了身后的重庆府,保住了整个川蜀。 浊酒洒地,满座落泪,此时无声胜有声。 白行山伤势未愈,不易饮酒,若是平时,白夫人少不得有理有据温言相劝,可今晚余晚娘只含笑坐在一旁,为他斟酒夹菜,没制止过半个字,只在其体力不支,醉倒之后,才体贴的唤下人将其扶到内堂,临行前还不忘在众人面前落落大方的替夫君告罪。 荣辱与共,生死相随,得妻如此,白行山何其有幸。 主帅退场之后,宴席的狂欢还在继续。 裴昀在此番战场上,数次冲锋陷阵,奇袭险胜,大放光彩,军中将士城中百姓皆是大为敬佩。一茬又一茬的人前来向她敬酒,她来者不拒,仰头便饮,烈酒入喉,黄汤下肚,直将自己喝得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又一次出门吐得昏天黑地后,夜风吹在滚烫的脸颊,裴昀勉强清醒了几分,她扶着门框静立了片刻,没有身后返回觥筹交错的宴席,而是随手捞起旁边墙角一坛未开封的烧刀子,孤身一人,踉跄着向外走去。 钓鱼城西北神剑峰,曾经神剑门所在,不见昔日房屋瓦舍,亦不见前些日军械兵营,此时此刻,此处耸立着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墓碑。 所有牺牲的神剑门弟子,石家村村民,骆一鸣、石中秀,还有卓航,都埋骨于此。 裴昀踉踉跄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不知是谁的墓前,拍开酒坛封纸,一杯接一杯的将酒泼洒在地。 “敬骆伯父!” “敬石姨!” “敬航二哥!” “忠魂英烈,永垂不朽!” “阴司路上,且一路走好......” 便在这漫天烟花下,她歪头睡倒在了黄土坟冢前,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只有说不出的安心和亲切。 今夜她将会做梦,梦里有石家村漫山遍野的药梨花,有织女祠前人山人海的夜庙会,还有那十四岁相识,陪她出生入死形影不离的航二哥。 此后山高路遥,我们后会无期...... ...... 三日后,裴昀向白行山辞行,蜀川危机既解,她也是时候回临安覆命了。 钓鱼城外,白行山携妻子余晚娘亲自送行。 他将手中锦盒赠予裴昀,温声道: 第307章 “你我二人相识虽短,却已生死相交,肝胆相照。今日道别,为兄无以相赠,便派人打了此物送给你,他日你见此物,莫忘了你我钓鱼城这段生死情谊。” 裴昀接过锦盒,打开一瞧,但见其中竟是一只小小的黄金鱼钩,不禁哑然失笑: “怎地不是直钩?” 一只鱼钩,既是蕴涵钓鱼城之战,亦是暗示二人初见之景。 白行山哈哈一笑:“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此计只可一施,绝不可二用,下一次你可就不上当了!” 至此,离别悲痛终是被冲淡了几分。 “四郎,一路保重!” “安摧兄,嫂夫人,你们今后也多多保重。”裴昀拱手道,“安摧兄有伤在身,你们便送到这里吧。” 余晚娘柔声道:“四郎路上小心,也留心小九郎的安危。” 裴昀瞥了一眼身旁的马车,颔首道:“嫂夫人放心,我会将小九郎平安送回播州的。” 杨邦钰至今昏迷不醒,此番便由她护送其回播州杨家。 说罢,裴昀翻身上马,手握缰绳,再一次与白家夫妇挥手道别,拨转马头,南下而去。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乱世之中,相遇与别离本就十分寻常,只是裴昀并不知道,今次竟是她与白行山今生最后一次见面。 这狡诈的书生,磊落的将军,问心无愧的臣子,宁折不屈的好汉,永永远远留在了这片他用生命守护的城池,他的名字将与钓鱼城一同永世长存。 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第151章 第四十五章 裴昀率十二名士兵,用马车拉着昏迷不醒的杨邦钰,沿川黔驿道,一路南下,向播州行去。 如今正值盛夏,蜀中本已酷暑难当,南疆更胜一筹,随着脚步愈发向南,气候愈发湿热,草木愈发旺盛,蛇虫鼠蚁也渐渐多了起来。虽沿途有驿站住宿换乘,但南疆地势复杂,途中免不了走了些弯路,为了尽快赶路,裴昀使钱雇了一个当地向导,引他们翻山越岭。 向导名唤罗奇,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专在驿站为外乡人引路谋生。南疆夷人杂居,虽以爻寨势大,但仍是有不少其他族群,这罗奇便是当地释族人。 罗奇为人机敏,身姿灵巧,攀石爬树的本事不逊于窦娃,山岭密林如履平地,裴昀等人骑马,他徒步,也能轻轻松松的追赶上来。这乃是当地夷人在崇山峻岭中打猎,天长日久下养成的看家本事。 “翻过这座山头,前面有一条小溪,溪水汇入黔江,看见黔江,便进入播州地界了。”罗奇在树上探了会子路,跳下树来,和裴昀禀报道,“裴公子我们可以在那溪边稍作休息,然后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 裴昀点头同意,遂吩咐下去。众人翻过山岭,果然见潺潺溪水自山间流淌而下,已是口干舌燥的士兵们二话不说去溪边取水,而后井然有序的埋锅造饭。 等待用饭之时,罗奇闲不住,又跑到了一旁的树林里摘野果子,不一会儿便兜了一衣襟毛刺刺的青黄色果子回来。 裴昀瞥了一眼,纳罕道:“这是什么?” “是刺梨!裴公子要不要尝一尝?”罗奇笑嘻嘻道。 他掏出一把银色小刀,熟练的将果子上的刺削得一干二净,而后递给了裴昀。 裴昀犹豫接过,咬了一口,下一瞬便被酸得五官都缩到了一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罗奇哈哈大笑:“外乡人都吃不惯这个滋味,裴公子你下次可以试试晒成干,或浸成酒。” 裴昀猛灌了几大口清水,才将唇舌中的酸涩冲掉了些许,而后万分敬佩的看着罗奇如吃糖豆一般,一口一个生吞。 “对了,方才你说趁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如今南疆可是不太平?”裴昀状若不经意般问道。 南疆势力错综复杂,怕惹麻烦,裴昀并未亮明身份,只道是寻常商队。而那罗奇也极有眼力的不多问,哪怕他们一行明显都是行伍出身,马车里更是躺了个半死不活不露面的神秘人。 “裴公子想必少来做买卖,不知道我们这里前段时间可是出了大乱子。”罗奇神秘兮兮道。 播州位于西南边陲,以崇山峻岭与中原隔绝,自古以来蛮夷杂居,各为其政。唐朝末年,南诏来犯,杨氏一族奉旨入播平乱,与当地各族首领歃血为盟,共同退敌。后杨氏受朝廷敕封,永镇播州,统辖南疆军政要事,各族首领虽名义上承认其地位,但实则听调不听宣,仍是各自族寨中的土皇帝。 多年来杨氏家族一直努力平衡各方势力,并以联姻来紧密与各寨各族之间的联系。杨氏虽长居南疆,却始终不忘汉人身份,为维系汉人血脉,杨氏嫡系子弟甚少与夷人通婚,但当初随杨氏同入播州的还有八姓族兵,后者与夷人嫁娶无忌,久而久之,彼此都是沾亲带故,自不好撕破脸皮,南疆因此也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和平景象。 “南疆各族势力最大的便是爻人,九溪十八寨,一寨一爻,因此南疆也被称之百爻之地。而这其中又分为两大派,黔江以西,以白龙寨为首的水西爻,和黔江以东,以赤龙寨为首的水东爻。水东水西常年不和,老死不相往来。裴公子身在中原,怕也听闻过爻人擅毒蛊事,两家若起纷争,必是血流成河。但那水西白龙寨寨主嫁了杨家令狐氏子弟,而水东赤龙寨寨主娶了杨家成氏家主的女儿,有杨家从中调停,近些年两家好歹是消停不少。” 第308章 “但这乱子,却是出在了赤龙寨和杨家之间。” 说到关键之处,罗奇却是突然闭口,冲裴昀眨了眨眼,露出高深莫测的笑。 裴昀知道他想讨点好处,却也不太反感,只好笑道: “既然说是大乱子,那我随便在街上寻一个人来问,不也是一样?” “这怎么一样?!”罗奇急道,“我可是这十里八乡消息最灵通的,保管告诉你的都是旁人不知道的!” “好吧,那你说说看。” 裴昀倒想瞧瞧他能说出个什么名堂来,从怀中掏出一粒碎银扔给了他。 罗奇一把接住碎银,眉开眼笑的收了起来,痛快讲道: “那赤龙寨寨主蒙姜三心二意,娶了成家女,还在外面有相好,我们这里不比中原,不兴纳妾娶小,若成了婚还偷人,无论男女都是要受罚的。我们寨子里是沉河填井,那爻寨中听闻要将人扔进蛇窟,受万蛇噬心之刑!蒙姜偷情,被他妻子撞破,他恼羞成怒将其杀害,但成氏是杨家人,此事若宣扬出去,他不仅身败名裂,杨家也饶不了他,所以他便将那成氏做成了尸偶。” 说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裴昀则是皱眉: “尸偶是什么?” “爻人擅毒蛊事,水西爻擅毒,而水东爻擅蛊。”罗奇压低声音道,“据说有一种蛊唤作尸蛊,是下给死人的,中蛊之后,死人便成了被人操控的木偶,能睁眼,能走动,有的还能吃饭睡觉,看起来就和活人一模一样!” “他谎称成氏卧病,就这样瞒了一段时间,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此事不知怎么就被那成氏家主知道了。去年八月十五,各寨主按例前去杨府赴宴,成氏家主为给女儿报仇,私自将那蒙姜扣下来,一怒之下给人杀了。赤龙寨听闻此事后,大为恼火,登时揭竿而起,要向杨家讨个说法,杨家出兵平叛,双方就这样打了起来。” 罗奇啧啧了两声:“赤龙寨虫蛇毒物尽出,而杨家军亦是骁勇善战,大公子杨邦忠亲自领兵,从去年秋一直打到今年开春,血流成河,惨不忍睹,两家都是死伤惨重。后来僵持不下之际,双方只好各退一步,各自撤兵,不再追究蒙姜与成氏之死,而赤龙寨寨主之位由蒙姜与成氏之子蒙昌继承,赤龙寨依旧服从杨家管制,但未得寨主允许,杨家军不得擅入水东各寨五十里内。这样,也算是皆大欢喜吧。” “你所说当真?”裴昀狐疑问道,“你怎会知晓得这般清楚?” “嘿嘿,我阿姐便嫁进了成家,这些事都是她亲口告诉我的!”罗奇得意道。 “那你阿姐可还和你说别的了?比如那水西白龙寨有何动向?”“别的?没有了啊!”罗奇挠了挠头,不解道:“关白龙寨什么事?” 裴昀不置可否,这件事横看竖看都有人在幕后操纵,否则成氏之死、蒙姜之死的消息又怎会这么快走漏?算来算去,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但这也不过是她一己猜测罢了,左右这些纷争与她无干系,如今双方休战自然是好,毕竟前方不远处便是播州与爻寨三家交汇处,将杨邦钰顺利送回杨家才是她此行最终目的。 饭毕,休整罢,众人收拾东西准备上路,忽然从不远处草丛中钻出了一人,但见其衣衫褴褛,跌跌撞撞的向裴昀一行人走了过来。 众人一打眼都以为这是个逃难的灾民或乞丐,罗奇还好心的拿出干粮上前送给他: “你这是从哪里来的?这荒山野岭的可讨不到饭吃,你不如啊啊啊——” 只见下一瞬那乞丐伸出双手,不是接干粮,却是一把掐住了罗奇的脖子。 裴昀这才看清楚,这乞丐面色灰败,皮肤生斑又溃烂,嘴歪眼斜,七窍流黑血,哪里像是个活人?! 她心中一惊,当即拔剑出鞘,飞身上前刺去。 可那乞丐不躲不闪,任长剑穿透了身体,仍是手下用力,迳自将罗奇的脖颈拧断。而后他不顾胸前长剑,张牙舞爪的向裴昀攻了过来。 于此同时,四面八方的草丛密林中陆续有如这乞丐一般,半死不活之人走了出来,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身着服饰各异,面上腐烂程度不同,但却都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将他们一行人包围,而此时便如同受什么驱使一般,不管不顾的发动了对他们袭击。 “鬼啊——” 士兵们大惊失色,还以为晴天白日里见了鬼,裴昀一边躲避着那乞丐的攻击,一边大喝道: “不是鬼,是尸偶!” 这些行尸走肉显然与罗奇口中那尸偶相似,莫非是那赤龙寨在背后操控? 来不及细思,又有四个尸偶将裴昀包围,她不得不凝神以待。 却说这尸蛊操控的活尸,并没有武功,但却行动速度快,肢体力量大,只知杀戮不懂其他,最要命的在于杀不死,无论是刺心剜眼,砍手劈颈,都不能阻止其攻击半分。毕竟这尸偶已死得不能再死,既无痛觉,也无恐惧,自然无所忌惮。 直到裴昀被逼无奈之下,挥剑将一尸偶的头颅砍下,不见血迹喷涌,却是有一条极细的黑线,被牵连飞出,落地迅速钻入泥土中,再也不见。而那无头的尸身失去蛊虫操控,顷刻间轰然倒地,一动不动。 阴差阳错寻到了命门,这下子裴昀心中大定,手中剑招疾出,三下五除二将余下四个尸偶皆斩首,而后迅速去支援他人。 第309章 虽知斩首可行,但其余士兵并没有她这般精准剑法,而尸偶又源源不断而来,且那尸偶身上有毒,若稍不留神被其指甲划破,亦或被黑血溅身,人立即中毒,不过片刻便脸色黑青口吐白沫倒下。 便在裴昀等人手忙脚乱应对之时,但见尸偶群中窜出一条格外灵敏的身影,迳直向马车冲去,他爬上马车,扬鞭一挥,连车带马飞奔而去。 “站住!” 裴昀一惊,再顾不得与尸偶缠斗,飞身骑上一旁的白马追月,迅速追了上去。 声东击西!他们竟是冲着杨邦钰而来! 裴昀心急如焚,不断鞭策马速,可前方那套车的两匹马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撒腿狂奔,嘶鸣不断,如疯了一般,连追月一时都没能追上。 就这般紧紧追了十余里地,将至黔江水畔,眼前突然出现了片一望无际的花海,山花烂漫,五彩缤纷,一直绵延到望不见的尽头,仿佛一脚踏进了斑斓世界,目之所及只有花,除了花,还是花。 马车在浩瀚花海中毫无预兆而停,车厢收不住势头,迳直被甩飞出去。紧紧咬在后面的裴昀心中一紧,连胯/下追月也顾不上了,直接腾身而起,飞扑了过去。 近前查看发现,那车前的两匹马已是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显然中了毒,而那飞出的车厢在不远处摔得七零八落,内里赫然空无一人。 那不知是人还是尸偶的东西,竟是趁机带着杨邦钰跳车跑了! 裴昀环顾了一圈四周大半人高的花海,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心中愤恨不已。 那赤龙寨与杨家虽然各退一步,貌似握手言和,但八成还是怀恨在心,如今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风声前来劫掠杨家小九郎。都怪她一时大意,着了对方的道! 不过无论对方是为要挟还是报复,短时间杨邦钰应当性命无忧,现下当务之急是尽快赶到播州杨家报信。杨家常年与爻人打交道,彼此知根知底,总比她一无所知没头苍蝇乱撞的好。 打定主意后,裴昀再不犹豫,转身去寻追月,便要继续赶路。可她刚一走近,白马不知为何突然躁动不已,高扬前蹄,嘶鸣了一声,似乎在提醒着她什么。 裴昀猛地一回头,但见绚丽缤纷的花海间突兀立着一个身影,那人通身裹在白袍之中,面巾与缠头之间露出的苍老肌肤与碧蓝眼珠已昭示了他的身份。 “天目王?!” 裴昀脱口而出,随即手握剑柄,戒备不已。 白衣神教效力于蒙兀麾下,与她敌对两立,而那四大护法中的宝刀王与神风王皆丧命她手,此人此时出现在此地,必是来者不善! 那白袍之下响起一连串阴桀的笑声,天目王开口,嗓音如一把年久失修的奚琴般嘶哑难听,且带着诡异的口音: “我从钓鱼城一路追到这里,就是想看一看,是谁杀了老二和老四,原来就是你这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当初我就该不顾神偃师劝阻直接杀了你,真是后悔不已,现如今只能送你去给他们陪葬了。” “那便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话音未落,裴昀率先抢攻而上,如今她担心杨邦钰的安危,无意耽搁,只想速战速决。 她本以为这天目王只有迷心咒的本事,过招之时处处防备,特意不去和他双眼对视。可没想到此人武功之高,内力之深,竟是在那三大护法之上,自己远非他的敌手! 裴昀长剑急刺,攻向天目王上盘,他出掌斜打,击向裴昀脖颈,裴昀低头蹲身闪避,手腕急转,横剑削其右腿,却不料天目王长臂一伸,左手成爪,直抓住了裴昀的肩头。 裴昀一惊,猛然抬头,目光正好撞进那双碧蓝的眼眸中。 她只觉脑子一麻,手中长剑几乎脱手而出。 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她毫不犹豫咬破舌尖,用剧痛逼迫自己清醒,抬脚而踹,正中天目王左膝,逼得他松手放开了自己,而后裴昀趁此机会,转身夺命狂奔! 两人一前一后,奔跑在无穷无尽的花海中。 裴昀运起寒潭印月之功,将内力催发到了极致,拚命向前跑去,根本不敢回头耽搁。 就这样不知奔了多久,直到胸肺炸裂,鼻口全是血腥之气,她终是力竭,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压碎了一大片柔软枝叶花瓣,任花汁迸溅在衣襟上。 自遇花海便一直遇险,顾不上其他,此时骤然松懈,五感意识回笼,才发现这些五颜六色深红浅白的小花,散发着一股熟悉而诡秘的香气,说清新不是清新,说浓郁不是浓郁,前赴后继,若有生命一般钻进她的口鼻中。 眼前不期然浮现许多旧日残忆,是大雪纷飞的九华山庄,是热气氤氲的温泉水池,是情不自禁的耳鬓厮磨,是刻骨铭心的抵死缠绵...... 这是......七情六欲香的味道! 然而此时此刻裴昀脑中已是混沌一片,眼皮沉如泰山压顶,四肢百骸再使不上半丝力气,却已不知是因迷心咒,还是花中毒。 春秋谷中也有一片花海,只不过那是漫山遍野的月见草,她幼时常常在其中奔跑穿梭,不知疲倦。 此地风光甚好,今日若能葬身于此,似乎也不错。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想着,终是缓缓闭上了眼。 山风吹过无边无际的花海,姹紫嫣红轻垂花冠,四野静谧安逸得近乎虚幻,她就这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仿佛下一瞬便要淹没于群花之间,自此长眠...... 第310章 一阵清脆的短笛声若隐若现回荡在山花烂漫的旷野间,有一凝夜紫袍的身影,穿过重重花海,踏着笛声而来,站定在了沉睡不醒的裴昀身边。 他垂眸无声望了半晌,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自原路回返,渐渐消失在了这片汪洋花海中。 第152章 第四十六章 “四弟,不要报仇!” “太祖岂非周世宗忠臣乎?” “今日你做官家刀斧手残害他人,来日你也会为官家刀斧手所残害,我们谁都逃不掉!” “你惦念父母恩情,一意孤行出谷而去,便已是做出了选择,你姓裴,不姓秦,春秋谷自此已后继无人。” “人生在世难逃一死,我临死之前能为小师妹报仇,这辈子已是值了。” “朕好大喜功,被蔡州大胜冲昏了头脑,欲做中兴之主,却终究是自视甚高。” “裴昊已死,从此世上只有阿穆勒。” “而今,你却又怎能再反过头来指责你师伯我们?” “日后山高水远,你我死生不复再相见!” 无数声音浮现又消失,无数光影方生又方灭,遥远的过去扑面而来,模糊的未来纷杂不可辨,极致的痛苦与绝望填满心头,黄泉路上奈何桥边,唯有此刻最是难渡。 《涅槃经》云:受身无间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传闻人死后下十八层地狱,最苦者唤作无间地狱,在此没有刀山火海油锅钉板种种酷刑,有的便只有生时的记忆,最痛最苦,最悲最哀的记忆。所有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忘不掉,都会在眼前一遍又一遍的重演,永永远远,周而复始,直到赎清罪孽,形神俱灭的那一天。 假使能够选择,倘若她从不曾经历过这一切呢?从最初的最初,她便不曾遇见所有遇见呢?不曾经历,自然便没有痛苦,不曾拥有,自然便没有失去,纵身处无间,地狱又奈她何? ...... 好似已沉睡千年,又好似只是刚刚闭眼,裴昀从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醒来,懵懂睁开双眼。 四下是间空无一物的石洞,分不清昼夜晨夕,唯有墙壁上一簇黯淡的烛火,是周遭唯一的光。她动了动身子,却听见一阵哗啦啦的响动,原来自己四肢都被铁链所缚,锁在了石壁上,她瘫坐在地,再不能向前半步。 一阵沉重的开门声响起,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他着一身凝夜紫袍,衬得玉面星眸更似一副黑白分明的泼墨山水,不染半分杂色,亦不念半分旧情。 “你不是说,与我死生不复再相见么?如今为何却又出现在此?” 颜玉央居高临下的望着裴昀,眉梢眼角如塞北寒冬一般冰冷,勾起的唇角满满俱是嘲讽, “你想就此与我两不相欠?谁准许了?谁应允了?凭什么你可以随心所欲来去自如,凭什么你可以大义凌然报仇雪恨,凭什么你说恨就恨说放下就放下说诀别就诀别?如今是你杀我颜氏一族,灭我大燕一国,那身负不共戴天之仇的是我不是你,你没有资格说结束!” 他冷冷的盯着她,几乎是咬牙切齿般吐出了这番话。 自燕京幽兰亭决一死战后,他日日夜夜辗转难眠,无时无刻不想当面与她再对峙。南北交战,各为其主,哪有对错?哪有选择?当初北燕侵宋,颜泰临迫害裴家之时,她口口声声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任他如何软硬兼施自岿然不动,掏心挖肺也弃如敝履,何等义正辞严,何等一身正气。而当南宋灭燕,她亲手杀了颜泰临,与蒙兀追杀颜氏一族,将他唯一容身之处也毁得一干二净后,竟然妄图自此与他恩怨两清,再不相欠?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他决计不会叫她这般轻轻松松将他忘记,自此高枕无忧的继续做她的小裴侯爷,决计不准她把他们之间那恩怨纠葛就这样抛诸脑后,心无芥蒂的回临安逍遥快活。他必须要用余生纠缠她,报复她,折磨她,让她痛他所痛,伤他所伤,让她今生今世都再也摆脱不掉他! “说话!”颜玉央冷喝道,“你是连一句话都不屑与我开口了?” 眼见面前之人一声不吭,只仰头愣怔的望着自己,颜玉央心中愈加升腾起烦躁怒意。 “当初在世子府,在沧浪亭,你是何等理直气壮,何等振振有词?怎么?如今你连恨也不再恨我了么——” “爹......” 颜玉央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愣了一瞬,疑心自己方才生出了幻觉,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她: “你...叫我什么?” 面前之人歪头打量着他,但见她双眼越来越亮,唇边笑容越来越大,突然跳起来向前一扑,若非锁链牵绊,几乎能径直扑进他怀里。 “你是我爹是不是?爹爹你终于来接我回家了?阿英好想你!爹爹想不想阿英?爹爹你说话呀!爹爹!” 青衫还是那袭磊落青衫,黥面还是那额角黥面,只是那本该一身正气、宁死也要口是心非自欺欺人的裴家四郎,此时正不顾身上锁链叮当作响,一遍又一遍欢快的向他扑过来,如同......下了学堂回到家的孩子,亦或是一只见了主人的蠢狗?! 颜玉央僵立在原地,表情扭曲的盯了她半晌,而后一言不发转身出了门。 . “张嘴。” “啊——” “伸出手腕。” 第311章 “喏!” “来,不害怕,我看看眼睛。” “疼......” “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挠了挠头,“好像是......阿英?” “今年多大了?” 掰手指,没算明白,不确定道:“四五六七八岁吧。” 阿娜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收回把脉的手,站起身来,轻飘飘的抛出结论: “不用看了,人傻了。” 颜玉央闻言脸色铁青:“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字面意思。照你所言,她先是中了不知名的邪术,又晕倒在心花海中,吸食了太多花香,心窍一封又一通,人禁不住这般折磨,脑子自然傻了。” 此女一身对襟短褂绣花蓝裙,露出手臂双腿大片凝脂白玉般的肌肤,黑发挽成高髻,插银簪戴银梳,鬓边还别了一朵犹带露水的娇艳山茶,却是人比花俏,美艳动人,全然瞧不出已是两个半大孩子的母亲。她姓龙,全名唤作龙娜依,正是那与赤龙寨一江相隔,水西白龙寨的寨主。 “哦,不过也没傻彻底,只是忘了大部分记忆,心智退化成小孩子而已。”阿娜依不顾颜玉央的黑脸,娇媚一笑补充道。 颜玉央忍着怒意,又问道:“可能医治?” 阿娜依啧啧两声,夸张的叹了口气:“这可就为难我了。” 那厢两人在探讨病情,而这厢病人本身却对此无知无觉。 裴昀一本正经的和面前的少女大眼瞪小眼,直到对方不自在的眨了眨眼后,她立即开心的欢呼了一声: “我赢了!” 少女一头雾水:“什么时候开始玩游戏了?” “我叫阿英,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好脾气道:“我叫阿姿。” 她是阿娜依之女,年方十六,虽不及母亲貌美,但也自有一股南疆女子独有的活泼明媚,野性灵动。 “阿姿姐姐,我口渴了。” 裴昀本就生得俊美好相貌,现下像小孩子一般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叫阿姿顿生怜意,心化成了一滩水。 她看了看那边兀自商讨治疗之策的颜玉央和阿娜依,悄悄出门倒了一碗蜂蜜糖水,回来亲手喂给了裴昀喝。 甘甜的蜜水入口,裴昀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看着眼前的漂亮好心姐姐也更亲切了几分,不禁开口道: “姐姐,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可以啊。” 裴昀小心翼翼的偷瞄了一眼背对着她们的颜玉央,小声问道: “他当真不是我爹吗?” 阿姿有些为难,也小声回答她道: “我虽不知你二人是何关系,但以玉公子的年纪大约是生不出你的......” “可我第一眼看见他,就觉得十分熟悉啊。” 裴昀顿时沮丧了起来,她脑袋如今一团浆糊,不记得任何人也不记得任何事,只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她依稀记得,自己好像在等爹娘接她回家。 但他不是自己爹爹又是谁?莫非......是娘亲? 好像也不是不行,裴昀开始认真思索起爹娘的区别来。 “你说无药可救?”颜玉央冷声问道。 阿娜依笑意盈盈道:“西域邪术我不懂,但那寸心花可制七情六欲香,而此毒无药可解,你不是早便知道?否则我们又何必费尽心力在江水畔种上十几里花海?” 此事颜玉央自然清楚,便是因服食了七大仙草百毒不侵如他,也不敢在那寸心花海中逗留太久。而她晕倒在其中半个时辰有余,没像旁人一般发疯发狂力竭而死已是难得,说不准那西域邪术封闭心窍,还阴差阳错救了她一命。 “现下该如何?” “许是一觉醒来明天便会好,又许是这辈子都这样了。”阿娜依抚了抚鬓发,拨正稍稍偏斜的山茶花,不甚在意道,“顺其自然,等着吧。” 颜玉央一时无法接受这个答案,他转头看向裴昀,只见她正在和阿姿用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一截红线翻起了花绳,脸上挂着无忧无虑的笑,没心没肺得惹人生厌。 他心中刺痛,大步走上前去,伸手钳住她的脖颈,将她整个人从地上拎了起来,寒声质问道: “我是谁?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 裴昀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大跳,下意识挣扎了起来,可他扼住自己脖颈的手如铁钳一般,让她无论如何也摆脱不掉。 对于他的质问,她本想脱口而出娘亲,但方才阿姿姐姐说男子不可以做人娘亲,这便叫她泛起难来。 仔仔细细盯着他的眉目好半天,她试探开口道: “二叔?” “......” “三舅?” “......” “四大爷?” 她只知道这么多亲戚,不要为难她了! 颜玉央死死盯着她无辜又委屈的面孔,心头不期然涌上无穷无尽的悲凉与失望,他冷然一笑,咬牙切齿道: “好!你好得很!” 说罢,他一把将她扔开,头也不回转身便走。 阿姿不明所以的望了望颜玉央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被摔在地上顺势直接躺了下来还伸了个懒腰的裴昀,犹豫着问阿娜依: “阿娘,她......怎么办?”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人是他带回来的,他舍得继续锁便锁好了。” 第312章 阿姿倒是有些不忍心,不过转念一想,那玉公子只是锁人,可没说关人啊,于是她安慰裴昀道: “阿英乖乖的,阿姿姐姐待会儿来给你送饭,阿英想吃什么?”“鱼!”裴昀开心道,“我要吃烤鱼!” “没问题。” 第153章 第四十七章 四五六七八岁的裴昀是何模样? 她自幼在春秋谷长大,几位师叔伯对她甚为疼爱,但个个光棍一条,谁也不会养孩子。她满月即被二师伯断言红颜薄命不可当做女孩生养,三岁被四师伯喂多了补药差点丧命,五岁被大师伯灌酒险些醉死,六岁被三师伯做木鸢摔断了手,七岁撞见珍娘与六师叔偷情吓得连做了好几天噩梦......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但她依然全须全尾的活了下来,还长成了日后名动天下鲜衣怒马的裴家四郎,可谓是天生天养,野生野长,生命力不可不叫顽强。 八岁以后,学了诗书礼仪,习了忠孝节义,这才渐渐长大懂事,进退有度,收敛天性。在此之前,当真是上树掏鸟,下水捞鱼,十足十个野小子。 这样的野小子,自然是关不住的。事实上根本不需要阿姿来给她送饭,阿姿和阿娜依前脚刚走,裴昀便用从阿姿身上顺来的一根银簪捅开了手脚上的锁链,大摇大摆的走出了石洞。 区区开锁之术罢了,她五岁就跟曲墨学会了。 然后,村寨那一片的人家便遭了灾。 十几户养在笼子里的鸡鸭兔狗,全被放了出来,圈里的猪牛羊马也都被打开了门,晒在院子里的药材被家畜吃的乱七八糟,药圃里的珍贵草药被啃得七零八落,果园里的果树损失惨重,后厨挂的腊肉腌的火腿也统统没能幸免。鸡飞上了树,狗跳上了房,胖猪和肥羊撒了欢一样在寨子里四处逃窜,后面跟着拚命围追堵截的主人。 当众人灰头土脸义愤填膺的告状到寨主阿娜依那里时,罪魁祸首还优哉游哉的在后山小溪边挽起裤腿袖子捉鱼。 她是被颜玉央带回寨子的,按规矩该是由颜玉央照料,但后者直接将门一关,摆明了甩手不管。 最后只好由阿娜依出面赔偿了各家损失,让阿姿把裴昀领回了自家小竹楼去,她二子龙南丰和商队外出,裴昀便暂时被安排在了他的房间里。 南疆爻寨多建吊脚竹楼,冬暖夏凉,寨主家的小院中/共有三栋竹楼,阿娜依丈夫早逝,自己住一栋,一双儿女住一栋,另一栋却是住着外来人颜玉央。 “我可以不问她是何身份,也可以不管你们有何过往,只是住在我白龙寨里,就要守寨子的规矩。” 阿娜依站在竹楼二层外面,娉娉婷婷的倚在窗边,似笑非笑道: “我允许你带外人进寨已是破例,现在人成了这个样子,难道你还想丢下不管不成?” 房内坐在案前的颜玉央眼也不抬,冷淡道: “她既已忘了我,我又能耐她何?” “她是你仇人?” 颜玉央不语。 “既然是仇人,她如今记忆全失,心智如同幼子,不正是随你捏圆搓扁,任打任杀,你理应高兴才是,怎地还气成这个样子?”阿娜依意味深长道,“我猜,她应当不止是你仇人这么简单吧。” “你无需知道。” 阿娜依嗤笑了一声:“若不想叫我知道你二人关系,便不要叫我瞧出你给人家种了情蛊啊!是阿笑那丫头给你们种的吧?” “与你无关,”颜玉央面色又冷凝了几分,“你照看好那几株金银石斛就是。” “急什么?还有小半年才能开花呢。你不告诉我她是你什么人,我怎么决定要不要想法子治好她的毛病呢?”阿娜依漫不经心道。 “你有法子?”颜玉央猛然抬头,“白天时你不是还说无药可医,顺其自然?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你又希望我哪句真哪句假呢?我只是说想法子,又没说一定能想到,倒是你——” 阿娜依弹了弹染了蔻丹的指甲,如同美艳毒蛇吐着鲜红的信子,诱惑十足却又充满危险,“《蛊经》只能交换一件事,金银石斛还是给她治好病,你可要想仔细了再开口。” 颜玉央轻笑了一下: “你威胁我?” 这大江南北,从燕京到南疆,敢要挟迫害他的人,除了那一个,哪个还能活到今天? “不敢不敢,玉公子凭一己之力,将那赤龙寨和杨家折腾得血流成河,我又怎敢不自量力?”阿娜依娇媚一笑,“不过既然是交易,自然要钱货两讫,童叟无欺,丑话还是要说在前头的好。”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冷声道: “你可以走了。” 阿娜依并不介意在自己家中被下逐客令,她依言离去,临走时只轻飘飘的扔下了一句: “人我先替你照看,待你想好是否真的要叫她记起你,再来找我吧。” 颜玉央闻言心中一震,久久没能言语。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不远处那栋小竹楼里亮起的灯光,听见夜风送来隐约的笑声与说话声,心中百味杂陈,不禁伸手捏紧了窗沿,在竹板上留下了几道深深的指痕。 究其本源,他之所以现下身在此处,盖因龙阿笑与杜衡之故。 那龙阿笑出自爻寨,其父是阿娜依兄长、白龙寨前任寨主朗达,其母却是赤龙寨寨主蒙姜之妹阿顺香,她十四岁出寨,与杜衡私奔离开南疆,阴差阳错投入他麾下,供其驱使受其庇佑。燕京一役,龙阿笑为解围城之危,动用了被爻寨列为禁毒的“阎王令”,短短几日便令蒙军死伤过万,一夜之间大江南北闻风丧胆,却也因此惊动了远在南疆的爻族人。 第313章 来捉人的是赤龙寨蒙姜的手下,因龙阿笑天生百虫不侵,使毒的手法又出神入化,令其蛊虫毒物毫无用武之地。赤龙寨损兵折将不敌之下,便趁机使诈掳走了杜衡,以逼阿笑就范。 颜玉央与阿笑一路追来南疆,可彼时他已国破家亡,再也不是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千金掷下,便有大批江湖豪杰为他出生入死的大燕世子爷了。二人势单力薄,那赤龙寨内外机关重重,守卫森严,纵使是阿笑也做不到来去自如,更何况要救人。 于是二人兵分两路,阿笑假意被擒,孤身入寨,颜玉央则留在寨外打探南疆局势,二人以传声虫通信。终于被阿笑探查到那蒙姜杀妻之秘,颜玉央利用此事暗中动了手脚,挑拨杨家与赤龙寨间的矛盾,趁双方开战大乱之时,和阿笑里应外合救走了杜衡。 然杜衡身中灵蛇赤龙王之毒,普天之下能解这毒的,只有水西白龙寨中供奉的白龙王,故而他与阿笑便带着奄奄一息的杜衡过江来到了白龙寨。除此之外,他还与阿娜依做了一个交易,以那本趁火打劫自赤龙寨所得的《蛊经》为筹码,换取白龙寨圣草——金银石斛。 能解他身上热毒寒毒的九大仙草,如今便只剩下金银石斛与一品南珠了。便在他周旋于双龙寨与播州杨氏之间,机关算计,运筹帷幄之时,那小裴侯爷死守钓鱼城力抗蒙兀的美名也已传遍天下,根本不需要他刻意探听。她既然自投罗网,来到了他面前,他又怎能不顺水推舟?于是便顺理成章将她抓来,锁在刑室中。 说锁,却又不尽然。 紫金机关锁都锁她不住,那寻常铁锁又岂能困住她?他从来都锁不住她,自燕京世子府二人纠缠到无法收场的地步,他便已经知晓了。 同归于尽也好,相互憎恨也罢,他既将她再次捉来,便已做好了又是一番伤筋动骨你死我活的撕扯,可他算到了一切,却偏偏没有算到,她忘了他。 前尘往事烟消云散,恩怨情仇灰飞烟灭,她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只留他一个人,就像是误入桃花源的那个打渔人,手舞足蹈,上蹿下跳的说着旧日种种过往,只换来别人嫌弃的眼神,像个傻子一样。 裴昀啊裴昀,我纵使练了那断情绝爱的清静无为功,也不及你半分心狠。 这一次,又是你赢了。 ...... 白龙寨遍地奇花异草,蛇虫鼠蚁,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对四五六七八岁的裴昀来说,就像一座宝藏山一般,看什么都新奇什么都好玩。她忘记了南疆以外的战火纷飞,忘记了关山南北的烽烟四起,忘记肩上所背负的家国天下,只将自己当做是那从不曾存在的小阿英,每日开开心心的和阿姿上山采药,莳花弄草,辨认毒物,去池塘喂蛙,去蜂巢取蜜,连巴掌大的蜘蛛和半臂长的蜈蚣都敢摸,胆子大得不得了。 阿姿人美心善脾气好,她一直想有个能和她亲亲密密说贴己话的妹妹,可惜家里只有一个上蹿下跳不省心的弟弟。裴昀虽比她年长,但如今心性就如同小孩子一般,乖巧听话又可爱,阿娘对此亦不反对,她自然喜欢带着她四处玩。 这爻寨在外人看来遍地毒物阴森可怖,关起门来还是要一样柴米油盐过日子,阿娜依身为寨主与寻常村长也没什么不同,一样要解决东家长李家短的鸡毛蒜皮小事,也要照顾孤寡老幼,毕竟爻人少同外面通婚,一个寨子里都是沾亲带故。 这日阿娜依带人去寨外赶集,阿姿领着裴昀给住在寨东头年逾八十独居的七舅公送米,七舅公拉着阿姿的手,颤颤巍巍一口一个夸她孝顺,一旁的裴昀突然被点醒了一般,问阿姿道: “我七舅公呢?” 阿姿疑惑:“你哪有七舅公?” “就是长得很好看,但脸冷的像冰块,仿佛天底下的人都欠他钱,从来不笑的那个,不是我七舅公吗?” 阿姿瞬间明白过来她说的是谁了:“你说玉公子?他怎么又成你七舅公了?” 之前不还只是父辈嘛?现在又成祖辈了,这辈分长得真够快的。 但她也知道不能跟神志不清的人讲道理,只告诉她道: “这个时辰,他一般会在后山清水溪畔练功,但他不准任何人靠近......诶,你不要去打扰他了他会生气的——” 话没说完,裴昀已是一溜烟的跑远了。 . 颜玉央自服食七大仙草,将体内毒化解大半后,自然便不能再用原来自损的法子练功,故而便将完整的白藏功心法重新练起。之前李无方已对他加以指点,如今练来事半功倍,进步神速。 有时人并不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而已。解毒也好,练功也罢,只是失去所有目标,山穷水尽之时,给自己寻的一条路罢了。 他盘膝坐在溪畔一块平整的巨石上,真气运转十二个小周天后,突然耳郭一动,捕捉到一声短促而细微的银铃响动。 他心中一顿,不动声色收了功。 片刻后,那银铃又响了一声,与此同时一颗果子从头顶树上落下,砸在了他的肩头,他一动不动,闭目不理。 可紧接着,一枚又一枚的果子接二连三的自上而落,砸在他前胸,后背,腿上......直到一浑身带刺的梨子正正好打在他的面颊,疼得他浑身一颤,这才忍无可忍睁开眼,冷喝道: 第314章 “下来!” 银铃哗啦啦作响,只见枝叶繁密的树上钻出了半个身子,欢快道: “小叔公!” 如今裴昀一头乌黑长发已被阿姿用五彩丝络梳成了两股麻花辫,衣服也换作了爻女惯常穿的蓝衫短裙,穿草鞋打绑腿,胸前还挂了一把叮当作响的银锁,如同这寨子里每个十几岁的姑娘一般无二。 颜玉央面无表情的盯着她,没有说话。 裴昀兀自笑眯眯道: “小叔公你每天一动不动的坐在这里闷不闷啊?我们去捉鱼好不好?阿姿姐姐说清水溪往上游走有湖,湖里有这——么大的鱼,清蒸最好吃。” 说着还用手比划着,然而双手一松,裙子里兜的一堆果子便咕噜噜滚了下来,兜头兜脸全砸在了颜玉央身上。 颜玉央的忍耐已到了极限,他抬手拂去沾在额头上的果叶,腾身而起便要上树去捉人。裴昀自知惹他不悦,生怕被责罚,毫不犹豫的跳树而逃,叫他扑了个空。 颜玉央紧跟着跳了下来,眼看便要捉住她衣角,而危急关头她如同本能一般,竟是使出了寒潭印月的轻功,足尖一点纵身一跃,又跳回到了树上。 二人一个树上,一个地下,眨眼间竟是转了一大圈。 “你给我下来!” 颜玉央气极,人和事都忘得一干二净,这轻功倒还在身,她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不!”裴昀掩耳盗铃般把自己藏在树叶后,拒绝道,“我下去的话,师公你该罚我了!” “师公?”颜玉央一愣。 裴昀从树叶后面小心的冒出头来,试图讲条件: “除非你保证,不准罚我不见爹娘,不准罚我不许回家,我就下去。” 颜玉央全然不知她这又唱得哪一出,见她前言不搭后语,并不像装傻的样子,本来燃起的希望又再次破灭了,当下怒极反笑: “那你便永远在树上待着吧!” 第154章 第四十八章 晚饭时,阿姿来到竹楼给颜玉央送饭,只见他一人在房中,不由惊讶问道: “玉公子,阿英呢?” 颜玉央冷然不语。 “她下午去找你了,我还以为你们在一起,现在天黑了,她还没回来!诶呀,都怪我粗心。”阿姿焦急道,“她还没有去过辟邪泉沐浴,若是被什么毒虫毒蛇咬了该怎么办?不行,我要去找她!” 说着急匆匆离开了。 颜玉央从头到尾没有理会她,兀自用了饭食,而后走进了药房中。 水西白龙寨人人会使毒,家家有药庐,这座二层小竹楼也不例外,一层专门辟出了一间房用来制毒制药,里面各种用具一应俱全。《蛊经》由爻寨密文所书,他暂时不可破译,但是入南疆之前,为保万无一失,他自龙阿笑手中得到了不少《毒经》所载秘方,如今身处百毒环伺的爻寨,他自然不能掉以轻心。 两个时辰后,他从药房中走了出来,来到二楼窗前,看向不远处小竹楼拐角处那间因主人贪黑爱玩,烛火总是亮到半夜的屋子,却发现那里至今仍是漆黑一片。 心中一沉,原地立了片刻,他终是拿过风灯,披起外衫,出了门。 . 今夜天色阴沉,无星无月,山林间漆黑黑一片,唯有一团暖色光亮,劈开浓郁夜色,由远及近,一路来到了清水溪畔。 颜玉央站在平整石台上,提灯照了照,一时辨不出树上是否有人。 “裴昀?” “裴昀你出来。” 连唤数声,周遭都毫无反应,只有夏蝉和野蛙此起彼伏的叫声,叫得人心烦意乱。 颜玉央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张了张嘴,那两个字在喉中滚了又滚,将他从唇舌到肚肠都浸透了苦涩,终于还是唤了出来: “英英......” “英英你在吗?” 他轻声问道。 清脆的银铃声响起,一颗头从上方树上钻了出来,刚刚睡醒而含糊不清嗓音中透着欣喜: “大哥,你终于回来找我了!” 颜玉央绷紧的心几不可查一松,面上却无悲无喜,只冷淡道: “下来。” “好勒!” 裴昀似乎已将白天的事全部忘记,从善如流的应下,便要跳下树来,可她脚下刚一用力,却传来针扎一般的疼,登时一滑踩空,大头冲下从树上栽了下来。 颜玉央一惊,想也不想便扔下灯笼,上前一步堪堪将她接在了怀中。裴昀嗓子里一声尖叫还没出口,便被人抱了个满怀,晕头转向中下意识伸手搂紧了颜玉央的脖颈。她抬头,只见那如玉般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墨色如夜的双眸中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滔天巨浪,爱恨挣扎,却满满当当都倒影着自己。 颜玉央垂眸,望向怀中之人,她就这样乖乖巧巧的缩在他的怀里,认认真真看着他,不羞涩,却也不躲闪,没有情/欲,却也毫无恨意,相识这许多年,此时此刻却是二人从来也没有过的平和与恬淡...... “再一次!好好玩,再来一次!”裴昀兴奋道。 没有一个小孩子能拒绝举高抛接的诱惑。 颜玉央脸色一黑,双手一松,直接将她往旁边一扔。 裴昀顺势凌空一翻,单手撑地而起,但右脚刚一用力,那股针扎一般钻心的疼又涌了上来,她不禁诶呦了一声摔倒在地。 第315章 颜玉央恐怕她被什么毒物所咬,立即蹲了下来,脱下她的草鞋,解开绑腿布,拿过一旁的灯笼照亮,仔细查看她腿上足上每一寸肌肤。 冰凉的指尖轻巧划过脚踝小腿,叫裴昀忍不住全身颤栗,想他马上放手,又想他......再多碰一碰,她不懂这股难以言喻之感算作什么,只难耐的轻呼了一声: “好痒啊......” 这近乎撒娇般的几个字被夜风送进颜玉央的耳中,让他全身一僵,手下那细腻光滑的触感顿时变得清晰了起来。他单膝跪地,握着她光裸的右脚,一时进退两难,只得低头紧紧盯着她纤细白皙的小腿,哑声问道: “哪里疼?” 他没摸到红肿伤口,也没看到哪里流血。 “整条腿都疼,一碰就像好多小针扎一样。”裴昀努力感觉了一下,又补充道,“不碰就像没有了一样。” “......你在树上睡了多久?” “从太阳落山以后就睡着了,刚刚你叫我才醒。” 颜玉央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你只是睡麻了。” 说罢起身便走,再也不想管她。 麻了是什么?会不会死人?听着好可怕! 裴昀大惊失色,就近一把抱住了颜玉央的腿,苦苦哀求道: “三伯!你不要走,不要再丢下我一个人!” 颜玉央充耳不闻,用力一拔腿,没拔掉,再拔,直接将她整个人拖了起来,就这样拖着一大坨挂件走了好几步,她竟然还能顽强的四肢并用盘在他腿上,并且抱着他大腿的手还有越发向上爬的趋势。 “够了!” 他低喝了一声,忍无可忍俯身拉住她的手臂,一提一抗,将她整个人甩在了背上。 裴昀又被抛接了一次,眉开眼笑地欢呼: “好玩!再来一次——” “闭嘴!再多说一个字我就将你扔进水里!” 其实裴昀并不怕被扔进水里,刚刚折腾这一大圈她身上出了不少汗,若能去小溪里洗一洗应当还能凉爽些呢!不过既然三伯这样说了,她当然也会乖乖听话,阿英可是好孩子!阿姿姐姐说白龙神最喜欢好孩子了,能保佑好孩子长命百岁,百邪不侵。 不过,白龙神又是什么?白色的龙吗?还是白色的神? 她伏在颜玉央的背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晃着手里的灯笼,看着山中飞蛾傻兮兮的绕着灯笼转个不停,任他沉稳的脚步带她走出山林,回到阿姿姐姐家的小竹楼,亦或是其他地方,她并不关心。此时她心里想着的是一条巨大无比通体纯白的龙在天上吞云吐雾,吐出的云彩软绵绵,暖呼呼,一会儿变成了一只羊,一会儿又变成的一只鹅......正在那朵云变成了阿娜依姨姨鬓边的那朵红山茶时,她突然听到身下的人开口问她: “为何一直待在树上不回家?” 她理所当然的回答: “因为你让我一直待在那里呀!” 颜玉央猜到了答案,可亲耳听到她说出来时还是忍不住呼吸一滞,心中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叫你一直待在那里,你便听话?你不怕我再也不回来找你?” “不会呀!你这不是回来找我了吗?”裴昀笑眯眯道,“你是我六叔,怎么会扔下我一个人呢?” “六叔......”颜玉央自嘲一笑,“为何一直将我认作亲人?谁告诉你我与你沾亲?” “没有人告诉我呀,我自己猜到了!”裴昀的语气有点骄傲,“我睁开眼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很熟悉,很亲切,好像已经认识了你好久好久,与你经历过很多事。你看着我时,我心跳得好快,你不看我时,我又变得很难过。你板着脸,故意说话冰冰冷冷的吓唬我,但我一点也不害怕,只觉得心很疼,想离你近一点,却又不敢靠上前......总感觉,我们的命是连在一起的......” “这样,不是血脉之亲,又是什么?” 淡淡的尾音随风飘散,久久回荡在山林间。 颜玉央的脚步不知何时停住了,他立在原地,半晌没能言语。 “啊,有星星!” 裴昀并不知身下之人心中的天翻地覆,她突然惊喜的叫了一声,从颜玉央背上跳了下来,飞快的跑进了前方漆黑的夜色中。 今夜天阴,月也不见,哪里有星子?颜玉央皱了皱眉,迈步上前正想开口,倏忽间,只见面前草丛之中缓缓升起一点幽蓝萤光,随后两点,三点.......无数点幽光亮起,无数只萤火虫飞舞在空中,好似漫天星子坠落人间,凄迷如梦。 季夏之月,腐草为萤,一切变化只在悄然不觉间。 就这美轮美奂的梦中,有一人穿过离离野草,越过浩瀚星海,一蹦一跳跑到了他面前,催促道: “快!伸手!” 他迟疑着伸出手,只见她将拢住的双手放在他手上,小心翼翼的松开,一点微弱的萤光就这样落在了他的掌心。 “送你了!” 他抬眸,眼前之人额头犹带汗珠,发间犹沾草屑,眉眼弯弯,唇边带笑,好像送出的不只是一只萤火虫,而是九天银河的一颗星子,红尘人间的一切希望。 四目相对,她思无邪,他意沧桑。 掌心里的那只萤火虫见失去了禁锢,拍拍翅膀,趁机逃跑了,临走时还狡猾的在捉它那人的手指上咬了一口,而后才心满意足的逃之夭夭。 第316章 “诶呀!” 裴昀只觉得指尖一痛,一低头却发现自己食指已经迅速的肿了起来,不由吓了一跳,“啊!这......怎么办?” “别碰!” 颜玉央迅速握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想碰触伤处的动作,从腰间取出一柄柳叶般的小银刀,将她被咬的伤口处划开一个十字,而后低头毫不犹豫的以唇覆了上去。 这散发幽蓝星光的不是寻常萤火虫,而是名唤“鬼点灯”的毒虫,被咬上一口,若不及时医治,这只手怕是都要烂掉。 他一口又一口的吸出毒血,再吐在地上,直到指尖涌出的血重新变红后,他又从怀中掏出一包白色粉末,倒在了她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他想找物什为她包扎时,一抬头,却见面前之人已是眼眶通红,泪水盈盈。 他微愣,声音也不由放轻了:“怎么了?” 裴昀吸了吸鼻子,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小小声吐出了一个字: “疼——” 颜玉央心口一滞,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无比的荒诞,无比的可笑,于是他也就这般笑了出来。 “你可知晓,你曾断过骨,中过箭,遍体鳞伤,生不如死,却从未在清醒时分,在我面前掉过一滴泪,喊过一声疼。到如今,一个小小的伤口,便能叫你如此......” 这本该是他所求,这也本该是他所愿,无论开始还是后来。 然而这一切真正发生之时,他发现自己心中的痛楚并非没有减削半分,却更有一股更绵长更酸涩的痛,无声无息的将他包裹。 裴昀不解,无辜问道: “我不该哭吗?” 开心不就该笑吗?难过不就该哭吗?是她做错了吗? “你没有错,一切本该如此。” 颜玉央闭目轻叹了一声,许久才缓过神。 他从她斜背的小包里,翻找到了阿姿为她准备的一块白绢小手帕,为她擦干眼泪,包扎好伤口。而后他脱下外衫将她从头到脚,严密的包裹住,严厉道: “这个月十五之前,不准再到后山玩。” 裴昀一惊:“为什么?我刚发现了一窝鸟蛋,那鸟的羽毛五颜六色,攒起来做发簪起来一定特别好看!” “再顶嘴,惩罚加倍。” “可是......” “不准出院子。” “我......” “不准出小竹楼。” 裴昀终于闭上了嘴,一个字都不敢再说,只瞪大了眼睛忿忿不平的控诉他。 颜玉央不由轻轻一笑,虽然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但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温柔与缱绻连都自己不曾察觉。 裴昀从未见他如此笑,她愣怔了一下,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害怕再被惩罚,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想说,四哥哥,你笑起来真好看。 而后颜玉央再次背起了她,一路将她带回了小竹楼,送回了房中。 天色已经很晚了,临走时,他对她道: “你听好,我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爹爹,不是你叔伯娘舅,也不是你兄长师公,你好好想一想,除去血脉亲缘,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155章 第四十九章 “诶呀,除了你爹舅叔爷,与你无血缘关系,又与你亲近联系之人,还能有谁啊?” 阿姿伸手捏着裴昀懵懂无知的脸,笑意盈盈道。 那天晚上颜玉央留下的那句话,裴昀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去求助阿姿,没想到阿姿也和她打哑谜。 “我真的不知道了呀!”裴昀的脸被捏的变了形,有些苦恼的含糊不清道。 “怪我之前粗心,没留心你们两个身上竟然中了同心生死蛊,那自然就是情阿郎与情阿妹了!”阿姿开心道。 爻寨有情蛊,爻女以心头血饲之,种于心上人,二人自此同生共死。此蛊简单,白龙寨中人人会养,但此蛊太狠绝,闹不好便是一个同归于尽,少有人敢轻易尝试,但若种下了同心生死蛊还未死的两个人,自然会是众人眼中的痴心爱侣。 之前她阿娘破例允那玉公子进寨,还将其安排住在自家院子,骇得她以为阿娘给自己找了个小阿爹,现在看来他竟是与阿英相好,这真是再好不过了。 裴昀不解:“什么是情阿郎情阿妹?” “唔,或者说汉子与婆娘?” 裴昀又摇了摇头。 “你们中原人是叫什么来着?”阿姿想了想,“对了!相公和娘子!你们应当是相公和娘子!” “相公和娘子?”裴昀默默念着着几个字,不由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只是不知,他为何对你不闻不问,不对,应当是装作对你不闻不问。想来你们之间曾经历过很多波折,很多误会......啊,这不就是阿朵话本子里的那些故事!”阿姿突然兴奋了起来。 “什么话本子?”裴昀又不懂了。 阿姿对她解释道:“我的小姐妹阿朵,她经常和她阿爹去寨子外面赶集,那集上有汉人货郎。有个婶婶卖一种情郎情妹恩恩爱爱的话本子,阿朵偷偷买了好多,看完了便会分享给我。那其中便有很多故事,情郎和情妹误会重重,历经波折才在一起,明天我便带你去找阿朵,兴许你看了能记起些什么。” 裴昀自然也很想跟阿姿出去玩,可惜她被罚十五之前不准出小院,她那......嗯,不知道什么人就在一旁暗中监视着她,每当她以为他不在想偷跑出去玩的时候,都会被他突然出现及时捉住,拎着衣领丢回房间,真是太讨厌了! 第317章 他是神仙还是妖怪啊?神出鬼没的,害她都不能去捉鱼,也不能去照看药圃,后山狸花猫刚出生那一窝小崽子,不见她一定都吃不下饭了! . 翌日,阿姿出门去找小姐妹阿朵,邻寨百花寨出了些事端,阿娜依前去主持,家里只剩下裴昀一人,于是她搬来小竹凳坐在门前玩泥巴。 昨夜刚下过一场雨,花圃里的黄泥不干不湿,捏泥人正好,她捏了一个圆滚滚的胖娃娃,画上了笑脸,把玩了半天,她把娃娃放在台阶上,突然觉得一个娃娃孤零零的。想了想,她又捏了一个更高更胖的娃娃,画上了一张没有表情的冰脸,她把两个娃娃亲亲密密靠在一起,左看看右看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喝问: “你是谁?为何在我家院子里?” 裴昀回过头来,只见院门口站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五官深邃,眉宇间三分戾气,露出的手臂上纹了蛇纹刺青,看起来狰狞又诡秘。 “我问你话呢,你是哑巴不成?”南丰不耐烦道,“你是哪寨哪家的姑娘,这么不懂规矩,寨主的院子也敢擅闯?莫非是来偷东西的小贼?” “我不是小贼,”裴昀解释道,“我住在这里。” “胡说八道!我阿娘已经带回来个不三不四的外人了,家里没有地方了,怎么还让别人进门?说,你住哪间房?” 裴昀抬手指了指:“喏——” “那是我的房间!你怎么敢住我的屋子!”南丰怒道,“你难道睡我的床了?用我的被了?你这个脏兮兮的臭婆娘!赶快给我滚出去!” 裴昀低头看了看浑身泥巴的自己,纠正道:“我是有点脏,但是不臭。” “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南丰突然发现了什么,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大叫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哦,这个啊,是我用来挖泥巴的,很好用!阿姿姐姐拿给我玩的,割猪草也很快,收拾鱼也很趁手。”裴昀举起手里的匕首笑眯眯道,“你要不要试试?” “啊啊啊啊那是杨叔叔送给我的乌金刀!我跟你拼了!” 说着南丰卯足劲朝她扑了过来。 裴昀轻松扭身一躲,南丰扑了个空,一头扎进了花圃的黄泥塘里,顿时浑身上下都沾满了泥。 “这是你的啊?”裴昀不好意思道,“对不起,那我洗干净还你好不好?没用坏,我用它敲核桃都没坏,它特别厉害。” 南丰气得火冒三丈,他从泥坑爬起来,上前一脚将台阶上的泥娃娃踩扁,骂道: “我今天非得要打死你这个臭婆娘不可!” 裴昀眼见泥娃娃被踩,神色一僵,她愣愣的看向南丰: “你弄坏了我的磨喝乐。” “什么磨什么乐?”南丰见她在意那泥娃娃,索性伸脚一踢,将另一只娃娃也踢飞到了一旁,得意道,“让你糟蹋我的刀!” “道歉。” “什么?” “我让你向磨喝乐道歉。” 南丰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哈哈大笑:“让我跟这团烂泥道歉?你是傻子吧?我就不道歉,你能把我怎么样?” 裴昀认真道:“我会揍你。” 南丰闻言笑得更大声了:“揍我?哈哈哈!我不信你这傻婆娘还能——啊啊啊!” 话没说完,他便被迎面冲来的裴昀扑倒在地,脸上结结实实挨了好几拳,他被打得头晕眼花,怒火中烧,当即还手回去,二人很快便滚在泥地扭打了起来。 从小到大,南丰打架从来没输过,一则他自己孔武有力,二则他是寨主的儿子,旁人多少会给三分薄面,而被按在地上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这还是第一次。这看似瘦竹竿一样的婆娘拳头比石头还硬,毫不留情的落在他的脸颊前胸小腹,他又疼又怒,气急败坏之下,也顾不得寨中不得使毒的禁忌了,摸出飞针便向身上之人扎去—— 裴昀只觉得背后被蚊子叮了一下,而后又疼又痒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转眼半个身子都麻痹不能动,可她还是死死压在南丰身上,紧紧拽住他的衣领,不肯松手。 两家大人回来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颜玉央迅速飞身上前,将裴昀从地上提了起来,但见她脸色青中泛紫,已是有些意识模糊,当即衣袖一拂,拔下她身上毒针,伸手连点她周身数处大穴,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倒出一粒红色的丹药塞进了她嘴中。 而后他转身一把扣住刚从地上挣扎着起身的南丰,捏着他的肩头,寒声道: “翠鸾解药拿来!” 南丰瞬间只觉肩胛骨欲裂,疼得龇牙咧嘴,竟是说不出半个字来。 颜玉央眸色一冷,掌下便要再施力,忽有三枚银针冲他疾射而来。 “玉公子手下留情!” 趁颜玉央挥掌拍开毒针之际,阿娜依快步上前,拿下鬓边山茶花在裴昀口鼻处晃了晃,后者脸上青紫毒气顿时变淡,转眼间恢复如常。 颜玉央伸指探向裴昀脉搏,确认她已解毒,提到嗓子眼的一颗心不禁缓缓落回了肚中。 “可还有哪里不适?” 裴昀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举手道: “手疼。” “为何打人?” “他踩坏了我捏的磨喝乐!” 第318章 “你还敢说?不就是个破泥娃娃,你还糟蹋了我的乌金刀!” 南丰气急,又想冲上去揍人,刚迈了半步便被身后阿娜依拉住手臂,一拽一转,晕头转向的再次栽到了泥坑里。 阿娜依挡在南丰身前,看似是制止,实则是保护,她对颜玉央娇媚一笑: “小孩子打架而已,玉公子何必认真?” “小孩子打架?”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他若是来晚半步,翠鸾毒性发作,大罗神仙也难救。 “不然呢?”阿娜依笑容不变,慢条斯理道,“你和这阿英姑娘若能早些年成亲,生下的娃娃不会比我儿小多少,我说小孩子打架已经很给玉公子你面子了。” 颜玉央一噎,极罕见被说得哑口无言,他脸色黑了几分,但袖中的手掌终是缓缓放下了。 阿娜依知晓他已息了杀心,不禁松了一口气,眼下她还不想与此人撕破脸皮,当下吩咐一双儿女道: “阿姿,带阿英去洗漱。南丰,自己去刑室找你藤爷爷领罚。” 南丰不服气:“阿娘!是那臭婆娘先动手的!而且我刚从外面回来,你不能这么狠心!” 阿娜依板着脸道: “无论谁先动手,我三令五申,寨中人不可随意使毒,尤其是这般烈性毒药,你身为寨主之子,明知故犯,罪加一等,别让我亲自押你去!” “阿娘!” 见再无回环余地,南丰赌气般奋力从泥坑里爬了起来,顶着一头鼻青脸肿,浑身污泥跑出了门。 “阿弟!阿弟!你先换件衣裳!”阿姿在他身后追了他几步,见他一溜湮没影了,无奈摇头,她回来拉起阿英的手道: “走吧,我带你去沐浴。别理那个混小子,他最不讲理了!” 裴昀一步三回头的看向颜玉央,她隐约知晓打架是不好的,怕他生她的气,见他几不可查对她点了点头,这才放下心的和阿姿离开了。 “看来我的金银石斛是保不住了。” 阿娜依将二人间的你来我往看在眼中,似笑非笑道。 颜玉央的目光从裴昀离开的方向收回,重新落到了阿娜依身上,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说吧,寸心花海发生了何事?”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也顾不及惊讶于他的料事如神,低声道: “上楼说话。” 第156章 第五十章 自上古时期,爻族中人便奉南疆神灵双龙王为祖先,自诩为其后裔,分为白龙王一脉与赤龙王一脉,彼此群居杂聚,互通有无,在南疆百夷之地一家独大。传言约四百年前,那水西白龙寨寨主之子强迫了水东赤龙寨一女子,致使后者跳江自尽,水西却对此拒不承认,水东讨说法无果,两脉族人因此生了嫌隙,从那以后便划江而居,甚少来往。 白龙后裔善毒,赤龙后裔善蛊,彼此本是不分高下,但水西白龙寨得天独厚,寨中有一汪辟邪泉,经年累月沐浴其中,可百毒不侵、百虫不近。因此四百年来,每每水西水东发生冲突,总是白龙寨更胜一筹,天长日久,赤龙寨自然心怀怨恨。 后经南诏入侵,杨氏入播平乱,双龙爻寨之间关系有所缓和,但终究无法和好如初。及至二十五年前,两寨之间发生了一件惊天血案,黔水两岸开战,各自死伤无数,白龙寨更险些被赤龙寨灭族,若非杨家及时介入,今日之南疆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自此白龙寨与赤龙寨结下死仇,两寨立誓,若非日头西出,黔江水倒流,水西水东永世为敌,老死不相往来。 白龙寨圣泉辟邪泉在那一场血案中被毁,功效大减,为防赤龙寨过江偷袭,白龙寨下令在黔江水岸种下了绵延数十里的寸心花。寸心花似毒非毒,无药可解,连浸过辟邪泉水也不能避免,而中毒者不伤不死,只是会无限放大内心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若是吸入太多,便会发疯发狂力竭而亡。 故而黔江西岸那片五颜六色的花海,乃是名副其实死亡之地,鸟兽绝迹。两岸居民若想过江,非得从北边播州绕行,或是翻过南面的十万大山才行。 唯有水西百花寨的爻人例外,传说中他们的祖先有花神血脉,因而对寸心花之毒比旁人能多抵抗片刻,故而百花寨奉阿娜依之命每隔三个月便派青壮去岸边除花除草,以防花海长势过茂,将水西爻寨也一并吞噬。 但这一次,外出的百花寨寨民在寸心花海中发现了异常。 “三十几具尸首,男女老少,爻人释人,闵人汉人都有,死去时日不等。”阿娜依脸色难看道,“当地人都知花海危险,不敢靠近,就算是误入其中的外乡人,近年来也从没有这样多过。” 颜玉央知她必有下文:“除此之外呢?” 阿娜依重重看了他一眼,沉声道: “他们身上都有中过蛊的痕迹。” 颜玉央目光微变:“是尸偶?” 那赤龙寨寨主不久前才因尸偶之事而丧命,此事背后是谁所为,不言而喻。 “不可能。”阿娜依断然道,“你可知炼制蛊虫何其不易?更何况是尸蛊这般阴毒之物?一条尸偶非十年八年而不可得,哪能一夜之间跑出这么多?” “若是他们自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之前便开始筹划了呢?” “那为何之前赤龙寨与杨家开战之时没人见过尸偶?况且此计未免得不偿失。”阿娜依秀眉轻颦,“其一,不仅尸蛊炼制不易,可被制成尸偶的尸体条件也颇为苛刻,并非次次都能成功。其二,尸偶需为人操控,操控之人不得离其太远,否则尸蛊将失控。其三,若一人操控一蛊,又与此人亲自上阵何异?若一人操控多蛊,天下间有一心二用之人,莫非还有一心十用,一心百用之人吗?” 第319章 颜玉央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日我在花海中,听见了笛声。” “应是蛊笛断魂,那是赤龙寨的至宝,笛声可操控天下百虫,只是其技艺晦涩难懂,已有许多年无人能吹起了。” 阿娜依心念一动:“你之前可是说过,那赤龙寨中有个神秘的毒蛊高手?” “不错。” 他之前和阿笑里应外合救出杜衡之时,差点被此人所阻,但他们谁也没见到此人的真面目。 “蒙姜已死,蒙昌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又有何人能有这般本事?”阿娜依百思不得其解。 “你应当去问阿笑。” “问她?”阿娜依嗤笑了一声:“她整日里只知道围着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转,无论我问她什么她都不理睬。更何况她如今可是被小白龙王钦定的神使,我又能奈她何?” 顿了顿,她又状若漫不经心道:“不知那《蛊经》之中可有关于尸蛊的详解。” 颜玉央不置可否:“待金银石斛开花之后,你自然可以知晓。” 阿娜依嫣然一笑,慢条斯理道:“总觉得这场交易是我吃了大亏,原先我只以为《蛊经》是公子囊中之物,但以今日公子解‘青鸾’的手法来看,怕是连对那《毒经》公子也早已了如指掌了。” 双龙二寨中各自有一本经书至宝,记载着千百年来爻人不外传的毒术蛊术。当年龙阿笑在白龙寨擅自偷学了《毒经》而后出走,燕京围城一役,阿笑因使爻寨密毒而泄露了行踪,白龙寨虽未如赤龙寨一般派人追击,但对于阿笑这些年来受何人庇佑多少心中有数,而这随阿笑一同回到白龙寨自称玉公子之人,阿娜依已是猜到了他的身份。 现今《毒经》《蛊经》都落在了他手里,此人心思缜密,深不可测,若是他想,怕是整个黔江两岸都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中。阿娜依承认自己对他有拉拢之意,最初甚至想过使美人计,但她却不想养蛊反噬,被人利用,拿水西十八寨子民的性命成全了他的野心。 颜玉央知晓阿娜依的戒备与试探,不禁轻蔑一笑:“我对这南疆弹丸之地的争名夺利毫无兴趣。” 若是他利益熏心,当初早有千百个机会一步登天,大燕春秋鼎盛之时的半壁江山他都没有兴趣,如今又怎会有闲心在这西南边陲蛮夷之地汲汲营营。 “玉公子如此淡泊名利,不愧为世外高人。”阿娜依嫣然一笑,意味深长道,“可我身为一寨之长,目光短浅,不求在南疆称王称霸,只求水西爻寨平平安安,莫要牺牲了自己,为他人枉做嫁衣。” “你该担心的是那播州杨氏。”颜玉央冷冷道,“下个月是中秋之宴,你可想好如何应对那大公子了吗?” 阿娜依闻言玉容变色,下意识手中已是扣住了一排淬了见血封喉的毒针,然面前此人偏偏百毒不侵有恃无恐,让她这毒针无论如何也放不出去。“公子既然无心相帮,那便安分守己,莫要多管闲事才好!” 美目恨恨瞪了他一眼,她扭头便走,那急匆匆的背影多少藏了三分被人戳破心事的狼狈。 ...... 是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七月南疆多暴雨,连下十天半个月也毫不稀奇。阿娜依的小院在风雨中安然而立,花圃的奇花异草也早已被保护妥当。最西边那栋小竹楼外突然出现了一个身穿蓑衣的身影,她从窗里翻出跳下竹楼,匆匆穿过小院,来到另一栋小竹楼前,费劲巴力爬上了二楼,掀开窗板,翻身进了房间。 竹楼二层刚有人接近时,颜玉央就警醒了,那脚步声再熟悉不过,轻易便猜到了来人是谁,因此他并不想理会,只闭目假寐。 但也好奇这么晚了她为何来此,故而他侧耳留心房中动静,在脑海中勾勒出她一连串的动作翻窗落地,脱下雨披,银铃响起又被捂紧,小心翼翼垫脚走路,碰到烛台,手忙脚乱接住烛台重新摆好,继续踮脚走路,小腿磕到凳子,痛呼被捂在嘴里,小声吸气忍耐,一瘸一拐继续走...... 颜玉央忍了又忍,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终于忍到那人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来到了他的床边,站在床头,却是再也不动了。 轰隆隆—— 云层之深一道惊雷响起,与此同时有一双手骤然间捂在了他的耳上,炽热的肌肤与冰凉的手指两相触碰,激得他浑身一颤,猛然睁开眼,刚好与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在黑暗中对视。 “你在干什么?” 他哑声问道。 裴昀被他突如其来的睁眼骇了一跳,呆呆立在原地,直到又一道闪电撕破无边夜色,也短暂的照亮了房中四目无声相对的他与她。 “打雷了,我怕吵到你睡觉。” 她笑了笑,理所当然道。 颜玉央被那灿烂笑容在心头烫了一下,静默一瞬。 “我是说,你为何会跑来这里?” “阿姿姐姐的弟弟好凶,他还会法术,今天他不知用什么东西扎了我一下,我就动不了了,我怕他半夜偷偷来害我。”她可怜兮兮望着他哀求道,“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此话说得在理,那阿娜依对他忌惮不会伤她性命,而那个冲动冒失的毛头小子就说不准了,爻寨毒术出神入化,他未必次次都能及时出现。 颜玉央犹豫了片刻,刚一点头,还没等说出让她去隔壁客房睡的话,裴昀登时欢呼了一声,甩脱蓑衣鞋子,手脚并用爬上床,钻进了他被子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演练过了无数遍一样。 第320章 正当她调整了一个舒适的睡姿,安安心心的闭上眼,打算进入梦乡之时,被子忽然被人掀起,身旁之人如泰山压顶般压了上来,将她手脚四肢紧紧按在床榻上。 她疑惑睁开眼,只见那近在咫尺的双眸中,满是她看不懂的爱恨交织,暗流涌动,比窗外的狂风暴雨,乌云密布还要更压抑,更挣扎。 “你就对我这样放心?” “你凭什么觉得我不敢伤害你?” 他眼角泛红,死死盯着身下之人,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低吼道。 “你可知道,整个白龙寨都不会有人比我更想亲手杀了你!” 凭什么你这般有恃无恐?凭什么你这般混若无事?凭什么你忘记了一切,让我独自一人承受着那些前尘往事,爱恨纠葛?你裴昀凭什么?! 裴昀下颌被他捏住,无辜被迫和他对视半晌,小小声道: “可是...你没有杀我,也没有伤害我啊......” 不仅如此,他还接住了从树山掉下来的她,带她去看漂亮的萤火虫,为她吸毒疗伤,背她回家,还从那个凶巴巴的小哥哥手中救出了她,为她撑腰......虽然他总是横眉冷对,可她分得清谁对她好,在整个寨子里,他是对她最好的人,比阿姿姐姐还好,她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颜玉央呼吸一滞,紧接着便有无穷无尽的无力感与自我厌弃涌了上来。 眼下她乖巧的躺在他的身下,纤细的脖颈落在他的掌中,杀死她如同杀死一只蚂蚁一般简单,他只需轻轻一捏,所有的恩怨纠葛,所有的挣扎痛苦,便可烟消云散了。 这似曾相识的场景,从西海湖畔到燕京世子府,从临安西湖小舟到逍遥楼云中宴已经发生过无数遍了。 他告诉自己,此番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是因眼下她心如稚子,杀死她如同杀死街上随便一个过路的孩童一样,既不光明磊落,也并不能报仇雪恨。 但他千方百计的活下来,费尽心思将她捉过来,当真只是想杀她伤她折磨她吗? 颜玉央啊颜玉央,这个答案只有你自己知晓。 他之所以在她面前输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是因为,她求生但不惜命,而他却恰恰相反。 如同脱力一般,他从她身上翻了下来,二人并肩而躺,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黑漆漆的房中只回荡着屋外大雨辟里啪啦打在竹檐上的清脆声响。 裴昀搞不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她到底可不可以睡在这里啊? 她试探着伸出手指戳了戳身边之人, “那个......” 身边之人猛地翻身背对向她,冷淡道: “不准再说话。” 于是她心领神会,有恃无恐的躺了下来,重新为自己盖好被子,想了想,又伸手为他也盖好,而后悄悄挪了挪身子,挨他近一点,再近一点......终于贴在了一起,她转过身子,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背上,趁没人发现之时小心翼翼的蹭了蹭,闭上双眼,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 其实,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像大雪纷飞的旷野,像梅花盛放的庭院,这味道如今虽已变得很淡很淡,若隐若现,但仍是让她觉得心安。 半梦半醒间,骤然身边依靠失去,而下一瞬却又落入了一个熟悉而温柔的怀抱中。在南疆潮湿炎热的盛夏,雨声与驱蚊香交织的嘈杂夜晚,她如身临孤山,雪后园林,水边篱落,就这样安然入眠。 第157章 第五十一章 清晨时分,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唤醒了沉睡一夜的村寨,家家户户陆续起身出门,但与往常下地种稻,上山采药,为生计奔波不同,今日水西十八爻寨的寨民们另有一件大事要做。 颜玉央难得一夜好眠,睁开眼时,猝不及防与一张狰狞的青铜面具相对。 脸对脸,鼻对鼻,僵持半晌,他用十分克制的声音问道:“你从哪来翻到的这张面具?” 去年七月初七,自川蜀回来,他明明已经将其扔得远远的了。 “杂物间里!”面具下传来有点沉闷但欢快的声音,“今天十五了,我是不是可以出去玩了?我要用这个面具去吓总围着我想咬我大黄狗!” “可以,但你要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颜玉央一把掀开她的面具扔到了一旁,兀自起身穿衣。 裴昀双眼一亮,顶着被面具闷得红扑扑的脸颊围着颜玉央转来转去,不停问道: “去哪里去哪里?是去抓鱼吗,还是去粘知了?好不好玩?” 颜玉央不置可否,洗漱过后,便要出门,却突然被她拉住了衣袖。 “怎么了?” “还不能出去。”裴昀一本正经道,“你还没有给我梳辫子,阿姿姐姐说阿妹要打扮得漂漂亮亮才能出门。” 颜玉央望着她一头披在肩头的乌黑长发,一时无语。 “我不会梳辫子。” “那好吧。” 裴昀扁了扁嘴,走到一旁铜盆边,对着水中倒影用一枚银簪熟练的将长发挽成男子发髻,抬头委委屈屈道: “我们走吧——” 话没说完就被一把拉过来按坐在竹椅上,颜玉央冷着脸问道: “怎么梳?” “麻花辫!要两条!” 颜玉央这辈子......倒也不是第一次为她梳头了,但梳辫子委实还是第一次。当年刀光剑影多少次生死徘徊之时也没叫他这样如临大敌,在裴昀的指导下,他手忙脚乱,落得满头大汗,这才勉勉强强将她一头青丝梳成两条长短不一,粗细不等,歪歪扭扭,软软塌塌的辫子,这其中还夹杂着无数龇牙咧嘴的呼痛声,以及满地被薅断的发丝。 第321章 “好了。” 颜玉央长舒一口气,刚想将手中玉梳收进怀中,却被裴昀一把握住。 “这是什么?好漂亮!” “没什么。” 颜玉央脸上划过一丝不自在,手腕一转,收回玉梳,避开她探究的视线,转身便走。 “小气!” 裴昀哼了一声,但也乖乖的跟在他身后,二人就此出了门。 出了白龙寨,一路向西而行,沿途都是三两成群的爻寨中人,有的抱着木桶,有的拿着木盆,扶老携幼,拖家带口,共往一个方向而去。 及至西边连绵起伏的大爻山,沿山道而上,将行不远,但见群山怀抱间,密林掩映中,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池子,正散发着氤氲热气,正是那辟邪泉。 传闻大山里埋藏着水西爻寨圣物辟邪珠,乃是上古白龙神死后躯体所化,因此山中流淌而出的清泉,可使人百毒不侵,百虫不近。但二十五年前与赤龙寨一役,辟邪珠丢失,辟邪泉功效大减,唯有在四季交叠之初的月中,才勉强有几分驱毒之效。爻寨中人常年与山林间毒虫毒草打交道,并非人人都有出神入化的自保本领,因此每逢一月、四月、七月、十月十五,皆是水西爻寨休沐之日,寨民们成群结队来到大爻山来沐浴圣泉。 这些露天的池子,由寨主立下规矩,严格按照每寨大小来划分区域,男女老幼也各不同池。但南疆民风开放,不重男女大防,众人仅穿单薄小衣泡在池中,免不了互相打闹玩笑,年轻男女们亦趁机调情,远远便能听见一道山坡相隔的两个池子在对唱山歌,其中歌词之露骨火辣,足以叫任何一个谨守礼教的汉人羞愤欲死。 但这些民俗野趣,裴昀无缘得见,她一进山林便被颜玉央脱下外衫包住头脸直接扛上了肩。身下之人运起轻功,七拐八拐的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偏僻无人的温泉池,此地与人群相隔甚远,周遭花木扶疏,怪石嶙峋,形成天然屏障,不会有旁人打搅。 “把衣衫——” 颜玉央将裴昀抱到了池边一块平坦石台,刚一开口话还没说完,便见裴昀飞快将身穿的蓝缎短衫和绣花百褶裙脱了下来: “泡澡是不是?之前阿姿姐姐都跟我说过了!” 颜玉央迅速出手制止了她继续脱下去的动作,但眼前之人已是仅着狭窄裹胸与短小褥衣,露出了光裸的手臂、长腿,甚至是全部肩颈、腰腹,以及胸前大片洁白细腻的肌肤...... 眼前活色生香的巨大冲击之下,颜玉央只觉一股久违的热流涌上四肢百骸,整个心口都烫得发疼,他双颊发热,呼吸不自觉地急促了起来。 捏住她纤细手腕的手松了又紧,他想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根本办不到,视线只不由自主的游移在她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上....... 突然间,他神色一顿,伸手抚上她腰间一处伤疤,那看起来应当是剑伤,伤口极深,虽早已愈合,仍有淡淡印痕。 “谁人伤的你?” 他低声开口问道。 裴昀被他摸得有些痒,躲来躲去笑嘻嘻回答道: “不知道啊,忘记了,哈哈哈...你别碰了.......” 颜玉央的眸色不禁变得幽深了几分。 他与她不是第一次坦诚相对,早在朔月地宫,在燕京世子府,在九华山庄,他不知细细描摹过这具身子多少次,每一处疤痕,每一颗小痣,他都铭记于心。 而时隔多年,她竟是又添新伤无数,或深或浅,或狰狞或淡淡,因着旁人不关心,主人不在意,就这样大大咧咧的留在雪肤之上,早已辨不出哪一处是为打蔡州,哪一处是为守川蜀,哪一处是行侠仗义,哪一处是精忠报国。 “大宋朝堂已无人可用了吗?只支使着你一个鞍前马后,出生入死?”颜玉央心头怒意横生,忍不出冷言讥讽道,“你效忠的那赵官家在深宫养尊处优,高枕而卧之际,可曾顾念过半分你的生死伤病,喜怒悲欢?” 这些年来,你的裴家,你的武威侯府,你的大宋临安,你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一切,把家国天下的重担理所当然强压在你身上,可曾有谁想过,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爷,也不过是个寻常血肉之躯,会疼,会伤,会害怕,会死亡...... 到头来,无人知晓,无人记起,亦无人在意。 裴昀对此懵懂无知,她只知自己突然被面前之人抱在了怀中,这拥抱很轻,又很重,充满怨恨,亦流露着说不尽的疼惜。 他在她耳边轻声道: “沐浴去吧。” “好耶——” 颜玉央因服食过仙草,早已是百毒不侵,故而只坐在岸边打坐练功,吐纳调息。而裴昀甫一下水便如一尾游鱼般欢快的游了起来,玩水玩得不亦乐乎。 半个时辰后,她渐渐感到无聊,于是纵身游到岸边,趴在一块光滑的圆石旁,下巴枕在手臂上,闷声问道: “还要泡多久啊?我好热,要被煮熟了。” 颜玉央头不抬眼不睁: “还有半个时辰。” “你下水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自己一个人好无聊。” 颜玉央岿然不动,只道: “再忍一忍。” 裴昀无法,只得悻悻的再钻回水里,自己找别的乐子。 颜玉央盘膝闭目而坐,貌似漠不关心,其实也一直在留意池中人的动向。开始还能听到有一搭没一搭的撩水之声,后来好半天都没有任何响动传来,他不禁睁眼望去,池中人却已不见踪影。 第322章 “英英?” 他心中一提,即刻走近岸边,欲瞧个真切。泉池温热,水汽袅袅,一时看不出她是否还在水里,他恐怕她热晕或滑倒在池中,因而俯身凑近了水面高声唤道: “阿英!英英!” 突然间水面有人破水而出,伸出纤细修长的手臂揽住他的脖颈,如同那神话中人身鱼尾美艳惑众的鲛人一般,将他拖了下去,自此沉沦深海,万劫不复...... 哗啦啦一阵水花巨响,颜玉央猝不及防落在水中,狼狈的呛了好几口水,脚下无着险些摔倒,幸而及时扶住了岸边凸起的石壁这才堪堪站稳。而那天真又狡黠的鲛人毫无愧疚,心安理得的抱住他,笑眯眯道: “我说让你陪我玩吧你不听,现在不还是下来了?” 颜玉央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水渍,本来凌厉冷漠的眉目被温水浸润,便如黑白分明的水墨画般氤氲开来,平添三分柔软。他伸臂揽在她的腰间,用力一提,逼得她双脚离开水底,整个人挂在他的身上,两个人四肢纠缠,亲密无间,只有一层湿透了的轻薄衣衫相隔,近乎无物。 他用力捏住她的后颈,与她额头相贴,鼻尖相触,低沉喑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你想让我陪你玩什么?” 裴昀望着这双近在咫尺的幽深眼眸,一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她直觉他的嗓音他的气息都充满了危险,却又说不出所以,脑海中不期然闪现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漆黑幽潭中,阴暗水道里,冰冷地池旁,温热泉水间,那纠纠缠缠的一男一女,无一不是他与她自己。 正在愣神之间,已有炽热的吻落在了她的眉心、脸颊,她刚想开口说些什么,便立刻被以吻封缄,再也吐不出半点声音。 那是如啃咬一般的亲吻,夹杂着刻骨的憎恨,报复的快意,相思的苦涩,与无穷无尽的辛酸与爱恋,长驱直入,如狂风暴雨般掠夺与吞噬,哪怕尝到了血腥与泪水也毫不罢休。 裴昀被迫仰头接受他给予的一切,心中亦莫名其妙涌出又酸又苦,又甜又麻的滋味,连自己也分不清那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 渐渐地,暴风骤雨转变成了斜风细雨,越来越温柔,越来越缠绵,却也越来越放肆,滋润着她的脖颈,她的锁骨,她胸前细嫩的肌肤,还有越来越往下的趋势。 脑海中一团浆糊,她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忍耐着那半边身子都酥酥麻麻的痒意,她勉强断断续续道: “对了......我、我知道你是我的...嗯,我的什么人了......” 他不顾体内仅剩的两成寒热之毒互搏而带来的刺痛,兀自舔舐轻咬着眼前的白皙嫣红,闻言轻笑了一声,说不出的自嘲与讥讽: “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不知,今时今日他与她究竟算什么,这世上最亲密的仇人?最疏离的爱侣?最不死不休的宿敌,还是最恩怨两清的陌生人? “阿、阿姿姐姐说啊......她说,按照话本上的说法,你应当是我的......嗯,别碰那里......” “嗯?” “是我的......是我的娘子!” 他的动作一顿。 “或者是夫人。” “......” “唔......还有婆娘。” “......” “情阿妹?” 四周寂静了一瞬,连远处那嘹亮粗犷的山歌对唱都隐约可闻: “叫声么妹你听清,阿哥等你十三春,十三春后结连理,把你当做命肝心......” 裴昀只觉得身前之人久久不语,也迟迟没有动作,正在疑惑之间,忽听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响起。颜玉央抬起头来,半是好气半是好笑的望向她,眼角因情欲而泛起的薄红仍在,眸中却更多是无奈和涩然。 “再饶过你一回!” 他咬着她的耳朵如此恶狠狠道,滚烫的气息喷薄在她的耳边,激起一片颤栗,而他却毫不犹豫的将她从自己身上扯了下来,扔在水中,兀自翻身出了温泉池。 “不泡够半个时辰不准上来!” 哗啦啦破水声响起,他硬邦邦扔下这句话,而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了。 独留裴昀一人趴在池边,苦恼地抱怨道: “还泡啊?再泡我的手脚都要皱成老婆婆了!” 第158章 第五十二章 辟邪泉自山间流淌喷涌,整座山峰都是大大小小的露天水池,自山脚而上,越往上泉水越热,山顶最高处天池水滚沸如热油,周遭不可近人。 颜玉央沿山道而上,来到了山腰处一宽阔石洞中,洞里白气氤氲浓郁,几乎不可视物,只隐约可见那温泉池中一个身影靠岸而坐。 待走近一看,那赫然是跟随颜玉央多年的心腹杜衡,此时他上身赤/裸,周身大穴密密麻麻的插满银针。此处的温泉比山脚已是滚烫数倍,寻常人贸然下水,非得落得个皮开肉绽不可,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对那滚烫的泉水仿佛毫无反应,闭目无言,一动不动,一时间竟是瞧不出是死是活。 “他好些了吗?”颜玉央开口问道。 石洞中寂静一片,过了许久才传来了一个声音幽幽道: “好些了,但与没好些也无甚分别。” 但见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模糊中隐约是个婀娜窈窕的少女,然待其穿过浓密白雾来到近前显露真容,才让人惊讶的发现,这赫然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妪。 第323章 她身着华丽的刺绣衣裙,头戴高耸的银角发冠,右臂上缠了一条双指粗细莹润如玉的白蛇,它乖顺的绕在老妪身上,随着她脚步而蠕动盘旋,菱形的头颅高高扬起,张开小嘴向颜玉央吐出一截细小鲜红的信子,不知是招呼还是威胁。 老妪来到水池边,俯身将杜衡身上的银针一一拔下,而后将手臂上的白蛇放进池水中,白蛇在池中飞快游走,温泉热水竟是渐渐冷却,满洞水汽缓缓凝结,而坐在池中的杜衡亦是眉头紧皱,浑身上下不断流出冷汗,如遭遇极大的痛苦一般。 颜玉央见此情景默然不语,只又望向老妪自上次见面又苍老了几分的面孔,几不可查一叹: “你还能撑住吗?” 老妪苦笑了一下: “我没有别的办法了,世子哥哥......”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白龙寨前任寨主龙朗达之女,那使毒的丫头龙阿笑。 她满头银发无一根青丝,满脸皱纹堆积得几乎看不清五官,明明应当是古稀之年的老者,可她的身材依旧纤细,背脊依然挺直,开口说话的声音亦是清脆如银铃,举手投足都宛如青春少艾,此情此景当真说不出的古怪诡异。 当初杜衡身中赤龙王之毒,阿笑不得已带他回到白龙寨试图用那白龙王以毒攻毒。所谓白龙王与赤龙王,便是双龙寨中世代供奉的两条灵蛇,其毒之烈,独步天下,却是相生相克,彼此可解。昔年阿笑乃私奔出寨,与外人结合,已永世被驱逐南疆,若想再回寨子,非得要接受惩罚,过“滚毒藤、踩鬼蒺、跳蛇窟”三关才行,这是爻寨千百年来的规矩,无人能打破。阿笑遍体鳞伤的撑过了前两关,最后一关纵身一跃跳进千百条毒蛇纠缠的石窟,非但没死,反而被那小白龙王所亲近,成为了传说中得蛇神钦定的神使,至此阿娜依不得不允许阿笑回归爻寨,并任她用小白龙王为那杜衡解毒。 可惜赤龙寨中那条赤龙王已有百岁,而白龙寨上一代白龙王于二十五年前被斩杀,新一代小白龙王破壳不久,毒性太弱,并不能完全压制杜衡体内之毒。阿笑走投无路,只能以血换血,替杜衡分担一半毒性以保其性命,那赤龙王毒性之烈,世所罕见,饶是她天生百毒不侵,猛然受之,仍是一夜白发,苍老如斯。 而那杜衡经多半年医治,如今仍是人事不省,不知到何年何月才能彻底恢复。 若是旁人见此,少不得要劝一声尽早放手,得不偿失,但颜玉央从头到尾都没有置喙。不仅因他天性凉薄对旁人之事漠不关心,不仅因那杜衡多年来随他出生入死颇有主仆旧情,更多是因为他懂阿笑,他理解她的选择。 人在极致的黑暗中蹒跚而行,本无知无觉,可若有朝一日遇见了一点萤光一丝温暖,便会不顾一切的将其抓在手中,哪怕遍体鳞伤,哪怕同归于尽,也宁死也不会再放手。 “对了。” 阿笑突然想起什么,从小腰包中取出了一只小木瓶,扔给了颜玉央, “这是你要的解毒丹,除了龙王毒,对寨中其余毒药都可解。” 颜玉央抬手接住,诚心道了句谢,因他知晓这药不是其他,乃是她用自己血肉所炼。 “这是要给阿英的吧?” 颜玉央不置可否,阿笑却已了然,“看来你没有杀她,那你们和好了吗?” 颜玉央顿了顿,低声道: “我不知道,她将我忘了。” 阿笑一愣,喃喃道: “忘了?有时若能忘记一些事情,应当也是极好的......世子哥哥可要我替她瞧一瞧吗?” 颜玉央摇了摇头:“她是因为寸心花。” “那我确实没法子了,阿爹说过,七情六欲香是最厉害的毒药,这世上最难测就是人心......” 阿笑出神片刻,又开口道,“世子哥哥——” 颜玉央打断了她:“别再这样唤我了。” “也是,如今你已不再是世子,而我现在这副模样,也没有资格再叫你做哥哥了......” 阿笑忍不住伸出干枯嶙峋的手抚上自己垂垂老矣的面颊,伤心溢于言表。 沉默间,石洞外传来了两道由远及近的说话声。 “他真的在这里吗?” “玉公子与神使相识,我猜他应当是来找神使大人的。” “神使是什么?” “便是白龙王的使者。” “哦,那使者是什么?” “......使者就是可供白龙王差遣之人。” “哦,那差遣又是什么?” “呃......” “对了,还有白龙王到底是什么?” 就在那人越解释越乱之时,裴昀终于走进了山洞,她看见颜玉央,欢快的扑了过来: “你真的在这里啊!” 颜玉央伸出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怎么找来了?” “我泡了好久好久你都不回来,我怕你在山上迷路了,幸好阿德哥哥知道你在这里,便带我来找你了!” 颜玉央听到“阿德哥哥”四个字,脸色瞬间黑了下来,抬眸冷冷的望向与她同行的那男子。 阿德不过是白龙寨一寻常寨民,过路好心送裴昀来此而已,见颜玉央面色不善,不禁脊背发凉,颇觉不自在,向阿笑胡乱行了一礼,转身跑出了洞。 颜玉央掐着裴昀的肩膀,将她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寒声道: 第324章 “以后不准再这样唤旁人。” 裴昀不解:“不能叫哥哥吗?那应该叫阿德叔叔?” 话音落下,忽听一声轻笑,裴昀寻声望去,瞧见了站在一旁的阿笑,不由一愣。 阿笑好整以暇的打量着如今记忆全失的裴昀,忆起当年世子府中此人何等桀骜不驯,不禁笑容古怪: “没想到你也会有今天。” “你就是神使吗?” 裴昀好奇的看向她,而后又扭头悄声问颜玉央, “她是因为泡了太久温泉,皮肤才这样皱的吗?” “你——” 阿笑被戳到痛处,悲愤之下,脸上顿时泛起黑气,显然已是动了杀心。 “够了!” 颜玉央冷声喝止了二人,揽过裴昀和阿笑道别,便向洞外走去。 “等一等!” 他回过头来,只见阿笑扶坐在一旁岩石上,勉强将脸上毒气压了下去,哑声道: “世子哥哥......你是不是说过,二十年前你阿娘曾来南疆寻金银石斛?” “金银石斛种在禁地蛇窟深处,若她曾得手,必定去过蛇窟。那日我在蛇窟的石壁上发现了几行汉文,匆忙之下没能看清。这么多年能进蛇窟禁地的人屈指可数,或许那是你阿娘所留也说不定......” ...... 听闻颜玉央带着裴昀去了辟邪泉沐浴,翌日阿姿第一时间来找裴昀说话。 “阿英怎么样怎么样?你们可有...做那事?” 裴昀一头雾水:“那事是什么事?” “就是......就是阿哥与阿妹相好该做的事啊?”阿姿脸红红道,她虽还没有相好,但这种事情在寨子里见得多了,她自然也很懂。 见裴昀还是茫然不解,阿姿泄气道:“你们不已经住在一起睡在一起了吗?难道你们不是相公与娘子吗?” 裴昀回想那日温泉中颜玉央的反应,谨慎答道: “他没说不是。” 然后她又好奇问道:“那事到底是什么事啊?” 阿姿支支吾吾解释不清,忽然想起什么,双眼一亮道:“你来我竹楼。” 裴昀很警惕:“你弟弟不在吧?” “他犯了寨规被藤爷爷罚了二十鞭,被阿娘送到表舅家去养伤了。其实南丰人不坏,就是臭脾气讨厌得紧,他再干混账事你便只管来找我就是了!” 裴昀这才放心的和她走,两人来到阿姿小竹楼最顶层的小阁楼,只见阿姿身手矫捷的爬上房梁,然后从隐蔽处用麻绳放下来一只竹筐,然后她也随后跳了下来,把筐里上层用来打掩护的干果倒出来,掏出了一个小布包,打开布包又是油纸,一层又一层拆开后,最里面是一本薄书,蓝色的封皮上写着五个大字《南北英雄传》。“喏——” 阿姿宝贝兮兮的将书递给裴昀,“这是现下市面上最流行的话本子,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本,写得是临安‘侠侯’与数个红颜知己纠纠缠缠的故事,你快看看!” 裴昀翻开看来,只见书中写道: “......那燕郡主泫泣欲滴,梨花带雨,小裴侯爷看得心中一荡,再忍耐不住,虎臂一张,便将佳人搂入怀中,软语安抚。郡主虽嘴上喊打喊杀,身子却早已酥麻半边,心中欢喜不已,遂半推半就被他抱上床炕,二人脱衣解带,共枕同欢,颠鸾倒凤,好不快活......” 下一页还有一幅插画,画中一对男女躺在房中榻上,正行敦伦之事,画功精湛,栩栩如生,竟还是彩色铜印! 阿姿眉飞色舞道:“这是最新的一折【忠将军情义两难痴郡主肝肠寸断】,阿朵好不容易才帮我抢到的!我原先以为侠侯当与那谢家小姐是天生一对,谁料到他与大燕亡国郡主之间跌宕起伏的爱恨纠葛,更是扣人心弦,好希望他二人能终成眷属,修成正果......” 阿姿本以为裴昀会因此开窍,谁料裴昀盯著书上的字画,越看越是皱眉,捏着额角似乎十分难耐的模样,最后已是撑不住,直接将书丢到了一旁,抱着头滚了起来。 “怎么了?”