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德日记》 杜德日记 第1节 杜德日记 作者:木沐梓 文案 泽尔文第一次遇见温芙,她在巷子叫卖啤酒; 第二次遇见温芙,她在书店讹了他一笔钱; 第三次遇见温芙,她在教堂被人追杀; 第四次是在墓地,第五次在议会厅…… 她是这座城市里一个不起眼的学徒、伙计、卖酒女…… “但是殿下,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你高高在上地掌握着这座城市最高的权柄,因此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渺小如蝼蚁。可是我敢说,百年之后历史可能会忘记你,但是这个时代或许都将以我为名。” 天才绘画少女*傲慢公爵之子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天之骄子 西方罗曼 正剧 搜索关键字:主角:温芙;泽尔文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这个时代,以我为名。 立意:实现个人价值,成就个人梦想。 第1章 周一清早的码头有点冷清。 整条街上许多家商铺还没开门,路边躺着几个宿醉的酒鬼,一个上午过去,几乎没什么人从这条路上经过。 温芙抱着一箱啤酒站在杰克酒馆的门口,她穿着一身小丑服,脸上化着夸张的妆容,戴着顶红色假发在太阳底下站了一个上午,最后兜售出去三瓶啤酒,到了中午换班的时候才抱着剩下的酒瓶子回到店里。 酒馆老板扫了眼她怀里的酒箱,挑剔地皱起眉头:“温南还打算回来吗?” 温芙低着头没说话。 老板无奈地说:“酒馆很缺人手,说实话我要准备开始招人接替他的工作了。” “我知道,”温芙慢吞吞地说,“谢谢您。” 老板看见她这副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好不耐烦地挥挥手,示意她可以下班了。 温芙走进杂物间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又在角落坐着发了一会儿呆。等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力气,她才从酒馆后门走出去,准备去邻街的二手书店,她下午在那儿打工。 前段时间,她的哥哥温南在酒馆工作的时候,为了阻止一个喝酒闹事的客人,在混乱中被对方打断了几根骨头。温芙得到消息从乡下赶来时,他独自躺在破旧潮湿的出租屋里,几乎已经没了气息。 听说那位打伤他的客人不肯支付医药费,好心的酒馆老板替他垫付了这笔钱,于是温芙留在这里一边照顾哥哥一边打工还钱。 十二点的时候,她经过鸢尾公馆的后门,博格·科里亚蒂已经等在了那里。 看到她的身影从酒馆后门出现,满脸雀斑的红发男孩不耐烦地朝她走了过来:“你昨天就该给我画稿的,现在它在哪儿呢?” “还差几张,”温芙补充道,“抱歉,我这几天实在是太忙了。” 博格:“你在忙些什么?你知道我随时都能找其他人。”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一幅画一个银币,我现在连吃饭都是问题。” “你想涨价?”博格冷笑一声,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你想涨到多少?” “十个银币。” “十个银币?你做梦!”博格喊道。 他怒气冲冲的声音盖过她的之后,温芙就不说话了。博格见她这样,低声咒骂了一句。他一脚踢翻了墙角的垃圾桶,闹出很大的动静。这条又旧又脏的街上住着的几乎都是些无家可归的混混和做皮肉生意的妓女,夜里灯红酒绿,白天空无一人。垃圾桶翻倒的声音弄醒了睡在楼上的女人,二楼的窗户打开了,头顶传来叫骂声。 温芙漠然地看着他跟二楼的女人对骂了几句,随后不客气地又踹了角落的垃圾桶几脚,才气冲冲地对她说:“滚吧,我们之间的交易结束了,别让我再看到你!” 博格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巷子。 温芙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目送他的身影离开了小巷,才又继续朝集市的方向走去。 集市旁的石头巷开着一家二手书店,老板冉宁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同时他也是温芙的房东。 这家二手书店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不过冉宁对经营一家书店毫无兴趣,他有去希里维亚学医的打算,目前还在存他的学费。温芙在黑市找止痛药的时候认识了他,正好冉宁那段时间在替书店招工,并且提供食宿,于是等温南伤好一些回乡下休养之后,温芙退掉了他之前租住的房子,搬到了书店三楼的阁楼里住了下来。 回到店里,温芙先去后门的水井旁打水洗了把脸。一上午厚重的底妆像是面具似的糊在脸上,用肥皂冲洗好几遍才能洗干净。她今年才不过十五岁,美丽得如同一朵欲开的玫瑰。可惜她天生不大活泼,虽漂亮得显而易见,却又莫名死气沉沉,连带着那点还未完全展露出的少女柔美都像蒙上了一层灰。 等温芙回到店里,就看见冉宁站在柜台后算账。他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提醒道:“你这周的画稿放在椅子后面忘记交给邮差了。” 温芙看了眼柜台的椅子后打包好的画稿,随意地应了一声。 冉宁听见动静,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你故意没按时寄出去?” “我告诉他从这次开始要多收十个银币的颜料费。” “他怎么说?” “他让我滚。” 她面无表情重复这句话的样子有点可爱,冉宁忍俊不禁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温芙套上店里的围裙,面不改色地说,“等着他回来找我。” “如果他不来呢?” “他会来的,”温芙专心整理起放在书架上的旧书,“如果他想继续留在鸢尾公馆。” · 温芙口中提到的鸢尾公馆坐落在闹中取静的花园大街上。这座古老而