阿姿吓了一大跳,急忙抱住滚来滚去的裴昀,“阿英你不要吓我!” “我的头好疼......”裴昀脸色苍白道,“眼前有好多画面,当我用力去看清的时候,头就像炸开了一样疼!” “怎么会这样?” “我也不知道,这本书我不想再看了......” “好好好,我们不看了,乖啊!” 阿姿摸着裴昀的头安抚道:“看来以前的事情不是很开心,所以你才会忘记的,这样也好。那我们便不要管过去了,只想想以后吧。” “以后有什么......”裴昀虚弱地问道。 “唔,其实寨子里有规矩,阿哥阿妹可以相好,但只有成婚后才能搬到一起住。你们虽是外人,但还是要守规矩的,要不然我阿娘会很难做。” 裴昀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她不想阿娜依姨姨难做,于是问道:“那该怎么办?” 阿姿想了想,突然道,“有了!下月初五便是双龙节了,那天寨子里阿哥阿妹都会互相求亲示爱,届时你也趁机去问玉公子,他若答应了,你们便在寨子里热热闹闹办一场礼,这样寨子里的人便不会说三道四了!”裴昀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大力点头道: “好,那我们就这么办!” 点得太用力了,头又开始疼了起来,她忍不住捂着额头抱怨道: 第325章 “一定是我泡水泡太长时间了,脑子热坏掉了。那个什么什么泉真不是好东西,昨天我还见到一个姐姐,明明年纪很小,却因为在池子里泡太久温泉,变成了老婆婆,太可怕了!” 第159章 第五十三章 “你是说......阿笑阿姐?” “不是,他们叫她神使。” “那便是了,”阿姿了然,“但她不是因为在辟邪泉里泡久了,她是为了救她的情郎。” 裴昀不可置信:“救人会将自己变成那样吗?那她,真的很在意她的情郎啊!” “是啊,我听说,其实阿笑阿姐的身世很可怜的,许是因为这样,她才会不顾一切的和她情阿郎私奔吧。”阿姿小声道,“阿英我讲给你听,你不要告诉旁人哦,这是我们寨子里不能提的禁忌。” “嗯嗯,我一定不告诉别人!” 自杨氏入主播州,在其斡旋调停之下,南疆各族寨间矛盾都有所缓和,水西白龙寨与水东赤龙寨也不例外,两寨甚至一度还恢复了数百年前的传统,于八月初五双龙节在黔江水岸集会庆祝,彼此也偶有通婚走动,关系日益亲密。 及至二十五年前,赤龙寨当家寨主唤作龙蒙第,他为人蛮横固执,与水西爻寨极为不和,偏偏他的女儿阿顺香与白龙寨寨主在双龙节一见钟情,不顾他的反对,毅然决然结为连理。阿顺香嫁进白龙寨后,不愿见夫家娘家反目,费尽千辛万苦从中说和,几年后蒙第终于被女儿女婿打动,也看在了刚出生的外孙女面子上,在其满月当天,率赤龙寨众人过江来吃酒席。 谁也不曾料到这本该是和和美美,欢欢乐乐的一场满月酒,竟是暗藏杀机。 原来这一切都是那蒙第谋害白龙寨的阴谋,阿顺香更是从一开始便是奉其父命嫁与朗达。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偷走了大爻山中的辟邪珠,致使辟邪泉再无驱蛊之效,满月酒席上,赤龙寨中人暗中放蛊,水西十八寨前来吃酒的寨民绝大多数都中招了。而接下来,便是一场单方面的血腥屠杀。 那一夜,白龙寨血流成河,火光冲天。 幸而播州杨家家主杨直闻讯带兵赶来,这才免去了水西爻寨的灭族之灾,然而白龙寨寨民大半被杀,白龙王被斩,寨主朗达也身受重伤,双龙寨因此结下血仇,不死不休。 发生这等血案,杨家不得不出面主持公道,蒙第被关押于播州大牢中等待七大族寨公审,但还没等公审,他便自尽身亡,赤龙寨寨主之位由其子蒙姜继承,此事算是暂且告一段落。 那夜混战之中,阿顺香被朗达亲手所杀,了结了这段孽缘,然而这段孽缘所结的那颗果子还在,她在腥风血雨阴谋诡计中渡过了自己的满月宴,被迫背上了两寨之间累世血债与仇恨,注定了这一辈子的路都不会顺畅。 这颗果子,便是龙阿笑。 “那时我还没出生,听寨子里的老人家说,最初十八寨失去亲人的寨民,愤怒之下险些将阿笑阿姐烧死,是舅舅发话将她留了下来。她从小被关起来,一个人孤零零的长大,寨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小孩子愿意跟她玩,也没有任何一人肯和她说话。舅舅当年受了伤,从此变得喜怒无常,开心了时会待她好,生气翻脸了就非打即骂。” 阿姿凑近了裴昀,压低声音道: “许是因为白龙血脉与赤龙血脉结合的后裔,后来她大一些的时候,被发现有百毒不侵的体质,于是舅舅便拿她来试毒。” 裴昀听着便觉得可怕,不禁打了冷颤:“怎么试?” “我也不太清楚,除了试毒,应当还有一些不好的事,他们都不敢当着我的面讲。”阿姿皱了皱眉,“后来舅舅便去世了,我娘接任了寨主之位,阿笑阿姐不知怎地和一个外来人私奔了。那时我只有五六岁,什么也不记得,但这些年来听多了阿笑阿姐的故事,我隐隐约约总觉得我阿娘是故意放他们走的。” 裴昀认真的想了想,有些赞同道:“留下来怎样都是麻烦,还不如放他们走。” “是吧!阿英你也觉得是!” 阿姿很开心,这些年有关这件事她不敢和任何人探讨,也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此时被这么一赞同,当即十分欣喜。哪怕面前只是个神志不清之人,可不知怎地,她就是觉得阿英很厉害很值得信任。 “这么说来,这个阿笑姐姐真的很可怜呢。”裴昀若有所思道,“不过,我听她叫我的.....那个谁作‘世子’,世子是什么?” “柿子?柿子不就是一种果子喽!”阿姿理所当然道,“不过这个时节柿子还没熟,要等到入了秋,才好从枝头摘下来,晒成柿饼。阿英吃过柿饼吗?黄澄澄,软绵绵,像蜜一样甜,等到了秋天,我们一起去摘柿子,晒柿饼!” “好啊!” 裴昀眉开眼笑的应承了下来,就这样把要问的问题忘在了脑后。毕竟,不确定的相公哪有好吃的柿饼重要! . 辟邪泉一行之后,日子对于裴昀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还是每天白天开开心心的和阿姿姐姐到处去玩,日落时回到小院,阿娜依姨姨会做很辣但很好吃的饭菜,晚上回到小竹楼千方百计敲开颜玉央的房门,爬到他的床上,嗅着那股令人安心的香气,舒舒服服的入梦,他从来对她不理不睬,但却没有一次把她丢出门。 时间过得很快又很慢,在她简单的世界里,她总以为一切都会一直一直这样过下去。 第326章 转眼间,来到了八月初五,爻寨一年一度的双龙节到了。 这一日,水西十八寨的青年男女,齐聚黔江水岸,举行盛大的庆典,阿哥与阿妹都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戴上最亮银饰,众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好不热闹。 在这庆典之上,男子佩刀,女子戴花,若遇钟意之人,便将花或刀赠与对方,对方接下,二人定情,便可以择日成亲了。每年在双龙节上定情的男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龙神见证之下,双双对对都恩爱非常。 在裴昀心里,阿姿姐姐人美心善脾气好,一定会特别受欢迎,谁料二人来到庆典上,虽有不少少年暗中偷看,却无人敢上前和阿姿搭话,更不要说送刀了。 她不由奇怪道:“阿姿,怎么没有人看中你呢?” “还不是因为我阿娘!”阿姿惆怅一叹,“她不希望我太早嫁人,放出话来,不让寨中的野小子追求我,导致从小到大,除了南丰,很少有男孩子敢跟我说话。” 裴昀更奇怪了:“为何不让你嫁人?我瞧寨子里和你一样大的姑娘都早早嫁人了呢!” “谁知道呢,许是阿娘有她自己的考虑吧。”阿姿无奈的耸耸肩,“不过这样也好,老实说,我不太想嫁给寨中的人,我想嫁给外面的人,最好......最好是像侠侯那样威武的少将军,能征善战,文武双全,忠孝节义,柔情似水,嘿嘿,那就再好不过了!” 说罢阿姿又有些气馁:“不过我阿娘是不会允许我嫁给寨外的人的,我终究只是想一想罢了。” 裴昀安慰她道:“没关系,万一有一天可以呢!” “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吧,别忘了你今天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别跟着我了,快去找你的玉公子吧!”阿姿提醒她道。 这回轮到裴昀气馁了:“可是他今天根本没有出门啊,我叫了他几次,他都不理我,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惹他生气了。” “怎么回事啊?哪有人双龙节都不参加的,太离谱了吧!”阿姿不可置信道,在她看来,世上居然有人不参加双龙节,这简直和公鸡生蛋、母鸡打鸣、太阳从西边出来没有分别! “过分!这摆明了就是不给你面子啊!” 裴昀也道:“是啊,太过分了,那我今晚的花要抛给谁啊?” “哼!既然他这么过分,你非得治一治他不可。” 阿姿左右搜寻了一圈,忽而见到了不远处篝火前的少年阿德,嫣然一笑道: “我有法子了!” . “玉公子!玉公子救命啊!” 颜玉央正坐在房中,忽有人破门而入,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玉公子——” 阿姿被他冰冷的视线定在原地,险些腿软,却还是硬着头皮道: “不好了玉公子,阿英她出事了?” 颜玉央眸色一变:“出了何事?” “方才我们在篝火前跳舞,阿英头上簪花被人不小心碰掉了下来,被阿德捡到,他偏要说是阿英送给他的,还把自己的弯刀硬塞给阿英,现下抢了阿英要回家做婆娘呢!我们寨子的规矩,一旦互送刀花,便是定了情,夫妻自家之事,连我娘也不能插手,玉公子你快去救阿英吧——” 话没说完,阿姿只觉眼前一花,黑影闪过,房中之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 颜玉央一路风驰电掣赶到黔江水畔之时,并没有见到什么强送弯刀,强抢民女的事情发生,眼前只有那熟悉至极的人,一声绣花蓝裙,笑眯眯的望着自己,有些嗔怪道: “你怎么才来啊?我都等你半天了!” 此处离众人庆典欢聚之地颇有一段距离,那歌声乐声与火光灯影,远远的飘散而来,更衬得此处静谧安然。 裴昀今日没有梳惯常梳的麻花辫,却是将一头乌黑青丝全部盘了起来,露出修长光滑的脖颈,鬓边一朵洁白的山茶,娇艳欲滴,衬得她肌肤如雪,双颊微红,仿佛整个人都长大了几岁,不再是昨天那满山遍野疯跑的小丫头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摘下了头上的山茶花,向颜玉央抛了过来。 颜玉央下意识抬手,将山茶稳稳的接了住。 裴昀欣喜道:“你同意了?” 颜玉央不语,只定定的望着掌心的娇花,神色晦暗不明。 “为何抛花给我?”他轻声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啊!”裴昀点头道,“你接了花,就代表我们可以成亲了,阿姿说,我们没成亲,住在一起,会被人说闲话。” “那你又可知,成亲是何意思?” “嗯......就是,就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 “永远?永远有多远?” 这可难倒裴昀了,她努力想了好半天,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 颜玉央见她愁眉苦脸模样,突然轻笑了一声: “你什么都不懂!” 他的目光透着她看不懂的哀伤与悲恸。 曾经,他以为“相恨”已经是二人最糟糕的结局,却不曾料到比起恨,更残忍的却是“遗忘”。 “你什么都不懂,英英,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留我一个人......” 第160章 第五十四章 双龙节翌日,颜玉央不见了。 起初,裴昀并未发现,她只是如往常一般和阿姿去了后山玩,她们还一起编了好看的花环,她头戴花环回到小竹楼,很想第一时间给颜玉央看,可又怕花环碰坏,于是便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等待。然而,她等了整整一夜,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倒在一旁打瞌睡自己都不知道,等到天亮鸡鸣,颜玉央还是没有回来。 第327章 裴昀慌了,她一大清早便跑去敲阿娜依的房门,急吼吼的问道: “阿娜依姨姨,那个......那个他去哪里了?” 虽然已经听过许多次,但阿娜依还是被那声姨姨叫得内伤不轻,她深呼吸数次,缓缓坐了下来,啜饮了一口温热清香的茉莉花茶,慢条理斯问道: “他是谁?” “他、他......”裴昀愣来了一下,但转念一想,昨日他接了她的花,阿姿道他们这般便算定了亲了,于是理直气壮道,“他是我未过门的相公。” “相公?”阿娜依噗嗤一乐,玩味道,“人都傻了,还心心念念记着他,又岂知人家心中又有几分惦记你?” 裴昀迷茫问道:“什么意思?” 他不在乎她吗?可她怎么觉得他很在乎自己呢? 前几天他给了自己两个瓶子,一个木瓶,一个瓷瓶,说如果遇见被虫咬了就吃木瓶里的药丸,遇见有人用针扎她就洒瓷瓶里的药粉,然后回去第一时间告诉他,有了这两瓶宝贝她安心了不少,可以和阿姿去更远的地方,玩更有趣的虫子了,这样还不叫在乎吗?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天下间男子都一个模样,负心薄幸,而汉人男子尤甚。” 阿娜依放下茶盏,随意翻了翻桌上那本古旧泛黄的《蛊经》,似笑非笑道: “今年的金银石斛提前开花了,你若想寻他,便去大爻山神使那里去罢。” 裴昀听罢转身就冲出了门,阿姿本想和她一起去,却被阿娜依呵斥道: “站住!” 阿姿茫然回头: “怎么了阿娘?” 阿娜依冷着脸道: “昨天你是不是和阿德待在一起了?” “啊......我是和他说了一阵子话,但我只是为了帮阿英,我们什么也没有,阿娘你不要误会!”阿姿急忙解释。 “你已经十六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整天只想着玩!” 她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我之所以迟迟不给你定亲是为了你好,将来我这个寨主之位是要传给你的,你的亲事不能这样草率决定。” 阿姿闻言骇了一大跳,支支吾吾道:“可是,可是我姓令狐啊......” 阿娜依故去的丈夫乃是杨家子弟族兵令狐氏的少主,她随父姓令狐,她阿弟南丰才姓龙,她一直以为阿弟才会继承寨主之位。 “姓令狐还是姓龙又有什么区别,只要你是我的女儿就够了。”阿娜依意味深长道,“你阁楼上藏的那些不三不四的书我没收了,别再跟阿朵那个丫头来往,明天起和我学东西!” 阿姿不敢反驳,沮丧答道:“哦......” . 裴昀上一次来过神使石洞一次,这一次很快便找到了。 石洞里面水汽氤氲,她隐隐约约看见水池里靠边坐了一团模糊人影,于是一边摸索着走了过去,一边唤道: “未来相公?未来相公!” 将将伸手要摸到那人肩膀之时,被人一掌拍了下去,守在杜衡旁边的阿笑气急败坏道: “你叫谁相公呢?不准叫他!你要找的人在里面呢!” 裴昀只好又换了个方向,向石洞深处摸索而去。 石洞内里宽阔,幽深曲折,随着渐行渐远,水雾越来越淡,光线也越来越暗,幸而石壁上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的油灯,照亮了前路。 将行片刻,来到了尽头的一间石室,进入一看,里面竹床竹椅一应俱全,如寻常起居室一般,而床上正闭目而躺一人,正是颜玉央。 裴昀本以为他在睡觉,但凑近了一瞧,却发现他脸色惨白如纸,全身冷汗如瀑,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额头上脖颈间的青筋凸起又消失,双手死死抓住剩下的竹席,显然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 她蹲在床头紧张的盯着他,想伸手却根本不敢碰,想唤人却又怕叫错。犹豫了很久,她终是小心翼翼的伸出一根指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手背。 那一点点力道,如蜻蜓点水,蝴蝶落花一般,可他却是若有所觉,眉峰一颤,缓缓睁开双眼,透过被汗水糊透的眼睫,看见了小猫小狗一样下巴垫在爪子上扒在床边,满脸担忧望向自己的人。 他勉强开口,声音已嘶哑得不成样子: “你......” “是阿娜依姨姨告诉我你在这里的。”裴昀飞快道,“你不要再多说话了,我也不多问了,你只要告诉我你还要这样难受多久就好了。” “七天......” “好!那就好!” 裴昀拚命点头,不会死就好,不会一直这样痛苦就好,只要他还活着,她就什么也不怕。 “七天而已,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 颜玉央几不可查扯了扯嘴角,轻笑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抬手蹭了一下她的眼角。 “又哭了啊......” 裴昀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流下了泪来,她胡乱抹了一把脸,有些赧然道: “是风吹进了眼睛而已,你渴不渴,我去给你倒水喝!” 说着转身跑了出去。 颜玉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想出声唤她,却又被新的一波剧痛席卷了全身,喉间再也发不出半丝声音。 那《道藏》所载九大仙草,只列名目,却并未言明怎样用药,如何服食。因前人经验太少,当初救必应钻研数年,也不过只是初步为他拟下了几个可行方子而已,真到入药服用之时,每一步都是在赌。之前服用那七大仙草,耗费了他数年时间,其中几次遭遇惊险,幸得有三分运气磕磕绊绊撑了下来,但这第八次,却是救必应当初拟下药方之时便全无把握的一次。 第328章 不同于三两天参、百年首乌,这等本为大补之物,金银石斛的花却是含有剧毒,那看似寻常的小小花儿所炼出的毒药,一挑指便能要了一村子人的性命。以其花入药,当真是拿性命在赌,输赢只有一次,没有重来的机会。 此时此刻他看似完好无损,实则内里四肢百骸,每一条血脉,每一块骨骼都在不断的被破坏,又不断的在被修复,无形的大手将他扯碎又拼起,打烂又重塑,周而复始,无穷无尽,如同十八层地狱中最严厉的酷刑,他连翻滚呼痛的力气都没有。 炼狱般的折磨里,隐隐有人为他擦去身上冷汗,有人将水喂到他的口中,有人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有人陪在他身边一刻也没有离开。 那是他无边漆黑世界中的一线光,从冰冷长河中将他拉出来的一双手,只有此人,从头到尾也只有此人,他的英英啊...... 痛苦如潮水般一遍又一遍将他淹没,吞噬掉了他的躯体,他的灵魂,他的意志,他如同死去了一般,魂游太虚不知多久,终是缓缓睁开了眼。 仿佛只是一瞬间,石室仍然是那个石室,趴在床边的人仍然是那个人,只不过她头发乱了,脸哭花了,眼下乌青,整个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见他醒来,急忙扑了上来,哑声问道: “你怎么样了?” “第几天了......” “今日是第七天了,阿笑说还有一个晚上就好了!” 这六天她都守在这里,亲眼看到他所经历的凶险折磨,好几次自己都要被吓昏过去了,幸好阿笑及时施针把她扎醒,不过她扎得太疼了,她怀疑她在趁机报复自己。 “你是不是有好一点了?”她哀哀切切的问道。 颜玉央没有回答,实际上照之前阿笑预估,第七天晚上才该是最凶险之时,若他能一直疼下去还好,可现在......他浑身轻若无骨,没有一丝一毫的痛意,精神亦是大好,一切便如同回光返照一般...... “英英,你躺过来,我有话对你说。”他轻声道。 裴昀依言爬上了床,和他并肩而躺,可他只是握住了她的手,半晌都没有出声,她这六天夜夜睡得不踏实,本就困倦得不行,就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的时候,终听到他开口道: “我在蛇窟石壁上,发现了我娘留下的遗言。” 那日阿笑所说的话,在他已平静如死海的心中再次掀起惊涛骇浪。他本以为一切早已结束了,这世上与他血脉至亲的二人早已化作黄土一抔,永远长埋在燕云深山厚雪之下,他们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抛在这尘世,连只字片语也没曾留下。 如今这一线希望抛到了他脚下,他想知晓,却又不敢,踌躇许久,终是去了。 蛇窟位于爻寨以南的密林中,那是一片窟连窟,洞连洞迷宫一般的所在,遍布各种各样的毒蛇机关,洞窟最深处种植着的数十种水西爻寨最珍贵的奇花异草,金银石斛亦在其列。 他在第三重石窟中石壁上不起眼之处,发现有人刻下了一段话:“为子求药擅闯禁地,身中蛇毒时日无多,更闻窟内圣草不可离南疆水土之噩耗,心知此行必定功败垂成,悔不该当初因爱生恨迁怒央儿,如今为时已晚。若吾儿幸能长大成人,他日来此求药见于此书,当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冤冤相报,不如恕己恕人,切莫重蹈覆辙,切莫切莫!” 在那阴森可怖的洞窟中,他对着那几行冰冷又温柔的刻字,枯坐到天明。 原来这世上,也曾有人对他生过三分挂念,也曾有人在临死之前对他放心不下,人生长路,黑暗无垠,在他懵懂无知的过往,也曾得到过片刻温暖与怜惜,他的娘亲终究还是在乎他的。 他那遍布伤痕腐朽而麻木的心上,有一道陈年旧疤,缓缓愈合,再也消失不见。 “她叫我恕己恕人,你说这世上是否真有在天之灵,有冥冥注定?” 他轻声一笑,不管她听得懂还是听不懂,兀自说道: “我和颜泰临今生父子的缘分早就尽了,亦或者这缘分从不曾存在,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奢求罢了。他只不过把我当一条狗,一条好用狗,最后当狗不听话时,便连看家护院也不配了,只能做弃子。我守着燕京,为那万分无一他回心转意的可能,连自己都觉得可怜又可笑。” “但你杀了他,你结束了我的可怜与可笑,亦摧毁了我最后的希望和奢求。” “阿英,你可知我有多恨你吗?不仅恨你杀我父亡我国,毁了我最后容身之处,更你无情狠心,将我弃如敝履,出剑之时,你可曾有半分犹豫,半分顾忌,半分想过此后与我不死不休再没回旋余地吗?” “然而我越发恨你,便越发懂得,当初在燕京在世子府,你是何等的恨我。你说得对,我父害你全家,侵你国土,你杀我父我弟,灭我社稷宗庙,一报还一报,若不能同归于尽,理应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 “可我不甘心,英英,我不甘心从此与你恩怨两清,死生不复再相见,倘若没有了恨,你我之间还有何牵绊?” “事已至此,或许我该听从石壁上的遗言,恕人恕己,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样多的话,仿佛要将这一生的话都说尽了,裴昀明明一个字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已是泪流满面。 “你要离开我了吗?”她转头望向他,就算被泪水糊透眼眸,仍是固执的望向他,一抽一抽的问道。 第329章 你放弃了吗?你放弃爱与恨,放弃你我之间这最后的羁绊了吗?这似乎该是她想要的不是吗?可她为什么觉得心口好疼,疼得仿佛要窒息了,忍不住伸手揪住胸前的衣服,徒劳无功的拚命撕扯,仿佛就此能缓解些许一般。 “你果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颜玉央嗤笑了一声,一字一顿道, “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同心生死蛊既在,他们两个的性命早就绑在了一起。 裴昀的抽泣一僵,眼泪都差点憋了回去,但盘踞在心口的那股窒息感,却是慢慢消失了。 “也好。” 她松了口气,擦去眼泪,认真的点了点头,“死在一起,也是一起。” 颜玉央听罢半晌无言,然后他慢慢动作,从怀中拿出了一朵早已被揉烂了,碾碎了,只剩伶仃花萼曾经雪白的山茶,低声道: “若我能撑过今晚,我们......” 话没说完,他骤然脸色一变,偏过头去吐出了一大口黑血,而后那血便如冲毁了堤坝的洪水一般,源源不断倾泻而出,转眼间将床褥染成黑红一片。 裴昀吓得魂飞魄散,刚想凑上前,却突觉肩膀一痛,被人从身后拽下床,甩到了一旁。 “别碰,血有毒!” 只见阿笑与阿娜依相继上前,前者抬手飞出七七四十九枚银针,接连定住颜玉央周身大穴,手腕一转柳叶弯刀在手,飞快的划破了他的手腕脚腕与脖颈,任潺潺黑血流淌而出。后者则毫不犹豫的撕开了他的衣衫,拿起手边一只黑瓷碗,将里面盛满的碧绿药膏厚厚的涂在他的左胸与后心,护住其心脉。 二人联手,动作迅速,只见片刻后,颜玉央脸上灰白之色渐渐褪去,而四肢脖颈流出的血也不再黑红。 阿笑长长松了一口气,阿娜依上前探了探颜玉央的鼻息脉搏,开口道: “抢回来了。” 方此时,东方既白,晨光熹微,远处村寨传来隐隐约约的鸡鸣声。 第七夜终于过去了。 裴昀身子一软,就这样靠着石壁滑坐在地,浑身被泪水与汗水湿透,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第161章 第五十五章 颜玉央服食过金银石斛后最凶险的第七夜,阿笑与阿娜依同时出手,将他从鬼门关抢了回来。 度过了整整七日七夜的生不如死,颜玉央在第八日的一早清醒过来后,不仅毫无疲惫之感,反而如获新生,只觉丹田充盈,四肢有力,五脏六腑都被彻底洗涤过了一般。 或许,是池琳琅在天之灵保佑,这一次,他赌赢了。 颜玉央看似已恢复如初,裴昀却还是心有余悸,对他的身子很不放心,忍不住去找阿姿商议对策。 “他吐了很多血,又流了很多血,我总觉得这样很糟糕,要怎么办啊?” 这几日之事阿姿也有所耳闻,不由心有戚戚道: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人主动服食金银石斛之花,他能活下来当真是万幸,流了点血想必不打紧。不过你若实在担心,不如给他进补一番,以形补形。” “什么是以形补形?” “便是他失了血,伤了内里,要让他补回来。”阿姿想了想道,“之前黑枭伯伯山上遇见野猪,被伤得很重,也是流了许多血,阿花婶婶就给他做肝血羹,半个月后黑枭伯伯就能下地了。” 裴昀觉得很有道理:“那我去卖猪血!” “我也和你一起去。” “你不是说阿娜依姨姨不准你出门,让你留在家里学看帐吗?” 阿姿嘻嘻一笑:“阿娘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播州城赴宴,每年都是要多住一晚才回来,我偷懒一天明天再看!” 于是两个姑娘一起手拉手出门,跑到了寨中屠户家,恰好今日新杀猪,她们买到了猪血猪肝,屠户大叔还好心多送了半扇猪肺。 回到家里后,二人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且不说两个厨艺半吊子的人便敢擅自做饭,且不说做饭也就罢了还偏要挑最难的下水入手,且不说那被折腾了一天最后鸡飞狗跳如凶案现场般惨不忍睹的灶房,单单只道一点,这南疆的肝血羹与中原汉地不同,无需烹饪,乃是生食的。 于是,在晚上用饭时,颜玉央看着被端到自己面前这一大盆鲜血淋漓,腥气扑鼻的不明混合物时,久久的沉默了。 偏偏一旁的凶手.....不对,是厨子,还眼巴眼望盯着自己,希望自己快尝尝她的手艺。 颜玉央极缓慢的拿起调羹,舀起一勺血红色气味难言的汤羹后,无论如何也送不到口中。他只觉得眼下这一勺吃进去,弄不好命丧黄泉,那之前七日七夜的罪便算是白挨了。 况且对于此人的厨艺,很久很久之前,在二人被困于日月山无名幽谷之时,她那半生半熟半焦黑半血腥的烤鱼,早已让他领教过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不觉得现下心智失常的她对于此道能有什么突飞猛进,所谓君子远庖厨,她倒是做到了彻底。 “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颜玉央不动声色放下了调羹,开口问道。 裴昀一愣,疑惑的摇了摇头: “什么日子?” “今日是八月十五。”裴昀隐约有些印象:“是不是......中秋节?” “想去看月亮吗?” “好啊!” 第330章 裴昀欢快的应下,于是颜玉央揽过她的腰直接从窗而出,腾身一跃,跃上了房檐,把那盆难以下口的肝血羹远远抛在了脑后。 天公作美,今夜万里无云,一轮圆月高悬夜幕,便似皎皎银盘,明亮玉镜,照见人间大地事,万载古今情。 二人并肩坐在房顶,她在赏月,而他在看她。 但见清冷月华如练,寒光如缎,裴昀忍不住伸手去捉,次次皆是一无所获。她不气馁,再次努力,仿佛扑蝶捉鸟一般,小心翼翼的接近,双手虚拢,然而猛然一合!掌心猝然一凉,她心中一喜,摊开双手,发现握住的不是月光,却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温润玉梳,但见其古朴雅致,通身并无过多雕花纹饰,只在梳背处嵌了三颗水晶珠。 这是上一次颜玉央为她梳头时所用的梳子,她茫然的抬头看向他, “给我了吗?” “这本就是你的,”他目光幽深的望向她,低声道,“只是此番你若收下,便不得再还我了。” “不还不还!” 裴昀赶紧把玉梳捂在胸口,生怕他再抢走,这可是她觊觎了好久的宝贝! 颜玉央不禁淡淡一笑,伸臂将她揽在了怀中。 这不是他与她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只是过去每每逢八月十五,她与他似乎都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他知她此时心智与孩童无异,早已忘记了二人间所经历的种种磨难,却也忘记了彼此间的所有仇恨与隔阂,可也正因如此,她才能短暂的抛弃那些家国天下,那些忠孝节义,听从自己压抑许久的内心,乖顺的靠在他怀里,享受这一时一刻的儿女情长。 他开始觉得,也许这才是上天最好的安排。 裴昀低头把玩着月光般微凉的玉梳半晌,突然想起了什么,抬头有些不确定的问他: “今天,是不是该是人月团圆,阖家欢聚的日子?” “嗯。” “那......我的爹娘呢?” 若他不是她爹爹,那么她的爹娘去了哪里呢?他们为何还不来找她?他们......不要她了吗? 颜玉央一怔,忽而想起多年前在临安丰乐楼,她醉得不省人事的那个晚上,她流着泪告诉他,裴家已经没有了,一切已经回不去了。 “他们......在月亮上。”他轻声对她道。 “月亮?”裴昀很惊讶,抬头猛瞅了月亮好几眼,“那他们能看见我吗?” “嗯,他们在天上,能看见你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真的吗?” 裴昀很开心,抬起手用力向夜空挥了挥,而后扭过头笑眯眯道: “那你的爹娘也在月亮上面吗?所以,其实他们从来不曾离开我们对不对?” 颜玉央闻言一滞,只觉心口被骤然蹿上的暖流烫了一下,刹那间竟是眼眶酸软,喉间发涩,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禁伸手把她再次紧紧抱进怀中,将头埋在她的颈间,深深呼吸了几次,才强自将那股浑身颤抖的感觉压了下去,他哑声道: “对,他们没有离开,他们一直一直看着我们。” 他与她,如今皆已是父母双亡,孤零零落在这尘世上了。 裴昀也回抱住他,下意识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二人相偎相依,好似这诺大的喧嚣尘世中,只剩下了眼前的彼此。 “玉公子——阿英——” 竹楼下面突然传来阿姿焦急的呼唤,似乎在寻找着二人。 “阿姿阿姿我们在这里!” 裴昀从颜玉央怀中探出身回应道。 “啊,你们怎么跑到了房顶上?”阿姿后退了几步仰头道,“玉公子,我阿娘回来了,她要见你!” 颜玉央闻言皱了皱眉,对裴昀道:“我们下去吧。” “你去吧,我还想再和爹娘说说话,一会儿我顺着梯子爬下去就好。” 颜玉央摸了摸她的头,“小心,不要太晚。” 说罢他起身自房顶一跃而下,衣袂当风,如鹰枭一般,迳自向阿娜依的竹楼掠去。 裴昀在房顶上向阿姿招手: “上来和我一起看月亮啊!” “我阿娘提前回来了,我要去看账本了,万一她要考问我就惨了!”阿姿吐了吐舌头,转身跑回了房间。 . “宴席上发生了意外?” 小厅里,颜玉央面色不善的望着面前醉得东倒西歪的阿娜依,冷声问道。 每年八月十五,南疆各族寨首都会去播州城杨府赴宴,既是纳贡,也是杨家拉拢安抚各族之策。而颜玉央知晓,这一天亦是阿娜依一年到头为数不多能见到那人之时,她本该面带桃花春风得意,而不是此刻因借酒浇愁而满脸酡红。 “我做寨主做得不好吗?”阿娜依醉眼惺忪,笑得有些飘渺,“阿哥过世后,我十八岁便当了家,至今已有十六年了,我将水西十八寨治理得井井有条,家家有粮,户户有米,各寨和平共处安居乐业,我从没短过一次纳贡,亦从没和水东赤龙寨起过一次冲突。我依照他杨氏的意愿,嫁了令狐家,我让我的女儿姓了令狐,我还想叫她继承寨主之位,我要将半个水西爻族都拱手相让,百年以后到了地下,我非得被阿爹阿娘用藤鞭子抽个半死不可,他为何还是不满意?他究竟要将我逼到什么地步才罢休?” 颜玉央了然:“杨家逼你交铜印了?” 第331章 当年杨氏入播,与南疆七大夷寨歃血为盟,铸了七枚铜印做信物赐予各寨,允许各族寨首内事自治,免去一干徭役赋税,只需承认杨家统领播州之位,彼此和平共处即可。 但自二十五年前双龙寨血案后,杨家家主杨直开始收权,他频繁介入各族寨内事,或拉拢收买,或威逼利诱,及至现今,七大族寨已有五枚铜印被杨家收回,唯剩的两枚便是赤龙白龙二寨。水东爻寨以铜印丢失为由迟迟不缴,但因去年蒙姜之事后,赤龙寨寨主之位现已由蒙姜之子蒙昌继承,蒙昌年方十二岁,且因体弱多病自幼在播州成家长大,如此虽未上交铜印,赤龙寨已形如在杨家控制之下。如今,便只剩白龙寨这一家了。 “没有明刀明枪而已,但恐怕也离此不远了。”阿娜依似笑非笑道,“今日他私下里与我道,他九弟奉其父之命北上入蜀,在战场上负了伤,两个月前由一什么武威侯爷护送回播州,及至黔江西畔,一整队人马全都失踪了。杨家主怀疑是水西爻寨所为,要我帮其寻那小九郎和小侯爷的下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倘若我交不出人,杨家必会以此为借口将我治罪,人是他们说丢的,找到与否还不是他们一句话的事!” 颜玉央闻言脸色一沉,眉目间皆是冷意。 当日他出现之时,虽只见裴昀与那白衣番邦老者追逐,未见他人,但现下听了阿娜依所言,也是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就是交了铜印又如何?”颜玉央不动声色道,“如今大半个南疆都在杨家掌控之下,最终你白龙寨还能独善其身吗?” 阿娜依恨声道:“放屁!当初先祖歃血为盟,天地神灵共见,今日是他杨家背信弃义,倘若他真逼我交印,我水西爻寨数万寨民必与他鱼死网破,寸步不让!” 说完这番掷地有声的话,阿娜依自己也有些愣怔,茫然片刻,她又颓然坐回了椅子上,苦笑道: “我本不想走到这一步,为何他偏要如此逼我?为何他不肯帮我......” “你想听什么?”颜玉央挑了挑眉,“因他是杨家嫡长之子,不可违背祖训?因他父亲逼迫,所以他无可奈何?当年他不敢娶你,如今更加不会,由头到尾,他不过只是在利用你控制水西爻寨罢了!” 当初为救杜衡,他亲身潜入播州杨家,探听到了不少秘闻,其中就包括眼前这白龙寨寨主与杨家大公子杨邦忠多年来的暧昧不清。 对于阿娜依的自欺欺人,他不禁嗤之以鼻,倘若真爱一人,什么祖宗家法,钱权名利能左右,纵使鸿沟天堑也不可阻挡! 第162章 第五十六章 “我自然知晓他是利用我,可利用中不能也有三分真心吗?他夫人已去世七年,他至今没续弦,我不信他心里一丝一毫都没有我!”阿娜依顿了顿,缓缓道,“非到万不得已,我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 “你要如何?” “我已束手无策,故而才来向公子请教。” 颜玉央一时未语。 池琳琅当年虽死于爻寨之毒,但到底是她盗药在先,谈不上磊落,如今阿娜依出手救下了他,这个人情他便已欠下了。他本不想介入南疆纷争,她若挟恩图报,他自不会受威胁,但眼下她诚恳求教,他反而不可推辞了。 况且,那杨家要寻的是小九郎和小裴侯爷,他与她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杨家那九公子,十之八九在赤龙寨,只有尸偶能在寸心花海来去自如。” 颜玉央缓缓开口:“水西十八爻寨星罗棋布,白龙寨一家独大,但水东除了赤龙寨还有三大寨子,三大寨主权势不小,并不完全听从赤龙寨一家号令。蒙姜死后,蒙昌继位,他们中更是有人极其不满,想必是要借此挑起白龙寨与杨家的矛盾,坐山观虎斗。” 阿娜依眸中一亮:“我即刻派人潜入水东打探虚实。” “然后呢?” “自然是将九公子救出,送回杨家平息此事。”阿娜依纳罕道。 “亡羊补牢,如此为下策。” “你的意思是——” “想法子将此事闹大,捅到杨家那里,让杨家有借口光明正大再出兵,一举铲除反对蒙昌继位的三大寨主,将水东爻寨彻底掌握在手中,我相信那杨邦忠会记得你这份人情。” 阿娜依沉吟片刻,又忍不住问道:“这是中策对不对?那上策又是什么?” “化被动为主动,摒弃前嫌,和水东爻寨联手。”颜玉央慢条斯理道,“如今你手握《毒经》与《蛊经》,又有他们劫持杨家小公子的把柄,两家联手,必要时还可联合闵寨释寨,其他被收缴铜印的族寨,以违背盟约为理由,和杨家公开宣战。打不得个大获全胜,也能旗鼓相当,届时想要什么条件和谈,还不是任你开口?” 阿娜依霍然起身,脸上的红潮不再是因酒醉,而是因兴奋,可转念一想,她又有些退缩: “打仗要死很多人,二十五年前一役十八寨已是元气大伤,我不能再让寨民作无谓牺牲了。” 颜玉央淡淡道:“我不过只是陈明利弊,你最终要选哪一条路与我无关。” “不,不行,我不能这么做。” 阿娜依心中天人交战,忍不住在房中走来走去,半晌后仍是没有下定决心,只是谨慎道: “无论如何,先要知晓那九公子确是在赤龙寨才好谋划下一步,明日我便派人前去打探。”话音落下,颜玉央还没等开口,突然有人冲进门喊道: 第332章 “阿娘!阿娘你快来救命!” 阿娜依面色不虞的看向擅自闯入的南丰,斥责道: “什么事情这样慌乱?阿娘我正在和玉公子商议正事,没规矩的小子!” 南丰见颜玉央在此脸色不禁变了变,只支支吾吾道: “没、没事了......那我先出去了。” 颜玉央若有所觉,转身看向窗外不远处自己所住的小竹楼,他不过片刻未留意,那房顶已是空无一人,房内亦是漆黑一片,人不知去了何处。 南丰还没等跨出门,便觉眼前一花,人已被整个提溜了起来,脖颈间的剧痛让他无法呼吸。 “阿英在哪里?”颜玉央寒声问道。 “在...在药庐......”南丰勉强从喉中挤出几个字,下一瞬便被人狠狠扔在了地上,死里逃生,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 阿娜依恨铁不成钢的瞪了一眼儿子,赶紧跟上颜玉央一同出了门。 阿娜依的药庐是在院中花圃旁另盖的一间瓦房,里面各类毒药解药,琳琅满目,堆得满满当当。 颜玉央冲进去后,便见裴昀晕倒在地,人事不省,而一旁香炉犹自散发着热意,周遭纷繁复杂的药材气味中夹杂着一股熟悉而诡秘的香气。 南丰发誓他虽然恨这婆娘恨得牙根痒痒,但他绝对没有真把她毒死的想法,她是他阿娘的客人,若她有事,他阿娘一定会剥了他的皮!但她住他的房间,糟蹋了他的乌金刀,还害他被罚了藤鞭,足足躺在床上一个月才休养好,不好好整一整她他实在难出这口恶气! 今夜他回家来,恰好看见这婆娘一个人在房顶上,那吓人的玉公子和他阿姐都没在,他便佯装要给她道歉,赔她新的泥娃娃,把她哄到了药庐去。用七情六欲香,是他精心挑选的结果,其他毒用重了怕要了她的小命,用轻了又怕她有防身的本事不管用,而七情六欲香少量吸食根本于身子无碍,只是会出丑而已。他见过寨子里其他人误入寸心花海的样子,不过是大哭大笑,大喊大叫,又或者是脱了衣服满街乱跑罢了。 只是没想到,他把她反锁在药庐,没等到她出丑,却是听到咚的一声响,人直接在里面晕倒了,他这才慌了神,顾不得被罚去找阿娘求救。 颜玉央抱起昏迷不醒的裴昀,伸手切其脉象,刹那间脸色骤变。 阿娜依不禁也上前探向裴昀手腕,随即大惊失色: “她的七经八脉在枯萎!” 为何会如此?哪怕在寸心花海里迷失至死的人也不会出现这般症状! 正惊疑不定间,手臂突然被人一把扣住,她抬头,只撞进一双风雨将来而强自压抑恐惧的幽深眼眸中。 “救她,”颜玉央咬牙道,“求你。” 阿娜依一震,未曾想过能从这般自视甚高之人口中能听到“求”这个字,自他用《蛊经》交换了金银石斛后,她本以为此人也不过是个负心薄幸之徒罢了。 见她不语,颜玉央急道:“你说过你有办法。” “我对七情六欲香束手无策,且她这副模样也绝对与寸心花无关!”阿娜依飞快道,“但她所中邪术兴许可解,我知道有一人定有法子,跟我来!” 颜玉央二话不说打横抱起裴昀,跟着阿娜依出了门。 二人出了白龙寨,一路翻山越岭,来到了水西十八寨中最偏僻人烟最少的雷神寨,找到一户毫不起眼的院门外。 阿娜依上前拍门: “楚先生!楚先生你在家吗?” 来的路上,阿娜依已和颜玉央简单提过,住在此地的是个从南疆外来的老先生。 却说十年前的盛夏,南疆暴雨连绵,大爻山出孽龙,泥沙巨石俱下,位于山脚下的雷神寨首当其冲遭灾。此人当夜路过在寨中人家借宿,闻声而起,跃上房顶一声震天长啸,声如响雷,鸟兽皆惊,将全寨中人都喊了起来,及时转移到了安全之处,这才幸免于难。众人视其为雷神在世,千跪万叩将其留于寨中,由全寨人供养,以报答其救命之恩,后者亦是欣然而留,一住便是十年。 此人姓楚,名号不详,众人只唤他楚先生。他略懂些医术算卦看风水,来南疆之前,曾四方游历,见多识广,去过很远很远的西方,和人闲谈间也提过那异域魔教迷惑人心的邪术,并言自有破解之法。 此时天色刚濛濛亮,阿娜依敲了片刻门也不开,颜玉央不耐,直接一脚踹开门栓,破门而入,正好和从屋中走出之人打了个照面。 楚先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他年岁不轻,却仍是须发皆黑,精神健硕,见有人闯入也不生气,只披着外衫,趿着布鞋,边打哈欠边笑呵呵道: “是龙寨主啊,怎么一大清早就带人来拆我的家?” “楚先生,人命关天,还请见谅!”阿娜依急急道,“这阿妹中了西域邪术,又吸了七情六欲香,不仅失了心智,如今七经八脉都有枯萎之状,不知先生可有解救之法?” 楚先生一听顿时瞌睡全无,侧身让开门口道: “快进来我瞧瞧——” . “楚先生,你到底没瞧出瞧什么?” 据楚先生开始为裴昀诊脉已过去了一炷香的时间了,他仍是一言不发,脸上神色不明,阿娜依忍不住催问道。 楚先生缓缓收回手,看了看闭目不醒的裴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颜玉央,沉吟片刻,开口问道: 第333章 “不知这姑娘姓甚名谁,出自江湖哪门哪派?” 阿娜依下意识看向颜玉央,而后者眉目生霜: “这与她如今病症有何关系?” “大有关系。” 楚先生不慌不忙道,“七情六欲香连龙寨主都束手无策,我自然也无能为力。至于她所中邪术,若我所猜不错,应是西域白衣神教的迷心咒,我十多年前游历至彼方,曾与其教众交过手,险些着了道,但幸而师门中有一功法正好与其克制,这才逃过一劫,现下我可用此功法为这姑娘解咒。但她如今经脉枯萎,却是与七情六欲香和迷心咒都全无干系,乃是她自身所炼内功所致。” 颜玉央一愣,沉声道:“请先生明示。” “简而言之,便是她先修炼过一套内功心法,而后又修炼了一套,这两套心法之间,看似同宗同源,经脉运行之法却是大有不同,体内阴阳五行此消彼长也出了大错。就算心智不失,再过一年半载也会走火入魔,而今心智失去,停止练功,即刻受了反噬,而七情六欲香催其血脉,扰乱了她体原有平衡,加快了这般反噬,这才导致现今这般症状。再这样下去,不出六个月,她便会全身经脉尽断而死。” 阿娜依不懂武功,听得云山雾绕,颜玉央却是瞬间明了。 她练了玄英功与白藏功,所以才会如此! 可当初李无方亦修炼了此功,甚至他已将四部功法全部融会贯通,练成了那九重云霄神功,为何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知晓他练功遭遇关隘? “先生可有解决之法?” 楚先生捻须,老神在在道:“有倒是有,但你不一定能做到。” 颜玉央冷着脸道:“且说。” 见他目光如刀仿佛要杀人一般,楚先生嘿然一笑,也不再卖关子,直接道:“第一种方法,她所练内功应当还有其他,若能趁经脉枯萎殆尽之前,在三年之内全部练完,使其体内阴阳五行自生自长,融会贯通,应当还有一救。但她经脉已遭损伤,在继续练功之前,须有至少有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为其疗伤止损,重塑经脉才行。” 颜玉央闻言心念百转,另两部功法普天之下只有李无方在手,可且不说那李无方来无影去无踪,无处可寻,即便寻到,如何从他手中讨要?又去何处寻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更重要的是,若走这一条路,他二人必须出南疆回到中原才行。 于是他毫不犹豫回绝道:“第二种方法呢?” 楚先生似乎早料到他会知难而退,并不意外,只轻描淡写的道出另一条路: “抽薪止沸,废其武功,一切迎刃而解。不过还是那个问题,她经脉已损,若无一甲子高深内力之人为其疗伤,她终究有一日还是会死于经脉尽断,只不过那一天会来得稍微晚一些。” “多久?” “十年。” 颜玉央轻声一笑: “也够了。” 纵使最贪心的幻梦里,他也从不曾奢求与她白头到老,如今这一日一夜,一时一刻,都是偷来的,十年,已经足够了。 楚先生眉头微皱:“你不觉得选哪一条路,该由这姑娘自己做主吗?无论你是她夫君,还是她兄长,哪怕是她爹,此事性命攸关,到底该由她自己来抉择。” “她已心智全失。” “我为她解开迷心咒,她自可恢复心智了。” “不必了,她不需要恢复。”颜玉央直接上前抱起床上之人。 “且慢——” 楚先生一招分花拂柳手攻其肩井穴试图制止他动作,而颜玉央竟是早有所料一般右肩一抖,出手成掌,游龙般缠绕而上直攻其面门。楚先生一惊,反手相挡,眨眼间两人便交手了七八招,谁也没讨到好,各自后撤一步,彼此俱是心惊。 “你的武功是何人所教?”楚先生沉声问道。 颜玉央对其身份已是心中有了底,漠然道:“我自无门无派,无师无长,与你无半分干系。玄门之人,莫问俗世中事,今日多谢先生诊治,我等就此告辞。” 说罢抱起裴昀,头也不回出了门。 第163章 第五十七章 待回到白龙寨时已是日上三竿了,颜玉央上了小竹楼,阿娜依一路紧随,眼见他进房之后,将裴昀放在床上,转身便要再出门。 她急忙上前拦住他: “你去哪里?” “药庐。” “练什么药?” “化功散。” 他不能挑断她的手脚筋,也不能刺破她的丹田,那般于身体损伤太大,化功散是最温和的法子。 阿娜依高声道:“你还真打算废掉她的武功?!” 这一路上,他运起轻功行得飞快,无论她如何问话,他都不答,其实她心中已有答案,但亲口听他而说,还是忍不住觉得他是个疯子! “我虽不是习武之人,也知练功不易,你擅自做主,让她只余十年寿命,不怕她恢复心智之后憎恨于你吗?” “她永远不会恢复。”颜玉央面无表情道,“况且,她恨我之事良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阿娜依一噎,一时无话可说,缓了半天,才勉强道: “纵使你不愿她离开南疆,不愿她恢复心智,是否也该问一问她此时此刻的想法?” 颜玉央神色一顿,并没有立即反驳她。 第334章 阿娜依见事有转机,苦口婆心继续劝道: “阿英虽说是心智全失,但她不是真的成了什么也不懂的傻子,只是忘记了很多事,道理她都是明白的,这点我想你也清楚。我不知你们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可我能瞧出来,她心里有你。你同她将事情讲清,与其出去冒险搏那一线生机,她未必不肯和你在这里厮守十年。倘若她如此选择,不是皆大欢喜吗?纵使有朝一日她解了那迷心咒,自己做的决定也怨不到你头上不是吗?” 颜玉央听罢久久不语,半晌后才苦涩开口: “倘若她不愿呢?” 由始至终,他从来不敢将选择权放在她手中,只因他心知肚明,她心里有家国天下,有社稷苍生,自己永远会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每次每次,从来不会有例外。 阿娜依没好气道:“那届时你再给她灌化功散也不晚,如今她这个样子武功废与不废又有什么区别,还不是都在你掌控之中?明明是机关算尽绝顶聪明之人,为旁人出谋划策还头头是道,怎么到了自己这里净干蠢事!” 若不是见他也勉强算是个痴情之人,她真是懒得和他白费口舌! 颜玉央僵立原地,心中犹豫许久,终是做出了决断,低声道了一句: “多谢。” . 裴昀在三天之后苏醒了过来,这三天里颜玉央几乎不间断的为她用内力疗伤。他虽功力未有一甲子深厚,但同辈之中亦是少有人及,饶是如此,重塑经脉之难仍超乎了他的想像,三日三夜的疗伤几乎将他真气耗尽。 “我是不是生病了?” 裴昀靠在颜玉央怀里,一小口一小口吃着他喂来的热粥,忍不住问道。 她只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一觉,睡得浑身无力,手脚都是软绵绵的。 “嗯,”颜玉央低声道,“你病了。” “那我可以不喝药吗?药好苦好难喝。” 颜玉央笑了笑:“我以为你不怕苦。” 曾经在世子府中她受伤之时也需每日喝药,无论多苦多酸,从没见她皱过一次眉。 裴昀想了想,答道:“我怕的,只是我不能怕。” 她说得颠三倒四,但颜玉央却是明白了。 她是裴家四郎,有万般重任在身,背负着太多活人死人的期待,她不允许有任何软弱,任何退缩,连生死都应置之度外,又怎能怕小小的一碗苦药呢?久而久之,怕是自欺欺人到自己都信了。 他不禁长叹了一声,低声轻吻了一下她的发顶: “你不必吃苦药。” “那就好。”她很是松了一口气。 “但你若是想要治好病,需得离开寨子,离开南疆,到外面去,希望渺茫,却也不是没有。” 她听得似懂非懂:“那你会在我身边吗?” “我会。”他顿了顿,“但届时恐怕你不会再愿意我留在你身边了。” “那就算了吧。”她摇了摇头,她不想再一个人孤零零了。 “只是,你若不治,便只有十年时间。” 她抬头问道:“十年之后呢?” “十年之后——” 他低头,一字一顿如同海誓山盟般郑重道, “我陪你一同去月亮上,见我们的爹娘。” 四目相对,他们在对方眼中清晰的望见彼此的倒影,他心如悬旌,屏息等待着她的答案,仿佛是今生最后的审判。 好似过了一瞬间,又好似过了千万年,日升月落,苍海沧田,她眨了眨眼,鸦青浓密的眼睫如蝴蝶翅膀拨动心弦。 “好呀,我们一起去月亮上见爹娘!”她笑道。 如溺水之人寻到浮木,迷途路人见到绿洲,星子落满长河,倦鸟终是归巢,他于谎言和欺骗之中,得到了虚幻的美梦,短暂的救赎,哪怕是假的,这一次,她终是没有再抛弃他。 他俯身紧紧拥抱住她,哑声道: “还记得那天我说,倘若我熬过第七夜,我们该如何吗?” “我们该如何?” “我们成亲吧。” 这一次,是你将花抛给了我,你将萤火虫放在了我掌心,哪怕天崩地裂,我也不会再放手。 “好啊!” . 若依颜玉央之意,他与裴昀便该当晚成亲,以免夜长梦多,左右二人既无高堂又无亲友,婚礼不过是一个形式,当初在燕京世子府,合卺交杯,结发撒帐,洞房花烛,该做的不该做的,两人早就统统做过了。 但阿娜依对此极力反对,据她所言,按照爻寨的习俗,八月乃是寡月,从月初至月尾都不宜嫁娶,否则便会家破人亡,几百年来从没有一对新人能幸免。凡在双龙节上定亲的男女,最快也要等待九月才能过门。 颜玉央思虑片刻,认可了这一提议。且不说寡月不寡月,就算配制化功散也委实需要时日,况且那楚先生所言未必全然可信,他也想趁这几日观察一番,化功是否当真是唯一的出路。 于是,二人的婚事便定在了九月初三。 爻寨以十月为岁首,整个九月都是年月,用来庆秋收,祭祖先,寨中人斗牛斗鸡、跳芦笙、打糯米粑,好不热闹,而一年中寨民婚嫁一般也集中于这个月,讨个喜上加喜的彩头。颜玉央与裴昀的婚事,乃是九月里的头一份,历来只有各家寨主才有这个资格,所以这桩婚礼须得阿娜依亲自出面,操办得最隆重最欢闹才成。 第335章 寨子里从来没有过这般时间紧迫,又这般一无所有的亲事,好在阿娜依身为寨主经验丰富,几天内便找起了寨中十几个巧手阿妹一同赶制嫁衣,但打银饰已是来不及,阿娜依便又将自己当年嫁人时的全套妆面取出清洗翻新,赠与裴昀。 “无银无花不姑娘,有衣无银不盛装,阿妹嫁人,怎能没有银饰傍身?”阿娜依长眉一挑,嗔怪道,“你这没屋没田坏脾气的后生啊,若是在我们寨子里,管你生得多好相貌也没人稀罕,也就是傻乎乎的阿英肯嫁吧。” 对此颜玉央无话可说,最初他来南疆不过是走投无路,至白龙寨相识阿娜依也不过是一场钱货两讫的交易,到今日她为二人这般尽心尽力,他不禁生出三分感激之情,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然而这份复杂心情也没持续多久,直到他从药庐回房后发现本该在床上乖乖等他的人不翼而飞时,这感激也就随之灰飞烟灭了。 “阿娘说了,寨子里规矩,未婚夫妻成亲前不能见面!” 阿姿气势汹汹的挡在自己房门前,伸出双臂拦着颜玉央。 “会如何?” “会不吉利!” 颜玉央心中嗤笑一声,他与她在一起,本就已是不忠不孝,人神共弃,天打雷劈,还怕什么吉不吉利? 当即扬声道:“阿英,出来!” 房门吱哟一声打开,一个身影灵巧的从阿姿手臂下钻了出来,扑到了颜玉央怀中,笑眯眯道: “你怎么才来呀?我都等你半天了!” “回家吧。” “好!” 于是两人相携而去,只留阿姿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跺脚。 “阿英你现在不乖了!真是的,我要告诉阿娘去!” . 二人回到小竹楼后,颜玉央递给裴昀一方小盒子,里面装满了白白嫩嫩,香气扑鼻的乳膏。 裴昀嗅了嗅,好奇道:“这是什么?味道好熟悉。” “羊脂百花膏。” 昔日北燕宫中御用之药,可祛疤消痕,愈合肌理,他替换了其中几味药,就地取材,炼制了一盒,功效应也有十之八九。 “把衣衫脱下来。”他低声道。 裴昀不疑有他,顺从照做,除去外衫,只余裹胸和褥裤,乖乖躺到了床上。 颜玉央坐在一旁,为她身上陈年旧疤涂药。温热的掌心隔着冰凉的乳膏,在裸露的肌肤上反覆摩挲,逐渐生出暧昧的意味。裴昀起初只觉得痒,躲来躲去笑个不停,后来却觉得身体渐渐发热,双颊渐渐发烫,有一股难耐至极的酥麻之感渐渐遍布全身。 “还、还没有涂完吗?” “谁叫你不爱惜身子,落下这么多旧伤。” 她目露迷茫道:“都是怎么伤的?我怎么不记得了?” “好,我来告诉你。”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琵琶骨: “这里,曾被人用铁链穿过。” 向下划过肩胛: “这里,曾被人一箭射穿,箭头卡在骨中,我用口为你咬出来的。” 指尖一路向下,挑开了她背上的系带,胸前最后的遮挡顿时滑落而下,她不禁打了个冷颤。 可他的手指还在继续游移,划过胸腹: “这里,曾被一掌重击。” 划过膝盖: “这里,曾因宁死不跪而伤痕累累。” 最后,他的手掌盖上她的胸口: “这里,曾折断两根,又被接起。” 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颗不为人知的朱砂痣,他低声道:“是我为你接得骨,就是这般姿势,就是这般情形,你还记得吗?” 她摇了摇头,只觉整个身子都滚烫得要烧起来一般,有陌生的□□从喉咙间涌到唇齿间,她一边咬唇阻止着那声音的溢出,一边勉强开口道: “那你的呢?” 那你的伤都在哪里? 颜玉央闻言一顿,他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将自己的衣衫解开,褪下,露出□□劲瘦的胸膛。 裴昀本能觉得羞赧,偏过头去,只露出青丝间通红的耳尖,下一瞬便有一具炽热的躯体覆了上来,肌肤相贴,坦诚相见,再无丝毫隔阂。 她的手被他拉过,贴在了他的左胸,掌下扑通扑通而跳的,是他一整颗鲜活的心。 “这里。”他哑声道,“都在这里。” 她不禁呼吸一滞,只觉一颗心酸得缩紧,却又甜得发胀,悲喜交织,竟有落泪的冲动,忍不住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面前之人,再也不想放手。 南疆的夜啊,没有纷飞大雪,没有枝头红梅,有的只是这红绡帐软下纠缠的一双痴儿女。汗水从每个毛孔中流淌而出,破碎的呻/吟自喉咙间倾泄,每一寸相贴的肌肤都那样潮湿,那样温热,他与她堕落成魔,他与她羽化登仙。 “你是谁?” “我是...阿英......”“记住,记住你是阿英。” 裴昀是大宋的,是裴家的,是武威侯府的,但阿英永远只属于颜玉央一个人。 第164章 第五十八章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芙蓉帐暖,连君王都不愿早朝,更何况是旁人。一大清早,颜玉央被人强行从温香软玉满怀的床上催起来时,脸色阴沉得简直能拧出水来。 “你最好当真有紧要之事。” 阿娜依顾不上他的怒火,沉声道: 第336章 “我派去赤龙寨的心腹回来了。” 颜玉央一顿,正色道: “如何?” “什么也没找到,刀二刀三折了,刀七受了重伤,昨晚半夜拚死回来报信,而后便昏死过去,至今未醒。” 阿娜依脸色甚为难看,刀家三兄弟是她一手培养的心腹,为人机警,毒术了得,这些年外出走商还是打探情报从没出过差错,这次却都栽在了赤龙寨手中。 “他们按照你所说,查了那几个可能藏人的地方,十三溪水帘洞、龙神台、祖坟山。前两处都没有异常,唯独最后祖坟山,平素人来人往上山祭拜,但现下不知为何一夜之间布满了各种机关陷阱毒物,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刀二刀三死于噬人蛛,而刀七被钻心蚁所咬,迫不得已自断一臂,这才保住了命。” “祖坟山之前还不是这般,”颜玉央沉吟道,“看来就算那杨家九公子未藏在这里,此处也必有不可告人之秘,赤龙寨要有大动作了。” 阿娜依焦急道:“现在怎么办?” “直接将此事告知杨家吧,只一口咬定九公子被赤龙寨所掳,就藏在祖坟山里,让杨家去捅破赤龙寨的秘密。这段时日叫百花寨派人去寸心花海日夜巡逻,谨防赤龙寨偷袭。” 阿娜依迟疑:“可杨家如何会信?” 颜玉央沉默片刻,转身出了门,片刻后回来之时,手中多了一把长剑。 此剑不是旁物,正是裴昀随身佩剑斩鲲。 “将其交给杨家,而剩下的,便要看那杨大公子是否似你所说,还有三分真心了。” . 颜玉央回房之时,裴昀还窝在床上酣睡,她几乎把自己整个人都埋在了被子里,哪怕热得满头大汗也不肯露头。 他不禁觉得好笑,坐在床边,掀开被子,将她挖了出来,拨开她鬓边汗湿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脸颊。 她人还在梦中,只觉脸上很痒,喉间含糊的唔了一声,挥手打开了他的手,翻过了身子。肩头的被子因此而滑落而下,露出一片春光,那白皙的脖颈上满是深深浅浅的印子,沿锁骨蔓延而下,及至胸口,还有再往下看不见的私密之处。 昨夜他明明为她涂抹伤药,为她祛除陈年旧伤,转头却又亲手在她身上留下了这些印痕,何等言不由衷,何等自相矛盾。 此时此刻,他看见这些痕迹,昨晚的极致欢愉又历历在目,他不禁心头一热,丹田躁动,无法克制的再次俯身吻上了她的唇,手掌也随之探入被中,在那柔软丰腴与纤细腰肢上温柔的抚弄。 昔日他尚且修炼清静无为功,克制七情六欲之时,都抵挡不住哪怕她一个眼神,一个动作的无心诱惑,而今她这般毫无防备,玉体横陈在面前,情欲更是如排山倒海般,一发不可收拾。 裴昀昨晚被折腾得狠了,本就极晚才沉沉睡去,如今大早上又被平白亲醒,费力睁开眼,模模糊糊看见近在咫尺之人,微哑的嗓音中几乎带了哭腔: “干嘛...还我被子,好困啊......” 他闷声笑了一下,不再欺负她,却也没放过她,上床将她抱在了怀里,用被子将两个人严密的包裹成茧,仿佛要就此冬眠,直到春暖花开才破茧成蝶一般。 “身子疼吗?” “有一点点......”她迷迷糊糊道。 “若是有伤,我们可以继续上药。”他在她耳边低声道。 “不要!”她再也不要上药了! 他又笑了起来。 两人安静相拥了片刻,他又开口道: “成亲之后,我们便不能再住在这里了。”他顿了顿,“我们自己盖一间竹楼好不好?你想住在哪里?” 她有些迷惑:“不能在和阿娜依姨姨和阿姿住在一起了吗?可我很喜欢她们啊......” “你若喜欢,可以经常来看她们。” “唔,那在后山清水溪边?之前阿姿还要在那里盖一间树屋呢,说是夏天晚上特别凉快。”她人精神了几分,来了兴致,“或者去大爻山?那里温泉泡起来好舒服,就是不能泡太久,手脚会发皱,但是那里离寨子太远了......” “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 他们还有时间,没有一辈子那样漫长得看不到尽头,但是却也足够他们厮守了。 她又兴致勃勃的数出好几个地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你会盖竹楼吗?” 他慢条斯理道:“我记得,当初说会结庐那人可是你。” 她困惑:“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你还说,你会酿酒,会医术,会风水堪舆,会五行八卦,就算在深山野谷,与世隔绝,生活下去也不成问题。” 她大惊:“真的吗?可是我现在都忘记了,这该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呢?你这就这样把我骗了来,结果自己什么都忘了。”他揶揄道,“我只好受累一点,一切从头学起了。” “那你好辛苦啊。”她很愧疚,“我也和你一起学。” “你不需要。”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再次道,“阿英,你什么也不需要。” 你不需要再出生入死,不需要再赴汤蹈火,有我在你身边,你不需要再拿剑。 ...... 快活欢愉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转眼间便到了婚礼前一夜。 这夜阿姿好说歹说终是把裴昀连哄带骗带到了自己那栋小楼,真是的,哪有成亲头一晚新娘新郎还住在一起的?这样像什么话? 第337章 按照习俗,婚前一晚,新娘子要和小姐妹们唱上一晚上哭嫁歌,为父母养育之恩,为兄弟姐妹之情,为别离娘家嫁做人妇而伤感。据说今夜不在娘家将眼泪流尽的新娘子,嫁人之后会在婆家哭一辈子。 可裴昀别说不会唱哭嫁歌了,一直折腾到天濛濛亮,她连一滴泪都没挤出来。 “啊啊啊——你们两个,没有称金银,没有戴花酒,没有酸鲤鱼提亲也就罢了,怎么连哭嫁都哭不出来?我送嫁了整整六个要好的小姐妹,从来没见过这么简陋婚事这么不上心的新人!”阿姿气急败坏道。 “成亲不是喜事嘛,为什么要哭啊?既然知道是伤心的亲事,为什么还要结?”裴昀揉着眼睛,打了一个哈欠,勉强挤出了几滴眼泪,歪倒在被子上,含糊道:“这回我可以睡觉了吧......” “不行!”阿姿一把将她从床上薅了起来,“天亮了,该梳洗打扮了!一会儿新郎要来接亲了!” “成亲好麻烦啊,我再也不要成了!” 裴昀坐在小竹凳上困得头一点一点的,任由阿姿将她摆弄,直到开脸修眉之时,她被痛得一声尖叫,瞬间清醒了。 阿姿手拿棉线,嘿嘿笑道:“我可是送嫁过六个阿妹了,手法不错吧。” 裴昀用力揉着脸颊,不解道:“好疼,成亲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人。” “诶呀呀,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寨子里的规矩就是规矩了!” 阿姿拍掉了裴昀的手,继续给她修眉,片刻后将她原本英气十足的眉毛修扯得又弯又细,看起来秀气温婉不少。 “怎么样?” 裴昀依阿姿的示意看向铜镜,她很少照镜,这似乎还是第一次认真看向镜子里的自己,她呆愣了片刻,伸手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喃喃道: “这是什么......” “这不就是刺青,”阿姿不甚在意道,“寨子里好多人都有,我阿弟也有。” 与汉地将刺面当做刑罚不同,南疆自古便有刺青的习俗,以此在山林中伪装狩猎,威吓野兽。 “不过我还一直想问,你刺的是什么?什么不杀,什么刺配,字都挤在一起了,一点也不好看,改天我带你去找寨子里最厉害的纹匠,让他给你刺个更好看的!” 裴昀不语,只定定望着镜中的自己,不期然很多画面涌入脑海,待想要看清时却又统统破碎成片,如砂砾在指缝溜走,不留痕迹。 忽然间,楼下传来敲门声,阿姿纳罕: “这么早是谁啊?难道是阿娘?阿英你先坐,我去开门,新娘子不能见人!” 说着出了房门,登登登跑下楼。 裴昀正在发愣间,忽听有人唤她,她转过头来,发现竟然有人攀在一楼的竹棚上,直接站在了二楼窗外正看向自己。这人一身锦衣华冠,满面皱纹,乍一看是寻常老妪,眉梢眼角却仍是少女神情,不是阿笑还是哪个。 “你要成亲了是吗?”她幽幽问道。 “是啊!”裴昀来到窗边,含笑道,“你是来喝我的喜酒吗?” “真好啊......” 阿笑目光扫过房内搭在衣架上精美的刺绣嫁衣,和铺了满床的繁复银饰,眼中流露闪过一丝艳羡之色。 “臭书呆的情况很危险,一刻也离不开人,我只来看一下,很快就要回去了。” 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你......能把耳环送给我吗?” 爻寨有习俗,新娘子婚礼后要将一只银耳环送给最要好的未嫁小姐妹,祝福她也能快快找到情阿郎成亲。 “可我没有耳环。”裴昀为难道,她没有耳洞,故而阿娜依也没给她预备耳环。 眼见阿笑面上泛起失望之色,她急忙道:“但我有银簪,我送你一根银簪好不好?” 说着她转身在那一大堆银饰中挑了最精致最漂亮的一朵顶花,跑回来塞到了阿笑的手里: “送给你,祝你也快快和你的情阿郎成亲!” 阿笑握着手里的这朵银花簪,脸上堆积的皱纹颤了颤,似乎像是想笑,又似乎是想哭,片刻后她轻声道: “谢谢,愿你和世子哥哥能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我们一定会的啊!”裴昀笑眯眯道。 门外传来登登登上楼的脚步声,阿笑也没有道别,就这样一言不发跳下竹棚,匆匆离开了。 与此同时,阿姿推门而入抱怨道: “不知是谁,一大早来敲门,连个人影也不见,我找了好大一圈,只找到了这封信——贺新婚大喜,阿英,这是写给你的。” 裴昀接过那红彤彤的信封,拆开一看,只见信上没称呼没署名,只用飘逸潇洒的字迹写了一段晦涩难懂的经文。 “大道无情,生育天地,大道无欲,运行日月,大道无为,长养万物......” 裴昀默默读着信上经文,越瞧越是不明所以,越看越是一头雾水。可她总觉得近了,离一切的真相,一切的答案都越来越近,她只要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 “啊啊啊!顶花怎么少了一只?丢到哪里去了?阿娘一定会杀了我的!阿英你先别发呆了,来跟我找簪花!” 仿如站万丈悬崖之边被人一把拉回,裴昀浑身打了个冷颤,恍然惊醒,随意把信揣在怀中,心虚道: “找不到就算了,我们快点上妆吧,你不是说来不及了吗?” 第338章 “对对对,先上妆先上妆!不对,先穿衣再上妆!” 阿姿急急忙忙取下嫁衣,向阿英走了过来。 第165章 第五十九章 爻寨娶亲这天唤作插花日,通常是极为热闹的,十八寨男女老少盛装出席,新郎家的迎亲队伍抬着花轿,一路吹吹打打,欢歌笑语,鞭炮震天,走村过寨去新娘家迎亲。而新娘家一般要有亲友拦门,双方礼郎礼娘互唱拦门歌,一问一答,一唱一和,斗一斗口才,惹得宾客亲友得趣大笑才罢休。 但因着颜玉央与裴昀是在阿娜依家自娶自嫁,因此诸如拦门,辞行等礼数皆省了,迎亲队伍直接用花轿抬起新娘,绕寨逛上一大圈,向谷场而去。 许多小孩子围绕着送亲的队伍唱歌打趣,他们笑着闹着,不停的讨彩头,讨喜糖,向新人们身上扔彩纸碎片。 颜玉央身下所骑了一匹浑身玄黑的小毛驴,驴儿被刷洗得油光水滑,身绑大花红绸,骄傲的扬起头颅,一颠一颠的驮着新人。 他回头望去,只见身后相隔不远,便是他那坐在竹轿上的新娘,裴昀今日一身华美嫁衣,绣花精致,从头到脚都戴满了繁复的银饰,银项圈、银胸牌、银手镯、银腰带,头上更是顶了一顶高高的银角帽,诸般奢华饰物,非但没将她淹没,反而更衬得她整个人明艳无双,雍容端庄。 她见他回头,于是开心的挥手示意,眼见她明媚的笑容与清澈的目光,这一时一刻,颜玉央心中从未过的轻盈与快活。 及至谷场,宽敞的空地上早已大摆宴席,十里八寨的老少爷们皆汇聚于此,一见新人到场,人群中顿时爆发出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便在满座宾客见证之下,颜玉央与裴昀行礼。 一拜天地,谢天降祥瑞,愿天长地久,盼福寿安康。 二拜高堂,感生时恩节,念在天之灵,愿来世相报。 夫妻对拜,三生结连理,惟愿情不移,生死相与共。 礼成! 颜玉央与裴昀同时抬头,望向彼此,四目相接,眼中说不出的灿烂欢喜。 此日此夜,此时此刻,皇天在上,厚土在下,他与她海枯石烂,白头偕老,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按照寨中的习俗,接下来二人便挨桌向宾客敬酒,无论老的少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举杯碰盏,照面便喝。颜玉央一手端着酒碗,一手牵着裴昀的手,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的米酒下肚,醉意越发浓重,可心中喜悦却是越发高涨。 他终于明白,俗事间婚丧嫁娶的意义,终于明白,为何阿娜依执着于让二人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人生至喜莫过于此,倘若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算叫他顷刻死去,也心甘情愿。 欢庆从白天一直持续到下午,晚上点起篝火,更加热闹。 “寨主,杨家的人到了!” 但见一队人从谷场外而来,迳直走到喜宴中,为首之人是个三十几许的汉人男子,一身戎装,剑眉星目,器宇轩昂,正是播州杨家主杨直长子杨邦忠。 阿娜依一见此人,顿时心花怒放,笑意盈盈迎上前去,嗔怪的语气中暗含三分亲昵: “大公子怎地来吃喜酒也迟到?好在我特意为你们留了一挑最醇香的甜米酒,今晚大家务必不醉不归!” 四下宾客也跟着起哄: “对,不醉不归!” “要罚杨大公子也唱敬酒歌才好!” 裴昀见陌生的新客人到场,刚想上前认识,却被颜玉央拉着手臂搂到怀中,不让来人看见她的脸。 “为什么不让我去?”她仰头不解道。 颜玉央笑了笑,轻描淡写道:“那是阿娜依的客人,让她来招呼。” 而在这一片欢声笑语中,杨邦忠却面沉如水,他定定望向阿娜依,缓缓道: “龙寨主,我今日来此不是为吃酒的。” 阿娜依余光一扫,这才注意到他们这一行人都是佩刀而来,笑容不禁慢慢淡去, “那不知大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舍弟邦钰的下落昨夜已经寻到。” 阿娜依一愣,不知他为何在大庭广众谈论此事,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可是在赤龙寨祖坟山寻到的?我们借一步说话。” 说着便想将他带走,而杨邦忠却岿然不动,兀自开口道: “不,舍弟是自己回到杨家的。他现今身中奇毒,昏迷不醒,且临昏倒之前,亲口所说,他是被你龙娜依所掳,这段时日一直被囚禁在白龙寨中,你下毒意图杀人灭口,他几经波折这才逃出生天!”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胡说八道!”阿娜依花容失色,“我从不曾囚禁过九公子,亦从不曾对他下毒?此中定有误会!” “舍弟之话,家父与我及杨家众人亲耳所听,还能有什么误会?难不成是我九弟诬陷于你?他有何理由这样做?” “那我又有何目的毒害你九弟?!” “龙寨主,事到如今你还想再抵赖吗?”杨邦忠痛心疾首的看向阿娜依,沉声道,“去年蒙姜之事处处透露蹊跷,仿佛有人一直在暗中挑拨赤龙寨与杨家一般,前段时间开棺验尸,发现那蒙姜根本不是于成家主掌下经脉尽断而死,而是中了你白龙寨的毒。家父早已怀疑你是罪魁祸首,却被我阻拦,今次让你寻回舍弟,便是给你最后的机会,谁料到你仍是不肯罢休!黔江水岸有寸心花海相隔,赤龙寨之人又如何能过江劫人?你道舍弟被藏在哪里不好,偏偏要说在那赤龙寨祖坟山,是否便想趁此机会再次挑起我杨家与赤龙寨纷争,借杨家之手,为你白龙寨报仇?” 第339章 面对杨邦忠的连声质问,阿娜依并不反驳,她只一字一顿道:“我没做过,你知道,我不会因一己私仇拿整个水西十八寨冒险。我可以对白龙神立誓,我龙娜依从来没有做过这等事,这样你可否信任我?” “不是我不信你,只是铁证如山已摆在眼前。”杨邦忠叹了口气,放低声音道,“娜依,和我回播州吧,我会在父亲面前为你求情的。” “你要抓我去播州大牢,让各寨首公审我?”阿娜依怒道,“杨邦忠,你怎敢这么对我?” “不是我要如此对你。”杨邦忠肃容道:“当年南疆众寨首歃血为盟,约定互不相犯,若有违者由杨家出面主持公道,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例外。” “放屁!少提当年的歃血为盟,是你杨家坏了规矩在先!七家族寨,五家铜印都叫你们收了回去,现下是轮到我白龙寨了吗?想要抓我出寨,先问问我水西十八寨的子民答不答应!”阿娜依冷笑道,“各寨首听令!” “有——” 谷场气氛随着二人的对话急转直下,欢歌笑语的喜宴早已变得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眼下阿娜依一声令下,分散在谷场各地的十七寨首一同起身,只等再一声号令,便吩咐各寨壮丁动手。 杨邦忠面上毫无惧色,手握腰间长刀刀柄,朗声道: “龙寨主,我不想与你白龙寨动手,但我既然已亲自来此,便不会空手而回。现下杨家子弟兵三千人马已将你白龙寨重重包围,若真开打,我敢保证你水西爻寨也讨不到半点好!”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爻寨固然人人会毒,但杨家久居南疆又岂无防身之法,且杨家子弟兵训练有素,忠勇无双,只可战死不可战败,赤手空拳的寨民岂是他们的对手?三千人,足够和十八寨万余壮丁拚个鱼死网破了。 便在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一人冷喝道: “你们两个,统统给我闭嘴!” 杨邦钰和阿娜依回首望去,只见那一袭喜服丰神俊貌的新郎,伸手将自己的新娘护在身后,满面寒霜看向二人。 “双龙寨千年渊源,白龙寨之毒,赤龙寨未必没有,旁人也未必不会。九公子即便亲口所言,也未必可信,或中迷心异术,或有人易容假冒,昏迷之前神志不清之话岂能不问青红皂白便当真?寸心花海活人不可穿越,死人却无碍,蒙姜炮制尸偶之事大公子已全然忘记了吗?赤龙寨祖坟山确有古怪,刀七便是活生生的人证可问,待杨大公子亲自带人前去赤龙寨探查一番再来兴师问罪不迟!” 他三言两语将杨邦忠的质疑全部反驳,而后冷冰冰一字一顿道: “今日乃吾与吾妻大喜之日,杨大公子若想留下来喝杯喜酒,我自然欢迎,龙寨主一尽地主之谊,我亦十分感激。但两位若再因私人恩怨,纠结什么信与不信,做与没做,叫两家兵丁寨民动手,毁了我夫妻二人喜宴,休怪我手下无情!” 此人不过是这爻寨中一个成亲的寻常后生,可那话中的凛然杀气,叫在场众人都不禁静默了一瞬,一时间谁也不敢出声。 杨邦忠细思其言,亦觉有理,此中迷雾重重,不可轻举妄动。阿娜依被他这一喝,却也幡然醒悟,事情还有转机余地,莫因一时意气而铸下大错,当下不卑不亢开口道: “新人为大,喜宴见血不详,有事容后再说。” 杨邦忠脸色难看,却到底松开了握住刀柄的手,他重重看了一眼颜玉央,意味深长对阿娜依道: “白龙寨何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还劳得龙寨主亲自为其主婚?” 阿娜依冷笑了一声: “白龙寨现下还是我龙家的寨子,不必事事向杨家禀报。今日白龙寨不欢迎外人,杨大公子请回罢。” “好,我再给你三天时间,明日我会派人去赤龙寨询问祖坟山一事,而三日之后,你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杨邦忠目光复杂的看向阿娜依:“娜依,你不要让我失望。” 而后不等她再开口,便带着手下转身离去。 阿娜依愣怔望着他的背影,一时间心头苦涩难言,他果真对自己并非无情,却也果真只有三分罢了。 谁料这一行人还没走出谷场,谷场外突然跑来三人,准确说是两个杨家士兵架着一个爻寨寨民,那人伤痕累累鲜血已将身子染红了大半,气若游丝唤道: “寨主...龙寨主......” “花离!” 阿娜一眼认出此人正是被派去巡视寸心花海的百花寨寨民,不禁大惊道: “发生了何事?” “有......尸偶,毒虫...很多...快跑......” 见他已是说话吃力,一旁的杨家士兵飞快替他将话说完: “禀大公子,赤龙寨方向有人驱使了大批尸偶,成百上千,见人即杀,攻击力极强。尸偶过江开路,毁了寸心花海,而后铺天盖地的毒虫紧随其后,有地上爬的,还有天上飞的,正向白龙寨外攻来,我等将士正以火攻抵抗,但也撑不了太久,请大公子速回军中坐镇!” 话音落下,全场哗然,阿娜依失声叫道:“万虫大阵!这是禁术!赤龙寨这是想同归于尽吗?!” 此事亦大出杨邦忠所料,他震惊一瞬,很快镇定了下来,而后他迅速对阿娜依道: “我带将士前去阻拦,你速速组织十八寨的寨民向西撤退,撤到大爻山里,毒虫不敢过辟邪泉。” 第340章 说罢他就要动身,却被阿娜依一把拽住。 “你现在是要让杨家军来保护我爻寨的子民吗?对付尸蛊毒虫,用得着你们吗?” 她扬声道:“十八寨寨主听令,雷神寨、清风寨两寨留下护送老幼妇孺向大爻山撤退,其余寨中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带齐砍刀毒针,整队出寨支援杨家军,不能叫那些水东臭虫再像二十五年前一样欺负到我水东爻寨的头上!” “得令!” 在场众人高声应和,喊声震天。 南疆地界本就蛮夷未开,民风彪悍,水东水西有血债在身,寨民们同仇敌忾,一个退缩的都没有。也亏得今日这场喜宴,叫十八寨寨主与大部分寨民都聚集于此,此时一声令下,男女老少当即迅速行动了起来。 “娜依!” 杨邦忠想对阿娜依说些什么,可后者理也不理他,迳自走到颜玉央和裴昀的面前,苦笑道: “今日这场喜宴,终究是毁了,也是该着你二人磨难重重。” 裴昀不知所措的看向颜玉央,颜玉央搂紧了怀中之人,虽面色阴沉,却也到底没有说别的,只沉声道: “需要我做什么?” 阿娜依有些意外,嫣然一笑道:“别以为你做的那些手脚抵得上双龙寨百年之仇。你们是外人,不必卷进这场纷争,跟着众人撤去大爻山吧。” 而后她示意身旁的一双儿女过来。 南丰自从上次闯祸误伤裴昀后,又被罚了二十藤鞭,又被发配到了表舅家,如今又刚刚能下地,满腔悲愤正无处发泄,此时撞见了这种事关爻寨兴亡的大事,当即大声道: “阿娘,我还差两个月就满十六了,身为寨主之子必须以身作则,我不撤离,我要和大家一起战斗!” 说着不等阿娜依反应,一溜烟的躲到了杨邦忠的身后,探出头来道: “杨叔叔也答应的,对不对?” 阿娜依狠狠瞪了南丰一眼,没有反对,只拉过阿姿叮嘱道: “跟紧玉公子和阿英,保护好自己,知不知道?” 阿姿无措的点了点头,然后便听阿娘趁俯身抱她之际,在她耳边轻声道: “大爻山中白龙洞,洞里供奉着白龙王神像后藏着一个油布包,你拿好,若是阿娘有不测......今后你便是白龙寨寨主!去吧!” 第166章 第六十章 以精深内力催动,蛊笛断魂可传音数十里,笛声所至,蛇虫鼠蚁五毒之物皆为所控,听其号令排兵布阵,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枯骨遍野,如此是为万虫大阵。 水西爻擅毒,水东爻擅蛊,千百年来流传下的秘术不知有多少,然有些毒蛊威力太甚,一旦施用,动辄血流成河,亡族灭种,因此被列为禁术,若有人擅自施用,必会遭受全部族人群起而攻之。譬如阎王令,譬如万虫阵,这是双龙寨之间的默契,哪怕当年斗得你死我活之时,也无人打破。 而今,赤龙寨却悍然违背祖训,用禁术来对付白龙寨,此举简直丧心病狂。 杨家军与水西十六寨男丁皆在前方使劲浑身解数对抗尸偶大群与万虫阵,而后方撤退之路也并不轻松,沿途不断有被笛声所控突然发狂袭来的毒虫,甚至蛇窟中成百上千的毒蛇亦失控涌出了密林,向目之所及的活人发起了攻击。 雷神寨、清风寨两寨寨主指挥几百名青壮洒雄黄酒开路,以火攻、飞针、毒烟、驱虫散掩护,不断击退发疯的毒虫毒蛇,掩护着众人逃跑。 一路上不断有人被毒虫所咬,而一旦停下脚步倒在地上就会被蜂拥而上的毒虫吞噬,场面极其恐怖。待终于逃到了大爻山,所有人进山躲避,毒虫一时畏惧辟邪泉之效在山脚徘徊不前,但随着更多的毒虫聚集,虫群越来越躁动,只怕终究会冲过辟邪泉继续向前。毕竟辟邪泉功效已今非昔比,方才沐浴过泉水的寨民也没能幸免于难。 两寨寨主只好让老幼妇孺继续上山,到山腰处大大小小的石洞中躲避,二人率大部分青壮一同在山脚筑起防线,以防毒虫暴动突袭。 颜裴二人跟随人群上山,颜玉央本想去神使洞寻龙阿笑,她与赤龙寨关系匪浅,眼下兴许会有应对之策,但身边裴昀却突然叫了一声: “阿姿不见了!” 方才她还拉着她的手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 颜玉央略一沉吟便道:“她应是去了白龙洞。” 他内力精深,耳力非凡,在谷场时,阿娜依对阿姿说之话,他都听见了。 裴昀焦急道:“我们快去找她吧,现在到处都这么危险,我们不能叫她出事!” 眼下虽是前狼后虎,危急关头,可听她一口一个“我们”,颜玉央心中仍是说不出的柔软。 是了,她与他已经成亲了,自此夫妻同心,二位一体。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应许了新婚妻子的第一个要求: “好。” 二人离开人群大流,向另一处山峰所在的白龙洞而去。 辟邪泉方圆几里鸟兽虫蚁绝迹,山林寂静一片,只有风吹拂过树叶草木的沙沙声。 及至白龙洞,离远便见洞口站着阿姿的熟悉身影,正低头背对着他们不知在干什么。 裴昀心中一喜,小跑上前道: “阿姿,你真的在这里!你怎么抛下我们自己离开了......” 阿姿猛然扭过头来,但见她双目无神,面容呆滞,如提线木偶一般,然而动作却迅捷无比,扬手便是一把闪烁毒光的飞针射来。 第341章 “小心——” 颜玉央飞身上前将裴昀拉进怀中,挥袖一卷,毒针尽数拂去,他本是接连出掌击向阿姿,最后关头却是临时改了主意,变掌为指,直点其颈间大穴。 阿姿一声不吭,昏倒在地,裴昀想上前查看,却被颜玉央紧紧搂在怀中,不让她动作。 “出来!” 颜玉央一错不错盯着白龙洞内,冷喝道。 幽深漆黑的洞口寂静片刻,缓缓走出了一个形容古怪的老者,他原本一身白袍已脏污得辨不清原貌,破烂之处露出的皮肤如被火烧一般焦黑赤红,脸上的面巾早已不翼而飞,露出一张苍老可怖如骷髅一般的面容,左半边脸上甚至还布满着被虫蚁啃食过坑坑洼洼的痕迹,整个人如同从地狱中爬出来的厉鬼,来人间索命。 唯有那一双碧蓝深邃的眼眸,仍是海天一色,晴空万里,引人沉沦。 “是你!你没有死?” 颜玉央认出此人正是当初在黔江水岸追击裴昀的西域老耄,他本以为此人早已葬身寸心花海,没想到他竟然未死! 天目王阴戾一笑,全身每一块骨肉都在抽搐抖动,他恶狠狠盯着颜玉央,哑声开口咬牙切齿却是对裴昀而道: “你杀死我兄弟,又害得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今日我非将你千刀万剐,难解我心头之恨!” 话音未落,电光火石间整个人便如鹰枭扑兔一般,直向颜玉央与裴昀攻来—— 颜玉央不敢怠慢,将裴昀放在一旁,迅速回身还手。 天目王看不穿颜玉央的深浅,仅做试探之攻,但颜玉央却是全力相抵,拚死反击,招招皆是杀招。 天目王冷哼一声,不再留手,直接和其正面硬拚掌力,颜玉央的冰魄寒掌失了寒毒之效,威力大减,二人双掌相接,他被逼得后退数步,俨然不敌。 可天目王却是倏地大叫了一声: “为何你未中我咒法?” 原来刚才二人拼掌之际,他暗中催动迷心咒,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拿下这小子,谁料此人明明数次与他双眼对视,却完全没中招。他自幼苦练这招拿手绝技,数十年来少有败绩,此时骤然失手,便叫他又惊又怒,又骇又疑。 颜玉央闻言一愣,还不等想出此中缘由,那被刺激到了的天目王便疯了一般再攻上,右手成爪,抓向颜玉央面门。颜玉央一惊之下,侧身急避却不料此乃虚晃一招,天目王左手紧随右手而至,一把抓住他右臂,颜玉央骨肉一阵剧痛,竟已是被天目王生生扯下一片血肉,刹那间鲜血淋漓。 天目王哈哈大笑,便在这电光火石间,一把红色粉末当头向他洒来,显然是毒粉,天目王迅速屏息,挥袖欲避,却已是来不及,他只觉右眼一凉又一热,针扎一般的痛楚铺天盖地的袭来。 “啊啊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他眼前一片血红,再辨不清东西南北,一时摔倒在地,困兽一般疯狂挣扎着,通身真气外泄,飞沙走石,无人能近。 此人武功虽在李无方之下,却绝不弱于雪岭二佛,颜玉央尚且要顾念裴昀,一心二用,难以支撑,因此趁他不备,放毒偷袭。 趁他发狂之际,颜玉央一把捞起裴昀,拼尽全力纵身跃出十数丈,头也不回的向大爻山之深奔去。 . 颜玉央与裴昀已在大爻山中奔命七日七夜了。 他那一把毒粉没能将天目王毒死,只毒瞎了他一只眼,因此却更激发了他的凶性。迷心咒乃是他看家本事,断手断脚无妨,但失去一目如废他半生功力无异,现下他便是拼了这把老命不要,也要和二人同归于尽。 不敢正面硬拚,又未免祸及爻寨中人,颜玉央带着裴昀一路向西而逃。大爻山横亘于川蜀与南疆交界,绵延数百里,山连山峰连峰,丛林茂密,地形崎岖,荆棘毒藤横生,沼泽瘴气密布,二人在其中跌跌撞撞穿行,而那天目王阴魂不散追在身后,让他们连一丝喘息的余地都没有。 第八天,从晨光熹微到日上中天,又奔袭了整整三个时辰后,二人来到了一处隐蔽的树林,颜玉央跃上一棵茂密的高树,将背上的裴昀放了下来,而后便一言不发靠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闭目调息,争取尽快恢复体力。 树上枝头结着半红半绿不知名的野果,裴昀伸手摘下了几个,挑了最红的一个在衣袖上蹭了蹭,咬了几口,在嘴中用力嚼了数下,探身来到颜玉央身边,双唇覆上他的,将口中酸甜苦涩的果肉汁水喂到他口中。 那天目王咬得死紧,这些日子以来,二人不敢生火捕猎,无暇找水捉鱼,只能生吃野果野菜充饥。颜玉央全部力气都用在背负她逃命之上,几乎连合眼的时间都没有。此时她将嚼烂的果泥以口渡来,他眼也不睁毫不犹豫的吞吃下肚,两人唇舌纠缠,仿佛是将要干涸的烂泥坑里相濡以沫的两尾鱼。 裴昀又为他渡了几口,他便不再接受,轻拍了她手臂示意她自己快吃,末了他轻轻吮了吮她的舌尖,不带任何情欲,是怜惜,又是安抚。 这一路上他拼尽性命将她护周全,她不过面颊稍沾尘土,丢失了头上银冠,其余几乎毫发无损,而他却早已衣衫褴褛,遍体鳞伤,腿上被毒荆棘划破之处结痂又撕裂,手臂上被天目王抓破的伤口也开始溃烂,原先那华美喜服早已碎得不成样子,如破布一般堪堪挂在他身上。 第342章 裴昀依偎在他身边,努力吞咽口中着酸不溜丢的野果,只觉心中难以言喻的苦涩。 “那人其实,只是想要我的命吧?” 她低低开口道。 她已不记得自己与那天目王有何前仇旧恨,但倘若他只是要她的命,那么不如便给他好了,何必要累得两个人一起死呢? “你只要把我——” 话没说完,她忽觉喉间一紧,被他掐住后颈整个人拽了起来,下一瞬,便对上了一双红若滴血的冰冷眼眸。 “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可知我都付出了什么代价吗?” “我连杀父之仇、灭国之恨都不计较,我连天打雷劈、死后下十八层地狱都不在乎,天上地下,没有任何人能阻挡你我在一起,神佛鬼仙都不行!我绝不会让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老畜生毁掉这一切!” “阿英,你这辈子只能死在我手里!” 他捏着她的后颈狠狠吻上了她的唇,与其说是吻,更不如说是撕咬,没有半分缠绵,只有生死绝境的无望挣扎,直至尝到鲜血的滋味取代那野果的酸涩蔓延在彼此唇齿间。 她哭着,颤声回应道:“好,我只死在你手里。” “别怕,英英别怕。”他温柔的舔舐着她流血的双唇,哑声道,“我和你一起死,我们永远一起。” 无论生与死,他都绝不会再让她离开。 这鲜血淋漓的诺言何等惨烈,何等动人,她只觉一颗心痛极却也快极,绝望之中萌生无穷无尽的力量,大敌当前又如何,生死关头又如何?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倘若侥幸脱险活下去自然是好,倘若不幸遇难,他们不过是提前去月亮上见他们的爹娘罢了。 最重要的是,这世上永远有一个人,不会放开她的手,无论一天,十年,还是一生一世,无论她是什么人什么身份,成败与否,永远永远不会抛下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这世间,那么即便他与她顷刻死去又何妨? 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嫁了他,他娶了她,今生已是无憾了。 她这般悲伤又甜蜜的想。 第167章 第六十一章 嗷呜—— 寂静山林之中突然响起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阵狂风大作,但见一只皮毛橙黄、双纵黑纹的吊睛白额虎从草丛中跳了出来,虎视眈眈瞪向树上两人,猝不及防纵身一跃狠狠的扑了过来。 这一跃力度十足,眼看前爪便要扑到二人足下,颜玉央伸手护住裴昀飞起一脚正中虎头,后者惨叫一声跌落在地。 若是平地之上,他这一脚足以将那大虫踢得脑浆迸裂而亡,而此时身在树上无处借力,那猛虎在树下翻滚数圈,竟是踉踉跄跄又站了起来,怒吼一声,前肢攀在树干向上而蹿,意欲爬上树来。 “老畜生没追来,小畜生倒是敢犯上!” 颜玉央冷笑了一声,一路追击,他身上毒药早已用尽,怕这虎啸之声再将人引来,遂纵身跃下树枝,一掌拍了过去。 他虽武功高强,那大虫毕竟也是山林霸王,岂能轻易伏诛,灵巧躲过这一击,翻身摔了个跟头,不罢休的再次向他扑来,一人一虎就此赤手空拳相搏。 眼见那猛虎张开血盆大口飞身一扑,颜玉央仰身下腰,一个铁板桥任猛虎在他头上扑过,随即单掌翻身而起,足蹬一旁树干助力,又是旋风一脚,正中回身反扑的老虎腰腹,老虎嗷呜一声被踢飞出去,重重摔在一旁。 裴昀坐在树上瞧得惊险不已,正要轻呼之际,猝然一片黑影遮天蔽日,她瞳孔皱缩,视线径直撞进一只碧蓝色的眼眸中。 那只眼眸在视野种无限放大,好似一块绝世宝石,又好似一片蔚蓝海水,她脑子一麻,就此坠入其中,再也无法掌控自己的意识...... 颜玉央将那猛虎踹飞之后,回身发现那天目王不知何时已是追了上来,趁他搏虎之时悄无声息的蹿上了高树。眼见裴昀已落在了他的手中,他登时目眦欲裂,纵身而起,运起十成功力一掌向其后心攻去。 天目王忽觉身后劲风袭来,那力道之刚猛叫他不敢硬挨,挟起裴昀跳下树来,堪堪躲过了这一掌。 这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大树之上,一人合围之粗的树干一声脆响,自正中而裂,摧枯拉朽一般轰然倒塌。 颜玉央正欲再出招而攻,却见那天目王阴森一笑,干枯的手指轻巧的捏着裴昀颈间,将整个身子躲在了她身后,且此时此刻的裴昀双目无神,面容呆滞,与那中了迷心咒的阿姿一模一样。 “阿英!” 颜玉央的脚步顿时僵立在原地,他心中愤恨如火,冷声道: “放开她。” 七日过去,天目王中毒的那只眼睛早已腐烂流脓,他用仅剩的那只完好蓝眸死死的盯着颜玉央,喉中传出一连串乖戾阴桀的笑声: “你先自剜双目,我再考虑放开她。” 他要的是两人性命,此时颜玉央就算自剜双目也绝不能将裴昀救下来,不过是进一步束手就擒罢了。他心念百转,当即开口道: “剜我双目,你的那只眼睛亦换不回来。你所中的乃是爻族密毒蚀骨散,此毒并非无药可解,只要及时敷用解药,无论多重的创伤都可恢复如初。” 天目王本以为自己的右眼已是彻底毁掉,没想到还能复原,这惊喜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无法分辨他话中真假。七日七夜不眠不休的追杀早已让他有些神志不清,警惕大幅下降。 第343章 “你现下和我回到爻寨,我为你配制解药,不出三个月药到病除。” “如今已过去了七天,所剩时日不多,若再耽搁,神仙也救不了你!” 趁那天目王惊疑不定之际,颜玉央突然发难,将掌中扣着的最后一枚毒针激射而出,随即飞身上前欲夺回裴昀。岂料那天目王并未上当,冷笑一声,顺势将手中裴昀向前一推。 “小子耍滑头想玩,老夫就奉陪到底!” 裴昀被天目王操控,身不由己,竟是向颜玉央攻去,一招岁寒三掌直击颜玉央胸口。颜玉央迫不得已收招避势,不愿与她交手,可那天目王随即从侧面袭来,与裴昀一左一右两厢夹击。 顷刻间,所护之人转头便站到了敌对一方,经历了这么多波折,他二人居然还要你死我活,颜玉央恨极了此情此景,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 可天目王却不给他机会,他看准了颜玉央不舍对裴昀下死手,招招将他逼向裴昀,颜玉央以一敌二,左支右绌,咬牙坚持。 他折身避开裴昀的一掌,同时一招玄阴指直攻天目王腰间大穴,天目王嘿嘿一笑,竟是一把将裴昀拉倒身前抵挡,颜玉央一惊之下,迅速收手,裴昀对此无知无觉,只是亦步亦趋为人所控,毫不留情痛下杀手,风驰电掣一掌,正中他腰腹。 颜玉央只觉丹田剧痛,浑身真气骤泄,出招的手慢了半拍,被天目王如鹰爪般的手猛然抓住。 天目王一握一扭,便只听卡嚓一声脆响,将颜玉央右臂径直折断,随后天目王横腿一扫,正中膝盖,他的两膝顷刻间碎裂开来。 颜玉央一声惨叫,整个人横飞了出去,重重摔倒在地,右臂与双腿撕心裂肺的痛直窜上大脑,疼得他几乎想立即死去。 若非从小到大他受过太多伤病太多折磨,对与疼痛早已习以为常,此时骤然断骨重伤至此,必定早已昏死过去不可,但他还不能,他还不能放弃!若是他放弃了,他的英英他的妻子又该怎么办?! 他死死咬牙逼自己保持清醒,抽搐着用仅剩的那只完好的左臂勉强撑起上半身,冷冷的瞪向天目王。 这副狰狞的模样,这阴冷的目光看得天目王也不禁浑身一凛,心生怯意,然而转念一想,这小子已残废至此,又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就为了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畜生,将自己兄弟四人害到这般地步,他心中恨意激生,不禁狞笑道: “好好,你不舍得死,我便要让你亲眼看着我杀掉这小贱人。” 他钳制住裴昀的脖颈,慢条斯理道: “我要将她的尸身扔到树林里喂豺狼野狗,叫她死无葬身之地,哈哈哈哈——我要杀了她为我三个弟弟报仇!” 眼看大仇得报,他激动得仰天长笑,如癫如狂。 正忘形之时,忽听一道冰冷沙哑的嗓音响起: “你说过将她千刀万剐,为何不作数?” 天目王的笑声戛然而止,他不禁回过头来,只见颜玉央全身瘫软斜倚在一块大石前,正嘲讽的看向自己,冷笑着一字一顿道: “为何不将她千刀万剐,剖心挖肝,让她亲眼看着身躯被百虫所咬,被百鸟啄食,让她痛足七天七夜再死去?为何如此便宜她?” 天目王闻言一怔,警惕的打量他: “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并非玩花样,只是她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你这样轻松的杀了她,我不甘心。” 天目王嗤笑了一声: “你当我痴傻了不成,这一路上你拚死护着这小贱人,你二人明明是新婚夫妇,她如何是你仇人?不要再白费力气了,今日你们两个都要死!” 说着便伸出二指向裴昀双眼插去—— “你可知我是何人?” 颜玉央凛然道,“我乃大燕国圣主颜泰临之子颜玦,我大燕被南宋与蒙兀所灭,就是此人,灭我大燕,杀我亲父,诛我颜氏满门,逼得我堂堂皇储落个国破家亡流落他乡!我千辛万苦才找到此人,骗她相嫁,就是为了伺机报仇,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临死之际,能见她先死在眼前,我死而无憾,多谢前辈成全!”长长的指甲已触到了裴昀的眼睫,却终究是停在了这一线之间。 天目王狐疑的看向颜玉央: “你当真是燕国王子?” 他既效力于蒙兀帐下,对中原局势多少了解三分,若此人所言非虚,那这小子与这小贱人自然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在这小子面前杀了这小贱人,岂不是帮他报仇雪恨?此人毁他一目,他自然不能如他所愿。 然而此人若是说谎呢?眼下这二人都已再无抵抗之力,终究要被他所杀,他如此费尽心机说谎又有何目的? 天目王只觉越想越乱,想不出个所以然,头昏脑涨之下大喝道: “我不管你究竟是谁,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跑!好,既然大燕颜氏一族只剩下你一人,我便让她亲手杀了你,然后我再杀了她!你们谁也不能如愿!” 说罢便催动迷心咒,指使裴昀向颜玉央走去。 颜玉央眼睁睁看着裴昀被其操控着走到自己面前,蹲下身来,伸掌成爪按在自己左胸,指尖已将胸口划破,只要再一用力,便能刺破胸膛将自己整颗心脏鲜血淋漓的挖出来。可他毫无惧意,只定定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呆滞眼眸,脸上露出一个释然的笑。 第344章 只要他一死,同心生死蛊所致,她亦随之而亡,他说过,他不会让她死在旁人手里。夫妻同心,生死与共,他们已跌跌撞撞的走过了这坎坷的一生,今日他们生同衾,死同穴...... 便在这最后一刻,他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左手覆上了胸前的那只手,依依不舍盯着她的脸,想要将她的样子最后看尽眼底。 “英英别怕,我们一起......” 然而意料之中的剧痛并没有袭来,抓在胸前的手骤然一顿,裴昀整个人僵直在了他身前,如木偶断线,风筝脱手了一般,她垂头一动不动。 “怎么回事?为什么不杀他?!” 天目王咆哮了一声,疾步上前查看,他的迷心咒为何会突然失灵?几十年来从没有过这种情形! “杀了他!快杀了他!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气急之下,一掌拍向裴昀天灵盖—— 电光火石之间,那本该无知无觉神智全无之人猛然回身,与他出掌相对,一股极其强劲精深的内力猝不及防从掌心传来,天目王只觉心脉一震,大叫一声,后退数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万分惊恐的抬头望了裴昀一眼,而后毫不犹豫的转身而逃,转眼消失在了密林中。 这一掌拼尽了裴昀全部功力,正面对掌硬刚,虽将对方打成了重伤,她亦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再无追击之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天目王就此逃走。 她踉跄了一下,伸手擦去嘴角流出的血迹,缓缓转过身来,无声的望向瘫软在地的颜玉央。 此时此刻,她身着大红嫁衣,通身精美银饰,亦如七日之前大婚之时,然而那黑白分明的双眸中却是久违了的淡漠沉静,一片清朗。 仿佛时光流转,一切都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初遇的傍晚,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那个身骑白马背负长剑,倔强而清冷的青衣姑娘,一出手便是惊艳四方。 只不过彼时他还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大燕世子,兜兜转转这许多年,而今他从云端跌落泥潭,竟连废人都不算。 颜玉央痴痴望着眼前之人,蓦然间想哭,却又想笑。 他轻声开口: “你是裴昀,还是我的英英?” 第168章 第六十二章 裴昀只觉自己沉睡在广袤无垠的深海中,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 梦里一切虚无,只有铺天盖地的碧蓝,如娘亲的怀抱,让人不舍得离开。渐渐地,她失去的五感,失去了知觉,失去了一切意识,就此长眠...... 蓦然间,她感觉到了有什么砰砰直跳的物什被掌心所覆盖。 噗通—噗通— 那是一颗鲜活的心,伤痕累累却依然顽强跳动的心,粉身碎骨也至死不渝的心。 阿英!英英! 是谁在唤她? 明明她已把七情六欲全部斩断,明明她已将人生八苦统统遗忘,所有的遇见都不曾遇见,所有的经历都不再经历,为何还有人不愿放开她的手? 阿英,阿英,从头到尾,这世上也只有一人会这样唤她,这个从不曾存在过的名姓,只因那一人才有了鲜活的意义。 我是阿英,阿英是我,但我只是阿英吗? 忽有黄钟大吕,世外仙音,如雷贯耳: 【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净,天地悉皆归,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你这一生,苦多乐少,常失常痛,倘若能够选择,你是愿意懵懂浑噩,无知无觉,还是愿意清醒自持,不忘初心?你是想要逃避现实,自欺欺人,还是哪怕凄风冷雨,披荆斩棘,亦九死未悔,直面严冬? 倘若能够选择 本就没有选择 我本是我 我永远是我 我宁愿是我 醍醐灌顶,石破天惊! 眼前无穷无尽的碧蓝刹那间碎裂成片,天塌地陷,大潮褪去,过往回忆纷沓而至,她自永世沉眠中睁开了双眼。 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密林还是那密林。 她定定望向面前那伤痕累累,奄奄一息瘫软在地之人,二人仿佛隔着千年生死轮回,百载爱恨情仇,四目相视。 是久别重逢,亦是咫尺天涯。 他轻声问道: “你是裴昀,还是我的英英?” 她没有回答,只静默望了他许久,启唇轻声问道: “我的剑呢?” 颜玉央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光就这样黯淡了下去,他垂眸沉默半晌,低低道: “送去杨家了。” 裴昀虽不知详情,但也多少猜到了几分前因后果,不由瞪了他一眼,走上前查看他的伤势。 他的右臂折了,断骨自伤口处支出,看起来十分可怖,双腿膝盖尽碎,就算侥幸愈合日后也未必能再站起来了。但如此这般不过都是外伤,最重的一处还要数腰腹间挨的那掌,这掌正中丹田,若无意外,他的武功自此算是彻底废了。 她不禁心口一窒,浑身如坠冰窖。 她起身向林中走去,片刻后回来之时,手中抱着一大把枯枝木条,放下木枝,她俯身将他身上破破烂烂的外衫里衣全部脱了下来,撕成一条一条的碎布条。 他腿上伤处太多,其中又有碎骨,接驳不易,她花费了大约半个时辰才勉强处理。右臂那处断骨更重,她甚至有些不敢下手,踌躇半晌,她颤抖着双手握住断骨两侧,深吸了一口气,用力一对! 第345章 尖锐的痛意直击大脑,颜玉央闷哼一声,昏死过去。 裴昀随即用树枝与布条将他的断骨处一一固定绑紧,做完这一切后她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向后一倒,瘫坐在地。 抬起眼来,只见颜玉央双目紧闭,脸色灰败不堪,除去鼻端微弱到几不可查的起伏,整个人仿佛已经就此死去了一般。 她忍不住抬手为他擦去额头湿漉漉的冷汗,抚平鬓边的乱发,指尖顿了顿,而后轻之又轻的摸上了他的脸颊。 如今无医无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不知他能不能撑过这一劫。 望着着他不自觉紧皱的眉心,她心中怅然一叹。 她将身上的银饰小心翼翼一件件摘下,发簪、顶花、排梳、项圈、手镯,又脱下嫁衣外衫将其仔细包裹好。 而后她升起一堆篝火,将一旁草丛中那只被踢得五脏六腑尽碎的大虫拖到了火边,用磨利的石片将其开膛破肚。 天目王被她冲破迷心咒一掌击退,却是惊大于吓,待其回过神来,必会再次来袭。对方虽身受重伤,但裴昀也伤得不轻,她清楚自己仍不是他的对手,在他卷土重来之前,她必须尽快恢复体力。 他们已在大爻山中一路向西走了八天了,若不出意外,再行三天左右,便会到那川蜀与南疆交界处,而过了交界处,离那个地方便不远了。 她面无表情收拾着手下的虎尸,任腥臭的血液喷溅在身上,心中一片冰冷杀意。 那天目王若是识趣,最好自行逃走,若他三天后再敢现身,她必叫他死无葬身之地! . 接下来的数日里,裴昀用藤条树枝编了一个简易的木筏,拖着颜玉央在密林中翻山越岭穿行。 颜玉央的伤势很重,当晚便开始发起高烧来,因被灌了虎血,勉强撑过了最凶险的头一夜,但之后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被高烧与剧痛折磨的昏昏沉沉,清醒的时候极少,每每有意识之时,便能感觉到自己在被人拖行而走,山林崎岖,草木茂盛,无论前路如何艰难,那人的脚步都分外坚定。 时不时有清凉的汁水和嚼烂的肉泥被喂到他的口中,有被捣烂的草药敷在他的伤处,更有内力自他后背被送入由始至终护着他的心脉,吊着他一口气不散。 一夜之间形式突然翻转了过来,她成了庇佑者,而他成了拖油瓶。 他其实很想问她,你如此费尽心思照料我,到底是因生死蛊,还是旁的? 可他终究没有问出口,不止因身体虚弱到无力发声,喉间火烧般干涩难耐,更因为那个回答,他不敢听。 第五日黄昏时分,裴昀拖着颜玉央终于从那绵延百里的大爻山密林钻了出来,此时她亦是筋疲力竭,双手双肩生满了血泡,可望着眼前与南疆截然不同的地形植被,与愈加熟悉的山路地貌,她不禁舔了舔干涸开裂的嘴唇,眼中露出兴奋之色。 这一路上,天目王都不远不近的跟在他们身后,但出于忌惮,始终没有出手。他比她想像得谨慎,也比她推断得胆小,亏得他这份欺软怕硬,贪生怕死,这场仗她已是赢了一半了。 没多做停留,她紧了紧肩上的藤绳,挑了一个方向,毫不犹豫的迈开了脚步。 约莫两个半时辰之后,翻过了一座低矮的山头,来到了一片芳草萋萋的山坡,她将颜玉央连人带木筏放在了一棵枝叶繁茂遮天蔽日的古树之下,而后站在茫茫野地里,气运丹田,高声喝道: “天目王!你这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的老畜生!老匹夫!宝刀王、金钩王、神风王都是被我所杀,你的眼睛也是因我而瞎!你不是要报仇吗?我现下就在这里,够种你就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够种你就出来跟我决一死战!” “决一死战!” 空旷山野间四下无人,她的声音久久回荡其间。 片刻后,一个身影从远方出现,几个起落间如闪电般来到了眼前。“小贱人今日你便受死吧!” 天目王被激出了凶性,如饿虎扑食一般向裴昀袭来,而她不闪不躲,竟是兀自负手而立,缓缓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下一瞬,近处的人与远处的树在视野中凭空消失,天目王大吃一惊,就这样扑了一个空。 他没头苍蝇一般在原地转了好几圈,惊疑不定左看右看,忽然有声音自背后高呼: “天目王,我在这里!” 他猛然回身,果然见那裴昀在不远处仍是那般负手而立的姿态,似笑非笑望着他。他立即又飞扑而上,没想到竟再次扑空。 “天目王,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天目王,你究竟还要不要报仇?” 同一个人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天目王闻声而动,左支右绌,最后眼花缭乱,疯了一般转着圈怒吼道: “小贱人出来!” “你使了什么妖法?给我出来!我们决一死战!” “你给我出来!” 他手忙脚乱的出招,向那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的幻象拚命攻击,未留心自己已是走到了一处乱石堆中。 但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两块半人多高的巨石凭空从天而降向他砸来,他大惊之余,双手出掌高举头顶而击,巨石登时被其内力震碎,然而与此同时他背后却受到了第三块巨石撞击。还不等他反应,又有两块巨石左右夹击,将其死死卡在当中不能动弹,而最后一块巨石从正面当头一击,重重砸在他的胸前,刹那间一声凄厉惨叫,他口喷鲜血,双目圆瞪,再也一动不动。 第346章 巨石神出鬼没而现,转眼间又神出鬼没而去,天目王如同一滩烂泥一般软踏踏摔倒在地,他四肢骨骼尽碎,胸前肋骨全折,五脏六腑皆损,早已气绝身亡。 裴昀缓步走了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他,面上一片冰寒。 过了这山口将行不远,便是春秋谷,此处为她祖师秦巽所设迷踪阵,自伏羲六十四卦中演化而来,飞沙走石,呼风唤雨,变化万千。若是寻常人途径,只会因迷雾障眼而绕路,方才她是特意将这天目王引进了死路中,让其受巨石重击而亡。 她十四岁初入江湖,手下人命无数,这不是她第一次杀人,却是她第一次由衷感觉到复仇的快意,只因她心头恨极,此人百死难消! 垂眸看了半晌,裴昀忽然发现那天目王胸前有异,怀中似是揣着何物一般。她俯身查探,果然自他怀中找到了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本古旧的书籍,其上写着繁复如画的文字,似乎是......爻寨密文? 她恍然想起,那日阿姿不知为何独身去了白龙洞,后遇见天目王中了迷心咒,莫非这两本书便是天目王从阿姿手中所抢? 正沉思中,忽听身后传来细微声响,她耳廓一动,猛然回头,大喝一声: “谁在那里?” 但见不远处的树后缓步绕出了一个一身长袍,束发长须,约莫花甲之年的男子,他堪堪驻足站在那迷踪阵边缘,目光缓缓扫过眼前各有玄机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面露赞叹道: “好精绝的阵法!” 此人正是那雷神寨的楚先生,但彼时问诊之际裴昀尚在昏迷之中,并未见过他,因此十分警惕问道: “阁下是谁?为何出现在此地?” “你已解了那迷心咒?如此甚好。”楚先生捻须乐呵呵道,“我在白龙洞外发现了晕倒的阿姿,一路追着你们而来,你们一前一后玩命似跑得飞快,真叫我好追。如今虽是晚了一步,好在没酿成大祸。十多年前,我曾在西域和这天目王比划过几招,没想到今日他竟丧命你手,虽是奇门遁甲胜之不武,倒也算是你本事。” 此人竟有本事和天目王交手,定然不是无名之辈,裴昀越听越是疑惑,不禁问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鄙人俗家姓楚,道号上无下疆。” 裴昀一惊:“前辈便是太华派七杀子楚道长?!” 七杀子楚无疆在玉清六真君中排行第六,年纪最轻,武功却与昔日天梁子宁无涯不相上下,可他为人潇洒不羁,多年云游四方,了无音讯,却不想竟是隐居在南疆小小爻寨中。 楚无疆听罢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贫道十年不曾踏足江湖,后生小辈还听说过贫道虚名,当真是惭愧,惭愧。” 裴昀心念一动:“莫非...那封写着经文的信,便是出自楚前辈之手。” 之前危急关头,正是那经文如当头棒喝一般让她从迷心咒中及时醒悟,摆脱了天目王的操控。 楚无疆颔首:“本派《清静无为功》恪守心性,与那迷心咒相生相克,但你能自行冲破心障,亦足见悟性。” “多谢楚前辈出手相救,晚辈裴昀感激不尽!” 楚无疆细细打量了裴昀面容几眼: “你姓裴?不知裴上安是你何人?” 隔世经年,骤然听到父亲的名讳,还是令裴昀心中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她克制住心潮起伏,沉声道: “那正是家父!” “没想到你竟是我徒孙!”楚无疆惊喜道,“可是,我只听闻上安家有四子,没听说还有这么大个闺女啊!” 裴昀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楚无疆也没深究,只问道:“如今你父母可安好?你又如何会来到南疆来,还惹上了这天目王?” 裴昀不想他这十年一直隐居南疆,竟是对中原局势一无所知,不禁长叹了一声: “此时说来话长,晚辈还有急事在身,眼下不是说话之时,前辈若想知详情,还请与我进谷再谈。” 说罢,她拱了拱手,便回到最初那颗参天古树之下,那正是迷踪阵的阵眼。树下颜玉央仍昏迷不醒,她试探了一下他的体温脉搏,而后拖起木筏,指点着楚无疆安然踏进迷踪阵,三人一同下了山坡,穿过石壁陡峭的山口,进入了一处群山怀抱的山谷中。 此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四季如春,别有洞天,近处小桥流水,远方屋舍俨然,正是传说中的春秋谷。 第169章 第六十三章 自当初上太华山吊唁宁无涯掌门出谷而去,裴昀已有许多年不曾回过春秋谷了,但她自幼在这里长大,渡过了一生中最快活无忧的童年,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辨出谷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久别故里,今朝重返,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师公秦碧箫故去,六师叔谢文翰绝迹江湖,大师伯罗浮春战死蔡州,小师叔公宋御笙及一众师伯皆已投蒙,裴昀料到如今春秋谷必已是人去楼空,但真正亲眼那落满尘埃的房屋与杂草横生的院落时,心中仍是忍不住的伤感。 她的师门,她的童年,她最初也是最后的家,就这样再也没有了。 来到四师伯救必应的药庐,裴昀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东西。 那是一盒羊脂白玉般半透明的膏药,其质如寒玉,却轻若无物,气味清凉芳香,名唤斑龙珍珠膏,正是接骨奇药。 第347章 她将颜玉央扶到自己房间的床上,为他擦拭掉满身污泥,用酒将那斑龙珍珠膏化开,仔细涂抹在他双腿与右臂断骨之处,重新用夹板包扎好。 至此,悬起的一颗心,终是缓缓落下了一半。 斑龙珍珠膏乃是救必应得意之作,给刚出生的幼鹿覆在腹脐后,且立有肉角生,有这一盒在手,颜玉央的断骨不出半年必能恢复如初。 然而他那受损的丹田,她一时却是想不到解决之法。 正在她冥思苦想之际,身后忽传来楚无疆的声音: “那小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倒是你自己忙乎了这大半天,也不觉得饿?这十来天我可是在那大爻山里没吃过一顿正经饱饭,小侄孙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啊!吸溜—吸溜——” 裴昀回头,愕然发现他竟是端了一碗干菜馎饦站在门口埋头大口吸溜着。 三人入谷后,天色便彻底黑了下来,她一门心思放在颜玉央身上顾不上其他,楚无疆腹中饥饿,无奈自行去了灶房,找到未腐坏的米面和干菜自己做了一锅热腾腾的馎饦,此时吃得正香。 裴昀这一愣神,饥饿与疲惫也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两人二话不说,先打牙祭,裴昀还去大师伯罗浮春的酒窖中取出了一壶兰花酿,楚无疆好酒,见到之后登时双眼放光,就着美酒又多吃了两大碗。 酒足饭饱之后,二人这才有闲暇促膝长谈。直聊到月上中天,彼此俱是心情复杂,楚无疆感叹于这十年间天下风云变化,而裴昀至此才知晓自己身子竟已出现了大问题。对此她不禁惊疑万分,且不说她练功之时一气呵成,没察觉到半分差错,那李无方不也练了四门功法,更练成了九重云霄功,为何他却无碍? 楚无疆看出了她的不解,气定神闲的开口问道: “若我推断没错,你所练的应当是天书中的玄英功与白藏功吧?” 裴昀闻言更是一惊:“楚前辈,你......你知晓天书之秘?” “你既是上安之女,便不是外人,现下我将前因后果告知于你。”楚无疆慢条斯理道,“本派绝学《太华真经》,最后一章心法,正是那天书中卷四门功法里的青阳功!” 此事却要从一百年前说起。 当年时值靖康年间,北燕侵宋,天下大乱,那太华真人湛紫光初出茅庐,还未曾在佛武会上声名鹊起,只不过是寻常一游侠而已。某日他路经河南地界,偶遇一伙江湖人在争抢一块布昂,他们互相残杀,最终落得同归于尽,湛紫光出于好奇,在血泊中捡起了那块布昂,却发现武林中人拚死争抢的天书秘籍。此后他照其修炼,不出数年果然进步神速,武功大成。 后佛武会扬名天下,太华之巅开宗立派,他将毕生所悟所学汇于一本《太华真经》,因那武功来路不正,恐怕太华派引火上身,故而他将其列为最后一章,规定派中弟子唯有习武大成者才能修炼。 “后来某一日,太华山闯入了一盗经之贼。” 这段往事裴昀曾在太华山上听严无妄提及,彼时她并未放在心间,可此时此刻再听楚无疆说起,突然若有所感,脱口而出道: “那人是李无方!”“不错,正是此人!”楚无疆目光灼灼道,“他被师父所擒,与师父秉烛夜谈直至天明,道明了那天书与九重云霄功来历,他此行正是为那青阳功而来。师父平生练武成痴,又对那李无方惊才绝艳极为欣赏,二人越聊越是投机,最终达成交易,以玄英功换青阳功,而李无方更是以弟子之名留在太华山,二人一同钻研武学。” “原来如此。”裴昀喃喃道。 原来李无方正是太华派“无”字辈弟子,当初便是他杀死的宁无涯! “彼时我虽年幼,但于武学颇有天赋,最得师父喜爱,偶尔也被师父所召,与之切磋论辩,对二人练功进展颇为了解。不久之后,却是出了怪事,李无方先练玄英功再练青阳功毫无障碍,而我师父先练青阳功再练玄英功却是困难重重,后来走火入魔经脉受损,险些武功尽失。” “便是与我先练玄英功,再练白藏功的境遇相似!” 楚无疆点了点头,沉声道:“此后我师父与李无方潜心钻研,发觉这九重云霄功远没看上去那般简单。这四门功法若单独练之,仅是寻常练气内力心法,但若合而修之,却是与道家聚气修真、内练金丹、长生不死之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是如此,那便须顺应乾坤大道,阴阳五行来修炼。青阳、朱明、白藏、玄英,是为四季,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阴阳交替,四季流转,不可逆也。顺而为之,无阻无碍,逆天而行,则阴阳生乱,经脉受损,肉体凡胎自然经受不住了。” 裴昀若有所思:“所以,便该应和阳盛阴衰,阴衰阳生的顺序练这四门功法,才不会伤及经脉,得道大成?” “正是如此,亦或者能在三年之内,将这四部功法齐练,使体内阴阳五行自行消长,融会贯通,应当也有一救。”楚无疆长叹了口气,“可当时师父并没有得到另两篇心法,他受伤之后,没多久便驾鹤西去了,那李无方性情古怪,目空一切,对太华山毫无留念之情,师父下葬第二日,他便下山而去,从此再也无人见过他。” 裴昀对此并不意外,那人着实寡情薄幸不似凡人,对数年师徒之情的颜玉央都可以随时弃如敝履,对湛紫光想必也视如过眼烟云,他此生唯一的信念似乎只有九重云霄功。 第348章 “我曾依稀听闻李无方和师父说过,朱明功似乎被一西域番客所得,所以那些年我云游四海,向西而行,多少有寻此功之意,但却无果。直到十年前,我在西域不小心惹了白衣神教,被他们一路追杀入关,受了重伤,流落南疆,恰好救了雷神寨寨民,受其相邀,我也就顺势在雷神寨住了下来疗伤养病,没想到这一住便是十年。”楚无疆感慨万千道:“爻寨山清水秀,与世无争,民风淳朴,我几乎已是乐不思蜀。”如武陵人误入桃花源,所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不过如此。 顿了顿,楚无疆又对裴昀道:“倘若我当年不伤,又或是我二师兄尚在人世,我二人任一之功力足以助你重塑经脉,渡过此劫,但如今......当初玉公子主张要废你武功,我其实也是赞同,但此事事关重大,到底还是要你自己决断,不知你是如何考虑的?” 裴昀听罢沉默半晌,久久无言。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只有两条路,其一,强练青阳功与朱明功,更要寻到一至少有一甲子精深内力之人,助她重塑经脉。且不说她究竟能否寻到李无方,从他手中讨到朱明功,放眼当今武林,有一甲子精深内力之人实属凤毛麟角,就算当真有这样一位高人肯牺牲自己替她疗伤,她又怎能为了活命而累及旁人? 其二,便是自废武功,从此只余十年寿命。 然而南疆大乱,钓鱼城危如累卵,师门叛国,大宋如风雨飘摇,此时此刻她又如何能抛下这一切,独善其身? 沉吟半晌,她艰难开口问道: “若是维持现状,我还有多久可活?” “多则两年,少则六个月。”楚无疆淡淡道,“拖得越久,你便越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多谢楚前辈关心,可我......我还须再想清楚一点。” 楚无疆见此,不由有些理解了当初颜玉央的一意孤行。世人多贪生怕死,自私自利,可面前之人,却偏偏一腔赤诚心无杂念,最在意家国天下,只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最后。 他忍不住劝道:“你毕竟风华正茂,又新婚燕尔,何必太执着于外物?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这期间一切未必没有转机。你就算不为自己打算,也要考虑你那新婚丈夫,我瞧他虽脾气古怪,却对你甚为在意,你若遭遇不幸,余生叫他一人该如何度过?” 裴昀闻言心中一颤,唇边缓缓露出了苦涩至极的笑。 “我与他......并非只是儿女情长那般简单,之前在白龙寨,或许他愿放下一切,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他未必再愿意面对我......” 他要娶的,他愿厮守的,他能心无芥蒂面对的,是什么也不懂的阿英,忘记了所有的阿英,只属于他的阿英,而不是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裴昀。 而裴昀,本也不能嫁他,不能与他厮守,不能与他心无芥蒂相对,从头到尾都不曾属于他。 “对了,晚辈还想请教前辈一事。”裴昀定了定神,正色道,“晚辈曾听闻太华派天同子隋无懈前辈,少年时曾与玉面修罗王交手被其一掌伤及丹田,后休养三年,终得康复。不知隋前辈是寻到了什么神医良药,才能恢复如初,重新习武?” 楚无疆知她是为颜玉央而问,神色微微一滞,缓缓开口道: “隋师兄当年确实有此一难,只是他治好伤病方法,我却是不能告诉你。” 裴昀一愣,没想到颜玉央的伤势当真有救,却不知为何楚无疆不愿相告,当下又惊又喜,又忧又急,十分恳切道: “我......那人的伤势楚前辈看在眼中,丹田乃人之气海,丹田受损,伤及根本,人非但不能再习武,下半生更会气虚体弱,缠绵病榻,与废人无异。他此生命苦,自生下来便被病痛折磨,颠沛流离,历尽千辛万苦才能活下来,从来没过过几天快活日子,如今又是父母身故,国破家亡,一身武功也已被废了。儿女私情过眼烟云,三年忘不了便五年,五年忘不了便十年,早晚有一天会过去。但倘若他从此成了废人,这样的余生才真正无法过活!” 她霍然起身,上前一步直接跪到楚无疆面前,一字一顿道: “还请楚前辈不吝告知治病之方,晚辈必将感激不尽,前辈有何要求尽管开口,就算叫晚辈赴汤蹈火,刀山油锅亦在所不辞!” 楚无疆看着面前拜倒在地的裴昀,不禁一声长叹,眉宇间皆是怅然。 “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不是有心为难,只是不想见你自寻死路。然而既然事关重大,也确实该叫你自己来选择。唉——为隋师兄疗伤的不是什么神医良药,而是我师父独创的一门武功,名为万象回春,此功法以青阳功生发之力为基础,其中包含掌法三招,指法九式,有疗伤愈疾,朽木重生之功效。疗伤之时须得两人对伤患同施,一者使掌法运功,一者使指法打通患者周七十二处大穴,两相配合。用此功法施救宜早不宜晚,一个月内新伤最好救治,陈年旧伤便只能束手无策。我自然会这门功法,也不吝援手,但现下要去哪里寻第二个人与我配合?” 因湛紫光所立门规,太华派上下习武大成能练青阳功之人不多,十年前只有宁无涯与楚无疆两人,十年后的今日,不仅玉清六真君死得死伤得伤,太华派亦早已投靠敌国,且就以川蜀至太华山山高路遥,以颜玉央目前的伤势之重,绝非一个月能顺利到达,根本不必指望了。 第349章 裴昀思来想去,忍不住迟疑问道:“那...若是我来和前辈搭手......” 无论如何,天书四门功法一脉相承,她已练得玄英功与白藏功,再练青阳功想必能事半功倍,掌功为主,指功为辅,后者功力并不需要太过精深,给她一个月时间,她有信心能做到。 而未等她说完,楚无疆却是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他语重心长道: “我并非不愿传你青阳功,你既然是上安之女,便是我太华派半个弟子,如今救人要紧,我没道理私藏。只是从玄英功至白藏功,再从白藏功至青阳功,乃是全然阴阳逆行,一旦你练了青阳功,经脉损伤便会更为加剧,届时恐怕你再想自废武功,都没有十整年好活了。” “你,可要想清楚再做决定啊......” 第170章 第六十四章 裴昀没想到事情会演变到如今这个地步。 一切的矛盾与纠结,似乎都可以归结为一个选择,她究竟要不要练青阳功。 若不练,颜玉央从此成废人,她为保命须自废武功,从此再也不能上战场杀敌,再也不能保家卫国,抛下裴家,抛下大宋,寻一处僻静所在过完最后的十年,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转机。 若练,治好颜玉央,自己七经八脉伤势加剧,倒也不用指望得到李无方手中的朱明功,只抓紧剩下的两年亦或更短的时间,了结未结之事,为江山社稷坚守到最后一刻,死得其所。如此,何去何从,似乎已不必选择了。 她只思考了一夜,翌日便给出了楚无疆答案: “请楚前辈传授晚辈青阳功心法。” 楚无疆早已料到了这一结局,不再劝说,只将早已写下的心法交与了她,叮嘱道: “虽指法为辅,功力不必精深,但你切莫为求速成而过于急躁,欲速则不达,稳扎稳打才是上策。只要两个月内你能得小成,他的伤势便还有救。” 裴昀颔首应下。 自此,她便在春秋谷住了下来,除去每日食宿与照料颜玉央的伤势,余下的时间她都在分秒必争的练功。当初由玄英功逆练白藏功,费了她好大力气,如今由白藏功逆练青阳功更是艰难,幸好有楚无疆从旁指点,亦全程为她护功,这才叫她没功行岔路。 这九重云霄功不愧是天书神功,尽管经脉受损后患犹在,但裴昀仍能感觉到自己内力修为一日千里,进步神速。待他日青阳功小成之后,若再对上天目王那等高手,她绝对能撑上百招,有一战之力了。 时光在日升月落间,飞逝得极快,转眼便是二十多日过去了。 这日深夜,裴昀正在熟睡之时,忽被一阵钻心之痛惊醒,初时她还以为是功力反噬,后来那股心悸之痛越来越熟悉,她脑海中不期然划过一个答案——生死蛊! 她连忙翻身下床,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来到了颜玉央所睡的房间,黑暗中藉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依稀可见他亦是满头大汗,痛苦不堪,口中断断续续勉强唤着: “英英......” 裴昀忍着剧痛上前查看他的伤势,发现他手脚都无大碍,自用了那斑龙珍珠膏后断骨之处便开始渐渐转好,而丹田内伤经这些日她用了四师伯攒下的那些名贵药材悉心调养后,也已趋于平缓。而今他脉搏如常,却不知为何如她一般,遭受着同心生死蛊的痛楚,实在叫人费解。 他骨伤刚刚愈合,如此辗转反侧难免再度错位,裴昀无法,只得伸手点住了他四肢大穴,令他不能再挣扎动作。而后她躺到他的身边,握住了他颤抖的完好左手,与他十指相扣。 “我在这里,我们一起。” 她低声道。 无论那是什么痛苦,什么困难,至少这一刻,他们在一起,同心生死,不离不弃。 那股撕心裂肺的痛楚一浪高过一浪,直到天亮时分才渐渐平缓,二人就这样在剧痛之后的麻木中不知不觉的睡了过去,直到日晒三竿才相继醒来,除却满身早已干涸的汗水,谁都没有一丝一毫内伤外伤,昨夜种种仿佛只是一场幻梦。 这导致楚无疆看着太阳高照才从颜玉央房中走出的裴昀,神情诡异,欲言又止,憋了好半天才委婉劝道: “新婚燕尔蜜里调油实属人之常情,但那玉公子毕竟已伤成了那个样子,你们还是...咳咳,节制一些的好......” 裴昀愣怔片刻,这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哭笑不得,遂将昨晚怪事告知了他。毕竟楚无疆在南疆已呆了十年,兴许对毒蛊之事有所了解,能为二人答疑解惑。 “同心生死蛊乃是情蛊,通常是爻女自幼以心头血养之,种与情郎,以求同生共死,如你二人这般中的是他人情蛊,我却是闻所未闻。”楚无疆沉吟道,“毕竟水西爻寨擅毒不擅蛊,我所知也十分有限,那水东赤龙寨的《蛊经》中或许对此会有详细记载。” 裴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将那两本从天目王身上翻出来的古籍匆匆翻找出来拿给楚无疆: “楚前辈可懂爻族密文?可知这两本究竟是何书?” “哦,那爻族密文与汉文全然不同,但这些年来我也都学会差不多了。” 楚无疆接过古籍,初时还未在意,待看清封皮之字后,不禁大吃一惊道: “这不是双龙寨秘籍《毒经》与《蛊经》吗?怎么会同时在你手中?” 第350章 裴昀心中一喜,看来她所料不错,生死存亡之际,能叫阿姿甘冒危险前去取的,也只有这秘籍了。 她三言两语向楚无疆解释过前因后果,又道:“还请楚前辈帮我一瞧,这《蛊经》上对同心生死蛊是如何记述的?” 楚无疆逐页而查,翻到了情蛊那一章,细细研读。这爻族密文繁复难认,他也并不熟练,皱眉看了半晌,勉强读懂其意,不由沉声问道: “你二人这生死蛊是何人为你们所种?” “是个唤作阿笑的姑娘,昔日白龙寨寨主朗达之女,也是现今白龙寨的神使。” 楚无疆缓缓点了点头,迟疑开口道: “书上所言,情蛊一旦种下,雌雄双生,便再也无法取出,直至宿主同生共死。但有一种情形是例外,那便是最初以心头血喂养情蛊的主人身死,那么雌雄双蛊随之身亡,而雌雄宿主却可安然无恙,所以——” 裴昀浑身一震,一时间不敢置信。 所以,阿笑死了?那个脾气乖戾,手段毒辣,痴情到犯傻,在她成亲前一夜,别别扭扭来向她讨一只银耳环的阿笑,在昨夜死了? 而她与颜玉央之间的同心生死蛊,那份二人之间他强行求来,曾一度让她恨之入骨羁绊,就这样消失无踪了? 一时间她只觉得心空了一空,有一处隐秘的角落轰然塌陷,所有痴情与绝情,恩爱与憎恨都失去了容身之所,就这样化为尘埃灰烬,自此风流云散。 “......也好。” 她垂眸轻轻一笑, “这样也好。” 缘起缘灭,一切都有始有终。 ...... 十五日后,谷中第一片黄叶飘落枝头之际,裴昀青阳功初得小成,不日即可准备为颜玉央疗伤了。 想到那之后,她便再要出谷去,回到那生死搏杀、尔虞我诈的茫茫红尘,不知何年何月,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春秋谷中,她心里不免生出浓浓的不舍之情。然而没有办法,或许人世种种皆有定数,从她十四岁背着斩鲲,离开春秋谷,一脚踏进风云乱世起,一切便已经回不了头了。 这天清晨,细雨濛濛,她只身去了后山陵墓,拜祭师公与诸位师祖。 历代春秋谷门人皆埋葬于此,她打算为大师伯也在陵墓立一衣冠冢。纵使他的骨灰早已洒进江河湖海,浪迹天涯,无拘无束,她还是希望,春秋谷永远都是他的家。 然而在那一排又一排规整的墓碑中,她意外发现了一座新坟,石碑上空荡荡一片,没有刻字。 这是谁的墓碑?莫非是其余人为大师伯立的衣冠冢?或者......谷中还有谁又去世了吗? 一股不祥的预感若隐若现笼罩在她心头,祭扫过后,她匆匆返回谷中。 大师伯的酒窖、二师伯的观星楼、三师伯的小院、四师伯的药庐、六师叔的书斋、小师叔公的闭关室......她在各个屋中寻找一切可疑的蛛丝马迹,可是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最终,她站在了师公秦碧箫生前的居所前。 自师公过世后,这间房便被小师叔公上了锁,一切的回忆都被他埋葬于过往,似乎连提起的勇气都没有。 她用铁丝捅开了锁眼,犹豫片刻,慢慢推开了房门。 对于师公秦碧箫,裴昀可以说是了解,也可以说是不了解,在她所有的印象里,她的师公艳若桃李,冷若冰霜,乖张孤僻,爱恨决绝,如一团冰山下的火焰,最终归于寂灭。但这样一个传奇女子,她究竟有过怎样的人生,怎样的过往,究竟为何会生得这般古怪性情,对此她却又是一无所知。 这间卧房如秦碧箫其人一般,布置得华美却又冰冷,斯人已逝,一切都被白布覆盖,留下一层厚厚的灰烬。 裴昀寻了一圈,最终在紫檀木床下找到了一处暗格,暗格没有机关,打开之后,只见里面孤零零躺着一幅卷轴。 那卷轴是一副画,纸面已老旧泛黄,画上所绘是一片苍翠碧绿的竹林,林中一男一女皆着大红衣袍,热烈如火,女子席地而坐,垂首抚琴,男子以玉箫作剑,悠然而舞,所出招式正是忘忧剑法第六式——只羡鸳鸯不羡仙。 落款处还有四句题字,字迹龙飞凤舞,潇洒不羁: 清瑟弄竹影 碧箫吹桃花 鸳鸯神仙侣 逍遥肆年华 画中男女面目寥寥几笔,但裴昀一眼便认出那抚琴女子正是她师公秦碧箫无疑,但那舞剑男子绝不会是双腿有疾的宋御笙。 清瑟,碧箫 她手拿画卷,呆坐在椅子上,一时头脑中一片空白。 “裴丫头?” 不知过了过久,楚无疆找了过来,见房门大开,便径直走了进来,他手拿《蛊经》面色凝重对裴昀道: “我方才细细读了秘籍中尸蛊一章,发现在旧有记载后,有人新添了几句话。” 裴昀慢慢缓过神来,接过经书一看,果见深浅不一的墨迹。 “上面说了什么?” “以尸养蛊,以蛊控尸,一生万化,无穷尽矣。”楚无疆沉声道,“尸蛊养育不易,动辄耗费数年心血,无数珍贵药材,才能养成一只,所以即便那赤龙寨尸偶来袭,成千上百,也到底有限,终有被斩杀消灭的一天。但此人似乎研制出了尸蛊寄宿尸首而自行繁育的法子,那么即使杀掉了尸偶,尸偶体内新繁育出的尸蛊也会再寻新宿主,之后循环往复,只要有新尸,便会一直有尸偶。” 第351章 “能被尸蛊所控的尸首不能死了太久,也不能刚死,最好是一个月至六个月之间,所以——” 裴昀接口道:“所以,自赤龙寨过江袭击水西已有一个多月,此前交战中身死之人陆续被尸蛊所控成为了新的尸偶,现今,双方交战最艰难之时才刚刚开始!” 爻寨乱则南疆乱,南疆乱则播州乱,难保那蒙兀攻不下川蜀,绕路从大后方直攻西南! 没有时间了,她必须立即回南疆! 想到这里,裴昀不禁蹭的一下站了起来,果断道:“楚前辈,我们明日便开始为玉央疗伤!” 楚无疆点头应下,而后他余光不经意瞥见裴昀手中的那副画卷,不由愣了愣, “这画——” 裴昀愕然:“楚前辈,你认识这画中人?” 楚无疆皱眉端详了这幅画半晌,斟酌道: “画中人与这字迹我不敢肯定,毕竟人有相似,字也有相似。但我可以告诉你,李无方之名‘无方’二字,乃是我师父按照太华派‘无上至一’的字辈为他所取,此人俗家本名,正是李清瑟。” ...... 霜降这日,雨过天晴,碧空如洗,谷中万物生长,草木花叶都被洗濯一新,焕发着勃勃生机。 裴昀与楚无疆用万象回春功为颜玉央疗伤,三日三夜,进展顺利。 掌法运功为主,指法点穴为辅,事毕,楚无疆大耗功力,非得十年不可恢复。裴昀对其感激不尽,后者只叮嘱她务必解救此次南疆之乱,救得水西十八寨爻民性命。 “楚前辈请放心,我必不负所托。”裴昀正色道,“前辈安心在谷中休养,玉央便托付给前辈了。” 楚无疆颔首道:“你且放心去罢。” “待他伤好之后,他若想留,便住在谷中,他若想走......”裴昀顿了顿,低声道,“便任他自行离去吧。” 告别楚无疆后,裴昀回到房中,便见颜玉央靠坐在窗边,他着一身柔软的玉色长衫,正抬眸望向窗外那株雨后新绽的秋海棠,眉目舒展,无悲无喜。 若是忽略他被木板所绑尚未康复的右臂与双腿,此情此景,当得上一声岁月静好。 自大爻山中出来之后,一直到今天,二人几乎没再说过话,不仅因他伤病虚弱,无力多言,更多是因为无论是他或她,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不管是当初燕京世子府,姑苏沧浪亭,亦或是蔡州幽兰轩诀别,她总以为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恶劣到最不可收拾的地步,却没想到每一次事情总还能变得更糟,更难堪。 白龙寨三个月朝夕相处,日日夜夜,历历在目,她没有忘却,可正因没有忘却,故而更加无法面对。 裴昀走到床边,站到颜玉央面前,沉默半晌,淡淡开口道: “你安然休养三个月左右,丹田内伤便可好转,六个月后断骨即可痊愈,一年之后你便能行走如常了。” “斑龙珍珠膏的配方我已写下放在了桌子上,连同谷外迷踪阵的破解之法,你自行钻研罢。” “我还从四师伯的医书中寻到了几套康复筋骨,固本培元的功法,你坚持修习,必能有所裨益。” 就在裴昀绞尽脑汁,思虑还有什么没交待之时,颜玉央突然冷冷开口道: “说完了吗?” 他缓缓抬头,眉目冷凝,满面霜雪,死死的盯着裴昀,咬牙道: “你说完了吗?” “......算是吧。” “你不是说,你我之间同心生死蛊已解,你再也不必受制于我了吗?”他冷笑了一下,自嘲至极,“那你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你不是对我恨之入骨,欲杀之后快吗?你不是想我国破家亡,亲友死绝吗?如今我这副模样,不是正如你所愿吗?你为何还要宁愿自损自伤也要练那青阳功为我疗伤?为什么?你说!” 裴昀一时无言,她总觉得事到如今,何必再逞无谓口舌之利,于是随意点了点头: “好,那我不再管了就是。” 说着她转身就走,突然手腕一紧,下一瞬便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颜玉央不顾自己的伤势,强行起身,用仅剩一只完好的左臂将她死死搂在怀中,嘶哑至极的嗓音开口道: “阿英,我们一起走吧!” “离开中原,离开南疆,去到天涯海角,去没有大宋没有大燕也没有蒙兀,再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忘记曾经所有的一切,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我不管你还剩多久的时间,十年,两年,一天,还是一个时辰,我都会陪在你身边。我们说好了,过完人世间的日子,一同去月亮上见爹娘。” “你我已结发成夫妻了,诸天神佛所证,日月星辰可鉴,你裴昀最重情重义,信守诺言,怎能负心薄幸,始乱终弃?!” 话音字字泣血,到最后已是近乎哀求。 裴昀心神巨震,仿佛被滔天巨浪迎面拍击,又仿佛身处熊熊大火烈焰灼心,无数次死去又重生,心中饱满的酸涩苦楚甜蜜悲伤即刻便要喷涌而出。 她再也承受不住内心这股强烈得近乎要将她吞噬的情感,转过身来,单手钳制住他的后颈,狠狠吻上了他的唇。 一时间血泪交织,唇齿撕扯,舌间满满当当都是绝望的滋味。 这不是二人第一次亲密,却是第一次彼此清醒,两情相悦的吻。 第352章 只是,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颜玉央痴迷而虔诚的亲吻着怀中之人,贪恋着此时此刻的柔软与温热,平生千般苦楚万般寂寥,似乎都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一颗心轻巧得仿佛飞扬到了九重云天,然而在最高最高的那一点,最最快活的一刹那,一切戛然而止,如风筝断线一般,他跌落万丈深渊,永永远远的坠落了...... 再一次地,他被她抛弃了。 裴昀接住了昏倒在怀中的颜玉央,收回了点在他颈间大穴的手,紧紧抱住了他瘫软的身子,闭上双眼,终是缓缓落下两行清泪。 “倘若我只是阿英,是南疆爻寨里什么也不懂的阿英,是日月山青海湖畔一无所有的阿英,也许我当真会和你走。” “可是不行,我从生来起便已经不是阿英,而是裴昀了。” “蒙兀征战四方,天南海北全部沦陷,我们又能去到哪里呢?” “世间的爱恨情仇岂是能一一抵消的?若这一走,我不忠你不孝,我不义你不仁,又有何资格阴曹地府,黄泉路上,见你我双亲?” “我知你情深义重,可我已时日无多,你此番大难不死,自当抛弃旧日种种,重获新生。” “是我负心薄幸,是我始乱终弃。” “忘了我罢。” 裴昀松开怀中之人,几乎用尽所有的温柔将他缓缓放回了床上,颤抖着手盖上被寝,而后再也忍不住,头也不回的踉跄跑出了门去。 她只怕自己再多留一刻,多看一眼,都会舍不得。 出山口,上矮坡,再入迷踪阵,此处破阵之路,她从小到大不知走过多少次,就算蒙眼也不会走错。可偏偏这一次,她走得举步维艰,双腿沉若灌铅,仿佛被一双无形的大手在身后死死拽住一般。 每迈一步路,她的心便多一道伤痕,每远离春秋谷一寸,她便多被凌迟一刀,千刀万剐,剖心挖肺,到最后已是鲜血淋漓,血肉模糊辨不得本貌。 可她仍是固执的,一步步的向前走。 终她小半辈子,她从未如此刻一般清晰的意识到,自己此生命数早判,四废荒芜,红颜薄命,俗缘浅淡,注定孤苦一世,不得善终。 与其相濡以沫啊,不如相忘于江湖。 如此甚好。 ——第三卷完—— =第四卷:昭昭此河山= 第171章 第壹章 播州近日有些不太平。 自唐末年间杨家入播,永镇斯土,南征北战,保一隅太平,南疆在其威慑之下,虽偶有骚乱,但始终没有太大动荡。然而一个半月前,黔江两岸爻寨百年积怨不知为何突然爆发,水东爻人过江攻打水西十八爻寨,双方浴血奋战,规模之大人数之广比二十五年前那次纷争还要严重。 传闻爻人擅毒蛊事,神通近妖,蛇虫鼠蚁皆听其号令,以蛊控尸叫死人复活,那交战场上便如阿鼻炼狱般恐怖,一时间黔江两岸方圆几百里都无人敢靠近,无论过路商旅还是他族夷人,纷纷绕路而行。 杨家对此自不能坐视不理,杨家大公子杨忠邦在战事初始便已亲率三千精兵前往水西助阵。杨家军之神勇,在南疆百姓心中自是天下无双无人可挡,然而此番一个半月战事仍未平息,不由让人惴惴不安起来。 逢此兵荒马乱之际,杨家本宅也生了事端,却道那杨家九公子杨邦钰为人所害,不知是身中奇毒还是受伤在里,始终昏迷不醒,看遍名医皆束手无措。不得已之下,杨家在播州大街小巷张贴告示,遍求能人异士,承诺有能救其九公子者,必有重谢。 一个月半来,无数人跃跃欲试登门拜访,却又相继铩羽而归,其中不仅有大夫,还有和尚道人江湖术士,无奈方法用尽皆无果。杨老夫人因此日日以泪洗面,一病不起,杨家上下都笼罩着一片淡淡的阴郁中。 直到这一日,杨府大门外来了一个一袭青衣劲装头戴抹额的年轻人,其声称有法子让杨家小九郎立即苏醒。 “裴公子请随我这边来。” 大管家一边在前为裴昀带路,一边长吁短叹道,“前些日子上门之人还不少呢,这几天是一个都没有了,裴公子你可是得真有本事能救我家九公子才行,老夫人可经不住这一次次的失望了。” 裴昀颔首道:“大管家放心,我此番就是专程为此事而来的。” 一路穿廊过厅来到一处僻静院落,进得卧房,裴昀终是看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杨邦钰。自那日夜袭蒙军大营至今已有小半年之久,什么好人也经不住就这样一直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昏厥,如今这小九郎已是骨肉如柴,面色灰败,若不是勉强能吞咽些许而被杨家日日用参汤吊命,怕是早就活不成了。 裴昀不禁叹了口气,上前探过他的脉象体征,确认无碍后,对大管家道: “九公子所中乃是西域迷心咒,因而封闭心窍,导致昏迷不醒,我需以金针刺穴,唤回他的神智。” “西域迷什么咒?嘿,这回倒是又来了个新鲜说法。”大管家摆明了对她不太信任。 裴昀不理,只唤过两边侍女搭手,将杨邦钰从床上扶起,随后她从怀中掏出一包金针,平铺在床头,指尖拂过针柄,挑出了其中一根,最后道: “我要施针了。” 大管家摆了摆手很无所谓道:“针吧针吧,水浴火烤什么都用过了,施个针有什么稀奇。” 第353章 看来杨邦钰这些时日没少受折腾。 裴昀无奈,捏住金针当机立断刺入杨邦钰头顶神庭穴。 中迷心咒者若还有意识,自可以如她一般自悟那《清静无为功》恢复神智,但如杨邦钰这般昏迷不醒者,却是没了法子。在春秋谷的这段时日楚无疆也在苦苦思索破解迷心咒之法,终于叫他在裴昀四师伯救必应留下的医术中找到了一篇金针刺穴法,经他推断,应当可解迷心咒。 但这毕竟只是楚无疆的推断,并无十成把握,全然是死马当活马医之举。 印堂、太阳、前顶、风府、哑门......裴昀眼疾手快,下针如飞,转眼已将杨邦钰颅脑大穴皆刺入,这手法精细无比,容不得丝毫差错,全神贯注之下不过片刻她额上已是有细汗冒了出来。 方此时,门外传来说话声: “我不是说过,再有人上门须得我亲自过目,才能让其诊治九弟吗?之前那些三教九流的骗子将九弟折磨成什么样子了,你们怎敢擅自放人进去?管家?管家!” 声音由远及近,最终破门而入,进来了一个弱冠之龄的男子,他眉宇间与杨邦钰杨邦忠有几分相似,身量高瘦,一见裴昀正在为杨邦钰施针,他不禁眉头大皱,开口质问道: “你是什么来历?可看出我九弟有何毛病?” 管家急忙上前道: “五公子!这位公子姓裴,他说九郎是中了西域迷......迷什么来着?哦,迷情咒!” “迷情咒?”杨邦克将信将疑,忽见裴昀又一针下在了杨邦钰颅顶一处死穴上,他略同医术,登时目眦欲裂: “混账!你是要害死我九弟不成?!” 说着上前,便要出招抓住裴昀的手臂,此时正值关键时刻,裴昀右手不离金针,左手伸指直点杨邦克虎口合谷穴,同时疾声道: “五公子稍安勿躁,我绝不会加害令弟,再打断我小九郎会有生命危险!” 杨邦克只觉整条右臂一麻,虽气得双眼喷火,但一听她如此说却也不敢再上前,捂着手臂咬牙切齿站在一旁道: “今日我九弟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要叫你赔命不可!” 见他好歹是不再捣乱,裴昀松了一口气,不再搭理他,手下继续专心动作。 不同于最开始的下针如飞,越到后来越是精细,她越是斟酌,下手越是缓慢。直到一个时辰后,施针完毕,她将杨邦钰满头金针小心翼翼一一取下,而后浑身虚脱一般向后一软,靠在墙上,长舒了一口气,哑声道:“好了。” 候在一旁的侍女急忙上前,扶着杨邦钰重新躺下,裴昀用湿透的袖口擦了擦满头大汗,抬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 原来房中不知何时已是站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皆大气也不敢出在旁围观,此时见她施针完毕,为首一五十几许的男子沉声开口道: “敢问我儿何时能醒?” 但见他头发花白,身材威猛如虎,双目精烁如鹰,必是常年征战的猛将无疑。 “这位想必就是杨直杨大人了吧,”裴昀拱手道,“若在下所料不错,不出一炷香的时间......” 话没说完,突然转来一声细微的□□声。 侍女惊喜叫道:“九公子醒了!” 但见床上所躺的杨邦钰缓缓睁开双眼,迷迷糊糊道:“我这是在哪里......” “钰儿!” “九郎!” “小九!” 杨家人见此,纷纷欣喜地围上前。 杨邦克最是激动,他握着杨邦钰的手,感叹道:“九弟,你终于醒了!你可知晓这段时日爹娘对你多担心!” “五哥?”杨邦钰舔了舔干涸的嘴唇,迷茫道,“这是......我的房间?我怎么会突然回到播州.......啊!钓鱼城!钓鱼城现在战况如何了?!”说着他挣扎着就要起身,杨老夫人急忙制止他,抹着喜极而泣的眼泪道: “你这傻孩子,蒙兀早已撤军,钓鱼城之围已解,你怎么全都忘了?” 杨邦克亦是急道:“对啊,你之前不是还说,被白龙寨的人劫持囚禁,拚死才逃回家的。” “白龙寨?我怎么不记得了?”杨邦钰越听越是糊涂,“我明明记得......我之前随白大人夜袭蒙古大营,遇见了一个古怪的白袍老翁,然后...然后我再睁眼睛就是现在了,我这是怎么了?” 杨家小妹脆生生道:“九哥你是中了迷糊咒,是这位裴公子救醒你的!” 杨邦克纠正:“是迷情咒。” 杨夫人纳罕:“不是迷魂咒吗?” 裴昀无奈道:“是迷心咒。” 这一会儿功夫都传出多少个版本了? 杨邦钰寻声望去,不禁笑了起来:“裴大哥,是你救了我!” 杨邦克一愣:“九弟,你认识此人?” “裴大哥便是小裴侯爷啊,我们并肩作战那么久,我怎会不认识他?” 众人闻言一惊,目光不约而同落在裴昀身上,后者淡淡一笑,抬手摘掉头上抹额,露出额角刺青。 “在下裴昀,见过诸位,九郎情形危及,不易拖延,故而没一早亮明身份,还请诸位恕罪。” 如今南疆兵荒马乱,她诸般信物皆不在身,贸然上门自称裴昀,少不了一番掰扯解释,只要救醒杨邦钰,后者自然会证实她的身份。 “多谢侯爷救我小儿性命,杨家上下感激不尽!”杨直抱拳郑重道。 第354章 “杨大人不必多礼,在下愧不敢当。”裴昀急忙道,“在下本护送令郎回播,谁料途中生变,在下一时大意叫令郎为人所擒,月余来令郎所受苦楚在下实在难辞其咎,如今不过勉强将功补过,还望杨大人恕罪。” “侯爷言重了,只是我等本以为侯爷也一同失踪,却不知如今侯爷为何身在此处,又是何人劫掠了小儿?” “此事说来话长,”裴昀正色道,“小九郎如今骤然清醒,体虚气弱,我们不妨先行出门,留小九郎好生休养,个中缘由待我细细对杨大人道来。” . 杨直听出裴昀话中别有深意,遂将她带进书房,摒退众人。 裴昀将自蜀川入南疆接连遭遇尸偶及天目王之事一一道来,私事不便提及,只道是自己身受重伤被白龙寨寨民所救,将养数月才好,及至赤龙寨过江偷袭,天目王趁乱再次找上她,她费了一番力气将其铲除之后,这才有机会重回播州。 “照侯爷所说,这一切从头到尾都是赤龙寨的阴谋?” “十有八九。”裴昀颔首道,“当初那天目王和我一同迷失在寸心花海,应当是被尸偶带回了赤龙寨中,双方许是达成了某种合作,叫那天目王再次施展迷心咒操纵小九郎回杨家,将一切都栽赃到白龙寨龙寨主身上。” 杨直沉吟道:“但之前赤龙寨寨主蒙姜确实是死于白龙寨之毒,莫非此中还有第三人挑拨?” “杨大人料事如神!”裴昀不禁叹了口气,“此中确实还有第三人,不知大人可听闻前阵子赤龙寨《蛊经》失窃一案,这正是那人所为,此人并非南疆之人,且现已离开南疆,远走高飞,总之此事与白龙寨也并无干系。” 杨直缓缓点头:“其实此番赤龙寨操控尸偶又动用禁术攻打水西十八寨,我已料到白龙寨多半不是幕后主使了。” “不知如今两寨战况如何?” 杨直神色凝重道:“不容乐观。” 那杨邦忠率三千子弟兵本为捉拿龙娜依而前往白龙寨,不巧卷入纷争被围困其中,顺势也便留下平乱。据其传书所言,经大半月奋战,对于万虫大阵,白龙寨已寻到了破解之法,再无畏惧,而尸偶也渐渐被斩杀殆尽,一切本已胜利在望。谁料七日前,那尸偶数量一夜暴增,前阵子阵亡的杨家军与爻寨寨民的尸首毫无预兆被尸蛊所控,就算就地掩埋的也破土而出,对水西发动了第二轮进攻,且那数量仍在不断上涨,情形逆转,对水西十分不利。 这几日,杨直正打算命五子杨邦克再带两千兵力前去支援。 事情发展果然不出楚无疆所料,裴昀听罢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道: “实不相瞒,其实在下有办法可解当下南疆之乱,也有把握事后叫双龙寨寨首心平气和坐下来与杨家谈判,只是...不知这是否也是杨大人所愿。” 第172章 第贰章 杨直眸中闪过寸芒,不动声色道:“侯爷此话何意?” “当年结盟七家夷族铜印,杨大人已收回五枚,只剩下最棘手的双龙寨了。如今水西水东自相残杀,输赢并不重要,若是能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杨大人不是正好可以趁机机会收缴铜印,一统南疆吗?如此不仅免得和双龙寨正面冲突,损兵折将,也不违背当初杨家与七族盟誓不是吗?” 裴昀慢条斯理道,“播州乃羁縻之州,军政自治,杨氏意欲统一西南边疆,朝廷也乐见其成。在下不过是一外人,不敢擅自决断,眼下爻寨之乱,究竟解与不解,还是要看杨大人的意思。” 杨直鹰目微眯,定定凝视裴昀,裴昀凌然不惧,淡定回望。 二人的目光彼此较量试探半晌,杨直的面容渐渐沉静了下来,他嗓音低沉道: “不错,我是要一统南疆,但我要的不是一个千疮百孔,尸横遍野的南疆,我是要双龙爻寨归顺,但我更要他们人人毫发无损,心甘情愿的臣服。所以南疆绝不能乱,不仅不能乱,还必须是铁板一块,万众一心,令行禁止,雷厉风行!” 裴昀面色微变:“难道你——” 杨直抬手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肃容道:“所以不尽忠节报国者有如皎日!我杨家百年祖训在上,赤胆忠心天地可表,官家圣恩,御赐杨家‘御前雄威军’之名,如此殊荣,我杨直又岂能忘恩负义有半分不臣之心?” “那杨大人为何如此急于收权?” 杨直不答反问:“四郎亲历保蜀之战,当今天下大势,宋蒙战局想必你最是清楚。四郎觉得,钓鱼城一役后,蒙兀下一步将何去何从?” 裴昀思虑片刻,缓缓道:“蒙兀野心勃勃,对我大宋江山势在必得,哪怕钓鱼城惨败,大王子库腾身死,赫烈汗也绝不会罢休,只会在日后更加凶狠的报复回来。可如今川蜀防御固若金汤,蒙军丝毫讨不到便宜,只怕他们会绕路而行,从别的路线进军再攻。” “不错!”杨直双目精光烁烁,“日前我与安摧通信,他也是如此判断,西域吐蕃诸部已为蒙兀招降,眼下那宗王穆勒已奉赫烈汗之命,率兵十万,借道吐蕃,攻克云南,进取大理。若无意外,蒙军吞并大理国后,便会以其为大后方直接攻打南疆!” 裴昀一惊,没料到她在白龙寨与世隔绝待了三个月,外面局势又是好一阵天翻地覆,远在西南的大理国竟也遭到了蒙兀侵略,当下眉头紧皱: 第355章 “如此,南疆危矣。” “蒙军兵强马壮,我杨家骑兵虽自诩天下无双,但终究势单力薄。故而南疆要守,不可正面硬刚,须得避其锋芒,效仿川蜀,打堡垒战,利用险要地势,置一城为播州之根本!” 杨直说着,抽出案头缸中的一卷画轴,在桌案上展开,示意裴昀看去。 那是一副手绘的精细舆图,裴昀一眼认出了上面的笔迹,惊讶道:“此图出自冉氏两位先生之手?” “正是如此,三个月前冉氏二兄弟回到播州,向我详细禀告了钓鱼城一役始末,二人亦觉得播州可效仿山城要塞之计。故而这三个月来,两位先生走遍播州周边各大山脉,最终敲定了这里——” 杨直指向舆图上播州东北方的龙岩山,继续道:“龙岩山三面悬崖,四面环水,正适合建造如钓鱼城一般的绝壁要塞,命之为海龙屯。届时将播州子民迁入海龙屯中,易守难攻,叫那蒙兀鞑子再踢一次铁板!” 裴昀深以为然,但却仍有不放心之处:“那么南疆其余州府呢?播州以南的百姓又该如何?” “修建海龙屯只是计划中的第一步。”杨直深深看了一眼她,继续在舆图上指点示意道,“接下来我将以海龙屯为中心,兴建周边百余里十八座关屯,共能容纳数十万人,将南疆几大州府夷寨的百姓都迁入其中,关屯之间互相拱卫,依山就势,灵活多变,我要将整个南疆都变作铁桶金城!” 裴昀倒吸一口冷气,如此规模宏大的工事,几乎与整个川南地区体量相同,如此背后耗费的人力财力亦不可估计。 “所以,杨大人才要统一南疆。” 要征兵征匠,还要征税征粮,正如他所言,此举非得南疆铁板一块,万众一心所不可能为之。 杨直目光坚毅,一字一顿道:“不惜一切代价。” 裴昀抬眸望向眼前这副又被冉氏二兄弟写满密密麻麻标注的舆图,内心感慨万千。 杨家世代忠烈,日月昭昭,眼下家主杨直更是如此,能亲率部下千里出播援助川蜀,又命亲子驰援重庆,便可见一斑。这海龙屯一建,他杨家未必没有私心,然而这世上问事不问心,问心世上无好人,如此举动,已称得上一声深明大义,赤胆忠心。 诚如她所说,南疆之事她是外人无权置喙,而西南边疆若能一统,朝廷也是乐见其成。然而私心里她总是偏颇白龙寨几分,不愿双方矛盾激化,最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和平解决。方才那番话她有意试探,如今既然已知晓了杨直的态度,一切便都好说了。 她思虑片刻,沉声道: “杨大人放心,保家卫国,效忠大宋,我必助大人一臂之力!” . 当晚裴昀与杨直秉烛夜谈,聊到深夜,裴昀顺势也便在杨家住了下来。 翌日清晨,裴昀打开房门,便见门外候着一人,正是杨家五公子杨邦克。 他一见裴昀,立即单膝跪地,双手捧剑高举过头,一副负荆请罪之姿,沉声道: “杨五有眼不识泰山,昨日对侯爷多有得罪,还请侯爷大人大量,宽宥则个。眼下我奉父亲之名,率两千杨家精兵随侯爷前往爻寨平乱,杨五听从侯爷号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五公子快快请起——” 裴昀急忙将杨邦克扶起身,笑道:“你也不过是护弟心切,何罪之有?我贸然上门,无凭无据,你们放任我医治小九郎才是怪事。” 杨邦克也不禁笑了笑:“之前九弟写信回家,信中对小裴侯爷赞不绝口,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杨五冒昧,也随小九唤侯爷一声裴大哥了!裴大哥,之前白龙寨将你佩剑送来杨府,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裴昀这才留意到他手中之剑,果然是她的斩鲲! 当下她接过久别重逢的长剑,心中又多了几分笃定,欣喜道:“好!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动身!” ...... 自九月初三,杨邦忠带兵与水西爻寨寨民一同对抗尸偶万虫大军,至今已过去将近两个月了。最初的第一波攻击之迅猛,打得他们措手不及,几乎是顷刻之间便叫尸偶攻陷了十八寨中位于最东边的三个爻寨,尸偶见人杀人,见房毁房,各种毒虫蛇鼠啃食庄稼,袭击牲畜,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幸而十八寨绝大多数老幼妇孺都被及时转移到了后方的大爻山中躲避,杨邦忠与阿娜依各自率领部下一退再退,终是又驻扎回了位于十八寨中心位置的白龙寨,在此筑起牢固防线,将尸偶大军牢牢的抵挡在外。 然而近日来尸偶又发动了更猛烈的第二波攻击,此时杨邦忠手中杨家子弟兵已不足三分之一,而十八寨的青壮也折损过半了。 昔日喜宴张灯结彩,欢歌笑语的谷场,如今只剩一片萧条,临时搭建的竹棚成了指挥营,杨邦忠与阿娜依及另外十数位寨主在内,正在忧心忡忡商议下一步对策。 忽有亲兵前来通报: “禀大公子,五公子率两千兵马前来支援,如今正在寨子外!” 杨邦忠闻言大喜,急忙道:“速速带五弟前来!” 而后他对阿娜依道:“杨家援军到了,此战想必很快就能结束了!” 阿娜依这段时日下来,殚精竭力,亦是形容憔悴,二人并肩作战若说情谊没深厚几分却是假的,但她心中仍是对他对杨家有气,只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第356章 “我还以为待我水西十八寨男女老少统统都死绝了,杨家才会出手呢!” 片刻后,裴昀与杨邦克走进了竹棚,杨邦忠上前相迎,兄弟俩三言两语叙过旧情,杨邦克引荐道: “大哥,这位便是小裴侯爷,他有克敌之策,父亲有令,你我一切行动皆听从侯爷指挥。” 杨邦忠对其父极为忠心,丝毫不曾质疑,二话不说直接抱拳道:“见过小裴侯爷,接下来便有劳侯爷了!” 裴昀还礼道:“大公子客气了。” 而在一旁,自裴昀进门起便一直死死盯在她脸上,惊疑不定的阿娜依,此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道: “你!你不是——” “之前裴某身受重伤,多谢白龙寨收留,裴某感激不尽。”裴昀目光幽深的望向阿娜依,若有所指。 阿娜依一愣,忆起之前自己听从颜玉央之计,将其佩剑送至杨家之事,原来这小裴侯爷还真在她白龙寨! 她自知理亏,遂闭口不言,但却仍是忍不住频频看向面前之人,如何也无法将这英俊潇洒的小裴侯爷,与不久前住在她家中那天真无邪的小阿英认作一人。然而因此她不由也想通了许多事,关于颜玉央的态度,关于二人的关系......原来如此。 裴昀见阿娜依脸上神色变幻莫测,知她心中所想,却只做不见,兀自肃容道: “大公子、龙寨主,不知现下战况如何?” 第173章 第三章 “赤龙寨此番袭击,绝对是筹划多年,蓄谋已久。” 杨邦忠沉声道:“据斥候所报,最初第一波来袭的尸偶有五千之多,其中不仅有水东爻寨寨民,还有汉人、释人及南疆以外的穿衣打扮模样的尸体,这说明他们早已大范围暗中搜集新死的尸首炮制尸偶,为了便是今日。” “水东四大寨同气连枝,不仅赤龙寨,其他赤风、赤蛟、赤螭三寨也参与了这次袭击。”阿娜依恨声道,“那尸偶大军中夹杂着不少活人,他们假扮尸偶,悄无声息接近我方士兵,而后猝然放蛊,我爻寨子民有不少都中了偷袭,连南丰也......幸好现今辟邪泉恢复如初,沐浴其中,能暂时压制他们体内的蛊虫毒发,但如此不过治标不治本,除了下蛊之人,旁人谁也无法给他们拔蛊!” 裴昀不禁问道:“辟邪泉恢复如初了?发生了什么?” 这辟邪泉失灵不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的吗?如今生死关头重新焕发生机,难不成当真白龙神显灵? 阿娜依道:“那是半个月前的事了,我等在前方挡得住尸偶,却挡不住飞天遁地的万虫大阵,加之原本水西林间水中的毒物,它们逐渐汇集在辟邪峰山脚,最终冲破了防线,袭击躲在山中的老幼妇孺,一时间哀鸿遍野,白骨满地,大爻山变作了人间炼狱。危急关头,是阿笑,她...她纵身跳入了山顶天池中,一瞬间,辟邪泉所有的神力都恢复了,毒虫受不住泉水热气,顷刻间纷纷毙命,而剩下的也四散而逃,万虫阵就这样破了......” 辟邪峰山顶天池滚烫如沸油,一入其中必定尸骨无存。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晚上她与颜玉央身上的同心生死蛊自行解开了...... “可是,为什么?”裴昀轻声问道。 阿娜依长叹了一口气:“若我推断没错,当初辟邪峰上埋的辟邪珠被阿顺香偷走,应是直接将其喂到了阿笑腹中,我依稀记得当年阿笑未及满月时生了一场大病,险些夭折,后来却又一夜之间痊愈了。那辟邪珠溶于阿笑血肉之中,所以她自幼百毒不侵,所以小白龙王认她为主,赤龙寨想必知晓此事,所以一直对她穷追不舍,也所以这些年来,我们翻遍水西十八寨每一个角落都没找到辟邪珠。” 那个脾气古怪,乖张任性的小爻女,生于白龙寨与赤龙寨累世积怨血雨腥风之中,又亡于这般犹如历史重演的如今。她生,是为了灭亡水西十八寨而来,她死,却又舍身救了十八寨老幼妇孺之命,那阿顺香蒙姜心肠毒辣死有余辜,可一切又何必报应在她身上? 毕竟相识一场,仇怨也好,龃龉也罢,人死如灯灭,一切烟消云散。 裴昀压下心头的些许怅然,又问道:“现下你们可查出此事幕后主使了?” 杨邦忠面色难看道:“我派出探子前去赤龙寨暗查,得知蒙昌被软禁了,三大寨主都在阵前露过面,或许是他们合谋为之。” 阿娜依却有不同意见:“不,这三人有几斤几两我心知肚明,没有一个能以断魂蛊笛操控这么大阵仗的,这背后绝对还有一个幕后主使。” 杨邦克不解道:“是何人能叫三大寨主同时效忠?” “无论是谁,只要找到此人,眼下困境自解。”裴昀看向杨邦忠,“你们可有试过偷袭赤龙寨祖坟山?那幕后主使一定躲在山中。” “试过,但一来我们人手不足,二来那祖坟山周围数里地,尸偶密布,毒物成群,根本攻不进去!” 裴昀缓缓道:“其实尸偶不难对付,现今所有尸蛊,不出所料都是从最初的一只王蛊繁育而来,若能找到王蛊寄生的尸偶,将其斩杀,所有尸偶都将随之消亡。” “原来如此!”杨邦克惊喜道:“这般严防死守,那王蛊尸偶必定也藏在祖坟山中!” 眼下情况已十分明朗,只待付诸行动了。 裴昀遂令杨家两千援军与白龙寨驻守的兵马由杨邦忠总领,与水西十八寨剩余青壮发动全面总攻,尽量吸引全部的尸偶与水东爻人的注意,而她与杨邦克率杨家精锐十人,白龙寨中毒术最高超十人,绕过正面战场,突袭祖坟山,务必擒贼擒王,一击必中! 第357章 众人领命,各自准备行动。 裴昀走出竹棚,阿娜依却是紧随其后跟了上来。 “小裴侯爷,不介意借一步说话吧?” 二人来到僻静处,阿娜依美目中充满玩味的上下打量着裴昀,似笑非笑道: “赤龙寨尸蛊之秘,连我也不知晓,不知小裴侯爷一个外人如何这般清楚?” 裴昀不答,只问道:“阿姿现下如何?” 提起女儿,阿娜依脸色微变:“她至今还昏迷不醒,楚先生说她也是中了迷心咒,如今你既然已经恢复,也有法子救她对不对?” “不错,我有办法,待我回来之后便会将她救起,你且宽心。” 阿娜依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她这一双儿女都在此难中受到波及,若说她心神不慌绝对是假的。 “对了,玉公子呢?你...你怎地会是那小裴侯爷......?” “他受了重伤,现下在别处休养,私事容后再说吧。”裴昀轻声道,“之前我受人暗算,阴差阳错为龙寨主收留,百般照拂,我着实感激不尽,然失心失智之间,行事多有失礼,过去种种,还望龙寨主替我保密,莫要外传。” 阿娜依心知此事一言难尽,怕是三言两语解释不清,而此时也绝不是闲话家常的好时机。她本想趁机揶揄两句,然眼前之人今非昔比,不再是昨日和阿姿漫山遍野疯跑,那懵懂无知的小阿英了,不仅杨家对她言听计从,阿娜依心知自己也还多要依仗于她,无论如何不敢得罪,于是微微福身道: “请侯爷放心。” . 刀七带路,裴昀率众人一路潜入赤龙寨祖坟山。 果如刀七所言,那祖坟山枝繁叶茂,毒物横生,蛇虫鼠蚁密布,三步一机关,五步一陷阱,杀机遍地。 幸而众人此番乃是有备而来,早在事前便浸泡了辟邪泉水,又在浑身上下涂抹了驱虫避毒的药物,不叫一寸肌肤裸露在外,白龙寨使毒高手在前方开路,毒物一时莫敢靠近。 然而防得住毒虫,防不住尸偶,他们进山没多久,便有成群结队的尸偶围攻过来。 裴昀长剑在手,一马当先,二话不说冲了上去。 眼下九重云霄功她已四得其三,练过青阳功后,内力更上一层,身手今非昔比,原先对付起来便不算吃力的尸偶,如今更是如砍瓜切菜一般简单,几乎是不废吹灰之力便带领大家解决掉了眼前阻力,继续前进。 唯恐尸偶源源不绝,众人不敢耽搁,马不停蹄的向目的地奔去。终于来到了山腰一处高大的陵墓前,两旁飞龙石雕,狰狞威仪,正是水东爻人为供奉祖先所修葺的神龙墓。 “上次我们就是在这里发现异样的!” 刀七上前一步,来到左右边第三个石雕旁,转动龙角,但听一阵吱嘎响动,神龙墓前的空地之上石板应声而开,露出一段向下的石梯。 众人试探着延阶而下,只见地下宽阔幽深,别有洞天,竟是一处墓室地宫! 裴昀一行人手持火把向里走去,将行不远,果然再遇尸偶攻击。 但这地宫里的尸偶与外间不同,这些尸身应当是生前习武,个个高大威猛,孔武有力,袭击之时力道和速度都更胜一筹,个别出手之时隐约还有武功招式的痕迹,对付起来很是棘手。 一番混战之后,虽是再次将尸偶全部斩首,队伍中却已有两人挂彩,一人重伤,伤处皆有中毒之状,及时服食解毒之药,勉强可暂且延缓毒发。 裴昀沉声吩咐道:“看来前面的尸偶只多不少,只强不弱,大家务必小心!” 如她所料,接下来的推进之路甚为艰难,隔三差五便有一批尸偶来袭,且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他们所过之处,尸横遍野,头颅遍地,仿如人间地狱,队伍之中亦不断出现伤亡。但也因此正是说明,他们寻对了路,无论是王蛊,还是那幕后主使,一定都在前方! 众人咬牙,一鼓作气推进半个时辰之后,在一处空旷的石室中暂且休整,然而不到片刻,又有二十多个尸偶冲出来袭击他们。但这一次,裴昀在尸偶群中发现了异常。 十多个尸偶在前攻击,后方却有四五个尸偶且战且退,似乎在保护着什么人,那身影不见容貌,只见其纤细瘦削,衣着干净整洁,与周遭那些破衣烂衫,血肉模糊的尸偶孑然不同。 裴昀心念一动,毫不犹豫纵身一跃,冲着那抹瘦小的身影直追而去。 “哪里跑!” 一路追击,裴昀不断斩杀迎面而来拦路的尸偶,紧跟着那道身影不放,终于,眼前一亮,又来到了一间宽阔石室。 然而那身影一闪,却是转眼不见,接近着一张血盆大口猝然出现,迳直向裴昀扑来。 裴昀一惊,矮身就地一滚,躲开了这一击。 原来这竟是一条巨蟒,三丈来长,海碗粗细,通体鲜红,鳞片泛光,如同烧红的铁柱一般骇人,正是赤龙王! 裴昀看准时机,挥剑而斩,熟料那赤龙鳞片之硬,饶是利如斩鲲,也只在其上留下一抹浅痕,没能伤其骨肉。赤龙吃痛,发疯一样攻来,裴昀不敢正面迎击,只在石室中四下游走。 除去赤龙,石室正中还端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老翁,他手持一只黑色短笛,闭目吹得如痴如醉,一刻不停,正是以断魂操控尸蛊与万虫大阵之人! 裴昀几次欲上前攻击,都被赤龙所阻,那巨蟒弹射缠绕,灵活至极,叫裴昀一时无法近身。 第358章 正在此时,一路随裴昀追来的众人也已赶到,见此情景,刀七迅速上前一步,大喝道: “侯爷让开!” 而后他打开身上一直背着的小竹篓,一条白光如闪电般蹿出,直扑赤龙王。 阿娜依早已料到他们一行前往赤龙寨必会遭遇赤龙王相阻,故而准许他们带上了小白龙王以防万一。双龙天生相克,一见面即你死我活,白蛇虽小,却灵活机敏,赤蛇虽壮,却是凶性更甚,但见那一大一小,一白一赤厮杀缠斗,一时难解难分。 趁那厢赤龙王被牵绊之际,裴昀挺剑而上,迳直向那吹笛老翁攻去。 眼见剑锋便要触及那人后心之际,眼前一花,突有一瘦小身影挡在了老翁面前。 此人是个年轻女子,肤色微黑,却是娇俏明媚,双眸无神,嘴角挂着一抹妖媚的笑,眉宇间竟与龙阿笑有七分相似。 一年岁颇长的白龙寨寨民失声尖叫: “阿顺香?!你难道没死吗?” 此言一出,四下皆惊,此女竟是龙蒙第之女,昔日白龙寨寨主朗达之妻阿顺香?! 她究竟是人是鬼? 阿顺香恍若未闻,笑容不变,伸出长甲尖锐的十指,毫不留情的抓向裴昀。 裴昀连忙挥剑格挡,起初她也心有疑虑,可随着二人进一步交手,她飞快明白过了一切,大喝道: “她早死了!她是尸偶!” 此女没有呼吸,没有心跳,肌肤冰冷,僵硬如槁。 而且她不仅是尸偶,还是那王蛊所寄生之尸偶! 据《蛊经》所记载,王蛊寄生之尸,四肢灵活,神色松弛,望之栩栩如生。 那阿顺香不知生时身手如何,死后竟是功力大涨,与裴昀打了个有来有回,而裴昀望着那张与龙阿笑肖似的面容却隐隐有些下不去手。 然而眼下局面越发紧张了起来,源源不断的尸偶涌进了石室,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刀七等人已是伤亡惨重,小白龙王终究年幼,与赤龙王的缠斗已是落了下风,洁白无瑕的蛇身被咬出了数道血痕。 再犹豫下去,他们今日都会交代在此! 裴昀再不迟疑,运起一招裴家剑法“死而后已”,咬牙向其横劈过去! 斩鲲何等神兵利器,剑锋所至,切肉砍骨,那颗仍是挂着媚笑的头颅刹那间从躯体上飞起,头身份离,两截重重摔落在地,没有喷溅出一滴鲜血。 紧接着,裴昀飞身上前,一脚踹向石室正中那老翁的后脊,那老翁只顾闭目吹笛,对周遭一切毫无反应,躲也不躲,就这样整个人被踹倒在旁,短笛脱手,昏死了过去。 王蛊被斩,蛊笛停音,石室中寂静了一瞬,所有尸偶动作骤停,而后接二连三摔倒在地,一动不动,终是变回了死透的尸体。赤龙王也瞬间失去了凶性,吐出了咬在嘴中不放的小白龙王,软趴趴的在地上盘成一团。 众人死里逃生,又惊又喜,筋疲力竭之下,相继软倒在地。 刀七收回伤痕累累的小白龙王,大着胆子走上前去查看伏在地上的老翁,待他看清此人面孔之时,骤然脸色大变: “啊!他是赤龙寨老寨主龙蒙第!”一切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 “自然是他。”裴昀冷笑了一声,在看见阿顺香的瞬间,她已经明白过来了始末。 然能被王蛊寄生之尸,亦非寻常之尸,王蛊霸道毒烈,必要生前常年喂以诸般药物养血养气,死后尸身才能被王蛊所寄居,承受其烈性。除去龙蒙第,幕后黑手又岂有他人? 此人筹划多年,竟不惜牺牲亲生女儿,其心何等歹毒!虎毒不食子,可这世间偏偏有人,比畜牲还不如。 第174章 第肆章 便在裴昀带人在神龙墓斩杀王蛊,打断蛊笛之时,水西十八寨前线战况也瞬间分了胜负。尸蛊毙命,毒虫失控,而藏匿在尸偶大军中的活人顷刻间暴露踪迹,被轻而易举抓获。 此役至此,大获全胜,这场黔江水岸空前绝后的无妄之灾,终是平息了。 水东赤风、赤蛟、赤螭三大寨寨主全部伏诛,被押往播州以待寨首大会共审。据其交代,三人此番所作所为皆是听从老寨主蒙第之命。 却道二十五年前蒙第利用女儿阿顺香险些灭族白龙寨后,被关入播州大牢,他服食了提前备下的假死药瞒天过海,又回到赤龙寨中,躲在其子蒙姜背后,暗中继续统领水东四寨,并潜心研究《蛊经》中尸蛊一章,以亲生女儿阿顺香的尸首豢养王蛊,伺机报仇。 那蒙姜不成大事,因贪恋女色擅自将妻子成氏杀死炮制尸蛊,引发水东与杨家之间的矛盾,险些坏了蒙第的大事。自其孙蒙昌继承寨主之位,水东四寨逐渐被杨家掌控,他与三大寨主再坐不住,准备实施复仇计划。蒙第一直派人监视着播州杨氏的一举一动,得知杨邦钰身受重伤从川蜀而回后,他第一时间派尸偶过江劫人,打算以此挑拨白龙寨与杨家的矛盾,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料这次劫人不只带回了杨邦钰,还带回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白袍老者。 最初天目王因吸食过多寸心花香半死不活,蒙第只命人将其扔进蛇窟严刑拷打,后天目王清醒过来疯狂反击,大杀四方。三大寨主不知那天目王使了什么法子,竟一夜之间叫蒙第对其言听计从,先是将杨邦钰放回了播州,而后又不顾众人劝说,毅然决然动用所有尸偶发起对水西爻寨的进攻,且擅自使用了族中禁术万虫大阵,俨然同归于尽的姿态。三大寨主无可奈何之下,只能听命行事。 第359章 以上,便是三人全部供述。 各中避重就轻,推脱罪责之意可见一斑,不过事到如今基本已是死无对证。蒙第本就年事已高,此番连续多日强行吹奏蛊笛操控尸偶千军万马,又布下禁术大阵,一经昏死,至今不醒,俨然油尽灯枯。 虽说蒙第之所以对天目王言听计从,不计后果强攻水西,多半是受迷心咒所控,但他筹谋许久计划复仇却是不争的事实。二十五年前已被他逃脱过一次公审,这一次他无论如何狡辩都是必死无疑。以他现今之状,裴昀甚至不敢对他金针刺穴,只怕一针下去,他就直接一命呜呼了。 七大族寨寨首大会定在了五日之后,但在此之前,还有双龙寨与杨家的恩怨亟需解决。 杨宅花厅中,众人相继落座,上首居中是杨家家主杨直,而后是长子杨邦忠与裴昀,下首一边是白龙寨寨主龙娜依,另一边是赤龙寨寨主,年仅十二岁的龙蒙昌。 他身后所立的正是赤风、赤蛟、赤螭三大寨主。 虽说三人亦罪责在身,但毕竟不是主谋,且若三大寨主一夕全部诛杀,水东必定还会乱套。故而寨首大会虽未举行,杨直已暗中允诺饶过三人性命,只是此后需得交权退位,逐步另选他人做寨首,如此算是达成了交易。因此今日这场洽谈三人全无置喙余地,杨家需要说服的,只剩下阿娜依一人。 杨直率先开口道: “今次一难,水东水西双龙寨死伤惨重,元气大伤,盖因有心之人挑拨而成,眼下罪魁祸首已伏诛,现将二位寨首请来,便是要商谈善后之事。” “什么叫罪魁祸首已伏诛?什么叫善后?”阿娜依柳眉倒竖,神色不善,“杨大人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要各打五十大板,息事宁人吗?明明是他们水东犯我在先,我水西十八寨死了这么多青壮,毁了这么多田畜,难不成便一笔勾销了吗?” 杨直道:“不知龙娜依寨主有何要求?” 阿娜依目光冰冷的扫过对面水东四大寨主的脸上,红唇轻启,一字一顿道: “我要他水东爻人血债血偿,一个都不放过!” 杨直语气淡然道:“此事盖因老寨主龙蒙第所起,过几日寨首大会自会公审,按律处置,水东四寨寨主罪责轻微,罪不至死,若将他们全部处罚,只会加深水东水西两寨的仇恨,冤冤相报,无穷无尽。” “杨大人在乎南疆安稳与否,我却不在乎!你若不肯出面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便自己动手报仇!”阿娜依冷笑道,“你以为你拦得住我吗?” “娜依,不要冲动!”杨邦忠忍不住出言道。 “好,既然龙娜依寨主说出了自己的要求,那么杨某也便说一说,我的要求。”杨直不以为忤,慢条斯理道,“今日商谈过后,我希望可有两个结果,其一,水东水西双龙寨握手言和,今后互不相犯;其二,两家交出铜印,让出寨中大权,彻底归顺杨家。” 阿娜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片刻,怒极反笑: “白日做梦!姓杨的你疯了不成?不必谈了,这两条我一条都不会答应,你若强求,今日便踏着我龙娜依的尸首过去吧!” 说罢她手中已是扣上了一把毒针,恶狠狠的盯着上首之人,她心中涌起一股被背叛的耻辱与痛苦,被杨直,还有杨邦忠...... 她真傻,她竟又信了他一次。 她以为经过这次同生共死,并肩作战之后,他们之间会有不同,然而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罢了。 在他心里,她永远也比不过他的家族,他的利益。 面对阿娜依的蓄势待发,杨直岿然不动,兀自看向裴昀。 裴昀不禁心底长叹一声,南疆一统势在必行,杨家要树威立信,那么这个恶人只能由她这个外人来做。 她从怀中掏出两本书册,分别放在桌上,双手各覆一册,向前一推,开口道: “两位寨主请看——” 蒙昌依言上前,阿娜依垂眸一扫,二人同时脸色大变。 “《蛊经》!” “《毒经》!” “你、你是从——”阿娜依将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咽了下去,恨恨的瞪着裴昀。她若是质问,岂不是不打自招承认自己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了赤龙寨的《蛊经》吗?理亏在她,于此时谈判不利,她绝不能自曝其短。 她冷哼了一声:“怎么?小裴侯爷如今是想用这两本爻族秘籍做威胁,逼我们双龙寨就范吗?” “不。”裴昀摇头,“恰恰相反,我是要将这两本秘籍物归原主。” 说罢,她松开双手,大大方方将两本秘籍暴露在二人面前。 阿娜依心中满是狐疑,但深知机不可失,当即伸手一捞,飞快将《毒经》抢到手。蒙昌先是看了杨直一眼,在后者默许下,这才小心翼翼的将《蛊经》收了起来。 “《毒经》秘籍本就是我白龙寨所有,别以为我会因此感激你们!”阿娜依脸色稍缓,但仍是不肯松口。 裴昀微微一笑:“龙寨主误会了,杨大人决定现今将两册秘籍归还,便是不想以此要挟二位。此举已昭示杨大人十足诚意,故而接下来的话,希望龙寨主能心平气和而听。” 阿娜依心中不忿,却也深知其理,两册秘籍若自此流传出去,爻族蛊毒人人可炼,人人可解,不再是辛秘,那么爻寨自然不攻自破,杨直此举,确实是诚意十足。 第360章 她缓缓坐了回去:“我看你们到底还有何话好说!” “现下杨大人与龙寨主的要求都已言明,那么接下来我们该谈谈条件了。”裴昀意味深长道,“龙寨主放心,我不会让你吃亏的。” 阿娜依对裴昀并不信任,只矜持道:“说说看。” “其一,水东四寨将会为水西十八寨中毒中蛊的寨民解毒拔蛊,而我也会为令嫒解除迷心咒。” 此番劫难,阿娜依一双儿女都牵扯其中,一个中了蛊,一个至今昏迷不醒,她自是焦头烂额,但她不仅为人父母,还是一寨之主,不能不为寨民出头,因此并不让步。 “此乃天经地义之事。” 裴昀颔首,继续道:“其二,令水东双倍赔偿水西十八寨田畜之损。” 阿娜依嗤之以鼻:“我还当你有什么好主意,你以为我水西十八寨财迷心窍,缺这点银钱吗?” “水西十八寨当真不想挣钱得利么?”裴昀反问道,“那为何龙寨主公然违反律例,私建商队,不惜冒着天大的风险,翻山越岭与大理国私相贸易呢?” 阿娜依闻言脸色微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理国地处西南,远离中原,山高水远,商贸不便,自其建国之后,便频繁谋求与大宋互市互贸。大宋遂择邕州横山寨为榷场,与大理国互通有无,买卖马匹、药材、丝绸等物,但榷场管制严格,非民间百姓、商旅可进,专其利使入官也。而除榷场以外的私营私贩更是一律禁止,一经发现,必是严惩不贷。 然此事屡禁不止,南疆之地常有夷人汉民私相贸易,而自阿娜依继任寨主以来,更是直接在十八寨范围内挑拣青壮,组建商队,开辟山路,常年来往南疆大理国之间倒买倒卖,以谋其利。杨家并非毫不知情,但在杨邦忠的周旋下,一直对白龙寨睁一眼闭一只眼,现下此事一经戳穿,自然是阿娜依落了下风。 “龙寨主不必否认,此事真假你自心中有数。”裴昀缓缓道,“今日将此事拿到台面上讲,并非是想秋后算账,杨大人亦体谅爻寨百姓疾苦,民生多艰,若能多一口吃饭的碗,自然是好。故而此事过后,杨大人会亲笔书信邕州知州,保荐爻寨商队入榷场,自由贩售货品,龙寨主以为如何?” “杨大人说话算话?” 阿娜依不禁看向杨直,后者亦颔首道: “杨某言而有信。” 阿娜依顿时喜上眉梢,这一条件对她水西十八寨可是大大有利,商队私贸,未免官府查办,自然不敢走官路,这些年来他们一直翻山越岭,行路艰难,每次商队回返,都是损兵折将,她子南丰亦跌落山崖摔断过腿,若能得以光明正大进入榷场贸易,自是会省掉不少人力物力,往来一遭,赚取翻倍。 但她还不想太早答应下来,轻咳一声,继续问道: “还有呢?” 若不出她所料,杨家必定还有更大的筹码在后面。 果然,只听裴昀接着道: “还有便是其三,杨家有意和白龙寨联姻,双方联姻的人选皆由龙寨主指定。”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包括杨家嫡系子弟。” “当真?!” “当真。” 为拉拢南疆百夷,杨家常年与各族寨通婚,却只以八姓族兵为主,从不准许杨氏嫡系与夷人嫁娶,而今却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 等待多年的痴恋,盼望了许久的奇迹,今时今日竟然唾手可得,只要她一句话! 阿娜依乍闻此事,不免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不由看向杨邦忠,后者亦含笑回望她,四目相接,十数年时光翩然流转,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已是不消说了。 此时此刻,她本该狂喜,本该感激,本该欣然应承,满口答应,可不知为何,便在喜悦与激动过后,另有一股浓郁的苦涩酸楚,缓缓涌上心间。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便笑了出来,满是自嘲与讽刺:“早知如此,杨大人又何必当初呢?” 二十年多前,她尚是豆蔻年华,随父兄第一次入播州杨府赴中秋宴,一眼便对那英俊威武的挺拔少年钟情,男未婚女未嫁,她摘下鬓边山茶相送,他以腰间弯刀回赠,他们本该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可惜,她是爻寨寨主之女,他是杨家嫡出长子,他们注定不能成眷属。 爻女敢爱敢恨,性格刚烈,她哭过闹过威胁过,甚至还冲到杨直面前对他拍过桌子,可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改变。他听从父母之约娶了妻室,她亦心不甘情不愿的嫁了令狐少主,二人不约而同将这份少年爱恋深藏于心,一转眼就是这么多年。 如今,她守寡,他丧妻,杨直终于首肯,一切天时地利人和,顷刻间便能得偿夙愿,可她心中却是难以言喻的不甘与委屈。 倘若兜兜转转,终该是这个结局,那么这些年来,他们的错过与牺牲,又算什么? 杨直也是看着阿娜依从小长大的长辈,不禁轻叹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娜依,你要以大局为重。” 是啊,大局为重,比起大局,她的青春年少又算什么呢? 但好在青春老去,总是还会换回一些补偿,她是白龙寨的寨主,当年她没有资格选择嫁,而今,她却有权利不嫁! “好!” 阿娜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听闻杨府九郎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实属良配,小女阿姿年方二八,貌美贤淑,愿与杨家结两姓之亲,成秦晋之好,还望杨大人成全。” 第361章 此言一出,裴昀与杨邦忠皆是一愣,没料到她开口不为自己,却是为女儿定了亲事。 裴昀沉声问道:“龙寨主,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不会改了。” 阿娜依嘴上回答着裴昀,目光却是似笑非笑的看向杨邦忠,他的脸上正一阵白一阵红,神色变化精彩极了。 杨直遂颔首道: “不知水东四位寨主对此可有异议?” 蒙昌等人早已没有置喙余地,闻言只是依次回道: “没有。” “好,那今日之事,我三家一言为定,如有违约,天诛地灭。” 如此立誓,乃是南疆习俗,阿娜依与蒙昌亦齐声道: “如有违约,天诛地灭!” 第175章 第伍章 三日后,播州举行寨首大会,各寨首公审了水东赤龙寨老寨主龙蒙第之罪行,而后七家寨首与杨家一同决议,将蒙第处死,斩首示众,头身一分,便连尸蛊也不能再将其复活。 其后,效仿当年,七大寨首再次歃血为盟,摒弃前嫌,结为兄弟姊妹,由杨家统领,修筑山城,共抗蒙兀,守护南疆。 黔江水畔,寸心花海 裴昀、阿娜依二人,站在不远的山坡上,遥遥观望着百花寨的寨民在铲除心花。 七家族寨结盟之后,年幼的蒙昌向杨直提出一个请求,希望白龙寨将黔江水畔的寸心花海铲除,以消灭两寨隔阂,日后互通有无。 但阿娜依对此坚决反对,后经杨直调停,双方各退一步,不清除全部寸心花,仅在花海之中开辟一条路,通行与否,权利依旧掌控在白龙寨的手中。 “哼,今日开一条路,明日推一片花,我看我这花海也保不住几天了。”阿娜依冷笑道。 裴昀道:“龙寨主还有别的要求吗?” 阿娜依闻言不禁叹了口气,幽幽道:“蒙兀人要打来了,南疆大势所趋,我一己之力,也无法扭转,铜印早交晚交都是要交,趁这时机交出去,还能为我水西多争取些好处。我知晓今次议和,也有你在其中为我水西说项,多谢你了。” 裴昀轻叹了一声:“龙寨主此话,我实在愧不敢当。” 此番结盟种种交易,白龙寨固然得利,却也并非全然公平,可这的确已是裴昀在杨直面前极力争取的结果了。须知杨家为恪守汉人血脉,嫡长子不与夷人通婚,家规祖训守了百年,若非此次情形实是特殊,断然不可打破的。 “只是,我没想到......” 没想到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竟是被阿娜依决绝放弃了。 “你以为,谁都如你和你那玉公子一般,认定一人便痴心不改,经年不变吗?” 阿娜依瞥了她一眼,有丝揶揄,亦有丝自嘲:“我承认,时至今日,我心里仍然有他,只是这些年发生太多事了,我们再也回不到当初了。就让一切停留在那少年的回忆中吧,或许求之不得才是最好的。” “可就此定下阿姿的婚事,是否太过草率?”裴昀忍不住问道:“阿姿她愿意吗?” 经她医治,阿姿迷心咒已解,而今已经苏醒过来了,只是她来去匆匆,二人没来得及照面。 “我问过她了,她羞红了脸,支支吾吾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她虽看着软弱,要紧之事却倔强得很,和她爹一模一样,没说反对,想必是答应的。”阿娜依微微一笑,“她不是一直想嫁个小将军嘛,这回终于能如愿以偿了。” 知女莫若母,女儿的心思,她又怎能不知。 裴昀无声一叹,阿姿身为寨主之女,总是逃不过联姻的宿命,爻人早婚,水西水东年纪相当的少年青壮少有未婚,实无良配,杨邦钰是个磊落少年,知根知底,若能嫁他,总是比旁人来得好。 “我可以见见她么?” 白龙寨那些日子里,二人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由小到大,裴昀从不曾有什么闺中密友,金兰姐妹,阿姿是第一个。如今裴昀虽已不再是当初她认识的那个阿英了,离别在即,总要最后见上一面,好好得道别才是。 然而阿娜依却拒绝了她: “不必了,我已告诉她阿英与玉公子离开南疆远走高飞了,你们那些复杂的恩怨情仇不该将她也牵扯进来。不过是少年时的玩伴,过个三年五载,她也便忘了。” 裴昀听罢沉默半晌,涩然开口道: “也好,也好......我为阿姿打了一套银饰做嫁妆,还请龙寨主代我转交......就说,是阿英送她的吧。” 阿娜依颔首道:“我会的。” “寨主!侯爷!找到了!” 百花寨一寨民来到山坡前,对二人禀报道。 裴昀闻言一愣,随即纵身一跃,跳下山坡,紧随那寨民走了。 来到前方不远处,但见地上盖着一大块白布,下面起伏的轮廓隐约盖着一物,裴昀掀起一角看了一眼,随即又盖了回去,心头酸楚,不忍再瞧。 那是她的追月,跟了她十多年,忠心耿耿,身经百战的白马追月。 如今丧命于寸心花海之中,早已成了一具腐烂的尸体。 为何这世间啊,总是聚少离多,一切对于留下的人来说,实在太过残忍了。 裴昀长叹一声,对那寨民道:“这位大哥,还请帮我一同为白马下葬,便叫它长埋此地罢。” 至少这里鸟语花香,风光甚好。 第362章 “欸!” . 裴昀走后,一个身影走上山坡,来到了阿娜依身后,虽无声无息,但阿娜依却心知肚明他是谁。 “哟,大公子也来监工了?” 她笑意盈盈道。 杨邦忠沉默不语,半晌后才涩然开腔: “娜依,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有某种默契的。 当年二人之事,何止她一人抗争过?他又何尝不曾与父亲据理力争,甚至拔刀相向,被家法处置,险些被杨直活活打死。她嫁人之后,他日日喝得烂醉,将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直到娘亲在他床前哭着将他痛骂一顿,他才终于接受了这现实,重新振作起来。 她是被逼无奈,他又何尝不是身不由己?这么多年过去,她从那敢爱敢恨的爻族少女,变成了果敢狠辣的水西寨主,而他亦从那一腔热血的莽撞少年,变作了深沉冷静,独当一面的杨家少主,岁月悄然将一切改变,但至少他与她,那颗历经世事,千疮百孔,早已冰冷麻木的心中,仍然应有一个地方刻下了对方的名字。 他不懂,她为何不愿嫁他,是他做错了什么?还是他们间的这份默契,终是已被岁月磋磨殆尽,再也不剩了? “你没做错,你事事已家国天下为先,哪有错处?”阿娜依轻笑了一下,“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赌气吗?我有自己的考量,你为杨家,我为爻寨,当年如此,现今亦是如此。”如若她嫁与杨邦忠,且不论寨中众人反对与否,她等如是将水西十八寨作了嫁妆,直接双手奉上杨家。杨邦钰虽是嫡出,却是幼子,就算有朝一日继承家主之位,还要等上个几十年,阿姿嫁给他,一切便还有回环余地。 “那我们呢?”杨邦忠苦笑,“我们之间,已经结束了吗?” “结束?凭什么?”阿娜依长眉一挑,“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甩开我?” 杨邦忠一愣:“什么?” 阿娜依似笑非笑道:“日后我是你九弟的岳母,你杨大公子受累要唤我一声长辈,山城既建,往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还多着呢!” 她拍了拍杨邦忠的肩膀,潇洒转身而去,徒留后者呆若木鸡立在原地。 半晌之后,他亦无奈摇头一笑,如同多年以前,他每一次包容那泼辣爻女的任性妄为一般。 寸心花海之前,七情六欲无所遁形,谁都不能隐瞒,播州杨家与爻寨的纠葛注定还要继续下去,世世代代,直到永远。 . 诸般大事尘埃落定,只剩下了一件。 身中赤龙王剧毒,昏死一年之久的杜衡终于醒过来了。 其实当初阿笑毅然决然牺牲自己,多少带着三分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彼时杜衡体内剧毒反覆,奄奄一息眼看不活,阿笑无可奈何之下再次以血换血,将蛇毒全部渡到自己身上,饶是神物辟邪珠也没能承受得了。濒死之际,阿笑眼见族人受难,这才用尽最后一口力气投身山顶天池之中,最终将融化了辟邪珠的血肉之躯还给了这片土地,解了大爻山之危。 而今她用自己性命换回来的情郎终于苏醒,裴昀为他把脉,发觉他体内余毒全清,经脉顺畅,血气蓬勃,总之什么都恢复如初,只除了一件—— 他忘记了龙阿笑。 或者更准确的说,他丢失了自遇见龙阿笑之后所有的记忆,整个人还活在十年前。 “这位公子你还要我讲几遍,小生播州人士,姓杜名衡,年方十八,乃是杨柳街药铺的学徒。是是是,我是打算去爻寨寻药,但这只是个想法,人还没去呢!我从来不认识什么龙阿笑,更没去过什么燕京什么世子府,公子,求求你放过小生吧!” 十八岁的杜衡初出江湖,青涩稚嫩,远没有多年前裴昀在子午古道南北客店所遇见的白面书生那般圆滑老练,只稍微一诈,便什么都交代了。 他丝毫不知自己就这样眼睛一闭一睁间,从十八变作二十八,十年弹指一挥间,多少兴亡更替,多少爱恨情仇,多少生离死别,统统化为灰烬。到乡翻似烂柯人,这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裴昀不知究竟是龙阿笑临死之前给杜衡下了什么古怪的毒,又或是那赤龙王蛇毒入脑伤了他的记忆,但事已至此,佳人已逝,他已成了彻底的局外人,倒也不必再将他卷进是非之中,或许一切都是天意罢。 她心中怅然一叹,只问道:“你还记得家在何处?家中可有他人?”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药铺就是我家。” “那药铺是何名号?” “杨柳街,百草堂。” 裴昀猛然抬头:“你是百草堂的弟子?!” 杜衡莫名其妙:“是啊,有什么不对吗?” 百草堂遍布天下,远在南疆也有分号,堂中弟子皆以百草命名,她却是从来没料到这点。 “你...可见过神医千金手救必应?” “那不是我们百草堂祖师爷嘛!”杜衡有些赧然道,“我不过小小一学徒,哪有机会见到他老人家。” 此话在理,可裴昀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不禁又问道:“你说要去爻寨寻药,寻什么药?” 杜衡支支吾吾答不上来,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其手段之拙略,裴昀简直看不下去眼,直接将斩鲲往桌上一拍,吓得他赶紧抱头求饶: “大侠饶命,我说我说!我、我是要去白龙寨蛇窟偷...呸呸,是求,求金银石斛!” 第363章 又是金银石斛,怎么会这般巧合?按理说十年前的杜衡应当尚且与颜玉央素不相识才对。 裴昀皱眉问道:“为何而求?” “这我就不知道了,是掌柜发布的任务,这是其中最值钱的一件,我手头紧俏,只能冒险一试了。” 裴昀越听越是糊涂:“什么任务?你不是药铺学徒吗?不在铺子里抓药熬药,为何要外出冒险?” 杜衡理所当然道:“百草堂和其他寻常药铺不同,学徒无须做那些个杂事,掌柜每隔一段时日都会交代下来一些任务,或是寻人寻物,或是打探消息,完成之后回到药堂自然会有相应酬劳。寻金银石斛这事,听说都高悬好多年了也无人完成,一是那白龙寨毒物遍地,外人难进,二是此物娇贵,离土即死,就算偷到......咳咳,求到了也带不走。不过俗话说的好,富贵险中求,兴许我杜衡就有这般运气呢!” 裴昀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极诡异的猜想,天下间哪有药铺是这般谋生的,如此打探消息寻人寻物,丝毫不像是药铺,倒像是......逍遥楼! 其实她一直有所疑惑,逍遥楼当初纵然有富可敌国的财力后盾,又是如何做到耳目遍布南北,手眼通天的?以小瀛洲岛上那区区百人怕是还做不到。 那么,若是换作分号开遍天下,学徒多如牛毛的百草堂呢? 当初重金酬谢,令四师伯开下第一间百草堂的人究竟是谁,连裴昀也不清楚。那这个人,会不会就是她六师叔谢文翰? 百草堂就是逍遥楼,逍遥楼就是春秋谷,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蒙兀攻取中原搜集情报而用! 待想通了这一切时,裴昀只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小师叔公,这个局,你究竟布了多久? 第176章 第陆章 “裴大哥,我还没当面向你好好道谢呢,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裴昀前去探望杨邦钰,亏得他年轻力壮,经过休养这段时日,身子骨已是大好。只见他气色红润,双颊也长了肉,这几日在床上已然躺不住,吵嚷着要出门透透气。 “不必道谢,本就是我一时疏忽,没照看到你,累得你吃了这么多苦。” 杨邦钰脸色一垮:“裴大哥这样说,还不如骂我几句呢,是我技不如人,栽了也是应当。本还想着建功立业,大展拳脚,叫爹爹对我刮目相看,没想到出师未捷,从头躺到尾,真真是丢人败兴。” 裴昀不禁笑了笑:“你年纪尚轻,只要勤学苦练,日后大展拳脚的机会还多着!只是你这冲动冒失的毛病可得好好改一改,三军阵前不听调令,实乃为将者大忌。” 杨邦钰正色道:“爹爹和大哥已因此训斥过我了,裴大哥放心,此番我定痛改前非,绝不再犯!”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杨邦钰顿了顿,脸色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他眼神飘忽,支支吾吾开口道: “裴大哥,你、你知不知晓,我爹为我定了一门亲事......” 裴昀正想着如何开口说出来意,没想到他倒先提起这茬了,当下淡淡一笑: “我自然知道。” 杨家世代武将,杨邦钰打小便一门心思习武练功,保家卫国,从不想风花雪月儿女情长,如今骤然被定了亲事,心中不禁又是赧然又是忐忑。他知晓这亲事更多是为笼络水西十八寨而联姻,但他毕竟少年心思,忍不住便向裴昀打听起来: “裴大哥,你可见过这位姑娘?她......她人好么?她愿意嫁我吗?” “她名唤阿姿,年方十六,貌美如花,心地善良,与你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裴昀揶揄道,“不过她究竟愿不愿意嫁你,我也不知,你若想知道,不如亲自去问一问她。” “啊......这、这也是,该我亲自去问问他。”杨邦钰红着脸点点头,“待我伤好之后,便亲自去一趟白龙寨。” 裴昀含笑看着面前天真烂漫的少年郎,心中感慨莫名。虽知联姻一事势在必行,但她还是期待这二人能成就一段佳偶良缘,衷心希望阿姿能如她所愿找到如意郎君。 “小九郎。” 她郑重其事对他道:“阿姿是个好姑娘,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否则,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杨邦钰虽诧异于裴昀如此托付,但还是用力点了点头,回答道: “我会的。” 少年人总是诺言轻许,张口闭口便是一生一世,全然料不到未来漫长的前路,数不胜数的悲欢离合。幸而人各有命,他生于播州杨氏,在其父兄镇守之下,无论十万大山以外的天下如何改朝换代,如何风起云涌,至少南疆这片土地始终未经历太多战火洗礼,此时他还未曾见过面的少女,终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二人在播州这片安宁净土平静安稳的渡过一辈子。 他终是实现了自己少年时许下的承诺,只是彼时,叫他许诺之人,却不知已去了哪里。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乱世之中,有时不经意的一面,也许便是最后的诀别了。 南疆之事至此告一段落,三日后,裴昀辞别杨家,离开播州。 刚出城门不久,忽听背后有人呼唤: “裴公子留步!等一等!” 裴昀回首,只见一书生模样之人从播州城的方向一路跑来,一口气冲到了她马前,双手高举,拦住了她的去路。 第364章 “杜衡?你找我?” 裴昀坐在马上,垂眸看向面前之人,皱眉问道:“你不是说要去邕州吗?” 她也是后来才发现,自那日她二师伯与三师伯和她摊牌之后,遍布天南海北的百草堂几乎一夜之间全部关门大吉,人去楼空,不知算是溜之大吉,还是功成身退。 杜衡花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强接受自己观棋烂柯,一梦十年的事实,但如今百草堂不复存在,他自然再无处可去。正逢阿娜依扩大商队,招兵买马,他思来想去,决定加入其中,随之去邕州。 “我、我来找你,是问你呼呼...问你一个问题......”杜衡气喘吁吁道,“他们都推说不知,我...我觉得你一定能给我答案......你之前呼呼,累死我了,你之前是不是向我提过一个姑娘?这可是她的簪花?”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朵精美的银白顶花,正是当初裴昀嫁衣银饰里的那一只。 “我一醒来,身上便揣着这朵簪花了。其实这十年来的事,我断断续续想起一些片段,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自己去白龙寨盗药是如何逃脱的,我为何要离开播州这么多年,为何投靠了北燕世子,如今为何又回来。脑海中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越看却越不清,这一切......是因为那个姑娘吗?” “......是。” “那她去了哪里?”杜衡顿了顿,迟疑问道,“以后会回来吗?会......的吧?”裴昀定定的望向面前之人,看穿了他眼里几不可察的祈求,沉默许久,终是轻声道: “会的。” “那就好。”杜衡释然一笑,长舒了一口气,“那我便在白龙寨继续等她了,无论多久,我一定会等到她的!” 许是一天,又许是一辈子。 待百年之后,爻族的儿女回到双龙神的怀抱,他与她终究能在人间尽头再次重逢,今生所有的苦楚烟消云散,他们永远不会再分离。 “那你多保重。” 裴昀再也忍不住心上的酸涩,匆匆一句道别,便拉紧缰绳驱马扬蹄。 “驾——” 马蹄疾驰,任身后的播州,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所有南疆往事,这片质朴原始土地上发生的一切爱恨悲喜,恩怨情仇,都像是一场梦。 梦醒时分,她策马扬鞭,天涯海角,一去不回头。 ...... 出南疆,经武陵,过湘楚,又见洞庭湖。 尘世风云变幻,洞庭依旧是那个洞庭。八百里水波浩淼,清峰苍翠,湖光山色,四季常青。 裴昀乘渔家小船,来到湖中水洲,但见房屋瓦舍,水寨连绵,与多年前别无二致。只不过这一次,青石码头上相迎之人,不再是手柱双拐,仍旧豪气冲天的双翅白额虎卓尔聪,而是变成了侄子卓舷——如今碧波寨的新当家。 他在蔡州一战,容貌尽毁,手脚落下伤残,初时自暴自弃,现下却已是迈过了心中那道坎,只将狰狞面目坦然暴露于世,再一次拿起了家传双刀,从头练起,颇有其叔父不屈不饶之风采。 “四郎!” “卓大哥!” 乍见故人,裴昀心中五味杂陈,万语千言不知如何开口,艰难道: “航二哥之事......” “二弟之事,我们已经都知晓了。”卓舷长叹一声,“为国尽忠,死而无憾,卓家男儿应有此路,四郎不必过于自责。” 裴昀勉强点了点头,仍是伤感不已,她欠下卓家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卓舷引她一路向府宅走去,她不由问道: “卓叔父近来身体可好?” “叔父他......不太好。” 卓舷面色微凝,缓缓道,“叔父毕竟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如当年,他又倔强逞强,不肯用药看医。去年元日,他贪杯大醉,着凉中风,虽医治了大半年后多有好转,但从此便没能下床。几个月前,我去常德府请回了一位名医,为叔父调养身子,但他总说自己没病,无论如何也不愿配合大夫医治。四郎,待会儿你见叔父之时,也劝一劝他。” 裴昀听罢心中一沉,低声道:“好,我会的。” 说着二人回到卓宅,大门中正跑出一群嬉笑玩闹的孩童,见了卓舷,纷纷唤道: “卓寨主!” “卓伯伯!” 跑在最后,身穿藕色夹袄,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娃奶声奶气喊了一声爹爹,而后奔上前来。 卓舷沉重的面色猝然如冰山融化,急忙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将爱女搂进怀中,柔声问道: “乐儿今天听不听话?吃了几块桂花糖?” “四块!” 卓舷板起脸佯怒道:“不是说好了一天只能吃三块吗?” “乐儿早上把馍馍全吃了,娘夸乐儿乖,奖励乐儿多吃一块!” “那乐儿真的很乖,爹爹也要奖励你!” 卓舷说着,便用自己伤痕累累的脸去蹭卓乐儿细嫩的肌肤,小女娃丝毫不害怕,反而被蹭得咯咯直笑: “不要这样的奖励,要桂花糖!爹爹你赖皮!” 与爱女嬉闹了片刻,卓舷这才放她去和小伙伴玩耍,回头看向裴昀的目光都残留三分轻柔暖意: “进去吧,南雁还在等我们,接到你的信后,她欣喜若狂,挺着肚子也要酿蜜饯,让你好带回临安给菁妹。” 裴昀随卓舷进门一路来到后院,便见裘南雁正坐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榕树下的摇椅上低头缝衣,她小腹凸起,身材丰腴不少,但气色却十分好,双颊白里透红,眉梢眼角都是柔情蜜意的笑意。 第365章 “四郎!你到了!” 她闻声抬起头来,看见裴昀,顿时惊喜不已,便要起身相迎,裴昀急忙制止道: “二......二姐你有孕在身,莫动了胎气,和我这么见外做什么。” 卓舷亦上前按住她,笑道: “就是,四郎也不是外人。” 裘南雁无奈,只得坐回了躺椅上,她笑意盈盈上下打量着裴昀: “几年不见,四郎更加沉稳老练了。” “二姐说笑了。”裴昀微微一笑,“二姐这是几个月了?” “六个月了。”卓舷又搬过两个藤椅,替妻子回答道,“大夫说脉象是个男孩,这次约莫能给乐儿添个弟弟。” 裘南雁嗔怪道:“怎么?若生的是妹妹,你便不喜欢了吗?” “我怎会不喜欢?你没瞧见我有多疼爱咱家乐儿吗?”卓舷告饶道,“我只是说,若是生个弟弟,日后便有人护着姐姐了,这样不好吗?” “这还差不多!”裘南雁轻笑一声,又问向裴昀,“你与菁妹、霖儿近来可好?之前菁妹写信来,道霖儿已得你举荐,去了军中历练,一转眼,他也是独当一面的男儿郎了!我总觉得他刚生下来牙牙学语的日子还在昨天,唉,时间过得可真快!” “好,我们一切都好,你们且放心。” 卓舷也不禁感慨道:“是啊,时间过得真快。可惜咱们乐儿年纪太小,不然与霖儿定上一门亲事,那该多好。” 裘南雁听罢却是脸上笑容淡了下来,她没有接茬,不动声色转移了话题道: “四郎,这几日听闻你要来,我为菁妹制了蜜饯金桔、梅花脯,不知她还好不好这一口?” 裴昀笑道:“还是喜欢的,劳烦二姐了,为她这一口零嘴儿这样操劳。” “算不得什么操劳,左右我现在干不得重活,之能做些轻巧的活计,许久没酿了,不知手艺还在不在。” “二姐出手,必定还是老味道。”裴昀垂眸看向裘南雁腿上搁置的布料,“二姐在缝什么?” “哦,是小娃娃的衣裳。”裘南雁抖开了布料,爱怜的看着初具雏形的小袖子小衣领道,“虽说乐儿的衣衫还没旧,但这次若真生了个男孩,总不能叫他穿女娃娃的绣花裙。” “诶呀,不是叫你不要太操劳嘛!”卓舷虎着脸将裘南雁手中的小衣夺了下来,“我一出门的功夫,你怎地又缝上了?绣花裙就绣花裙,男娃娃穿绣花裙好养活!” “莫非你儿时也穿过绣花裙不成?” “我......咳咳,我只是扎过辫子,是那算命的先生道,这般男孩子福大命大。” “哈哈哈,没想到夫君还有这样的往事。” 眼见二人你来我往,如这世间最平凡的恩爱夫妻一般打趣,裴昀面上含笑,心中却泛起淡淡怅然。 裴昱沉稳,裘南雁活波,昔日二哥与二嫂便也是这般相处的。 多少年了?十载有一了吧?此时此刻她甚至已有些记不得二哥的音容笑貌了,一转眼,竟是过去了这样久。 第177章 第柒章 裴昀与卓舷夫妇闲话家常了半晌,便要去看望见卓尔聪,临走时卓舷对她叮嘱道: “四郎,叔父身子不好,我们怕他受不住,二弟之事至今还没告诉他,你...切莫揭穿此事......” 卓舷这几句话,叫裴昀心中更是一沉。 她以为卓尔聪的病情已经到了极为糟糕的地步,没想到见面之后却是发现,昔日当过水匪做过将军的双翅白额虎,如今虽不能下地,清减不少,但仍是红光满面中气十足,哪有半分病弱的模样。 他一见到裴昀进门便哈哈大笑道: “先是蔡州大胜,又是钓鱼城大捷,四郎你青出于蓝,声名犹胜我大哥当年,真是好样的!” “卓叔父谬赞了,我又哪及得上爹爹半分。”裴昀失笑,在下人搬来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倒是卓叔父,多年未见,仍是老样子,风采不减当年啊!” 卓尔聪白了她一眼:“四郎莫睁眼说瞎话了,白额虎双翅尽折,到底是飞不上天了,唉......” 顿了顿,他又不服气道:“老子就是歇两天罢了,过上一段时日,定然就能恢复如初了!” “卓叔父老当益壮,这点小病自然不在话下。”裴昀笑道,“只是,小病也须良医,旧疾更须猛药,只要卓叔父点头叫大夫来看病,我相信很快卓叔父就又能手持双拐健步如飞了。” “是卓舷那小子让你来劝我吧?”卓尔聪冷哼了一声,没好气道,“才当了寨主几天,便管起老子来了?反了他了!当初就不该叫他来继承碧波寨!婆婆妈妈,磨磨唧唧,成了亲当了爹之后,更是如此!早知道我就把寨主之位传给航二了,那小子多听我话!” 裴昀脸色微顿,还是温声劝道:“卓大哥也是为了叔父你好,我瞧如今碧波寨众人解甲归田,安居乐业,一片祥和之景,叔父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卓叔父你已操劳大半辈子了,如今是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享受儿女孝顺了,这样的日子难道不好吗?” “好啊好,解甲归田,儿孙满堂,这本就是我辈中人最大的追求,只是......”卓尔聪话没说完,只是长叹了一声,沉默片刻,开口问道,“凌越老弟还镇守襄樊么?” “不错,凌叔父现今乃是京湖制置司统帅,他不仅以一己之力抵挡住蒙兀中路大军的进攻,牢牢守住襄樊防线,还多次派兵主动出击,攻打蒙兀在河南的大本营,焚毁粮草,屡次获胜,不少原先投降蒙军的大宋将士纷纷来归,眼下京湖战场的形势已全部逆转!”裴昀越说越是欣喜。 第366章 “凌青松那小子呢?蔡州一战也叫他名扬天下了。”“凌大哥镇守扬州,两淮兵力雄厚,又有湖泊遍地,水寨星罗棋布的地利,蒙军竭尽全力进攻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目前东部战局也是一片良好。” 卓尔聪嗤笑了一声:“那小子小时候就是个旱鸭子,水上功夫还是老子交给他的,如今水上打仗的本事,我不信他还能比过老子!” 裴昀一愣,渐渐有些品出味儿来,迟疑开口道: “卓叔父,你......莫不是后悔当初所做的决定了吧?” 当初她为裴家报仇雪恨之后,曾亲自邀卓尔聪出山,重回朝廷效力,却被其拒绝,如今听闻昔日同袍战友仍旧上阵杀敌,功成名就,不知他是否会生出些许微妙之情? “谁后悔了?老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不回头再为那赵家效力就不回!谁也别劝我!” 卓尔聪闻言气得狠狠拍了床板两下,将整张床都震得地动山摇。 裴昀无奈:“好好,卓叔父上次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绝不会再劝你。” 或许人上了年纪,当真会返老还童,变得固执而幼稚。卓尔聪莫名其妙发了好半天脾气,最终到底是自己慢慢消了气,末了却是有些怅然道: “我只是没想到...走了燕人,又来了蒙兀人,这仗不知打到什么时候才到头......” 顿了顿,他又问道: “四郎你呢?将来有何打算,还是打算为那赵官家守一辈子江山?” 将来?她还有将来吗? 裴昀心中苦笑了一下,口中只道:“我志不变。” 无论余生还剩下一年还是十年,她都将坚守到最后一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看来那赵韧还如当初那般信任重用于你,只是四郎,人心易变,他赵家天子哪个能逃脱昏聩收场?若有一天,他不复少年壮志,对你生了猜忌,你该如何?你爹在世之时,便对我感慨过,大宋良将不死敌手,他不怕战死沙场,只怕有朝一日落得身败名裂,死不瞑目。他终是如愿以偿了,你如今眼见战功彪炳,声名渐胜,可万万不能被他不幸言中啊!” “不会的,官家与先皇先帝都不同。” 多年前卓尔聪也劝过他类似的话,时隔多年,裴昀还是坚定的摇头道,“如今官家虽......偶有失策,但我相信,他绝不会做出不仁不义之事。” 卓尔聪不置可否,只叹了一口气: “我老卓多说不宜,四郎你自行珍重罢。” 裴昀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只笑道:“没想到二姐又有身子了,却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我瞧卓大哥和二姐为此争论不休,不知卓叔父是何意愿?” “自然希望是男娃,老子这辈子只生了个不着家的女儿,全等着卓舷为我老卓家传宗接代呢!”卓尔聪说完又有些悻悻,“这话可不敢当南雁面前说,我也不是不疼乐儿,只是毕竟将来总要有人继承寨子的。” 裴昀笑了笑,刚想道乐儿长大了说不定亦是女中豪杰,忽听卓尔聪冷不丁问了一句: “航二是埋在钓鱼城了罢?” 裴昀一愕,没能立即回答,而正是这愣怔一瞬,已经晚了,她当即脸色大变,试图补救: “卓叔父你在说什么?航二哥...我......” 卓尔聪嗤笑了一声:“你们一个个真当我都老糊涂了不成?所有的事,我心中都有数,无论是航二,还是我的身子骨,我都有数。” 见此事再瞒不住,裴昀当即一撩下摆,跪倒在床前,沉声道: “卓叔父,是我对不起卓家,没能护好航二哥,如今是打是杀任凭叔父处置!” 卓尔聪怒喝道:“跪什么跪?赶紧给我起来!是见我如今没法起身去扶你故意气我老卓吗?我叫航二那小子留在你身边,是保护你的,何时用你护着了?倘若今日你有个三长两短,他敢活着回来,我也要亲手把他杖毙不可!起来!” 裴昀被这一喝,一时进退两难,犹豫半晌,在卓尔聪一声声的催促中终是缓缓站了起来,涩然道: “卓叔父,你这般......实在叫我无颜以对。” “别说什么欠与不欠了,卓大那小子不地道,二郎之妻如今都成了我的侄媳了,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卓尔聪怅然一叹,“那是航二那小子的命,战死沙场,埋骨他乡,死得其所,他是我卓家的好儿郎!” 裴昀想起那只绣花的烟荷包,想起那蒙兀公主头也不回的背影,斩钉截铁道: “是!航二哥为国为民,从未私藏过半分,他是大宋的好儿郎!” “黄梅不落青梅落,我已是老了,老了......”卓尔聪淡淡一笑,无端有三分苍凉,“若重回到十年前,你再来问我一遍是否要出山,也许我的答案会不一样,但是现在啊......四郎,你可知英雄暮年,廉颇老矣最是无奈?我只愿老来的日子仍维持三分颜面,不像那些死皮赖脸活在世上的老不死一样,看了那么多大夫,吃了那么多药,把自己弄成病气怏怏,半死不活的模样。” 人的苍老,如秋叶凋零,繁花败落,有时便只在一夜之间,毫无预兆。 裴昀心中一急:“卓叔父莫这样说,你不过才花甲之年,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必定能长命百岁,儿孙满堂!” “我说过,我自己的身子骨我清楚。” 卓尔聪摆了摆手,最终只对她道: 第367章 “四郎,我只让你做一件事,劝菁儿那丫头回来吧,这段时日我时常梦见她早去的娘亲......让她回来多陪陪我罢。” ...... 裴昀在碧波寨小住数日,终是辞行,临走时带着裘南雁所制的几大罐子蜜饯,和她私下里一句语焉不详的对不住。 然而裴昀觉得,正如卓尔聪所言,裴卓两家本就已分不清谁欠谁的多一些了,裘南雁既已再嫁,能够过得幸福美满自然是好,而她既已远离朝堂江湖,归园田居,不愿女儿再与将门结亲,步了自己的后尘,亦是情理之中。 裴昀懂得,而且她觉得,若是二哥在天有灵,也会理解的。毕竟二哥最是心软,最是仁善,最是疼爱裴家的每一个人。 橘子洲头,绿树成荫,亦如裴昱坟前。裴昀只愿明年橘树依旧硕果累累,洞庭湖风调雨顺,碧波寨永远是这方远离战火的世外净土。 故人已逝,停留在过去的岁月,剩下的人总要大步向前,旧日记忆终需被丢开甩下,背负太多的人走不远。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如此而已。 第178章 第捌章 腊月初八,年关将至,岁暮风寒,临安依旧繁华。 无论川蜀的战火,京湖的硝烟,还是南疆的纷争都无法被吹拂过江南半分。城中大街小巷弥漫着五谷浓香,男女老少一大早便争先恐后涌入各大佛刹寺庙,讨一碗七宝五味粥,以图吉祥。 相传佛祖成道之前苦修之际,饥寒交迫,形销骨立,幸得牧羊女赠乳糜保命,得以于十二月初八在菩提树下悟道成佛。后世以此日为成道日,举行法会纪之,并效仿牧羊女以米果煮粥供佛布施,名唤七宝五味粥。此事本为佛家盛会,后传入民间,百姓争先效仿,连官家也会下旨在这日命御膳房煮粥,并请灵隐寺高僧诵经,将粥赏赐于王公大臣、后宫诸人。 裴昀这日进宫面圣之时,也顺势被赐了一碗腊八粥。 “白行山六月之时上奏道四郎在南疆遇险失踪,朕勃然大怒,险些将他问罪,如今见你安然无恙而归,朕便放心多了。” 崇政殿中,赵韧重见裴昀,目露欣喜道。 自当初川蜀告急,裴昀主动请缨前往,如今已是过去将近两年了。 然而裴昀却顾不得这份重逢的喜悦,她不可置信的望向赵韧,压低声音道: “官家这是怎么了?莫非......耳疾至今未愈?” 她明明记得,自己临走之时,赵韧耳聩之症已是好得七七八八了,然而面前之人,瘦骨嶙峋,憔悴不堪,面色蜡黄,眉宇间全是惫色,明显是被病痛琢磨许久的模样。此情此景,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器宇轩昂贵公子的风采? 赵韧抬手握拳在唇边轻咳了两声,淡淡道: “不是耳疾,是头风,先帝、先太上皇都有这个毛病,朕以为朕至少要过不惑之年才会犯,没想到却是这般早。” 裴昀心中一沉,南渡之后,自高宗以下历代帝王都有头风之症,或轻或重,此事不是辛密,轻者如先太上皇那般早早颐养天年,重者如先帝赵淮那般后期惊吓之余演化成了疯症。百年来多少太医名士都束手无措,只能用药缓解,如今以赵韧的情况来看,他的病症只重不轻。 “官家现今病情如何?”裴昀关切问道。 “前些时日最重之时,疼得彻夜难眠,水米不进,近来朕已是有所好转了。”赵韧长叹了一声,“只是如今朕病体虚弱,实在无法上朝,幸而朝中诸事有邓相与甄相替朕分忧。” 两年过去,朝堂又是一番风云变化,邓明德果然复相,但出乎裴昀所料的是两年前刚任参知政事的甄允秋,已迅速从副相爬上了正相的位子。甄贵妃于去年底病逝,他这国舅的仕途倒依然是扶摇直上。蒙兀与北燕、契丹皆不同,因其拒绝和谈,导致朝堂中主和一派几乎土崩瓦解,如今并相的邓明德与甄允秋皆是主战一派,只不过两人之间仍是在不少军事朝政上意见相左,各成一派,拥护者众,少不了又是新一轮的明争暗斗。 “之前那位救神医,不知四郎可否再寻到他或其弟子进宫为朕看诊?朕派人去百草堂找过,却不知为何人去楼空,遍寻不到。”赵韧问道。 裴昀闻言心中一沉,其实赵韧一提头风之症时,她第一个想到的又何尝不是她四师伯救必应,这么多年来,无论遇见什么伤病毒蛊,疑难杂症,她都有恃无恐,只因她相信就算阎王叫人三更死,大慈大悲千金手也有本事留人到五更。 只是,如今却是万万再不能了。 “救神医他......云游四方,已音讯全无许久,他的药铺与弟子也四散而去,一时间怕是寻不到了。” 此言一出,赵韧不禁大失所望,当即皱眉道:“朕即刻就命人在大江南北张贴皇榜,召其入宫面圣!” 裴昀一惊,急忙道:“此事万万不可!” 如今她那几位师伯都投入了蒙兀麾下,此时赵韧若大张旗鼓的寻人,万一那蒙兀人命她四师伯将计就计面见赵韧,暗中谋害呢?既已敌我势不两立,自该划清界限,她不想再与他们当面交锋。 “为何不可?”赵韧毫无预兆的被这一反驳而激怒,霍地起身厉声质问道,“当初四郎口口声声称其妙手回春,一力举荐,如今朕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你为何却又百般阻拦朕寻人?难道你不愿见朕痊愈?不愿见朕康复?” 第368章 “官家,臣并无此意啊......” 裴昀愣怔的看向赵韧,一时不知所措。 赵韧其人温润如玉,彬彬有礼,她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如此疾言厉色、怒发冲冠,骤然间只像是变了一个人一般。 话一出口,赵韧自己也有些色变,他僵立片刻后,缓缓坐了回去,伸手捏了捏肿胀不已的太阳穴,疲惫道: “这段时日,朕常常夜半头风发作而不能入眠,长此以往,脾气便越发暴躁,突然发作,常常连朕自己也控制不住......四郎且说,为何不该下诏寻那救神医?” “官家切勿自责,方才是臣失言了,请官家勿怪。”裴昀拱手行礼,斟酌开口道,“因为之前救神医曾道,想要出海离开中土寻一味稀奇珍药,三年必回。但如今三年过去,他依旧了无音讯,臣猜测他大抵是......所以唯恐空耗人力财力,这才制止官家下诏。”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 赵韧脸色阴郁的点了点头,没再多追究。 裴昀心中松了一口气,遂逐一向赵韧禀报川蜀、南疆诸事。 钓鱼城之战已过去半载,朝廷早已对个中详情尽数悉知,嘉奖责罚皆已完毕,蒙军既撤,白行山已经开始着手恢复曾被占领摧毁的旧城了,故而裴昀此时再提,也不过是老生长谈。 而关于播州杨氏上奏修建海龙屯之事,赵韧却并不太在意。 朝廷素来将川蜀以南的南疆当做化外之地,当年太祖开国之际平蜀之后便未再南下,且以玉斧一挥,在地图上沿大渡河画界,道:此外非吾所有也。而大理国屡次欲称臣朝见,朝廷亦拒不接纳,使其欲寇不能,欲臣不得,以此为御戎之上策。当初若非播州杨氏主动献土而降,如今南疆也未必在大宋国土之中。 对于裴昀所言白行山推断蒙兀会千辛万苦绕路大理国攻打南之策,赵韧将信将疑,故而对于南疆御敌之计,他更是可有可无。但听罢裴昀所奏,他思虑片刻还是准奏,且下旨给银十万、押赐凤樽、金钟、金盏、绫锦等以资鼓励。 然而此时此刻,无论赵韧还是裴昀都不曾想到,这座如异想天开般的宏伟城池要塞,在播州杨氏的带领动员,在南疆百夷族寨的齐心协力之下,当真在不久之后顺利建成。并因此先声夺人,震慑住了蒙兀,许是钓鱼城前车之鉴太过惨痛,又许是御前雄威军英勇善战声名太过显赫,此后数年里,蒙军数度濒临播州边境,皆是绕道而行,不敢来犯,始终未踏进播州一步。而杨直并未因此固守一隅,反而带领杨家子弟兵在播州境外征战不已,奋战不息,誓死保卫大宋西南半壁,直到神州大地再无汉土,只有播州与钓鱼城成了最后孤悬之地,二者遥相辉映,仍在顽强抵抗。那高耸的城楼,斑驳的城墙,陡峭的山路,成为了此后矗立千百年的不朽丰碑。 只不过,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之后的事了。 眼下裴昀倒是又向赵韧提及了另外一事: “不知凌元帅月余前上请官家招降蒙兀大将孛术鲁一事,官家是何考虑?” 裴昀也是回到临安之后,才发现十月份时凌越曾写了一封亲笔密信派人送到裴府。信上道出了近来所遇困境,自他连收襄阳、荆门、光化等重镇后,便一直想趁着时机大好,反攻蒙军,屡次请求朝廷派兵增援。但因彼时赵韧重病在身,将国事全权交于二相,朝中两派斗得水深火热,他这邓明德一派的将领,深受甄允秋打压,不仅不派兵增援,反而前后数次抽调忠顺军千里迢迢前往本就重兵把守的江淮战场救急。幸而凌越用兵如神,硬是靠着仅剩的军队,不仅将江陵守得固若金汤,频频小股偷袭作战,也给蒙军造成了不少损失。 更令人振奋的是,今年九月,始终徘徊在宋蒙两方犹豫不决的一股势力终于下定决心,暗中向凌越请降。这孛术鲁乃是蒙兀所封的河南行省长官,手下兵马过万,若能收编,不仅是极大的助力,更是能为其他游离于宋蒙之间的民兵义军作下表率,坚定他们的归降之心。凌越听闻后大喜过望,急忙上奏朝廷,但他又恐怕那甄允秋从中作梗,耽搁了此事,迫于无奈之下,只得写信于裴昀,望她能在赵韧面前斡旋说项,促成此事。可惜他并不知,彼时裴昀尚且身在南疆,无缘得见此信,此时再提,已是为时已晚。 赵韧道:“此事朕早知晓,已是回驳了凌元帅。” 裴昀愕然:“官家为何回驳?” “四郎有所不知,那孛术鲁并非蒙兀人,却是燕人。”赵韧倒是耐心解释道,“在北燕灭亡之前,他见势不妙便投降了我军,为表诚意,还取了个汉人名字。后因鸡毛蒜皮小事与两淮制置使起了冲突,他竟扭头叛变了蒙兀人,又被赐了蒙兀名字。且他这几年一直在南北间见风使舵,游移不定,妄图两头得利。如此反覆无常之小人,今天归宋,明天附蒙,于国何益?更何况他极有可能是蒙军派来的奸细,何必为这般三姓家奴平白冒险。” 此话不无道理,只是如此便否定了这一难得的大好机会,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太过谨慎了。 裴昀沉默片刻,缓缓问道:“如此个中详情,是否是甄大人告知官家的?” “是谁所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言之有理。”赵韧不置可否,“此事朕已下旨驳回,四郎不必再做说客了。” 第369章 裴昀心中暗叹一声,不禁涌出一股淡淡的无力感,这次凌叔父所托,她到底是要辜负了。 赵韧与她聊了半晌,头又开始隐隐作痛,裴昀不得不就此告退。临走时,赵韧忍着头痛,意味深长的对她说了一句: “朕知晓四郎你仁善念旧,心无城府,如今朝中主和一派虽不复存在,但暗流涌动亦不输当年,朕只希望四郎你不要牵扯其中,你亦不应牵连其中,你只该站在朕的身边,你明白吗?” “臣......明白了,官家且保重御体,臣告退了。” 第179章 第玖章 出了禁宫之后,裴昀心中三分茫然,七分萧索。 赵韧最后那一番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是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了如今这样,不过才两年时间,临安朝堂竟已经又变幻了一幅天地。 曾几何时,朝中主和主战两派争论不休之际,赵韧与她同为主战一派,二人并肩而战、韬光养晦、谋而后动,使劲浑身解数,费尽千辛万苦,终是联蒙灭燕,报了百年世仇。然而如今主和派既灭,朝廷非但没有团结一致上下一心,反而又划分为了左右相两党,为争权揽政而明争暗斗,一片血雨腥风。 而赵韧跳脱其中,高坐龙椅,一派坐山观虎斗之姿,却还要警告她不要站队。 更进一步猜测,如此两派相斗的景象本就是赵韧乐见其成,毕竟大宋素有祖宗之法“异论相揽”,那甄允秋乃是他亲手提拔起来的。宋蒙交战以来,主和派覆灭之后,邓明德作为原先主站一派的首脑,如今摇身一变独揽朝野军政大权,当下川蜀、京湖、两淮的将领都与他关系密切,凌氏父子自不必说,连白行山当年入川也是他所一力保举,不怪乎为君王所忌惮。 裴昀本还想趁此机会,再次向赵韧请战,东中西路皆可,然而眼下这个局面,她却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了。 她想不通,如今蒙军虎视眈眈,边疆危在旦夕,朝中为何还在上演一出出自相鱼肉、煮豆燃萁的戏码。她突然有些许想念此时此刻远在东南的谢岑,至少他对这朝堂波诡云谲、明枪暗箭比她在行得多,若他还在,倒也轮不到那甄允秋雕虫小技搬弄是非。 而眼下,她却是有些不知该何去何从了。 待回到裴府之后,卓菁自是对她的归来喜不自胜,自裘南雁与卓舷成亲离开,裴霖去了军中,而裴昀又与卓航去了西南,偌大个武威侯府便只剩下她一人了。如今裴昀好不容易回家,又正值年关岁末,她不必孤零零独自过年,别提多开心了。 “你是不知道,去年元日,府里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和一群婢女小厮过的除夕,我又记挂着你在战场上的安危,做什么都不起劲,就这样潦草的过了个新年。”卓菁抱怨道,“从小到大,我还没过过这般冷清的年夜呢,现今你回来了,今年咱们府中非要热热闹闹,大操大办不可!你别担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面对卓菁的兴致勃勃,裴昀接下来要出口的话顿时变得十分艰难了。 她张了张口,没能出声,只将裘南雁托她带回的几罐蜜饯果子拿了出来。 “菁妹,我回临安的途中,顺道去了一趟碧波寨。” “啊!是蜜饯金桔和梅花脯,我最爱吃的两种蜜饯了,还是二嫂最疼我!嘶——好甜!二嫂和堂兄如今可好?上次二嫂来信说她又有喜了,乐儿终于有弟弟妹妹了!我爹呢?我爹还好吗?他还是不肯看病吃药吗?诶,他就是这么个牛脾气......” 卓菁自顾自的说了半天,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抬头看向裴昀,迟疑道: “你不会......又想赶我走吧?” “不是,并非如此!是卓叔父近来身体不适,很是想念你,让你回家看看。”裴昀急忙解释道,“你若愿意,回去小住一段时日,届时我再接你回来。” “你当真会接我回来吗?” “自然会的。” 卓菁只觉口中本来甘甜如蜜的蜜饯,变得酸涩了起来,可她仍是固执的用力咀嚼着,直到将其统统艰难的咽下腹中,也不愿吐出去。 而后她粲然一笑: “好啊,反正好多年没回家,我也想爹爹了!年后我再走吧,年货我都置办完了,让我陪你过一个热闹的元日!” 裴昀听罢不禁松了一口气,点点头道:“好。” ...... 腊月二十四祭灶日,裴昀来到了丰乐楼。当年谢岑外放之时,曾托她照顾解双双,然而她一去西南数年,却是没能完成这一嘱托。如今重回临安,刚处理好手头上的诸般事宜,她便急忙前来拜访了。 “什么?解娘子?小人从未听说过什么解娘子?” 新来的店伴不认识裴昀,小心翼翼回答道:“这位相公是想点花牌吗?小人这就去取群芳谱。另外,紫薇苑去年重新修葺,现今唤作清凉斋了,相公还是要这间院子吗?” 裴昀不想离京这段时日里,丰乐楼已是大变模样,不仅连一个眼熟的伙计都没瞧到,竟是连紫薇苑都不在了。 她解释道:“解双双娘子,便是你们丰乐楼的东家,她如今不在楼中吗?” 店伴还是似懂非懂,只道:“小人当真不认识什么解娘子,不过相公若是想寻我们东家,小人倒可以给你引路,如今他正泛舟西湖,不在楼里。” 第370章 于是裴昀听从这店伴的指引,在岸边上船亭雇了个船家,向湖心驶去。没过多久,果然找到一艘华丽楼船,远远便见那船上人影绰绰,莺歌燕舞,欢笑不断,船头水红锦幡绣着三个大字:快活舟。 这竟是一艘花船,裴昀不禁眉头微皱。 小舟甫一靠近楼船,楼船船头守候的小厮便即刻上前打暗语,模仿鸟鸣: “布谷布谷——” 裴昀挣扎许久,还是拉不下这个脸,最终使了银钱给船家,船家痛快的替她回道: “呱呱——呱呱——” 对方一听蛙鸣,顿时知道是自己人,遂将裴昀请上船。 上了楼船,入了船楼,裴昀被小厮一路带到了内里一间宽敞雅间,但见一屋子乐伎伶人吹拉弹唱,桌前坐了十几个老少男子宴饮正酣,打眼一瞧,也不算陌生,都是临安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为首一人唇红齿白模样俊秀,正是那成国公府小公爷潘怀礼。 “诶呦喂,这不是小裴侯爷嘛?真是稀客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上座!” 潘怀礼一见裴昀,顿时眼前一亮,起身招呼着。 “潘小公爷?”裴昀一头雾水,“怎么是你?” 潘怀礼也万分不解:“这我的游船我的酒宴,当然是我了,小裴侯爷不是来赴宴的吗?” 说罢他回头问旁人:“咱谁请的小裴侯爷?” 裴昀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莫非,如今你是丰乐楼的新东家?” 来的路上,她便已隐约猜到丰乐楼换了主人,却没想到是这小霸王。 “咳咳,这个咱就不拿到明面上说了,懂得都懂。”潘怀礼挤眉弄眼道。 “那前任东家解娘子现今何在?” 此话一出,宴席静默了一瞬,满座纨绔子弟神色各异。 “来!咱接着喝,接着行酒令,那边那几个娘子手里家什别停啊,再来一曲《如梦令》,都倒酒倒酒!”潘怀礼把宴席继续张罗了起来,然后拉起裴昀向门外走去: “小裴侯爷,借一步说话。” 二人出了船楼,来到船尾,择一僻静之处,遣退了小厮,潘怀礼对裴昀道: “小裴侯爷,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跑到这里来消遣我了?虽说你初回临安,但是不应该啊!” “你到底打什么哑谜?”裴昀皱眉问道。 潘怀礼啧啧了两声,抑扬顿挫道: “归去凤城时,说与青楼道,遍看颖川花,不似师师好。” 这词写的是昔日汴京名妓李师师,相传她才貌斐然,连徽宗都为她着迷,召入宫中纳为妃嫔。 裴昀心中一震,不可置信道:“你是说.....解娘子被官家接入宫了?” “嘿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胡说八道!”裴昀怒不可遏。 “欸,信不信随你,这事年初时可是闹得沸沸扬扬,满朝官员札子跟雪花片一样飞,有官员还称‘此举坏了陛下三十年自修之操’,你就算去问旁人,回答也是一样的。”顿了顿,潘怀礼又摇头晃脑道,“过去我还以为官家一本正经,没想到也是我辈中人啊,那解娘子春风解语,才貌双全,委实是个妙人......” 裴昀低喝了一声:“够了!” 此事大大超乎所料,一时间叫她心乱如麻,不知该何去何从,赵韧为何要如此做?解双双为何要答应?而她又该如何和谢岑交代...... “我说小裴侯爷,莫非你单单是来打听那解娘子下落的?相请不如偶遇,不如入席喝上一杯?” 裴昀瞥了他一眼:“如今潘小公爷你既然已是丰乐楼的幕后东家,为何不直接在楼中设宴,反而跑到这西湖游船上?隆冬时节,湖上也没什么好风光。” 潘怀礼悻悻道:“我这不是怕我家那母老虎找上门来嘛,自成亲之后,她便管我管得紧,不消说纳妾通房了,连喝个花酒都不准。得亏方才你上船时对上了暗号,否则我非得直接跳船求生不可。” 裴昀顿时无语。 然而此人明明已经怕妻怕成了这个样子,却还偏要招蜂引蝶。 此时不远处有另一艘游船驶来,船头立了七八个身姿曼妙的小娘子,约莫是歌姬舞姬之流,潘怀礼一见之下顿时心驰神摇,主动招手道: “湖上风大,小娘子们小心莫掉下船。” 娘子们并不恼怒,反而嬉笑作一团,其中一女更是大着胆子,冲二人调笑道: “美哉,二少年!” 潘怀礼听罢立即眉开眼笑,裴昀无奈摇头,转身走进了船舱。 如此插曲,她并未放在心上,岂料正是今日这阴差阳错无心之举,得罪了小人,为日后埋下了祸患。所谓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 第180章 第拾章 “官家,这盏宫灯中所注灯油,乃是传说中的鳙鳙鱼所熬,夜间燃之,有安眠助寝之功效。”甄允秋躬身道。 鳙鳙乃《山海经》中所载异兽,好眠卧,人服之亦安寝。 赵韧心中动容,轻叹道: “甄卿费心了。” 这两年来,从南海奇楠沉木,到安神温胆汤,甄允秋不辞辛苦为他搜罗了许多珍宝偏方,使赵韧头风大为缓解,若非如此,他怕是早已心神崩溃了。 甄允秋既不邀功,也不惶恐,只不卑不亢道:“此乃臣应尽之本分。” 第371章 “甄相挂念,朕心中有数,除此之外,其他事朕也自有思量。” 赵韧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本奏折,漫不经心道: “前日里贾宪上谏,武威郡侯裴昀花船狎妓,通奸他人妻妾,据朕所知,裴侯为人端正,断做不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这贾宪是甄相一手提拔,甄相可听闻此事真假?” 甄允秋闻言眉峰一颤,不动声色道:“臣亦相信裴侯为人,此事必有天大的误会。” 赵韧颔首:“是误会便好,裴侯公忠体国,鞠躬尽瘁,日后朕不想听到这等无稽之谈了。” “是,官家。” 甄允秋谦卑应承,随后又道,“之前臣提议之事,不知官家考虑得如何了?” 赵韧一顿,不置可否: “道听途说空穴来风,白行山守城有功,不可轻易动他。” 甄允秋没有强求,只退一步道:“那不若官家召他回临安,趁机试探他一番如何?” 赵韧盯着案前这盏精美的琉璃宫灯半晌,神色晦暗不明,终是缓缓开口道: “准奏,甄相拟旨罢。” 甄允秋告退之后,赵韧起身负手在崇政殿中来回走了几圈,思来想去,最后对内侍吩咐道: “传夏衍涛来见朕。” . 甄府 “姐姐知道大人今日唤我们过来,所为何事吗?” “妹妹深得大人宠幸,近来夜夜专宠,妹妹都一无所知,我又上哪里知道去?” “我听说啊,是和慧娘有关,没瞧她一大早就不见人了嘛。” “那小浪蹄子前日里西湖泛舟之时,与人调笑,八成因此惹恼了大人,嘻嘻,这回可有热闹瞧了。” 但见厅堂里聚了一群环肥燕瘦的貌美女子,皆是府上甄允秋的妾室,仔细一瞧,其中几人正是那日裴昀与潘怀礼在快活舟上遇见的小娘子,此时她们正有说有笑,猜测着甄允秋唤他们来此的用意。 俄顷,甄允秋进门,众女纷纷福身下拜。“老爷!” “见过老爷!” 甄允秋抬手示意大家起身,眉目含笑道: “慧娘之事,想必你们都已清楚了,她倒当真是人如其名,慧眼识珠,那日船上二少年,乃是是武威郡侯与成国公府小公爷。小公爷娶了母老虎,自不敢再纳妾,可那小裴侯爷却是风华正茂,后宅空虚。我素有成人之美,已允诺了慧娘,她若愿嫁,我便请小裴侯爷过府来下聘。” 众女听罢,又是惊讶又是羡慕。须知妾室与正妻不同,不必遵守三从四德,不必与主家共同进退,便如门客一般来去自如,时下文人雅士,更是以安置妾室去处为荣,当年苏轼贬官之际,以两房妾室赠以同僚便是最好的例子。那小裴侯爷文武双全,俊朗不凡,若能入其府上,谁不羡慕? “而今,对方将聘礼送过来了。” 甄允秋说罢,便命下人拿过来一个锦盒。 小小锦盒,不知装了什么珍宝做聘礼,众女好奇围上。 锦盒一开,血腥扑鼻,尖叫与哭喊声顿时充满了厅堂,有人脸色惨白瘫软在地,有人魂飞魄散夺门而逃。 那锦盒中哪里是什么聘礼,却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那慧娘所有! 甄允秋扫视了一圈满屋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妾室,冷笑了一声: “记住,谁若再生二心,这便是你们最好的下场!” ...... 裴昀自从得知解双双入宫之事后,心中一直久久不能平静,纵使谢岑无情,对解双双无意,赵韧却不该不计后果。解娘子固然人善,可她毕竟是风尘出身,一国之君如此举动,注定会被言官史书戳一世脊梁骨。 人生在世,许多时候,立场身份已决定了一切,不可随心所欲,却有太多身不由己之事了。 此事她不知该如何与赵韧开口,正值元日式假,她又不便入宫叨扰,只得将这事暂放一旁,与卓菁在裴府一同过了一个久违的除夕。 算起来,卓菁“嫁”入裴家,已是第七个年头了,如今她虽性子未改,却早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发髻松挽,颇有几分贤妻良妇,当家主母的派头了。此番操持年夜,自是驾轻就熟,再也不会重犯过去丢三落四,叫人啼笑皆非的错处了。 只是偌大侯府,从济济一堂的一大家人,终是只剩下了她与裴昀两个,纵是再热闹的年夜,也只会突显清冷寂寥罢了。 这一晚,裴昀喝了个酩酊大醉。 起初,倒也并非有意,不过是应景举杯而已,后来,竟是越喝越凶,鬼使神差一般,连自己也控制不住。 浊酒下肚,飘飘然之感油然而生,才发现原来素日清醒之时,多愁苦多悲痛。 有就今朝醉,醉可解千愁。 这一句,她以为自己早就懂了,原来却是不够,人生在世,只要活着,便有无穷无尽的忧愁,无穷无尽的烦恼,至死方休。 醉意朦胧间,也辨不清东西南北,今夕何夕,她只觉自己被扶进房中,跌倒在了床上,有人为她净脸洁面,脱去衣衫鞋袜,悉心照料。 便在她半梦半醒,即将昏沉睡去之际,一具温热的□□钻入了她的怀中,双臂缠在她的颈间,有轻柔的吻落在她的脸颊、鬓边...... 她一边费力躲闪,一边含糊嗔怪道: “别闹......” 还想如当年西子湖畔丰乐楼一般旧事重演?她栽了一次可不会栽第二次,逍遥楼流霞坊的荒唐事以为她忘了吗?别又想厚颜无耻的拿那西贝货羊脂百花膏来哄骗她,明日大年初一,还要早起祭祖,况且算日子,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第372章 裴昀如遭雷击,浑身打了个激灵,醉意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猛然睁开了眼。 “住手!” 她一把将那人双手制住,将其推离自己,不顾那人的拚命挣扎,厉声喝道: “住手!别再胡闹了!你看清楚!你看清楚!我不是三哥!我是裴昀!我不是三哥!我不是!” 怀中这一/丝/不/挂之人,不是卓菁还是哪个? “我知道我知道啊!我知你是裴家四郎,可我正是四郎之妻啊!四郎你要了我吧!求求你要了我吧!” 她面上通红,眸中隐有癫狂之色,便要不管不顾的再扑进裴昀怀中。 “卓菁你冷静一点!” “不!我不要冷静!你已成全我一回了,便再成全我一回吧!” “我怎样成全?我如何成全?我连自己都成全不了!你是裴家四郎之妻,岂知我又是何人之妻?一人一世一颗心,我早被抢了去,要不回来,要不回来了!” 话到最后,已是染上了三分嘶哑与哽咽。 卓菁闻言一滞,呆呆的望向面前双目赤红神色复杂的裴昀,二人喘着粗气,无声对视。 片刻后,有晶莹一点自她眼角滑落,渐渐泅湿被寝。 “为何会这样?” 她喃喃道:“为何你们都不要我?为何从三郎换作四郎,还是错过?为何到头来,我仍是一无所有......” 卓菁愈哭愈凶,哭至惊天动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压抑在心里的所有委屈,通通哭出来。是因裴昀,是因裴显,却也不只是因他们,更多的,是为这些年来困顿彷徨的自己罢了。 裴昀一声长叹,捏了捏眉心,没有反驳,没有制止,亦没有说教,只忍着醉酒之后的头疼欲裂,仰面而躺,出神的盯着头顶素白床帐,静静陪在她身边。 她要的,她给不了,什么也给不了。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弱了下来,直至完全消失,寂静的夜晚,只闻远方隐隐传来的爆竹声。 “对不起。”卓菁闷声开口。 “没关系。”裴昀淡淡回答。 她不问她为何道歉,她亦不问她为何原谅。 又是沉默片刻,裴昀低声道: “菁妹,我会接你回来的,我既说了,便不会食言。” “不必了。” 卓菁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此番回去便不会再回来了。我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任性要有度,不能太为难你。你赶我一次,两次,我死皮赖脸不走,可第三次,我就不会再强求。现在,已经是第三次了......” “我真的没有弃你之意。” “我知道啊,四郎最好了,你纵容我胡闹了这么久。其实上次你在连理树下,同我说得那番话,回去之后,我也思索了很久,你说得对,或许我是不该再困于回忆之中,我应当走出来了。今晚,我想试最后一次,其实我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或许是我也喝醉啦,或许只是不甘作祟罢了。其实最近几年我都没有再想起三郎,就算偶尔想起,也不会像过去一样很疼很疼了,我觉得自己已经在慢慢走出来了,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可以彻底忘掉他的!” 失去,是一瞬间,可有时,接受失去,却需要一辈子。她没用,用了十年伤口才渐渐愈合,虽然很慢,但一切终究要迎来结束的这一天了。 “况且,我是真的想我爹了,想洞庭湖的风,想碧波寨的水,也想堂哥与二嫂了,乐儿的出生我这个做姑姑的错过了,待小侄子出生,我可不能再缺席了!”卓菁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滔滔不绝道,“一个人留在这空荡荡的侯府也没意思的紧,我要回去同堂哥争强寨主之位!哼,我爹爹嘴上不说,实则偏心得很,我要做碧波寨第一个女寨主!日后抢他十个八个俏相公回来压寨......” 裴昀心中悲喜交集,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语,便只点了点头,承诺般郑重其事道: “菁妹,只要你愿意,你永远是裴家儿媳,是裴四郎之妻,武威侯府永远是你的家。” 卓菁咯吸了吸鼻子,一本正经道:“那当然,我自是永远是裴家儿媳,是你裴四郎之妻,你莫想休弃我!不过......算我大度,你常年在外,免不得沾花惹草,我就睁一只眼闭一眼了,但你休想宠庶灭嫡,叫那些不三不四的小浪蹄子盖过我!” 裴昀哭笑不得道:“不会,自然不会!” 卓菁说完自己也觉得好笑,二人不免笑了一阵子,方才那股紧绷的尴尬之气,似乎就这样灰飞烟灭了。 她们并排躺在床榻之上,裴昀单手枕在脑后,寝衣半敞,卓菁用棉被将自己包裹了起来,双双睡意全无,索性便聊起天来。聊战事,聊江湖,聊风月,聊这些年来错过的所有。 她二人少年相识,本该是最亲密无间的闺阁姐妹,可命运捉弄,到最后落了个不伦不类,这般夜半谈心,却还是这么多年的头一回。 卓菁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的问道: “你......那人,是什么样的?” 裴昀闻言静默一瞬,涩然开口道; “他......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无情无义,冷心冷肺,不是什么好人。” 卓菁一愣,狐疑道: “那为何......?” “不知道。” 裴昀轻轻一笑,半是怅然半是自嘲,“我不知道啊。” 第373章 是南疆月下的生死相许么,是蔡州雪夜的同归于尽么,是华亭云中宴的偏袒放纵么,是燕云华府时的纠缠撕扯么?还是因为最初的最初,日月山里地宫之中的肌肤相亲,耳鬓厮磨? 这些年爱与恨交织一处,早已分不清彼此。 只是那年六月初三,子午古道南北客店,遇见了,她便逃不掉了。 第181章 第拾一章 便在裴昀与卓菁抵足而眠,秉烛夜谈的这晚,千里之外的蜀中春秋谷,亦有二人在渡过这清清冷冷的除夕。太华派门规并不强令弟子茹素,楚无疆在外行走江湖这许多年,随遇而安,不拘小节,索性连三皈五戒也不守了,有肉吃肉,有酒喝酒,自在得很。虽是身处荒谷,毕竟元日年夜,楚无疆仍是精心置办了一番,早几日便去镇上采买了一干吃食用度,又打了山鸡,捞了河鱼,忙前忙后打算做一桌好菜守岁。 如今屋里那病人虽恢复不错,然到底气虚体弱,不过刚刚能下地走动罢了,全然指望不上,况且他整日里眉头不展,冷脸对人,与楚无疆成天成宿也说不上一句话,闷都要闷死,他来帮忙,平添碍眼,老老实实待在房里,楚无疆就谢天谢地了。 蒸鸡入锅,面点上笼,香气扑鼻而来,楚无疆一边有条不紊的切着手中青菜,一边心中忍不住感慨。 说来李无方此人与太华派的渊源始末,他在旁冷眼瞧得最清,师父湛紫光弥留之际,他终忍不住问道,明知此人绝非善类,您究竟为何要收此人为徒? 湛紫光淡淡一笑,却是讲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昔日我得那青阳功时,曾偶遇一奇人隐士,不知其真容真名,只隐约知晓他姓秦,出身一隐世宗门,其风姿文采,武艺博学,乃我生平仅见。我与他短短数日相交,惺惺相惜,甚为投缘,大有伯牙遇子期之感。据言秦兄之宗门,超然世外,人才辈出,我还曾与其约定有朝一日前去拜访,谁料离别之后,竟是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那日我见无方出招之式,便知是故人之后了。” “秦兄曾为我占过一卦,道我‘北斗缺星,逢七大凶’,我不信邪,偏收了这第七个弟子,如今果然应验,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而后一代宗师太华真人湛紫光大笑三声,自此与世长辞。 “师父,如今这传说中的春秋谷,弟子终是替您来拜访了。” 楚无疆忍不住笑叹道, “只是,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 忙前忙后,终是菜上桌,酒斟杯,楚无疆前去唤颜玉央,谁想门外左敲右敲,就是不见应答。 楚无疆不禁腾升怒意,心道,我老人家卖力操劳,现下请你去吃现成的,你小子还拖泥带水,要不是看在裴丫头的面子上,你以为我会管你? 他忍无可忍破门而入,却发现原来门上根本没有挂锁。 入内巡视,果然一片漆黑,人去楼空。 “这小子,何时走的?” 楚无疆纳罕,今日他从一大早便开始忙活,根本没多加留意,竟是让这走路尚且一瘸一拐不利索之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溜走了,看来是早有预谋。 此人性子别扭,做出不告而别这等事来,也是并不让人意外。楚无疆点亮油灯,在房内四处搜寻,瞧瞧他是否留下了只字片语,好给裴昀做个交代。 留信且没寻到,他无意间掀开床边竹架子上盖着的白布,险些吓了个半死,大叫一声,向后跌坐在地。 只见那上下三层的竹架子上摆着满满当当的木雕娃娃,大如铜锤,小如米粒,双双对对,你挤我我挨你,好不热闹,竟是百十来个磨喝乐! 最边上那几个娃娃,肉眼可见雕刻之人的笨拙,手工之简陋,坑坑洼洼,不圆不扁,简直是惨不忍睹。可是渐渐地,那手愈发灵活,刀也使得愈发顺溜,工艺逐渐精湛,虽无花纹服饰,也无描金镶玉,倒也似模似样了起来,到后面几对娃娃,已是出落得活灵活现,憨态可掬,就算放在七夕庙会上也一准能买个好价钱。 “雕什么练手不好?偏雕这木头娃娃,真是晦气!” 楚无疆挣扎着站起身,拍了拍手掌上沾的土,没好气道。 不过是寻常家什,以他年纪身份,本不该如此失态,偏偏他这名震江湖的七杀子旁的不惧,就怕那眼耳口鼻俱全的人偶娃娃,只因幼年之时被二师兄宁无涯扮鬼作弄吓过,自此落了心病,一把年纪也改不掉。此时他与那堆磨喝乐大眼瞪小眼,越看越是心中发瘆,胡乱将白布盖回远处,匆匆转身出了门。 “嘿,人走了正好,这年我自己过!”颜玉央手上有伤,将养数月,痊愈后自该多动多用,加快恢复,故而楚无疆以为他雕这些个娃娃,也不过是为了灵活双手,并无深意。 只是他并不知晓,那架子上所摆大大小小的娃娃,一双双细数来,再加上如今裴昀的年岁,刚刚好,是整一百。 一岁一礼,一寸欢喜。 倘若你我今生再无相见,那我祝你,百年无忧,余生顺遂,昭昭如愿,岁岁安澜。 ...... 元日转眼过去,正月初八,赵韧召裴昀入宫。 “四郎行走江湖之际,可曾听闻一门派唤作六真宗?” 崇政殿内,赵韧开腔而问。 裴昀回想了一番,摇头道:“臣不曾听闻,可是近年来新起之秀?” 第374章 “据悉是蒙兀密教门派,蒙兀大汗赫烈崇道尚佛,敕封了不少玄门教派,这六真宗便是其一。” 裴昀纳罕:“官家怎会得知此事?” “时值大光明寺佛武会大比将至,心诚方丈写信于夏衍涛,信中道,得知近日有大批蒙兀六真宗高手秘密南下,意图不明,方丈唯恐其奉蒙廷之命捣乱佛武会,故陈情上表,欲求朝廷派遣大内高手施加援手。大光明寺乃高宗御封护国宝寺,五山十刹之首,若叫蒙兀人肆意妄为,我大宋颜面何存。故而朕欲遣四郎率武德司高手前往宝陀山,务必不能叫蒙兀人得逞。” 裴昀拱手领命:“臣义不容辞!”大光明寺十年一场佛武会,若论及渊源,确是与皇室关系匪浅。 却道当年靖康之乱,建炎南渡,高宗被北燕追杀,搜山检海,狼狈流亡,幸得大光明寺四大金刚拚死护驾,这才逃过一劫。为感其忠勇,高宗对大光明寺多加封赏,又亲笔御赐“天下第一”之碑,赞扬四大金刚武功高强,神勇无双。 此事一经流传开来,武林群雄顿时义愤填胸。须知习武之人,谁不想争天下第一之名?大光明寺仅因护驾有功而得此名头,不服之人大有人在。 此后数十年里,频频有天南海北江湖人士前往宝陀山挑衅,欲挑战大光明寺四大金刚,借此扬名立万。虽然从没有人最终讨到便宜,但大光明寺毕竟是佛门清净之地,长此以往,不堪其扰。 终于在七十年前,大光明寺大开山门,举办佛武会,以武会友,切磋讨教,广邀天下英豪,堂堂正正决出个天下第一。 是日,群雄毕至,共襄盛举,各路高手,各大门派为夺天下第一之名,使尽浑身解数。最后太华真人湛紫光、大光明寺四大金刚一空大师与八雅公子谢清逸,三人鏖战三日三夜胜负不分,是为平手。为化解争端,大光明寺化用佛祖拈花一笑的典故,打造了四朵优昙婆陀金花,赠三人一人一朵,自此成就江湖一僧一道一儒仙之佳话。 此后,大光明寺索性每十年举办一场佛武会大比,许诺凡在大比上力挫群雄,又能打败寺中第一高手之人,即可取走第四朵优昙婆陀花。 然而七十年过去,纵是有无数门派世家,无数江湖人士在佛武会上惊鸿一瞥,声名鹊起,却也再无一人能与大光明寺高僧平分秋色,那第四朵优昙婆陀花至今还置于寺内金莲阁中,等待有缘人摘下。 而那蒙兀六真宗,想必正是为此而来。 应下此差之后,裴昀欲告退之时,犹豫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试探开口道: “臣前日里去了一趟丰乐楼,欲找解娘子,却遍寻不到,不知官家可知解娘子如今身在何处?” 赵韧闻言沉默片刻,幽幽一叹: “四郎既已得到答案,又何必再来相问?” 裴昀心中一沉,千言万语哽在喉中,欲言又止,最后终是艰难的吐出了四个字: “陛下三思。” “三思?” 赵韧轻笑了一声,缓缓道: “四郎可知,去年朕又得次子,取名唤元儿,他生来爱笑,粉雕玉琢,比正儿还要俊秀,眉目似我,口鼻似甄儿,朕甚为喜爱他。” “然而未及满月,他便夭折了。” “甄儿为此肝肠寸断,一病不起,没多久也去了。” “那时朕头风之症犯得最重,最失意之时,朕去了丰乐楼,可你与疏朗都不在朕的身边。” “只有双双。” “朕不在乎她的出身,朕乃孤家寡人,她亦漂泊无依,彼此但求一真心知己罢了。” “朕相信,疏朗亦会理解的。” 第182章 第拾二章 上元节后,裴昀离开临安率领大内高手前往宝陀山。 知客僧引路,入南天门,经紫竹林,来到寺院正门,但见门前石碑所题高宗亲笔所书四个大字:天下第一。 裴昀下马解剑,上前瞻仰墨宝,但见那四个字写得龙飞凤舞,力道千钧,着实有睥睨众生之势。 然而那“天”字第一笔上,略微凹凸不平,怎么瞧怎么古怪,裴昀眯眼看了半晌,忽而心有所感,试探着伸手覆上,五指正中浅痕。 知客僧失声道:“侯爷切莫触碰!” 竟是曾有人一掌击中此石碑!何人敢在大光明寺如此放肆? 裴昀深深瞥了那知客僧一眼,未置一词,迈步进了庙门。 “阿弥陀佛,老衲心诚见过小裴侯爷,寺务缠身,未能远迎,失礼之处,还望侯爷见谅。” 眉须皆白的方丈心诚大师亲自带人前来迎接裴昀。 “心诚方丈不必多礼,我等奉旨前来助阵,方丈有何吩咐尽可直言,我等定然全力以赴,不让那番邦鞑靼在佛武会上得逞。” “为此等小事惊扰陛下,老衲实在罪该万死。” 心诚口中说得谦卑,双目却不断往裴昀身后瞄去,数来数去只有了十几个人后,他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敢问侯爷,山下可还有其他人马待命?亦或是,随后可还有其他高手分批前来?” “眼下便是我等此行全部人手了。” 心诚闻言脸色微变,讷讷不语。 裴昀疑惑道:“方丈是觉得人手不足?不知情报中那六真宗有多少高手南下?” “探听得知,那六真宗最厉害的乃是三大法王十二明妃,此番倾巢出动,而除此之外,六真宗还纠集了一班江湖邪魔外歪道,蛇鼠一窝,声势浩大。侯爷纵是武功高强,怕也是双拳难敌四手啊。” 第375章 “方丈多虑了,”裴昀轻飘飘道,“六真宗声势浩大,我中原武林又何尝不是人多势众,届时群雄并起,谅那六真宗也讨不到好。” 心诚闻言,脸色顿时变得更难看了,他踌躇半晌,吞吞吐吐道: “请各位大人入内堂稍作休息,小裴侯爷拨冗片刻,随老衲而来。” 此言正在裴昀意料之中,她孤身随心诚老和尚一路来到一间僻静厢房之内,后者禀退弟子,取出了一支年头久远、伤痕累累的玉箫示意她看。 “这是何意?”裴昀纳罕。 “此乃敝寺仇家之物,多日前被送上门来。”心诚叹道,“侯爷,实不相瞒,六真宗固然是佛武会一大隐患,可这玉箫之主,才是本寺真正劲敌。此番大光明寺已大难当头,若应对不当,逃不脱个庙破人亡,身死名灭的下场!” 裴昀愕然:“竟如此严重?此人究竟是何来历?” 心诚又是重重一叹,花白的眉毛与胡子都纠结在了一起: “此事还要自五十年前说起——” 自七十年前佛武会,一僧一道一儒仙名扬天下,武林中再无人敢挑战大光明寺,再十年之后的那场佛武会从开始到结束几乎堪称稀松平,老一辈人自诩身份,年轻一辈心怀敬畏,最终也没出现什么惊才绝艳的高手。 而又十年后,江湖局势已是悄然变幻,大光明寺四大金刚相继圆寂,太华派在北方名声大噪,不屑南下,谢家家主谢清逸年事已高,其女谢若絮青葱少艾未成气候,各大门派高手老的老,小的小,正是武林青黄不接之时。彼时唯一在江湖上令人津津乐道的,却是一对凭空冒出来的神仙侠侣,二人男才女貌,珠联璧合,实乃人中龙凤,江湖人不知其名姓,便唤其做赤碧双仙。 而正是这赤碧双仙中的男仙,玉箫仙,在那年的宝陀山佛武会上,以一柄普通至极的玉箫做武器,在擂台上大杀四方,力挫群雄,打得天下高手非死即残,甚至连彼时大光明寺第一高手都被其一掌击毙。正在他自诩天下无敌,擅自欲取那金莲阁中优昙婆罗花之际,有一无名小僧仗义出手,将其击败,这才保住了大光明寺“天下第一”之名。 “我知道了,这位小僧,便是心明镜大师对不对?”裴昀忍不住道。 心明镜大师乃是当今江湖公认的第一人,而他扬名之始,便是曾在某一年的佛武会,一举击败图谋不轨的强敌,从一寂寂无名的小和尚,一夜之间声名大噪。若单单只是绝顶高手,在人才济济的大光明寺中自然没什么稀罕,但彼时的心明镜却只有一十四岁。如此少年英杰,如此传奇罕见,以致于此后数十年间都被武林所津津乐道。 “阿弥陀佛,正是心明镜师弟最终出手制敌,使得敝寺转危为安。”心诚神色有些许微妙,但仍是继续道,“那玉箫仙虽被击败,却并不服气,掌门师叔见他行事乖张,心胸狭窄,故而逼他当场立下誓言,五十年不得踏入江南一步,以免他有生之年前来复仇。谁料正是此举激怒了他,他咬牙切齿当着天下英雄之面立下此誓,而出门之时却一掌拍碎了御碑,并扬言道,五十年后他必归来血洗大光明寺,满庙和尚一个不留。” 及至今年二月初二,此事正正好好过去整五十年,那催命一般的玉箫果然出现。 裴昀闻言不禁皱眉:“就算他当年二三十岁,五十年过去,那玉箫仙少说已至古稀之龄,不说风烛残年,至少盛年不再,大光明寺高手如云,方丈何必如此......”如临大敌? “侯爷有所不知,这玉箫送来之时,乃是被人插在了潮音洞观音像额头正中,箫身几乎全没。玉石何脆?石像何硬?玉箫没石像,竟是玉箫无损,石像未裂,如此内力,何等骇然!这上面的伤痕还是我寺弟子敲凿取出时所致。”心诚苦笑道,“更令敝寺颜面扫地的是,那玉箫乃是青天白日被人所留,而满寺弟子竟是无一人发现此人行踪。” 此人武功登峰造极,着实叫人目瞪口呆。 裴昀不由问道:“那此人身手与贵寺心明镜大师相比如何?” “这......心明镜师弟不巧旧疾复发,正在静修静养,此番怕是不能在佛武会上露面了。” 裴昀听罢不禁有些失望,心明镜大师超然物外,甚少沾染红尘俗事,此番难得佛武会盛世,不能得见大师出手,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今次这玉箫仙和六真宗同时出现,万一二者联手,我大光明寺势必在劫难逃,寺中弟子性命是小,若叫蒙兀人欺辱我大宋无人,老衲实在万死难辞。”心诚怅然一叹,“却不想侯爷此行精兵简将,这实在是......” “大师不必担心。”裴昀低声道,“山下另有五百殿前司精锐埋伏,一声令下,即可迅速上山。” 她早已料到心诚求援,绝不会单纯只是六真宗南下这样简单,故而才有此一招,引得他吐露实情。门前那高宗御碑应是那玉箫仙一掌拍碎之后,修葺翻新所得。御碑被毁,其事可大可小,大光明寺大抵是畏惧朝廷怪罪,这才一直瞒而不报,此番命悬一线,心诚却是不得不坦白了。 心诚闻言果然大喜:“善哉善哉,侯爷行事妥当,老衲这便放心了。” “不过方丈大师,我等须有言在先,殿前司非到万不得已不会轻易出手,若是事干蒙兀人图谋不轨,大光明寺生死存亡,我等义不容辞,若仅是江湖恩怨,还请贵寺自行解决。”裴昀意味深长道,“这也是官家的意思。” 第376章 心诚双手合十:“阿弥陀佛,如此理所应当,陛下皇恩浩荡,敝寺上下感激不尽。” ...... 佛武会之期乃是二月初二,裴昀这几日便在大光明寺中暂住下来,她将手下人马分为两批,一批前去打探那六真宗的踪迹,一批去查询那玉箫仙的来历,知己知彼,以策万全。 玉箫仙来无影去无踪,这些年来江湖上也没有半点消息,裴昀便想前去询问心明镜大师,毕竟他是唯一与此人交手之人,兴许能从其武功路数,推测其师门出身。然而心诚方丈对裴昀的提议总是多般推辞,只道心明镜身在病中不便见客。 裴昀心中狐疑,却并不表露,只暗中探听了心明镜所住居所,这一日,她避开大光明寺弟子,独自前往拜访。 宝陀山地处海岛,四面环水,山峰众多,殿宇林立,气势恢宏,大光明寺东西南北四峰上各设四院,传艺授功,四院首座乃是寺中方丈之外地位最高的僧人,以下各辖数百僧侣与外门弟子,自上而下等级森严。 而心明镜大师却不在这四院之中,他独身居住在宝陀山最南端的雪涛山,距离四峰所在甚远。 裴昀本以为心明镜大师地位超然,不执于物,故而避世清修,怡然自得。然而一路走去,那雪涛山山路崎岖,荒凉无人,与前面大光明寺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模样十分格格不入,待上到山顶,但见一片空地之上只得四五间低矮破旧的平房,常年无人修葺,歪七扭八,摇摇欲坠。 前后左右,四下无人,唯有房头空地上有个闷头扫地的小和尚,裴昀犹豫着上前问道: “这位小师傅,敢问心明镜大师可在?” 小和尚约莫十四五岁的年纪,身量不高,圆脸短手,他抬头看了看裴昀,双手合十,语气和善道: “心明镜正是住在这里,请问施主尊姓大名,来此所为何事?” “在下裴昀,听闻心明镜大师卧病在床,特来探望。” “阿弥陀佛,原来施主便是闻名天下的小裴侯爷,小僧失礼了。” “不敢不敢。” “若裴施主只为探病而来,现今施主病已探完,可以请回了,若施主还有他求,倒是可以等小僧扫完地后,与施主详谈。” 裴昀一愣:“什么?小师傅你——” 小和尚微微一笑:“小僧虽不是大师,但法号正乃心明镜是也。” 第183章 第拾三章 裴昀不可置信的打量着面前自称心明镜的小和尚,心明镜大师五十年前以十四岁稚龄在佛武会上名扬天下,如今五十年过去,他为何还是这番青春模样? 不过经他点破,裴昀才发现,眼前之人乍看之下面容年少,可细细瞧来,他双眸沉静如水,唇边温和含笑,眼角隐有细纹,周身气度平和内敛,绝非少年人能有。 “在下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大师见谅。大师内力精深,驻颜有术,实在令人敬佩。”裴昀由衷道。 纵是她师公靠春秋谷独门修炼秘术青春不老,却也远远达不到这般地步。 “裴施主谬赞了,容貌乃身外之物,小僧从未执着苛求,一切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裴昀试探问道:“不知大师身患何疾,有何病症?恕在下直言,大师红光满面,气息平稳,似乎不像患病的模样。” “是方丈师兄说小僧卧病了吧?既然他这样说,那小僧便确实是病了,只是卧床无趣,忍不住下地活动活动罢了。”心明镜不甚在意道,“裴施主似乎有事请教,且先稍坐片刻,小僧的地很快便扫完了。” 裴昀完全没听懂心明镜话中之意,不知是禅意隐晦,还是别有内幕,但也不敢多问,只依言等候。可这房前连院子都没有,更不消说桌椅板凳了,最终她只能拣了一块稍微平整的石墩勉强坐了下去。 心明镜扫地,与寻常人扫地不同,寻常人扫地皆是从里往外倒扫,以免踩乱污迹,脏了鞋袜,可心明镜却是从外往里而扫,石板石阶上的杂草枯叶如他心意一般,丝毫不乱飞乱跑,而是顺势乖乖的聚集成堆。从头扫到尾,心明镜足上僧鞋僧袜依旧洁白如昔,不见半分脏污。 待心明镜放归扫把,从房内端着茶水走来之时,裴昀发自内心道:“大师武功深不可测,在下佩服五体投地。” 内力精深者,排山倒海,开碑裂石,其实并不困难,真正难的是飞花拈叶,细致入微,举重若轻,能将内力控制收敛随心自如到这般地步,某种程度上说,却是比玉箫插石像还要令人骇然。 心明镜微微一笑,既不反驳,也不自谦,只开口道: “如若我所猜不错,裴施主乃是为那玉箫仙一事而来的吧。” “正是。”裴昀正色道,“因年代久远,寺中高僧对五十年之事知之甚少,故而在下想请教大师,可还能记得与那玉箫仙对决的细节之处?此人武功招式有何特点?可能看出师门来历?” 心明镜仔细回想了一番,有些为难道: “此事方丈师兄也问过小僧无数次,但当年发生之事,小僧确实晕头涨脑,记忆模糊,对那玉箫仙所使武功也看不出名堂。” “为何会如此?” “小僧天资驽钝,武艺稀松,虽入寺多年,彼时也只刚刚学会了一套入门的无量掌而已。” 裴昀大惊:“那心明镜大师是如何打败玉箫仙的?” 第377章 “只因一切法大师将其身上一甲子功力传给了小僧,小僧这才得以打败了那玉箫仙。” “一切法大师?”裴昀默念了几遍,小心翼翼道,“恕在下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这位高僧大名。” 一心正念,大光明寺“一”字辈高僧中最出名的便是当年护驾高宗的四大金刚,其余诸位江湖上也有姓名,可这一切法大师之名,她委实闻所未闻。 “裴施主不知家师名号也属实正常,家师如小僧一般幽居雪涛山苦修,轻易不见外人。当年佛武会上玉箫仙耀武扬威大杀四方,大光明寺危在旦夕,家师因故不能下山,故而收下小僧做徒弟,将毕生功力传给小僧,嘱咐小僧击退强敌,保住大光明寺声誉。”心明镜笑了一下,“在此之前,小僧不过是饭堂一帮厨杂役罢了,那日恰好来雪涛山送斋饭。” 当年佛武会上万众瞩目的小和尚,竟是以他人六十年内力与一套简简单单的无量掌,力挫强敌,拔得头筹。此事阴差阳错,机缘巧合,简直令人不敢置信。 难怪心明镜道自己晕头涨脑,记忆模糊,寻常人乍得一甲子内力,不筋脉炸裂,爆体而亡已是难得。而他的身量相貌自此维持在当年之态,停滞不前,怕也是因此所致。 裴昀听罢呆愣许久,回过神来,疑惑也渐渐涌上心头:“当年一切法大师因何故不能下山?如今大师你又为何继续在此苦修?” “此事乃敝寺门规,不可谓外人道也,恕小僧不能对施主多言。” “是在下逾越了。”裴昀急忙施礼道。 她想了想,又问道: “方丈大师道,那玉箫仙与妻子并称赤碧双仙,却不知佛武会上,另一女仙可出手了?” “其妻绰号赤衣仙,二人一人使碧箫,一人着红衣,这才得名。说来奇怪,那赤衣仙虽与玉箫仙同行,却是不曾出手,似乎对胜负全然不放在心上,仅在玉箫仙败于小僧之手,方丈师伯欲趁机将其一掌毙命之时,她才阻拦,方丈师伯无可奈何,只得叫其立下誓言。” 心明镜想了想,又道:“不过那次佛武会过后没多久,赤衣仙倒是又跑到宝陀山上来了一趟,口口声声叫寺里交人,似乎是她的丈夫不知去向,可敝寺并未藏人,又如何交人?那赤衣仙闹了一通,最后只得不了了之了。” 赤衣,碧箫,裴昀心中不禁想起当初在师公房中看到的那幅画,有了不好的联想,脸色因此变得难看了起来。 见她不语,心明镜也不追问,只手持念珠默诵经文,二人相对而坐,一时沉默。 不多时,有二僧自山下而归,二人一高大,一瘦小,高大僧人挑水,瘦小僧人抱柴,二人见有客至,不禁皆是一愣。 高大僧人颔首行礼,瘦小僧人却不知为何脸色一白,身子一抖,丢下手中干柴,噌的一下蹿进了屋中,关紧木门,再也不肯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裴昀却已顾不上此人的古怪,她一见那高大僧人,不禁霍然起身,高喝道: “正志?!” 狂僧正志!当初因妖女桃姬叛出大光明寺,投靠北燕世子府,在悯忠寺内看守赵韧的正志!他怎么会在这里?! 正志不识裴昀,但见她语气不善,也知是敌非友,当即摔下水桶,扁担在颈间转了一圈落在手中,眉宇间闪过狠戾之色: “若想寻仇,冲我大和尚来!莫叨扰我师父清修!” “正志。” 心明镜轻飘飘唤了一声,语气无奈道:“为师难得来一外客,你还想将他赶走不成?为师等你挑水做饭已等了一个时辰有余,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却又将水洒了一地,是想饿死为师不成?还不快去重新挑水?” 正志一愣,脸上狠意渐渐褪去,他收起手上招式,愣愣的站在原地,颇有丝手足无措,如同做错了事的小孩子一般。 “弟子知错,弟子这就去挑水做饭。” 说罢他重新捡起水桶挑在肩上,胡乱冲裴昀行了一礼,转身跑下了山。 “这——” 裴昀看得一愣一愣的,这还是之前那个欺师灭祖,目空一切的狂僧吗? “裴施主见笑了,这二位是小僧的徒儿正志与正命。裴施主似乎认识正志,可是与他在山下曾有过节?” 悯忠寺之事不易宣扬,裴昀谨慎道:“过节谈不上,只是有过一面之缘,对其往事略有耳闻,听说他被白眉黑面僧心业大师捉回了寺中,却不知如今为何又投到了大师您的门下?” 心明镜微微一叹:“正志当年因心性偏执,一时想不通下山而去,可巧心业师兄也同样偏执如狂,千里迢迢将他擒回寺中,要按照寺规戒律,把他杖毙。小僧于心不忍,为他求情,方丈师兄给了小僧三分薄面,只将其武功废去,改拜小僧为师,终生不得离开雪涛山一步,这才保住了他的性命。” “大师真乃大慈大悲菩萨心肠。。” 裴昀留意到,提及正志之事,心明镜从头到尾都没有用过“正邪”“对错”这般字眼,除去救命之恩,恐怕这也是正志能对其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一大原因吧。 宝陀山与其他寻常寺庙不同,从上到下,人人嫉恶如仇,性烈如火,就如那寺中绝学金刚伏魔功一般,刚猛霸道,以暴制暴。而这心明镜大师却是难得的平和宽宥,慈悲为怀,这本是出家人应有之道,然而放在这大光明寺,却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第378章 裴昀正在沉思间,心明镜冷不丁开口问道:“若小僧没有看错,裴施主似乎功行岔路,经脉受损吧?” 裴昀一惊:“大师如何看出来的?” “方才你起身之际,真气流转,内息吐纳有异,小僧便猜到了。”心明镜语重心长道,“经脉之损可大可小,裴施主还是尽早医治,以免后患无穷。” 裴昀苦笑:“多谢大师关心,只是我这伤病实是难愈,待日后......再想办法罢。” 二人又聊了半晌,关于内力修行,关于当年佛武会诸事,关于天下局势,越聊越是投机,彼此都觉身心舒畅,没有半分不快之感。心明镜虽年过半百,仍是心念纯善,为人质朴,裴昀聊得兴起,全然忘了时辰。 这期间那正志重新挑水而归,烧了饭菜,三人用罢,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侯爷!侯爷!” 一小沙弥匆匆寻来,见裴昀在此,不禁长舒了一口气。 “侯爷果然在此,叫小僧好找。” “念法,可是出了什么事吗?”裴昀不禁问道,这沙弥法号念法,乃是心诚方丈指派给她使唤的小和尚。 念法支支吾吾道:“倒也不算大事,只是方丈嘱咐,心明镜师叔祖体弱多病,侯爷不便打扰,还是请回罢。” 裴昀皱眉,心明镜大师比她身子骨还要健朗,不知这心诚方丈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心明镜倒是开口道:“既然如此,裴施主便请回去罢。小僧与裴施主一见如故,颇有缘法,若裴施主有意,随时可以来寻小僧畅聊,小僧欢迎之至。” 裴昀遂起身告退,临别之时,她终是忍不住问道: “大师,佛武会上,若那玉箫仙当真卷土重来,欲报仇雪恨,大师可会出手?” 寻常凡人,不过百年寿数,心明镜先得一切法大师六十年功力,又自行修炼了五十年,怕是大罗神仙也不是敌手,江湖第一人之称名不虚传。若他能下山出手,无论玉箫仙还是六真宗恐怕都讨不到好! 心明镜颔首,语气平淡道:“师父圆寂之时,小僧已答应过师父,终身护寺,不得食言。只要方丈师兄同意,小僧自然义不容辞。” 第184章 第拾四章 乌飞兔走,弹指一挥间,二月初二佛武会已至,江湖众人齐聚宝陀山,共襄盛典。 依照往年惯例,佛武会竞场设在了寺中达摩峰前一片开阔平整的圆坪处,圆坪正中搭七尺高台作切磋较量的擂台,台下由近及远,依次设软帐木棚、座椅软榻无数,供与会者观战。 天不亮时,便陆续客至,在寺内知客僧的接待指引下,来到达摩峰前,寻得棚帐下坐定。随着日头渐升,各路人马越聚越多,粗略数去,竟已有数千人到场。 场内之人三教九流,男女老少,五花八门,有显赫一时的门派世家,英雄豪杰,亦有茕茕孑立的独行孤侠,无名小卒。因是大光明寺为东道主,来者多是名门正派白道中人,有那邪魔奸佞,大奸大恶之徒,便是连山门也进不了。 裴昀一行人被安置在了台下观赏视野极佳的一处软帐内,轻纱垂坠后,裴昀一边听着念法细声细气的禀报来客情形,一边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到场众人。 所谓江上代有才人出,又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距离逍遥楼云中血宴,已过去了七年之久,北燕灭亡亦是三年有余,武林格局早已天翻地覆,变了一番模样。姑苏谢家、洞庭潇湘阁、齐云山白岳剑派、江陵瞿家仍是威风不减;剑阁鹤鸣派、鄱阳湖落星山庄却是日渐没落衰败;神剑门与雷火堂因钓鱼城一战双双销声匿迹;黄山天都派、飞刀门、扬州夏家近些年皆因出了厉害人物,而风头正盛;曾经依附归降世子府的门派世家成了众矢之的,江湖人人喊打,倒也无人来佛武会上自讨没趣。除此以外,另有数也数不清的江湖侠客在这数年间接连崭露头角,又陆续身死名灭。种种恩怨情仇、爱恨悲喜,交织在一起,如同细密的网,人在江湖,即在网中,剪不断,理还乱。 便在裴昀打量着软帐外之人时,软帐外的江湖人士也在对其议论纷纷。 须知有资格进入软帐上座之人,要么是姑苏谢家、洞庭湖潇湘阁这等数一数二的世家门派,要么是与大光明寺素来交好的灵隐寺、天界寺之流,而裴昀所在的软帐最是奢华、最是神秘,却不知是哪路人马,有何来历。 只有个别阅历深,见识广之人,眼尖看出那软帐外所立侍卫佩刀服饰来自大内,顷刻间已是心中有数,这软帐之内必定是朝廷中人,非富即贵。 正午时分,满场或坐或立,已是挤满了来客,众人坐定后,大光明寺众僧分批而出,肃容噤声,整齐划一,井然有序。 四院首座高僧相继上台与群雄见礼,心诚方丈最后出来,他立在高台之上,双手合十,开腔道: “阿弥陀佛,十年一场佛武会,承蒙天下英杰赏面大驾光临,敝寺蓬荜生辉,荣幸备至。” 这几句话被心诚以丹田内力震送而出,便是会场人群之外最边角处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心诚又说了几句场面话,再申佛武会大比规则,并命弟子将那金莲阁内的优昙婆罗花请出,呈现于众人面前。 但见白玉琉璃匣中,一朵枝叶栩栩如生,娇艳秀美的金花静静而置,通体散发着灿灿佛光,莹莹宝气。 第379章 满座豪杰一时噤言,四下里兴奋的粗喘声此起彼伏。 金花本不算名贵,名贵的是此朵金花背后代表着的“天下第一”之名,无数人为之生,为之死,哪怕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眼见群情澎湃,跃跃欲试,心诚方丈脸上不禁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阿弥陀佛,不知在座英雄,哪位第一个上台?” “我先来!” 话音未落,便见一道黑影飞身跃至高台上,此人是个瘦骨嶙峋一身黑袍的中年男子,一只眼睛还被黑布所蒙,他干净利落摆了一个大鹏展翅之式,似笑非笑道: “在下独眼飞狐欧阳七,哪个敢来讨教?” 他一上场,台下顿时哄堂大笑,不少人起哄道: “独眼飞狐,你都连孔雀娘子都打不过,还敢来佛武会逞英雄?” “老七啊,你是想把另一只眼也瞎了不成?” 此人武功平平,行事阴损,自有人看不惯他逞威风,当即有一持剑少年跳上高台,趾高气昂道: “湖州石家石三泰前来领教!”心诚方丈走下高台,二人遂战在了一处,佛武会大比至此正式拉开序幕。 却道这佛武会擂台规矩,数十年如一日,简单明了——车轮战,不论生死,除非一人主动认输,亦或被打下高台,能撑最后之人即为胜出。 如此一来,虽有体力与运气成分在内,但大体来讲还是越靠后上场之人武功越厉害,而先上场之人不免成为炮灰垫脚石。饶是如此,仍有不少人争先恐后,这不是因为他们愚蠢,不自量力,正是因为他们太过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注定打不过真正的高手,还不如趁着无人上台之际,出出风头,若能侥幸击败几个小有名气的对手,自然能将自己的名号打出去。当然,有那狂妄之徒,学了几手三脚猫功夫就自认为天下无敌的是例外。 佛武会将持续三日,前两日里,擂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齐云山白岳剑派掌门聂天磊不慎败于江陵瞿家少主瞿明光剑下,两家自此结下龃龉;铁掌无敌马老英雄之孙虽输给了飞刀门新秀,却在之前以铁掌连挫三人,不堕祖父威风......诸如此类之事,林林总总,台上精彩纷呈,台下津津乐道,一切风平浪静,无论玉箫仙还是六真宗都不见踪影。 到了第三天上午,台上守擂之人乃是黄山天都派掌门修云海。此人三十上下,使一对雌雄双剑,剑法精绝,已是连斗六人无一败绩。若论武功自是高强,但他人品低劣,贪财好色,江湖名声并不好。 裴昀与此人算是有过一面之缘,多年前他尚未当上掌门之时,曾率众强抢夺过云中帖,因此裴昀对他毫无好感。 此时此刻,修云海在台上又将一人击落,正在耀武扬威之际,但见一道倩影翩跹而来,轻盈而落,一面容清秀的白衣女子拱手道: “小女子白练飞天常小娥,恭请修掌门赐教!” 修云海眯起眼睛从头到尾打量了常小娥一番,笑道: “常姑娘人如其名,确有姮娥仙姿,今日能与姑娘交手,修某三生有幸。若只单单争个输赢,未免大煞风景,你我不如定个彩头如何?” “修掌门想定什么彩头?” “听说常姑娘双十年华,还未婚配,想必是没寻到可心之人,修某不才,一派之掌,足堪相配。今日比试,姑娘定然输在我手,不如便顺势以身相许,成就一桩良缘如何?” 话音落下,台下登时有不少好事之徒抚掌叫好,调笑道: “此言甚是,修掌门诚心求娶,常姑娘你便嫁了吧!” “眼下答应下来,总比输了以后难堪要强。” 常小娥闻言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她冷喝了一声“痴心妄想”,随即率先动手,杀了过来。 此女武器江湖少见,乃是两段七八尺长的白练,水火不侵,刀剑不破,平素里藏在袖中,对敌之时出其不意。长兵器本就不易使,更何况是这般柔软无骨的白练,可她既是能得“飞天”之名,必是已将这武器练得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但见台上白练翻飞,挥打缠绕,如两条白蛇般灵活,而常小娥轻功卓绝,忽左忽右,身子曼妙,不似是比武,竟像是合着鼓点跳了一曲白练舞。 而修云海手中一长一短雌雄宝剑也不是吃素的,他虽一时无法近身常小娥,却也在白练的攻击中游刃有余,应付自如,甚至还能一边对敌,一边出言调戏,“好妹妹”“好娘子”叫个不停,气得常小娥脸色越来越黑,出招越来越狠。 裴昀在台下看到一半,便已知常小娥要输,不禁心中叹息。白练狭长,挥舞起来最重要的便是掌控节奏,如今常小娥的节奏完全被修云海带偏,随他的攻守缓急而动作,必不可能赢了。 果不其然,十招以后,常小娥不慎被自己的白练缠足,脚下一绊,虽及时翻身未曾摔倒,但到底是乱了招式,被修云海寻到破绽,一剑向胸口刺来。 常小娥以为自己在劫难逃,便要命丧当场,谁料那修云海手腕一转,这一剑没有刺下,却是划破了她的衣衫。常小娥只觉胸口一凉,身前衣衫已碎,白玉般的肌肤和鲜红的肚兜顿时露了出来,她不禁花容失色,尖叫了一声,下意识抱胸蹲下了身来。 修云海不怀好意的问道:“常姑娘,你可还要继续和修某比试下去啊?” 第380章 衣衫既破,再比下去只会春光乍泄,常小娥羞愤欲死,咬牙切齿道: “我认输。” 而后她将白练裹身,遮住肌肤,掩面飞下了高台。 有那好色之徒,还在一旁叫嚣着: “嫦娥娘娘,怎地不比了?我等还想一饱眼福呢!” “修掌门说话还算不算数?既然赢了,还娶不娶人家了?” 修云海哈哈大笑:“这娘们儿袒胸露乳,不守妇道,不娶了不娶了!” “一派之长,如此下流,令人作呕,多行不义必自毙,修掌门莫要太过狂妄。”一道清朗嗓音忽而传来,打断了修云海的狂笑,众人寻声望去,但见台下最华丽的那顶软帐中,不知何时走出来了一个青衣身影,她背脊挺拔,负手而立,虽是自下而上仰视,却丝毫不显怯态。 修云海被她瞧得心中一激灵,冷哼道: “你是什么无名小卒,不服气就与我擂台上见真章!” 裴昀不答,只侧头吩咐了身边侍卫几句。侍卫遂捧着一件华贵衣衫来到那常小娥面前,朗声道: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记挂在心,裴侯爷欣赏常女侠英姿飒爽,特将此衣相赠,望女侠收下。” 此话一出,满场哗然,大江南北谁不认识这位鼎鼎大名的小裴侯爷,却不想那帐中贵人竟是他! 常小娥又是惊讶又是感激,刹那间泪盈于睫,双手接过衣衫,批在身上,对着裴昀的方向遥遥下拜: “多谢侯爷赠衣。” 裴昀微微颔首,随即又对心诚方丈道: “佛武会大比虽以武功决天下第一,却也不该让乱七八糟的人扰乱佛门清净之地,大师以为如何?” 大光明寺居中裁判,对擂台之事极少干涉,但裴昀既然开口,心诚自然也不能拂其颜面,遂开口道: “阿弥陀佛,修施主还请慎言慎行。” “大师教训得是,修某一时忘形了。” 修云海被下了面子,却只能忍气吞声的应了下来,大光明寺他不敢反驳,小裴侯爷也不是他能得罪之人,当下将全部怒火转移到了擂台上,大喝道: “还有何人敢应战?!” 第185章 第拾五章 时至现今,在场中人该出手的多半已出手,没出手的要么武功低微,要么自持身份,不少人看那修云海不顺眼,想将其击败,却又没有把握。 僵持片刻,自前排软帐中传来一女声: “我来!” 但见那属于潇湘阁的软帐中走出了一行七八人,皆是年轻女子,为首之女一袭水蓝衣裙,腰佩长剑,眉宇间英气十足,正是潇湘阁阁主丁墨兰。 七年前潇湘阁上任阁主丁云潇身死云中血宴,传位于小弟子丁墨兰,阁中众人多有不服,有人出走叛离,有人谋权篡位,潇湘阁一度元气大伤,险些没落。然而丁墨兰用了整整五年时间,勤学苦练,整顿束下,清理门户,这才将师门堪堪保住,又用了两年时间招兵买马,使得潇湘阁再一次壮大,终不负其师临终所托。 眼下的丁墨兰身手气度,早已今非昔比,她在阁中弟子簇拥之下,轻身一跃,立在了擂台之上,长剑出鞘,随意挽了一个剑花,清清冷冷道: “修掌门请——” 修云海见丁墨兰貌美,色心又起,可前车之鉴,再不敢放肆,只阴沉着脸色,提起双剑攻了上来。 裴昀既已露面,索性直接在帐外坐了下来观战。因卓菁之故,她对潇湘阁武功也略知一二,潇湘阁独门绝技乃是三十六式潇湘剑法,翩若惊鸿,矫若游龙,刚柔并济,精妙非凡。丁墨兰这些年来应是下了苦功夫钻研,虽达不到绝顶高手的地步,却也足以和那修云海打个有来有回,不分胜负了。 正在她凝神观望台上战况之时,身边突然走来一男一女,男子手摇折扇,风度翩翩,女子碧玉年华,秀美清丽。裴昀恍然觉得此情此景颇为眼熟,直到那男子开口道: “在下姑苏谢岚,见过小裴侯爷,这位是舍妹谢心书。” 原来是姑苏谢家二公子谢岚,只不过数年过去,围在他身后转的小姑娘从三小姐变了六小姐。 当年一面之缘,裴昀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只矜持道 “谢公子、谢姑娘,久仰大名,不知二位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却是在下有一事想要请教侯爷。” 谢岚压低声音道,“听闻侯爷与我大哥相交已久,不知我大哥现下可好?” 谢岚的大哥,自然便是谢岑了。 当年谢岑与谢家彻底断绝关系,谢家对外所称是大公子在云中血宴与其他武林中人一同遇害,以此洗刷谢家与逍遥楼的干系,但谢家内部多少还是有人清楚真相,尤其是这位谢二公子。大公子离去之后,二公子自然顺理成章上位,谢岚不仅完全取代了谢岑在谢家的地位,甚至还娶了曾经谢岑的未婚妻琅玡王家小姐王阮芷,前年谢若絮退位,颐养天年,如今的谢岚已正式成为了姑苏谢家的家主。 故而此时此刻,他有此一问,裴昀不得不心生警惕。 “谢公子的大哥不是已在多年前亡故了吗?在下却是无缘识得那位大公子的。”裴昀不冷不淡道。 “或许是在下记错了,”谢岚微微一笑,“那不知朝中那位曾经的副相参知政事谢岑大人,如今可好?” 第381章 “谢大人一切安好,劳谢公子费心了。” “这便好。”谢岚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也不知是冷嘲热讽,还是真心挂念。 裴昀本以为他问完便会离开,谁料他直接命谢家仆从搬了两张软榻放在了裴昀身边,两兄妹就这样大摇大摆的坐下来。 “此处视野甚好,侯爷不介意我和哥哥陪你一同观看吧?”谢心书满脸天真地问道。 裴昀无话可说,只得点头应允。 三人并排又看了片刻,谢岚开口道: “丁阁主与修掌门这一战,不知侯爷更看好谁获胜?” 此时擂台上战况越发激烈,裴昀看得全神贯注,双目一错也不错道:“丁阁主必胜。” “为何?” “论武功,二人旗鼓相当,但修云海连斗七人,已是体力不支,他本该见好就收,却偏偏还要硬撑。而丁阁主的剑法,意在一个韧字,她一定会比修云海坚持得更久。” “英雄所见略同,在下也是这般认为的。”谢岚抚掌而笑,“早听闻小裴侯爷文武双全,战无不胜,不知今日佛武会上侯爷可有兴致下场一试?侯爷若有意,那金花定然是侯爷囊中之物。” 这话说得,好像她以势压人,强逼大光明寺低头一样。 对付谢岑,裴昀或许还差点功夫,但对付他弟,她实在是手到擒来,当下她瞥了谢岚一眼,似笑非笑道: “‘天下第一’的殊荣,乃朝廷封赏大光明寺,今次我奉官家旨意而来,若费力将那金花再赢回去,岂不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 谢岚一噎,不以为忤,反而意味深长道: “既然如此,那在下便放心了。” 话音落下,台上胜负已分,在丁墨兰锲而不舍的缠斗之下,修云海终是支撑不住,被其逼下了高台,临了临了还被长剑划了十几口伤口,一袭外衫如破布条一样挂在身上,狼狈不堪。丁墨兰此举,显然是为了常小娥打抱不平。 天都派的弟子七手八脚扶起修云海,一行人灰溜溜的退下了。 成王败寇,丁墨兰站在高台之上,拱手接受八方喝彩,台下潇湘阁弟子亦昂首挺胸,与有荣焉。潇湘阁中皆是女子,素来被江湖人不怀好意低看一等,如今阁主终于在佛武会上扬眉吐气,日后哪个登徒子再敢对潇湘阁弟子心怀不轨,少不得心中都要掂量三分。 谢岚将这一幕看见眼中,不由冷笑了一声:“潇湘阁的风头今日也该出够了。” 话音落下,人已飘然远去,落在了擂台之上,他站定在丁墨兰面前,朗声道: “姑苏谢岚,请丁阁主赐教!” 谢岚这一亮相,少不得引来场中人议论纷纷,自四十年前佛武会上惊鸿仙子谢若絮一战成名,姑苏谢家再未有人在佛武会上一展身手。眼下谢岚出现在擂台之上,便是说明这位新任家主欲效仿前人,有意在今次佛武会上扬名立万,一僧一道一儒仙江湖齐名,如若不出意外,这一场擂台将会是今日佛武会大比最后一场了。 丁墨兰自然明白眼下这翩翩公子欲拿潇湘阁开刀立威,当下脸色微变。谢家剑法精妙非凡,独步天下,潇湘阁多半不是对手,可众目睽睽之下,她若稍露怯意,方才一战好不容易赢来的声誉,怕是就要前功尽弃了。因此她选择迎难而上,干脆利落抱拳回礼: “谢公子,请——” 剑随人势,同样的功夫同样的兵刃,在不同性格的人手中,施展的效果亦是天差地别。秋水软剑,谢家剑法,裴昀也算领教过数次了,谢若絮的优雅凌厉,谢岑的潇洒不羁,可到了谢岚手中,却是变成了狠辣诡秘,冷酷无情。 他在象征性的让了丁墨兰几招彰显风度之后,剑下再不留情,出手逐渐凶狠了起来,一招一式,杀意尽显。 “怪不得谢公子刚才对我有此一问,”裴昀对谢心书道,“看来令兄对今日拔得头筹势在必得啊。” 谢心书笑意盈盈道:“谢家本就是名正言顺的天下第一,我哥哥赢下擂台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是啊,名正言顺。” 裴昀笑了一下,看来谢岚在乎的也是这四个字。 在谢岚的步步紧逼之下,丁墨兰左支右绌,逐渐露出破绽,有几次剑锋都堪堪擦着她要害而过,看得台下众人不禁齐齐为她捏了把汗。 但见谢岚一招“风声鹤唳”直刺丁墨兰右肩,丁墨兰侧身微避,长剑挽花,一招“烟波浩渺”斜指谢岚左腰,岂料谢岚不躲不闪,手腕一抖,秋水软剑软折回返,绕过丁墨兰颈间,无缝衔接了一招“草木皆兵”,眼看就要将丁墨兰喉间划破,后者大惊失色,狼狈向后一翻一滚,躲开了这招致命一击。谢岚不依不饶,紧随其后,左脚踏步,右腿一弹,正中丁墨兰腰腹,毫不留情一脚将她踹飞下台。 “阁主——” “丁女侠——” 众人眼见丁墨兰口喷鲜血横飞出去,却无力施救,不禁连连惊呼,便在其即将落地之际,但见一道黑影闪电般蹿了过来,刚刚好将丁墨兰接在了怀中。 “墨兰姑娘,你没事吧?” 丁墨兰剧痛之下,勉强睁开双眼,只见眼前男子相貌端正,气度内敛,面上隐有风霜之色,眉宇间透出几分熟悉,可她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此人了。 “你、你是......?” 第382章 男子低声道:“当年华亭水畔,姑娘许诺收留之情,小生没齿难忘!” 丁墨兰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啊!是你!” 可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便被赶过来的潇湘阁弟子围了上来,男子见状便将丁墨兰交给了她们,并从怀中掏出了一瓶丹药塞给了其中一名弟子道: “这是九转护心丸,墨兰姑娘受了内伤,快快让她服下。” “啊这——” 那弟子接过药瓶,且惊且喜,这九转护心丸可是疗伤奇药,这人出手如此大方,究竟是何来历? 而那男子赠药过后,却也不多停留,转身便向擂台走去。 那厢心诚方丈已走上了擂台,正要宣布今日结果: “若再无人敢上台挑战,那么今次佛武会大比的胜出者便是姑苏谢家谢岚公子了!” 赢得擂台车轮战站到最后之人,是为胜出者,胜出者可选择是否与大光明寺高僧对战,只有击败大光明寺高僧,才能真正赢得优昙婆罗金花,获得“天下第一”之名。七十年来,从未有人过得这最后一关,故而那最后一朵金花,至今还在寺中典藏,而大光明寺的超然地位亦是七十年来屹立不倒。 谢岚武功之高,同辈之中俨然再无敌手,在场众人哪个也不敢上台自取其辱。况且最后由姑苏谢家获胜,也是情理之中,无论其他江湖人士还是大光明寺都对这个结果极为满意,心诚方丈更是想尽快了解此事,以免夜长梦多。 正在那谢岚傲然而立,得偿所愿享受着万众瞩目之时,但见一人走上高台,大声道: “还有我!我还没向谢公子挑战!” 此人正是方才救下丁墨兰的那名男子,谢岚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中,此时不由嗤笑道: “想为佳人出头?倒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秋水剑下从没有无名亡魂。” “我不是无名小卒。” 那男子举起手中被破布包裹的长剑,一圈又一圈缓缓解开破布,露出一柄乌黑短粗的剑来,他面容沉静,一字一顿道: “在下泰山剑宗掌门戴平,特来领教谢家剑法!” 第186章 第拾六章 泰山剑宗戴平 这六个字如平地一声惊雷,在人群中炸了开来。 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在江湖老辈人眼中,这泰山剑宗不知早多少年前便派毁人亡了,怎地如今又出来了传人?他既姓戴,却不知与当年的老掌门戴震霆是何关系。而在年轻小辈耳中,就压根不曾听过这一消失已久的门派。 人群之中,便只有裴昀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甫一见戴平便觉得眼熟,但是不敢肯定。只因这些年来,他无论气质性格,还是武功身手都是大不相同,如何也瞧不出半分当年那个吊儿郎当混小子的模样。 而他手中那柄乌黑短剑,如若她所料不错,正是由那昆仑神铁所铸,当年他与他们一同从云中宴逃生,因他一身恶臭扑鼻,竟是谁也没能察觉他身藏了一块绝世宝物。 从不懂武功的泼皮无赖,变成现今这般气度沉稳的侠士,看来这七年间,他经历不凡。 而谢岚却不曾将他放在眼中,只皮笑肉不笑道: “泰山剑宗早已覆灭多年,哪里来的招摇撞骗之小贼?你既然执意找死,那我便成全了你!” 乌剑出鞘,秋水强攻,两道身影不由分说纠缠到了一处,一时间剑光霍霍,剑鸣铮然,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 大光明寺看台上,东院首座心尘大师看着看着骤然脸色一变,呢喃了一句: “岱宗剑法......” 他身旁绰号白眉黑面僧的南院首座心业,皱眉问道: “师弟你说什么?” “我说,这小子使得竟然是失传多年的岱宗剑法!”心尘目光烁烁,紧盯着擂台上的那个身影,极为感兴趣道,“或许此人,当真是泰山剑宗传人也说不定。” 这戴平自然是泰山剑宗唯一传人,而他所使剑法自然也是正统岱宗剑法。 话说当年逍遥楼云中宴,天机老叟何必光临死之前将昆仑神铁交给他,嘱咐他去找神工匠莫邪,让莫邪为他打一柄神兵利器,莫要浪费了这等天赐良材。戴平的亲爹风流无情,亲娘是青楼妓女,他从小受尽白眼欺辱长大,唯有何老爷子对他最关爱最无私。他费劲千辛万苦,终于逃出生天,从此以后,痛改前非,立志重新做人。 后来他找到了莫邪,得了神铁宝剑,阴差阳错自那泰山掌门玄铁令牌中寻到了岱宗剑谱,又侥幸拜了隐士高人为师,几经奇遇,洗髓易筋,脱胎换骨,终得剑术大成。 而今,在这宝陀山大光明寺佛武会擂台上,他这曾经寂寂无名的小人物,饱受轻视的小混混,注定要一鸣惊人,让整个江湖刮目相看! 昆仑神铁所铸短剑,看似其貌不扬,实则切金断玉,锋利无比,剑锋未至,便已是寒光逼人。谢岚嘴上说得不屑,动起手来却丝毫不曾轻敌,他打起十分精神,手中秋水软剑如灵蛇一般游走,抓住一切机会,寻找面前之人破绽。 泰山剑宗与姑苏谢家,皆是名门正派,武学渊源,这两个年轻人又都是天赋卓绝,内力精深,转眼间在台上竟是已拆了百招。将台下众人看得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谢岚作为谢家家主,早已江湖闻名,而戴平这一无名小卒,能撑到现在,已是足够出人意料了,哪怕他今日最终落败,仍是虽败犹荣。 第383章 裴昀将二人打斗尽收眼底,内心油然而生一种慨叹。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生生不息,代代不绝矣。 台下之人感慨万千,台上之人却是全神贯注,容不得一丝分神。 电光火石一个错身之间,谢岚手中软剑突然从不可思议的角度窜出,一招“一往情深”将缠字决发挥到了极致,顺着神铁乌剑而上,竟用软剑将乌剑整个缠绕,随即他左手成掌,便向戴平面门击去。戴平右手乌剑被制,情急之下,左手反手接掌,双掌相对,一股极其强劲的内力爆发而出,两人同时浑身一震,都受了内伤。 与此同时,但听一声金石断裂之响,缠绕在乌剑之上的秋水软剑竟是被内力震断,碎成了数截,七零八落掉在了地上,谢岚的手中竟是只剩下了一段光秃秃的剑柄。 达摩峰前,竞场之内,数千人目瞪口呆,鸦雀无声。 “好功夫!” 看台上心业霍然起身,高喝了一声。 随即台下也有数人反应了过来,白岳剑派掌门与飞刀门门主不约而同露出了赞许了目光。丁墨兰被弟子救治,此时已伤势稳定,她看着不远处擂台上的戴平,美目中又是欣慰,又是感激。 古往今来,只有以柔克刚,可这戴平偏偏反其道而行,以刚破柔,这是何等的自信,何等的霸道! 擂台下议论纷纷,擂台上死一般寂静。 戴平与谢岑二人相对而立,谁也没有说话。 戴平其实有些无措,刚才那招是他为自保被逼无奈拼尽全力放手一搏,没想到换来这般石破天惊的结果。而谢岚则脸色阴郁的盯着面前之人,心中杀意愈发浓郁。 若是单纯比武,方才他已是落败,可在这擂台之上,他既未认输,又没跌下台,只要命还在,这场比试就能继续。 今日之辱,他一定会让这不知天高地厚混账小子,千百倍偿还! 正在两人对峙之时,忽听嗖嗖一声尖啸,一枚信号弹窜上云霄,砰的一声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鲜红的牡丹,即便青天白日仍是醒目非常。 心诚方丈不禁脸色一变,裴昀也同时心中一沉。 来了! 这是山下守门僧人所发的信号,他们等待已久的不速之客终于来了。 “蒙兀六真宗高手到——” 但听一阵号角鼓乐之声由远及近,竞场之内呼啦啦出现了一大群人,为首的是一群身披红袍高大威猛的番僧,与十几个头戴幕篱着轻纱白袍的女子,他们身后则跟着一大堆装束各异的汉人,打眼望去,竟是有百十来人之众。 在场有眼尖的在其中看到了熟人,不禁脱口而出道: “那不是铁狮镖局仇云飞吗?” “还有灵秀山庄钟家的人!” “金刀刘家刘大亨!” 惊呼声在场内此起彼伏传来,原来跟随番僧的那群汉人多是曾经归顺世子府的北方门派,当年降燕,今日降蒙,好个见风使舵! 心诚方丈见此情景脸色难看,上前沉声开口道: “阿弥陀佛,今日乃是我大光明寺佛武会大比,诸位不请自来,有失礼数,敝寺简陋,无坐席棚帐招待,还请速速离去罢!” “方丈大师此言差矣——” 红衣番僧对心诚之言恍若未闻,却是走出了个一身儒衫,尖嘴猴腮的中年人答话,他嗓音尖细,听在耳中令人十分不舒服。 “在下沉白,见过方丈!” 他装模作样的拱手行礼道。 心诚冷哼了一声:“阴司秀才,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这阴司秀才沈白本是江湖上不入流的小人物,如今投靠了六真宗,不知如何摇身一变成了番僧的传声筒,他似笑非笑道: “非也非也,在下是替佛爷们反驳方丈大师的,贵寺广邀天下群雄共襄盛典,怎地少了我们六真宗的邀请?” 心诚倨傲道:“今日佛武会,乃是我中原武林盛事,尔等鞑靼蛮夷,焉有资格参与?” “方丈大师此言又是差矣。”沈白唉声叹气道,“敢问方丈,今日大比,所争为何?” “自然是‘天下第一’之名。” “那敢问方丈,何为天下?”沈白负手而立,侃侃而谈,“天地玄黄宇宙鸿荒,日月所照,江河所至,即为天下,如此蒙兀是否也在天下之中?如今燕云齐鲁,河洛陇西,皆为蒙兀疆土,反观南宋偏居一隅,苟安江南之地,如此一瞧,究竟是谁有资格争这个天下第一?” 心业性烈如火,忍不住暴喝道:“胡说八道,强词夺理!” 沈白冷笑一声,也不理睬,迳自道:“六真宗门派渊源,武学精深,又得大汗敕封,地位尊贵。今日佛武会大比,六真宗的高手理应有资格上台与诸位较量,所谓天下第一,不是逞口舌之快,我们手底下见真章!” 此人这一番话,诡辩也好,狡言也罢,有理有据,不无道理。然而宋蒙交战数年,国仇当头,在场江湖英雄便也顾不得什么道理,纷纷破口大骂了起来,“狗鞑子”“贼蛮夷”不绝于耳。 沈白紧紧盯着心诚: “不知方丈大师,意下如何?” 心诚皱眉,犹豫不决,忍不住看向身边之人,跟在他左手边的乃是北院首座心若大师,他在四大首座中最为沉稳冷静。 心若低声道:“今日六真宗既然已打上门来,当着天下英豪之面,非动武不可善了,他们既然想要比,那便如他们所愿!” 第384章 心诚颔首,随即又问向他右手边的裴昀:“侯爷以为如何?” 裴昀沉吟道:“且先看看他们打算如何比试。” 六真宗有备而来,心诚如此问罢,沈白微微一笑道:“这场中人成百上千,一一比过不知要比到何年何月。中原武林素来奉一僧一道一儒仙为首,正巧六真宗内也以三大法王为尊,不若我们便较量上三场,三局两胜如何?” 说着,他撤身后退,露出身后所立的三个番僧,三人高矮胖瘦相当,个个膘肥体壮,满脸横肉,如同三座肉山铁塔一般。 心诚道:“且待我等商议人选。” 说罢,他将四院首座、裴昀、各大门派世家的掌门家主,与方才还在台上比武的戴平与谢岚召集过来。 “不知各位有何高见?” 话虽问得各位,可众人不约而同都将目光放在了戴平和谢岚身上,人家指名道姓要挑战一僧一道一儒仙,若谢家应战,必是谢岚上场,可他偏偏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输给了旁人,如今再代表中原武林应战,无论输赢,都是尴尬。 心诚意味深长道:“还请二位施主以大局为重。” 二人脸上皆是一片难看,终是戴平率先开口,他拱手对谢岚作揖道: “大局在先,私事在后,还请谢公子出战,你我之间择日再来比过。” 谢岚脸色多少缓和了一些,却仍是冷哼了一声: “用不着你来教我,我自会给那番僧颜色瞧瞧!” 丁墨兰问道:“一僧一儒仙在此,却不知去哪里寻那一道?” 太华派与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两立,此事江湖尽知,而今那太华派又早已声名狼藉,就算今日在这佛武会场上,恐怕也无人愿意叫太华派弟子出战。 裴昀道:“家父曾拜师太华山门下,我亦算是半个太华派弟子,这一场便由我应战罢。” 众人喜道:“这是再好不过了。” “贵寺打算派哪位高僧出战?”白岳剑派掌门问心诚。 心诚道:“敝寺论及武功,四位首座之中,当属心业师兄位列第一,这一战便劳烦师兄出手了。” 心业痛快应下:“方丈放心,我必叫那鞑子有来无回!” 议毕之后,众人各自回席,裴昀跟在心诚身边冷不丁问了一句: “心明镜大师之病还不曾痊愈吗?” 心诚面色一僵,支吾道: “自是不曾痊愈......” 裴昀深深的望了他一眼,没有戳穿,心中却是疑惑更重。 哪怕如此危难关头,心诚宁可冒着输的风险,也不愿叫心明镜露面,这大光明寺之中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第187章 第拾七章 一转眼,按部就班的佛武会大比,变成了蒙兀六真宗挑衅中原武林的决斗。若说之前的输赢胜败,争的也不过是姑苏谢家新家主,与横空出世的泰山剑宗传人谁更胜一筹,大家看热闹不怕事大,无论结果如何,都能在江湖上被人津津乐道许久,但现今却已是变成了宋蒙之争,事关国仇家恨,民族大义,再也儿戏不得。 在场武林群雄众生百态,有人义愤填膺,有人摩拳擦掌,有人作壁上观,有人事不关己。 第一场,是谢岚对战三大法王之一的大慧法王。 这三大法王高矮胖瘦相当,相貌都有几分相似,却不知是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们并肩坐于一排,双手抱胸,双目紧闭,一言不发,叫旁人根本瞧不出武功深浅,故而田忌赛马的招数也便不必考虑了。 己方出战的三人,心业大师、裴昀、与谢岚,自是谢岚武功稍逊,故而便令他先出场,一是藏拙示弱,二是藉机探一探对方深浅,毕竟那六真宗的武功谁也不曾见识过,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谢岚也心知肚明自己是那“下驷”,故而上场之时,脸色一直黑青,他手持一柄备用的软剑,冷漠而不失礼数道: “请!” 那大慧法王不知听不听得懂汉话,从喉咙里咕噜了一句番语,便毫不客气的向谢岚发起了进攻。 大慧法王的兵器古怪,是一硕大如头的转经筒,通体精钢所制,经轮与手柄上都雕刻着繁复的花纹与经文,此物挥舞起来,招式与铜锤相仿。而除此之外,那经轮之上还坠着一拳头大小的摆锤,与经纶同时进攻,叫人防不胜防。 这六真宗的武功招式不见得多么精妙,可这大慧法王内力高深,力大无穷,所谓一力降十会,对付起来着实困难。偏就那谢家软剑轻盈灵巧,青云梯轻功了得,谢岚并不与他正面对决,只四下游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不断从旁扰敌,伺机寻找突破。而那大慧法王笨拙的左扑右抓,越着急便越碰不到谢岚的衣角,实在有负其名号。 一时之间,台上两人仿佛黑熊扑蝶,兔子戏狮一般滑稽,不少人都笑出了声来。 而看台之上的裴昀、心诚等人皆是满面严肃,因为他们能看出来眼下谢岚的处境十分危险,便如刀尖上起舞,稍有不慎,必定非死即残。 五十招以后,那大慧法王变得越发急躁,手中转经筒发狂一般四下挥舞着,喉中亦发出骇人的嘶吼,经筒每每落地之时,便砸出一个大坑,转眼间那擂台已是千疮百孔,摇摇欲坠。谢岚落地之时,不慎踩到了一块松动的木板,身形一晃,大慧法王看准时机,大吼一声,手中转经筒便砸了上去。 第385章 但听一声巨响,整个擂台应声而塌。 “谢公子!” “谢家主!” 众人下意识站了起身,伸长了脖子试图探寻结果,心诚更是迫不及待的带了几名弟子冲了上去。 他们和就近的一些江湖人士,七手八脚搬开木板砖瓦,但见烟尘迷离间还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谢岚左肩被经筒所砸,肉眼可见微微塌陷,而他右手中的秋水软剑竟是牢牢缠在大慧法王的颈间,剑锋入肉,鲜血长流,大慧法王双目圆瞪,已是气绝身亡。 待看清楚此情此景时,周遭人群间顿时爆发了一阵山呼海啸的喝彩声。而反观六真宗众人却是脸色铁青,番僧们骂骂咧咧,几个白衣明妃扑到大慧法王的尸身上痛哭流涕。 第一场,中原武林胜! 谢岚也是硬气,肩胛与左臂伤得如此重,硬是强撑着一口气没晕死过去。在场有精通医术的大夫纷纷围上前为他医治,连丁墨兰也忍不住拿出潇湘阁独门伤药,走来道: “谢公子,这是敝派千金复骨膏,还请公子收下。” 谢岚面如金纸,豆大的汗自额间冒出,勉强一笑道: “多谢丁阁主,方才......我出手太重,望丁阁主见谅。” 丁墨兰神色淡淡:“是我学艺不精,与旁人无关。” 眼下国仇家恨,同仇敌忾,私人恩怨反而都不再重要了。 裴昀在旁,忍不住开口道: “谢公子这招请君入瓮实在是冒险。” 如今看来谢岚是故意卖了个破绽,引大慧法王上钩,不惜以重伤肩胛为代价,要了敌人性命,够聪明,却也够决绝,这一个不小心怕不是就要脑袋开花。他如此拚命而搏,多半是为了洗刷方才败于戴平之手的耻辱,幸而他做到了,现今满场满座哪个不夸他英勇果决,武功了得。 “能得侯爷这一句夸奖,在下当真——咳咳,咳,王八蛋,你给我吃了什么?!” 谢岚话没说完,嘴里突然被塞了一枚药丸,他猝不及防间吞咽了下去,当即对始作俑者怒目而视。 谢心书愤然指责:“你竟敢给我哥哥下毒?!” 戴平无辜道:“那是人参护心丹,固本培元,伤成这个样子,你们就别顾着互相恭维了!” 说着他出手连点谢岚左肩部大穴,谢岚闷哼了一声,并不领情,狠狠道: “少在这里猫哭耗子!姓戴的你记着,咱俩之间还有一场决战未完,你我不死不休!” “行行行,不死不休,那也得等你这膀子好了再说!” 戴平翻了个白眼,随即他凑到了丁墨兰身边,有些赧然,却还强自淡定的开口问道: “丁姑娘,这些年......你可还好?” 丁墨兰脸色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戴公子你呢?” 裴昀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禁微微一笑。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有些人看似变了,其实......也没怎么变,这样或许也挺好。 这一会儿的功夫,那厢已经开预备第二场比试了。 擂台既毁,双方索性直接在平地上对战,那白眉黑面的心业迫不及待站了出来,大喝一声: “大光明寺心业在此,六真宗哪位高手出阵?” 沈白道:“恭请大力法王——” 剩下了两名番僧中,手持金刚杵的那人霍然起身,一步一步向场中央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在场众人都感觉地动山摇,那青石地砖上竟生生被他踩出不浅的脚印,大力之名果然名副其实。 此人死死盯着心业,用不甚熟练的汉话道: “你,宰大慧,我,宰你。” 心业嗤笑了一声:“猪牛羊才叫宰,今日我来教教你,什么才叫杀人!” 说罢操起戒刀便杀了过去—— 这白眉黑面僧虽是佛门弟子,却是性烈如火,嫉恶如仇,言行举止没有半分出家人慈悲,戒刀下亡魂无数,虽多是奸邪之徒,却到底是杀孽太重。他法号取为“业”字,倒真不知最后结下的是善业还是恶业。 大力法王的金刚杵舞起来大开大合,心业的金刚伏魔功亦是霸道无比,二人又都是刚烈性子,谁也不曾避让半分,招招都是正面强攻,肉碰肉,骨撞骨,毫不留情。 裴昀看了半晌,眉头越皱越深,忍不住对心诚方丈道: “方丈大师不该让心业大师上台,再这样下去,恐怕他会输......” 不仅是输,有可能还会死。 不是因为其他,只是岁月不饶人,或许年轻之时,心业还能承受得了这般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但如今他已年过古稀,巅峰不再,怎拚得过那年富力强的劲敌? 心诚闻言长叹了一声:“师兄他骄傲了一辈子,如何忍得了阵前换将,又如何能一朝一夕间改变脾气?习武之人,生死有命,他早已看透了......” 百招之内,心业与大力法王旗鼓相当,百招开外,心业开始力有不逮,一百五十招时,心业招式逐渐迟缓,两百招时,他终是输了一招,被大力法王将金刚杵狠狠插入了胸前,口喷鲜血缓缓倒地。 那大力法王毫不犹豫将金刚杵拔出,待要再补一下,被飞身而来的东院首座心尘,与西院首座心澄同时出手制止,二人一左一右齐齐拍在大力法王胸口,将他整个人击飞了出去。六真宗与大光明寺中人皆是一片哗然,一边抢救着自家伤员,一边彼此对骂了起来。 第386章 铁狮镖局仇云飞冷哼道:“说好了一对一下场,大光明寺以多欺少算什么英雄?” 北院首座心若不甘示弱道:“我方出战之人已然落败,那什么法王乘人之危,痛下杀手,你六真宗又算什么好汉?” 沈白阴阳怪气道:“擂台上生死不论,这是你大光明寺自家定下的规矩,难不成输了还要耍赖反悔不成?” 心业至交好友湖州石家石二爷破口大骂:“你们这群蒙兀人的走狗,有何资格耀武扬威?快快滚回你们漠北草原,牧马放羊去吧!” 眼见场中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已是变成了一片混乱的骂战,而无论双方如何谩骂斗嘴,都改变不了事实。 第二场,蒙兀六真宗胜! 便在这一片嘈杂之中,那最后一名大悲法王突然睁开双眼,手在腰间一晃,一枚拳头大小的法铃已提在了手中。他手腕一抖,内力一震,法铃顿时发出了一道尖利刺耳的啸声,逼得在场中人都纷纷捂住双耳,表情痛苦。 所有骂声统统消失,万籁俱静中,大悲法王说了一句蒙语,沈白战战兢兢翻译道: “佛爷说,第三场可以开始了。” 众目昭彰之下,裴昀缓缓走上前来,不卑不亢抱拳道: “但请赐教!” 第188章 第拾八章 之前双方各有一胜一负战绩,因此这最后一场自是显得尤为重要。 大悲法王乃是三大法王之中武功最高,内力最深之人,而裴昀......其实裴昀并不清楚自己如今的功力到底是在什么水平。一方面,她先后练过玄英功、白藏功、青阳功,三大功法在她体内融会贯通,助她更上一层楼,她自觉若与顶尖高手交战,胜负至少有五五开。但另一方面,她因练青阳功,经脉损伤更为严重,与高手对决,真气流转之时,伤势更为加剧,她可能根本撑不到获胜的那一刻。 因此,甫一上场,她便强攻快打,争取速战速决。 大悲法王在开战前便露了一手功夫,他那手中法铃便是他的武器,此物无锋无刃,又小巧玲珑,不是挥舞杀敌,却是以音律攻击。大悲法王一边与裴昀交手,一边以内力震荡法铃,配合身法招式,法铃之声忽高忽低,忽左忽右,似乎暗含玄机,听在耳中,震慑心田,一时间场内有不少人头晕眼花,表情痛苦。 裴昀有清净无为功护体,勉强支撑,却也为之所扰,她索性直接向其手中法铃攻去,手中斩鲲舞到了极致,招招快如闪电。那大悲法王的速度不及裴昀,一开始便落了下风,被其压制,左挪右移,奋力突围,终是一个不察,被裴昀一脚踹在手腕,法铃脱手,失了最大倚仗。 然而下一瞬,裴昀只觉鬓边寒光一闪,她想也不想长剑反手一挡,只听铮然一声脆响,一柄折刀险之又险的自她脸颊划过,几根青丝飘飘然落在了她的肩头。 大悲法王在法铃脱手的同时,左手抽出一直藏在宽大僧袍之下的腰刀向她攻来,倘若她慢上半分,此刻头颈怕是已经分家了。 “法王好手段!”裴昀冷笑了一声。 此人左手使刀明明更为灵活,却偏偏先以法铃干扰她视线,趁之不备,痛下杀手,好不阴险! 大悲高深莫测一笑,并不回答,只片刻不停的挥刀出招。 那腰刀长约三尺,通体银白,上刻八宝纹饰,下坠五色流穗,光可鉴人,吹毛立断。长剑对短刀,皆是神兵利器,一时瑜亮,难分伯仲。 正在二人斗得难舍难分之际,但听戴平高喝一声: “侯爷小心!” 不知从何处飞出三根牛毛细针,迳自向裴昀激射而来,她心中一惊,侧身急闪,而那大悲法王亦是趁机出招,腰刀直向她腰腹砍去,裴昀情急之下,反手竖剑而挡。这一击二人皆是拼尽全力,但听一声刺耳尖响,刀剑相交,终是斩鲲更胜一筹,剑刃深深嵌入刀锋之中,二人用力后撤,却谁也不能将刀剑分开分毫。 大悲见抽刀无望,毫不犹豫松开了手中刀柄,双掌运起全力大喝一声,向裴昀击去。 电光火石间,裴昀迅速反应,亦扔下了手中兵器,双掌齐出,与大悲相抵。 便在这瞬息之间,二人体内爆发出强大的内力,周遭地面所铺青石板砖猝然被掀飞,飞沙走石间,只见二人身体齐齐下沉了三寸,在地面之上砸出了一个浑圆的深坑。 满场惊呼之中,二人同时撤掌,大悲忍不住后退三步,化解掌力,这才站稳身子,他脸色阴沉可怖,嘴角满满流下一丝血痕。 反观裴昀只身形微晃,脚下纹丝不动,她紧紧盯着眼前之人,唇边缓缓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哑声开口道: “承让。” 至此,胜负已分。 三局两胜,中原武林胜! 一时之间,四下欢呼赞叹声不绝于耳,一方面自是己方得胜,另一方面却是惊讶于裴昀武功了得,以她的年岁,竟能和那六真宗顶尖高手拼内力而大获全胜,此情此景着实不可思议,这一对比之下,之前那戴平、谢岚的惊艳似乎都显得逊色了起来。 其实裴昀虽胜,却着实不如她表面那样轻松,大悲武功之高,绝不在天目王、雪岭二佛之下,她与其正面硬拚掌力,实在不占优势,这一胜局,乃是她拼着重伤换来的。此时此刻她体内气血翻涌,胸口疼痛欲炸,忍耐之下,眉峰唇角都在微微颤抖,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第387章 心诚看出了她强弩之弓之态,不动声色吩咐弟子将她带离了场中擂台,下去疗伤调息。 蒙兀六真宗落败,自是又遭遇了众人的一番奚落嘲讽,他们不甘,唇齿相讥,双方眼看又互骂了起来。方才那趁乱以暗器偷袭裴昀的灵秀山庄庄主钟无垢,见势不妙,飞快的躲在了一众番僧身后,那阴司秀才沈白却是跳出来叫道: “这局算不得数!” 丁墨兰嗤笑道:“技不如人,便要耍赖撒泼?你以为我们中原武林是好欺负的吗?” 沈白高声道:“咱们事先言明,由六真宗三大法王对战一僧一道一儒仙!可这位小裴侯爷明明是朝廷中人,却不知何时拜入太华山门下,何时束发做了道士?这局不合规矩,你们胜之不武,做不得数!” 此言一出,六真宗众人纷纷应和,七嘴八舌道: “不错,做不得数!” “你们是想偷奸耍滑不成?” “明明是我们六真宗获胜!” “再比一局,再比一局!” “阿弥陀佛——”心诚出面,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小裴侯爷之父裴上安,乃是太华派天梁子宁无涯之徒,此事天下皆知,侯爷子承父业,自然也是太华派弟子。” 仇云飞冷笑道:“纵是这姓裴的和太华派沾亲带故,可他打败大悲法王所用的武功,却不是太华派武功,这样的输赢恐怕做不得数,必须要重比一场!” 此事到底是中原武林理亏,然而事到如今,赢都赢了,哪里还有重比的道理,因此无论大光明寺还是其他门派,都一口咬死了裴昀乃是太华派弟子,胜负有效,坚决不肯重比。 戴平更是不屑道:“你们这群番僧走狗,谁也不是太华派中人,哪有资格评判小裴侯爷使得是不是太华派功夫,但凡你能找出一个太华派弟子来评理,我们便心服口服!” “他没有资格评判,不知贫道有没有这个资格?”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但听一道饱含着万钧内力之声,如清风拂岗,明月照江,刹那间传遍了整个竞场,久久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只见一行数十人自场外而来,不由分说的插进了六真宗与中原武林人士对峙之间,他们人人着藏青道袍,腰佩长剑,剑坠八卦符,竟是太华派弟子。 而为首古稀之龄,手挽拂尘,一派仙风道骨,正是太华派天机子严无妄! 在场众人个个惊疑不定,这太华派与大光明寺南北佛道不两立,怎地今日竟是举派上下都来到了宝陀山,他们究竟是敌是友? 六真宗三大法王,一死两伤,再比下去也讨不到好,沈白悄然问大悲法王: “佛爷,接下来我们该如何是好?” 大悲看向太华派一行人,意味深长道: “不急,且先隔岸观火。” “心诚方丈,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严无妄手掐子午诀,抱拳作揖,礼数周全。 心诚虽脸色难看,却也双手合十还礼道:“阿弥陀佛,不知贵派远道而来,老衲有失远迎。听闻严道长闭关多年,今日终出关下山,当真可喜可贺。” 严无妄淡淡道:“敝派有弟子趁贫道闭关之际,犯上作乱,欺师灭祖,贫道出关第一件事便是清理门户,以儆效尤,这才来得迟了,还望心诚方丈见谅。” 心诚听罢,顿时明白过来他的话中之意,余光一扫,在太华派的队伍中果然没见到掌教陆上修。看来这严无妄是想将太华派当初受北燕敕封一事,全部推脱到陆上修的身上,如今北燕一亡,他便出面主持大局,将陆上修等主事弟子一杀,如此一来,过去这几年太华派所做下的腌臜之事自可翻篇了。 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谁又看不出谁的手段,心诚心中冷笑,面上不动声色道: “如今佛武大比早已结束,却不知严道长现下前来是所谓何事?” “结束了吗?贫道看来却是未必吧。”严无妄的目光徐徐扫过在场剑拔弩张的双方,“听闻有人冒充我太华派弟子,贫道倒想瞧一瞧,究竟是何人这样胆大包天?” 心诚轻咳了一声,避而不答,只道:“今日蒙兀六真宗来此,指名要挑战一僧一道一儒仙三大高手,争天下第一之名。贵派既然到访,不如顺势便指派一位高手下场与其比试,以免堕了我中原武林威名。” “此事倒是不急于一时。”严无妄拂尘一扫,悠悠道,“在此之前,不如先将贵寺与敝派之间的恩怨做一个了结罢。” 心诚愕然:“敝寺与贵派之间有何恩怨?”严无妄朗声道:“七十年前贵寺广邀天下豪杰齐聚宝陀山,美其名曰决出真正的天下第一,我派祖师太华真人纡尊降贵参会,谁料你大光明寺以多欺少,与姑苏谢家联手对战家师一人。家师武功高强,以一敌二也不落下风,你大光明寺见势不妙,又用那劳什子金花胡搅蛮缠,定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看似谦让,实则是叫我太华派与姑苏谢家都做你大光明寺的陪衬。这些年来十年一场佛武会,叫武林群雄都为争虚名厮杀拚命,最终所成就皆是你大光明寺威名,如意算盘打得好生响。出家人不沾红尘之事,可你大光明寺倚仗着朝廷庇佑,五戒皆犯,十恶不赦,有何资格再霸占着这天下第一之名?今日我太华派便要替天行道,与你大光明寺算一算总账!” 第388章 此话一出,满座哗然。 所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今日六真宗来挑事还不算完,这太华派竟也要横插一脚翻旧账,这严无妄看似义正辞严,可不正是趁人之危,浑水摸鱼,欲借此机会给他太华派重新立威嘛! 便沉着与心若大师,都忍无可忍跳了出来,喝道: “好你个严无妄,今日来竟是打着这般主意,你以为你就算今日在佛武会大杀四方,你太华派之前做的那些腌臜臭事,就没人记得了吗?来一个是杀,来两个也是宰,我大光明寺难道怕你不成?来啊!我和你严无妄过招,看看你这牛鼻子究竟有几斤几两,敢在我宝陀山撒野!” 面对心若的谩骂,严无妄不惊不扰,只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 “贫道武功低微,便不在此献丑了,还请我七师弟出来相见——” 于此同时,在后方运功的裴昀终于调息完毕,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双眼,心底暗叹了一声: 你到底还是来了,李无方。 第189章 第拾九章 太华真人湛紫光门下只有玉清六真君,哪里来得第七人? 可这疑问一经涌上心头,在座有不少人,尤其是当年曾上太华山为宁无涯吊唁之人,不禁想起了一段往事。彼时严无妄当着天下英雄之面,确实亲口承认过湛紫光曾有第七个徒弟,而正是这第七人杀了宁无涯! 此时听严无妄如此一说,众人都下意识四处望去。 “哪里?” “他说的那七师弟在哪里?” 正在遍寻不见之时,大伙头顶之上忽而传来一个清冷而飘渺的声音道: “我可不是你太华派弟子,今日来此,只为兑现当年誓言而已。” “啊!在哪里!” 瞿家少主惊呼了一声,众人顺其所指望去,只见大光明寺看台旁立着一高耸的铁桅杆,那桅杆本是悬挂旌旗之用,而此时那光秃秃的桅杆上竟是立着一人。 桅杆离地约四五丈之高,纵使江湖上轻功最绝顶之人也不敢说轻易一跃而上,而那人却仅以单脚踏在杆顶,身形与桅杆一同随风微微摆动,仿如云中仙人一般自在轻松。而最骇然的是,那桅杆离大光明寺众位高僧所在十分之近,在场千余人竟无一人发现他何时来到的。 那人见全场目光汇聚而来,遂纵身一跃,迳自掠到场中央空地之上,衣袂当风,身姿潇洒。 但见这人一袭藏青道袍,绣白鹤祥云之纹,三缕美鬓,发丝尽白,一派仙风道骨,不是李无方还是谁! 心诚惊疑不定问道:“你是何人?” 李无方目光缓缓扫过大光明寺众人面上,似笑非笑道: “宝陀山的老秃驴都死光了吗?不认得我,可还认得我那柄玉箫?” 此言一出,大光明寺心字辈高僧齐齐色变,心尘颤声道: “你!你是玉箫仙?!” 李无方玩味笑道:“当年我在此立誓,五十年后必取你大光明满门性命,今日五十年之期已至,你们可洗好脖子,等待引颈受戮了吗?” 心尘与心澄对视一眼,当机立断猛然跃起,二人同时出掌,运起十成功力,向那李无方天灵盖击去,打算攻其不备要他性命。 这一招为大光明寺绝学“如来掌”,雷霆万钧,势如破竹,二人一左一右封死了他的退路,叫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顷刻间两人双掌已贴至发顶,眼见那人便要脑袋开花,血溅当场,然而下一瞬间,心尘与心澄却毫无征兆的横飞了出去,双双跌落在人群之中,砸了一片人仰马翻。 两人七窍流血,双目紧闭,周围人大着胆子伸手探去,却发现他们竟已心脉尽断而死了! 在场有许多人根本没看清那李无方如何动作,只见眨眼功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已有两人毙命于他手中,这是何等骇人,何等恐怖!与之相比,之前那佛武会擂台也好,三局两胜比试也罢,统统成了儿戏!尘世间,肉体凡胎,百年寿数,当真能有这般武功?此人究竟是鬼是仙? “当年大光明寺好歹也有几个宁死不屈的硬骨头,如今只剩下这些偷鸡摸狗的杂碎了吗?”李无方嗤笑了一声,目光缓缓扫过周围,“谁还想再来试试?” 便见以他为中心,周遭三丈之内的人纷纷连滚带爬跑远了,生怕下一瞬这煞神发怒,自己便大祸临头,连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连大光明寺的众僧也只满面悲愤,不敢上前。 严无妄甚为满意的看着眼前这一切,好整以暇的问心诚道: “心诚方丈,你还有何话说?” 心诚面如土色,僵硬开口: “你究竟要如何?” 李无方负手而立,神色倨傲: “心明镜呢?叫他出来见我。” 眼见心诚还在犹豫不决,早便重新回来的裴昀忍无可忍压低声音道: “心诚方丈,事到如今,你难道要眼睁睁的看着大光明寺毁于一旦吗?六真宗加太华派,那五百殿前司兵马还勉强可以应对,再加一个玉箫仙,我们当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这一句话彻底坚定了心诚的念头,他毅然决然对弟子道: “去雪涛山请心明镜师弟!” 周遭心若等人不禁大惊失色,纷纷劝道: “方丈三思!” “师父不可!” 第389章 “我意已决!快去请!” 两个小沙弥得令飞奔而去。 约莫一炷香后,心明镜来到了达摩峰前。 这赫赫有名的武林第一人到场之时,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心明镜常年幽居雪涛山,甚少公开露面,许多人就同裴昀一般,只闻其名,未见其人,连其相貌体态也丝毫不知。然而越是不知,便越是神秘,越是神秘,便被传得越是离奇,这些年在江湖人口中,心明镜大师都已是成了手眼通天三头六臂的怪物,貌若少年这一真相不过是最平淡无奇的一种说法罢了。 心明镜对这竞场上的人山人海,剑拔弩张视而不见,兀自走到心诚面前,双手合十道: “方丈师兄,你找我?” “心明镜,你可还认得出我是谁?”李无方出声问道。 心明镜闻声看了他一眼,端正行礼,语气淡然道: “阿弥陀佛,玉箫仙施主,五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是啊,弹指一挥间,你我竟已五十年不见了。”李无方似笑非笑瞥向他,神色间非但没有怨恨,反而颇为和善,“当年你这武功狗屁不通的小和尚,侥幸得旁人传功,用一套粗浅至极的掌法将我打败,此乃我生平第一大耻。可不破不立,正因如此,也叫彼时轻狂无知的我,真正明白何为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从此我摒弃一切红尘杂念,只求武学极致!后来花费了许多年时间,我终问道巅峰,无论绝顶高手,还是千军万马,再无人可与我匹敌,上天入地,东西南北,世间任我自由来去。可我总是觉得缺了什么,思来想去,原来是昔日有一桩誓言还未曾兑现。” “小和尚,这么多年来,你的武功应当也有所精进吧,当年你狐假虎威,胜之不武,今日你我堂堂正正来比上一场,看看究竟谁更胜一筹!” 心明镜几不可查一叹:“事已至此,小僧似乎也别无选择,那便请施主恕小僧得罪了。” 说罢,二人同时出手,刹那间,所有人视野之中只余片光残影。 这一天,宝陀山达摩峰前,上千人有幸得以观战,却无人真正看清二人是如何出招的。有人道心明镜如磐石不动,李无方似涓涓细流,滴水穿石,润物无声;有人说高僧似骤雨初歇,妖道如狂风四起,风停雨止,雨落风疾;亦有人言和尚佛光普照,道士白日飞升,佛道斗法,到底是旗鼓相当,难分上下。 这一战,惊天地泣鬼神,山岳崩颓,风云变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观者有悟,朝闻夕死,戴平一举冲破了练功关隘,在二十年后终成武林第一高手;谢岚自省半生戒骄戒躁,终是放下了身世心结;仇云飞大彻大悟看透名利生死,于一个月后落发出家;修云海执念入骨誓要报仇雪恨,三年之后死于非命......许多人的一生自此改变。 这一刻,在江湖中口口相传,终化作不朽传奇,直到多年以后,无数人垂垂老矣之际,还在同子孙讲着大宋景明八年二月初二武林中这最后一场佛武会的荡气回肠、动魄惊心。 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一瞬间,也或许是一千年。 或许是一辈子,也或许是一眨眼。 风停,雨息、山如常,水如旧。 竞场中央那一佛一道,仍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仍是维持着原来的姿态,便连指间弯曲的弧度,衣摆褶皱的纹路都不曾有一丝一毫的变化。 唯一的区别便是,心明镜的眉心之间,多了一点米粒大小的红,仿佛如来三十二相之白毫相,悲天悯人,驱邪吉祥。 他呆愣片刻,若有所感,抬手伸指将其抹去,原来那不是朱砂,却是一点殷红的血。 伤口不深,远没到致命地步,然而一切结果已是昭然若揭。 心明镜轻轻一叹,垂眸轻声道: “我输了。” 数千人的竞场之上,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输......了?心明镜输了?武林中公认的第一人,心明镜大师输了? 这意味着什么? 六真宗大悲法王等一众番僧目瞪口呆,太华派严无妄以下个个心有余悸,各大门派各路侠士面面相觑,大光明寺的和尚们满脸不可置信。 心诚刹那间失掉了所有的风度与修为,他疯了一般冲了上去,揪住心明镜的衣领,双目赤红嘶吼道: “你输了?你为何要输?你怎么敢输?当年师父不该一时心软放纵你,他老人家说得对,大光明寺早晚有一天要毁在你们隐宗手里!” 而后者只无言的立在原地,任他推搡辱骂,始终双掌合十,不发一言。 裴昀怅然一叹,天书武功深不可测,九重云霄功已得大成的李无方,今时今日终是天下无敌了。 而那天下无敌的李无方,此时此刻,并无一雪前耻的狂喜,也无夙愿已了的快意,他只微微一抬手,使内力凌空将那装着金花的玉匣取了过去,掌心微微用力,玉匣碎落成屑,那朵典藏七十年象征着武林至高无上地位的优昙婆罗花终是落在了他手中。 他等一天,已等了五十年,纵他修炼有术,延年益寿,可人这一生又有几个五十年?为这一天,他抛妻弃徒,绝亲绝友,走南闯北,奔波半生,可等这一天真正到来,他终是在天下人面前击败了当年宿敌,报仇雪恨之时,他突然觉得一切都那样无趣,那样失望。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 第390章 指尖拈花,微微一笑,似佛似道,似鬼似神。 他缓缓开口,那语气轻描淡写中,甚至流露出了丝丝不屑: “所谓佛武会,所谓大光明寺,所谓天下第一,也不过如此。” 第190章 第二拾章 严无妄缓过神来,压抑住心中的狂喜,上前一步道: “如今胜负已分,成败已定,心诚方丈你还有何话说?当年你大光明寺先辱尊师,又欺我七师弟,今日我太华派非拆你庙宇,除你满门,不解其恨!” 而后,他转头对其余人朗声道: “今日之事,乃我派与大光明寺之私人恩怨,在座列位若侠肝义胆,愿助我等一臂之力,太华派上下必感激不尽,若想不想招惹是非,两不相帮,我亦绝对不会为难。但若谁想助纣为虐,和我等为敌,我太华派绝不会手下留情!” 话音落下,他身后百十名弟子长剑齐齐出鞘。 此举一出,满场哗然,看这架势,这太华派竟是要光天化日之下血洗大光明寺了! 大光明寺一败之下损兵折将,颜面扫地,而太华派那李无方武功出神入化,一众弟子虎视眈眈。在场众人纵是心有偏颇,又有几人甘愿搭上自己性命行侠仗义,主持公道? 千百人间,心思各异。 那六真宗本就是为了扰乱中原武林而来,见一僧一道自相残杀,不禁欣喜若狂。大悲法王吩咐了沈白几句,沈白立即上前装腔作势道: “大光明寺欺人太甚,法王有命,六真宗愿助太华派一臂之力!” 修云海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私人恩怨,我天都派便不多管闲事了。” 江陵瞿家、齐云山白岳剑派紧随其后趁机告退。 潇湘阁的女弟子不禁纷纷望向丁墨兰,而后者秀眉轻颦,犹豫不决,想来也不愿拿满门弟子去赌。 谢心书得了谢岚的吩咐,走出软帐大声道:“我哥哥不愿坐视太华派滥杀无辜,有姑苏谢家在此,你们这帮牛鼻子老道休想在宝陀山撒野!” 戴平不甘示弱道:“这个闲事,我泰山剑宗管定了!” 然而不出言表态的终究是大多数,而不出言表态,也便是默认了袖手旁观,两不相帮。大光明寺以寡敌众,处境着实不妙。 裴昀看准时机,将手中扣着的那枚信号弹向空中发射而出,周围埋伏已久的五百殿前司兵马即刻现身,箭在弦上,弓弩齐备,将太华派与六真宗所在之处重重包围,只等一声令下,便发动进攻。 剑拔弩张,血流成河就在眼前。 严无妄不动声色看向李无方,见后者神色不变,俨然没将这群伏兵放在眼中,他亦因此安心下来,环顾四周,再次问道: “还有何人不服?一并站出来罢!” 满场死寂中,忽有一个声音幽幽开口道: “五师兄你今日之举,师父若还在世,他老人家便是第一个不同意!” 但见人群之中走出了个头戴破斗笠,身穿旧道袍之人。 他走到太华派众人面前,缓缓摘掉头上斗笠,露出一张相貌堂堂的脸,虽是年过半百,仍是须发皆黑,精神健硕。 裴昀脱口而出道:“楚前辈!”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那玉清六真君七杀子楚无疆! 与此同时,在场也陆续有人认出了他,传闻中这七杀子云游天下,失踪多年,却不想今日也一并来到了佛武会上凑热闹。 严无妄双眼微眯:“六师弟,多年不见,你回来的当真不是时候。” “我若再不回来,太华山百年清誉,师父一辈子的心血,怕是都要葬送在五师兄你的手中了!”楚无疆面色冷凝,厉声呵斥道,“先是投降燕狗,如今又是与鞑子同流合污,你争名夺势,利令智昏,千里迢迢带着一众弟子跑到宝陀山来闹事,我太华派的脸面都被你丢尽了!” 严无妄冷笑道:“六师弟此言差矣,技不如人,高手尽陨才是真正的丢人现眼,我明明是在助太华派扶摇直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公理道义自在人心,我不屑与你逞口舌之利!”楚无疆不屑的哼了一声,又走到李无方面前,质问道,“便是你杀了我二师兄,又为一己私怨,挑拨利用我太华派为你所用?你既已得偿所愿,练得绝世神功,为何还要兴风作浪?” “原来是你。”李无方这才认出了此人。 算来算去,他与楚无疆也是有过数年同门之谊,然而旧情旧人在他心中一文不值,因此即便认出故人,他仍是倨傲不屑道: “我自随心所欲,你又奈我何?” 楚无疆怒极,干脆利落道:“好!今日你胡作为非,不过就是仰仗武功盖世,现在我便与你打上一架,我若输了,将命留下,你若输了,就此滚蛋,你敢不敢和我打?” 说罢拔出手中长剑,将剑鞘甩在一旁,摆开架势,蓄势待发。 大光明寺众僧见楚无疆欲出手迎战李无方不禁眼前一亮,心中生出一线希望。太华派之所以如此趾高气昂,不过全赖李无方神功盖世,当年楚无疆乃是玉清六真君中武功最高之人,全然不输于大光明寺四大首座,或许他当真有本事与李无方斗上一斗也说不定。然而人群之中,唯有裴昀清楚,楚无疆当年与白衣神教高手对决,身受重伤至今未愈,如今的他绝对不是李无方的对手。 第391章 今日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能否保住大光明寺上下已是难说,只怕是最后连她自己都要将性命搭进去了。 正在她一筹莫展,心急如焚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猝然在她耳边响起: “乖昀儿,莫怕,且依次点他井、荥、俞、经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一切烦扰自可迎刃而解。” 那声音似隐似现,若近若远,竟是有人在用传音入密之法,在与裴昀暗中通气。这道声音无比耳熟,这道声音的主人是—— 裴昀猛然回首,四处张望,远近身侧都没见到此人。 他在何处?他要做什么?此时此刻,他究竟是要帮她,还是另有所图? 电光火石间,裴昀心中天人交战。 哪怕那人已今非昔比,面目全非,可她仍是愿意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便赌这一把了! 就在那李无方对楚无疆自寻死路之举嗤之以鼻,即将要出手了结他性命之际,裴昀高喝一声: “且慢!” 她缓缓走上前,一字一顿道: “不必楚前辈亲自出手,我来与你一战。” “你倒是当真不怕死,”李无方意味深长的瞥了她一眼,随即很是无所谓道,“不必你推我让,你争我夺了,你二人便一起上罢。” 楚无疆亦对裴昀的武功与伤势心知肚明,刚欲阻拦,却被裴昀在肩膀不轻不重的按了一下。 “楚前辈,相信我。” 楚无疆见她话中有话,若有底气,或许当真有制敌之策,犹豫片刻,终是用目光叮嘱了她一眼,退了下来。 “算来今次乃是我与你第四次交手了,前三次你手下留情,我不想道谢,今次你亦不必再手软,我们便将旧日恩怨一并了结了罢。” 裴昀定定盯着眼前之人, “李无方?玉箫仙?国师大人?或者,我该叫你......李清瑟!” 李无方闻言脸色微变,冷笑了一声: “看来是有人在背后指使你来找我麻烦,这多年过去,没想到她还是对我怀恨在心。也罢,趁此机会,我就将这些旧日恩怨一并了结了罢!” 裴昀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亦来不及听懂他话中之意,杀机,已是转瞬即至。 这一场对决,前所未有的艰难。 自她十四岁背剑出谷,一脚踏上茫茫江湖路,至今已有十余年,这十数年来,她遭遇过无数次绝顶高手,强敌环伺,经历过无数次千军万马,危在旦夕,输过,赢过,受伤过,濒死过,却唯独没有怕过,退过,屈服过,求饶过,于千锤百炼之中越挫越勇,于烈火焚烧之中百折不挠,哪怕知是必死之局,她亦会义无反顾,全力相搏! 在李无方那狂风暴雨般的攻击中,她近乎失去了五感,眼看不见,耳听不闻,死亡的威胁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密不透风的包裹,她的心中却毫无紧张慌乱,唯有如水般的平静宁和。 在将生死置之度外的那一刻,她已是无所畏惧。 命悬一线之际,她甚至仍有余力开口念道: “清瑟弄竹影。” 斩鲲剑尖轻划过李无方手足之端井穴。 “碧箫吹桃花。” 掌指荥穴。 “鸳鸯神仙侣。” 后背俞穴。 “逍遥肆年华。” 腕踝经穴。 “住口!” 至此,李无方终于被裴昀彻底激怒,面沉如水,一掌运起十成功力便向她天灵盖击去—— 裴昀登时一招“长亭折柳”,腰间骤折,一避之下,虽终躲不开这如影随形的致命一击,却终是为她赢得了一瞬喘息之机,长剑回转,直刺那李无方肘膝之处合穴! 这一反击何等可笑,连李无方唇边都不禁露出讥讽之意,不屑理睬,眼看她便要被这一掌拍得脑袋开花,在场有那胆小之人已是偏过头去不忍再瞧。 “啊啊啊啊啊——”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凄厉惨叫,一道人影跌飞出去,不是裴昀,却是那李无方! 转折,如此突如其来,猝不及防。 上一瞬,所有人还在以为裴昀马上就要命丧当场,有人哀叹,有人惋惜,有人抚掌称快,有人认为她是自不量力咎由自取。谁料下一瞬,那口喷鲜血,重伤落败之人竟变成了李无方,天翻地覆,胜负逆转,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她如何做到的?她如何打败李无方的?她明明如此年纪轻轻,莫非她的武功,已在心明镜大师之上? 此情此景,在场众人之惊骇诧异程度,不亚于五十年前亲眼所见心明镜以十四岁稚龄击败玉箫仙之时那台下的众人。 满场鸦雀无声,只余李无方挣扎着嘶吼道:“为什么?为何会这样?你做了什么手脚?你使了什么诈?为何你会打败我?我不相信有人会打败我,我不相信!” 接下来,该如何? 每个人心中都多多少少有些无措,因为这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结局,包括裴昀自己。 严无妄率先反应了过来,他今次为太华派扬威立万一雪前耻,不惜孤注一掷来到宝陀山挑衅,所凭借的最大依仗,也不过就是李无方的无往不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而今,李无方重伤落败,他所有的希望自此毁于一旦。片刻前心明镜落败之时,大光明寺是如何颜面扫地,如何士气尽丧,此时太华派便是如何重蹈覆辙,如何自食恶果的。 第392章 为挽救眼下这一劣势,他当机立断持剑向裴昀杀去,哪怕拼着同归于尽,也必要当场留下此人性命! 然而他长剑甫一出鞘,一直紧盯着他一举一动的楚无疆便已察觉到了他的心思,后者顷刻间飞身而至挡在了裴昀面前。 铮然一声长鸣,天相剑与七杀剑时隔多年再次交锋。 天相印星,辅世长民,七杀将星,冲锋陷阵,这一文一武,本该是相辅相成,珠联璧合,如今却是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奈何一柄剑锋利如昔,一柄剑却腐蚀生锈,胜败早有定数。 仅仅数十招过后,严无妄跌倒在地,双膝手足皆创,血流不止。 楚无疆还剑入鞘,一声长叹: “五师兄,你闭关数载,究竟是在静思悟道,还是在钻研权术......” 那厢大光明寺众僧也后知后觉反应了过来,李无方还奄奄一息瘫倒在地,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心诚连忙命令弟子速速将此人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方丈且慢,此人不可杀!”裴昀高声阻拦。 心诚皱眉:“此人十恶不赦,罪犯滔天,今日若再留他一命,不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裴昀尚有满心疑惑,亟待从此人口中得到答案,却又无法言明个中真相,因此只能道: “此人......曾经是北燕国师,屡次与我大宋为敌,我有要事必亲自审问于他,现下他还不能死。” 心诚虽心有不甘,但此人毕竟是裴昀所拿,如今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提出这般义正辞严的要求,他自然不能拒绝。但未免发生意外,他还是命弟子以铁索刑具当场穿透了李无方的琵琶骨,使得他再无还手之力,这才将他压去了戒律堂,听候审讯。 李无方伏诛,严无妄被伤,太华派顿时变得群龙无首,一众弟子面面相觑,手中长剑欲收不收,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还是否要继续与大光明寺为敌。 楚无疆站定在众弟子面前,肃容道: “过去数年,严无妄与陆上修逆行倒施,将我太华派上下搅得乌烟瘴气。你们之中,有人是被逼无奈,苟且偷生,有人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是非曲折,自有明辨。今日,我楚无疆重回太华派,必将清理门户,涉罚臧否,绝不留情!当年太华真人只靠一人一剑单枪匹马,创下太华派赫赫基业,如今遭逢此劫,我太华派亦能逢凶化吉,重振雄威!你们谁若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随我回山,谁若想趁此机会下山而去,那便脱下道袍,折断长剑,终身不得再以太华派弟子自居,天下英雄实所共鉴!” “师叔祖,我们愿随你回太华山!” 但见人群之中窜出三条人影,扑到楚无疆面前,正是数年前被迫害离山的林至远、赵至诚与宋至真三师兄弟。 当年他们投奔师伯黎上渊遭受冷遇,愤然离开,这些年来一直在江湖东游西荡,受尽苦楚,始终不弃心中执念,为的便是等太华派拨乱反正的这一天! 有这三人出头,其他弟子亦陆陆续续表态,有人纹丝不动,有人悄然离开,最终愿意随楚无疆回太华山的只有三十几人。 有这三十几人,着实也够了。 不畏浮云遮日,不畏世态炎凉,道心不死,则太华不绝矣! 楚无疆欣慰而又感慨,他转身对心诚抱拳道: “方丈大师,今次我太华派多有得罪,还望贵寺见谅。自古佛道本一家,愿你我都不再为一时意气争斗不休。他日山高水长,江湖再见,告辞!” 今日两派之间血海深仇已结,然而楚无疆方才还为大光明寺出头,心诚亦无法再与他撕破脸皮,只得就此放他们离去。 “阿弥陀佛,楚道长再会。” 六真宗见势不妙,也欲脚底抹油溜之大吉,那大悲法王不再装腔作势的命沈白代为通传了,他迳自上前对心诚行了一礼,用汉话道:“中原武林果然人才济济,我六真宗三局两败,心服口服,日后有机会我们再切磋请教。” 说罢,一众番僧抬着受伤的大力法王,与大慧法王的尸首,携十二明妃,与铁狮镖局太远崔家等一群朝秦暮楚的墙头草匆匆下了山。 至此,这场多灾多难的佛武会大比终是落下帷幕,其间惊心动魄,几经波折,虎头蛇尾,哪怕亲身经历之人也一言难尽,只余那达摩峰竞场中央一地狼藉,点点血迹。 心诚亲自从那砖瓦废墟之中,拾起了被李无方随手丢弃的优昙婆罗花,以袈裟拭去花枝金叶上的尘埃,他双手托花,珍而重之的走到裴昀面前,将其呈上,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一字一句郑重道: “小裴侯爷武功盖世,侠骨丹心,乃是当之无愧天下第一,现敝寺照佛武会大比之规矩将优昙婆罗花赠与侯爷,以答谢侯爷仗义出手,救我大光明寺于水火之恩情,请侯爷收下此花!” 大光明寺众僧在北院首座心若的带领下,亦双手合十,齐齐躬身道: “阿弥陀佛,请侯爷收下此花!” 面对此情此景,裴昀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她击败李无方,绝非以武功取胜,在场不只一人对此心知肚明,包括心诚大师。但他仍是执意将金花相赠,一是为了利用裴昀盖去方才李无方技压群雄给在场众人的震撼,二是为了借此机会彻底将金花脱手,免去了日后源源不绝的灾祸,天下第一之名由朝廷所赐,如今又归于朝廷之手,正是最好的结局。 第393章 事已至此,裴昀已是骑虎难下,她只能在心中默然一叹,伸手接过了这朵曾在佛陀指尖微笑绽放的金花,亦接过了这份名不副实的虚名与麻烦。 心诚见此长舒了一口气,带领众弟子对裴昀又行了一礼。 经此一役,佛武会大比终成历史往事,而天下一僧一道一儒仙之名,亦绝迹于江湖。太华派与大光明寺两派皆沉寂数十年,直到许久以后,才再次回到众人视线中,而彼时武林上又将是新一番格局态势,新一代英雄争霸,甚至是新一家王朝天下了。 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又所谓江湖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191章 第二拾一章 裴昀预料到自己将会再见小师叔公宋御笙,可她没料到一切会发生得如此之快。 就在佛武会结束的这天晚上,她处理完诸般事宜,心力交瘁回到厢房之后,甫一推开房门,便见到了房间内那端坐在轮椅之上,鹤发童颜,慈眉善目的老者。 “乖昀儿,今日你风头尽出,技压群雄,怎地还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 他笑眯眯开口,语气那般稀松平常,那般好整以暇,仿佛此地不是宝陀山而是春秋谷,她不是二十八岁的裴昀,而是那从不曾出谷离家天真无忧不谙世事的小少年一般。 有一瞬间,裴昀几乎心神恍惚,待回过神来,脸上便只剩苦笑。 “小师叔公,为何事到如今,你还能这般若无其事的出现在我面前?” “为何不能?虽然你师公不许你唤我一声外祖父,但你既叫我一声小师叔公,便永远是我的徒孙。”宋御笙笑意不变,轻描淡写道,“况且我不过是做了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没有告诉你,昀儿何必如此生气?我害过你吗?我伤过你吗?恰恰相反,我还一直在帮昀儿你,不是吗?” 在裴昀记忆里,师公秦碧箫从来横眉冷对,不假辞色一般,而与之相反,小师叔公宋御笙却一直是和蔼可亲,与人为善。他天生双腿有疾,不良于行,来去只能依仗轮椅外物,因此总是不徐不缓不紧不慢,她从未见过他与任何人红过脸吵过架,说过一句疾言厉色的重话。 他太过慈祥,太过温柔,太过良善,以至于裴昀长久以来都只将他当做一个寻常的老者长辈,时常会忘记,他与秦碧箫乃是同门师姐弟,他亲手教出了五个身怀绝技心思各异的徒弟,这样的人怎可能是普通人? 锋芒不露,必是胸怀大志,藏巧于拙,必有狼子野心。 时隔多年,当这不显山不露水的和蔼老者摇身一变,成为了蒙兀大帝师巴格西,带领着门下弟子欲问鼎中原,一统天下之时,再看他脸上这副经久不变,无懈可击的笑容,裴昀只觉不寒而栗,后脊发凉。 “是,我效忠大宋,注定是蒙兀人的心腹大患,小师叔公你本有千百次除掉我的机会,可你都没有下手,甚至还一次次的放过我,帮助我。”她缓缓道,“就连今日在佛武会上,你都暗中指点我,教我如何打败李无方。” 那避开众人耳目,传音入密,令她依次点李无方井、荥、俞、经四穴,再猛攻其合穴之人,正是宋御笙。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感叹道:“小昀儿七窍玲珑,不点即通,吾心甚慰。” “小师叔公谬赞,昀儿驽钝愚笨,想不通的事情太多,还望小师叔公念在你我祖孙一场,不吝指点迷津!” 裴昀定定望着眼前之人,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的疑惑一口气问了出来, “小师叔公你是如何知晓李无方练功罩门的?那李无方究竟是何人,与我春秋谷有何渊源?祖师有训,春秋谷门人不得沾染朝堂之事,你究竟为何要带着几位师叔伯们投靠蒙兀人?!” 面对裴昀的连声质问,宋御笙不慌不忙,只微微一笑道: “解铃还须系铃人,现下我们便一同去找那始作俑者对峙罢。待他恢复功力之后,怕是琵琶锁也困不住他了。” . 大光明寺,戒律堂 裴昀与宋御笙摒退看守的武僧,来到地下石室中,李无方正被锁链扣住四肢脖颈钉在石墙上。 宋御笙身下轮椅出自曲墨之手,精钢所致,机关重重,巧夺天工,无需外人相助,翻山越岭也如履平地。宋御笙驱使着轮椅迳自来到昏迷不醒的李无方跟前,仰头端详了他一会儿,神色晦暗不明,悲喜不变。 半晌后他吩咐道: “昀儿,将他叫醒吧。” 裴昀不愿上前靠近此人,四下看了看,只见角落里放着水桶水瓢,当即舀了一瓢凉水,当头冲他泼了上去。 哗啦—— 凉水一激之下,李无方果然即刻清醒了过来,待发现自己被制住之后,他并无挣扎,也无激动,只神色冰冷的打量着面前二人,缓缓道: “为何不杀我?” 朝为云中仙,暮为阶下囚,这份淡定自若,宠辱不惊,倒是着实教人钦佩。 宋御笙不由轻笑了一声: “五十年不见,大师兄风采不减当年。” 裴昀虽早有猜测,但宋御笙“大师兄”三个字一出口,还是叫她心里咯登了一声。 李清瑟,秦碧箫,宋御笙,这三人果然系出同门。 李无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甚至记得五十年前大光明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面对同门师弟,他却是皱眉分辨了片刻,这才颇为不屑道: 第394章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小子。” 宋御笙不以为忤,只笑眯眯的对裴昀道: “昀儿,我还不曾给你引荐过,此人原名李清瑟,本是我春秋谷弟子,我与你师公的大师兄。除此之外,他与你师公还曾是一对恩爱侠侣,二人化名赤碧双仙闯荡江湖,男才女貌羡煞旁人。可惜当年佛武会一战,大师兄最春风得意睥睨天下之时,不幸败于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之手,自此性情大变,抛妻弃徒,离谷出走,一晃便是五十年。” 他又状若关心的问李无方道:“五十年弹指一挥间,不知如今师兄可追寻到了心中的武学极致,练成天书神功,自此天下无敌了?” 此情此景,他如此一问,自然是莫大的嘲讽,然而李无方在乎的不是这个,他死死的盯着宋御笙,一字一顿问道: “你怎知晓我出谷是为寻天书?” 天书之秘,只有历代谷主知晓,而这一代的谷主,乃是他们三人师父秦玄隐之女秦碧箫。 宋御笙慢条斯理道:“我不仅知晓大师兄是为了天书而出谷,还知晓大师兄之所以知晓天书之秘,是因为在师父房间暗格中无意间发现到了师父生前留下的手札。手札中记载了天书来源辛密,亦记载了师父出谷与人争夺天书中卷九重云霄功的详情,四篇功法之中,玄英功为师父所得,传于你我三人,而剩下青阳、朱明、白藏三篇心法,分别落到了一道士、一胡人、一太监手中。你看过之后如获至宝,自此笃信只要集齐四部心法,练成天书神功,便能入臻化境,踏碎虚空,普天之下再无敌手。大师兄,师弟我说得可对啊?” 李无方一愣,转瞬已是明白过来了一切,不可置信道: “是你!你故意让我看到了手札,你故意用天书引诱我叛谷出走!” “明明是大师兄你心猿意马,满心满眼都是练成绝世神功,一雪前耻,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我不过是顺势将你最需要的东西摆在了你面前,怎能叫做引诱?至于我为何要这样做......”宋御笙幽幽一叹,“我出身卑劣,自幼双腿残废,相貌普通,天赋平平,你我三人虽系出同门,可你与师姐二人乃是郎才女貌,人中龙凤,我又算得了什么?从小到大,师姐眼中只有你一个人,只爱你一个人,若非你终于狠心辜负,远走高飞,她又怎会知晓,这世间只有我才会对她不离不弃,永远守护她爱重她呢?” 李无方嗤笑了一声,看向他的目光透露着三分鄙夷:“原来你竟一直因自卑而嫉妒于我?当真是......毫无自知之明。也罢,我走之后,无论是师妹还是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乃至于整个春秋谷都归于你一人,你终于可以得偿所愿了罢。” 不理他话中的挖苦之意,宋御笙淡淡一笑:“不错,你走之后,师姐悲痛欲绝,独自出谷发疯了一般寻你,是我一直陪在她身边,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对你彻底死心,也终于发现了我的好。她虽不愿委身下嫁,但也愿意应允让我在谷中陪她一辈子,我当真好开心,那一天她对我说得每一个字每一句话,我到死也忘不了。” 虽已白发苍苍,可提及秦碧箫,他眉宇中刹那间竟是染上了几分少年人的羞涩赧然。 然而下一瞬,他的脸色却急转直下,变得苍白,变得悲伤,变得痛苦了起来。 “可是,我没想到一辈子如此短暂,她撒手人寰的令人如此猝不及防,我算到了所有事,却偏偏没算到人心。她也有奋不顾身,也有爱恨如狂,只是那份浓烈的感情,从来不是对我......” 李无方浑身一震,连带着四肢上的铁链都响了一下。 “师妹她,已谢尘缘了吗?” 他从未想到这一点,春秋谷修炼功法延年益寿,长生有道,他们师祖陈抟活了一百一十八岁,春秋散人秦巽活了一百三十四岁,他们师父秦玄隐也活到一百二十七岁,并且在百岁高龄才生下的秦碧箫。 他自己如今耄耋之年,不但毫无老倦疲乏,武功与内力更是达到前所未有的巅峰,师妹与他年纪相仿,道法修为甚至比他精深,为何会先一步离去? 他一直以为他们还有漫长的人生,漫长的路,哪怕分别五十年也无足轻重,他一直这样以为。 “她是如何去的?”他轻声问道。 “她只身闯入大宋禁宫,被大内高手围攻,身受重伤,不治身亡。” 听宋御笙如此回答,李无方不禁有丝释然,又有丝恨铁不成钢,他不问她为何闯入禁宫,在他的眼中,天下无处不可去,无事不可为,律条礼教形同狗屁,他只怒其不争: “区区几个所谓大内高手便能将她重伤,这些年来她究竟自甘堕落到了何等地步!” 宋御笙面色一寒,身上释放出骇人的杀气,可却是转瞬即逝,眨眼间脸上又恢复了原来的温和笑意,甚至笑得更欢畅,更愉悦。 “原来在大师兄眼里,世人只有武功强弱之分,不念丝毫旧情旧爱吗?” 李无方冷漠道:“七情六欲,实属无谓,儿女情长,更是过眼云烟,只有登峰造极,一窥绝境,才是人生真谛,尔等凡夫俗子终其此生也不会明白。” “登峰造极?一窥绝境?呵呵,师兄教训得是,师弟确实从来不明白,只是师兄如今可如愿以偿了?”宋御笙意味深长道,“师兄可知晓,为何你自认天下无敌,今日却在众目睽睽之下轻易败于我这小徒孙之手吗?”“果然是你使诈。”李无方面色阴沉,“说!你究竟做了什么?为何我井、荥、俞、经四穴疼痛难当,体内真气一经流转,便从合穴倾泻而出,为什么?!” 第395章 “为何是我使诈?师兄难道从不曾怀疑是你自己功行岔路,练错了道,亦或者是那九重云霄功本身便有缺陷弊端吗?” “不可能!”李无方斩钉截铁道,“我绝不可能出错!湛紫光那老道以身试法,我避开了他的错路,以玄英、青阳、朱明、白藏阴阳交替之序,顺势而练,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乃天道之大经也,绝对不会出错!” 宋御笙点了点头,颇有些遗憾道:“阴阳交替,四季流转,如此顺序练功自然不错,可除此之外其中还有另一关隘,师兄你单单记得阴阳之势,怎地忘记了五行之道呢?” 春属木,夏属火,秋属金,冬属水。 李无方何等人物,自是一点即透,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缺了一行!” 四门功法对应五行,缺了属土的长夏! “不错,那第五行便是——” “《长生经》!” 宋御笙话未说完,自进门起便一言不发的裴昀猛然开口,似呢喃,似呓语: “第五门功法,是天书下卷《长生经》......” 第192章 第二拾二章 长夏属土,旺于四季,为四季之末月,人虽贵为三才之一,然终为土所造,生于地,立于地,制于地,归于地。土之所存,阴阳乃此消彼长,四季乃周而复始,五行乃自然流转,万物始长生,故名《长生经》。 “顾名思义,先入为主,无论那宋真宗还是刘太后,心心念念的都是长生不老,然而他们统统理解错了,那《长生经》内记载的从来不是什么长生之法,希夷先生延年益寿之法早已传给了弟子,天书下卷不过只是中卷的补足,有了下卷,中卷的九重云霄功才能真正成为盖世神功。所以师祖秦巽留下最终一卷没译完,而师父外出寻了一遭只将玄英功带回任由其余三篇功法流落江湖,因为他们清楚的知道,旁人就算侥幸所得也无济于事,只要没有《长生经》,即便练成四篇功法,也终究会有功力反噬的那一天。” 裴昀听罢心中波澜起伏,李无方愣怔不语,宋御笙好整以暇观看着他变幻莫测的脸色,三人一时谁也没有说话,石室中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李无方再次开口,虽是问句,却是肯定的语气: “你一早便知晓了此事?你故意将手札中这一页藏匿起来?你想让我走火入魔,功力反噬而死?” “正是如此。” 宋御笙毫不反驳,直截了当承认了此事: “其实师父的手札之中,对于三篇功法的归属,都有详尽的记载,青阳功为太华真人湛紫光所得,朱明功为朔月教教主所得,白藏功为辽儿公所得,没想到我隐去了其中关键线索,大师兄你大海捞针仍能找到其中两篇,更是得遇贵人,过了阴阳之序这一险关。听闻《长生经》现世之时,我真是捏了一把汗,唯恐那经书落在你手中,幸而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你因誓言不得入江南一步,最后一场天降大火将一切化为乌有。为助师兄你一臂之力,我派小徒儿千辛万苦将朱明功奉上,为的就是让师兄你毫无后顾之忧练完四门功法,毕竟你我都年事已高,人世无常,再拖下去,恐怕真有一天谁有个三长两短,我无法亲眼得见你自取灭亡的这一天,如此岂不是天大的遗憾?” “人体井、荥、俞、经、合五输穴代表着金木水火土五行,经脉真气流转,从小到大,由浅入深,你只练得其四,合穴自会成为你的致命罩门。我知晓那心明镜和尚,乃师兄你心中不可逾越之坎,故而今天你一定会出现,你一定会当着天下人之面,堂堂正正的打败当年劲敌,一偿五十年之夙愿。而我偏偏要你玩火自焚,要你自食其果,要你败在自己一生所求之上,要你在这辈子最张狂得意之时从云端狠狠摔落,要你为当年的抛妻弃徒妄自尊大付出代价,我要你死在你自己手里!哈哈哈哈,师兄,如今这份苦果,你品味得如何?” 说到最后,宋御笙不可抑制的仰天长笑,状若疯癫。 那是复仇的快意,是扭曲的怨毒,是等待了半生筹谋了半生终于收获想要结果的欣喜若狂。 与李无方终于打败心明镜相仿,为了这一刻,宋御笙也足足等了五十年。 “天书、长生经、云霄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汲汲营营谋求大半辈子,原来只是一场作茧自缚,我的一举一动竟然全在你的意料之中,我自诩高人一等,目空一切,到头来却被你耍得团团转!哈哈哈哈——好得很!好得很!” 李无方同样放声大笑,且悲且喜,且怨且恨,双目中两行清泪滚滚而下。 但见石牢之中,两个加起来年近二百岁的白发老者相对大笑,震耳欲聋,这场景何其古怪,何其诡异,倘若谁不小心误入其中,一眼之下决计猜不到这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何等曲折的恩怨,何等复杂的纠葛。 裴昀看了一眼轮椅上所坐之人,又望了一眼墙上所锁之人,不禁有些无措。 自进入石牢之中,她便成为了彻头彻尾的旁观者,如看一场荒诞的闹剧,如听一折虚构的戏文,恩怨情仇,爱恨憎恶,一切都显得那样不真实。她生性耿直,恨到了极致,所想也不过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拚个你死我活,断然没想过这世间还有这般谋划了五十年,等待了五十年的复仇,这样隐忍,这样迂回,只为了在最恰当之时,给予那人致命一击,不仅伤害他的□□,亦击垮他的灵魂,摧毁他的信仰,从内到外彻底杀死他,这简直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第396章 “哈哈哈哈——是我棋差一招,不慎着了你的道,既然我时日无多,你也一同来给我陪葬吧!” 只听一声巨响,李无方浑身真气骤然暴涨,四肢脖颈乃至琵琶骨上所穿的锁链都被他震飞开来,他如饿虎扑食一般扑到宋御笙面前,俨然要与他同归于尽。 “住手——” 宋御笙轮椅不便,没能及时躲闪,裴昀下意识飞身冲了过去,挡在了小师叔公的面前。 “滚开!” 李无方此时已完全失去了理智,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裴昀所有抵抗的招数都如泥牛入海,顷刻间便已被他死死扼住了脖颈,李无方右掌高举,眼看就在落在她天灵盖上,裴昀甚至已感觉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掌风,生死只在刹那之间—— “李清瑟!你可知晓她是谁?你可知晓她是你何人?!” 裴昀只觉李无方落掌之势一滞,那炽热的掌心就悬在她额头上方半寸之处,骇人的压迫逼得她甚至睁不开双眼。 李无方咬牙切齿挤出了几个字: “她是谁?” “你可知你离谷之时,师姐已有了身孕,她不管不顾的四处寻你,甚至跑到宝陀山来要人,最后被大光明寺的和尚打伤,以致于后来早产,诞下一女婴。那女婴长大成人后,嫁入了临安武威侯府,多年后南宋伐燕之战,夫妇俩一同死在了战场之上,候府满门亦被抄家流放,师姐夜闯禁宫,为女儿一家报仇,这才被大内高手重伤而亡。而你此时此刻掌下之人,正是那侯爷夫妇唯一女儿,是你亲外孙女,是你李清瑟在人世之间的唯一血亲!” 宋御笙歇斯底里的狂笑道:“你杀了她呀!你快杀了她!杀了她,你便可大仇得报,你李清瑟自此就是尘世间一抹孤魂野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天地不容,天诛地灭!哈哈哈哈哈——” 裴昀浑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她不是第一次见到李无方,却是第一次如此之近的看见他。 曾经那仙风道骨、不可一世的国师,佛武会上睥睨众生、目空一切的妖道,如今已是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他披头散发,双目赤红,神色癫狂,皮肤苍老而松垮的贴在嶙峋的骨架上,皮里肉下,正有无数条无法自控的真气在四处乱窜,起伏又消失,如蛆虫一般,令人作呕。 正是这样一个,她多年来恨之入骨,忌惮畏惧,视为毕生敌手,心腹大患之人,原来竟是她娘亲秦南瑶的亲生父亲,她裴昀的亲外祖父。 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捉弄? 此时此刻,李无方看向裴昀的目光亦是充满了震惊、挣扎、愤恨、怀念、悔恨......种种复杂情绪交织一处,令他双眸渐渐浑浊,脑中渐渐糊涂。 最终他大喝一声,一把将裴昀扔到了一旁,拼尽全力双掌向宋御笙击去。然而宋御笙早有所料,发动轮椅上机关,立即便有两枚短箭激射而出,穿透李无方双掌,去势不减,迳直没进了他的胸前。 谁料李无方拼着一口气不散,双掌硬是狠狠击落,掌风所至,精钢所制的轮椅顷刻间七零八落。 裴昀被扔到一旁,摔了个七荤八素,顾不得身上的痛楚,她连滚带爬翻身而起,但见轮椅残骸之中,宋御笙身受重伤却是未死,挣扎着正欲起身。 而那李无方如一团破布般瘫软在地,四肢躯体皆以诡异的姿势扭曲着。他口中源源不断的喷涌出鲜血,双目无神,含糊不清的呢喃着: “......箫儿,是箫儿来接我了......” 说着,脖颈一歪,头颅垂下,自此再无生息。 裴昀在原地呆愣了片刻,这才敢小心翼翼的上前探查,发现他全身筋脉尽断,骨骼如棉,确是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昀儿...昀儿......快,快帮我!” 裴昀回头一看,只见宋御笙趴在地上,正吃力的去够不远处的一根木簪,那木簪本插在他发间,却不知如何被他不小心脱手掉在了地上。 裴昀走上前拾起木簪,用力掰断,果然见木簪中空,从里面滚出一枚乌溜溜的小药丸。 “给我!快给我!” 宋御笙一把夺过药丸,吞进了口中,用力咽下,运功调息,眨眼间他脸上灰白之色褪去,取而代之是不正常的满面红光。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睁开眼,看向一旁死不瞑目的李无方,微微一笑道: “大师兄,这一回到底还是我赢了。” “小师叔公......”裴昀哑声开口,涩然道,“可你只剩下一个时辰的命了。” 她知道那簪子里是何物,那是解毒续命丹,能在危机关头保下性命,可服食者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之后,终究是大罗神仙难救。此药出自宋御笙之手,当初亦赠过她一枚,那朔月圣地身中剧毒的李红叶就是这般续命的。 “一个时辰也够了。”宋御笙不甚在意道,“昀儿不是有满腔疑惑吗?正好趁此机会,一一问出来罢。” 第193章 第二拾三章 裴昀确实有满腔疑惑,可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她却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了。 “小师叔公,”她艰难开口道,“我与娘亲也是你复仇计划的一步棋吗?” 她一直以为宋御笙乃是她亲生外祖父的。 她自幼便见师公与小师叔公相敬如宾,虽不亲近,但也到底是相伴相依,待她去到临安之后,秦南瑶也唤宋御笙一声爹爹,言语间颇为感念昔日母亲严厉以待之下他对自己的疼惜。直到近些年,她懂得男女之事后,隐约觉察到宋御笙大约无法有后,而后她便得知那李无方与春秋谷关系匪浅,然后是秦碧箫房中的画,与赤碧双仙的传说......直到今日,一切真相在她面前揭穿之时,她虽震惊,但其实心中多少已有所准备。 第397章 但是宋御笙呢?他对李无方恨之入骨,处心积虑谋划了这一切,不惜在最后关头,挑明她的身世,给李无方致命一击,那么她与娘亲,从头到尾,只是这个人复仇的一颗棋子吗? 宋御笙闻言怅然一叹,缓缓道: “你与瑶儿,虽是大师兄之后,但亦是师姐的女儿孙儿,我待你们乃是真心疼爱。只是棋局已布,生死有命,我机关算尽,也算不到每个人,每一步。” “你说的棋局,指得是设计李无方,还是襄助蒙兀。” “二者皆有吧。” “何时开始?” “很久很久以前......”宋御笙似乎在回忆道,“应当就是,师父反真元后,师兄与师姐逍遥江湖,拣了几个小娃娃扔给我养的时候,春儿、鹿儿、墨儿、应儿,我发现他们各有所长,专精一技,若好好栽培,日后定能成材成器。当然,彼时他们还不叫这个名字,那都是后来我替他们取的。” 李清瑟被他以天书引诱出谷之后,秦碧箫伤心欲绝,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四人名正言顺成为了他的弟子,他以天书上卷《天机书》中所记载的奇术教导四人,用心栽培,指望着有朝一日他们能派上大用场。其实彼时他的野心还没有那么大,计划也没有那么周全,只是执念入骨,心有不甘罢了,可接下来一件又一件事情接踵而至,叫他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 先是张月鹿夜观星像有异,起卦占卜到漠北有天下共主降世,那草原之上的游牧部族,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问鼎中原。而后秦南瑶离谷出走,秦碧箫大怒之下命弟子出谷寻找,他便趁机令张月鹿与曲墨暗中北上寻紫薇帝星,令罗浮春与救必应四方云游,寻找机遇。 阴差阳错收下谢文翰做弟子,也是此时发生之事,此子乃姑苏谢家家主与极乐天教主私生之子,身负血海深仇,又聪明绝顶,定然会在他成就大业助之上一臂之力。 数年过去,果然寻到了机遇。 救必应云游四方之时,无意间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乞丐,那乞丐原本是西夏王宫的工匠,自他口中吐露出了西夏亡国宝藏之秘。 自古举大事者,钱权势一个不可缺,宋御笙当机立断命谢文翰假借与珍娘私奔之名出谷,在江湖上招募人手前往西宁州。 在经历了一系列腥风血雨,艰难险境之后,他们得到了富可敌国的财宝,而后逍遥楼始建,百草堂始建,星罗棋布的情报网如雨后春笋般在大江南北冒了出来。数年经营之下,宋御笙身在春秋谷,尽知天下事,无论亡国灭城,还是逐鹿中原,都只在他一个念头之间,所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是也! 而后宋燕开战,他命谢文翰同时联络南宋权臣韩斋溪,与北燕靖南王颜泰临,在这其中牵线搭桥,传递消息,不叫北燕大胜,也不叫南宋猛进,僵持大半年,让双方损兵折将,最后落了个两败俱伤,为日后蒙兀南下争取时间。至于在此当中,无意间替赫烈寻回了失散多年的亲弟弟,却纯是误打误撞了。 “后来的事,昀儿你应当都知晓了。”宋御笙淡淡道,“蒙兀统一,赫烈继位,我与你几个师叔伯便开始正式帮其谋事,自此赫烈如虎添翼,攻城掠地,没多久便灭亡了北燕,如今又在攻打南宋,离他天下一统之日应当是不远了。” 裴昀听罢这一番讲述,心中山呼海啸,波澜起伏,久久无言。 时至今日,许多前因后果才真正串联起来,家国天下,王朝兴衰,恩怨情仇,那么多人的一生自此改变,而一切一切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竟然就是眼前这个双腿残废,笑容和善的老人家,她的小师叔公! 沉默许久,裴昀才再次开腔,低声问道:“那七年前的云中宴呢?也是你指使六师叔所为吗?” “此事乃是他擅自为之。”宋御笙缓缓摇了摇头,“我承诺过有朝一日助他复仇,可他不甘等待,他要亲手了结所有的一切,无论是血仇,还是逍遥楼。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哪怕机关算尽,也无法看透,权势滔天亦或富可敌国,他都不想要,他只想要自由,只想带着妻子远走高飞,为此不惜抛弃所拥有的一切。” 裴昀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逍遥楼云中宴,她问的最后一个问题,谢文翰给她的回答: ——我对江湖争名夺利本无兴趣,所作所为不过时事所迫,无奈为之,无论谢家家主还是逍遥楼住,皆非我所愿。待此间事了,我会带珍娘远离江湖纷争,寻一僻静之处,安度余生。 原来他所说之话,竟句句是真。 然而裴昀心中突然涌上不详的预感,她颤声问道:“那六师叔与珍娘现今何在?” 宋御笙不置可否,只轻飘飘道:“不听话的棋子留之何用?我这辈子,最痛恨之事便是背叛。” “所以你杀了他们?你杀了他们对不对?春秋谷中那座无名新坟就是六师叔与珍娘?!”裴昀忍无可忍的怒吼道。 “我令他们二人落叶归根,合葬一处,已是最大的仁慈了。” “我不懂。” 裴昀不可思议的看向宋御笙,如同从来不曾认识过他一般, “我不懂究竟是为什么,你费尽心思,殚精竭力,布下天罗地网,前后耗费尽一生时间,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所有人性命,只为二师伯占卜的那一卦?只为有生之年亲眼得见赫烈君临天下?小师叔公,你告诉我,你究竟所求什么?”宋御笙闻言沉默了片刻,幽幽开口道: 第398章 “昀儿,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罢。” “那是百年前的宣和年间,彼时大宋都城还在汴京,百姓安居乐业,国朝气象万千。徽宗皇帝风流文采,多子多福,他有三十五个女儿,其中最小的女儿名唤赵今今,相传她降生之日,汴京城满天祥云,霞光万彩,徽宗甚喜,故赐其封号福云帝姬。” “福云帝姬得天独厚,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三岁识千岁,四岁诵诗词,甚得父兄宠爱。如若一切顺利,待她长大之后,定是才貌双全,蕙质兰心,嫁得如意郎君,一辈子荣华富贵。” “可惜,好景不长。” “便在她五岁这一年,燕人挥师南下,攻破汴京,废徽宗与其子钦宗为庶人,掳二帝及后妃宗室、王公大臣、百工匠人数千人,及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古董珍品北上,这一年乃是靖康元年,故而世人称之为‘靖康之变’。此后宋室南渡,从汴京到临安,于江南一隅,又苟延残喘百年。” “而那些被掳走的宗室女眷呢?呵,说是掳走,却也不尽然,有些乃是赵宋白纸黑字抵押给燕廷的,因无国库空虚,无法支付燕人犒军费,故而徽钦二帝做主,以帝姬、王妃一人准金一千锭,宗姬一人准金五百锭,族姬一人准金二百锭,宗妇一人准银五百锭,族妇一人准银二百锭,贵戚女一人准银一百锭抵债。粉雕玉琢的福云帝姬,冰雪可爱的福云帝姬与姐姐们一起,被宠爱她的父皇皇兄,卖了一千金。” “就在北上的一路,宗室女眷相继受到燕人的奸污,有些甚至就发生在那徽宗的面前,可他从头到尾无动于衷,只有在旁人对他道他的珍玩收藏、书画古董被燕人洗劫一空之时,他才潸然泪下,痛不欲生。途中不断有女子不堪受辱,自寻短见,燕人为震慑她们,将三个不乖顺的大臣妻女,从下腹刺以铁签贯穿,立于帐前示众,三日后乃血尽而亡,从此再也没人敢反抗了。” “到了燕京,所有被俘女眷都被逼行肉袒牵羊之礼,然后被没入洗衣院,也便是燕廷的军妓营,日夜遭受无穷无尽的凌辱玩弄。茂德帝姬被赐于大臣为妾,二十三岁谷道破裂而死;仁福帝姬十五岁被折磨死于刘家寺;柔福帝姬千辛万苦逃回临安,被高宗以假冒之名诛杀;而福云帝姬赵今今,她聪颖早慧,将一切看在眼中,她小心翼翼的活着,卑微的祈求一丝生路,然而十二岁那年终究还是没能逃过一劫,她被一年过百年的燕军将领逼酒灌醉,强行奸污了。” “此后十数年里,她便在洗衣院中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数次有孕,又数次堕胎,身子一年差过一年。终于在她二十八岁这一年,她九死一生诞下了一个男孩,虽不知是谁的种,倒也是地狱一般痛苦生活中的唯一慰藉。可惜那孩子七月早产,先天不足,双腿细如干柴,根本无法站立,故而她连看都没来得及看一眼,那孩子就直接被人丢到猪圈之中,令其自生自灭。” “不知该说老天究竟是有眼还是无眼,那孩子竟然活了下来,从此他在猪圈里长大,如畜生一般在泥地中爬行,在便液中睡觉,吃泔水馊食为生,不会说话,亦听不懂人言。只有极偶尔的情况下,福云帝姬得空偷偷来见他一面,给他带来好吃的饭菜,用她柔软的手掌轻抚他脏乱的头发,不管他听与听不懂,轻声细语的给他讲过去的故事。” “然而没过多久,她就没有再来了,她被赐与一颜氏宗亲为妾,离开了洗衣院。很久很久以后,当那个孩子再去找她之时,才发现她早已死去多年了。是那燕人酒后失手打死了她,没有墓碑,没有坟地,只有一块破席裹身丢到了乱葬岗。谁也不曾知道,乱葬岗上那具腐烂肮脏,被鸟兽分食的尸首,曾是大宋皇帝最宠爱的小女儿,在汴京城彩云漫天之日出生的公主帝姬。她的姓名史书不见,只留在了燕廷内府库房的《南俘录》上,旁边写着,一千金。” “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第194章 第二拾四章 “这就是,福云帝姬的故事。”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裴昀忽觉脸颊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已是泪流满面。 两国交战,百姓受苦,落败方苦,落败方的女子更苦。 她亦是女子,故而她感同身受,痛彻心扉。 这故事开讲之初,宋御笙尚能维持平静淡然,待到后来,他须得用尽全部力气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而讲完之后,他更是浑身都抽搐了起来,整个人缩在那里好半晌,才终于慢慢平复。 再开口时,他的嗓音尚残留着三分虚弱嘶哑: “所以,大燕不该亡么?大宋不该亡吗?最后是谁统一天下,谁问鼎中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让燕宋亡国灭种,灰飞烟灭,寸草不留!” 裴昀无言以对,因为她知晓,在方才的那个故事里,宋御笙就是那个自幼在猪圈中长大的孩子,所以他恨北燕,他恨南宋,恨得天经地义,理所当然,谁也没资格对他指摘半句。 大燕已亡,现下便轮到大宋了。 “小师叔公,我知你势在必得,我不想与你为敌。”裴昀苦笑道,“如若可以,我当真希望天下间再无战争,再无纷乱,将军解甲归田,士兵封刀归隐,人们不必彼此残杀,彼此憎恨,今天伐宋,明天攻燕,冤冤相报何时了。然而这不是我一人能说得算的,古往今来,天下大势,分分合合,注定要有永无休止的杀伐,征战,累累白骨,血流成河,身在局中,我唯一能做的,便只是不要让自己的阵营输。哪怕大宋有多么不堪,哪怕朝堂有多么昏暗,一旦宋亡于蒙,届时只会有比靖康之变更惨烈的磨难,我身边所有的亲朋好友,全天下的汉人宋民,都将遭难历劫,生灵涂炭,更多的女子,遭受福云帝姬一般的苦楚,我......别无选择。” 第399章 “昀儿,你是好孩子,可你为世人,世人何曾为过你?”宋御笙轻笑了一下,“他们愚昧无知,妄自尊大,麻木不仁,今日奸臣狡辩两句便听信奸臣,明日汉奸哭诉两句便又同情汉奸,骂忠臣烈士迂腐,恨公理法度无情,全然不知自己一时半刻安稳的日子,正是你这般嫉恶如仇刚正不阿之辈以性命鲜血换来的,对你丝毫没有感激之情。这样的世人,活该如蝼蚁般灰飞烟灭,有何值得袒护?” 裴昀摇了摇头:“裴家祖训,忠义乾坤,我本就不图什么回报。” “若他们不禁不感激,还要反过来迫害你呢?且不说若你女儿身的秘密公诸于世,世人会如何谩骂憎恨你,一旦你的身世之谜被揭穿,恐怕连你效忠的那赵官家也再容不下你了。昀儿,你不必事事以裴家子孙自居,将忠孝节义那一套禁锢在身,你以为你自己体内所流当真全然是汉人之血吗?” 裴昀一愣:“小师叔公,你此话何意?” “你父裴安确是汉人,可你母南瑶呢?你可知晓师父为何收我三人作弟子?”宋御笙意味深长道,“我姓宋,是因我乃大宋公主与大燕宗室之后;大师兄李清瑟之李,乃是西夏王姓;二师姐秦碧箫之箫,取自其母姓氏,而大辽历代皇后必出萧氏。如此,你还觉得自己是汉人吗?” 裴昀听罢如遭雷亟,一时之间不敢置信,下意识喃喃道: “为什么?为什么会如此......” “为什么呢?或许是师父周游列国,碰巧为之,又或许是他亦存了三分一争天下的心思。”宋御笙摇头失笑道,“毕竟身怀利器,杀心自起,谁又能忍得住一辈子锦衣夜行,明珠暗投?希夷先生本不该将天书流传于世,区区门规祖训,哪拦得住叵测人心。” “即便如此,我也仍然是汉人!” 裴昀心中一团乱麻,却不愿在此时被宋御笙动摇,落入迷障之中。 只将牙根都咬出了血腥气,勉强道,“与血脉无关,我读了汉家诗书,学了忠孝节义,我就是汉人!” 其实早在当年与裴昊重逢,眼见他变作阿穆勒之时,她便思考过这一问题,谁料到命运作弄,今时今日,面临这困境的竟变作了自己。 “昀儿你啊,还真是固执.....不过,我倒也没资格来教训你。” 宋御笙无奈叹息,不再相劝,只兀自道: “北燕骄奢淫逸,南宋软弱腐败,两国气数将尽,所谓天命所归,就是无论我助不助赫烈,蒙兀人最后都注定君临天下。但我不甘心坐以待毙,我必须亲手将燕宋埋葬......其实我答应了师姐在谷中陪她一辈子,她若信守承诺,兴许我也不必出谷亲自料理这些事了,可是她违背了誓言,她抛弃了我,无论师兄还是南瑶,甚至是昀儿你,都比我在她心里重要得多......因为你们是她与师兄所出,我永远也比不过他,永远也比不过......”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语无伦次,直到再也支撑不住,砰的一声滑倒在地,裴昀一惊,大步上前扶起他,唤道: “小师叔公!小师叔公你怎么样?” 宋御笙面如金纸,七窍流血,奄奄一息。 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解毒续命丹再也续不了他的命,宋御笙这一辈子终是走到尽头了。 他颤抖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本薄薄的书册,用气若游丝的声音道: “这是......朱明功的拓本,我知道昀儿你亦练了天书之功,经脉受损......你可练此功法,再寻人为你疗伤......只是、只是《长生经》早已失传,你且自求多福,若不轻易与人动武,或许、或许......也能多活几年......” 裴昀眼中再次不可抑制的涌出泪水,她接过那本朱明功,咬牙道: “好,我会的。” 纵使他与她毫无血脉牵连,纵使他翻云覆雨害了许多人命,纵使他是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但正如他所说,他明明有千百次机会可以杀掉她这块不自量力的绊脚石,可他一次都没有。 宋御笙勉强笑了一下,双目渐渐失去了神采,他用尽最后力气,喃喃自语道: “其实我这一生,虽幼时坎坷,但......但终究是苦少乐多的......有、有一位老神仙把我救了出来,他带我去了一个......一个世外桃源,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男仙人和一个女仙人......只不过,嗯......只不过他们早已成双成对,我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素女悲清瑟,秦娥弄碧箫,终其此生,他都无法插足其间,赤碧双仙笑傲江湖,而他却只能被留在春秋谷中,兀自抚琴,弹奏着一曲永远也不会有人相和的《玉妃引》。 “师姐!你为何不来接我!师姐,你为何只理师兄不理我?师姐,你好狠的心啊!” 突然间,宋御笙迸发出一声孩童般的啼哭,脖颈一仰,气绝身亡。 “小师叔公——” 裴昀大悲大恸之下,气血翻涌,急火攻心,只觉眼前一黑,自此失去了意识。 ...... 裴昀再醒来之时,已是三天以后了。 她先是在佛武会上与大悲法王交手之时受了内伤,而后又接连历经震撼打击,可谓身心憔悴,内外皆伤。人乃血肉之躯,哪经得起如此磋磨,心诚方丈唯恐她有个三长两短,强行将她留下来休养。 裴昀没有反对,因为她由衷感觉到,自己从身到心,由内至外的疲惫,仿佛再多累上一分,便要就此猝死了一般。 第400章 “侯爷,按照您的吩咐,已将宋、李二位施主下葬了。” 小和尚念法站在榻前,向靠坐在床榻上的裴昀禀报道。 裴昀轻声颔首:“好。” 所谓一死百了,烟消云散,恩怨两清,唯有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承担所有。 “六真宗与太华派的人确已离去了吧?” “正是。” “心尘与心澄二位大师的后事办了吗?” 念法眼眶一红,低声道:“昨日出殡,寺中上下齐诵经超度,接引二位师叔祖前往西天极乐。” 裴昀点点头,又问道:“心业大师伤势如何了?” “心业师伯祖还未苏醒,但已无性命之忧了。” 遭逢此劫,大光明寺四大首座,两死一伤,不知要过多少年宝陀山才能再塑昔日鼎盛辉煌了。 裴昀心中怅然一叹,此次她奉命前来护寺,最后落得这般结局,却不知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 屋外传来扣门之声,念法前去开门,看见来人不禁满面愕然: “心......心明镜师叔祖,你怎么会来?” 心明镜淡淡一笑: “阿弥陀佛,念法不必惊慌,是方丈师兄首肯小僧前来探望裴施主的。” “心明镜大师......” 裴昀欲下床行礼,却被心明镜长袖一拂,推回了床上。 “裴施主不必多礼,小僧乃是忧心施主的伤势,这才特来一探。”心明镜在床榻边坐了下来,温声道,“小僧略通医术,可否让小僧为施主诊一诊脉?” 裴昀当即伸出手腕,心明镜切脉片刻,眉头却是越皱越深。 “大师,您瞧出什么了?” 心明镜不语,只瞥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念法,裴昀会意,随即寻了个由头将其支走,于是心明镜这才开口道: “裴施主经脉之损,较之前几日似乎更为加重了。” 裴昀苦笑:“我也是料到了这一局面。”心明镜沉吟道:“不知施主究竟练得什么武功,为何会有这般后果?恕小僧直言,小僧先与玉箫仙交手,又观施主与旁人过招,只觉你二人武功内力似乎系出同源,却不知是也不是?” “瞒不过大师的慧眼。” 裴昀幽幽一叹,便隐去了天书细节,将九重云霄功的禁忌与关隘讲与了心明镜听。 “阴阳循序,五行运转,如此练功之法,小僧当真闻所未闻。”心明镜仔细思虑片刻,点头道,“道家讲究道法自然,这般神功若能练成,说不定当真能斩尸成圣,羽化登仙。可如今五行缺一,裴施主你的处境却是大为险峻,就算将四篇功法融会贯通,也如那玉箫仙一般留下罩门死穴,一旦与人交手则凶险非常。” 心明镜顿了顿,又继续道:“不过若求保命,眼下你只能先硬着头皮练第四篇功法了。施主不必担心,届时小僧会助施主一臂之力,以小僧内力修为,替施主疗伤治愈经脉之损,应当可以胜任。” 裴昀一惊,急忙劝阻道:“大师仁善,在下感激不尽,只是为我疗伤亦会有损大师修为,在下于心何忍?” 心明镜微微一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出家人本以慈悲为怀,施主性命危在旦夕,小僧怎能置之不理?小僧这一甲子内力修为本就是被师父所传,凭白得来,所为即是保全大光明寺上下,如今施主仗义出手,解除我寺灭顶之灾,小僧将这一甲子功力还于施主,可谓是因果轮回,天经地义。况且小僧观施主心事重重,似是遭遇人生困境,不若便趁此机会休养一段时日,所谓欲速则不达,有时停下脚步,才能再次出发。” 裴昀听罢,一时愣怔无言,心明镜大师所说不错,眼下她心中确实有太多困惑想不通透,小至恩怨对错,大至生死家国,而她的伤势也委实不允许她再东奔西跑出生入死了。或许,她是该休养一段时日了。 “只是......”裴昀心中仍有犹豫,隐晦开口道,“以我的身份,留在寺中常住,怕是不太方便。” 心明镜为她诊脉,自然知晓她话中之意,他不以为意,只平和道: “众生平等,在小僧眼中皆一视同仁,男女老幼本无区别。其实,雪涛山上尽是困顿之人,若施主无处可去,或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山上恭候施主的大驾。” 第195章 第二拾五章 裴昀辗转思索数日,最终决定听从心明镜的建议,留在大光明寺疗伤休养,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回临安一遭,亲自向赵韧覆命辞行。 便在江南杨柳初青,桃花初红之时,裴昀回到了临安城。一路上她习惯性的昼夜赶路,可回到武威侯府之时,她才恍然发觉,早已没有人在家中等待她了。 卓菁早已于年后回了碧波寨,如今的裴府一片空荡,终于只剩下了裴昀一个人。 回府之后,裴昀询问管家,在她离开这段时日,府内可有何事发生。 管家遂一板一眼禀报了一堆鸡毛蒜皮的小事,末了随口提了一句:“对了,前几日府外来了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赖在门外不肯走,无论给他饭食还是银两都无法打发,后来叫了府中护卫将他赶走了。据说他就在街口徘徊,不知侯爷回来时见没见到?” “乞丐?”裴昀心念一动,“什么模样的乞丐?可说要做什么了?” “模样嘛倒没留意,应当是个年轻人,不知要做什么。”管家回忆了一下,“对了,听说话似乎是蜀地口音,许是西边逃难来的。” 第401章 “蜀地......” 裴昀沉吟片刻,起身道:“走,带我去瞧瞧。” 管家带路,可是二人在街上寻了许久,甚至去城中收留孤寡乞丐的养济院看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个人,管家道: “许是已经离开去别的地方了罢。” 裴昀听罢不语,心中不知为何隐隐有一股不舒服的感觉。 她所料不错,此事确实还未结束。 日暮时分,她正在用饭之时,婢女核桃突然来报: “侯爷,管家说那个乞丐又来咱们府外了,不知被什么人打得浑身是伤,血淋淋的,好可怕!” 裴昀当即前去查看,一路来到门外,只见众家丁护卫围了一圈窃窃私语,圈子当中之人大头冲下趴在地上,破衣烂衫,血迹斑斑,生死不明。 管家见裴昀到来,急忙禀报道: “侯爷,是前几日来的那个人,听闻是在街上不小心冲撞了贵人轿子,被打了。他身子太虚,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裴昀不禁走上前去,命人将那乞丐翻转过来,她拂开他脏乱不堪的长发,细细端详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骤然神色大变: “窦娃!怎么是你?!” 这乞丐正是当初钓鱼城中,白行山身边的心腹亲兵窦娃。 此时窦娃若有所觉,勉强睁开肿胀的双眼,待看清面前之人后,他浑身一颤,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死死拽住裴昀的手臂,连指甲都已抠进肉中,渗出了丝丝血痕。 “侯爷——”他的声音嘶哑凄厉至极,“求你为白大人做主!” 裴昀一惊:“安摧兄?他怎么了?他不是在蜀中吗?窦娃你慢慢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她想让下人先带窦娃进门治伤,而他却挣扎着不肯,执意先陈情。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心守护的布包,布包里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白麻布,布上用干涸泛黑的血迹潦草的书写了四个大字: 我本清白 裴昀伸手抚上这几个字,不可置信道: “这是......安摧兄的字迹?” 窦娃不善言辞,便在他磕磕绊绊的讲述中,裴昀终了解到了事情原委。 当年白行山赴任川蜀,顶替了陶万安任四川置制使,因此得罪了其背后的甄允秋,此人心胸狭窄,一直伺机报复。钓鱼城大捷之后,白行山声望如日中天,川蜀之地莫不视其之为再生父母,甄允秋趁机屡次向赵韧进言,诬告白行山独掌大权,不知事君之礼,恐有不臣之心。赵韧虽未听信谗言将白行山革职查办,但仍是心念动摇,以金牌密令召白行山立即动身进京,试探他的忠心。 而适逢白行山积劳成疾,重病在床,根本无法远行。甄允秋正是知晓此事,这才使此毒计,白行山若回京,舟车劳顿,十有八九一命呜呼,若不回京,定会坐实跋扈不臣之罪,逃不了身败名裂的下场。白行山身在病中,对自己的处境一清二楚,所谓百口莫辩,进退两难,想他一腔豪情万丈,两袖浩然清风,呕心沥血只为忠君报国,保川蜀一方太平,当年殿前发下的宏愿言犹在耳,未曾想没等到十年,便落得个遭人陷害,蒙冤受屈的下场,清高如他,傲岸如他,如何能忍?悲愤交加之下,白行山最终服毒自尽,临死之前留下血书绝笔——我本清白。 窦娃泣不成声道:“大人去后,夫人也上吊了,她说、说,夫妻情深,生死相许......是我不好,我没有照看好夫人,她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身孕,那是她与大人唯一的骨肉啊......侯爷!侯爷!我没有办法了,只能来临安求你......侯爷,求求你为大人做主,还大人清白!” 说着他跪倒在裴昀的面前,狠狠磕了三个响头,最后一下俯身之后再也没有起来。 裴昀上前欲扶,却发现他双目圆瞪,额头鲜血长流,已是咽气了。 . “侯爷!侯爷止步!” “裴大人不可再上前,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 月上中天,更深露重,禁宫之中仍是一片灯火通明,裴昀不顾侍卫阻拦,迳自闯入宫门,若非殿前司人人识得武威郡侯,她怕是早已被当做刺客诛杀了。 最终,在丽正门外,裴昀被百十来大内高手重重包围,此情此景,与当年的秦碧箫何其相似。 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越众走了出来,面目冷凝沉声道: “侯爷,你可知夜扣宫门,惊扰圣驾,是何等罪状?趁事情还未闹大,你且速速离去罢。” 裴昀面无血色,孤身立在当下,黑白分明的双眸定定直视着面前的夏衍涛,亦透过他,望向那重重宫墙殿宇之深下令之人,一字一句朗声道: “臣裴昀有要事觐见,十万火急,刻不容缓,还望夏大人通传!” 夏衍涛微微皱眉:“无召觐见,按律当杖五十,小裴侯爷,你......可想清楚了?” 裴昀不为所动,毅然决然:“还请夏大人依律行刑!” 夏衍涛没有立即回答,他等待了片刻,直到入内通传的内侍悄然回返,不动声色的对他点了点头,他这才抬起仅剩的左手示意道: “带下去!”啪-啪-啪- 刑杖一下接着一下,毫不留情的击打在裴昀的背脊之上,可她却丝毫都感受不到痛楚,只因心中痛楚更甚。 此时此刻,她脑海中不停回闪着当年川蜀,自己与白行山相遇相知的点点滴滴,朝天门码头初遇,愿者上钩谈笑风生,招贤馆求才若渴,不拘一格降英杰,钓鱼城百计避敌,同生共死抗鞑虏......一桩桩,一件件,仿佛就发生在昨天,那临别之时他所赠的鱼钩明明还挂在她的书房中,一转眼,却已是天人永隔。他白行山一死以证清白,她裴昀岂敢无动于衷! 第402章 不知过了多久,刑杖的声音终于停下,一片阴影遮在裴昀的头顶,她颤抖着抬起头,额头冷汗流下,蛰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可她仍是固执地盯着眼前模糊的人影,一字一顿道: “还请夏大人代为通传——” 夏衍涛几不可察一叹:“随我来罢。” 崇政殿内,宫灯烛火被匆匆点亮,来来往往的宫娥内侍即便再过小心,仍有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响起。夜半惊醒的赵韧身着寝衣,肩披外衫,端坐在案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裴昀一步一步踉跄着走进殿内,虽正面看似完好无损,可后背衣衫已开始渐渐渗出血迹,混合着汗水,沿着衣摆缓缓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之上,发出清晰的声响。 啪嗒-啪嗒- 待走到案前,她本想躬身行礼,剧痛之下无法自抑,双腿一软,就这样直挺挺的跪在了赵韧的面前。 “臣裴昀,见过官家。” 赵韧对这一切视而不见,如同这不过是一次稀松寻常的会面一般,他缓缓开口,不辨悲喜: “四郎深夜觐见,不知所谓何事?若是大光明寺佛武会之事,朕已知晓了,此役四郎劳苦功高,稍后朕自有封赏,四郎何必如此心急?” “不,臣今夜入宫,乃是为了四川置制使白行山一事。” “哦,原是为了此事。”赵韧淡淡道,“前日川蜀急奏,白行山因病猝逝,当真天妒英才,朕亦十分心痛,已着人拟旨厚葬,特赠五官。听闻四郎与白卿交情甚笃,还当节哀。” “陛下可知,白大人并非病逝,而是服毒自尽。” “人之既死,深究无意,病逝亦或服毒又有何区别?” “没有区别么?”裴昀轻声反问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当年岳王爷是如何死的,臣之父亲又是如何死的?” “四郎如此说,是将朕比作高宗,还是比作先帝?” “陛下以为呢?” “为了区区一个白行山,你敢深夜闯宫质问于朕?谁给你的胆子?!”赵韧勃然大怒,“不错!是朕下诏命他进京!朕那是给他机会面圣陈情!你可知满朝文武参他的札子都能堆满这一桌案,你让朕继续装聋作哑,还是忍气吞声?是他自己选择一死了之,他若问心无愧,何以畏罪自尽?” 畏罪自尽? 裴昀勉强从后槽牙里蹦出来几个字:“敢问陛下,白行山何愧之有,何罪之有?” “他少时入学白鹿洞书院,因口角出手推茶翁致死,此为不仁;畏罪出逃投身行伍,此为不诚;驻守川蜀拥兵自重,聚敛罔利逾制建祠,此为不忠;镇抚无状,使兵苦于征戌,民困于征求,此为不义;如此不忠不诚,不仁不义之徒,留之何用?” 裴昀听见赵韧一口气细数这一连串的罪状,不禁为何突然有些想笑。 “此间种种罪状,乃是甄允秋大人上奏陛下的吧?” 日前他遣她去大光明寺,八成也是为了支开她罢。 “你说这话,是想指责朕偏听偏信,纵曲枉直,昏庸无道?”赵韧脸色铁青,声音骇然道,“裴昀,是否是朕纵容太多,让你摆不清自己的位置了?若无朕明察秋毫,一力相护,你裴昀焉能有今天?单单就欺君之罪这一条,朕早已可以下旨将你裴家株连九族满门抄斩了!” 裴昀浑身一震,不可思议的抬头望向他,一时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面前这神色狰狞的男子,这居高临下的帝王,这手掌生死大权刚愎自负的九五之尊,还是当年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还是她的承毅兄吗? 究竟是岁月磋磨,还是人心易变,他是何时变得如此面目全非?权力是野兽吗?是恶鬼吗?它悄无声息的吞噬了曾经那个壮志少年,变作了他的模样,着龙袍,坐金椅,就如当年的千面郎君一般,而他们所有人都没察觉吗? “八年前,就在这里......” 她缓缓开腔,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苦涩。 “就在这崇政殿中,官家对我道,也是红妆翠袖,然而青史丹心。” “士为知己者死,只为这一句话,我留了下来。八年来我舍生忘死,千里奔波,绝亲友,负师恩,放弃了所有能放弃的一切,但我无怨无悔,因为忠义乾坤,乃是我裴家祖训,忠君报国,是我自己的选择。” “可现在,陛下对我说,早可以欺君之罪,将我裴家满门抄斩?陛下是否忘了,我裴府全家死绝,早已没有满门可以抄斩了!哈哈哈哈——” 裴昀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甚至流出了眼泪。 小师叔公,你当真是料事如神,这最后一次,仍是叫你说对了,我为国为民为君王为世人,到头来又换得了什么? 忆及往事,赵韧也不禁动容,他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道: “此事朕一开始便已首肯,欺君之罪日后无需再提了......” “不,这怎么可以?君无戏言,若陛下觉得欺君之罪还不够,臣还有别的罪行可以坦白。臣也是刚刚才得知,当年北伐之战将陛下捉走囚禁的北燕国师李无方乃是臣亲外祖父,如今蒙兀军中的神偃师、青囊生乃是臣师伯,赫烈汗身边心腹大帝师巴格西乃是臣师叔公,如此通敌叛国,可还算十恶不赦?臣亦有愧,臣亦有罪,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赵韧霍然起身,死死的盯着跪在下方之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神色变幻莫测。 第403章 “裴昀——”他咬牙切齿道,“别以为朕不敢杀你。” 裴昀背脊挺直,面无表情重复道:“但请陛下赐臣一死。” “你、你这——” 赵韧突然感觉自己头疼欲裂,竟是在此时刻头风又犯。仿佛有人拿利斧生生将他的头劈成了两半,又仿佛有人拿锤子片刻不停的将铁钉砸进他的脑中,令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八层地狱之酷刑也不过如此。 为什么吗?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让他承受如此莫大的痛苦?他为君,她为臣,他已给了她台阶,她为何偏偏要拂他的颜面,为何要忤逆他,激怒他,背叛他?这么多年来,他战战兢兢,勤勤恳恳,为何还是行差踏错,为何国朝还是每况愈下,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肯为他排忧解难,为何所有人都在和他作对?! 剧痛之下,他发疯一般挥臂将面前笔墨纸砚奏折镇纸扫落一地,一把掀翻桌案,撕心裂肺的狂吼道: “滚!都给我滚!” 天子发威,宫婢内侍瞬间跪满了一地,而本来跪在地上的裴昀却缓缓站起了身。 不管此时此刻的赵韧能否听进,她兀自缓缓开口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君要臣滚臣也不得不滚。其实臣今夜前来本也要是向陛下辞行的,臣身受重伤,命不久矣,不能再为陛下鞍前马后,分忧解难了。普天之下只有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能救我性命,陛下若哪一天又想要臣项上人头了,便派人去宝陀山取罢。” 说罢,她踉跄着脚步,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去。 第196章 第二拾六章 波涛如怒,万仞绝壁,浪花拍岸,卷起千堆雪,故名雪涛山。 裴昀盘坐于悬崖峭壁之上,眺望眼前苍茫大海,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 自她离开临安,来到宝陀山,至今已是两个月有余了。 因着佛武会上,她力挽狂澜击败李无方,大光明寺上下欠了她天大的人情,心诚方丈纵使百般不愿,还是同意了让心明镜为她疗伤,自此,她便在雪涛山拣了一间破烂小屋住了下来。 她自身内伤外伤,七痨八损,心明镜嘱咐她不要急于练功,先将身子休养好再说。故而这些时日子里,她晨钟暮鼓,素斋粗茶,日出而起,日落而息,生活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她时常跑来到这里观海,眼见海浪起伏,波涛汹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远处立着两座孤零零的坟冢,面朝大海,静伫山林,那是李无方与宋御笙之墓。 人死如灯灭,生时你死我活,势不两立的人,死后就这般并肩长埋,何其讽刺。或许人世种种,恩怨情仇,贪嗔痴恨,到头来都是一场空。若真如此,那么执念究竟为何?坚持究竟为何?拚死拚活却又是为何? 时至今日,裴昀已分不清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了。回首前半生,她所作所为,仿佛是一个笑话,她不想面对,不想承认,亦不想深究,于是只能躲到这雪涛山上,远离所有,自欺欺人,苟且偷生。 然而有人,却偏偏不让她如愿。 身材高大的正志吭哧吭哧的爬上了山崖,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瓮声瓮气对她道: “喂!有人找你!” 裴昀回首:“何人找我?” 正志不耐烦道:“我怎么认识?一个毛头小子,一个白脸书生,师父让我来找你回去,我来过了,回不回去是你自己的事!” 说着,他便转身回返。 裴昀跟在他身后,二人一同回到了住处。离得尚远,裴昀便看见了立在房前空地上了两个人,那手摇折扇风流倜傥的白脸书生是数年未见的谢岑,而另一个背着包袱身量颇高的少年......裴昀只觉眼熟,待走近细看,才惊讶道: “霖儿?!你都长得这样高了!” 裴霖抿了抿唇,一板一眼的行礼唤道:“四叔。” 算起来裴霖今年也该有十七岁了,军营之中果然是磨砺之处,如今的裴霖褪去了不少稚嫩青涩,嗓音变得成熟,举手投足雷厉风行,眉宇间更有乃父之风,一时间叫裴昀看得又是欣慰,又是怅然。 “你们二人怎么会一同来此?” “自是特地来探望你的。” 数年不见,谢岑模样气度几乎未变,眉目还是那般英俊潇洒,唇边还挂着那抹似笑非笑,看来外放贬谪的这几年,他过得还算滋润。 “亲疏远近,先来后到,你二人且先吧。” 谢岑手持折扇,彬彬有礼的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裴昀对他点了点头,遂与裴霖先进了房间。 . “霖儿,这些年来你过得好吗?在军中可还习惯?” 进了房内,裴昀一边安置裴霖坐下,一边为他倒茶。 “你不是在江淮吗?怎地擅离军营到宝陀山来?若是凌大哥知晓,定然会重罚于你。” “四叔不必担心,我过得很好,凌伯父对我颇为照顾,我亦学到了很多东西,前段时日已晋升为副尉了。”裴霖双手接过裴昀递来的茶盏,却没有入口,继续道,“我不是擅离军营,凌伯父知晓我来此,更准确说,是他命我前来的。” “为何?” 裴霖猛然抬头,目光烁烁道:“因为现今大江南北都已传遍,小裴侯爷看破红尘,辞官离朝,于大光明寺落发出家,自此遁入空门。” 第404章 “这么离谱?”裴昀失笑,“所以霖儿你就信了?那你瞧瞧我现在可是剃度做了和尚?” “虽未落发出家,但四叔你确已辞官离朝了不是吗?”裴霖紧盯着她不放,“四叔,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裴昀淡淡道:“无甚大事,只是身体抱恙,须麻烦心明镜大师亲自出手为我疗伤。但若你不满意这个答案,觉得我是看破红尘,那便是了吧。” “为何看破红尘?四叔你究竟这是怎么了?”裴霖难以理解道,“难道四叔忘了当初你教导霖儿忠孝节义的道理,保家卫国的志气了吗?如今蒙兀大军南下,侵我河山,占我国土,杀我百姓,四叔你怎可就这样抛下家国,抛下武威侯府一走了之?!” 裴昀还未等开口,便见裴霖霍然起身,解下背上包袱,抖落裹布,双手举到了她的面前,那赫然是早已在蔡州城外断成两截的裴家长枪,千军破。 “四叔,你还记得这长枪吗?还记得上面所刻的裴家家训吗?你这般稍遇挫折,便一蹶不振,躲到和尚庙里过清净日子,怎配为裴家子孙,怎对得起裴家列祖列宗?!” 面对眼前少年义正辞严的质问,裴昀只觉荒诞好笑,她真想开口反问他,你又是裴家子孙吗?你有何资格质问我?你可知这柄长枪是被谁折断?你可知如今蒙兀大营中那侵我大宋,攻城略地宗王阿穆勒是何人? 此时此刻,她只需一句话,便能轻易毁掉这个少年所有的尊严与骄傲,让他的坚持与抱负都与自己一样化作泡影,成为笑话。 可是,如此又有何用?世间真相二字,最过残酷冰冷,鲜血淋漓,非常人能所承受,她已深受其苦,为何还要令无辜之人再深陷其中呢? “我意已决,多说无益,从今以后,你是裴家唯一的男儿,你就当没有过我这个四叔罢。” . 裴霖失望至极,怒气冲冲,甩门离开,而谢岑却正优哉游哉坐在石凳上看一旁正志砍柴,他对这个结果似乎并不意外,抬眸看向站在门口的裴昀,含笑道: “你们谈完了?现下轮到我了?” 裴昀心中暗叹了一声,笑面相迎,来者不善,裴霖好敷衍,这谢岑可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进来吧。” 裴昀懒得与他客套,连茶都没新倒一杯,谢岑倒是毫不嫌弃的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抿了一口,啧啧了两声: “喝久了武夷红袍,再喝这明前龙井,却是有些不习惯了。” “你被复召回朝了?” “邓相即将致仕,官家自不能坐视甄相一家独大,故而召我回朝,官复原职。” 裴昀嗤笑了一声,又是异论相揽那一套? “谁料我刚回到临安,便听闻了一个可笑的消息。”谢岑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两个月,够你发完脾气,自己想通了吗?任性也要适可而止,收拾一下行李,一会儿便随我下山吧,趁现在官家还愿意原谅你。” “我发脾气?我任性?”裴昀怒极反笑,“他说一句原谅,我难道要谢主隆恩,感恩戴德不成?” 谢岑微微皱眉:“此事前因后果,我已经知晓了,白大人克己奉公,智勇双全,一死着实可惜,但此事并不全怪官家。你与那白大人相识几日?你与我和官家相交多少载?难道你要为了一个外人,枉顾我们这么多年君臣兄弟之情吗?” “君臣之情,兄弟之义,我从不敢忘,可现今听信谗言,残害忠良之人,不是当年我认识的那个赵韧。” 谢岑不放弃,循循善诱道:“你也说了,官家是不慎听信谗言,此事罪魁祸首乃是那奸相甄允秋,你一走了之,不正是顺了他的愿?你若真放不下白大人之死,便该随我回临安,拨乱反正,惩奸除恶,我们一起联手斗垮他。” “有用吗?走了蔡相公,又来秦相公,杀了韩斋溪,还有甄允秋,就算我们今日斗垮他又如何?日后同样还有甄允春,还有甄允冬!当年昭狱之中韩斋溪说得多对,他不是奸臣邪佞,他不过是揣摩圣意,顺势为之,你我不要再自欺欺人说什么奸臣误国,乱臣当道了,若无龙椅之上那人点头,别说一个甄允秋,一百个甄允秋也被砍了!” 谢岑沉下脸色:“所以,你现在是将所有错处都推到官家头上吗?” “是又如何?”裴昀冷冷道,“这些年来,无数人告诫过我,帝王心思莫测,伴君如伴虎,大宋重文轻武,积贫积弱,腐败无能,良将不死敌手,永远在重蹈覆辙,不要助纣为虐,做朝廷走狗。可我不信,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官家是不一样的,他与赵淮不同,他与高宗、徽宗不同,他绝不会宠信奸臣,绝不会错杀忠良,绝不会成为一个昏君。可时至今日我才发现,我当真是错得离谱,只要坐上了那个位子,人人都只会变成一个模样,大宋君王,最终都是一个模样。” 懦弱无能,昏庸无道,殊途同归,谁也无法幸免。因为祖宗家法,因为赵氏血脉,因为权势啊,何等迷醉人心。 谢岑听罢并没有立即反驳于她,反而是久久的沉默了,他双肩微耸,抬手捏了捏额角,无意间显露出几分疲态。 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 “我记得,你裴家祖训,乃是忠义乾坤,你可知何为‘忠’吗?” 裴昀默然,却听谢岑自问自答道: 第405章 “中心不二,心无旁骛,佐贤辅德,未有尽心而不敬者,虽九死其尤未悔,是为忠也。” “你以为这世间只有你一个艰难前行,受尽委屈吗?你以为我就喜欢在朝堂勾心斗角,汲汲营营吗?可这世事怎能尽如人意?从我当年离开谢家,投身官场之时,我便知晓,我注定要面对那些明枪暗箭,阴谋诡计,我注定要与小人斗,与君子斗,与奸臣斗,与忠良斗,我会脏了手,昧了心,可我为何还义无反顾?只因我心中有鸿鹄之志燕雀难知,古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哪个不是卧薪尝胆,哪个不是忍辱负重,只要能实现我毕生之志,这些困难这些委屈又算得了什么?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为何这么多年过去,四郎你还是脾气如此倔强,性子如此偏执?有时忍一步,退一步,许多事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这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堪称肺腑之言了。 谢岑此人自来戏谑轻佻,对人对事,从不见半分真心,此时此刻难得语重心长剖白规劝,足以见得,他是发自内心将裴昀当做了至交好友,当做了自己人。然而正因如此,才让裴昀更加难受,更加痛苦。 她一直以为,她与谢岑,纵使性格不合,相处不顺,但到底是年少至交,志同道合,危急关头,素有默契,甚至可以为了大局轻易将生死性命相交付。 可是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从头到尾都不是一种人。 所谓白头如新,倾盖如故,大抵如此。 “疏朗,你我也算相识多年了。”裴昀轻笑了一下,“你可知我的表字是什么吗?” 谢岑微愣:“我从不知你有表字。” “其实少年之时,爹爹曾为我取过一个。” “何字?” “濯缨。” 取自“沧浪之水清兮,可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濯我足。” “君子处事,遇治则仕,遇乱则隐。”谢岑低叹,“侯爷用心良苦。” “可是我却不喜欢。” 裴昀沉声道,“我做不到因势利导,随波逐流,我信的是俯仰之间,无愧天地,举世皆浊我独醒,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知晓世事不尽如人意,但人之傲骨,经不起半点磋磨,我只怕一步退,步步退,今日我能忍下白行山之枉死,来日我便能忍下大宋之议和,今日我能装聋作哑忍气吞声,来日我就能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最终变成那韩斋溪、甄允秋之流,变成我自己最瞧不起的那种人!” “爹爹虽为我取这表字,可连他自己都没做到能屈能伸,朱漆金牌既下,他还不是一样宁愿战死沙场,也不愿经受半分折辱冤枉?只因我裴家子孙个个如此,刚直进取,宁赴湘流,葬身鱼腹,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 “忠义乾坤之‘忠’,从来都不是愚忠。” 第197章 第二拾七章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裴昀与谢岑,二人并非毫无相同,他们一样聪明,一样固执,故而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规劝不了谁,最终结果只能是不欢而散。 谢岑面色阴沉,拂袖下山而去,却是在山路上遇见了心明镜,后者在此恭候他多时了。 “阿弥陀佛,小谢施主请留步。” 谢岑忍下了心中熊熊怒火,挤出了一个得体的微笑,行礼道: “久仰心明镜大师之名,今日终得一见,晚辈冒昧上山拜访,失礼之处还望大师见谅。” “小谢施主言重了,施主身在庙堂,案牍劳形,仍是愿意抽身拨冗来相劝挚友,如此情谊,实在令人动容。” 谢岑自嘲一笑:“可惜忠言逆耳,有人偏偏置若罔闻。” “小谢施主此言差异,人各有志,不可勉强,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施主只要尽己所能,无愧于心便够了。” 谢岑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多谢大师指点,晚辈受教了。” 心明镜微微一笑:“世事往往知易行难,小僧亦不能免俗,其实小僧这里也有一句箴言想赠与小谢施主,还望施主不要觉得小僧冒昧。” 谢岑微愕,拱手道:“大师请讲。” “小谢施主怕是有所不知,其实小僧与令尊乃是多年至交。” “这......晚辈确实不知此事。” 谢岑皱了皱眉,他与谢文渊之间交谈甚少,他对这个父亲的所有印象,不外乎是风流成性,处处留情,红颜知己遍天下,庸碌一生一事无成。 “算起来那是三十年前了,那年佛武会大比,谢施主随谢老家主初上宝陀山,谢老家主寄希望于谢施主在擂台上崭露头角,为谢家扬威,可惜谢施主少年心性,无意争名夺利,误打误撞来到了雪涛山,遇见了小僧。” 忆及往事,心明镜的脸上露出怀念之色,“世人只记得多情相公之名,其实谢施主也是个很有趣的人,妙语连珠,心直口快,从不拘泥于世俗桎梏。那夜我与谢施主彻夜畅聊直到天明,只恨彼此相逢太晚,此后多年,谢施主与我常年通信,他为我讲述江湖发生的大事小情,亦时不时寄来一些新奇玩意,我亦倾听他的苦恼烦闷,为他排忧解难。若非有这唯一的朋友相伴,那些年我独身在雪涛山的日子,怕也是会很苦闷吧......” 德高望重的大光明寺高僧,与浪荡不羁的姑苏谢家少主,看似毫不相干,却又曾有那般千丝万缕的联系,世事何其玄妙。 第406章 谢岑听罢不禁有些恍惚,又有些了然: “家父逝世之时,曾有人送来谢家一本手抄佛经,未落名姓,那个人原来就是大师您。”“生死无常,转眼天人永隔,小僧虽为出家之人,却也堪不破啊......” 心明镜出神了片刻,顿了顿,复又对谢岑道:“小谢施主与令尊眉眼肖似,性格大不相同,可只有一点是一模一样的,这话小僧当年也劝过令尊,今日便也对小谢施主再说一遍。” “请大师赐教——” “世间因果轮回,得失有定,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施主若倚仗少年轻狂,肆意挥霍因缘,日后终将会遭受反噬的。” 谢岑一愣,随即有些不以为然道:“大师多虑了,晚辈于情之一事,本无半分执念,就算最终孤独终老,也欣然接受。” “小谢施主误会了,小僧所说因缘,并非指男女之情。”心明镜无奈摇头道,“人世种种皆有缘法,夫妻,亲人,朋友,君臣,甚至此时此刻,小僧与施主山路上这番交谈,亦是一种因缘。人这一生因缘际会有数,倘若一个人将一生的因缘挥霍尽了......” 心明镜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完,只轻声一叹: “若有一天,小谢施主亦走投无路,心有迷障,随时可以来雪涛山,小僧在此恭候施主大驾。” 谢岑听罢久久无言,最后他默默向心明镜行了一礼,兀自下了山。 . 谢岑与裴霖走后,裴昀虽对二人的规劝激将置之不理,但她心中亦是久久不能平静。 其实扪心自问,白行山之死她固然悲痛万分,但此事终究也只是一个引子,真正导致她与赵韧决裂,出走宝陀山的最根本原因是,有许多事情她开始想不通了。 她的身世,她的师门,她的家国,她曾经的信仰与坚持,她已经全然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了。 “无妨,遁世隐逸亦是一种选择。”心明镜宽慰她道,“在这雪涛山上,最不缺的便是时间,日后你可以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总有一天,会顿悟的。” “那大师在此修行五十载,可参透人世间所有繁芜了?” 心明镜失笑:“小僧亦非佛陀,怎能大彻大悟?只不过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看淡了,有些事忘记了,如此也便平静了。” “大师也有堪不破之事吗?” 便连佛武会大比上,众目睽睽之下输给多年宿敌,这般寻常人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的心魔,心明镜都云淡风轻,不曾有一丝一毫放在心上,如此豁达通透之人,也会心有迷障吗? “自然是有的。” 心明镜顿了顿,缓缓开口道: “裴施主不是不解小僧与师父及徒弟,为何常年独居这雪涛山上,即便大光明寺危在旦夕,方丈师兄也不愿小僧下山出面么?小僧现在即可为施主解答,这一切盖因寺内素有显宗与隐宗之分,小僧与师父修的乃是隐宗,除此以外,寺中诸人皆是显宗弟子。” “不知何为显宗,何为隐宗?” “金刚怒目降伏四魔,菩萨低眉慈悲六道。此事却是该从数百年前说起。” 数百年前,大唐盛世,四方瞻仰,万国来朝。相传咸通年间,有倭僧来中土,自五台山请观自在菩萨像,乘船归国途中,及至宝陀山遭遇风浪,无法前行,倭僧认为此乃观音法旨,不愿东渡,遂供奉圣像于宝陀山潮音洞,故称之为“不肯去观音”。 此后宝陀山成为观音道场,寺院林立,香火日益鼎盛。最初的大光明寺也不过是这海天佛国中不起眼的一座小庙而已,寰寺上下统共十几个僧侣沙弥,人人修习《自在如意法》,不求拳脚过人,只为强身健体,修心养性。 及至本朝哲宗年间,寺中出了一根骨清奇的不世奇才,法号了慈,其自创了一套威力无穷的武功名唤《金刚伏魔功》,某次他与师兄弟下山路遇抢匪之际,失手打死了几个江洋大盗,犯了杀戒,回寺之后受到严惩,彼时寺中众僧皆认为这套功法刚猛霸道,一旦出手,对方非死即残,有违出家人慈悲之道,故而主张废掉此人武功。而了慈却极力辩解,所谓金刚怒目,菩萨低眉,慈悲威仪皆是佛陀,那江洋大盗十恶不赦,他惩恶扬善,何错之有? 时任方丈宽厚仁慈,觉他所说在理,因此力排众议,留下了了慈一身功夫,只罚他在雪涛山面壁清修,静思己过。谁料了慈偏激暴躁,并不感恩戴德,反而怀恨在心。此后他在雪涛山上一面刻苦钻研武学,一面背着众人,偷偷收了四个弟子,教导其金刚伏魔功,韬光养晦,等待时机。 时也命也,过了几十年后北燕侵宋,靖康之变,建炎南渡,高宗于混乱中继位,被燕人搜山检海追杀,途经宝陀山避难,了慈虽已圆寂,但其四名弟子继承遗志,主动请缨一路护驾,正是日后被高宗金口御封的四大金刚。 此后大光明寺因护驾有功,被封五山十刹之首,宝陀山上百余寺庙、渔户奉旨迁出,唯大光明寺一家独大。从此寺中以四大金刚马首是瞻,人人修炼金刚伏魔功,崇尚以武降武,以杀止杀,成为显宗。而原先寺中信奉观音慈悲道的僧侣,皆被驱赶至雪涛山上,自此成为隐宗。 “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不可轻易下雪涛山,久而久之山上的僧人老的老,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我师父一切法大师一人。我师父亦是练武奇才,年少时曾得了慈大师指点,学过金刚伏魔功,但他心念慈悲,不愿妄造杀孽,故而未拜了慈为师,仍是隐宗弟子。他独身住在雪涛山数十年之久,将金刚伏魔功与自在如意法融会贯通,无意之间,威力更甚,可惜练得一身绝世武功却无处施展。五十年前佛武会上,玉箫仙大杀四方,危难之时,师父毅然决然将毕生武功传给小僧,嘱咐小僧护寺周全,之后便往生极乐了。” 第407章 心明镜轻叹道:“小僧知晓,五十年前那场佛武会,小僧以十四岁稚龄,力挫强敌,震惊天下,被封为武林第一人,数十年来一直为人津津乐道。但我之所以张口闭口自称小僧,就是以此警醒自己,莫要因此骄傲自满,得意忘形,我不是什么绝顶高手,亦不是什么上人圣僧,只是寻常至极的一小和尚罢了。我自幼是孤儿,侥幸被寺中师傅收留,既无慧根,也无天赋,只能在香积厨做些烧火送饭的粗使伙计。经佛武会一役,我被迫成为了隐宗唯一弟子,寺中众人忌惮我,厌恶我,嫌弃我,又嫉妒我。因寺规戒律所限,我只能独自搬来这雪涛山上,一个人起居,一个人念经,一个人习武,一个人看波涛如怒,潮起潮落。五十年间,我想通了许多事,却也有许多事想不通,比如生死大事,比如......为何这世间有人的地方就有分歧,就有纷争。” 号称慈悲为怀的佛门清净之地,亦是各藏心事,争名夺利,为了一个虚名,为了一时意气,多少人的性命为之牺牲,多少人的一生为之虚度? “纵使明白,也终究无法认同。”心明镜怅然道,“所谓众生皆苦,大抵便是如此吧,小僧终将要用一生在这雪涛山上顿悟,待真正顿悟那日,便是小僧功德圆满之时。” 第198章 第二拾八章 修炼朱明功与疗伤经脉之损,比裴昀预料的要艰难得多。 因她之前体内已是阴阳五行大乱,故而她朱明功每精进一步,就要以数倍之伤为代价,她练功时间越长,心明镜为她疗伤时间便越长,最艰难一次,二人甚至一同闭关了整整三个月,才渡过了最险峻的关隘,堪称死里逃生,鬼门关里走了一遭。 亏得心明镜身负百年内功,常人难及,这才每每能将裴昀自生死边缘及时拉回,保得性命,饶是如此,仍是内力大损,若裴昀侥幸能渡过此劫,心明镜非得为此折损一甲子修为不可。 裴昀为此愧疚万分,心明镜却是一笑置之。世人所执着的功名利禄,绝世神功,他从没一丝一毫放在心上,所谓超凡脱俗,不外如是。雪涛山方寸之间,抬头不见低头见,日复一日相处之中,她与心明镜的两个弟子,正志和正命,也渐渐熟悉了起来。 说是弟子,其实不尽然,“凡隐宗弟子,不可收徒,不可传道”,此乃寺中铁律,故而这二人并不算正经隐宗弟子,只是因种种缘由,来到雪涛山,而正如心明镜所说,二人乃是各有各的苦衷,各有各的迷障。 昔日狂僧正志被废去了一身武功,在雪峰山上如寻常杂役一般,包揽了挑水劈柴扫洒下厨诸般杂物,成日里冷面黑脸,沉默寡言,不与任何人交谈。直到七月初七这夜,裴昀无意之间见到他在月下置办了供桌祭品,忍不住上前询问,两人之间这才打开了话匣子。 “今日是桃儿的生祭,她乃七夕生人,相传这一日生辰大为不详,若为女子,随波逐流,红颜薄命,若为男子,壮志不酬,英年早逝,总之都是命苦。” 裴昀闻言一怔,自嘲笑道:“对我来说,怕是两者皆应验。” 正志有些诧异的瞥了她一眼,没有吭声,但面上神色不禁缓和了几分。 “你口中所说的桃儿,便是桃姬姑娘吗?” 正志应了一声:“世人皆道我与桃儿是一对狼狈为奸的狗男女,其实我二人清清白白,从没有过半分越礼之举。是,她是犯下累累血债,可是那些恶人辱她害她在先,只因她是女子,生得貌美,便活该要遭受那些屈辱折磨吗?心业那老和尚不分青红皂白一路追杀,最终将她逼死,还自诩除魔卫道,惩奸除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凭什么由他来判定?就算让我重新来过一百次,一千次,我同样会叛寺出走,我不服!” 裴昀静立在一旁,无言望着他的愤怒,他的咆哮,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倾听,她连自己的疑惑都解答不了,又如何能解答他的? 而另一个身材瘦小,举止古怪的小和尚正命,究其来历,竟也与裴昀有几分牵连。 此人本名赵弘,乃是皇室宗室子弟,太祖十世孙,远族微末,其父不过是一小小县尉,他自幼所过的日子与寻常百姓人家也无甚不同。不料十岁那年变故突生,彼时北伐大败,赵韧被俘,朝中有人劝说赵淮过继子嗣,令立储君,因此他稀里糊涂被召入京,过继于祁王府中,一呆就是三年。三年后,宫中内禅之变,他再次被推到了台面之上,赵公直一党企图伪造诏令,以他替代赵韧继位,对抗韩斋溪。 最后在裴昀与谢岑相助之下,赵公直一党被捕,韩斋溪一党被诛,赵韧有惊无险继承大统,而那稀里糊涂被迫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的赵弘,则随意被封了个南阳郡王,赐第湖州,连夜被驱逐出临安。 事已至此,竟还不算完。前几年蔡州之战后入洛大败,赵韧下罪己诏,天下人心不稳,有湖州人潘某图谋另立新君,纠集了一伙太湖渔民及巡尉兵卒,绑架了赵弘,假张皇榜,欲效仿陈桥兵变黄袍加身。不出三日,即被朝廷出兵平息,一干人等按律处置,独剩一个赵弘,杀也杀不得,留也留不得,最后赵韧密旨,令其于大光明寺落发出家,终身不得出宝陀山一步。 如此一个烫手的山芋,到底该如何处置,可是难坏了方丈心诚,左思右想之下,最终将其安置在了雪涛山上,此处人迹罕至,心明镜又武功高强,由其看管,自然万无一失。 第408章 赵弘多年颠沛流离,几经大起大落,心智已是有些失常,时傻时癫,不是坐在院子里石凳上一动不动的晒太阳,就是躲在房中整日整日不出门,只有极偶尔清醒时分会随正志一同说说话,做做杂务,而一见陌生外人又会即刻犯病。 裴昀听罢心明镜讲述此事,免不得唏嘘不已。朝堂风起云涌,波诡云谲,没人会在意一颗废棋,一个弃卒的下场,而他的一生却已就此改变,何其无辜,何其可怜。 雪涛山上,尽是失意之人,冥冥之中,因缘际会在这一处,或许也是上天的指引。诚如心明镜所说,他们现下都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无论想通了,看淡了,还是忘记了,都是解脱。 裴昀不知自己终将会属于哪一种,但有一份业果,她却始终不愿以任何方式将其了结。那是一个,刀劈斧凿刻在她心底里鲜血淋漓的名字,只有夜深人静,午夜梦回之时,才敢肆无忌惮的想起。不是因为生死蛊,不是因为迷心咒,亦不是为七情六欲散,只是单纯的想起。 颜玉央,不知如今他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 英雄气短,所以儿女情长。 那日佛武会上,她与楚无疆会面,曾私下里询问过那人的消息,楚无疆告知她,在她离开春秋谷三个月后除夕那日他突然不告而别。此后楚无疆再留下已无意义,随即便也离开了。 裴昀听罢,不期然心中空了一空。 明明决然放手的是她,无情离开的是她,可事到如今,怅然若失,失魂落魄的还是她。 看来什么看破红尘云云,果然是她随口敷衍裴霖的鬼话,她自红尘未了,六根不净,如何看破?如何顿悟? 她曾笃信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可今时今日,她再也不敢斩钉截铁的否认一切,假使一切能从头来过,青海湖畔,沧浪亭中,春秋谷里,也许她真的会和他走...... 然而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当初。 所谓有缘无分,这一次,也许真当是永别了吧。 ...... 日落西山,山间破庙中升起了一团篝火,十几个汉子围坐在一起喝酒吃肉,谈天说笑,好不快活。 能在天黑之前寻到这一处破庙住上一晚,总比露宿山野来得令人开心。 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乃是刁氏镖行的镖师,那是常德府中十分寻常的一家镖行,行中上下连镖师、趟子手带杂役,统共不过三十人,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姓刁,与刁家沾亲带故,因此每次天南海北的走镖,无论多辛苦,总是十分安心,不必担心内讧,也不必担心有人反水,因为大家本就是一家人。 然而半年前行里的老账房过了身,大掌柜横看竖看在刁家再也扒拉不出一个识字儿的,无奈之下只能从外面招了一个新账房。这新账房是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识文断字,干活勤快,还兼顾粗使杂役之活,除去腿脚有些不利索,几乎没什么毛病,然而镖行上下有不少人都瞧他不顺眼,只因为他不是自家人。 今次行镖,货物贵重,大掌柜命那账房也一路随行,众人毫不客气的使唤他端茶倒水,鞍前马后,他也从头到尾任劳任怨不吭一声。 此时那年轻账房抱着在外面捡的干柴回了破庙,为篝火添过柴后,顺势在一旁坐了下来,镖师刁十三突然叫了起来: “欸!那个长短脚,这是你能坐的地方吗?去去去,离哥几个远一点,瞧那副寡丧脸爷就觉得晦气!” 身边刁大有也道:“真个没眼力劲儿,没瞧见咱这下酒菜都空了嘛,那边还有几只野鸡野兔,去给爷们拾掇拾掇烤上了!” 账房虽已忙了很久自己还未用饭,但仍是一言不发的起身去到角落里,拿起匕首处理那堆血淋淋的野物。众人背对着他互相大声起哄打趣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用刀的手法娴熟灵巧至极,庖丁解牛也不过如此。 “差不多得了,别欺负老实人!” 镖头刁长青瞪了众人一眼,拿过一包干粮,起身来到那账房身边,对他道: “王兄弟,你别惯着那群臭小子,让他们自己烤!忙了这么久,你也歇一歇吧,来,这是你嫂子走之前亲手给我炒的干粮,你尝尝!” 昔日高高在上的大燕世子,如今刁家镖行的小账房,化名王一的颜玉央头不抬眼不睁道: “很快就好了。” 刁长青笑骂道:“我说你这小子,看着瘦不禁风的,脾气还真是倔啊,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颜玉央扯了扯嘴角,却也没说什么。 人生在世总要活下去,既然活下去,就要学会放低身段讨生活。 刁长青索性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絮絮叨叨道:“当初我爹将你留下来,我是极力反对的,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我爹看人是真准!我观察了很久,你小子勤快老实,是个本分人,不喝酒不赌钱,也不像那帮臭小子一样得了薪响就去青楼喝花酒找姑娘,把表妹交给你我放心!” 颜玉央一愣:“什么?” “嘿嘿,你还不知道吧?我爹说了,他打算这趟咱们走镖回去后,做主将我三表妹嫁给你,这样你就是我表妹夫,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以后看这群臭小子还敢欺负你!” 颜玉央手中动作一顿,沉默片刻,忽而轻笑了一下: “大掌柜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家中早有结发妻子,不可再另娶她人。” 第409章 刁长青一惊一乍道:“啥?你小子啥时候娶的亲?你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吗?那你娘子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过?” “她,她同我闹了别扭。” “回娘家了?” “算是。” “啥时候回来?” “不知道。” “那你赶紧去追啊!”刁长青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道,“这都大半年了吧,你就这么放任不管?再拖下去,人家说不定都改嫁了,你小子到底还要不要这个媳妇了?” “追不回来,”颜玉央自嘲一笑,“永远追不回来了......” 刁长青正想细问,篝火旁的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真的假的?” “老疤你别是骗我们吧?” 刁长青捡起一块石头扔了过去,笑骂道:“臭小子又鬼叫什么呢?仔细这大半夜的把狼招来!” “咱们这趟镖不是要走泉州嘛,老疤去过泉州,正给我们讲那泉州的奇闻异事呢!”刁十二笑嘻嘻道。 另一镖师抢着道:“他说泉州大街小巷都是红发碧眼的番邦人,什么珊瑚珍珠遍地都是,有家老员外的女儿克死了七个相公还有人争着娶,那句话叫什么来着?什么船什么宝?” 老疤没好气道:“蒲家有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是你们央求我才讲的,讲了你们又不信,等到了泉州你们自己看吧!” 刁长青放声大笑:“老疤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这帮臭小子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哈哈哈——” “大哥你说谁土包子?!” “难道老大你去过泉州啊!还不是和我们一样!” 一众嬉笑怒骂间,颜玉央独身走出了破庙,来到不远处的小溪边,慢条斯理清洗自己沾血的双手与匕首。 “神船,金珠,女儿俏......” 他轻声重复着这句歌谣,倏尔笑了起来。 第199章 第二拾九章 夏去秋来,寒来暑往,林花谢了春红,转眼间又是寒冬。 天下战火纷飞,江湖纷乱不堪,连佛门清净之地的大光明寺都是一片混浊污糟,唯独这雪涛山是乱世中的一方净土,岁月无痕,波澜不惊,一天或是一辈子,似乎都没有差别。 这日清晨,裴昀醒来,才发现昨夜下了一场新雪,稀稀疏疏将山林覆盖,天地一片黑白,仿佛落纸成画,红颜皓首,刹那芳华。 她推开房门,院子里的一个身影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那是个年过半百的瘦削男子,一身单薄的湖蓝布衫,温文尔雅,眉目和善。他一见裴昀,神色中有丝激动,又有丝愧疚,犹豫着不敢上前,最终勉强挤出了一抹苦笑: “昀儿......” 裴昀定定望了他许久,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道: “四师伯,外面天冷,有话快进来说罢。” 救必应一怔,随即连连点头道:“欸!欸!” 二人进门之后,裴昀把即将熄灭的炭火盆再次烧了起来,在炉边架了一壶水,忙前忙后,直到整个屋子热乎了起来,才终于在救必应的面前坐了下来。 “寒舍简陋,叫四师伯见笑了。” 在她忙前忙后之时,救必应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一错不错,此时闻言,他不禁眼眶一热,心中更添酸楚。 “昀儿,这几年你受苦了。你的事四师伯已经知晓了,可否让我为你看一看?” 裴昀一言不发露出手腕,救必应伸指搭在她脉间,仔仔细细切了许久,而后又观气色,听生息,询问了她几个问题,这才面色稍缓,感叹道: “心明镜大师功力深厚,世所罕见,如今昀儿你的经脉之损已全然疗愈了,四篇功法在你体内阴阳此消彼长,运转自如,已是再无性命之忧了。可惜缺了长生经,终究是一大隐患,日后你还要谨记,切勿擅自动真气与人拚命,每多动一次,内力便多反噬一次,长此以往,终究还是隐患。” 裴昀对此早已心知肚明,只颔首道: “我知晓了。” “我为你开一副方子,你照方抓药,按时调养,更有助恢复。” 说着救必应起身来到一旁桌前,提笔落字。 “四师伯今日来宝陀山,只是为了给我诊病的吗?” 救必应动作一僵,一滴墨晕开在宣纸上,写到一半的方子自此废掉了。 “昀儿,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他苦笑道。 “没有不原谅,也没有原谅。”裴昀叹息道,“因为我从来都没有怪过四师伯你。” “若说对大师伯、二师伯、三师伯、小师叔公他们,我还有一丝埋怨——不是埋怨他们的选择,而是埋怨他们为何一直瞒着我,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直到最后才知道所有真相。但对四师伯你,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一分,因为我知晓,他们各自为名为利,为报仇雪恨为一时意气,只有四师伯你,是为了师徒之情,同门之义。你是大慈大悲千金手救必应,人如其名,你的心肠太软,无论救什么人,治什么病,对你来说都没有区别。” 这三年来在雪涛山,裴昀确实想通了许多,或许不是想通,只是给所有人找到了借口,寻到了理由,如此这般,她才终于能心平气和看待所有。 救必应听罢久久无言,裴昀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半晌之后才听他哑声开口道: 第410章 “小师父说我自幼便多愁善感,面慈心软,见百花凋零也不舍,见草木枯萎也难过,故而他教我岐黄之术,从那一天起,我便立誓一生悬壶济世,以救死扶伤为己任。” “起初,小师父并没有将他的全部谋划告诉我,只是他唤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叫我去救治什么人我便去治,无论是蒙兀大汗宗王,还是寻常将领士卒,众生平等,在我眼中都是性命,没有善恶尊卑之分,也没有什么该救不该救。” “可直到后来我才渐渐发现,那些我所救治之人,他们自己侥幸活了过来,却没有半分感恩,没有丝毫悲悯,他们毫不犹豫的去征战,去杀伐,无数人倒在了他们的屠刀之下,不是一个两个,不是成百上千,是数以万计,是一座又一座城池,乃至一个又一个国家!” “燕京、蜀中、大理、襄樊、常州......所谓尸山血海,我竟是亲眼见到了!”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些年有太多人命间接死于我手,我的双手沾满鲜血,我已经不配再做一个大夫了......” 话到最后,救必应已是泣不成声。 裴昀心中酸楚,忍不住走上前扶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我知晓,四师伯你本心良善,如此本非你愿——” 可她话没说完,手臂突然被他反手一把抓住。 “昀儿,其实有一桩事,我对不起你,却始终不敢对你言明。”救必应艰难道,“此事......事关赵韧。” 裴昀一惊:“四师伯你说什么?” “数年前,赵韧耳疾复发之时,我正身在漠北,由我弟子马蔺入宫为其问诊,我据其所言对症下药。然而在此期间,马蔺暗中受小师父指使,更改了其中一味药,此药本身无毒,但病人若有头风之症,长期服食,便会诱发加剧,严重之时,寝食难安,性情自会加以影响......昀儿,是四师伯对不住你,对不住大宋江山......” 裴昀听罢,浑身一震,是了,赵韧当年正是因入洛大败耳疾复发,病愈之后没多久便又犯头风,受此折磨,这才逐渐变得暴躁阴郁,喜怒无常...... 然而转念一想,她的心又渐渐凉了下来。 就算如此又如何?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性何其复杂,一个人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之功,赵韧之变,固然有头风之因,可难道要将所有错处都推托到病症之上吗?况且赵氏本就世代有头风之顽疾,或早或晚,终究会有这一劫。 “事已至此,不重要了。” “不,这是我的错,是我的罪。”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四师伯你既已幡然醒悟,今后有何打算?” “我要去赎我的罪。” “如何赎?” “不知道,但我已不配再叫救必应之名了......” 救必应苦涩一笑,他从怀中取出一册书卷,伸手依依不舍的抚摸着封面上所写《医经》二字。 “昀儿,我将毕生钻研的医术、所遇疑难杂症、毒药解药,皆汇于这册书中,现今我将此书传授于你,你若愿意,便自行学习,若是不愿,便替我寻个可靠之人,将其传下去罢......但愿,他比我更能分得清是非善恶,比我更加无愧于心......” 这是裴昀最后一次见到救必应,此后江湖之上再无大慈大悲千金手之传说,但蒙军攻伐占领过,尸骸遍野的城池中,幸存的人们总会遇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他不辞辛苦的收敛着路边每一具面目全非的尸骨,避免他们曝露荒野,无法入土为安,因为那些尸骸,曾经也是一条鲜活的性命,是谁的春闺梦里人。 白骨如山忘姓氏,也是公子与红妆。 . 救必应的来访如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将裴昀本来平静的生活彻底打破了。 她在他的只字片语中,捕捉到了几个不寻常的字眼: 襄樊、常州 难道蒙兀铁骑已经攻打到了此处吗?襄樊一破,江南必破,江南一破,临安危矣! 救必应走后,裴昀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忍无可忍之下,她终是下定决心,打开了桌案上的那只木匣。 自当初谢岑来劝她下山,两人最终闹得个不欢而散后,这三年间临安再也没派人来找过她,但书信却是一封接一封不断。有凌越的,有凌青松的,有碧波寨的,有裴霖的,有谢岑的,亦有赵韧的......可她始终一封都没有拆开过。 时过境迁,有些执念淡去,有些隔阂放下,她重新鼓起勇气去面对雪涛山外发生的一切。 然而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一看之下,却是石破天惊。 当年凌越上请招降收编蒙兀叛军一事遭赵韧拒绝,又发生白行山被逼死一事,凌越悲愤交织,自此缠绵病榻,翌年深秋于江陵府溘然长逝,临终时留下遗言:三十年收拾中原人心,今志不克伸矣。 凌越一死,京湖制置使成缺,甄允秋遂扶植亲信闾文山接任此职,不久蒙军即以水军突袭,闾文山初时尚且英勇反击,两军鏖战,不断在襄阳四周山水浅滩之间你争我夺,投入了大量兵力,宋军苦不堪言。而川蜀、两淮之地的战争也再次陆续打响,牵制阻挠宋军援军向襄樊靠拢,经年累月苦战之下,闾文山成了惊弓之鸟,昏招不断,数次中了蒙军之计,损兵折将,终于被蒙军堵在了襄阳城中,大军围城,瓮中捉鳖。 闾文山贪生怕死,数月之后竟直接开城投降,襄樊遂破。 第411章 襄樊一破,朝野震惊,四方重压之下,首相甄允秋奉赵韧之命,出任都督,亲率天下各路军马抗蒙,师出临安,盛况空前。 甄允秋阵前欲与蒙军议和遭拒,他一气之下杀了蒙使,激怒了蒙军,双方集结空前兵力于丁家洲水路大战。在蒙兀重炮铺天盖地打击之下,甄允秋指挥失当,宋军主将带头逃跑,十万大军丢盔弃甲,惨败而终。 自此,宋军士气大衰,鄂州、岳州、滁州纷纷投降,京湖重镇接连失手。为数不多誓守城池宁死不降的常州,在坚守两个月后被攻陷,因守城将领顽强抵抗,纷纷战死,蒙兀主帅巴彦恼羞成怒下令屠城,一夜之间,常州城尸骸遍野,血流成河,满城唯有七人藏在一座偏僻桥洞之下才侥幸逃过一劫。 此役之后,各地守将更是不敢再生抵抗之心,蒙军一路突破长江防线,席卷江南,直逼临安。 第200章 第三拾章 洛迦山上慈悲主,潮音洞里观世音。 裴昀盘膝坐在蒲团之上,与面前高大的观音像静默相对。 当初李无方以玉箫留下的痕迹早已被修补无痕,如今那金身佛像低垂的眉宇之间只有一片祥和慈悲,是观音菩萨,亦是慈航道人,照红尘五蕴皆空,渡世间一切苦厄。 “当初您驻足宝陀山不肯离去,是心念故土,不舍远渡么?” 裴昀轻声问道。 她本不信神佛鬼怪,然而人到走投无路,左右为难之际,不免会想要求助神袛,渴望得到一份冥冥之中的指引。 “如今,我又究竟该是去还是留?”岁月无声,抚平一切波澜,在雪涛山这几年里,她远离红尘俗事,见山海,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武功一跃千里,心境亦是大不相同。 人生于世,或许永远也做不到出淤泥而不染,但上善若水,海纳百川,又何尝不是一种超脱? 许多事情她固然仍是想不通、看不淡、忘不了,然而眼下大宋危在旦夕,她终究是做不到袖手旁观,无动于衷。 “你若心有所惑,何不掷一掷杯筊?” 一道声音自背后响起,裴昀回过头来,只见心明镜自门外缓步走来,在她身旁站定。 裴昀叹道:“将人生大事交于虚无缥缈之偶然么?” 杯筊乃寺庙求心愿之法器,两瓣新月般的弯木,一面凸一面平,抛掷于地,两面皆凸是为阴杯,意不定,两面皆平是为笑杯,不可行,只有一凸一平才为圣杯,可应允。 “不,”心明镜摇头道,“掷杯筊不是神佛之意,而是你自己的心意。茭杯落地,或凸或平,你或悲或喜,那一刹那间,你心中已有答案。” “可是......若我的答案是错的呢?” 心明镜轻笑了一声:“这多年过去,难道裴施主还不曾明白?世间本无是非对错之分,求仁得仁,自可立地成佛。” 说罢,他缓缓伸出手,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对鲜红的杯筊。 裴昀沉默半晌,终是将那茭杯接了过去,合于掌心,默念所求,将掷未掷那一瞬间,她忍不住抬头望向心明镜: “大师慈悲为怀,不惜自损修为替我疗伤护功,而今我若再去水里火里,生死奔波,岂不是辜负了大师的一番苦心?” 一甲子内力大损,如今的心明镜面容浮现老态,终是不复当初青春不衰,少年之姿。 “裴施主焉知如此非小僧所求?”心明镜微微一笑,“哀莫大于心死,救人一心,比救人一身更加功德无量,施主无论如何选择,小僧都衷心祝愿,乐见其成。” “多谢大师,弟子这辈子有缘得见大师指点迷津,醍醐灌顶,乃是三生有幸,若有来世,弟子定结草衔环以报!” 裴昀亦是一笑,双手松开,茭杯骤落,一阴一阳,正是圣杯。 自此,剥开迷雾,尘埃落定。 . 当夜,裴昀将箱底尘封三年的斩鲲取出,寒光凛凛,切金断玉,锋利如昔。 她正坐在房前矮阶上擦拭长剑,只听不远处树丛乱石中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枝丛掩映下,那灰色僧衣一角与那珵光瓦亮的头顶在夜色中格外显眼。 “别躲了,我都看见你了。” “又被你发现了。” 那人不满的嘟囔了一句,吭哧吭哧从树丛里爬了出来,是个年轻的和尚,只见他僧袍宽大,瘦骨嶙峋,脸色灰白,眼底乌青,等闲不同人对视,可一旦望向谁,目光又直勾勾、死钉钉,看得人心里发毛。 “我不是说过,你下次要记得把光头也藏起来吗?你能看见我时,我自然便看见你了。”裴昀笑道,“正命。” “很亮吗?”正命愣眉愣眼的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含糊不清道,“爹不让剃,师父说要剃,不知道听谁的,我觉得好冷,下回包上......” 裴昀上山之后,也是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让正命接受自己,见到她时不发疯犯病的,如今他待她,与待心明镜和正志差不离,只是他时常自言自语,念念有词,她几乎都听不懂。 “你找我有事吗?”她温声问道。 “师兄说,你要下山?” “是啊。” “他说,你是傻子,比我傻。” 裴昀失笑:“是啊。” 正命愣了愣,而后严肃道:“这样不好。” “可事已至此,我别无选择了。” 第412章 顿了顿,裴昀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道,“正命,你想下山吗?或许再过一段时日,你也能下山了。” “我不下山,山下不好。”正命听罢连连摇头,“山下的人坏,师父师兄好,我不要走。” “也是。”裴昀点了点头,“这样看来,你确是比我聪明。” 正命呆了呆,小声道:“不好,聪明不好,傻才好,爹说傻才好,傻才能活命......” 裴昀兀自擦过剑鞘剑身,将斩鲲握在手中,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扑面而来,万般情绪涌上心头。 她几乎想也不想,左手拈剑诀,右手腕轻转,一招裴家剑法“死而后已”,行云流水般使了出来。 “我们还会再见么?”正命问道。 “会吧。” 当时是,繁星朗月,冬夜寒风,裴昀回首,淡淡一笑: “只是,大抵要下辈子再见了......” . 翌日清晨,裴昀辞别心明镜等人,骑上一匹伤痕累累的老马,背着一柄破布缠绕的长剑,下了宝陀山,向临安而去。 少年青衫磊落,背影决然,亦如许多年前,她自春秋谷而出,一往无前扎入滚滚红尘一般。 然而少年弟子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此番入世,她不再是去上九天追星月,下四海斩鲲鹏,而是别亲友,去故国,悼大厦将倾,祭锦绣成灰,为那昔日辉煌王朝送葬最后一程。 ...... 丁家洲大败之后,阵前主帅甄允秋成了当之无愧的罪魁祸首,临安城中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以谢岑为首的一众朝臣严词上书力主杀甄允秋以正其误国之罪,赵韧未允,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甄允秋终被贬谪高州,籍没家财,克日出发。 所谓因果轮回,善恶有报,昔日甄允秋在临安大权独揽,飞扬跋扈,党同伐异,恶行罄竹难书,而今终自食其果。那押解官员名唤郑虎,其父曾因得罪甄允秋而被发配充军,故而郑虎对其恨之入骨。发配途中,路遥坎坷,甄允秋养尊处优受不得苦楚,遂重病倒下,郑虎屡次欲逼其自尽而不可得,最终于溷藩中将其锤杀,且曰:为天下而杀贼也! 一代权相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世人恨之快之叹之唏嘘之,却再也无法挽回江河时日的局势。 人道奸臣误国,然奸臣一人又怎能倾覆整个王朝?泱泱青史,自有论断,是非功过,皆留与后人说。 宋军主力尽失之后,赵韧传召天下兵马勤王,奈何响应者寥寥,两淮相继沦陷,自顾不暇,川蜀山高路远,鞭长莫及。蒙军如风卷残云般劫掠着江南大地,攻无不克,招无不降,宋廷屡次派人求和,卑躬屈膝,纳贡割地也在所不惜,只盼蒙军班师回朝,不破临安。 巴彦派人将请和国书向赫烈奏报,只得到其轻蔑地一句回话:宋人无信,唯当进兵。 至此,一切再无回环余地。 及至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军前锋抵达临安城北三十里皋亭山,大军压境,万马乱嘶,胜败已定,回天乏术,风雨飘摇的大宋终是走到穷途末路,迎来了最后的夕阳落幕。 第201章 第三拾一章 是夜,明月当空,凤凰山下向来灯火通明的禁宫,此时唯有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寒风中瑟缩,大厦将倾如人之将死,衰败颓圮之气悄无声息弥漫开来。 这是裴昀此生不知第多少次踏入崇政殿的大门了,她对这宫殿的一砖一瓦,一桌一椅都分外熟悉。三年,弹指一挥间,一切分毫未变,一切已然地覆天翻。 曾经垂首林立的内侍宫娥去向无踪,满朝文武各奔东西,富丽奢华的殿宇显得格外空荡,唯有正中央案前坐着那道熟悉至极的身影,他身着十二章纹天子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垂五彩珠,威仪肃穆,郑重其事。仿佛此地不是崇政殿,此夜不是兵临城下,而是祭天大典,昭告祖先。 裴昀的脚步悄无声息,那人本是侧身出神的望着右手边墙上某处,忽而若有所觉,他缓缓转过头来。 四目相接,桑田沧海,恍若隔世。 不知过了多久,赵韧率先开口打破一室死寂, “四郎来了?” 他眉目含笑,语气温和,如同过去在这崇政殿千百次的会面与觐见般稀松平常,如同三年前二人那场歇斯底里的难堪争吵,君臣离心从不曾发生。 “官家——” 裴昀张了张口,喉中发涩,眼眶发酸,低哑着嗓音道: “臣...救驾来迟,还望官家恕罪......”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她口口声声说着忠君报国,可每到关键之时却总是慢一步,晚一步,错一步,乱一步,终是走到了今天这般田地。 赵韧轻笑一声,似是释然,又似是自嘲: “来早亦或是来迟,又有何干系?国朝兴衰,社稷兴亡,岂是一人能左右的。” “倘若有,也全然错在朕一人。” “回首往事,朕做错太多太多了......” 顿了顿,他缓缓开口,语气近乎飘渺: “还记得当初燕京的悯忠寺么?许多年前,徽钦二帝曾被软禁在那地,辽国为北燕所灭后,亡国之主耶律阿果也曾被囚于那处。在被李无方刺破双耳之前,曾有一日,朕听见过庙墙外街头巷陌有小儿唱起童谣,朕一字不忘,却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起。” “那歌谣唱道,黄土陇头萦蔓草,悯忠寺里亡国君。” 第413章 “也许一切在最初都已注定,这是朕的宿命,是大宋的宿命。”“不!我不信!大宋还未亡,一切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裴昀握紧双拳,咬牙道:“江南虽破,两淮却还未全沦陷,扬州凌将军还在死守,川蜀、闽广都有大批将士尚在顽强抵抗,我们还有一战之力!殿前司三千兵马精锐犹在,官家当即刻移驾海上,一声令下,臣必拚死护官家杀出重围——” 而未等她说完,赵韧便打断了她: “迁都避祸之议,自襄樊城破之后,朝中便有无数人请奏了,朕若真有此意,何必等到今日。” “官家为何不走?”裴昀急急问道。 “该是问为何要走。”赵韧幽幽道,“从北到南,从汴梁到临安,又要从临安到哪里去?想当年我等对靖康之耻,对建炎南渡,何等深恶痛绝,如今却要重蹈覆辙吗?” 遥想当年,少年壮志,言犹在耳,那时的他们何等心高气傲,何等一腔热血,满心满眼是北伐,是收复失地还于旧都,是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少年人意气风发,心中哪里有什么苟且偷生,什么忍让退却,只觉世上没什么是拼去这条性命换不来的,而这条性命又何足道哉! 然世事艰难,比想像中残酷冰冷得多,死并不是件轻而易举之事,而比死更难的是苟活,到最后有退路也成了一种奢侈。 破釜沉舟,背水一战,说来简单,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做到? 裴昀艰难开口,吐出的话语苦涩不堪,连自己都不信: “官家万不可意气用事,留得青山,以图后举......” “没有以后了。” 赵韧的声音轻得仿佛能飘散在夜色中,却重如千斤之锤狠狠的砸进耳中: “三个时辰前,文丞相已出城向蒙军献上国玺与降表了。” 他笑得苍凉而悲伤, “如今,朕亦是亡国之君了。” 裴昀虽早有所料,此时听罢却仍是如遭雷击,她只觉耳边嗡鸣,气血翻涌,强压下喉间腥甜,再说不出半个字来。 呆呆盯着不远处宫灯内跳动的烛火半晌,她轻声问道: “蒙军受降了吗?” 赵韧颔首:“统帅巴彦有一个要求。” “什么?” “他要朕率文武百官亲自出城相迎。” “官家会去吗?” “四郎以为呢?” 二人静默相望,裴昀心中一颤,缓缓露出一个似悲似喜的笑。 当然不会。 蒙兀人既要一国之君出城亲迎,便是要名正言顺受降,不会赶尽杀绝,无论软禁亦或北上,总能留得性命。可他已不愿做高宗南渡,又怎会甘做二帝受辱? “朕乃大宋千古罪人,赵氏不肖子孙,江山社稷毁于一旦,纵慨然自戕,亦万死难辞其咎。但当年离开悯忠寺时,朕便发过誓,此番南归,不成功则成仁,即便粉身碎骨在所不惜。”赵韧一字一顿斩钉截铁道,“阶下之囚的滋味,朕绝不会再尝了。” 悯忠寺的日日夜夜,无边无际的绝望,铺天盖地的死寂,如梦魇一般折磨了他太多年,假如人间有炼狱,那么他早已去过了。 裴昀缓缓闭上眼,她终于明白今夜赵韧一袭衮冕,在殿内威仪正坐的原因了。 一切究竟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西夏泯灭,北燕亡国,吐蕃归降,大理倾覆,西域诸国转眼灰飞烟灭。蒙军之悍勇,古今无匹,一统关山南北已是大势所趋。甚至正如宋御笙所言,帝星降世,不过是师出有名,奇人助阵,也不过是锦上添花,天下早晚要落到蒙兀人手中,大宋螳臂当车又怎能幸免? 然而却不该这样快,这样狼狈,忠臣犹在,良将仍守,纵使以卵击石,怎地撑不上十年八年?可最终收场却落得这般摧枯拉朽,兵败如山倒。 大宋百年沉珂,朝廷世代积弊,自不必多言,赵韧之错形如雪上加霜,入洛之战贪功冒进,宠幸佞臣掩耳盗铃,逼死良将错失战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而她裴昀难道就无辜?师门投敌,忠义尽毁,错信良医,引狼入室,在宝陀山自欺欺人躲了这么多年,一切尘埃落定为时已晚,这才姗姗来迟。 一步错步步错,她的错,赵韧的错,大宋的错。 可事到如今,对错已然毫无意义。此时此夜,他是亡国的君,她是亡国的臣,他们见过那么多兴亡衰败,潮起潮落,终有一天,轮到了他们自己。 殿中的铜漏滴答滴答作响,这一夜竟如盘古初开天地前一般艰难而漫长。 赵韧踱步到窗边,望向夜幕一轮圆月高悬,静默许久,忽而开口问道: “四郎,你还记得顺和七年的上元夜吗?” 裴昀愣怔一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 “记得。” 那是她与赵韧谢岑二人的初见。 岁月如白驹过隙,忽而而已,一转眼竟是已过去十七整年了。 赵韧眉目含笑,语气充满怀念道: “往日只知武威侯府三子,个个人中龙凤,忽有一朝突然冒出个裴家四郎。那大半年里,裴显张口闭口都是我四弟如何如何,我四弟剑法高超,我四弟貌若潘安,我四弟神仙般的人儿,听得我与疏朗耳朵都起了茧子,满心好奇。后来终得一见,倒也的确是......名不虚传。” 第414章 他不再自称朕,亦不再唤她臣,裴昀的思绪一时间被带到了十七年前的那个上元夜,西子湖畔丰乐楼,桌上酒是葡萄醽醁夜光杯,台下舞是如风胡旋美娇娘,眼前人是鲜衣怒马少年郎,那样美好的年岁再也不会有。 她亦不禁笑了起来:“我还记得,我们四人一同破了城中童子失踪奇案,毁了西湖畔的地下赌坊,揪出了幕后主使。还有在捉那绰号夜来香的采花贼时,被其暗算,险些被装在箱子里从悬崖上扔下去。” “是啊,彼时为引那夜来香上钩,你还乔装假扮成了醉红楼的花魁娘子。” 隔世经年,提起旧事,裴昀仍是忿忿不平: “明明四个人抽签,偏生我最倒霉,连中三次。” “其实,那是疏朗从中做了手脚,戏弄于你。”赵韧缓缓道,“可若非他这番玩笑,我也不会知晓,原来英武少年浓妆淡抹,竟是锦绣佳人,绿鬓朱颜。” 裴昀听罢一愣:“你怎么会瞧见——” 她明明记得,当年那晚醉红楼里留在房中守株待兔的只有她和裴显两人。三哥莽撞粗心,被她三言两语唬住,怕是至死都没知道她的女儿身,然而赵韧却是何时见到的...... 整整十七个年头过去,历经人世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今日之裴昀,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心无风月的懵懂少年了。此时此刻,她看见赵韧定定望向自己的目光,炽热而直白,平静而哀伤,充斥着她过去那么多年从未察觉,从未料到,亦从未想像过的隐秘情愫。 她意识到了什么,猛然回头,只见不远处的墙上,方才赵韧一直凝望之处,所挂的赫然是一副泛黄的旧画。 那依稀是室外之人偷窥的视角,画中门里窗边,红衣少女窈窕背影妆台侧坐,镜中朱颜朦胧,寥寥几笔,神韵尽显,依稀是熟悉模样,眉目如画,却又偏偏英姿勃发。 旁有题诗《采桑子》: 红窗碧玉新名旧,犹绾双螺。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小来竹马同游客,惯听清歌。今日蹉跎,恼乱工夫晕翠蛾。 刹那间,裴昀浑身颤栗,她明白了许多事,亦糊涂了许多事。 “你为何从来没告诉我?”她喃喃道,“我为何从来不曾知晓?这么多年了,我不知道....我当真不知道......” “不过是少年人一瞬一念的怦然心动,早晚会被岁月蹉跎湮没,你既然至今不觉,那我当初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况且这些年来,你我君臣兄弟,肝胆相照,再提那儿女私情,反而是辱没了,只不过......” 赵韧顿了顿,眼眸微垂,“只不过没料到今夜还能再见你一面,终是不甘心将这话永远藏在心底带进阴曹地府,是我私心作祟,你听过也便忘了吧。” 裴昀愣愣盯着面前之人,心中山崩地裂,波澜滔滔,眉峰轻颤,终是有一滴泪自眼角缓缓滚落而下。 “如何忘?怎生忘?”她惨淡一笑,“话之出口,覆水难收,你来教一教我,究竟怎能忘记......” “今夜亡国在即,你能万水千山赶来相见,如此情深意重,我已是万分感念。”赵韧淡淡道,“你且自此离去,接下来的最后一程,便不必再相送了。” “不!”裴昀擦去眼角泪痕,咬牙道,“为臣为友,我断不会抛下你孤身一人!” 她怎会不知他的打算? 不愿南迁,不愿受降,那么便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天子殉江山,国君死社稷。 唯有一死,唯有一死啊! “谁说官家是孤身一人?” 一把娇柔的嗓音骤然响起,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一娉婷身影缓步走入殿中,她身着一袭锦缎绫罗华冠霞披,虽无母仪天下之威严,却是温婉秀雅,眉目含笑,恰似春风拂面,如花解语。 “你是......解娘子?!” 裴昀犹豫了片刻才认出此人,心中无不惊愕。 此女名为解双双,风尘从良,原是谢岑红颜知己,后入宫伴驾,赵韧因此被朝臣屡次上书规劝乃至斥责,却仍是一意孤行。世人道其色迷心窍,一晌贪欢,谁料这些年过去,二人竟仍是不离不弃。 “侯爷不必担心。”解双双柔柔一笑,走到赵韧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臂弯,“妾身漂泊无依多年,承蒙官家不嫌弃收留了妾身,这份恩情妾身此生无以为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无论碧落黄泉,妾身都会一直陪在官家身边。” 赵韧亦轻拍了拍她的手臂,含笑道:“有双双相伴,朕必不会孤单。” 裴昀望着面前这双相偎相依的男女,看到的并非是郎情妾意,君恩嫔宠,那不过是一对乱世风云中,深宫高墙里,厮守取暖的孤家寡人罢了。 然而这苍凉尘世,能得一人相守,已是万幸。 “四郎,朕还有最后一事托付于你。” 赵韧抬头道: “吾子正儿七日前已由疏朗相护离宫南下,还望四郎照看则个,免遭蒙兀所掳,为我赵氏留下最后一丝血脉。” “臣...遵旨。” 裴昀下跪行礼,郑重三拜,一字一顿道: “誓死不辱使命。” 赵韧亲手将她扶起,二人四目相对,他轻轻一笑: “昀弟,再唤我一声罢。” 裴昀闻言,瞬间红了眼眶,哽咽着最后道别: “承毅兄,你保重......” 第415章 更深露重,子规夜啼,裴昀一步一步走出了殿宇,走出了高墙,走向无边无际的夜色之中。 还未离禁宫,便听人声鼎沸,喧哗不绝。 再回首时,那远处崇政殿的方向已是火光冲天。 ...... “穆宗,讳韧,字承毅,帝第二子也,母张贤妃。少聪敏,善属文,太后杨氏爱之,亲自抚育。顺和二年,册为皇太子。开平元年五月,出督北伐,被俘,议和乃归。开平四年三月,先帝因病内禅,继位于垂拱殿,改元景明,立妃程氏为后,诛韩斋溪,追复裴安原官,以礼改葬。景明四年十一月,令凌青松领军从蒙兀兵围蔡州,灭燕。景明五年三月,诏宋信南出兵入洛,败。六月,下罪己诏,贬谢岑。七月,蒙兀侵蜀,任白行山入川,建山城。景明七年八月,嘉钓鱼城大捷,十月,任甄允秋为相。景明八年正月,准杨直建播州海龙屯,三月,白行山暴毙,特赠五官。六月,召谢岑回朝复原官。景明九年二月,凌越猝,辍朝,特赠太师、安国公,任闾文山为京湖制置使。景明十年三月,襄樊陷,八月,丁家洲败,贬甄允秋。景明十一年正月十五,蒙军围临安,自焚于崇政殿,庙号穆宗,葬于帝陵。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宋史·穆宗本纪》元相脱脱着 第202章 第三拾二章 景明十一年二月初五,临安禁宫,太后李氏率文武百官拜表祥曦殿,行跪拜礼,宣读降表,谕天下州郡。 蒙兀统帅巴彦遵赫烈汗旨意,不毁宗庙社稷,不杀平民百姓,大军屯驻城外,仅派小股人马入临安府受降,封府库,收史馆、礼寺图书及百司符印、告敕,罢官府及侍卫军,安抚百姓,九衢市肆不扰,一代繁华如故。 立下这般不世功绩,巴彦得意之余,挥笔作下小令一曲: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数月后,蒙军满载昔日大宋户口籍册、册宝仪仗、车辂辇乘、礼乐祭器、典籍珍玩等器物,押解太后李氏、后宫妃嫔女眷、外戚宗室、文臣大夫、太学生等数千人北上,去往曾经的燕京,而今的大都。此后若干年,他们或是被逼继续迁往更北的塞外,或是得复新君所用,或是殉国而去,却皆是客死他乡,再也不曾回到那山温水软繁华如梦的江南。 如蔡州之难,如靖康之变,潮起潮落,花开花谢,生死兴亡总是相似。 宋室降蒙之后,太后李氏谕示江南州郡归降,劝降诏书云:今根本已拔,诸城虽欲拒守,民何辜焉?诏书到日,其各归附,庶几生民免遭荼毒。 君主既死,家国既亡,阵前将领又何苦死守?诏书所到之处,两淮两浙州郡纷纷归降,江西江东等地也陆续被攻克,除去福建闽广等地尚未被蒙军所占外,放眼关山以南,便只剩下川蜀与淮东两浙零星州郡仍在鏖战了。各地亦有不少勤王将领、义军民兵不愿投降,只因他们仍对大宋心存忠义,自浙江南下,去追随赵宋皇室最后一丝血脉,期望星火燎原,光复河山的那一天。 在那蒙兀大军步步逼向临安,朝廷危在旦夕之际,赵韧虽不肯迁都南下,却终是听从了朝臣奏请,封皇子赵正为信王,出判福州,右相谢岑为福州观察使、提举信王府行事,一行人在武德司指挥使夏衍涛与随从侍卫护卫下,从城南嘉会门逃出临安,一路向南而去。 乱世之中,敌匪横行,风雨飘摇,颠簸坎坷,无人知晓他们的前路在何方。 . 三月初八,瑞安府北,瓯江中游一处江心屿上一座幽静禅寺静静耸立。 禅寺名为江心寺,建炎年间,高宗为避燕兵追捕曾驻跸此地,寺中至今还保留着当初高宗坐过的御座。百余年过去,轮回往复,历史重演,近日里江心寺内又迎来了一批身份似曾相识的落魄贵客。 暮色四合,骤雨初歇,四面江水浩淼,禅寺遗世独立,然而幽静背后自有看不见的暗流涌动,戒备森严。 一艘小舟悄无声息的接近了江心屿,一个身影上得岸后,一路来到了江心寺外。 庙门外两个放哨站岗的侍卫见得来人,立即警惕,十步开外便厉声喝问: “站住!来者何人?” 来人一袭青衫,背负长剑,朗声道: “在下裴昀,得知信王下榻此地,特来护驾,还请通传!” 裴昀离开临安之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打探到小皇子等人的下落。这一行仅有百十来人,为躲避蒙军追缉,自然一路隐匿行踪,从陆路到水路,从车马到泊船,叫裴昀好找。 待她报上名号,那侍卫不喜反惊,怒道: “什么裴云裴风?闻所未闻!此地没有王孙贵族,速速离去,不然休怪我等不客气!” 裴昀不曾料到,短短三年时光,便足以沧海桑田,当年名扬天下的小裴侯爷如今竟是再无人识。 她愣怔一瞬,复又道: “那便请求见谢岑谢大人,在下乃是谢大人旧识。” 那侍卫冷笑:“休得再花言巧语,寻常人岂能找见此处,你必是鞑子奸细无疑,想见谢大人且先过得了我这一关!” 说着便与身边三名同伴齐齐拔刀攻了上来。 几人武功自然不是裴昀对手,但念其忠勇,裴昀并不想伤他们性命,连剑也没出鞘,仅是左躲右闪,看准时机闪电般出手接连点住了几人穴道,绕过他们,迳自走进庙门。 第416章 然而这小小寺院戒备着实森严,其他巡逻侍卫察觉到有人闯入,纷纷赶来驰援,裴昀才走几步,便被重重包围,二话不说便对她动起了手。 近有刀锋剑刃,远有弓箭待命,裴昀无意缠斗,一边敷衍应对,一边运起内力,高喝道: “谢岑出来——” 早有侍卫前去通报,片刻后果见那熟悉身影出现在眼前,桃花水眸,多情公子,一别数载,终是又见。 谁料他非但没有制止手下,反而直接下令道: “将此人轰出去!” 裴昀心中一惊,手中斩鲲出鞘,寒光闪过,击退周遭一众侍卫,纵身急掠,来到谢岑面前,急声道: “是我!” 谢岑面无表情瞥了她一眼,竟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裴昀毫不犹豫紧跟而上。四下侍卫见此情形一头雾水,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个个立在当下,进退两难。 裴昀随着谢岑来到禅院一处僻静厢房,一路上忍不住连声问道: “发生了何事?你为何要驱赶我?皇子现下可还安好?我来时路上未见蒙军踪迹,但此地毕竟易攻难守,久居不是良策......” 谢岑狠狠甩上房门,一声巨响打断了裴昀未说完的话,回过身来,他目光冷漠上下打量着她,质问道:“你是何人?” “......裴昀。” “裴昀是何人?” “何人?” 裴昀愣怔的看着他,不解其意。 “忘记了吗?那我来告诉你。”谢岑冷笑了一声,“你裴昀乃是武威侯府嫡子,裴家精忠报国,满门忠烈。你曾信誓旦旦夸下海口,要士为知己,要子承父业,为大宋出生入死,赴汤蹈火,绝不反悔!” “可京湖沦陷之时你在何处?丁家州大败之际你在何处?常州被屠之日你在何处?蒙军大军围攻临安兵临城下时你又在哪里?你躲在宝陀山和尚庙里吃斋念佛,苟且偷生!你是逃兵,是懦夫!你有何颜面再出现在我面前?!” 谢岑怒发冲冠,双目赤红,歇斯底里的怒吼着。 裴昀从来不曾见过他这副模样,狼狈如斯,失态至此。然而事到如今,山穷水尽的绝路,又何须什么风姿仪态? 定睛细细瞧去,他眼角不知何时爬上了细纹,青丝间藏匿了缕缕白发,衣衫污浊甚至犹沾血迹,眉宇间全是疲惫病容。 “当初你为何要走?当初既然走了,如今...却又为何要回来......” 说完这最后一句,谢岑如脱力了一般,踉跄了几步,勉强在身后椅子上坐了下来,他颓然向后仰头靠在椅背,抬手覆在紧闭的双眼之上,周身散发着无以名状的悲恸与哀伤。他是谢岑,却也不是谢岑,昔日封侯拜相的翩翩佳公子,姑苏谢家风流多情的少年郎,如今,已沦落为亡国之人,丧家之犬了。 而她亦然。 普天之下的汉臣宋民亦然。 “承毅兄死了。” 谢岑一滞,抬头看向她。 裴昀轻声开口,一字一顿道: “疏朗,承毅兄他死了。” 不是那逼死白行山,宠信甄允秋,贪功冒进,用人不当,她曾效忠亦曾离心的亡国之君驾崩。 而是他们那少年相识,青梅竹马,一同赏过世间花,饮过世间酒的至交好友赵承毅,他死了。 谢岑浑身一颤,满腔酸涩与绝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当初赵韧下旨命他护小皇子逃离临安之时,他便已料到了这一结局,他二人亦君亦臣,亦兄亦友,他又怎能猜不透他的选择?然而毕竟不曾亲眼所见,当宋帝自焚而亡的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之时,他还心存期冀,或许只是以讹传讹,或许只是金蝉脱壳之计,或许待万事尘埃落定之日,他们还会有相见的那一天...... 然而裴昀的到来,真切的破灭了这所有幻念,逼他必须面对这残酷的现实。 赵韧已死,临安已破,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而今,他是托孤遗臣,是寄命忠良,是大宋江山最后的薪火,不可缅怀,不可伤感,有太多太多事等着他去做了。 压抑下万般心绪,他缓缓睁开双眼,目光复杂的看向面前之人,长叹了一声: “你不该回来。” 既然走了,便不该再回来,更不该在此时回来。大厦已倾,巨舟将沉,垂死挣扎,这一条路走下去,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裴昀苦笑:“我也以为我可以狠心不回来。” “如今危亡之际,用人之时,我可以前嫌不计。”谢岑冷声道,“但你若再出尔反尔,我绝不会放你活着离开!” 裴昀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了承毅兄,君子一诺千金,如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谢岑霍然起身道,“我带你去见小皇子!” 第203章 第三拾三章 南渡以后,皇室一直子嗣稀薄,赵韧继位十二载,育有三子,二子、三子相继夭折,唯有长子赵正存活至今。 赵正时年八岁,生母甄贵妃于景明七年病逝,虽非嫡出却是长子,且是赵氏唯一血脉,因而甚得宠爱。然而此子并未继承父亲的聪颖早慧,反而天生驽钝,胆小怯懦。面对裴昀的拜见,他呆呆的不知所措,连话也说不出来,惶恐看向身边的母后。程素宜微微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抬头对裴昀道: “如今万事从简,裴大人不必多礼。” 第417章 是的,陪在赵正身边的不是旁人,正是闭门不出吃斋念佛多年,名存实亡的六宫之主,赵韧结发之妻,程素宜。 裴昀不曾想到今时今日,会在这里见到她。早些年尚有朝臣请奏,皇后道装侍佛不成体统,后宫不可无主,规劝官家早立新后,赵韧对此充耳不闻,始终坚持不曾废后。后战火四起,前线胶着,再无人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久而久之,皇后程氏也便渐渐被朝野上下遗忘在后宫之深了。而今生死存亡之际,赵韧竟是将小皇子托付于她,送她一同逃出临安,虽历颠簸之苦,却终究免受北上之辱。无论有情无情,缘深缘浅,这结发夫妻一双人,终是对彼此仁至义尽了。 今时今日的程素宜,一袭粗布素衣,不施粉黛,手握佛珠,就如同尼姑庵中寻常一位带发修行的居士,半分看不出当年书香世家贤淑才女的模样,与那孤注一掷英勇救夫的太子妃亦判若两人。 她神色淡然,双目如古井平静无波,向裴谢二人微微福身: “吾乃一介妇人,且久不问俗世,不敢妄自决断。二位大人乃忠臣义士,其心天地可表,今后诸事,吾与皇子性命,便全权依仗二位了。” . 拜别皇后皇子,裴昀与谢岑回到厢房中,摒退一干闲杂人等,她开口问道: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在蒙兀人眼中,临安既破,赵宋既降,一切已然尘埃落定,巴彦早已率大军班师回朝,全然不将出逃的皇子与闽广未归降的州郡放在眼里,对出身漠北草原的蒙兀人来说,南方才是遥远的边塞。而归附蒙兀的汉臣却不以为然,极力上书追杀南宋余党,只因他们太清楚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道理,太知晓汉人忠君报国复辟汉室江山的决心。赫烈对此并不上心,却也应允了请奏,将这份差事交予了蒙军中汉军一系都元帅张中阳一力负责。 当初谢岑带着小皇子等一干人逃出临安便是历经了千难万险,他们趁着夜色从城南嘉会门出逃,直奔婺州而去,途中被蒙军追上,危急时刻,是夏衍涛带领十几名大内高手断后,为其余人拼得了一线生机,而他自己却是死在了蒙军乱刀之下,英勇牺牲。 当年北伐战场上,他一念贪生没能救下主人赵韧,而今他终是舍身忘死救下了小主人,今生今世再无遗憾,自可九泉瞑目了。 而后为躲避蒙军追杀,谢岑背着小皇子,与程素宜及仅剩了几名侍从徒步走进括苍山,一行人在荒山野岭风餐露宿藏了七日七夜,直到与后续从临安逃出的宋军残部汇合,这才继续南下,辗转到了瑞安江心屿,这个百年前高宗同样躲避追兵的禅院。 然而迄今为止,这江心寺中随行也不过才百余人而已,甚至还包括了不少宫女太监,宫廷杂役,不堪重用。 正如裴昀所言,这江心屿虽然隐蔽,却是易攻难守,一旦被敌人发现,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事实上就在她寻来的前几天,刚刚有两名宦官八名士兵找上门来,自称受太后李氏之命召小皇子回返临安。此事甚为蹊跷,谢岑直觉对方是蒙军奸细,未免皇子下落泄露,他毅然下令将几人处死。故而后来裴昀出现之时,守卫士兵都分外警觉,唯恐再生事端。 但裴昀知晓,谢岑绝非坐以待毙之人,他既然守在此处,便一定还有后招。 果然,便听谢岑道:“在南下的路上,我已暗中联络上了保康军节度使林世俊,殿前都指挥副使刘勇,他们手中有几万兵马,我们约定在江心寺汇合,再有不出三日他们便能赶到。而后我等会继续南下至,福州、泉州是大宋外宗正司所在,有大批赵氏宗室子弟,届时安抚官民,收归州军,拥立信王,以东南为根基,招贤纳士,号令天下,趁势反攻!” 说这话时,谢岑眼中复又燃起希望的光芒,大有昔日少年壮志,挥斥方遒的豪情。毕竟,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东山再起的谢安石,才是此人最初的向往。 裴昀听罢沉默片刻,只颔首道了一个字: “好。” 谢岑稍感意外:“我以为你会反对。” “反对什么?” 他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我以为你会主张带小皇子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起初我确实是这般打算,”裴昀淡淡道,“但现在看来,如此并非官家所愿。” 赵韧临终托孤,若单单一个皇子,那她只要保其性命,便已是尽忠尽责。然而如今先是封疆开府,又是顾命大臣、六宫之主随行,这不是逃生保命,这是意欲东山再起。 既然这是他的遗愿,那么她自会信守承诺,有始有终。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如今......该称先帝了。” 裴昀一窒,艰难的点了点头,涩然道:“对,是先帝。” “为先帝遗志。” “为江山社稷。” 谢岑目光如炬:“肝脑涂地!” 裴昀亦决然道:“至死方休!” 岁月流转,造化弄人,当年鲜衣怒马,志气相投的四个少年,如今国破家亡,只剩下他与她二人了,且是最初的最初,彼此最不对付最看不顺眼的二人。 这一时一刻,他们前嫌尽弃,携手并肩,心中只剩下同一个目的—— 复国!复国! ...... 如谢岑所料,三日后,原制置副使、保康军节度使、检校少保林世俊,率残部五万余士兵赶到了瑞安,归附信王。 第418章 林世俊此人当年本是鄂州守将,襄樊沦陷,京湖防线崩溃以后,逢召入朝勤王,拱卫临安。他率兵主动四处出击,一度曾击败蒙军,收复平江、安吉、广德等地,可惜后来以水军与蒙兀决战败走焦山,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后宋帝驾崩,临安投降,林世俊不愿降蒙,带兵进入定海,在杭州湾一带漂泊,屡次拒绝蒙使招降,日夜纵酒,颇有心灰意冷之态。直至谢岑派人与之联络,他得知了小皇子下落,这才重整旗鼓,日夜兼程赶赴瑞安。 此后又等了几日,原朝中礼部侍郎陆秋实、参知政事陈如龙等人相继来到瑞安,前来江心寺拜见。 小小一座禅寺,前后百年,大宋王朝两次沉浮,皆系于此,何等玄妙,何等巧合。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大光明寺四大金刚舍身相护,逆转乾坤了。 自此,以信王为首的大宋行朝文武皆备,初具规模,数万人马离开瑞安继续南下,向福州进发。 一路车马颠簸,及至四月底,大队人马陆续抵达福州,当地官员出城接驾。来的路上,谢岑、林世俊、陆秋实等人已商议妥当,拥立信王赵正为新帝,定都福州,择吉日五月初一,举办登基大典。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福州府衙里的侍女宦官,一大早就开始忙碌了起来。虽说行朝在外,理应仪仗从简,但这般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正是需要一场隆重的登基大典,稳定人心,昭告天下汉人,家国未亡,赵宋犹在!年仅八岁的赵正被内侍穿上龙袍,戴上皇冠,在程素宜及几名宗亲陪同指引下,亦步亦趋祭拜天地祖先,登上宝座,接受群臣朝拜。其中有王公宗室,文武百官,及未沦陷之地各府州郡县赶来的地方官员。众人三呼万岁,恭迎新帝继位。 礼成罢,新帝诏曰,改元祥兴,尊皇后程氏为太后,参决政事,命谢岑为左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陆秋实为右丞相、签发枢密院事,林世俊为少保、枢密副使,裴昀为殿前指挥使......各地军政官员不变,各守其职。 从汴京至临安,从瑞安到福州,大宋王朝终于在这千里之外东南之隅得以延续,其心不死,其志不灭,则宋室江山不绝矣! 第204章 第三拾四章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行宫书斋之内,陆秋实为赵正授课,一字一句教导释疑。太后程氏垂帘而坐,手持佛珠闭目默诵经文,而裴昀亦无声陪侍在旁。 陆秋实其人,年逾不惑,两榜进士出身,本是朝中从六品宗正少卿兼起居舍人,蒙兀大军压境之际,他临危受命,被提拔为礼部侍郎出使前线。后议和失败,临安投降,他带一家老小连夜出逃,一介书生,兵危乱世,千里奔波,终是在茫茫人海中寻到了赵正一行人。 行朝在外,一切从简,又是幼帝在位,众人难免懈怠,然而他却是一丝不苟恪守臣节,进退有度,不曾有丝毫马虎。每每群臣朝会,他仍着官服,持手板,俨然如过去上朝一般。他力主官家不可荒废课业,亲自撰写《大学章句》,坚持每日为赵正授课,亲力亲为。 书声朗朗,墨香袅袅,乱世之中,难得这一时一刻静谧安逸。 俄顷,谢岑前来,向赵正与程太后请安见礼。 “谢某有事请奏,叨扰陆大人了。”谢岑象征性的对陆秋实拱了拱手,“陆大人日日风雨不误为官家授课,着实辛劳。” 陆秋实淡淡道:“比不得谢大人赤胆忠心,书斋之中亦担忧官家安危,令裴大人寸步不离护在左右。” “为人臣子,应尽之责。”谢岑云淡风轻一笑,转头向二宫禀报道:“诏令拟罢,派往扬州与四川的使者即日便可出发了。” 放眼当今天下,大宋手中还有三分江山,除去闽广二路,两浙温州、台州、处州外,长江以北的扬州、真州、通州尚在坚守,而川蜀部分城池虽已陷落,但不少山城仍是固若金汤。 这其中最不可忽视了两座城池,便是扬州与钓鱼城。 钓鱼城的主将,乃是当年白行山的副将陈固。白行山死后,他接手了钓鱼城,青出于蓝,勇猛更胜,不只固守一隅,更是四面出击,以一己之力把攻打四川的蒙军搅得部署全乱,焦头烂额。西南一片,大有光复之势。 而扬州身为两淮重镇,从一开始便由蒙兀宗王阿穆勒亲自率兵攻打,可直至京湖崩溃,临安投降,两淮州郡全部覆灭,此地仍是屹立不倒。而那苦守扬州数月,誓死不降的将领不是旁人,正是凌越元帅之子,当年大破蔡州灭亡北燕的凌青松。 赵正神色懵懂,在程素宜的示意下,这才有些结巴的开口道: “谢相辛苦,一切便、便依谢相安排罢。” 可陆秋实闻言却皱了皱眉:“不知谢大人所拟那北上的诏书所为何事?” “自是加官进爵,褒奖忠义之师,以昭天下。” 陆秋实反对道:“孤城困守,不过昙花一现,任精锐之师白白送死。况且四川扬州都距福州千里之遥,长此以往,守将保不齐生出异心。不若趁现在下诏令那陈固与凌青松来福州勤王,拱卫朝廷,以防蒙军南下!” 谢岑慢条斯理反驳道:“陆大人也说,四川扬州距福州千里之遥,远水不解近渴,徒劳无功。且此时便叫两地弃守门户,岂非自断后路,日后我等有何依仗图谋北上?”“如今两浙尚不安稳,蒙军随时来袭,我等势单力薄,自保不足,此时图谋北上未免太过异想天开!当时是自该招兵纳贤,屯粮聚财,休养生息为上策!” 第419章 “休养生息不假,然休养生息能到几时?”谢岑毫不退让道,“蒙军步步紧逼,早晚有一天会打到福州,若不趁此良机筹划反攻大计,莫非要坐以待毙不成?这段时日各地军队陆续归附,招募义军亦进展顺利,目下福州共有宋军十五万,民兵十万,先发制人主动进攻,若能指挥得当,必可反败为胜!” 陆秋实义愤填膺道:“二十五万大军了不得吗?当年襄樊没有二十五万大军吗?临安没有二十五万大军吗?最后结局又是什么?调兵反攻,福州空虚,你为逞一时之勇,将官家置于险境,究竟是何居心?” 谢岑似笑非笑道:“陆大人你因一己贪生怕死,强留官家困守福州,四面临敌,又是何居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眼看便要吵起来,裴昀忍无可忍低吼了一声: “够了!” 二人一愣,不由齐齐望向她。 裴昀迳自对程素宜与赵正道: “天色不早,该是用膳之时,还请太后与官家移步寝宫传膳。” 程素宜闻言颔首,仿佛根本没看到谢、陆二人的争执一般,只淡淡吩咐道: “今日便到这里,二位大人且退下罢。” 说着牵过赵正,领着一干婢女内侍离开了书斋。一场口角干戈就这样虎头蛇尾,消弭于无形。 陆秋实怒瞪裴昀与谢岑一眼,拂袖而去。 谢岑对此冷笑了一声:“此人虽有才能,却是太过迂腐,竟是想守福州一城苟延残喘。他若再处处置喙,碍手碍脚,别逼我将他赶出福州——你去哪里?” 他话还没说完,身旁之人竟已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 赵正登基之后,并未住在福州城中,群臣宗室商议之下,择闽江畔林浦村一处院落,稍加修葺,以作行宫,名曰泰山宫。此地风景优美,水陆通畅,屯兵九曲山,进可攻,退可守,确实是难得佳地。 裴昀出了行宫,一路来到闽江畔,立于江边,眼见面前大江大浪,波涛滚滚,满腔怒火渐渐付之东流,内心平生一股萧索之意。 过去历朝历代营造宫殿,皆是坐北朝南,紫气东来,唯有这泰山宫,乃是坐南朝北,静静远眺北方故土。 身后有人走了上来,与她并肩而立,她知晓那是谢岑,他一路都跟在她后面。 “都到了这个地步,”裴昀幽幽开口道,“你们还要继续党同伐异,互相攻讦?” 如今行朝小则小矣,文官武将,五脏俱全,处处继承临安朝堂,连那内斗内讧之风都一脉相。 赵正年幼,程素宜名义上垂帘听政,实则并不插手政务,军政大事说穿了是由谢陆张三人全权定夺,而这三人之间,却是矛盾重重。 首先,是谢岑与陆秋实议事多有不合。其次,现下名义上虽谢岑是枢密使,但兵马实权却是掌握在林世俊手中,旁人无法调动。最后,那林世俊与陆秋实之间也是彼此嫌弃,林世俊瞧不起陆秋实一介书生,侥幸上位,陆秋实指责林世俊无勇无谋,拥兵自重。 就连下一步计划,三人都各执一词,谢岑一力主张北上反攻,陆秋实执着坚守福州,至于林世俊,他只觉福州还不够南,一心劝官家太后继续往南迁。 为此三人明争暗斗,各使本事,前不久还生出了有人指使谏官意图弹劾政敌之事,何等可笑。 谢岑怒道:“是我愿内斗?都到了这般地步,他二人还一个迂腐顽固,一个只知南逃!那陆秋实屡次向太后上谏我独揽大权,日日以授课之名守在官家身边,仿佛我要加害幼主!那林世俊不思守国,暗中大肆建造海船,只怕届时蒙军一攻打过来,他顷刻间便要丢下城池带官家与太后乘船而去!今时今日,若我等还不能上下一心,谈何立国?谈何光复?” 裴昀望向面前之人,见到他双眸中赤红的血丝,半是亢奋,半是疲惫。这段时日他主持行朝军政大事,夜以继日,废寝忘食,殚精竭力。然而大厦倾颓,独木难支,许多事情,仍是不如所愿。 在天命,在人事,若能处处如愿,他们今时今日也不会流落到这般地步了。 裴昀轻声一叹:“我知晓你艰难,你亦该知晓,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否则她不会接任殿前指挥使之职,寸步不离守在赵正身边,以免他人趁机进言挑拨,对他不利。 “只是......你不要忘记临安是如何兵败如山倒,眼下我们决不能再重蹈覆辙了。” 自陈桥兵变,大宋开国起,便一直提防武将篡权,可最终国破家亡却不是败于武将篡权,恰恰是败于文臣内斗。从是战是和,到是守是迁,从韩斋溪到甄允秋,为铲除异己,不择手段,最终消耗了朝廷元气,落得个人心尽失。 前车之鉴,鲜血淋漓,如今行朝如风中飘絮,水中浮萍,已经不起内耗折损,没有机会再行差踏错了。 谢岑沉默良久,终是怅然一叹: “我知道了。” 第205章 第三拾五章 经过重重妥协与周旋,群臣终是达成合意,谢岑辞去枢密使一职,林世俊同意出兵反攻江西、江东与两浙,同时应陆秋实之奏,下诏令扬州凌青松南下勤王。 汉民心怀故国,宋军所至之处,民多响应,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不久即收复江西邵武、铅山一带。 起初,泰山宫每日捷报频传,光复一片大好。 第420章 谁料到没过多久,形势急转直下。 第一个传来噩耗的,是扬州。 当初蒙军南下,扬州被围,阿穆勒屡次派使者招降,许诺不伤百姓,不杀降掳,但凌青松不为所动。此后两军你来我往,苦战不休,主帅竟是旗鼓相当,不分伯仲,竟似心有灵犀一般,久久没能分出胜负。 然而围城之战,若非有钓鱼城那般天时地利人和,终究是守势为劣,攻势为优。扬州周围城池相继沦陷,蒙军亦在城外筑起长墙,将扬州彻底封锁,十个月后,城中终是矢尽粮绝。 而后临安沦陷,赵韧自焚,宋室投降,凌青松非但仍是宁死不降,坚持抗敌,在蒙军押解皇室北上,途径扬州之际,他甚至还亲自率兵出城偷袭,试图夺回皇室一行。 此计虽是未成,然如此赤胆忠心,当真日月可昭,天地可表。 可惜并非人人都有这般忠贞,贪生怕死才是凡人本性,舍生取义终究太过艰难了。 六月,凌青松接到福州使者诏令,得知宋室在东南光复,大为欣喜,当即命副将留守扬州,自己亲率五千士兵南下勤王。谁料那副将早已被蒙军策反,凌青松一离开扬州,副将便即刻开城投降,并向蒙军泄露了主将去向。 最终,凌青松与手下士兵在泰州城内被蒙军包围,他浴血奋战,力尽被俘。 至此,长江以北,大宋最后一城,扬州覆灭。 关山路远,消息传到福州之时,已是十数日之后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满室文臣武将悲叹惋惜之际,裴昀强自压抑着心中的颤抖,咬牙问那传信的士兵: “凌元帅被俘之后是生是死?蒙军对扬州城投降的将士又是如何处置的?” “凌元帅被俘后仍是不肯归顺,绝食明志,但求一死,最终......被判斩刑。行刑之日,扬州百姓缟素相送,老幼妇孺皆落泪。” 那士兵擦了擦眼角泪水,继续道:“其后蒙军遵守最初承诺,不伤百姓,不杀降兵,留得扬州满城性命。只是仍有将士义节犹在,据说城破之时有一小将拚死抵抗,持枪血战,伤重被俘,他高呼‘我乃裴安之孙,誓死不降’,而后用尽最后力气自裁身亡,连那鞑子番王也为之所动,命手下收敛此人尸骨厚葬。” 裴昀心神巨震,肝胆欲裂,在一旁谢岑眼疾手快搀扶之下,这才勉强站稳了脚步。 悲极痛极,竟已是欲哭无泪。 当夜,她设灵牌供桌衣冠冢,面北而立,一壶浊酒洒地,遥相而祭。 凌大哥,霖儿,你们一路走好...... . 来不及悲痛,来不及缅怀,扬州的覆灭如同一根引信,转眼燃烧,点炸了一连串的凶讯。 宋军在两江、两浙的反攻,遭遇了蒙军的强烈镇压。看似勇猛的军队,一与蒙军正面交战便溃不成军,建昌、南丰、广昌,宋军节节败退,最初占领的城池很快轻易放弃,当初信誓旦旦死守的将领争先恐后的投降。短短两个月内,宋军失去了原先的全部优势,本就所剩不多的疆土进一步被蒙兀蚕食。 林世俊本是领军入浙,镇守台州,谁料蒙军攻城之际,城内宋军哗变,开门投敌,林世俊迫不得已从海路南逃。至此,反攻大计彻底以惨败告终。 宋蒙两军连年交战,宋军对蒙军的脾气习惯多少已经摸清,蒙人畏暑,每每皆是秋后发兵,初夏收兵。如今时值盛夏,又是东南酷暑,福州行朝百官心怀侥幸,期待这一次蒙军仍会如期撤军,岂料此番南下蒙军是以汉军为主力,非但不曾撤军,反而一鼓作气,从浙入闽,四路大军直逼福州。 彼时林世俊率大军未归,福州城本就兵力不足,守备空虚,绝对抵挡不住蒙军进攻。正在谢岑等人是战是逃决议不定之际,又一雪上加霜的消息传来—— 福州知州向蒙军献城投降,蒙兀大军来袭,即日便可抵达。 若是破釜沉舟,尚有一战之力,可逃往的海船即已建好,又岂能有决一死战之心?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泰山宫文武百官只得匆匆护送着程太后与赵正登上了海船,数万军民兵分水路陆路两路逃亡,继续向南而下。逃离福州这日,海上起了大雾,浩浩荡荡的宋军船队在浓雾中摸索着前行,亦如行朝这晦暗不明的前路命运。 夜色幽深,百十来艘水师战船所拱卫的御舰上,群臣仍在舱内挑灯议事,为下一步打算,是继续海上飘泊,还是停船靠岸?是经留休整补给,还是全力以赴奔向广州? 起初还是心平气和讨论,后来却变成了愤怒争吵,彼此指责,誓要找出福州之败的罪魁祸首。 吵到最后,终是一拍两散,各自散去了。 裴昀走进议事舱时,便见诺大的船舱中,只谢岑一人孤身而坐,烛火随海波起伏而微微摇曳,将他身影投映在墙上,说不出的颓然落寞。 方才她在门外听得真切,陆秋实几乎指着谢岑的鼻子大骂他弄权作势,刚愎自负,将所有反攻以来的惨败一股脑都推到了他身上。 而他没有任何反驳的话语,只能沉默以待。 此时见裴昀靠近,谢岑勉强坐直了身子,收起了周身的颓唐之态,哑声问道: “官家如何?” 裴昀没有揭穿他,只淡淡回道:“白日里有些受惊,但无大碍,如今已是就寝了。” 第421章 谢岑几不可查的松了一口气,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于是两人之间又只剩沉默。 片刻后,裴昀问道: “接下来去哪里?” 谢岑顿了顿,缓缓吐出两个字: “泉州。” 泉州,又称刺桐港,因海运而昌,建城置州。大宋建炎年间,设市舶司,商贸愈加兴盛,船队番客络绎不绝,四方货物汇集于此。云帆高涨,商船航线遍布海外,近有占城、真腊、三佛齐,远有传说中的湿婆、大食、天竺,中土的丝绸、茶叶、瓷器运送出去,异域的香料、珠宝、药材运送进来,所谓市井十洲人,海潮万国商。虽为东南边陲,其富庶繁华不输中原。 谢岑打起精神,正色道:“泉州城内的形势有些复杂。” 开弓没有回头箭,如今再计较福州得失成败已毫无意义,接下来他们必须尽快重整旗鼓,从头来过。 此处是当年他外放为官之地,没有人比他更熟悉局势了。 于是裴昀亦是顺势问道:“复杂在何处?” “泉州城中掌握军政大权之人,不是知州知府,不是地方将领,而是一介商人蒲宗昌。” 裴昀听说过此人名姓,不禁皱了皱眉:“那个番客?” “不错。”谢岑缓缓道,“此人是色目人,祖上移居泉州,世代经商。他曾任福建安抚沿海都制置使,兼提举市舶司,亦官亦商,家财万贯,经营了得,手下不仅有大批商船,还有一支不容小觑的私军,唤作虎蛟营。他一人便垄断泉州番贸三十年之久,当地官员将领为其马首是瞻,蒲家乃是泉州名副其实的土皇帝、海霸王!” 许多年前,江湖上曾流传一句话——蒲家船天下马,说得便是南北货运商贸,尤以洛阳天下盟的马帮,与泉州蒲家的船队最为了得。时过境迁,天下盟早已化为乌有,而蒲家却仍屹立不倒,足见其本事了得。 裴昀闻言心中不禁沉了沉,行朝若想进入泉州城驻扎,非要此人点头不可。然而这样一个权势滔天,实力雄厚的商人,又是异族胡人,着实不好相与。 “你当年与他打过交道吗?” “南海海寇猖獗,尤以泉州为最。四年前,海寇大举来犯,我与蒲宗昌联手,指挥朝廷官兵与蒲家船队私军合力御敌,这才解了泉州之危。此后我升迁回到临安,而他也得以因功授封,到底算得上三分旧情。商人本色,最擅长钻营投机,如今行朝驾临泉州,他绝不会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们各取所需,自是皆大欢喜。而他若别有所图......” 谢岑脸色冷了冷,决然道:“就算是与虎谋皮,我等也要赌上一赌,就看谁更技高一筹了!” . 三日后,行朝船队抵达泉州外港,但见码头商贾云集,帆樯如林,货物堆积如山,买卖盛况世所罕见。 谢岑裴昀陆秋实等重臣与殿前司士兵护送着赵正与程太后上岸,众人没有直接入城,而是悄然来到城北法石寺,计划待打探清楚城内形势之后再做打算。 谁料他们前脚刚在法石寺安顿好,后脚便有人找上门来,自称乃是蒲家仆从,奉家主之命前来拜见谢大人。 谢岑与裴昀不禁对视一眼,心中又蒙上了几分阴郁。 这蒲家对泉州上下的掌控,已细致入微到这般骇然的地步,与这等老狐狸周旋,他们的胜算委实不大。 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对方既然主动找上门来,倒也省得他们费力气了。 定了定心神,谢岑开口吩咐道: “带人过来罢。” 第206章 第三拾六章 “婢子珊瑚见过二位大人。” 蒲家来人是个妙龄女子,柳眉杏目,娇俏生姿,虽自称婢子,那身上绫罗鬓边珠钗却是比寻常大户人家还要富贵三分。 谢岑与她是旧识,含笑回道:“珊瑚姑娘别来无恙,你家老爷与小姐可安好?” “劳谢大人记挂,我家老爷带船队出海还未归来,我家小姐还是老样子,只是自大人高升回京之后,便一直想念着大人,时常念叨。” 谢岑扬了扬眉:“那蒲小姐倒当真是神仙下凡,言出法随,如今真就将谢某念来了。” 珊瑚嫣然一笑,脆生生道:“神仙不敢当,只是这几日我家小姐见天有祥瑞,紫气东来,便猜到是有贵人将至。如今贵人当真驾临,小姐怎敢怠慢,第一时间便命婢子上门来。” 说着她呈上请柬, “小姐唯恐贸然拜访失了礼数,特意于三日后在府宅设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一尽地主之谊,还请贵人赏光。” 谢岑垂眸扫了一眼那华美的请柬,不紧不慢道: “蒲小姐美意,谢某感激不尽,届时一定登门赴宴,一叙旧情。” “那我家小姐便在府上恭候佳音了。” 珊瑚走后,谢岑面上如沐春风的笑就此散了,他紧紧盯着手上的请柬,神色阴晴不定。 裴昀从头到尾抱臂在旁,冷眼看得真切,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看来这位蒲小姐又是你的红颜知己了。” 泉州城中传唱:蒲家有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 神船,是指蒲家巨舰“天方”,此舟之大可容千人,重达万石,巍如山岳,浮动波上,帆桅垂天,风雨不惧,船上畜牧耕作一应俱全,悉如市井,海上航行数年而自给自足。金珠,是指蒲家传家聚宝金珠,传说,蒲家这些年来之所以能顺风顺水,财源广进,盖因有此宝物显灵。而最后一宝女儿俏,指的正是蒲宗昌之女,蒲家大小姐蒲妙婵。 第422章 这样一位绝色佳人,又怎会与谢岑没有瓜葛?近来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愁云惨淡,裴昀险些都忘了眼前这人风流多情,招蜂引蝶的本性了。 如此这般一句揶揄,真像是恍如隔世了一般。 谢岑听罢亦是微微一怔,似笑非笑道:“我虽有好美之心,却还是贪生,自问没有天煞孤星命,无福消受美人恩。” 裴昀不解:“何意?” “你可知这位蒲家小姐貌若天仙,却是人尽皆知的克夫命?自及笄之后,她屡次出嫁,夫婿不出三年必定亡故。算命的说她孤寡一生,除去孤星入命之人不得相配。三年前我离开泉州之时,她已死了七任郎君,其中三家成了婚,三家仅是定亲,还有一家花轿进门,天地未拜,相公便恶疾发作,一命呜呼了。” “当真如此邪门?”裴昀且惊且疑,“又当真有这么些不怕死的男子前赴后继?” “以蒲家在泉州滔天权势,这有何稀奇。不过你也不要因此心生怜惜,小瞧了这位蒲小姐。”谢岑意味深长道,“她的心思手段,绝不逊于其父。” 裴昀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方才那婢女道,她是奉了家主之命,如今蒲家莫非是蒲小姐当家?” 谢岑不置可否,只道:“泉州商船,为顺风顺水出海,素来是重阳遣舶,端午回舶。如今端午已过两月有余,蒲宗昌却至今未归,而蒲家掌家的不是其弟蒲宗兴,却是蒲妙婵,此事蹊跷。” “看来三日后的宴席,不是风月局,却是鸿门宴了。”裴昀沉吟道,“在此之前,我们要多探听些城中的消息才行。” 如今行朝缺船少粮无法继续前行,必要入泉州休整不可,而这其中少不了蒲家相助,这亦是众臣一致商议的结果,连陆秋实都难得点头赞同,因此三日后的宴席必须要赴。 至于打探蒲家近况之事,说难其实也不难。 大宋开国数百年,赵氏开枝散叶,京城内外子嗣众多,朝廷特设外宗正司,掌管外居宗室大小事务。靖康之后,外宗正司随皇室自北迁南,其中南外宗正司正迁至泉州城内,现今城内有赵氏子孙三千余人,他们对大宋朝廷自是再效忠不过了。 谢岑以赵正之命拟诏,着人进城传信。翌日一早,便有宗室子孙男女老少十余人,匆匆赶来城北法石寺觐见。 甫见幼帝与太后,众人哭天抢地,涕泗交加,悼念先帝,痛表忠心,在此不作细表。 泉州南外宗正司知宗赵愈,乃是太祖次子燕王一脉第十世孙,他被谢岑与裴昀单独请至一处详谈。 “其实蒲家这段时日很是不顺当。” 赵愈沉吟道,“蒲相公很多年不曾亲自掌舵了,去年不知为何突然带了船队出海。蒲家出海的十二只船队,迄今为止十只都已回返,单单只剩蒲相公所率的那两支至今未归。蒲相公不在,蒲家本家本由其弟蒲宗兴坐镇,然而今年初,先是蒲宗兴长子落马意外身故,而后其妾室趁机与情夫私奔,蒲宗兴悲痛之下一病不起,蒲家上下一时乱了套。幸而这蒲家大小姐颇有才干,及时站出来主持大局。” 谢岑开口问道:“海上船家有规矩,外嫁女不可当家,蒲家小姐不曾再许婚配吗?” “想必谢大人也听闻过这蒲小姐的传言,七嫁过后,满城再无人敢上门提亲,去年蒲相公索性为其招婿,在蒲家船队里寻了个天煞孤星命硬之徒,入赘进了蒲家,至今为止,倒尚算和睦,没再出事。” 说到此,赵愈禁不住叹息道:“可怜花容月貌,却只能配个粗手粗脚一穷二白的舵工,当真是命苦。” 谢岑似笑非笑道:“赵大人如此怜香惜玉,看来也是那蒲小姐裙下之臣,命苦与否,冷暖自知,赵大人却是颇有些一厢情愿了。” 赵愈被戳破心事,神情大窘,讪讪然道:“谢大人说笑了”。 裴昀却是明白谢岑的话中之意。 女子欲掌握家族大权,便不可外嫁,招婿入赘无疑是最好的法子,赘婿越是卑微无能便越好掌控。事出反常必有妖,得利者十有八九便是始作俑者,近来蒲家这一系列事端和这位后来居上的蒲小姐多半脱不掉干系。 ...... 三日时间转眼而过,蒲家遣了车马前来相请,终是谢岑与裴昀二人单刀赴会。 二宫自是不能屈尊降贵移驾,其余人亦留在法石寺,一有风吹草动,众人便可立刻撤离。裴昀谢岑自然不能拿赵正的安危冒险,而他们之所以能答应赴宴的最大原因,就是三日后的今天,从台州撤离的林世俊便可追至泉州,届时大军汇合,就算蒲家再过兵强马壮也不敢轻易与十数万宋军硬碰硬。 蒲宅府邸位于泉州城南,广厦万间,气势非凡。 裴昀与谢岑下了马车,顺着仆人引路进得门内,便见迎面有人出来相迎,黑压压的一群仆从簇拥着一位年轻女子,她头簪四季花冠身着烟霞紫衣,未得近前,便听她扬声笑道: “谢大人赏面光临,蒲家蓬荜生辉,妙婵未曾远迎,失礼之处还请大人见谅。” 裴昀料到了这蒲妙婵既声名远播,必是花容月貌,国色天香,可亲眼见到之时,还是不免惊艳。 蒲家乃是番客,故而蒲妙婵的模样不似中原女子般温润秀美,却是高鼻深目,轮廓深邃,发色偏浅,别有一番异域风情,柳眉之下那双盈盈美目仿若两颗紫宝石般晶莹剔透,一笑则明媚生花,一颦则楚楚动人,含情脉脉,勾魂夺魄。 第423章 裴昀自诩平生见过美人无数,冷艳的,高贵的,娇俏的,端庄的,各有千秋,却无一如蒲妙婵这般独特,那是一种哪怕明知危险也甘愿沉沦其中的美,近乎妖异。 若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她那七个死去的夫君倒也不算冤。 谢岑笑道:“多年不见,蒲小姐风采依然。” “谢大人谬赞。” 蒲妙婵清楚自己的美貌,早已习惯且享受着旁人惊艳的目光,她没错过裴昀面上的一瞬失神,因此美目中笑意更深了,微微福身一拜道: “这位想必就是小裴侯爷了,久仰大名,终得一见,妙婵这厢有礼了。” 裴昀连忙道:“蒲小姐不必多礼,是在下有幸得见小姐芳容才是。” 蒲妙婵是聪明之人,只见二人孤身赴宴,心领神会没有多问,简短寒暄几句后,便请二人入内。 宴席设在了府内湖上的一处宽敞水榭中,一路走去,但见府中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珍玩异兽,琳琅满目,比起江南秀雅,别有一番风情,许多海外的稀罕物什裴昀闻所未闻,连名字也叫不出。 及至水榭内,早已有人等候多时了。 今日这宴席陪客不少,不仅有蒲氏族中长老各船队管事,亦有泉州城大小官员,甚至赵愈与其他几名宗室子弟也在其列,尽显蒲家权势滔天。 满座恭维寒暄之中,宴席如常开始,奴仆进进出出,山珍海味不停歇的端上,美酒佳酿流水般的斟下,在场不少人是谢岑为官泉州之时的老相识,众人相谈甚欢,却没人提及那真正紧要之事。谢岑面色如常不急不缓,裴昀亦不动声色兀自啜饮杯中之物。酒过三巡,屋外阴云渐密,似是暴雨将至,水榭中光线亦暗了下来,蒲妙婵遂命人掌灯。 而后亮起的不仅是烛火,还有一颗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在轻纱笼罩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至此,泉州知州田真终是沉不住气,率先开口试探道:“听闻圣驾南巡已至泉州,今日谢大人裴大人前来,可是有二宫口谕宣召么?” 便如当年徽钦二帝被掳北上称之为北狩,如今赵正流落东南亦对外称南巡。 水榭中猝然一静,满座目光都投向了裴、谢二人身上。 谢岑此时如刚刚被点醒一般,恍然大悟道:“是了,确是如此,我倒是险些忘了。”蒲妙婵放下酒杯,嫣然一笑:“哦?不知圣上有何旨意?” 谢岑慢条斯理喝尽杯中残酒,这才施施然道: “官家有诏,念及蒲氏镇守泉州,劳苦功高,特晋封蒲家家主为闽广招抚使、总海舶、主市舶,永镇东南,世袭罔替。” 这宣旨得随意,接旨得自然也敷衍,蒲妙婵漫不经心把玩着手中琉璃酒盏,笑意盈盈道: “无功不受禄,圣上厚爱,蒲家委实受之有愧。” “蒲家若接驾有功,如此封赏理所当然。” 蒲氏族中一白发苍苍老者忍不住问道:“二宫欲择泉州为行都?” 谢岑不置可否:“泉州风水宝地,依山傍水,不逊临安风光。” 城防军统领夏景嗤笑了一声:“临安都降了,又有哪门子风光可言?被蒙兀鞑子追得屁滚尿流,这才跑来泉州避难咳咳咳——” 话没说完,一圆溜溜之物迎面抛来,正丢到他大张的嘴里,塞进喉中,把他未说完的话都堵了回去,噎得他脸色通红,双手掐着脖子挣扎许久,险些背过气去。 坐在他正对面的裴昀慢条斯理剥着手中的葡萄,淡淡道: “夏将军乃是大宋朝廷命官,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还请慎言。” “你这混账小白脸!” 夏景好不容易将那卡在喉中的葡萄吞了下去,勉强捡回了一条命,当即拍案而起,要找裴昀算账。 田真瞥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动作,而后不咸不淡道:“裴大人所言甚是,我等为人臣子,自当尽忠报国,如今危难之际,请二宫暂驻泉州确实是最佳选择。只是不知蒲小姐意下如何?” 蒲氏船行大管事冷笑一声:“田大人若想争接驾之功,自己出头便是,何必过问蒲家的意思!” 赵愈由衷劝道:“眼下社稷危亡之际,正需忠臣义士挺身而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蒲小姐三思。” 满座各说纷纭,有人唱红脸有人唱白脸,有人隔岸观火,有人落井下石,而谢岑只定定的望向蒲妙婵一人: “蒲小姐以为如何?” 蒲妙婵一直垂眸不语,半晌后她终于开口,朱唇轻启: “二宫入主泉州,我等得见天颜,自然三生有幸。只是接驾一事事关重大,家父出海未归,妙婵不敢擅作主张。不如先请二宫与朝臣入城,万余大军驻扎城外,其余诸事再议可好?” 谢岑面色不甚好看,裴昀不冷不热笑了一声: “蒲小姐如此没有诚意,还有何可再议?” 要二宫与百官进城依附于蒲家势力之下,却将十万大军弃于城外,此举与自断其臂,束手就擒有何异?所谓讨价还价,无非是我漫天要价你坐地还钱,可如今蒲妙婵一口回绝,双方又如何再谈下去? 可如今是他们有求于人,哪有资格理直气壮,蒲妙婵似笑非笑不言语,如笃定了他们会低头一样,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屋外电闪雷鸣,一场酝酿多时的大雨终于落下了。 第424章 一小厮悄然进门,向立在蒲妙婵身后的珊瑚低声说了什么,而后珊瑚复又对蒲妙婵禀报道: “小姐,姑爷回来了。” 蒲妙婵嫣然一笑,不顾满座这尴尬气氛,吩咐道: “快带他过来!” 片刻后,一男子步入水榭中,他行动缓慢,隐约能瞧出足下微跛,待脱下湿淋淋的蓑衣斗笠交与婢女,他抬头望向席上众人。 如同每个海上讨生活的寻常汉子一般,他一身粗衣短打,肌肤被海风与烈阳晒得一身古铜,几乎辨不出五官细致轮廓,乍一瞧去,平平无奇,亳不起眼,唯独那一双漆黑眼眸,如古井般幽深平静,死水无澜,万般情绪尽敛其内,深不可测。 这一刹那,裴昀僵立在原地,心中泛起万千波澜。 兜兜转转这许多年,从塞北到江南,从天山到海边,她没想到还会在这里遇见他,这个人这张脸。 颜玉央,好久不见...... 第207章 第三拾七章 裴昀有时会想起与颜玉央的初见。 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冲天火光与血色映衬下,那锦衣公子惊鸿一面,良颜若玉,锋芒毕露,不可一世,如九天神袛,暗夜修罗,世间没有人能够忘却。 然而流光容易把人抛,岁月悄然将一切改变,隔世经年,昔日流光溢彩的美玉,被世事泯灭了所有棱角与光芒,变作海边一块粗粝的礁石,风吹日晒,无声无息,再也寻不到半分旧模样。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光阴一往无前,也许人世种种本就没有回首可言。 蒲妙婵笑靥如花:“这是外子王一,今日去了船行打点货物,回得迟了,可是要罚酒三杯才成。” 大家对这传闻中的蒲家女婿都甚为好奇,许多人也是今日第一次见到此人真容,不禁频频打量。 而颜玉央目光淡淡扫过众人,无悲无喜,没有在任何人面上停留,他一言不发接过一旁婢女呈上的酒盏,连喝三杯,而后竟是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了。 满座愕然,不禁齐齐望向女主人。 蒲妙婵不嗔不怒,只轻描淡写圆场道:“外子不善言辞,失礼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谢岑乍一见此人还没反应过来,细细打量之后才辨出身份,心中一震,下意识看向身旁的裴昀,却见她定定望着那人离去的背影,神色晦暗不明,他咳了几声都没有反应,竟如神游天外了一般。 谢岑又重重咳了一声,掩饰般笑着向蒲妙婵举杯道: “恭喜蒲小姐终觅得如意郎君,修成正果,不知这位王相公是哪里人士,年方几何?” 他本是试探,而蒲妙婵却是会错了意,轻笑道:“谢大人不必听信坊间那些流言蜚语,妙婵岂会为了江湖术士几句虚无缥缈之话轻易许下终身。况且,妙婵心中如意郎君是何模样,谢大人还不清楚吗?” 谢岑但笑不语,一旁另有蒲氏族中一人开口起了别的话头,这一插曲便这样过去了。 那厢裴昀自见到颜玉央起,便有些心神恍惚,脑海中思绪纷繁,不知今夕何夕,再听不进席上众人又谈论了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蒲妙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天色已晚,雨势不停,免得奔波出城,二人大人今夜不若便留宿蒲府如何?” 裴昀恍然惊醒,回过神来,急忙回绝道: “不敢叨扰贵府,我二人还要赶回去覆命——” 然而话没说完,便被身旁的谢岑在桌底下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将她的话截了过去。 “蒲小姐考虑周到,那我等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岑拱手致谢,眉目含笑,仿如三月烟雨,春风拂面。 . 杯盘狼藉,曲终宴散,主宾各自散去。 仆从婢女擎纸伞,提宫灯,指引着裴昀谢岑向客院而去。 花园小径,眼见二人前方引路的婢女便要一左一右兵分两路,裴昀忍无可忍开口道: “等一等!” “跟我来!”她强行将谢岑拉到不远处一僻静无人的亭中,压低声音质问道: “你到底要干什么?” 今日宴席上彼此话都说到那个地步,显然已是谈崩,泉州城不宜久留,他们要尽快回去筹谋下一步计划。 “我要做什么,你难道猜不出么?”谢岑拂开她的手,整了整衣袖上的皱痕,漫不经心道,“很显然那蒲妙婵还没完全掌控蒲家,泉州城中各方势力也是心思各异。宴上的话,是说给旁人听的,而私底下,想必还别有交易与筹码,我若想听,今晚少不得要与蒲小姐秉烛夜谈,一叙旧情了。” 夜半三更,孤男寡女,如何叙旧,自是不必多说。 “何必要走到这一步?”裴昀心中腾起怒火,“蒲家虽有番邦血统,却到底是大宋子民。她若深明大义,肯尽忠报国,自然是好,若明哲保身,见死不救,我们也不必死皮赖脸强求,大不了另寻落脚处。如今她又已嫁作人妇,你何必再去招惹她?你谢疏朗从来便只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成事吗?” 谢岑不怒反笑:“下三滥?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下三滥的法子是不能用的?从临安到泉州,我们都走到这一步了,莫非你要眼睁睁看着最后的希望毁于一旦?别说这不过是你情我愿露水姻缘,就算是再不择手段的事,我也能做得出来。” 第425章 他的目光意味深长,若有所指,裴昀一怔: “你什么意思?” “你我不是第一天相识,我那些风月烂账你哪笔不清楚,不惹到你头上,几时见你动过真火?”谢岑似笑非笑道,“我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你在拈酸吃醋,你为谁如此这般,只有你自己心知肚明。” 裴昀一噎,不禁哑口无言。 盛夏时节的泉州潮湿而闷热,倾盆大雨更加剧了这份不适,如同整个人都浸在温热的水中,无法呼吸。 她自嘲一笑:“这么明显?” 谢岑亦冷嗤一声:“这么多年提起那个人,你几时冷静过?” “我与他之间......恩怨两清,早就结束了。”她对他说,亦是对自己说。 谢岑却是不以为然:“就算他与你恩怨两清,莫要忘记他是何人,做过何事,如今他出现在这里,目的绝不会简单。呵,蒲家赘婿,要换作另外一个旁人,我大抵当真会以为那是个任蒲妙婵拿捏摆布掩人耳目的小角色,可既然是他,如今蒲家这潭浑水幕后主使是谁还说不定。” 他深深瞥了她一眼,又道: “你不是说站在我这边吗?总之三十六计美人计,或你或我,今晚总是要用一个,你若不肯,便别再来挡我路了。” . 裴昀最终还是眼睁睁看着谢岑随婢女而去,而她独身一人被带到了蒲家客苑。 房中室内富丽奢华依然,金丝楠木地板,鲛纱垂坠为帐,珊瑚明珠琳琅满目,香炉中燃着不知名的舶来番香,浓郁中透着一丝淡淡的腥甜,约有助眠之效。 然而此时此夜,裴昀哪有心思入睡,她脑海中思绪纷乱,整个人在房中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她尽量不去想此刻谢岑与那蒲妙婵在做些什么,而颜玉央在做些什么,如今这个荒唐的局面到底又算什么。她一时觉得自己不该被谢岑说服,放任他乱来,一时又觉得自己根本从一开始便不应该随他赴宴,导致如今进退两难。 天大地大,人海茫茫,为何又要重逢?所谓劫缘,当真是逃不掉,摆不脱,一生一世的纠葛......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裴昀胸腔里的一颗心几乎跳了出来,她霍然起身,强自镇定开口问道: “谁?” 门外一道娇媚嗓音响起: “婢子珊瑚,奉小姐之命来为侯爷送醒酒汤。” 这一瞬间,裴昀甚至说不上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其他,她定了定神,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低声道: “请进。” 房门推开,珊瑚手端托盘娉娉婷婷的走了进来。 “方才婢子见侯爷席间兴起,举杯不停,那酒是海鱼所酿,性寒而后劲绵长,裴大人久居内陆,骤饮太多,怕是脾胃不适,因此婢子特意为侯爷做了一道暖胃醒酒的汤品,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这一番话令裴昀不禁想起昔日的卓菁,自她走后,许多年无人为她熬醒酒汤了。 裴昀不禁轻轻一叹,声音亦放软了几分: “多谢姑娘美意。” “侯爷不必客气,能为侯爷洗手作羹汤,乃是婢子的福分。” 珊瑚在桌上放下托盘,转过身来,笑意盈盈的望向裴昀,一步步向她走了过来。 “侯爷英俊潇洒,威名远扬,婢子身在泉州亦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更是倾心不已。如此良辰佳夜,侯爷可愿成全婢子,让婢子暖枕温席,一解侯爷长夜孤寂?” 鱼油灯光之下,珊瑚一袭轻纱红衣,纤纤十指轻抚酥/胸,美目含情,欲语还休。 此时此刻,二人距离之近,裴昀甚至能感觉道她开口之时的吐气如兰,和青丝间散发的幽幽暗香。 裴昀不禁轻笑了一声:“这也是蒲家小姐的吩咐?” “事已至此,侯爷又何必多问呢?” 珊瑚说着,浑身柔弱无骨般向裴昀靠去,后者毫不犹豫侧身一避,任她扑了个空。 “蒲小姐似乎有所误会,”裴昀语气淡淡道,“我与我那位同僚不同,他自软香温玉肆意撷尽,我却是习惯了长夜孤枕冷冷清清,珊瑚姑娘还请回罢。” 自荐枕席被拒,珊瑚却是不羞不恼,兀自捋了捋鬓边青丝,笑容不变道: “侯爷这般不解风情,当真寒煞我心。不过既然侯爷狠心,婢子也不必再留情了。” “什么?” 裴昀皱了皱眉,还未等深究,忽觉眼前之人渐渐模糊,四肢变得绵软无力,恍惚间,天旋地转,她晕倒了过去—— 珊瑚上前一步将其接了过去,避免落地之时发出的声响,而后她熄灭了房中油灯,黑暗之中准确无误的摸到了藏在床边的机关。 一道几不可查的声音响起,床板抬起,露出了一条幽深漆黑的地道,看似弱不禁风的珊瑚毫不犹豫的将裴昀扛在了肩上,慢慢走下了地道。 床板再次闭合,房中一片寂静,外面侍婢只道二人就寝睡下,却不知晓房内其实早已是人去楼空。 第208章 第三拾八章 地道悠长,四通八达,珊瑚扛着昏迷不醒的裴昀一路前行,迳直来到一间幽闭房间内。 这是一处女子闺房,桌椅妆台雕花精致,珠光宝气极尽奢华,最妙的是那床榻乃是一整片巨大无比的蚌壳所制,能并肩容下两三个人共躺,床上铺了柔软如云的蚕丝被褥,床头嵌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精美不似凡物。 第426章 珊瑚将裴昀放置在蚌壳床上,取过一旁准备好的牛筋软绳,正欲捆住她的手脚,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猝然自背后响起: “这也是你家小姐的吩咐?” 珊瑚猛然回头,看清来人之后,眸中划过一丝惊疑不定,但她很快调整神色,唇边绽放出一抹娇媚笑容,语气娇嗔道: “原来是姑爷啊,姑爷怎地如猫儿一般走路无声,当真是吓了婢子一大跳!” 颜玉央冷冷道:“做贼心虚之人自然草木皆兵。” “姑爷这是说得哪里话?婢子乃是奉小姐之命行事,倒是姑爷你——”珊瑚意味深长道,“为何跟踪婢子?又是如何知晓这暗道机关的?” 颜玉央不置可否,只扫了一眼床上昏迷之人,讥讽道:“看来你家小姐终究是不听我的警告,妄图鱼与熊掌兼得,如此贪心不足,倒是与你家老爷如出一辙。” “小姐的意图,婢子不敢擅自揣度,可姑爷似乎知之甚多。还请姑爷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把自己真当成了蒲家的女婿,不该插手之事莫要多嘴多舌,若是惹怒了小姐,姑爷往后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最后一个字话音落下,她毫无预兆的自口中吐出三根钢针,向颜玉央面门激射而去,她本是信心满满,一击必中,谁料对方随手一挥,便将那钢针夹在了双指之间。 钢针泛着蓝绿幽光,显然淬有剧毒,可他直接肌肤相触,竟是毫发无伤,甚至轻嗤了一声: “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 “为何孔雀翎之毒对你毫无用处?”珊瑚不禁大吃一惊,花容变色道,“看来一直以来你都是有意藏拙,我与小姐低估了你,你究竟是何人?混入蒲家有何图谋?” “凭你还不配质问我。” “莫非......你是老爷的人?!老爷一早就知晓小姐的计划了?我不会让你伤害小姐的!” 珊瑚面色一寒,身影乍动,红衣翻飞,毫不犹豫的向面前之人攻了过去。 颜玉央立在原地岿然不动,只随手将指间的三枚毒针甩了回去,那毒针去势颇缓,珊瑚毫不在意的挥袖一拂,谁料就在这一瞬间,她如同被蚊子叮了一口般,手臂猝然一麻,而后整个身子都不听使唤的僵直了起来。 待她重重摔倒在地,昏死过去之际,还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是如何栽在自己的毒针之下的。 见她已彻底昏迷,颜玉央捡起一旁被她失手扔下的牛筋绳,一甩一勒,将其四肢捆住,毫不留情的拖拽出了房间。 片刻之后,他独身回来,缓缓走到那张蚌壳床榻旁,沉默的注视着床上之人,眸中暗流涌动,神色晦暗不明。 就这样无声望着,许久许久。 . 裴昀双眼闭阖,尽量保持呼吸轻盈绵长,如当真中了软筋蚀骨的迷药一般。 那女婢以身上香囊混合房中熏香来下药,确实有几分本事,但行走江湖多年,她裴昀若还是能中了有味道的毒药,也就不用再继续混了。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不过是想瞧瞧这蒲妙婵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然而此时此刻,局面似乎有些超出她所预料。 视线受阻,其余五感六识自然变得分外灵敏。 她能清晰的听见房间中另一人熟悉的呼吸之声,熟悉到一停一顿间她都能猜透他的心绪,身边被褥微微塌陷,那人在床边坐了下来,那久违的寒梅冷香就这样若有若无的侵袭过来,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有一道炽热的视线带着欣喜的、悲哀的、憎恨的、幽怨的.....万般情愫,近乎贪婪的久久黏着在她身上,游移,巡视,徘徊,甚至于舔舐,啃咬,拆吃入腹,令她尸骨无存。 呼吸声越来越近,最终悬停在了她的头上方,却再未靠近,她只能感觉到他的气息不断喷薄在她的面颊,激起她耳根处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忽然间,她只觉额角贴上了一丝温热,他伸指轻抚在了那处黥面之上,肌肤相接的一刹那,两人都忍不住一颤。那是何等陌生又何等熟悉的亲昵,何等苦涩又何等甘甜的触碰,柔肠百转,却又刻骨铭心。 她紧闭双眼,强自压抑浑身的颤抖,感受着他柔软的指腹轻抚过自己的额角、鼻梁、眼眶、脸颊,而后是双唇......所过之处,皆让她生起难耐的痒意,由表及里,痒到心尖上。 可他犹自不满,那修长的手指顺着她的下颌继续向下,来到了她的颈间喉间,那是人之血脉,命门所在,她的心跳脉搏就在他的指下一起一伏,所有情绪都已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她的性命亦在他掌控之中,他只需合掌一扼,便能结束这所有所有的一切......但他没有,他只温柔而轻佻地抚过她的脖颈、锁骨,自衣领探入,愈发有向下之势—— “够了!” 裴昀忍无可忍一把捉住他作乱的手,猛然睁开双眼。 四目相接,近在咫尺,他们清清楚楚在对方眸中望见彼此,再无伪装,再无保留。 然而有时,逃避是真,直面是假,相见不如不见,到最后出口的只剩言不由衷。 四周温度渐凝,坚冰渐冻,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横亘在了二人之间。 沉默半晌,颜玉央率先开腔,似嘲非嘲道: “不继续装睡了?” 裴昀亦毫不客气的反讽:“听不到你们继续同室操戈,外扬家丑,再睡下去自然无用。” 第427章 “还以为小裴侯爷会中这般胭脂俗粉美人毒计,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世子爷向来擅做无用之事。” 颜玉央眸色一寒:“方才有人装模作样,见面不识,莫不是又失心失忆了也说不定。” 裴昀嗤笑:“那还不是见昔日威风凛凛的大燕世子,如今卑躬屈膝成了人家上门赘婿,我怕一时嘴快揭露了你的底细,惹得妻主不快,断了你的前途。” “小裴侯爷何时也用这般小心翼翼,看人脸色?”颜玉央冷笑道,“我却是忘了,原来你的官家已死,大宋已亡,被蒙兀人从临安追杀到泉州,这才不得不寄人篱下,做小伏低,上门讨好。” 裴昀闻言心中一痛,只觉被冷水从头泼到脚,头脑登时清醒了过来,半分斗嘴置气的兴致也没有了。 “不错,如今大宋已与当年被围蔡州的大燕没有任何差别了。”她惨淡一笑,一字一顿道,“只是,但凡我活一日,大宋便一日不会亡!” 说罢,她一把将他推开,便要起身,颜玉央不肯,俯身压制,二人便在这方寸之间的床榻之上动起手来。 此情此景,已发生过不知晓多少次,然而曾经两人武功旗鼓相当,不分伯仲,可今时今日的颜玉央再不是裴昀的对手,一来一往,短短数招之后,便已是无力招架。 眼见裴昀就要起身离去,颜玉央下意识伸手拉住她的衣摆。 裴昀自不会受他所制,内力一震,直接将他甩开。然而被这一拽,胸前衣襟一松,怀中一物迳自掉了出来,她伸手一捞却是慢了一步,眼睁睁见其摔落在地,发出清脆一声碎响。 两人目光不约而同望了过去,彼此动作皆是一僵。 只见一枚温润剔透的白玉梳静静躺在地上,已然自中间断裂成了两半。 此物于他二人是何等的熟悉,是圣地石室里的肌肤相亲,是幽谷水道中的同生共死,是王府锦帐下的怨恨纠葛,是南疆竹楼上的山盟海誓,是蜀中诀别时的头也不回......一枚小小的玉梳,几乎见证了二人半辈子的纠缠,说一句定情信物,俨然太过浅薄。 裴昀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拾起那断梳,只见美玉生裂,水晶珠碎,心中不禁酸楚难当。 倘若红尘紫陌,青丝白首,已注定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为何事到如今连最后的念想都不留给她? 捧着白玉断梳的手猝然被人握住,身边人亦屈身俯就,低声问道: “这玉梳,你一直带在身边?” 他以为她早已丢弃了,正如她一次次那样狠心丢弃了自己。那年八月十五,南疆月色如水,他将玉梳再一次塞到她的手中,一同塞去的,还有自己一整颗千疮百孔破烂不堪的心。 没想到,这么多年,她竟一直带在身边。 裴昀心底骤然腾升起一股无名火气,明明在此之前,她也幻想过无数遍,倘若重逢,该如何体面自制,该如何冷淡疏离,该如何客套寒暄,该如何避免重蹈覆辙,然而事到临头,却全然抑制不住心绪。 “与你何干?” 她一把将他的手甩开,猛地站起身,胡乱将断梳塞回怀中,冷声讥道: “你既已改名换姓,娶妻成家,自该忘却前尘,重新开始,旁人之细枝末节与你有何干系?” 颜玉央闻言脸色骤变,眉目如霜,怒极反笑道:“我娶妻成家?我颜玉央这一生一世,明媒正娶,对神明拜过天地,洞房花烛的妻子只有一人,可她却负心背誓,始乱终弃,一走多年渺无音讯!不如请小裴侯爷来告诉告诉我,那人究竟是谁?!” 话音落下,一室死寂。 明明都是沉默,可此时的沉默与方才却是大不相同。 不知何时起,霜雪皆融,坚冰化水,春回大地,万物复生。四目相触,不约而同的别开了目光,萌动与燥热无声无息在二人之间蔓延。 第209章 第三拾九章 红绡帐软,灯火明灭,裴昀与颜玉央并肩坐在那张奢华无比的蚌壳软床上,谁也没有说话。 她与他离得极近,肩臂相触,咫尺之间,仿佛下一瞬便能纠缠一处,恩爱交欢;她与他离得极远,两情相背,各怀心事,好似天涯陌路,转眼就各奔东西。 终于,是他先开腔,语气淡漠不辨喜怒: “老规矩,一问一答,各释其惑。” 她颔首:“好。” 顿了顿,二人几乎同时开口问道: “你的内伤如何了?” “你的伤势如何了?” 裴昀不禁看向颜玉央,便见他亦在回望自己,于是便在千般酸楚万般苦涩之中终有了一丝释然。 她垂眸轻声道:“九重云霄功四篇功法我已皆练,经脉之伤也由大光明寺心明镜大师为我疗愈了......你呢?” “我丹田之损已恢复如初,手足断骨之处除去阴雨寒冬隐隐作痛,平日行走基本无碍了。” 正如她没对他言明自己练功因却缺那天书下卷所造成的隐患,他也没对她坦白,他丹田之伤虽愈,然这两年来,无论他再如何修炼内力,效果都是微乎其微。故而为了防身自保,他不得不开始钻研毒术,当年在南疆赤龙寨的那些日子,他着实偷师不少。 但其实裴昀观他呼吸吐纳脚步身形,心里多少已是有数了。 她点了点头,二人又一次异口同声,分毫不差: 第428章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这般近乎心有灵犀的默契,让房间中再次寂静了一瞬。 不知谁的一声叹息响起,若有若无飘散在空中。 颜玉央淡淡道:“离开春秋谷后,我便一直东游西荡,跟着一家镖局从南到北去了很多地方,后来又来到了泉州,来到了蒲家。” 顿了顿,他低声道:“世人皆道小裴侯爷宝陀山佛武会一战,技压群雄,天下无敌,故而看破红尘,在大光明寺出家为僧了。” 江湖谣言何其可怕,裴昀无奈:“即便有一日我遁入空门,也不该是在大光明寺,也不该是出家为僧。” 颜玉央冷哼了一声:“裴四郎,裴侯爷,不该做的你也做得了,哪天做了个裴和尚也无甚稀奇。” 裴昀失笑,笑过之后却是叹息:“可惜红尘繁芜,三千烦恼,我还做不到一刀两断。” 颜玉央自知方才失言,戳到了她的痛处,因此并不再提家国天下,只道: “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你......不问我为何留在蒲家么?” “不必问,我知晓缘由。”裴昀轻笑了一声,“神船金珠女儿俏,一品金珠,乃是你解毒所需九大仙草中最后一味。” 她从在蒲家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便已经猜到了,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是另一回事。纵然知晓这又是他机关算尽的一场戏,心中仍是酸楚难平,甚至忍不住腹诲,这人当真是爱成亲,前前后后,真真假假,这都是他娶得第几个了? 颜玉央闻言愣怔一瞬,眉宇间的神色倏尔变得柔软了起来。 “蒲家财富滔天,家大业大,蒲宗昌与蒲妙婵父女不合,心思各异。”他慢条斯理道,“蒲宗昌利用其女美貌,以联姻为名,拉拢权贵,铲除对手,逐渐把控了整个泉州海贸,蒲妙婵一心想要摆脱其父控制,篡夺蒲家家产。便在蒲宗昌察觉其女野心,欲将她第八次远嫁,蒲妙婵暗中派人放出风声,非天煞孤星不可娶她之际,我潜入蒲府盗取金珠,失手被擒,故而便与蒲妙婵做了个交易。我助她谋权篡位,她给我蒲家金珠。” 前因后果与裴昀所料大差不离,这确实是此人一贯的手段。有时她真是不得不佩服他,纵是国破家亡,武功全失,他还能凭着计谋才智混得如鱼得水,比某些介个天只会卖皮卖肉哄女人的不知强上多少。 “你还有其他想问的么?” 裴昀摇了摇头:“没有了。” 颜玉央近乎诱惑道:“你不想知道,今夜蒲妙婵与谢岑会谈什么吗?你不想知道蒲妙婵为何要命人迷晕你?你不想知道,究竟如何做才能让蒲妙婵答应行朝入泉州么?” “我想,但我不能。” “为何?” 裴昀苦笑:“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 所有能言之语皆已出口,剩下来的句句都是不可说,她清楚的知道他想知道什么,她只怕他继续问下去,她会丢盔卸甲,一败涂地,连撒谎的力气都没有了。 然而就连此时此刻这一句,也已是回答太多,暴露太多了。 颜玉央眸色转深,望向她的目光不禁染上了三分复杂,三分缱绻。 “不必你开口,”他低声道,“且用旁的来换罢。” “什么——” 她话未说完,只觉手臂一紧,下一瞬便落入了一个炙热的怀抱之中。那早已沁入骨血的寒梅冷香将她四肢百骸紧密包裹,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驱散了这东南酷暑的一室闷热,番舶沉香的腥烈恼人。 她几乎用尽全部力气,忍到全身颤抖,才克制住自己的双手,没有回抱于他,可终是渐渐放松了全部警惕,绵软在这个怀抱之中,依靠在那坚实的胸前,将所有的力量都压在了他的身上。 她突然有一股冲动,倾诉的冲动,把这些年来她遭遇的所有荒诞,所有烦扰,所有的委屈,所有痛苦与所有悲伤,一一向他倾诉,不顾他究竟懂与不懂,理解亦或不理解。 可是不行,行朝风雨飘摇,前路晦暗不明,她身在将沉巨舟之上,再不能将他也拉下水了。 他抬起她的下颌,将吻轻轻印在她的唇上,这久违的亲昵让二人不约而同心尖一颤,浑身战栗。 仿佛体内有一把远古时熄灭的火,跨越千年的灰烬,重新被点燃,刹那间以燎原之势,将他们两个通通吞灭,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只能任其吞噬,任其毁灭,束手就擒,听天由命。 他与她相叠跌落在那蚌壳软床之上,亲吻着,撕扯着,缠绵着,纠缠着,没有言语,没有交流,只剩下野兽般的本能,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不知疲倦的索取,她亦绝无仅有的顺从。 只这一夜,她沉沦于这份久别重逢的软弱,这份转瞬即逝的柔情,这是她所能做到最大的妥协,最大的放纵了。 天亮以后,所有都将回于正轨,他是蒲家女婿,她是亡国臣子,他们各有所求,各有所图,一切桥归桥,路归路。 ...... 翌日清早,蒲府客苑 “还没找到人?”谢岑脸色阴沉问道。 仆从战战兢兢禀报道:“昨夜珊瑚姑娘前来侍寝,二人熄灯睡下,我等不敢前去打扰,没想到今日一早,房间竟是空无一人......府中上下全找遍了,兴许那位大人夜半离去了也说不定......” 第429章 “绝不可能!” 一旁蒲妙婵却是嫣然一笑:“看来是我那婢女柔情似水,叫裴侯爷乐不思蜀了,谢大人不如尽快启程,待你得胜归来之时,裴侯爷自然便会出面相见。” 谢岑突然明白过来了什么,意味深长的看向她:“蒲小姐的待客之道果然别致,谢某当真是大开眼界了。” “谢郎不必着恼,妙婵有几分底细,昨夜谢郎不是一清二楚么?”蒲妙婵眉目含情,上前凑近,伸手为他整理衣领,红唇微启,吐气如兰,“三日之约,谢郎可莫要失信啊!” 谢岑握住她的柔荑,似笑非笑道:“蒲小姐放心,谢某一诺千金,届时还望蒲小姐言而有信。” 这一双郎才女貌,柔情蜜语,旁人看了莫不道一声般配,可那你来我往下的话里有话,暗流涌动只有当事人才明白。 马车驶离了蒲府,昨日来时两人,今朝离去却只剩下一个。 谢岑坐在其中,面沉如水,闭目不言。 摇摇晃晃一路出了泉州城,正行驶间,车底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响。 谢岑猛然睁眼,只见车帘被从外面挑开,一人飞快钻了进来,坐到了他身边,但见此人脸色苍白,眼下微青,正是失踪了一个晚上的裴昀。 谢岑不禁长舒了一口气,随即皱眉问道: “怎么回事?” 裴昀简明扼要答道:“昨夜蒲妙婵指使婢女对我下药,意欲扣我作人质要挟于你,我使计脱逃,方才藏在车底随你一同回来的。” 谢岑冷笑:“果然如此,她倒是谨小慎微。” “你那厢如何?” “她同意行朝入住泉州,蒲家接驾,但前提是要我们去帮她做一件事。” 谢岑捏了捏额角,神色疲惫道:“蒲宗昌此番之所以亲自带船出海,是为了一个叫做天方秘境之地。蒲家祖上乃天方色目人,当地流传一个传说,有一处天神宝藏,里面堆满金山银山奇珍异宝,无人知其所在,民间唤作为‘天方秘境’。蒲家曾有一位先祖误打误撞进入了秘境,取走了一袋金币珍宝,但因其擅自偷盗财宝,天神降罚,他所在的村落灾祸不断,因此被村民驱赶,为谋生计,这才漂洋过海来到中土。他将这一秘密传于子孙,此后多年蒲家传人都在锲而不舍的出海寻找当年的天方秘境,渴望得到其中富可敌国的财宝。” “就在去年,蒲家派出的船队终于找到了秘境的方位,因此蒲宗昌亲自跟船出海。而蒲妙婵便趁其离开之际,谋害叔父堂兄,夺权篡位,收拢人心,掌握了蒲家大权,摆好了阵仗,只等蒲宗昌回来之时杀他个措手不及。但蒲宗昌也察觉了此事,带领着手中剩下的两支船队一直徘徊在外港近海,迟迟不归。这两支船队乃是蒲家精锐,人船过万,战力十足,船上火炮火箭一应俱全,更重要的是蒲家神船‘天方’也在其列,。”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蒲宗昌一日不归,神船一日不回,蒲妙婵就无法真正继位蒲家。她不便亲自出面,故而希望假他人之手,一解后顾之忧。” 裴昀皱了皱眉:“她想让宋军水师动手截杀蒲宗昌?” “事成之后,蒲宗昌所带回的宝藏一分为二,我们各取所需。”谢岑目光烁烁,“你觉得如何?” 裴昀沉默片刻,缓缓道:“昨夜我也打探到了一些内幕,不如听过之后你我再做决定。” 谢岑一愣:“你打探到了什么?” “其一,蒲家天方秘境的传说是真,但此番蒲宗昌出海寻找的天方秘境是假,那是蒲妙婵的调虎离山之计,归来的船上根本不会有金银财宝。其二,她想利用我们铲除蒲宗昌是真,一旦失败她自不会被牵连其中,但一旦成功她亦会翻脸不认账,将蒲宗昌之死推脱到我们身上,顺理成章拒绝行朝入驻泉州,明哲保身,一石二鸟。” 谢岑闻言一惊,个中风险他不是不曾设想,但也不想平白放弃这天赐良机,如今听罢裴昀笃定的反驳,他不禁心生狐疑: “你是从何处得知这些的?” 裴昀面无表情道:“你何必多问?我可质问过你昨夜你又是如何与那蒲小姐详谈的吗?”谢岑刚想说话,忽而双眼微眯,瞧见了她颈间领口露出的些许印痕,愣怔一瞬,便也猜出了个中缘由,心中滋味莫名,面上戏谑一笑道: “看来昨夜你那送上门来的艳遇不是珊瑚,却是另有其人。” “收起你脑子里那些念头!”裴昀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现下我们该何去何从?” 事有轻重缓急,谢岑此时也没心思再揶揄她,收起玩笑他正色道:“看来这蒲妙婵两面三刀,贪心不足,根本没有诚意,我们同她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 “那泉州我们到底还入不入?如若你有打算......”裴昀犹豫开口道,“我们也可以搏上一搏,与蒲妙婵来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直接吃了蒲家!现今,至少我们已有内应了。” 这也是昨夜颜玉央对她所说之话。 留与不留,吃与不吃,选择权皆在她手,无论如何,他都可以帮她。 谢岑沉吟许久,终是摇了摇头:“强龙不压地头蛇,蒲家太大,我们吃不下。况且,我这一位指不上,你那一位也未必靠的住,这个风险我们冒不起。” 裴昀无声一叹,其实这同样是她的打算。 第430章 “既然如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尽早谋划下一处落脚地罢。” “走自然是要走,只是那蒲妙婵的如意算盘打得如此精明,我们也不能就这样空手而走。” 谢岑似笑非笑道:“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 第210章 第四拾章 蒲妙婵心中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镇定自若,谢岑前脚刚离开蒲家,她便迅速唤来了另一婢女珍珠。 “找到珊瑚的下落了吗?” 珍珠摇头道:“没有,密室里空无一人。” 蒲妙婵秀眉轻颦,珊瑚与那小裴侯爷一同失踪,此事着实蹊跷,她有不详的预感,有些事情恐怕已经渐渐超出了她的掌控。 忽而脑内灵光一闪,她问道:“姑爷呢?姑爷在哪里?” 珍珠一愣,支吾着回答不上,她乃蒲妙婵心腹,知晓这位姑爷与小姐有名无实,不过是一傀儡摆设,平常自然无人留意他的去向,昨夜小姐约见旧情郎,谁会在乎他去了哪里。 “不必找了,我在这里。” 一道淡漠的声音响起,来人徐徐迈步走进房中,那平稳的脚步哪有平日里半分跛足的模样。 “也不必再找珊瑚了,她不会再回来了。” 蒲妙婵美目微眯,定定望向来人:“是你放走了裴昀?” “是你违背计划在先,”颜玉央冷冷道,“你说过不动宋廷之人。” “我只是为了万无一失,为我们的计划多添一份保障。”蒲妙婵似笑非笑,“倒是你,为何从头到尾如此在意宋廷安危?你与那小裴侯爷到底有何渊源?” “与你无关。” “要不是我知你早已心有所属,恐怕要以为......” 蒲妙婵忽而发现眼前之人唇上破了一个口子,隐隐渗出血痕,似是昨夜新伤,她神色一顿,突然联想到了一个极为荒诞的可能,不可置信的看向他: “你!你与他——” 当初她被蒲宗昌逼到穷途末路,此人从天而降,解了她的燃眉之急,与她假意成亲,堵住了悠悠众口,使她可以留在蒲家,又为她出谋划策,二人一步步计划夺取蒲家家主之位,作为交易,事成之后她亦会将蒲家金珠双手奉上。 如此投桃报李,钱货两讫,自然皆大欢喜,可她却一直心有不安。此人来历成谜,城府极深,绝非池中之物,二人看似通力合作,她主他辅,可实际上她根本无法掌控他,甚至不能看透他,以致于处处被动。 她深信一个女子彻底掌握一个男人的方法只有一种,那亦是她最擅长的一种。为此,她数次与他周旋,明示暗示,软硬兼施,使劲浑身解数却不可得,一向令她引以为傲的美貌在他面前竟全无用武之地,逼到最后,也不过只逼出他冷冰冰一句回答:家中已有妻室。 她不忿,一心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比过她,倾国倾城,花容月貌?还是才情出众,贤惠可人? 年初正月底,大江南北传遍了临安城破的消息,那夜他莫名喝得酩酊大醉,她趁机套话,彼时他是如何回答的? “她忠孝节义,顶天立地,俯仰之间,无愧于心。” 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微微一笑,似是痛苦又似是自嘲: “就连一丝一毫愧疚都不曾有。” 彼时蒲妙婵听得云山雾绕,满头雾水,而今拨开云雾,她竟是瞬间懂了。 “原来如此,若是输给了这般人物,我倒也是心服口服......” 蒲妙婵轻笑出声,紫宝石一般的美目意味深长的流转在颜玉央身上, “断袖分桃之说,我从来只听过没见过,如今倒是开了眼界。不知你与那位小侯爷,到底是哪个上哪个下?” 她一时忍耐不住好奇问道。 “与你无关!”颜玉央脸色铁青道。 蒲妙婵“啧啧”了两声,倒也无意追问,只道: “纵是如此,你又何必放他离开?别忘了你我之间的约定,我一日不成为蒲家家主,你就永远别想知道金珠的下落。” “纵使你成为蒲家家主,我又能真正得到金珠吗?”颜玉央反问。 “你这是何意?” “世人只知蒲家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其余两宝人人得见,独这金珠却只闻其名不见其影。我在蒲家这些日子,寻遍了府中每一处密室,翻遍了每一寸暗格,都没有查到任何蛛丝马迹,你既然信誓旦旦许诺,不如现在就将金珠拿出来给我一观罢!” “你竟然背着我四处搜查?!”蒲妙婵心中一惊,强自镇定道:“蒲家金珠,世代传承,自是货真价实,有此金珠,蒲家才有今日辉煌,那是天神所赐宝物,我怎能轻易将其示人?” “是不能,还是无法?”颜玉央冷笑一声,“若我没猜错,那所谓金珠之所以聚宝,正是因为其能开启传说中的天方秘境,蒲宗昌即是出海寻秘境,怎能不将金珠随身携带?你想让他船毁人亡,我又去哪里得到金珠?看来我从一开始便找错了人合作,幸好如今,为时未晚。” “你想干什么?!” 蒲妙婵霍然起身,还不待细问,忽而听见了一道噩梦般苍老的嗓音道: “乖女儿,你弑父杀叔,心狠手辣,青出于蓝胜于蓝,不愧是我的好女儿啊,哈哈哈哈——” 一群全副武装的蒲家虎蛟营私兵毫无预兆的冲进了厅堂,制住了屋内仆人护卫,将蒲妙婵和婢女珍珠团团围住。 第431章 有一高鼻深目,身材高大的华袍男子,分开一众士兵,施施然走到了蒲妙婵的面前,但见他年过半百,胡须蜷曲,虽是面容含笑,那与她一般深紫色的眼眸中却散发着阴郁杀意,正是那泉州海霸王蒲宗昌! 他虽身着汉人装束,却仍是保留番邦习俗,用布巾缠头,胸前挂了一串珠光宝气的项链,项链正中一颗乌黑明亮的珍珠又大又圆,只这一颗,便价值连城。 蒲妙婵花容变色,浑身抑制不住的颤抖:“你!你怎么回来了?!” 蒲宗昌冷笑一声,瞥了一眼手下,随即便有一个被五花大绑,昏迷不醒的年轻男人被两个士兵丢到了蒲妙婵脚下。 “表哥!” “我的乖女儿,你先是串通我的好外甥,用一袋假金币珠宝把我骗出了海,又让人在神船上做了手脚,妄图让我葬身大海,如今更是迫不及待的勾结外人,想直接置我于死地!若非我有一个好女婿,懂得弃暗投明,恐怕我当真就着了你这个小贱人的道了!” 蒲妙婵不可置信的看向颜玉央,恨声道:“你敢背叛我?!”颜玉央面无表情负手而立,连一个眼神都欠奉。 婢女珍珠护主心切,张牙舞爪的扑了上去:“你敢背叛小姐!我杀了你!” 尚不须颜玉央动手,蒲宗昌的手下便已经上前抓住了她,一人扯住她的头发,一人狠狠在她后劲砍了一手刀,珍珠顿时浑身软烂如泥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好女儿,不必再心怀侥幸了,十八支船队都已被我收回,虎蛟营的叛徒亦被我斩杀,还有城中官衙里你的那几个相好,现下恐怕正自顾不暇,无人能来救你了。”蒲宗昌阴惨惨笑道。 眼见大势已去,蒲妙婵花容一片惨淡之色,她死死盯着眼前她应当称之为父亲的男子,咬牙道: “是我输了,要杀要剐随你处置!你已杀了我七个相公了,今日你便连我也一块杀了罢!” 蒲宗昌冷哼了一声:“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我费劲辛苦将你养大,让你锦衣玉食,享尽荣华富贵,你非但不知感恩,还大逆不道欲谋害于我,简直猪狗都不如!我不会让你这个小贱人这么轻松的死去的,来人!带下去!” 颜玉央冷眼旁观这对父女互相之间谩骂与控诉,对这家门恩怨丝毫不敢兴趣,直到蒲妙婵被带下去后,他这才开口对蒲宗昌道: “为何提前上岸?这和我们说好的不一样。” 蒲宗昌虽毫不留情的处置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但对这个便宜女婿还是高看三分,正如他所说,若非此人报信示警,他恐怕当真会落入蒲妙婵的圈套了。他不知此人为何倒戈归降,但如今木已成舟,谁也无法再从中作梗,因此,他便也直言不讳道: “行朝御驾临泉,如此天大的变数,我若再晚归几日,怕是整个蒲家都保不住了。” 此人老奸巨猾,倒也算审时度势,慧眼如炬,颜玉央心中冷笑了一声: “那现今便可保住了么?” “仍是危在旦夕,这种感觉我很不喜欢。”蒲宗昌意味深长道,“所以,我必先下手为强。” 颜玉央脸色骤变:“你做了什么?” 蒲宗昌抬眼望向屋外天色,捋了捋自己唇边蜷曲的褐色胡须,慢条斯理道: “眼下虎蛟营也该到法石寺了,行朝既然这么想入驻泉州,老夫便如他所愿!” 话音刚落,眼前之人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出了门去,只怕再晚一瞬便错过了什么天大的人与事似的。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人人都觉得自己棋高一筹,却不知究竟是谁笑到了最后。 ...... 裴昀回到法石寺时,等候了一夜的陆秋实等人即刻迎了上来。 “怎么样?蒲家可同意接驾了?” “二宫何时能移驾城内?” 裴昀叹道:“蒲家异心,不肯接驾,泉州不宜久留,我等速速离开泉州,向西令选行都罢。” 众人听罢不禁大失所望,有人当即破口大骂那蒲家唯利是图,不忠不义,不愧是番邦蛮夷之种。 陆秋实问裴昀道:“谢大人呢?” “林大人带大军将至,谢大人出海前去相迎,说明城中情况安排后续事宜,我回法石寺报信,我们约定未时在码头碰面。” 其实裴昀还有话隐去没说,谢岑决定临走之前,用武力强征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海船,以扩充宋军兵力,所谓你不仁我不义,非常时期行非常之事。 在向二宫禀明形势后,法石寺众人很快开始忙进忙出的收拾了起来,连日东奔西跑,仓皇赶路,所有人对此已是驾轻就熟了。 裴昀心中有些犹豫,是否应当向颜玉央知会一声,可又怕派人报信走漏的消息,危及二宫安全,正踌躇之间,忽听有人唤她: “裴大人!” 守门的侍卫急匆匆赶来禀报道:“外面忽然来了一大批人马,约有两三千人之众,将寺外重重包围,他们自称乃是蒲家虎蛟营兵卒,奉蒲老爷之命,请二宫移驾泉州城!” 裴昀闻言一惊,蒲宗昌竟然回来了?此人狼子野心,竟想趁大军不在,直接挟持二宫入府?父女斗法蒲妙婵败了?那颜玉央又何在?还是说......这从头到尾都是他的阴谋?! 来不及细究,裴昀即刻下令道:“殿前司全部人马集结就位,所有人立即抛下辎重细软,我等拚死一战,务必保护二宫安全撤离!” 第432章 “遵令!” 待裴昀一众人护着赵正与程素宜走出法石寺大门之时,果见门外两军对垒,箭在弦上,四周已是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虎蛟营为首一将领模样的男子见二宫露面,上前扬声道: “泉州城外兵荒马乱,法石寺荒郊野岭,我家老爷不忍二宫受苦,还请移驾内城,蒲家净水撒街,黄土铺路,恭候圣驾。” 裴昀冷笑道:“真刀真枪都逼到门口了,还敢说恭敬?你蒲家若当真有诚意,即刻放下兵器,后退十里,待我兵马齐备,再谈接驾不接驾罢!” 陆秋实怒骂道:“尔等犯上作乱,大逆不道,蒲宗昌妄自为人!” 那将领不为所动,只道:“小人也是听命行事,若二宫执意不肯入城,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虎蛟营三千人之众,而行朝只有不足千人,其中半数还是文臣书生,看来今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裴昀深吸一口气,再次嘱咐殿前司侍卫护好太后等女眷,将年幼的小皇帝背在了背上,她缓缓抽出了手中的斩鲲。 “官家,请抱紧臣,臣这就带您走——” ...... 当颜玉央赶到法石寺时,一切已然结束了。 但见死伤遍野,鲜血满地,处处哀嚎,寺内寺外,一片狼藉,倒下之人中有虎蛟营的士兵,亦有殿前司的侍卫,还有许多手无缚鸡之力的宫女、内侍,以及行朝的臣子。 此情此景,足以让他想像出方才这里发生过一场多惨烈的恶斗。 乱军之中,重围之下,那人背负幼主,青衣沾血,长剑如虹,就这样一往无前的杀将出去,寸步不让,势不可挡,何等忠肝义胆,何等铁骨铮铮! 他从伤兵口中得知裴昀一行人下落,一路追去,终究是迟了一步,在那人仰马翻,同样经历过一场恶战的外港码头,他只远远见到了行朝泛舟远去的背影,海天一线,已是模糊不清。 他气运丹田,拼尽全力大吼道: “阿英——” 辽阔海面将他的声音淹没,回答他的只有滚滚浪花,波涛起伏。 力竭之下,他双膝一软,就此跪倒在地。 天知晓他得知大宋灭国之时,心中有多么复杂吗?一时想到他亡国亡父大仇得报,何等痛快;一时念起她忠心耿耿效忠的君主朝廷不复存在,她该何等悲痛;一时思及他与她横亘其间的血海深仇,终是灰飞烟灭,本来万念俱灰的心中又生起了微弱的希冀,连自己都觉得没出息。 听闻行朝南下,向泉州而来之时,他几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想过无数种重逢的可能,却没想到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竟只换来这一面相见,一夜相拥。 他心中苦笑不矣。 颜玉央啊颜玉央,你从一开始不就已知晓她是什么样的人了吗?若非如此,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她怎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溶洞寒泉,她又怎会毫不犹豫救下素不相识之人?你口口声声只喊阿英,不肯承认她是裴昀,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自欺欺人下去了么?你究竟是恨她这份倔强,还是爱她这身傲骨,只有你自己清楚。 今生今世,他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么? 第211章 第四拾一章 法石寺一战,裴昀率殿前司拚死护驾,九死一生,终是杀出重围。 然而离约定的时间还早,大军尚未来码头接应,他们只能夺船而逃。蒲家船队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行人在海上辗转飘泊了多半个月,水尽粮绝,千余人已不剩十分之二三,终是于九月初悄然在潮州登陆。 入泉州之前,谢岑便已计划好,如若遭遇不测失散,众人便于潮州汇合。 上岸后裴昀带着二宫避人而行,沿途留下暗号,不敢轻易进城,只逃进郊野深山之中,将将在天黑之前,寻到了一间古庙。 古庙破败不堪,香火凋敝,从上到下只有三个僧人,方丈是个年逾古稀,颤颤巍巍的老和尚,裴昀没对其亮明身份,只道是北边逃难来的商贾人家,但求借宿几晚。 “阿弥陀佛,出家之人大开方便之门,诸位施主自可随意留宿,只是敝寺米面见底,怕是招待不了这许多人的饭食了......” “不必麻烦方丈,饭食我们会自行解决,只是......还请方丈先施舍一碗热羹可好?小主人饥肠辘辘,怕是等不了太久了。” 她已派人前去采买米面菜肉,只是一去一回毕竟还要不少时间。 老方丈应允道:“施主稍后,老衲这就派人去置办。” 寺庙简陋狭小,自是容纳不下他们百十来人,故而裴昀只能安排二宫与几位大臣宗亲进庙暂驻,其余人等仍是候在庙外林中空地扎营。 待前前后后安顿好,做好的饭食也送来了。 老方丈隐约猜到了他们的身份,他亲自将热羹端到了赵正面前,恭敬道: “山野小庙,饭食粗糙不堪入口,还望贵人见谅。” 但见那粗糙瓷碗中所盛的乃是一碗粳米鸡蛋蕃薯叶所熬制的热粥,如此简陋,放在昔日临安城中,怕是富贵人家的猪狗都不稀罕吃,而此时此刻,却是这无名山寺竭尽全力所能拿得出最精致的吃食了。 在场众人见之无不心酸,裴昀沉默,程素宜闭目长叹,陆秋实更是直接躬身一礼,对赵正沉声道: “眼下非常之时,一切从简,望主人稍作忍耐。这山寺虽小,却人杰地灵,方丈忠心仁善,雪中送炭,还请主人为这汤羹赐名‘护国羹’,以嘉奖这份拳拳之心。” 第433章 . 是夜,明月当空,山寺幽寂。 裴昀闭目盘膝坐在房中练功,但见她眼皮之下的眼珠不断滚动,豆大的汗珠自额间冒出,四肢手足都在微微颤抖,一柱香后,终是耐不住那巨大的痛苦,她强行收功,一时间气血翻涌,喉间涌上了一股腥甜。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裴昀疲惫的睁开了双眼。 之前法石寺外她拚死一战,大动真气,功力反噬,如今身上五输穴生异,淤堵的淤堵,阻塞的阻塞,简直一塌糊涂。 当初那李无方毕竟有数十年高深内力为根基,纵使练九重云霄功五行缺一,只要不被攻破罩门死穴,一时半刻也安然无恙。然而她今时今日才年方几何,练过几年功夫,这般微薄内力,哪里驾驭得了天书神功?再这样消耗下去,她怕是撑不了太久了。 但愿她能护着二宫,护着行朝走得再远一点,届时哪怕当真客死他乡,也能瞑目了 长叹一声,她伸手欲取怀中汗巾,指尖却是摸到了一片硬物,她动作一顿,犹豫片刻,缓缓将其拿了出来。 是那柄断裂的白玉梳。 她起身来到桌边,对着桌上油灯微弱的光亮,仔细端详着两截断痕之处。 若有玉匠在旁,应当能以金补玉,将其修复如初,只是如今兵荒马乱,朝不保夕,又哪有空闲容得她去找人修补。况且破镜能圆,断梳可能再续吗? 泉州临别之时,码头之上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唤她听见了。 他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不必言语,她已是懂了。 然而正因听见,故而更不敢回应,更不敢回头,只怕稍一心软,就再也走不掉了。 夜深人静,睡意全无,裴昀索性出门巡夜。 来到赵正所住的禅房外时,她意外发现房中还亮着灯光,不由问门外守夜的内侍道: “官家还没睡下吗?” 内侍小声回道:“官家水土不服,方才起来折腾了一阵子,刚刚才躺下。” 裴昀点了点头:“让我进去探望一下官家罢。” 内侍通报之后,裴昀进入了房间,但见那简陋的僧床上,小小一团的赵正窝在被子里,脸色蜡黄,本是养尊处优的圆润面庞如今已是下巴削尖,更显得一双眼睛漆黑硕大,像猫儿一样,乌溜溜的盯着人时,很难不让对方心生怜悯。 “官家好些了吗?”裴昀放轻声音问道。 “朕好些了,有劳裴大人记挂。” “官家怎么还不睡呢?” “朕......”赵正有些犹豫,但终是鼓起勇气,小声道,“朕有些害怕,请裴大人不要告诉别人。” “臣不告诉别人。官家害怕什么?” “朕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临安了?” 裴昀沉默了一瞬,低声道:“会的,有朝一日,官家会回去的。” 曾几何时,临安离汴京何等遥不可及,今时今日,潮州便离临安有多山高水远。 “那日,朕还在花园中与狮猫儿玩蹴鞠,便接到了父皇下旨,命朕与母后随谢相出宫,匆忙之间,什么也没来得及带,蹴鞠和狮猫儿都留在了宫里。临别时,父皇对我道,要活下去,活下去,大宋江山便还有希望,可是他自己却没有......裴大人,朕觉得我们回不去临安了,朕再也见不到父皇,也再也找不回狮猫儿了......” 听着眼前的七岁的小皇帝用稚嫩的嗓音断断续续说着天真又残酷的话,裴昀眼眶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可她无法反驳,无法阻止,只能苍白的一遍遍重逢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言: “会回去的,我们一定会回去的......” 她伸手替他塞了塞衾被,却突然发现他被褥之中有什么鼓鼓囊囊的东西,掀开一看,竟是一件脏污的小衣衫,上面染着早已干涸乌黑的血迹。 裴昀皱眉:“可是宫人欺辱官家,为何将脏衣放在官家床上?” “不,不是的,是朕要抱着这件衣衫睡的,这样朕才能安眠。” “为何?” 此时裴昀也认出了,这件衣衫正是那日法石寺外赵正所穿的那件,其上的血迹,应是她自己受伤所流,沾染到了背上赵正的衣上。 赵正迟疑了一下,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结结巴巴道: “陆大人为朕讲过,这、这是...嵇侍中血......” 史书有载,嵇康之子嵇绍,于八王之乱中舍身护天子司马衷而被叛军杀害,鲜血溅到司马衷身上,时候内侍欲为司马衷更衣,司马衷泣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裴昀心中一震,忍不住倾身将年幼的皇帝抱进了怀中,而赵正亦毫不犹豫紧紧搂住了她的脖颈,一君一臣,一长一幼,就这样在这荒野山寺,寂静禅院,静静相拥。 裴昀忍不住想起,许多年以前,西子湖畔丰乐楼,她与谢岑,一同举杯为眼前这孩子的诞生而向赵韧道贺,彼时那年轻君王的脸上还浮现着初为人父的欣喜与羞赧,一转眼竟已是过了这么多年。 此子虽不肖其父聪敏,但或许他早已什么都懂了。 “睡吧,官家,”她哽咽道,“臣在这里守着你,官家不必再害怕......” . 赵正睡下之时,已是后半夜了,裴昀走出房间后身心前所未有的疲惫。 穿过环廊,欲回房之时,她突然发现廊下悄无声息盘坐着一人,那是个约莫三十几许的男子,身材微胖,唇有短须,正在抬头望天。古刹之中,佛殿之旁,他一身八卦道袍,颇为古怪。 第434章 裴昀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此人是谁,不禁上前拱手道: “夜色已深,济王殿下为何还不休息?” 此人乃是济王赵亮,为数不多自临安城中与众人一路逃出来的皇室宗亲,他本是闲散王爷,只在朝中领了虚职,因其好道,昔日临安坊间都戏称其为“玄虚王爷”。 “是裴大人啊,”赵亮瞥了裴昀一眼,又继续望向夜空道,“本王正夜观星象,想为大宋寻一条出路。” “王爷寻到了吗?” 赵亮摇了摇头,神秘兮兮道:“天机不可泄露。” 裴昀一时无语,正想转身告辞之际,忽听赵亮又道: “当初先帝去时,可是裴大人送其最后一程的?” 裴昀闻言心中一颤,低声道:“是。” “不知先帝可有遗言留下?” 那一夜赵韧与她说了许多话,如今回想却是有些记不大清了,且那一言一句话私情多,话国事少,怕是最终无一字能落在史书之上传于后世。 “济王为何有此一问?” “其实,本王到现在还不能相信先帝已赴火殉国一事。” 赵亮幽幽一叹,“本王与先帝年纪相仿,自幼便被比来比去。那时他是皇子,我也还是世子,同上学堂,礼乐射御书数,我样样不如他,为此没少挨过父王的教训,所以,我打小便瞧他不顺眼,隔三差五便要和同伴去找他的不痛快。那时我少不更事,荒唐幼稚事不知做过多少,现在想来,当真又是可笑,又是怀念。” “我也是很久以后才明白,他与我不同,皇位如何也落不到济王一脉,我大可一辈子轻轻松松做个混吃等死的纨绔子弟,可他将来却注定要继承大统,因此必须步步谨慎,处处小心,不可行差踏错一步。说不上谁幸运,谁不幸,所谓人各有命,大抵如是。” “可是我一直以为,以他那般装模作样,那般苦大仇深,注定会是一代明君,是个好皇帝的,至少...不该落得这样一个下场......” “是啊,”裴昀苦笑了一下,“谁说不是呢。” 赵韧固然行差踏错,固然算不得明君,可他比起商纣王如何,比起汉灵帝如何?屠过城吗?课重税吗?大兴土木挥霍无度吗?何至于与自古荒淫暴乱之君等为亡国?罪何至此? “只道是,造化弄人罢。” “不错,确是造化弄人。”赵亮再次叹息道,“国朝号宋,五行属木,生于水而亡于火,没料到竟是这般应验的。” 裴昀一时不禁又是无语:“不知济王是何时开始钻研此道的?” 她明明记得,早些年此人还是一寻常纨绔子弟,为何后来突然便沉迷于玄虚之事了? “说来此事与先帝也有脱不开的干系,不知裴大人可耳闻过,当年本王年少气盛,与先帝打赌,令他日记万言之事?” 裴昀一僵,缓缓点头:“自是听过。” 日后许多的恩怨纠葛,缘起缘灭,正是自那一场赌局开始。 “本王煞费苦心择了崇文苑秘阁中三本最难的书籍,本以为十拿九稳,谁料到非但没有羞辱到对手,反而还误打误撞成就了其过目不忘之美名,当真是一败涂地。”赵亮自嘲一笑, “经此一役,本王心灰意懒,再提不起兴致与他作对,每日只捧着他复写的那三本鬼画符一般的东西发呆,想不通世上怎有如此记忆超群堪比神仙之人。如此天长日久相对,却渐渐被我看出了些门道,那三本书里其中一册唤作《长生经》,乃是用道家云篆所书,那云篆如烟似气,形态优美,变化多端,博大精深,我不知不觉沉迷其中,茶饭不思,废寝忘食,一遍又一遍的拓写临摹,哪怕闭上眼也能倒写如流,不知过了多久,终是被我寻到其中规律,将那整篇云篆译了下来。自此之后,我便于玄门一道大感兴趣,虽不能舍了俗身入观奉道,但也自学了一些占星问卜、五行八卦之术.......裴大人,你干什么?!” 赵亮话没说完,突然被裴昀一把抓住了手臂,那力道之大,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她不可置信的盯着自己,绷紧了下颌,咬牙一字一顿道: “你说,你将《长生经》背了下来?” “不错,本王确是背了下来。”赵亮有些不快道,“怎么?只许先帝天赋异禀,不许本王勤能补拙吗?” “不、不......你不知,承毅兄根本没有背下来,是谢岑帮他作弊,他只是不敢输......” 赵韧,赵承毅,他这一辈子或许都毁在这点上,他不敢输,一丁点都不敢。 赵亮狐疑:“你在说什么?” 裴昀深吸一口气,压抑着心中的颤抖,郑重其事对面前之人躬身长作一揖,沉声问道: “恕裴昀失礼,不知可否请济王殿下再将那《长生经》复写一遍?” 赵亮求仙问道数载,多遭讥讽嘲笑,甚少遇同道之人,如今见裴昀真心请教,当下十分欣喜,也不顾已是夜半三更,他大手一挥道: “这有何难?且拿纸笔来——” 第212章 第四拾二章 及至天亮时分,赵亮在纸上落下最后一笔,眉宇间不见疲惫,反而精神抖擞,神采奕奕。 “本王虽没本事过目不忘,但熟能生巧,功在不舍,如今也能一挥而就了,想必当年在丰乐楼上,先帝洋洋洒洒默写下这篇经文时,心情大抵与本王此刻相仿罢。” 第435章 赵亮无不得意道, “据本王多年钻研,这《长生经》所记载的乃是一部道家运气吐纳功法,本王照此功法修习数载,身强体健,大有裨益。裴大人若有向道之心,稍后本王便将译文再书一遍,裴大人有何不解之处,尽可向本王来请教!” 裴昀未答,事实上她已根本听不进去身边之人在说些什么了。 她一步一步走上前,看向桌案上墨迹未干的纸,只见上面一行行弯曲诡秘、龙飞凤舞的经文,如烟如云,如气如雾,仿佛神仙之语,又仿佛鬼神之文。 这便是云篆,这便是《长生经》,是那希夷先生陈抟耗尽毕生心血所作的天书,是那真宗处心积虑而不可得的天书,是那江湖人争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的天书,是那赵韧名扬天下又被其所累囚禁三年的天书,是那李无方为之抛妻弃子经营一生成也神功败也神功的天书! 如今,就在这山野古刹,在这简陋禅房,在这泛黄的麻纸上,轻易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伸手欲拾,恰巧清风自洞开的窗外吹进,所有纸张转眼间被吹落满室满屋。 这一刹那,她百感交集,五味杂陈,想哭又想笑。 所谓造化弄人,命运捉弄,纵使她终得到了三卷天书又如何?纵使她练成了神功盖世又如何?眼下她自性命可保,但大宋江山的出路又在何处? . 三日后,林世俊率大军赶到潮州,谢岑顺裴昀留下的暗号一路寻至古庙找到了二宫御驾。 据其禀报,他与林世俊离开泉州之际,成功抢夺了蒲家停靠在外港的海舶四百余艘,海船两千余艘,以及钱粮无数,勉强算是报了法石寺一难之仇。 然而与此同时,他还带来了两个坏消息: 其一,蒲家降蒙,蒲宗昌为向蒙兀表忠,命虎蛟营捉捕了泉州城外宗正司赵氏宗室子弟、士大夫及留守宋兵,万余人被屠杀殆尽。 其二,由蒲家船队带路,蒙兀水师正向行朝落脚处追杀而来。 事不宜迟,众人即刻收拾细软与海上林世俊大军汇合,坐船继续南下,一路驶向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 泉州蒲家 水榭还是那水榭,宴席还是那宴席,陪客多半还是当初那些陪客,只不过这一次主位所坐的,不再是那倾国倾城的蒲家小姐,而是变成了真正的蒲家家主蒲宗昌,那上座的贵宾也已不再是大宋行朝的首相与侯爷,而是换作了两名蒙廷高官。 觥筹交错,主宾尽欢,仿佛月余前那场宴饮根本就不曾发生,在座众人对蒲家小姐、大宋行朝云云,默契的闭口不提,话里话外句句都是对蒲家的巴结讨好。 如今的蒲宗昌因投诚有功,不仅继续担任泉州提举市舶司,受蒙兀册封,摇身一变,更是成为了昭勇大将军、闽广大都督兵马招讨使,蒲家富贵泼天,权势更盛,放眼东南之地,已是无人能及。 酒过三巡,蒲宗昌面上稍染醉意,可他的头脑仍是分外清醒,含笑的目光缓缓掠过在座众人,谁曾在他出海之时倒戈背叛,谁曾趁蒲家无主之时大敲竹杠,他都一清二楚。接下来他会将一个个的除掉这些与他作对之人,不着急,慢慢来,他有的是时间与精力。 “姑爷!姑爷你不能进去!姑爷!”宴饮正酣之际,水榭中突然闯进了一人,打断了一室欢声笑语,众人不禁停杯辍箸,诧异望去。 大管家急得满头大汗:“老爷,小的派了二十余个人没能拦住姑爷,他偏要硬闯进来......” “好了,我知道,你下去吧。” 蒲宗昌挥了挥手,摒退了管家,笑眯眯的看向来人: “好女婿,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地又去而复返?莫非是舍不得我女儿妙婵?” 颜玉央面如寒霜,眉目阴冷: “你敢耍我?” “乖女婿这是说得哪里话?”蒲宗昌故作诧异道,“我不是将你要的金珠给你了吗?你还有什么不满?” 颜玉央冷笑一声,抬手一扬,便有一把金屑纷纷扬扬飘散在整个屋内,离得近的几名宾客仆从顿时被糊了一头一脸。 “我要的,是南珠极品,你蒲家的至宝一品金珠,而不是你随便拿来糊弄我的黄金珠!” “原来你要的是我蒲家金珠啊!”蒲宗昌恍然大悟,颇为痛惜的摇了摇头,“想来我蒲家三宝,神船金珠女儿俏,女婿你已独占一宝,为何却得陇望蜀,贪心不足?啧啧,这当真是太令老夫心寒了。” 颜玉央寒声质问:“你到底如何才能交出金珠?” “其实,你想要金珠也不是不行,”蒲宗昌话锋一转,老神在在道,“只要你帮老夫去做一件事。” “何事?” “如今那流亡在外的赵家小儿正是朝廷心腹大患,听闻你与那小儿身边重臣关系匪浅,若你能利用这一关系潜到那赵家小儿身边,将其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自是帮了老夫大忙了。” 蒲宗昌捋了捋蜷曲的胡须,眸中闪过精光,循循善诱道:“届时大汗嘉奖,不消说小小一颗金珠,就是金山银山,你也享之不尽用之不竭。俗语道,一个女婿半个儿,若非老夫赏识于你,当初也不会将妙婵嫁给你,如今妙婵病重,老夫无后,你便是老夫的半子,日后这偌大蒲家自也有你一席之地,个中利弊,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第436章 颜玉央孤身立在这奢华水榭之中,这满座利益熏心的目光之下,面对眼前这满脸势在必得,机关算尽的胡商番客,突然觉得说不出的嘲讽。 他幽幽开口道: “有人曾不止一次的指责我,道我心狠手辣,视人命为无物。那却不过是因为她命好,半生顺风顺水,不知晓被世事步步紧逼,时时凌辱的滋味。但也幸而如此,才叫她那般是非善恶,黑白分明,执拗纯粹得近乎天真,那是我终其此生,所求之不得的。” “你当真以为,所谓钱权富贵,美色金银,能买来这世上的一切吗?当真以为,所有人都如你一般,为了权势,可以不择手段出卖一切吗?” “我生父虽不堪,却也到底曾是中原之主,权倾天下,凭你一个不忠不义,数典忘祖的蛮夷胡雏,也配和我攀亲引戚,唤我一声半子吗?!”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音落下,蒲宗昌的脸色登时变得难看至极,他这一生,最恨旁人辱骂他的血脉先祖,他恶狠狠盯着眼前之人,咬牙切齿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 然而命令即出,预料之中护卫进门拿人的情形却并没有发生,蒲宗昌皱了皱眉头,还没等开口训斥,突然瞥见离他不远处所坐的那名蒙兀官员正在用手拚命的挠脸。 “巴图大人,怎么了?” “痒!好痒啊!痒死我了,谁来救救我!快救救我!” 那人突然摔倒在地,疯了一般抓着自己全身,转眼便将身上抓得鲜血淋漓,可他自己却毫不在意。 “啊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 水榭中,惨叫一声接一声响起,方才那把金粉洒满了水榭中每一个角落,而每一个沾到了金粉之人,此时都已毒发,他们在地上连滚带爬,哭爹喊娘,个个把自己抓得血肉模糊,却仍抑制不住那股钻心蚀骨的痒意。 转眼之间,觥筹交错的宴席已变成了一片人间地狱。 蒲宗昌同样也没能幸免于难,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喉咙,双眼圆瞪,眼睁睁看着颜玉央踏着一地鲜血,一步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铺天盖地的恐惧将他淹没,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哑的吼道: “你敢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再也得不到金珠了!” “不必了,我已经找到了。” 颜玉央俯下身,一把将他胸前那条珠光宝气的项链扯断,猫眼、宝石、琥珀......种种名贵珠宝散落一地,而落在他手中的只有那颗乌黑圆亮的珍珠。 他指尖用力一蹭,珠上乌色褪去,露出金光灿灿的内里,正是一颗比黑珍珠还要难得一见,名贵百倍的南洋一品金珠! 如蒲宗昌这般视财如命之人,怎会不将这金珠日夜携带随身珍藏,所谓最危险的地方正是最安全的地方! “现在,你可以死了。” . 地牢昏暗,不见天日。 蒲妙婵已记不得自己究竟在这里被囚禁多久了,她整个人被浸在脏污不堪的水渠中,冰冷的脏水侵蚀着她身上新鲜的伤口,水蛭与老鼠贪婪的啃咬着她的血肉,如今的她便像一块泡得发臭的烂肉,哪还有半分昔日的风姿绰约,绝代风华。 可是她不后悔,哪怕再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仍会毫不犹豫的选择篡位。她已经受够了被她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嫁给她不爱的男人,一次又一次的被送到权贵的床上,一次又一次的被逼亲手杀死自己的枕边人,她名义上是锦衣玉食的蒲家大小姐,可她活得竟不如市井勾栏一个最廉价的胡姬妓女,这样的日子,她当真受够了! 她只恨,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遇见那个魔鬼,他给了她希望,却又在最后关头把她推进深渊,让她死无葬身之地。她发誓,她死后必要变成厉鬼,对他纠缠不休,叫他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砰-的一声巨响,面前地牢大门猝然被开,极强的光亮刺得她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逆光中一个身影走到面前,钳制住她的脖颈,一把将她自水渠中提了出来。 “你......你干什么......” 蒲妙婵勉强从喉中挤压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无力的挣扎着,却毫无作用。 她被此人一路拖拽出了地牢,不知走了多久,颈间压力骤松,她被甩到一旁,一阵晕头转向,不辨东西。趴在地上粗喘片刻,她勉强睁开那双幽紫色的眼眸,努力看清四周,这才发现自己被竟带到了府里湖上惯常待客的水榭中。 然而此时此刻那本该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的水榭,却是尸横遍野,一片狼藉,不知名的金粉与黑褐色的血迹凝固了一地,屋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十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正中央那人双目圆瞪,脖颈诡异的扭曲着,神色狰狞,显然死得极为痛苦,极为不甘,此人不是她亲生父亲蒲宗昌还是哪个?! 巨大的震惊与恐惧已让蒲妙婵整个人都变得麻木了起来,她缓缓仰起头,愣怔的看向站在她面前这个魔鬼一样的男人,喃喃开口: “是你......” “如今蒲家是你的了。” 她呆滞的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颜玉央居高临下望着眼前那曾经艳光四射,如今狼狈不堪的女子,心中情绪莫名。 人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自诩从不是什么好人,灭门屠户之事干的不在少数,手上人命数也数不清,今次既然事已做绝,便将这蒲妙婵一并铲除也是顺理成章。 第437章 然而他终究是没有动手。 或许是经历了那么多颠沛流离,波折起伏,他终是对这血雨腥风的日子厌倦了。 或许是在某人天长日久的控诉下,他也想试一试,捡起三分良善过活的滋味。 又或许是,他望着这被生身父亲毫不留情迫害至今的蒲家大小姐,隐约看到了曾经自己的模样。 沧海桑田,岁月如梭,每个人都在不经意间被世事改变。 “给我一艘蒲家最快的疾风艇,再配一队最精锐的船工舵手,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宋军的船队。”颜玉央面无表情道,“你若胆敢给蒙军通风报信,我会让你死得比蒲宗昌还难看!” 这一次,他绝不会坐以待毙,再叫她抛下他了! 第213章 第四拾三章 整整四个月,纵裴昀前半生,从未在船上漂泊过这样久。 行朝离开潮州之后,追兵如影随形,阴魂不散。蒙军统帅张仲阳亲自出马,誓要追杀行朝到天涯海角,斩草除根。 大海茫茫,前途渺渺,两支庞大的舰队,在浩荡广阔的海面上一前一后,几乎形影不离,从潮州到惠州,从秀山到香山,且行且战,断断续续纠缠数月之久,每每激战,落败的一方都是宋军。 其中最为惨烈的要数香山岛一役,行朝被蒙军重重包围,船队被分割开来,突围途中又不幸遭遇飓风,半数舰船都被飓风所毁,船毁人亡。 这其中便包括了二宫所乘御舰,狂风暴雨中,翻船发生的突如其来,船上人十之八九皆葬身大海,赵正与程素宜同样落水,险些淹死,幸得裴昀拚死相救,这才勉强捡回命来。 惊悸之下,赵正一病不起,身体每况愈下。 . 十二月初二清晨,天色阴沉微雨,位于雷州东面百里开外,本是荒无人烟的硭洲岛上突然迎来了一支浩浩荡荡,破烂不堪的船队。船上数万人登岛休憩取水,采石筑墙,很快便在岛上建起了临时防御工事与房屋,暂驻于此。 这支船队自然便是蒙军追杀,狼狈逃亡至此的大宋行朝了。 撤离香山岛后,宋军继续南下,蒙军穷追不舍,两军在九州洋再战,宋军再次失利。至井澳,林世俊率军拚死反扑,小胜一役,暂时止住了蒙军的追击。 陆上蒙兀同时进军,潮州、广州相继沦陷,行朝无处停靠,只得来到了这座乱石丛生的荒岛之上。 裴昀擦着额上冒出的薄汗,走出房门之时,便见门外等待已久的群臣急忙迎了上来,欲言无声,欲问又止,最终还是谢岑开口,哑声问道: “官家退热了吗?” 裴昀摇了摇头:“尚未,但刚刚喝下药,终是没又吐出来。” 赵正年幼体弱,自江南水乡至东南沿海,本就水土不服,经年累月奔波逃命,加之日前落水受寒,情况实在不容乐观。 御舰之上本有两名御医,皆在香山岛一役身亡,其余军中随行大夫医术不精,束手无策,最后迫不得已连裴昀这半吊子大夫也来给赵正治病,可如今缺医少药,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裴昀一直随身携带着救必应下的《医经》,她在上面寻到了两个偏门土方,可谓是死马当活马医,只能祈祷赵正吉人天相,熬过这一劫了。 裴昀问谢岑道:“林大人可有消息从雷州传回吗?” 谢岑亦摇了摇头:“尚未。” 行朝与蒙军苦战已久,早已损兵折将,元气大伤,原有十数万大军所剩不足五成,朝臣官员亦十去七八,死的死,伤的伤,被俘的被俘,投降的投降,还有部分人见势不妙,趁乱逃之夭夭了。 硭洲岛不远处便是雷州,而再往南,便是隔海相望的琼台,大宋疆域最南端,普天之下最后一片宋土,神州大地的海角天边。此后,再逃无可逃,退无可退了。雷州关系到行朝存亡,不容有失,为争取先机,林世俊主动率兵攻打雷州,两战两败,今日便是第三次尝试了,胜败在此一举! 众人且悲且喜,神色不见丝毫轻松。此时此刻,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然而以卵击石,飞蛾扑火,结局早已注定,又怎会有奇迹发生。 七日后,雷州大败,林世俊丢盔弃甲,率残部退守硭洲岛。 议事堂内,行朝所有文臣武将聚集一处,面上满是愁云惨淡,没人开口,但彼此心中所想皆是同一个念头—— 时不与我,天不假年,大宋国祚或许当真是走到头了。 悲痛与恐惧在沉默中酝酿,不知是谁第一个萌生了退意,而后响应者接二连三,心灰意懒在无声的蔓延,一时间满座多欲散去。 眼见行朝人心涣散,即将土崩瓦解之际,陆秋实愤然起身大喝一声: “不许走!” 凄风苦雨,颠沛流离,这一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今已是被折磨得形销骨立,不成人形。然而他的背脊却依旧挺直,双眸依旧坚定,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 “见利忘义之徒早已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人早已逃之夭夭,在座诸位能追随二宫至今,想必都是难忘故国,赤胆忠心的刚烈之士。你们难道就愿意这样功亏一篑,折戟沉沙,沦为亡国之奴,沦为那蒙兀鞑子的降掳吗?你们可对得起大宋江山,对得起列祖列宗,对得起天地良心吗?” “国破家亡,我等臣子可以苟且偷生,官家与太后又何去何从?古人有以一城一旅中兴者,今百官有司皆备,士卒数万,天未绝宋,此岂不可立国?!” 第438章 这一番话慷慨激昂,掷地有声,叫在座众人心神皆是为之一振。或许最初追随行朝之人,尚且有为了钱权富贵,为了从龙之功,可一路到了这般田地,走到今天的人,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所为了也不过是“气节”二字——那是千百年来华夏的脊梁,那是古来读圣贤书所学的大义,那是国破家亡也不能覆灭的信仰,那是天地间比生死还要重要的大事! “说得好!” 林世俊第一个站起来响应,这个独揽行朝军事大权,一力主张南撤,屡战屡败的武夫,到底还算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他面上尚带着未愈的伤口,身着硝烟未散的破旧盔甲,毅然决然道: “我不会走!我若想去,临安投降之时便可自寻生路,既已追随二宫而来,便没将这条性命放在心上!” “林大人所言甚是,”谢岑亦紧接着开口,语气淡然而坚定,“事已至此,除去放手一搏再无选择,死也不过忍片刻之痛,你我自当舍生取义,九死不悔!” 陆秋实大为激动,不由上前一步,鞠躬作揖,不吝以大礼而行,由衷道: “二位大人忠贞不渝,深明大义,请受陆某一拜!” 至此,这矛盾重重,政见不合,几乎从头争执到尾的三个人,在这最后关头,终是携手并肩,达成一致。 行朝上下所有人的态度也随之坚定了下来。 哪怕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一人一马,我等势必鞠躬尽瘁,慷慨赴死,与大宋共存亡! 裴昀压下满腔激荡之情与悲壮之意,在桌上摊开舆图,沉声道: “那么诸位,接下来我们该何去何从?” 放眼关山南北,大宋疆土已所剩无几,内陆之上两江、两广相继沦陷,唯有广州海丰一带还有零星义军在反抗。与雷州隔海相望有一片琼台孤岛,然而此处自古便是流放之地,寸草不生,人烟稀少,绝难支撑行朝十万官民,而雷州与琼台又近在咫尺,即便登岛也无法抵挡蒙军大举进攻。 此时又有官员提议,不若索性离开中土,继续南渡海外,至占城,寻求一线生机。 占城乃是交趾以南一小国,历朝历代多为中原王朝之附属,朝贡称臣。前不久行朝为求退路,已派了使者南下与占城联络,可惜至今还未得到回复。 这个提议得到了许多人赞同,毕竟连年海航,众人皆是苦不堪言,若能上岸常驻,哪怕是异国他乡也比继续漂泊来得好。 然而谢岑与陆秋实都对此大为反对,一是占城毕竟是外邦番国,情势不明,寄人篱下处处受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泉州蒲家已是前车之鉴。二来我等大宋子民,纵是身死国灭,也要留在大宋土地之上,守住汉人最后一寸河山。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终是林世俊力排众议,定下了最终的目的地——崖山。 珠江八大入海门,最西一门名为崖门,海面上东有崖山,西有汤瓶山,两山环抱,阔仅里许,形如门户,乃是天然避风之港。水军驻守于此,日出潮起,可出海作战,日落潮退,可据险而守,易守难攻,不失为绝佳战略要地。 裴昀听罢这一决议,不禁心中一震,下意识抚上自己额角那处黥面。 封敕不杀,刺配崖山 兜兜转转,竟是又到了这里,如同命中注定般,一语成谶。 而这一次,不仅是她一个人的结局,亦是行朝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是大宋王朝最后的归宿。 千百年后青史末篇将用血色铭刻这两字,这段悲壮往事: 崖山!崖山! 第214章 第四拾四章 或许当真是天可怜见,终究是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用过偏方之后,赵正病情有所好转,虽然仍是病弱体虚,但到底是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来。 赵氏血脉不绝,则大宋国祚不断,行朝上下因此大为振奋,扬帆起航,全速向崖山进发。 登岸之后,谢岑与林世俊迅速组织人手,招募百姓,建造营房宫殿,制造船只兵器,昼夜不停的赶工,争取在蒙军攻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如此一个多月后,宋军派出的斥候传回消息,蒙兀大军已攻占海丰,并获悉了行朝的踪迹,即日向珠江口进发,若不出意外,七八日后便会赶到崖山。 . 这一夜,月朗风清,海波温柔,非但没有暴风雨来临之前的不详,反而透露出一丝久违的安逸祥和。 裴昀独自盘膝坐在岸边礁石之上,她摩挲着手中断裂的玉梳,聆听着浪花拍岸,感受着和畅的夜风,眺望着月色下波光粼粼的大海,心中异常平静,没有丝毫决战之前的忐忑与紧张。 “这一天终于来了。” 有人将她心中所想说出了口。 裴昀回首望去,只见不远处谢岑正缓缓踱步而来,竟也是带着三分难得的闲适与释然,甚至打趣道: “林世俊这段时日烦躁不堪,寝食难安,若蒙军再不攻来,我只怕他一时冲动,直接率军向海丰冲过去了。” “如此倒也免得我等被动了。”裴昀自嘲一笑。 谢岑走到她身边同样席地而坐,他手中拿着一只酒壶两只酒杯,顺手将其中一只酒杯递给了她。 “来吧。” 裴昀微微皱眉:“大战在即,你还有闲情逸致饮酒?” 谢岑顿了顿,低声道:“今日是正月十五。” 第439章 裴昀一愣,抬头望见天上圆月,不禁有丝恍惚。 临安沦陷,赵韧身死,乃是去年今日之事。 自那以后,山河破碎,行朝南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海上飘泊,在逃往,在流浪,在生与死之间挣扎徘徊,在一个又一个战败沦陷与投降的噩耗中强自振作,不知不觉,竟已过去整整一年了。 裴昀无言,只沉默接过酒杯,与谢岑各自斟满,而后泼洒于面前尘土之中。 浊酒一杯,祭赵韧,祭临安,祭万千忠魂,祭大宋江山。 接下来,两人各自酒入愁肠,对月倾谈。 “这一战,你觉得我们有几成胜算?”谢岑问道。裴昀轻嗤了一声:“你不是心知肚明吗?” 当下行朝有战船千艘,军民十万,坐拥天险,抢占先机,看似万无一失。然这十万大军中,却有半数以上都是亲眷、文臣、宫女内侍,而剩下的几万士卒,多是临时征召的民兵,战力不足,连月苦战奔波,亦是精疲力尽,士气低迷。且他们荒岛流亡,孤立无援,水粮根本无法坚持长久。最重要的是那领兵之人林世俊,此人......忠心有余,却实非良将。 这一战,是鱼死网破,玉碎瓦全,必死之局。 “我确实心知肚明,”谢岑苦笑,“只不过仍是心有不甘。” “若非心有不甘,你我也不会走到今天这地步了。” 裴昀仰头喝尽杯中残酒,目光定定的望向大海远方,幽幽道: “商周秦汉,魏晋隋唐,历史如烟,人世哪有千秋万代?蒙兀能一统天下,自有其过人之处,大宋兵败如山倒,亦何尝不是咎由自取。有时我真的分不清,你我究竟是忠贞不渝,宁死不屈,还是只为一己私心,三分不甘,负隅顽抗。” 隔海相望彼端,乃是同样名为崖门的小镇,此时此刻,镇上百姓正在举行一年一度的元夕竞渡,隐约可见那厢灯光璀璨,火树银花,欢歌笑语连连。 “国仇家恨,我等切肤之痛,但普天之下仍有那么多懵懂黎民,赵氏兴废,不足以叫所有汉人为之而殉。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海滨,对他们来说,其实谁做了皇帝,都不打紧。” 古人有训,舍生取义,若这生是一己之生,她自然毫不犹豫,可这生若是千万庶民之生呢?倘若蒙兀一统天下是大势所趋呢?他们如此困兽犹斗,岂非冥顽不灵,逆天而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便也顾不上什么忠君报国,什么大逆不道了。 谢岑沉默半晌,终也是发自肺腑坦言道:“国朝确有千般不是,官家......也确有百般过错。若只是寻常王朝更迭,或许我也不会执着至今。然而如今是蒙兀人得了江山,你觉得他们会善待天下汉人吗?蒙兀南征北战,所到之处,无不劫掠屠杀,他们只懂占领,不懂治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于汉人是,于蒙兀人亦然。” 一路走到今天,他们为了什么?为名吗?为利吗?为苟且偷生,为一时之气吗?不过是为了,子孙后代,天下黎民,不为异族所欺,不做蒙兀人的奴隶! “若他们会呢?开国之君,必然手腕铁血,继任之君若想坐稳江山,终究会懂得收拢民心。” “若他们不会呢?莫忘了当初北燕。” 裴昀一噎,哑然失笑:“那届时必定又会有另一个蒙兀将其灭亡了。” “可惜我们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幸而我们看不到那一天了。” 谢岑不置可否:“不必再管有多少人不在乎谁家天下了,陆大人说得对,贪生怕死、见利忘义之徒早就各奔东西了,如今至少崖山这十万军民愿与大宋共存亡。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好,好个但求无愧于心!” 裴昀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举杯道,“这一杯,敬今日过后,你我忠肝义胆,名垂千古。” 谢岑亦举杯补充道:“沽名钓誉,遗臭万年” “请——” 清脆碰杯声中,浊酒入喉,激荡千愁万绪,百味杂陈,尽在不言中。 酒色如琥珀,味有甜香,回味悠长,却不知那谢岑如何私藏的佳酿。裴昀久不饮酒,这一杯下腹,五脏六腑滚烫似火,不禁头晕目眩,如坠云端。 “好酒!”她低声赞道。 她也算是尝过名酒无数,一时竟辨不出这酒的名堂。 “此乃泉州蜜林檎、荔枝酒调和苏州齐云清露而成,味取三家之长。”谢岑顿了顿,又道:“这是当年暮雨调制的酒方。” 裴昀想了半晌,这才依稀记起,他口中的暮雨是当年那随他外放泉州的歌妓。 “暮雨娘子后来去了何处?” “我回临安之前,有一同僚对她有意,她亦愿随之去,我便成全了二人。后来听说那人调去了漳州,再后来便没音讯了。”谢岑语气淡漠,眉宇间并无半分悲喜。 于他而言,那也不过是人生长路中一个过客,红尘万花中一朵娇颜,如赵玲玲,如琴如霜,如苏容容,如解双双,醉时同交欢,醒后各分散,如此而已。 裴昀忍不住问道:“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她轻笑:“后悔辜负了那么多人,挥霍了那么多姻缘?后悔如此良辰如此夜,美酒在旁,却无佳人在侧,到最后还是孤身一人。” “路是自己所选,有何后悔之说?”谢岑似笑非笑道,“况且我如今也并非孤身一人,难道你小裴侯爷还算不得是绝色佳人吗?” 第440章 人非圣贤,终究不能此生无过,这一辈子究竟有没有遗憾他不愿深究,此时此刻顾左右而言他,只是有些人与事他不想再提。 若是平常,他这般放肆言语,必是要引得眼前之人翻脸,可今夜不同以往,裴昀听罢不怒反笑,且不是冷笑,不是嘲笑,而是发自内心的笑出声了好半天。 月华似练,海浪如云,她面色酡红,眉眼弯弯,这一瞬间,谢岑确有片刻失神,然而紧接着,他便听她开口问道: “是么?那你说,我可当得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如同当头一盆冷水泼了下来,谢岑脸色骤变。 “你知道了?” “这句话该是我来问你。” 裴昀又斟了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笑得颇有些自嘲,“你当是一早便知晓了罢。” 这人纵横风月场多年,何等老练,必是将身边那儿女情长都无声看了个穿,怨不得他对她的态度,从来都那样古怪。 谢岑没有否认,沉默半晌,他低声开口道: “我一直以为,你会入宫的。” 是明媒正娶也好,金屋藏娇也罢,总之终究是要入宫的。 且不说当年弱冠之龄的赵承毅是何等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单就以太子之尊的倾心厚爱,天下间又有几个女子能抗拒?就算她裴昀懵懂无邪,心无杂念,也终究裴氏为臣,赵氏为君,一纸诏下,再没有回环余地。 届时她入了深宫,和那些女子争奇斗艳,勾心斗角,无论曾经多么意气风发,也终会被磋磨去棱角颜色,纵使多得圣眷,也不过一时欢爱宠幸。天长日久,色衰而爱驰,只留一具哀伤怨毒的空壳,如昔日谢家老宅里他父亲后院的那些美人一般。 他自以为看透了她的一生,故而悲之厌之,讥讽之轻蔑之,从来不曾正眼相待。 后来北伐失败,裴府遭奸臣陷害落难,她失踪三年,再见时她已身陷敌营成了禁脔,披枷带锁被逼到绝境仍是宁死不屈,在众目睽睽之下拼尽最后力气报了血仇,又历经艰辛逃出生天与他一同将太子救出,重回临安,报仇雪恨,终为裴家沉冤昭雪,助太子继承大统。 论及忠孝节义,侠肝义胆,怕是普天之下有多少男儿郎都比她不过。 直到那时,他才终于发现,也许一直以来,他都小瞧了她。 “官家继位以后,我还仍是这般以为。毕竟,若是昭告天下,还你女儿真身,那是最恰好的时机。可惜,我料错了。” 因为自燕京归来的赵韧,已经不再是当年临安城中的少年太子赵承毅了。他更加冷静,更加谨慎,也更知道自己应该要什么,比起为了成全年少时一丝微不足道的儿女私情,叫后宫中多一可有可无的妃嫔娘子,能为他江湖庙堂出生入死又忠心耿耿的小裴侯爷来得更为重要。 谢岑不愿承认,其实彼时他曾为此而松了一口气。或许是为大宋后宫终是幸免于难,躲过了一场血雨腥风,以那裴四郎的脾气,从没有逆来顺受四个字,就算只剩一口气怕是都要杀得个昏天黑地。或许是他察觉到她已心有所属,赵韧若是强求,少不得二人君臣反目,难以收场,他夹在其中,总是左右为难。又或许是,他早已心知肚明,她白马银枪赢四郎,本不该被困在那儿女情长,埋没在那登不得台面的献媚邀宠,争风吃醋里。 至此,赵韧将年少心事抛之脑后,他亦对一切闭口不提,踏雪无痕,风月无凭,仿佛那年杏花春雨,杨柳青青,什么萌动都不曾发生。 “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有些话,若不曾说,便再也不该说出口。” 谢岑捏紧了手中酒杯,咬牙一字一顿道: “我没想到,到了最后关头,他竟用此事来拿捏你!” 兵临城下在前,国破家亡在即,此时此刻的剖白,根本不是什么深情如许。那么多年过去,历经千帆之人又有什么念念不忘?不过是,兄弟之情耗尽了,君臣之义挥霍了,只得将那一缕虚无缥缈的儿女情长做筹码,迫她愧疚,逼她怜惜,让她粉身碎骨肝脑涂地尽最后的忠义。 人至察则无徒,水至清则无鱼,谢岑一直自诩清醒,心知肚明君臣有别,赵韧早已不是昔日的赵承毅,当年亦还居高临下的指责裴昀避走宝陀山的幼稚天真。可时至今日,连这最后一丝少年情谊都被敲骨吸髓,利用殆尽,他才终于愤怒又无力的发现,时过境迁,岁月将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他身在局中,一意孤行,早已泥足深陷,回不了头了。 裴昀轻笑了一声:“不重要了。” 她姓裴,她是裴安之女,是裴家四郎,裴家满门忠烈,世代英杰。她既然下了宝陀山,离了大光明寺,既往不咎重回临安,又怎么会对大宋将亡,江山即覆而无动于衷?怎么会对流亡幼主置之不理? 可赵韧终是不懂她,或许,自他画下那副画像,题下那首诗起,他便再也不懂她了。 “你说的,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走到今天这一步,为臣为友,她已仁至义尽。 谢岑定定的望着裴昀,心中百感交集,复杂难言。 所谓一寸秋波千斛明珠,终究太过俗气。 眼前此人年少之时,一双眼眸,糅杂着不谙世事的天真无邪,和一往无前的赤子热忱,已是难得罕见。时至今日,历经事实,那眸中沧桑沉郁渐染,可那执拗纯粹却是一如既往,丝毫未曾改变。红尘混沌,人世不堪,有几人能不为这份清白而动容? 第441章 或念念不忘,或日思夜想,或隔世经年沧海桑田,也不肯放手。 谢岑仰头饮尽杯中之酒,沉声开口道: “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裴昀闻言一愣:“还有?” 她放下酒杯,转过身来好整以暇道:“好好好,还有何事你便快快一并坦白罢,若过了今晚,怕是再没有机会了。” “有一艘船,自惠州起便一直紧追着我们。” “是蒙军的船?” “不是。” “是蒲家的船?” “是,但也不是。” “对方所为何事?” “你。” 裴昀心中一颤,突然明白过来了:“是他?” 都到了这般地步,还有谁会山长水远一路追来,谁会义无反顾执迷不悟,谁舍生忘死也要千里迢迢来寻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由头至尾,也不过便只有那一个罢! “你竟是到如今才告诉我,当真是,谨小慎微......” 行朝浩浩荡荡十万人船队,她又寸步不离保护在赵正身边,从惠州到崖山数月时间里,她对此一无所知,必是有人存心隐瞒。 怕什么?怕他是奸细?怕她一去不返? 谢岑沉声道:“我不能放纵任何一丝意外发生的可能。” 只是他没想到,无论他如何派人驱逐攻击,那艘船都如阴魂不散一般,忽隐忽现,若即若离,甩也甩不掉。 “你去见他一面吧。”他轻叹了一声,“诀别也好,叙旧也罢,总该有始有终,莫如我一般,徒留许多剪不断理还乱,下辈子也还不完。” “不能见,见了......就回不来了。” 裴昀一把夺过谢岑手中的酒壶,掀开壶盖,仰头直接将剩余的酒水倒进口中,大口吞咽,不顾迸溅出的酒水湿透领口衣裳。 啪啦—— 空空如也的酒壶被摔碎在礁石上,发出清脆声响。 她猛然起身,面对苍茫大海,气运丹田,大声喝道: “爹娘尝教诲,人生在世,当为君子,忠孝节义,顶天立地,碧血丹心,光耀汗青!” “我裴昀此生,不负家国天下!” “只是......负了一人心。” 接连几句话,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是几不可闻。 她闭上眼,忍住满腔酸涩,颤声道: “但愿下辈子,他莫再遇见我了......” . 与崖山一水相隔的崖门镇,一个宋兵按照吩咐将话和物带到,便离开了停靠在岸边的那艘疾风艇。 颜玉央垂眸望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白玉梳,眉宇一片冰寒。 ——破镜难圆,断梳难续,山高水长,希自珍慰。 这艘疾风艇乃是蒲家神船之护卫艇,掌舵之人绰号高老大,是个四十几许的中年汉子,今次时间紧迫,他被大小姐派来姑爷.....咳,现今该叫玉公子了,总之是被派来这位手下,全权听其指挥。 众人在海上追击飘泊了数个月之久,皆是有苦说不出,此刻高老大审时度势,试探着上前问道: “玉公子,这回咱们可以回航了吧?” 颜玉央不语,只合拢掌心,用力握紧断梳,那断口之处,本该锋利如刀,然而盖因有人天长日久磋磨把玩,以至于圆润光滑,压在肌肤之上,不曾留下丝毫伤痕。 他轻轻一笑,笑得自嘲无比,笑得苦涩难当: “你当真俯仰之间,无愧于心,一丝一毫愧疚都不曾有么......” 第215章 第四拾五章 正月十六日,蒙兀汉军都元帅张中阳率舰队抵达崖门,与宋军待命在南面外围的三百艘战船遭遇,崖山之战自此拉开序幕。 天长日久的流亡与一次又一次的战败,让林世俊变得癫狂暴躁,他不顾众人反对,强行下令焚烧了崖山上的营地与房屋,将行朝十万人全部转移到了船上,又集结一千艘大型战舰,停泊在崖山以西,一字排开,欲破釜沉舟,断绝全军逃退之心,与蒙军决一死战。 千余艘战船背山面海为成方阵,将二宫所乘坐的御舰拱卫在中央,船与船之间,以绳索相连,船上又建栅栏起楼台,远远望去,如海上漂浮的城池堡垒,气势恢宏。 如此排兵布阵,仿佛昔日赤壁之曹军,竟是孤注一掷,铁了心要同归于尽。 “林世俊,你是疯了不成?!” 谢岑揪住他的衣领厉声质问,后者却歇斯底里的高呼道: “连年航海,何日是头?成败就看今朝!” 蒙军水师皆是海船,不够灵活机动,在战争伊始,宋军以轻型快船多次攻击蒙军舰队,乱其阵脚,夺取了数艘蒙军船只,得小胜。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林世俊纵使决心背水一战,却仍是改不掉骨子里的小心谨慎,一味采取守势,没有乘胜追击,导致错失先机。 那蒙军都元帅张中阳绝非庸才,连续几日战事不利,他迅速调整战术,一面派遣副将绕路崖山,从北部进攻,一面用船将骑步兵运到崖山上,扎营建寨,占据地利。 及至二十二日,蒙军南北两路军队汇合,前后夹击,使宋军腹背受敌。而此时崖山陆地已完全被蒙军占领,宋军无法靠岸,登陆取水砍柴的后勤补给的樵汲道被截断,船队上下因此都遭遇重创。 “官家,太后,请用——” 御舰之上,内侍小心翼翼端着两盏清水,呈于赵正与程素宜。 第442章 宋军船队粮草充足,却是缺柴缺水,樵汲道一断,宋军便只能等退潮之时,取少量河流之水。不出数日,船上便淡水告急,仅剩少许储备,无法供应全军之需,连二宫饮水也仅有每日稍许配给。 赵正不顾仪态端起水盏,迫不及待喝了几大口,解去口干舌燥之苦。抬眸间,看见立在一旁的裴昀,不禁心生怜悯,虽依依不舍,但他仍是放下水盏,细声道: “裴大人,你也一同饮水罢。” 他一直未见过她饮水,人无水怎活?若是支撑不住该如何是好? 裴昀望见赵正苍白小脸上乌溜溜的黑眸,心中动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柔声道: “臣已喝过了,官家快些饮吧。” 不仅淡水告急,因缺少干柴,伙夫亦无法煮饭,士兵只能食生米生肉度日。裴昀内力高深,尚且能支撑一时,可其他人已是体力透支,饥渴难耐,大量士兵走投无路之下,被迫取海水生饮,喝下后却皆如中毒般上吐下泻,军中上下一时苦不堪言。 正说话间,舱外又传来轰隆隆炮响,震耳欲聋,竟如近在眼前一般,众人不由惊慌失措。 “是鞑子打来了吗?” “护驾!快护驾!”裴昀安抚过二宫,带人登上望楼查看,果然是蒙军又发动了新一轮进攻。 将近一年多的追击已让蒙兀人心生厌烦,赫烈汗下令命张中阳务必在崖山将宋军全歼。 起先,蒙军见宋军将船舰用锁链连成一片,欲效仿赤壁之战用火攻,幸而林世俊早已下令所有船舰都以湿泥涂抹船身,避免木船着火。张中阳心有不甘,又派了数百名弓箭手,不间断对宋军战船射击。及至蒙军占领崖山后,又再岸边架起了炮台,直接攻击二宫所乘的御舰。 御舰船身坚固非常,又被众护卫舰牢牢拱卫其中,蒙军的炮石无法伤到其分毫。只是如此炮火连天,内忧外患,军中早已人心涣散,连续几日都有逃兵被捉。若非整个舰队以铁索相连,蒙军攻来之时,众人一哄而散,各奔东西亦是极有可能。 眼下宋军已被蒙军四面合围,每日发起十余次冲锋反击,也皆被蒙军击败,始终无法突围。双方僵持不下之际,张中阳数次派遣使者前来宋军劝降。 蒙使威逼利诱,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行朝群臣却是意志坚定,谢岑每每以礼相待,却只字不提投降之事。陆秋实亦是横眉冷对,不屑一顾。而那阵前领军的林世俊,哪怕蒙军以他被俘的外甥相要挟,他亦丝毫不为所动。 待软硬兼施无果,张中阳又出了新招数。这一天,前来劝降的蒙使只点了名要见裴昀一人。 裴昀又惊又疑:“蒙使姓甚名谁,为何只要见我?” 士卒回禀道: “此人自称曲墨,乃是蒙兀军中神偃师。” . 眼前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笑容和善,亲切中带着三分市侩,除去眼角多出的几条皱纹,和身上那刺眼的蒙兀官服,与裴昀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小昀儿,多年不见,还记不记得三师伯啊?” “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三师伯?”裴昀定定望着曲墨,一字一顿道,“只是三师伯,怕是早已忘记昀儿这一师侄了罢。” “欸,这是说得哪门子话?”曲墨不以为意,“这些年来,我可是一直关注着小昀儿你的去向的。你既已抽身而去留在大光明寺休养疗伤,却又为何要下山再入局中?临安既降,赵韧已死,你何必再护着那孤儿寡母,为赵宋江山陪葬?” 裴昀苍凉一笑:“三师伯,你今日来见我,只是为做说客吗?” “三师伯只是不忍心,如今宋军只剩这万余人马,老幼妇孺,胜负已定,你我师徒一场,三师伯总不能眼睁睁见小昀儿你自寻死路。况且不止师伯我,除我之外,还有旁人于心不忍。” “何人?” “自然是你大哥。” 裴昀一愣,随脸色一沉:“家兄裴昊多年前便战死在了北伐沙场,我早已没有大哥了!” “小昀儿你又何必掩耳盗铃,自欺欺人呢?”曲墨笑眯眯道,“好吧,那便不是你大哥,是阿穆勒王爷,他素有惜才之心,又念及旧情,不愿见你自取灭亡。若你肯及时收手,弃暗投明,他可答应你任何条件,无论封侯拜相,还是远遁江湖......” “够了!” 裴昀忍无可忍打断了他的话,虽是心中悲愤难当,却到底还是没对曲墨发火,只隐忍着沉声道: “三师伯,我自知此时投降,可保性命,得富贵,但忠义之志绝不动摇!我若贪生怕死,贪慕权势,又何必走到今天?多说无益,三师伯请回罢!” 谁料曲墨听罢这一番话,并不生气,反而眉目舒缓,微微一笑: “小昀儿,我很欣慰。” 他敛去了面上的市侩俗气,笑容中流露出三分自豪,三分怅然。 “自小到大,小师父有意放纵,只教本事不教做人,致使我们师兄弟几人长得歪瓜裂枣,各有各的毛病,无情的无情,懦弱的懦弱,疯癫的疯癫,贪名的贪名。可到最后,我们却偏偏教出了你这个一身正气,顶天立地的好徒儿!待百年之后,我等下了阴曹地府,亦不算罪无可赦了。” “三师伯......” 裴昀闻言心中一颤,险些掉下泪来。 她自幼长在春秋谷,乃是几位师叔伯一手拉扯大,他们有多了解裴昀,裴昀就有多了解他们。她如何听不出头先那一番话里曲墨的言不由衷,故意为之,又如何猜不到,今日曲墨前来,名为劝降,实则是为见她最后一面啊! 第443章 “三师伯你何必如此......你既知助纣为虐,不得善终,又为何执迷不悟?” 曲墨不答反问:“小昀儿亦自知飞蛾扑火,肝脑涂地,必死无疑,不还是一意孤行?说到底,咱们师徒都是一般的执拗,只不过可惜,你我心之所向,偏偏背道而驰。” 裴昀一声长叹,事到如今,再追究是非对错,委实已毫无意义,没什么比这一刻难得的重逢与别离更重要了。 她轻声问道: “二师伯如今还好吗?” “二师兄他......于去年秋天病逝了。” 裴昀身子一僵,隐忍许久的泪水,就这样汹涌而下。 “春秋谷没有了......三师伯,我们的师门,再也没有了......” 醉剑侠罗浮春战死,千金手救必应远遁,中书君谢文翰与妻珍娘被灭口,而今青囊生张月鹿又病逝。至此,春秋谷所有弟子,除去眼前的曲墨,从小到大陪伴裴昀长大的亲人一个也没有了。 “没有了......兴许也好。” 曲墨轻笑了笑,笑中透着哀伤,“所谓世外桃源,所谓淡泊名利,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于人,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于己,身怀利器杀心四起。 世事如此,从没有例外。 裴昀擦了擦眼角泪水,哽咽开口道: “二师伯所得何病?”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他的寿数尽了。”曲墨摇了摇头,“他临去时最后一卦,占的是大宋国祚。” 裴昀一愣,张了张嘴,却终是没有出声。 而曲墨也并不避讳她,直言相告: “得于孤寡,失于孤寡。” 虽只这八个字,但刹那间裴昀已经明白了一切。 昔日大宋欺后周柴氏孤儿寡母,得了天下,今朝幼帝太后孤儿寡母亦为他人所欺,丢了江山。 因果轮回,有始有终。 她突然很想笑,于是也便当真笑了出来。 “小昀儿不信?” “不,我信,二师伯他从来没有算错过不是吗?” “没错,二师兄他铁口直断,这一辈子从来没算错过,哪怕是自己的死期。所以小昀儿,三师伯不忍心眼睁睁看着你应了自己的命数。” 曲墨深深的望向她,切切道: “回头吧,小昀儿。” “我的命数?”裴昀不禁喃喃道,“我的命数,不是早便应验了吗?” 四废荒芜,红颜薄命。 封敕不杀,刺配崖山。 “若一切都是冥冥中的注定,我肉体凡胎,又怎能改变?” 裴昀深吸一口气,一撂衣摆,双膝下跪,在曲墨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昀儿感念三师伯此生养育之恩,昀儿不孝,唯求来世再报!” 她不敢抬头,只伏在冰冷的地上,任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成串落下,哑声道: “请三师伯代为转告阿穆勒王爷,若他当真还念三分旧情,他日辅佐君王,权倾朝野,还请善待天下百姓,裴昀......感激不尽!” 第216章 第四拾六章 决战之日,来得分外突然。 历经大半个月激战之后,二月初六清晨,早潮时分,海面大雾弥漫,蒙军兵分四路,向宋军发起了总攻。 牛角号声中,蒙军副统帅唐兀氏先发制人,下令全部战舰调转船头,利用退潮水势之利,从北面进攻。与之正面迎战的,乃是林世俊所统麾下淮军精锐之师,他们本为昔年北燕流亡宋地的汉人,个个英勇矫健,跟随主帅从江南流落到崖山,对蒙兀人满腔愤恨,拼着同归于尽之心,欲杀之而后快! 两军交锋,殊死战斗,先是炮石抛射,而后弩箭齐发,随着距离越来越近,最后将士们竟是互跳到敌船之上,血肉相搏! 与此同时,蒙军统帅张中阳亦率军从南面攻打宋军,两相夹击,宋军一时腹背受敌,左支右绌。 及至午时,两军皆是伤亡惨重。 蒙军暂时撤退,宋军亦抓紧时间休息就餐,此时便听不远处蒙兀人的船上传来奏乐声与欢笑声。 那厢的宴饮欢乐,与这厢的愁云惨淡相对比,本就精疲力尽,饥渴难耐的宋军不由士气大损,个个除衣卸甲,无心再战。 谁料这四面楚歌不过是蒙军障眼之法,趁着宋军松懈之时,蒙军再次借涨潮之势,一鼓作气发动了第二轮进攻! 炮石如星箭如雨,喊杀如雷声如钟,眼见皆是浮尸碎木,耳边皆是□□哭嚎。宋军被连成一体庞大的船队,如同年迈病重的百兽之王,气息奄奄,动作缓缓,被四面八方豺狼一般的蒙军残忍撕咬,吞噬。 胜败,已成定局。 高大的楼船帝舟被拱卫在宋军最中央,裴昀站在船头,远远眺望着不远处海面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第一道舰阵已破,蒙军自西南杀入中军,离冲破第二道舰阵,攻至御舰,不过是时间问题。 裴昀握紧了手中的斩鲲,心急如焚,脑海中天人交战。 自来到崖山伊始,她便再也不想呆在御舰之上,日夜只守着二宫安危,她想去前线,她想浴血杀敌,她想拚死奋战,哪怕死在战场之上,也好过现今束手无策,坐以待毙。 然而谢岑却屡次拒绝了她,直到今晨开战之时,他亲自去前线督战之前,还在对她说: “你必须守在官家与太后身边。” 第444章 “比起杀敌,你有更重要的任务。” “必要之时......万不可叫二宫落于敌手。” “切记,切记。” 这一刻,裴昀心中不免腾升出恨意,所谓君臣之义,同袍之情,究竟为何如此残忍,如此冷酷,偏偏要她来亲手了结一切? 可她要紧牙关,终是含泪应承了下来。 “报!有我军哨船向御舰驶来,自称谢相派其接二宫移驾北面!” 有小兵火急火燎的跑来向裴昀禀报道。 突如其来的意外让船上守将一片哗然,御舰身躯庞大,移动缓慢,一旦被敌人接近则逃离无望,可若趁现在便叫二宫及时转移,兴许还有一丝希望逃出生天! 裴昀定了定心神,刚要命人放哨船接近,身后忽有一道声音喝止道: “万万不可!” 只见陆秋实快步走近,焦急高声道: “来者万一是蒙军乔装奸细该如何?团练使刘俊、承宣使翟国秀皆已变节投敌,若他们卖主求荣,将二宫交于蒙军该如何?事已至此,唯死而已,若叫二宫受辱,你我便成了千古罪人,黄泉之下,有何颜面去见先帝?!” 说罢不顾裴昀的反应,兀自下令驱赶那艘哨船。 那哨船窄小,只载乘两人,见迟迟不被放行,船上其中一人猝然平地而起,运起轻功,足踏水面,一鼓作气掠到近前,跃上了御舰船头。 裴昀大惊之下,一把推开陆秋实,斩鲲出鞘,剑尖直指对方面门。 电光火石一刹那,历经九百生死,千念万念,她骤然看清了此人的脸。 她的劫数,她的孽缘,她的眉间霜心上雪,她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忘不掉。 颜玉央,他穿过战火纷飞,生死经年,站在她的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臂,决绝道: “阿英,跟我走!” 如同当年西海天山,姑苏旧院,蜀中废谷,每一次他对她说得一般。 从始至终,这世上坚定握住她的手不放,要带她去天涯海角的,只有这么一个人。 可惜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去往何处?”裴昀轻笑了一声,“国破家亡,师门覆灭,故人亡尽,亲友死绝,我这一生,路已经走尽了......” “路在脚下,哪里会尽?!”颜玉央怒不可遏,眉宇一片冰寒,下颌绷得死紧,咬牙切齿声嘶力竭地问出那句,他从最初的最初就想质问她的话: “你裴昀自诩为国为民,为忠为孝,一辈子尽为虚名礼教奔波辛劳!这一生一世,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罢,你究竟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裴昀心神巨震,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用尽全部力气嘶吼道: “有!那年西宁州琳琅山庄,我等一个人等了七夜七天!” 可是那个人,他没有回来。 自此,山盟不在,锦书无托,咫尺天涯两心隔,人生长恨水长东。 四目相对,彼此皆是赤红充血,有泪盈眶。 不该忘记,那年青海湖畔,明月天山,他低头吻上她时,她颤抖着闭上了眼...... 此时无言胜千言,许多话已是不必说了。 . 蒙军势如破竹,喊杀声越来越近,数艘蒙军艨艟终是突破御舰外围护卫舰,向御舰疾速驶来。但见那艨艟之上,忽有数十道身影骤然跃起,踏水无痕,如流星一般激射而来,转眼间便攀爬上了御舰,向船上宋军发起了攻击,这群人身披大红袍,头戴鸡冠帽,正是六真宗的番僧。 那蒙军竟是以这群密宗高手做先锋,突袭御舰,意图直接刺杀二宫!裴昀神色骤变,迅速组织人手反击,在甲板上集结成阵,务必不能叫刺客靠近船楼一步,而她自己亦再顾不得儿女情长,手持长剑向攻来的番僧杀去! 剑起剑落,血肉横飞,裴昀毫不犹豫的痛下杀手,只顾解决着眼前敌人,不顾自己后心大开,防备全无。因为她知晓,颜玉央一直紧随在她的身后,与她后背相抵,替她护住所有弱点,挡住所有偷袭,一句话也不必多说,一个字也不必多讲,只用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之间便心领神会,默契浑然天成。 自子午古道南北客店初相见,至今已有十二载,这十二载里他们各为其主,针锋相对,你死我活,几乎从不曾有过片刻和睦安宁,而今时今日,便在这刀光剑影,乱军之中,绝境之时,他二人终是携手御敌,并肩而战。此情此景,何等辛酸苦涩,又是何等的弥足珍贵。 今日崖山一战,你死我亡,恩仇两清,了却君王天下事,不求生前身后名! 裴昀手中长剑如虹,颜玉央出掌迅疾如电,不断的放出毒针与毒粉,二人周围已是倒了一地尸首,可那后续敌人仍是源源不绝的攀爬上御舰,如蝗虫过境,如饿狼见血,前赴后继的包围过来。 斩鲲横扫,裴昀击退面前三人,余光瞥见寒芒一闪,一柄利刃已攻至眼前,刀风扑面,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裴昀不敢大意,运足内劲,横剑一挡,金石相交,发出铮然一声长鸣。 此人左手持腰刀,身材高大健硕,如一座肉山铁塔一般,正是曾在宝陀山佛武会败于裴昀之手的大悲法王! 多年不见,此人外貌有所变化,面膛红中透紫,手臂肌肉虬结,显然功力暴涨,他手中腰刀也焕然一新,不再光鲜亮丽精美奢华,却是乌黑无光暗藏杀机。 第445章 “裴昀,拿命来!”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大悲法王大喝一声挥刀向裴昀头上砍去,裴昀毫不犹豫挺剑而刺,剑长刀短,终究是斩鲲快上三分,眼见那剑尖据大悲法王胸前不过半寸,他被逼收刀急退,而身后另有一人出掌袭来,正是颜玉央。 大悲法王全然没将此人放在眼中,宽袍一挥,欲将其拂开,谁料双掌相击的瞬间,他只觉手心一麻,竟是中了掌中暗算,当即勃然大怒,内力一震,将其击飞了出去。 待他再要补上一招将其毙命之时,裴昀的斩鲲已刺至眼前,大悲法王顾不得中毒的右手,左手出刀格挡,长剑短刀便如磁石一般紧紧吸在了一起,二人内力自兵刃上迸发而出,相互激荡,滔滔不绝。 数年来裴昀的武功一日千里,而那大悲法王的内力亦是精进神速,他自宝陀山一败之后,闭关苦修,不惜以自损自残为代价练成了六真宗秘传禁功,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打败裴昀一雪前耻。因此今日他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决计不会罢休! 二人互不相让,都将内力催发到了极致,一时间,彼此僵持在了原地。 颜玉央被大悲法王一掌击退,跌落在地,滚了数圈,五脏六腑巨震,气血翻涌之下,喉中涌上了一片腥甜。 毒针毒粉皆已耗尽,他再没有杀招,摸遍全身上下,终得唯一利器——白玉梳,那朔月圣地石室之中,曾救二人性命,见证了二人爱恨纠葛了半辈子的白玉梳。 情形紧迫,他顾不得擦去嘴角的血迹,飞快翻身而起,扑向大悲法王的后背,手持玉梳用尽全力向他暴露在外的后颈插去! 大悲法王正与裴昀比拚内力,以命相搏最为关键之时,忽觉脖颈剧痛难当,刹那间岔了内息,怪叫一声,全身真气爆裂开来,那力道之强悍,将颜玉央与裴昀都崩开了数丈之远,他自七窍流血,全身骨骼尽断,倒地而亡。 裴昀与颜玉央遭其濒死一击,皆受了不轻的内伤,裴昀勉强撑剑起身,欲查探身旁颜玉央的伤势。 忽觉有异,她不可置信的扭头望去,只见手中长剑只剩下了残破的半截,另外半截掉落在地,竟是为大悲法王的短刀拦腰斩断了。 父亲送她十四岁的生辰礼物,跟随了她半辈子,历经重重劫难,风里来雨里去的斩鲲,就此折断。 倏忽间,不详的预感笼罩在裴昀心头。 今日崖山,难道当真是她与大宋的葬身之地么? 第217章 第四拾七章 天色越来越暗,黄昏已至,暮色四合,天空阴云密布,渐渐下起了瓢泼大雨。 陆秋实伫立在船头,浑身被雨水淋湿透彻,虽手无寸铁,但面对周遭殊死搏斗,血流成河,他凛然不惧,面不改色,便如同第一天追随二宫南下,遇见追兵九死一生之时一般。 人皆道他迂腐,顽固,可正是这手无缚鸡之力的道学先生,比那么多骁勇善战的将军士卒还要坚强,还要执拗,与行朝共同进退,一路走到了今天。 放眼整个海面,宋军旗帜一根根倒下,蒙军旗帜一根根竖起,他心中明白大势已去,终是天不佑我大宋...... 或许,是时候了。 他暗自做出了决断,于是毫不犹豫的转身走向船舱。 片刻后再出来之时,他左右手分别抱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女儿,身后紧跟着焦眉苦脸的陆夫人。 “夫君!夫君你带忠儿和秀娘去哪里?夫君......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但见陆秋实来到船边竟是毫不犹豫的将一双儿女投进了水中,扑通两声沉闷响声,两名幼童顷刻间沉入茫茫大海,再也不见踪影。 “忠儿!秀娘!夫君你杀了他们?!你疯了!你疯了!” 然而下一瞬,正在伏地哭喊的陆夫人也被陆秋实向水中推去,陆夫人一个踉跄,死死抓住船舷不肯松手。 “夫君不要!夫君求求你!不要杀我!” 陆夫人凄厉哭喊,声嘶力竭,她哀哀切切的望向陆秋实,祈望他能放自己一条生路。 陆秋实被那求生的目光望得心头一颤,忆及多年伉俪之情,夫妻之恩,眼中亦是涌上酸涩湿意。 他长叹了一声: “都去罢,还怕我不来么?” 陆夫人忽然明白过来了丈夫之意了,事到如今,或死或降,已别无他路。与其活着受尽凌辱,不如一家人在阴司地府再团圆。 “夫君,妾身先走一步...黄泉路上,奈何桥畔,妾身与忠儿秀娘等着夫君......” 她惨然一笑,带着满腔不舍之情,含泪最后望了陆秋实一眼,而后缓缓松开双手,翩然坠落,身躯自此沉入滚滚浪涛之中。 . 陆秋实换了一身崭新的绛紫官服,方心曲领,乌履锦绶,如同过去每日在临安朝堂时一般郑重其事。 他来到船楼之内,觐见赵正,抚衣正冠,恭敬下拜,沉声道: “陛下,国事至此,无法挽救,死无所惧,唯气节耳!陛下应为国而殉,徽钦二帝受辱已甚,陛下不可重蹈覆辙,请陛下恕臣逾越之罪!” 满室宫女内侍跪倒一片,哭嚎不止,赵正懵懂的望向眼前匍匐跪地的陆秋实,他所说之话他并不能全然理解,但他眼前却隐约浮现了临安旧梦,禁宫大火,临别之时父皇看向他的最后一眼,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第446章 于是赵正缓缓点头,用稚嫩的声音答道: “朕准奏。” 陆秋实再次拜了三拜,而后迅速起身,脱下外衫包起案上的玉玺,背起御座上的幼帝,向窗边走去。 推开窗扇,但见外面风雨大作,漆黑混沌,喊杀声与雷雨声震耳欲聋,如修罗地狱一般可怖。 他手上使力,搂紧了背上的赵正,缓慢而坚定道: “陛下,我们上路。” 说罢,陆秋实纵身一跃,就这样扑向了那鲜红与浓黑交织成一片的波涛中—— . 方此时,裴昀与颜玉央正在甲板上奋力杀敌,忽听蒙军之中有人指着船楼上,高喊道: “快看!是宋帝!” 裴昀猛然回首,但见一团黑影从船楼窗畔跃下,迳直向大海坠落。 这一刹那,在她眼中无限放缓,四周火光与刀光,杀戮与干戈通通都消失了,万籁俱静,八荒寂灭,天地间便只剩下了那一道如流星般划过天际的弧线。 不知是耳闻还是幻觉,裴昀觉得自己竟然清晰地听见了落水之声。 扑通—— 那是周鼎的碎裂,秦鹿的悲鸣,长安的大火,马嵬坡的暴雨,那是汉人江山的绝响,是大宋王朝最后的一句遗言。天地寂静一瞬,而后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整个崖门: “宋帝死了!” “宋帝死了!” 大宋祥兴二年,二月初六,崖山海战,大败,丞相负幼主跳海而亡。 自陈桥兵变,太祖赵匡胤定都东京开封府,历经中原一统、女主临朝、庆历新政、熙宁变法、海上之盟、靖康之耻、建炎南渡、议和与北伐,内禅与党争......大宋一朝享国三百一十九年,共历一十八帝,至此灭亡。 从此,东京若梦,临安如烟,樊楼倾倒,西湖水干,清明汴河沉寂,千里江山褪色,东坡乘风归去,易安销魂黯然,岳阳楼淫雨霏霏,醉翁亭酒冷人散,大江东去浪淘尽,晓风残月杨柳岸。 一山还一水,无国又无家。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啊啊啊啊——” 裴昀肝胆俱裂,五内俱焚,不禁仰天长啸,声音嘶哑凄厉,如杜鹃啼血,子归哀鸣。 武威侯府誓死效忠的山河,裴家世代坚守的江山,再也不复存在了。 那温山软水的江南,繁华如梦的临安,她终是再也回不去了。 悲愤之下,丹田真气逆转,经脉逆行,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呕出一大口心头血,如脱力一般,软绵绵的瘫倒下去。 “阿英——” 颜玉央眼疾手快,上前一把将她搂在怀中,连点她周身大穴,半拖半抱着将她带下了御舰,乘上了他来时的那艘哨船。 宋帝既死,两军大乱,无人再顾及得上这一艘小小的哨船。在高大老的驾驶下,哨船灵活的在混乱的船阵中左挪右移,就这样突破重围,驶入一望无际的大海,将崖门的腥风血雨,国破家亡都远远的抛诸脑后。 孤帆远影,一去不回。 . “但见幼帝落水而亡,汉人江山毁于一旦,关山南北终落到了鞑子手中,裴昀肝胆俱裂,五内俱焚,不禁仰天长啸,凄厉悲凉。 “大宋既亡,我等臣子何存?!” 他抬头用通红的双目最后望了一眼这黑雾弥漫,不见天日的夜空,握紧手中残破的长剑,横剑便向颈间抹去—— 说时迟那时快,利刃入肉,森然见骨,碧血如注,染透青衫。 一代忠臣良将,仁义侠侯,自此以身殉国,一命归泉,呜呼哀哉! 时人诗云: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南北英雄传·终回》说书人墨七郎杜撰 ...... 便在陆秋实背负幼帝跳海的半个时辰前,宋军主帅林世俊浴血奋战,与蒙军白刃肉搏,身负重伤,力战至最后一刻,英勇牺牲。 阵前督军的谢岑迫不得已接过了指挥权,即刻下令所有战舰砍断铁索,自行突围。而他自己率领了二十艘精锐战舰拚死向船队中央冲去,欲救援御舰。 方才他派去接驾的哨船始终没回返,他心中有不详的预感。 此时此刻的海面上,宋蒙两军已经混战成了一片,御舰周围环绕着无数的船只,每一艘都想突围,每一艘都想阻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纠缠不休。 战舰费尽全力,才终于突破重围,挤到了御舰旁边。谢岑顾不得许多,手脚并用爬上御舰,片刻不停的向船楼内赶去。 船楼内不见以往的人影攒动,却是一片空荡,所有人都不知去向了何处,只余绫罗细软,金银碎片,一地狼藉。 谢岑疯了一样,四处寻找着,终于,在太后寝室之内,他寻到了站在窗边,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祎衣礼服的程素宜。 “太后娘娘,官家...何在?” 谢岑颤声问道,他立在门边,竟再也不敢上前一步。 “官家去了。” “陆大人去了。” “裴大人也去了。” 程素宜恬淡一笑,温婉中透着苍凉,她一字一顿道: “我忍死至今,只为赵氏一块肉罢了,而今我可以去见先帝了。” 说罢她俯身一跳,猛然从窗边扑了出去,投水自尽,从容殉国。 第447章 “不——” 悲愤交织,血气上涌,急火攻心,谢岑只觉眼前一黑,就这样晕死了过去。 . “......谢大人,谢大人醒醒......” 不知过了多久,谢岑被人唤醒,疲惫的睁开双眼,但见天高海阔,晨光熹微,噩梦一般的长夜竟已是过去了。 他浑身湿漉的躺在岸边沙石滩上,面前盔甲破损,形容狼狈的将士,乃是军中招讨副使杜贵清,他身边还有零零散散十几个遍体鳞伤的士兵,是他们救了自己。 “......官家...我军......” 谢岑欲开口相问,可嗓音已是嘶哑的不成样子,便连一句完整的话也串联不起。 杜贵清知晓谢岑心中所想,七尺男儿刹那间红了眼眶,哽咽道: “谢大人,你看——” 说着他扶起了谢岑,指引他看向面前的大海。 但见旭日晨光映照下的海面,遍是战后杂乱狼藉,破碎的残木,残损的战舰,染血的旌旗,焦黑的头盔,折断的弓箭,还有一望无际,密密麻麻的浮尸。 这其中有士兵、文官,有宫女、内侍,还有一路随军的工匠、百姓,十万军民齐跳海,赴死殉国无生还。 谢岑被眼前惨烈壮景震撼在地,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从古至今,哪有这般的王朝,哪有这般的国家?天子死社稷,军民殉江山,何等气节!何等傲骨! 大宋败了,可终究不是一败涂地,崖山海战,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只要汉人气节不屈,傲骨不折,这个民族就永远不会消亡,终有一天,驱除鞑虏,光复河山! 然而那一天,他终是看不见了。 想他谢岑前半生,系出钟鸣鼎食,书香门第,得天独厚,目空一切,持才狂傲,心比天高,自比谢安东山再起,欲效孔明辅世长民。到头来,十年一场繁华梦,灯火阑珊,曲终人散,亲友绝,爱恨空,国破山河碎,君亡社稷倾。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将自己一世因缘都挥霍尽了,而今,也该归去了...... “听闻蒙军已寻到了官家的尸首,得到了玉玺,应当很快便会撤军了。待敌兵退去,我等再去寻赵氏宗室,再延续大宋国祚......谢大人!谢大人你去何处?” 杜贵清犹自不甘心的谋划着,忽见身旁的谢岑起身,不顾自己披头散发,破衣烂衫,摇摇晃晃的向岸上走去。 “我为赵氏,义尽仁至,天意如此,吾事毕矣。” 他只扔下了这句话,而后便头也不回的走远了。 从此,世人再没见过这姑苏谢氏的倜傥公子,这风流薄幸的多情郎君,谢岑二字自此湮灭于滚滚红尘,浩瀚史册,再无踪迹。 “谢岑,字疏朗,谢家第三十四代家主谢若絮嫡长孙,大元至元十六年,于宝陀山大光明寺落发出家,青灯古佛,终老此生。谢氏子孙屡次寻访,不得见。及至皇庆二年,病逝,埋舍利于雪涛山灵骨塔。 临终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为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姑苏谢氏宗谱·第七十三卷》谢氏子孙修 第218章 第四拾八章 晴空如洗,烈日炎炎,苍茫大海,一叶扁舟。 “再飘下去我们会到哪里?” “占城,或者琼崖,他娘的多半是占城,现在吹的是西南风!这贼老天!” 高老大骂骂咧咧回答完颜玉央,继续光着膀子坐在船边,试图用干肉条做饵钓鱼。 连日海上漫无目的的飘泊,就连他这个久经远航的老把式都开始变得暴躁了起来。 颜玉央抬眼望了望正午火辣的日头,将依偎在身边的裴昀挪动了一下,确保她可以躲藏在外衫所搭的简易凉棚下,减缓几分烈日灼热的痛苦。 哨船窄小,容纳三个人不易,然此情此景,却当真别无他法。 那日崖山血战,颜玉央带裴昀冲出重围,为摆脱追兵,一路向南,谁料当夜即遇见了暴风雨,滔天海浪中,小舟九死一生逃出生天,却是船桨被毁,迷失在了无边无际的大海中。 船上所备水粮不足,这几日已是消耗殆尽,偏生这一带海域鱼群稀少,水鸟罕见,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高老大纵有一身捕鱼的本事亦是无计可施。 更糟糕的是,与六真宗高手一番苦战,颜玉央与裴昀身上皆是遍体鳞伤,眼下缺医少药,连清水都没有,不知还能撑到几时。 颜玉央伸手拂过裴昀面上凌乱的发丝,指尖抚上她干涸发裂的双唇,哑声问道: “还能撑住吗?” “......” “要不要喝口水?” “......” “伤口还疼吗?” “......” 无论他问什么,她都毫无反应,只双目无神,呆滞的盯着某处虚空。 自离开崖山之后,她便一直是这副模样,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如魂飞魄散行尸走肉一般,若非那胸前一起一伏的呼吸犹在,真叫人怀疑她究竟是否还活着。 哀,莫大于心死。 他虽救走了她的人,却救不回她的心,她的心已同大宋江山一道殉了葬,如今不过在擎等着这具肉身腐朽罢了。 可他不在乎。 只要她还活着,他什么都不在乎。 啊-啊-啊- 第448章 几只海鸟从头顶天空飞过,高老大立即叫道: “快!别让它们跑了!” 话音未落,颜玉央已经闪电般出手,几枚吃剩的鱼骨激射而出,三中其二,扑通扑通两声,一双雪白乌喙的海鸟相继坠落,跌到了船上。 船上无火,唯有生食,高老大饿虎扑食一般抢过了其中一只,张口便咬在了海鸟脖颈,不管不顾的狼吞虎咽,腥膻生冷的血肉下肚,勉强缓解了几分饥肠辘辘。 颜玉央将另一只海鸟脖颈扭断,拔去羽毛,扯下腿肉,撕成小片,喂到了裴昀嘴边,后者却是无动于衷。 颜玉央强硬坚持,裴昀闭口不理,两人一时僵持。 “你就这么想死?这么不愿活?” 他轻笑了一下,缓缓开口道:“我以为你裴家四郎、小裴侯爷,最是百折不挠,最是锲而不舍,如今怎因这样小小挫折,便一蹶不振?” “还记得当年日月山谷石室绝境吗?还记得你武功全失,身受重伤被囚禁在燕京世子府吗?还记得大爻山中,强敌追杀,你我被逼到穷途末路吗?那么多坎坷劫难,哪一次不是生死一线,又有哪一次不是绝处逢生?” “即便这一次当真无力回天,也没什么打紧。你裴昀前半辈子,名门贵子,母慈父祥,兄友弟恭,文武双全,少年英杰,已是比旁人顺遂得太多了。世间所有赏心乐事,又怎能叫你一人独占?况且人生在世,本就苦多乐少。” “你便当真这般铁石心肠,对这尘世再无丝毫留恋?哪怕......是我?” “你不是还恨我吗?你心中不是还对大燕对颜氏耿耿于怀吗?你不记得当初我是如何欺辱强迫你了吗?现今,我就在你面前,你的武功已强我数倍,我再不是你敌手,你不想动手取我性命,报仇雪恨吗?” “裴家已家破人亡,只剩你是仅存血脉,你若再有三长两短,裴家便彻底绝后,阴曹地府,黄泉路上,你有何面目去见裴家列祖列宗?” “你看看自己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你的大宋已经亡了!赵氏一脉已经被赶尽杀绝了!这天下都已经是蒙兀的天下了,你裴昀算个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的生死有多重要?就算你死上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也再换不回大宋江山了!” 然而无论颜玉央如何劝慰逼迫,软硬兼施,裴昀皆是恍若未闻,所有诱哄谩骂便如百川入海,无影无踪,她连眉梢眼角都不曾颤动。 颜玉央忍无可忍,钳住她的下颌,捏开她紧闭的双唇,强行将鸟肉塞进了她口中。 裴昀极力反抗,挣扎着,撕扯着,最终她一掌拍在颜玉央前胸伤口之上。颜玉央闷哼一声松开了手,她飞快挣脱了他的桎梏,转身趴到船边呕吐了出来。 数日水米未进,她能吐出来的只有酸水。 颜玉央坐在一旁望着她,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心头一片黯然。 忽然间,他感觉到了一道炽热的视线,他转头望去,只见高老大目光灼灼的盯着他手里所剩的大半只海鸟,那张脸上糊满了半干的血迹和零星碎肉,双眼中流露出贪婪的欲望。 “诶呦喂!”高老大一声惨叫,双手捂住了被鸟骨打破的额头。 “做你该做的!”颜玉央冷喝道。 高老大疼得龇牙咧嘴,但自知不是颜玉央的对手,敢怒而不敢言。他缩手缩脚的退到了船尾,继续守在腰带做的鱼竿旁,去钓他那永远也掉不上来的鱼。 汪洋大海,前路渺茫,一条船,三个人,心思各异。 小舟仅靠海流漂浮,一路向西南而行,运气好了,兴许能遇见海岛,运气不好,恐怕便会一直这样飘下去。若天可怜见,当真能到千里之外的占城,少说也要两三月光景,而倘若中途意外偏航,离靠岸之日那更是遥遥无期。 人若不进食,七八日便会有性命之忧,内力高深者也许能撑十数日或者更久,但终究不能辟榖成仙。 这几日断断续续下过几场小雨,颜玉央与高老大用尽船上一切的器物来储水,若节省饮用,尚能撑上一段时日,但食物已是捉襟见肘,仅靠偶尔好运捕获的鱼与鸟,远远不够三个人的需求。 饥饿面前,生死面前,一切礼教廉耻都消失无踪,人与野兽没有分别。 . 海上的夜晚,宁静而喧嚣,漫天星子璀璨,海浪起伏温柔。 每天晚上颜玉央与高老大轮流守夜,今晚轮到后者。 颜玉央搂住裴昀睡在船的一端,颠簸之中,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这些天里,他无时无刻不在紧盯着裴昀,便连睡觉之时都紧紧抓住她的手,生怕一个不注意便再也见不到人了。毕竟四面皆是大海,有心寻死,实在太过简单了。 然而人的精力有限,连续十数日的紧绷之后,他亦不由自主的开始松懈,迷迷糊糊间,意识越发恍惚...... 叮— 一道极其微小的声音响起,颜玉央猛然惊醒,迅速抬臂格挡住了来者的动作。 月光之下,鱼骨刀泛着雪亮的光,映衬在高老大神色癫狂的脸上。 他落刀的对象,是颜玉央身边的裴昀。 “你要干什么?” 颜玉央一把将其推开,厉声质问。 “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 高老大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又要扑上来,颜玉央手上有伤不便,直接抬脚将他踹到了一旁,怒喝道: 第449章 “滚开——” 高老大疯了一般歇斯底里的大叫道:“她既一心寻思,你又何苦救她?她如今半死不活,只会消耗水粮,这般累赘,早晚有一天会将我们都拖累死的!五天!我有整整五天没吃饱肚子了,鬼知道什么时候能靠岸,再这样下去我要饿死了!到时候你也会死,我们统统都会死!我不要死,我他娘的在海上漂了一辈子,我不要到最后还死在海上,被鱼鸟啄成骨头架子!我要活下去,我要吃肉!” 他紧紧盯着躺在一旁的裴昀,眼中冒出如狼似虎的凶光: “杀了她,我们就有的吃了......” 人被逼到穷途末路,为了活下去,竟是将主意打到了身边同类的头上。 “闭嘴!” 颜玉央心中巨震,旧日里早已被他刻意埋葬的痛苦记忆,骤然被翻了出来,眼前高老大狰狞的模样,渐渐与回忆中某个模糊的身影重合,恐惧与绝望不期然涌上心头。 便趁他一瞬分神之际,高老大再次扑了上来,他压到了裴昀的身上,便如杀猪宰羊一般,举刀便要落下—— 裴昀眼前那锋利刀尖已至眼前,性命危在旦夕,心中却生不出一丝一毫反抗之情,只无动于衷的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 卡嚓—— 一声清脆的骨裂之响,有什么温热之物喷溅在了她的脸上,身上。 只见高老大身形一顿,整个人软软的倒了下去,后脑颅骨被人一掌整个拍碎,红白相间的血水与脑浆遍布了整只船上。 颜玉央站在那里,尚维持着出掌的姿势,他望着眼前这一切,犹自不敢置信一般,呆滞了好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缓缓走上前,查看高老大残破不堪的尸首。 方才他发疯一般喊出的话仿佛还响在耳际: 杀了他,我们就有的吃了...... 颜玉央面如金纸,眸色幽深不见底,仿佛坠入梦魇,挣扎煎熬了许久,终是咬牙拽住那具尸身一把掀了起来,用力抛入大海。 做完这些,他便如同脱力般,踉跄着后退坐了下来,将头埋在膝上,从没有的无助与脆弱。 眼睁睁看着发生一切的裴昀,仍是神色麻木,面上无波无澜,无悲无喜。 夜色更深了,船上由三个人变作了两个。沉默,在这片海域之上大张旗鼓的蔓延。 第219章 第四拾九章 高老大死后,二人再也没有说过话。 时间日复一日的过去,小舟顺风顺水不紧不慢的飘荡,入目所及,永远只有一望无际的天与海,单调亦枯燥。 尘世种种仿佛都被这片海吞噬了,混沌不清,支离破碎,分不清大宋蒙兀,分不清白昼黑夜,分不清梦境清醒,分不清今夕何夕,连生与死的界限都在变得模糊。 饥寒交迫,伤病交织,意志力在渐渐消磨,生命在无声流逝,终于,一切都要走到尽头了。 颜玉央已不记得自己是第多少次失去意识昏迷过去,而后又清醒了,勉强睁眼望天,只见万顷乌云遮日,天光晦暗不明,让人辨不出是清晨还是黄昏。 他侧头看向躺在身旁的裴昀,只见她双眸半阖,不知是睡是醒。 在海上磋磨这么久,如今她面容粗糙,双颊凹陷,浑身瘦得几乎只剩一把骨头,轻飘飘的缩在那里,小小一团,仿佛随时能从他握紧的掌心溜走。 他伸手放在她颈间,试了试她的脉搏,虽然微弱,却终究还有。 他勉强坐起身子,靠在船边沿,望向未知的远方,那也许根本不存在的彼岸,突然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妄,是人间还是幻想。 或许他们早已在那场狂风暴雨中死去了,而今身处的乃是幽冥黄泉,远方的终点便是轮回彼端。 这是他们今生今世最后一程路了。 他突然想对她说些什么。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我过去的故事?” 长久不曾开口,他的声音喑哑而滞涩,如同一把年久失修的胡琴。 “倒也算不得是故事,不过是一些无趣的过往。” 她没有出声,但他知道,她醒着。 “只是觉得,若再不说,怕是没有机会了......” 七岁之前的颜玉央,是被寄养在一乡野农户家长大的,彼时池琳琅为了他身上之毒四处奔波,只有逢年初一才会来他一面,没有关怀疼惜,没有软语亲昵,只扔下银两与药材,再匆匆离去。 因池琳琅只予钱财,并不常来探望,寄养的那家农户平日里对他十分苛待,他没有鞋子,没有新衣,没有冬袄,因常年吃不饱肚子,饭菜没有一丝油水,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小小年纪不仅不能去学堂,还要做各种农活,稍一偷懒,便是一顿好打。在寒冬腊月最冷的时节,他只裹着一件破烂的麻衣,光着脚被赶去山上放羊,山路粗粝的石子将他脚板磨破,流血又结痂,再破再流血,循环反覆,直到疼至麻木,再也没有任何知觉。但最难捱的还是热毒发作之时,那户人家厌恶他的□□呼痛,会直接捆起他的四肢堵上他的嘴将他扔到鸡舍之中,便在那鸡毛乱飞鸡屎熏天的小小茅舍中,他渡过了一个又一个痛不欲生的夜晚,渐渐学会了不流泪,不呼痛,一切忍过了,也就过了。 七岁那年,他从年头盼到年尾,直至过了元日,出了正月,池琳琅仍是没有来。新一年的银钱没得到,寄养的那家农户每日都用难听的话咒骂着他,对他更加苛待。春去秋来,转眼多半年过去,恰巧这一年天逢大旱,颗粒无收,饿殍遍地,为活下去,青壮外出逃难,留下村中老弱病残,便成为了盘中餐。起初,是埋下的新尸被盗,后来,人们易子而食,屠刀开始伸向了活人。 第450章 在某一天清晨醒来之时,他发现自己被剥光了衣服,如待宰的猪羊一般被吊在半空,旁边炉灶上烧着一大锅滚烫的开水,男主人正在磨着菜刀,抬头看向他的目光,贪婪凶恶得如同野兽。 他拚命的挣扎,拚命的喊叫,仍是无济于事,眼看那利刃就要落在他的头顶,千钧一发之际,绳索脱扣,他从半空摔下,打翻了滚水,统统泼在了那男主人身上,刹那间那人被烫得皮开肉绽,满地打滚。 就在颜玉央颤抖的瑟缩在角落中,不知所措之时,一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池琳琅回来了。 那是颜玉央记忆中,池琳琅唯一一次抱他,虽然转瞬即逝,可那份轻柔的温暖仍是永恒铭刻在了他的心中。以至于十多年后,他愿上刀山下火海,花费无数人力物力,不远千里去寻那传说中的西夏宝藏,不为富可敌国的财宝,不为人人争抢的神功,只为了记忆中这一丝丝若有若无的温情。须知那建在西宁州的华美山庄,其名琳琅。 自那以后,池琳琅便将他带在了身边,他们去了很多地方,走过许多城镇,遇见了形形色色的人,虽依然聚少离多,她对他依然不假辞色,可那段日子仍是少年颜玉央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没过几年,池琳琅便将他托付给那唤作救必应的神医,只身去了西北,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颜玉央是故意与救必应走散的,因为他瞧得出来,此人对池琳琅有意,他虽尚不懂男女之情,却本能的觉得此人想要抢走他的娘亲,抢走他人生中本就为数不多的一份拥有,故而他不愿受其恩惠,也不愿意跟他走。 在阴诡教做血奴那三年,虽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也让他在那炼狱一般的日子中学会了一件事,那便是无情,将喜怒哀乐置之度外,将七情六欲不存于心,不再将自己当做一个活人,如此才能在无边无际的痛苦煎熬中活下去。 这份冷漠无情,让他心智坚韧,谋定而后动,日后翻云覆雨,运筹帷幄不费吹灰之力,亦让他断情绝爱,练起清静无为功事半功倍,轻易压制住了体内的毒性,如此天赋异禀,连李无方都对他另眼相待。 然而也正是这份冷漠无情,让他永远也不懂该如何爱一个人,只因他自己乃是无心的空壳一具,那尘世之中人人唾手可得的寸草春晖、过庭之训、舔犊情深,终其此生他也不曾得到。 “我这辈子落过三次水,第一次是幼时在山林小溪,我在溪边玩耍,溪水湍急,我不小心摔倒之后即被冲走,半路我挣扎着抓住了一根横亘溪间干枯的老树枝,侥幸捡回一条命来。” “第二次是少年时在靖南王府,寒冬腊月,一群王孙公子在湖上冰嬉,他们刻意捉弄,让我跌进冰窟之中,围在岸边不准我上岸。我不肯求饶,不肯低头,就那样一直泡在冰湖中,直到眉目发丝结霜,身体僵硬不堪,奄奄一息,他们觉得无趣,这才放过了我。” “而第三次,便是在朔月圣地,天塌地陷,我自高处跌落,掉进那溶洞潭水之中。” “人生在世,于我不过是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煎熬,无论是□□,还是心灵。我时常会想,倘若我从一开始便没有挣扎求生,就这样溺死在那个炎炎夏日的林间小溪,冻死在那个寒冬腊月的王府冰湖,那么是不是我早就不必再受这份痛苦,这份煎熬,这场永无止境的寂寞孤独了?” “然而偏偏这一次,有人救起了我。” “从狭小肮脏的鸡舍,到烧着沸水的灶房,从阴诡教血迹斑斑的地牢,到靖南王府冰冷的冬湖,只有你,英英,这辈子只有你,在这冰冷人间,漆黑尘世,抓住了我。”听到这里,裴昀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她僵硬的扭过头,看向身边之人。 天空不知何时已是阴云密布,晦暗的光线中,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可她仍是固执的望向他,用沙哑至极的嗓音,一字一顿近乎残忍的开口道: “那个时候,在我身边的是任何人,我都会救......” 她自幼习武,无论家门亦或师门所教导,皆是侠义仁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扶危济困责无旁贷,假如那一场无心举手之劳,乃是这一十二载恩怨纠葛的所有缘起,这究竟该是可悲还是可笑? “我知道,我知晓你是什么样的人,第一眼便知晓了。”颜玉央缓缓道,“可正因知晓,所以更加贪恋,妄图占有,妄想独一无二,永远被坚定所选,无论是死还是生。” 裴昀苦笑:“现下你终于如愿了。” “我当真如愿了吗?” “你不是说过.....要和我一同去月亮上,见我们的爹娘?” “是,我说过,你亦应承过,我们一起,生同衾,死同穴。”他轻笑了一下,“可是英英,你骗我。” “这一辈子,你忠孝仁义,无愧于心,我心狠手辣,作恶多端,死后我入地,你上天,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前尘往事皆忘。来生来世,你绝不会记得我,也绝不会遇见我,你我只有今生人间一世缘分,一死了之对你只有解脱。” “所以,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快活的去过下辈子,我要你活下来,我要你记住我,我要你今生今世再也忘不掉我!” 轰隆隆隆—— 闷雷在云层之深响起,划过夜空的闪电照亮四野,刹那间,裴昀突然意识到了颜玉央要做什么。 第451章 “不......不要!不可以......” 她挣扎着想逃,然而这小舟方寸之间,又能逃到何处? 他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猛地扑了过来将她压在身下,制住了她的手脚,高老大留下的那柄鱼骨刀在他手中泛着惨白的光亮,转眼就将他的手臂割得鲜血淋漓。 “不要!住手!” 温热的鲜血被强行灌进她的口中,铁锈一般的腥气瞬间充满了她的五感六识,狂风巨浪之中,这一叶扁舟剧烈起伏,咸腥的海浪一遍遍袭来,将二人淋得湿透。 炽热的血翻滚在腹中,冰冷的浪拍打在身上,裴昀早已分不清自己眼耳口鼻之间的湿意,到底是雨,是水,是血,还是泪,她只知道,再也无需生死蛊,无需紫金锁,她终是与眼前这个人,血肉纠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生今世都也分不开了。 心神巨震之下,她体内气血翻涌,自丹田之中涌出一股热力,转瞬充斥四肢百骸,凭生出一股力气,终是一把将身上的人狠狠推开了。 “我恨你!” 在震耳欲聋的雷声与海浪声中,她声嘶力竭哭喊道: “为什么你永远要改变我的意愿?我想走时,你要我留,我想留时,你要带我走,我想活着,你要杀我,我不想苟且偷生,你偏偏死也不让我死!” “我恨你!我恨你!” 大雨倾盆而下,他们近在咫尺,却根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 他放声大笑,如癫如狂: “那就恨吧!恨我吧!” 恨多好啊! 恨比爱要好得多! 爱多短暂多虚伪,而恨多长久多真挚! 爱是转瞬即逝过眼云烟,爱是海市蜃楼镜花水月,爱是居高临下恩宠奴役,爱是卑躬屈膝忍受服从,唯有恨,才是平等,是永恒,是刻骨铭心,是念念不忘! “我恨你!恨你擅自闯进我生命之中,恨你偏偏是颜泰临之子,恨你死缠烂打痴心不悔,恨这世间到最后只有你一人不愿抛弃我!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明知国仇家恨,不共戴天,为何从没有一刻忘记过你......” 他是她的孽缘,她是他的劫数,这世间从不曾有爱恨相抵,恩怨两清,他们永远存在,永远共生。 裴昀猛然上前扑进了颜玉央的怀中,而他亦早已张开双臂等待着她的到来,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世也好,他们注定不得善终,便只有生死相错这一瞬,今生来世交织这一刻,他们曾紧紧相拥。 天地之威若斯,沛然莫之能御。 在这苍茫大海之上,狂风暴雨之中,他们渺小得如同蝼蚁尘埃,所有王朝兴衰,所有生死恩仇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 他用尽全力在她耳边吼道: “英英,你要活下去,不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什么忠孝节义,从今以后,你只为了你自己活下去!” 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夸父逐日,燧人取火,亿万年生生不息,绵延不绝,生命的本质无外乎是,活下去。 又一个巨浪打来,那已是强弩之弓的小舟终是不堪重负,破碎成片,二人转眼被湮没在浩瀚汪洋,再也无影无踪。 第220章 第五拾章(全文完) “...小昀,小昀......” 半梦半醒间,裴昀听见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呼唤。 缓缓睁开眼,四周鸟语花香,春意盎然,仿佛人间仙境,世外桃源。她倚坐在一棵高大的桃花树下,不知睡了多久,落英缤纷,芬芳袭人,鬓边衣襟落满了星星点点的红粉。 裴昀脑海一片空白,这是何处?她在哪里? “小昀!” 她茫然抬头,面前此人虽形容不修边幅,却自有一股潇洒不羁的气度,他正好气又好笑的看着自己: “现下清醒了没有?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吗?今日已是七月初七,你险些将自己的生辰睡了过去!” 裴昀眨了眨眼,不禁粲然一笑:“大师伯!” 她想起来了,前日里她喝了一杯大师伯所酿的千日醉,在桃花林中睡了七日七夜,叫众师叔伯好找。 “睡得这样香甜,梦见什么了?” 裴昀闻言一愣。 是啊,她梦见了什么呢? 她只觉得自己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里白云苍狗,野马尘埃,似乎将一生都走过,可待细细回想之时,却又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记不起便算了,人生在世,难得糊涂,未必要事事铭记,有时遗忘也是一种幸运。” 罗浮春拂去了她头顶的花瓣,慈爱道: “走吧,大家都在等你。” . 裴昀随罗浮春回到谷中的小院里,离得尚远,便听一阵欢声笑语。 推门而入,果见酒菜齐备,众人济济一堂,秦碧箫与宋御笙居于上首,几位师叔伯围桌而坐,划拳斗酒,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罗浮春见状笑骂道:“今日是小昀生辰,你们几个怎地不等我们便擅自开了席?” 曲墨哈哈大笑:“大师兄何必这样认真,咱师兄弟几个好久没聚一聚了,今日索性趁着小昀儿生辰一起热闹热闹。” “昀儿,快快入座。”救必应温声招呼着。 珍娘含泪且含笑,感慨道:“昀儿十四岁了,寻常女儿家便该是及笄的年纪,不再是小娃娃了。” 谢文翰手抚瑶琴,意味深长道:“小师侄明日便要离谷了,日后茫茫红尘,可莫要忘记你师叔伯我们啊!” 第452章 张月鹿面容严肃:“今早我占了一卦,七月不易远行,师侄还是莫出门得好。” 宋御笙笑眯眯道:“既是如此,昀儿不如便留在谷中,别再走了。” 一旁的秦碧箫虽不曾开口,可神色间对此亦是颇为赞同。 裴昀茫然:“师公不是应允了,我过完十四岁生辰之后,便可以出谷去临安了吗?” “欸,临安山遥路远,人心浮躁,你去那里做什么?”曲墨不以为然,“何不永远留在这里,无忧无虑,逍遥快活!” 裴昀一时有些无措,她下意识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上来,隐约感觉自己忘了什么,却又想不起,支支吾吾道: “可.....可是,我想去见我爹我娘......” “昀儿莫急,”救必应伸手向外一指:“你瞧那是谁?” 裴昀回首,便见院子里不知何时来了一群人,为首是一对中年夫妇,男子英武挺拔,女子温婉端庄,端得是人中龙凤。 “昀儿,我们来看你了。” “爹!娘!” 裴昀又惊又喜,急忙跑出门迎接,欢喜道: “爹娘你们怎么来了?啊,还有诸位哥哥嫂嫂!” 细看随裴安与秦南遥同行的,可不正是裴府三个公子与各自的夫人! “还有我,四叔!抱我飞,四叔快抱我飞!” 裴昀一低头,只见一浓眉大眼的男孩子亲热的搂住了她的腿,吵着要她抱。 “霖儿!你也来了?你不是......” 话一出口,裴昀不禁一愣,自己想说什么?霖儿怎么了?是此时他尚未出生,还是他已然不在了...... 她不由四处张望了起来。“昀儿,你在找什么?”秦南遥柔声问道。 “四郎可是在寻我们?” 一道清亮温和的声音响起,便见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过来,前者温润如玉佳公子,后者风流倜傥少年郎,正是那赵韧与谢岑。 “你我兄弟一场,四郎生辰,我岂能缺席?”赵韧眉宇含笑,“前次对弈,我和疏朗还未分胜负,下半场可要你继续在旁督战才好。” 乍见此人,裴昀不知为何心生酸楚,眼眶泛红,愣愣唤道: “承毅兄——” “啧啧,你眼中便从来只有承毅兄,何尝把我这大活人放在眼里。”谢岑手摇折扇,似笑非笑道,“好说我也痴长你几岁,怎地从未听你唤过一声疏朗兄?” “你们都来了呀......” “是啊,我们都来看你了。”裴安摸了摸裴昀的发顶,微微一笑,疼爱之情溢于言表。 “只有你们吗?” 裴显纳罕:“自然只有我们,四弟你还想有谁?没有别人了啊!” “有的,还有的。” 裴昀轻轻一笑,眼中缓缓落下泪来。 本该还有一人的。 亦或是说,其实只剩下那一人了。 “没有别人了。” 宋御笙坐着轮椅,被谢文翰推到了裴昀面前,他含笑望着这小徒孙,循循善诱道, “昀儿你瞧,你的亲朋好友都在此地,你不必再出谷,不必再千里迢迢去临安,不必再去经历那些艰难世事,生离死别。留下来吧,和我们永远在一起。难道你不想念你的父母兄嫂,你的师叔师伯?” “我想,日思夜寐,从不敢忘。” 裴昀目光贪恋而怀念地徐徐流连过面前的每一个人,她战死沙场的爹娘,英年早逝的兄长,国破人亡的挚友,各奔东西的师叔伯,还有早驾鹤西去的师公、小师叔公...... “可是,我不能。” 她后退了一步,轻声道, “我不能留下来,还有人在等着我。” “昀儿,留下来吧。” “昀儿,爹娘好想你。” “四郎,为何要走?” “小师侄,这里有什么不好?” 众人七嘴八舌,纷乱嘈杂,却无一不是目光真挚,神色恳切,发自内心想要挽留她。 她但笑不语,只是一步一步倒退而去。 “师侄!” 张月鹿忽地越众而出,“你不记得二师伯曾为你占得那一卦了吗?” 裴昀脚步一顿,“四废荒芜,红颜薄命?” 张月鹿摇了摇头:“是姻缘。” “什么?” “你的姻缘,乃是大凶之兆。非得国破家亡,山河破碎,南北覆灭,故人亡尽,才得圆满。” 张月鹿深深的望向她,“即便如此,你仍是要走吗?” 周公梦蝶,蝶梦周公。 如果早知这一场浮生若梦,十四岁那年她还会不会离开春秋谷,轻剑快马独闯江湖? “我不知道。” 裴昀苦笑, “可一切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一切因果轮回早已应验,假使当初已毫无意义。此生遇见了,我逃不掉。” 张月鹿点了点头,“既然你已选择,那我们便不强留你了,今后人生漫漫长路,你且自行珍重。” “保重,四弟。” “小师侄,照顾好自己。” “昀儿,爹娘在月亮上等你。” “去吧,四郎。” 于是每个人面上都挂着和煦的笑,他们招手,他们叮咛,他们不舍,他们与她做着今生今世最后的道别。 下一瞬,面前本来还表情鲜活的众人骤然凝滞,乌发成雪,红颜白骨,如秋叶落花一般相继凋零枯萎。裴昀尚不及反应过来,他们便已成为了可怖的骸骨,微风吹过,化灰而去,无影无踪。 第453章 天崩地裂,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在毁灭,房屋、树木、甚至是白云与黑土,天地万物向她坍塌而来—— ...... 裴昀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繁星满天,耳边是海浪拍岸,身下是细软沙石,脸上是咸风拂面。 呆滞许久,意识回笼,四肢百骸撕心裂肺的疼痛传了过来,裴昀不由□□出声,试了数次,才勉强坐起了身子。 她发现自己身在一不知名的沙滩上,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大海,身后是茂密树林,生长着奇形怪状的草木,依稀是陆地模样。 他们竟然在暴风雨中活了下来,被海浪一路冲到了岸上,这是何等的幸运,何等的造化! 等等,他们? 裴昀挣扎着起身,查看周围。 没有人,只有她自己。 颜玉央呢?颜玉央在哪里? 裴昀顾不得自己的伤势,踉跄着脚步四处寻找着。 “颜玉央——” 夜色将明,寂静无人的海滩上,回答她的只有海浪与鸟鸣声。 “颜玉央——” “颜玉央——” 声音到后来,已是哽咽得不成样子。 终于,她在前方发现了一片起伏的黑黢轮廓,连滚带爬的扑了上去。 “颜玉央!颜玉央你醒醒!” 他身上内伤外伤处比她还要严重,尤其是那血肉模糊的右臂右手,早已在海水中泡得发白溃烂,惨不忍睹。而此时此刻他脸色惨白,浑身冰凉,气息奄奄,心跳微弱得几乎不存在。 “颜玉央,你不要死!醒过来!” 她发疯了一般按压着他的胸口,为他渡气,为他输送内力,不顾自己早已筋疲力竭,强弩之弓。 可是用尽一切法子,他都毫无反应,麻木的便仿佛一个死人。 “颜玉央!别丢下我一个人!求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死!我一个人活不下去......” 她匍匐在地,嚎啕大哭,嘶哑着嗓音,喊声凄厉如鬼。 她也确实是这人间徘徊的一抹孤魂野鬼罢了。 追月已死,斩鲲已折,武威侯府家破人亡,春秋谷烟消云散,大宋江山化为灰烬,家国天下,师门亲友,今生今世所有能失去的人和事,她一个都没有了,只有他。 她只有他了。 过去那么多年,她无数次恨不得将他杀之后快,无数次想与他同归于尽,可这一刻,只有这一刻,她发自内心的祈求。 倘若苍天有眼,求求你,让我们一起活...... . 颜玉央又做了那个梦。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虚无,是溺水,是窒息,是人在濒死之际的一切绝望与恐惧。 他在漆黑之中无尽坠落而下,猝然间却被一只手抓住,仿佛天光乍破,鸿蒙初辟,她带他穿越漫漫长夜,穿过无边孤寂,穿过生与死的彼岸,带他大步奔跑向前—— 猛地睁眼,他看见了晨曦的光。 “英英......” 用尽全部的力气,他伸手抚上那趴伏在自己身上哭嚎之人的发顶,虚弱的回应道: “英英,我在......” . 天光破晓,照在这片异域他乡陌生土地,照在这颠沛流离、历经所有,终是心无芥蒂,相拥相依的一双人身上。 她与他,裴昀与颜玉央。 他们今生今世不应在一起,来生来世也不该再相遇,便只有今生未绝,来世未至,已死却未死这苟且余生,偷得片刻欢愉。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唯有爱恨不死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北燕南宋皆亡,关山南北皆覆,从此,尘世间再也没有人与事能将他们分离。 诸天神佛不能,十殿阎罗不能,哪怕生死,也不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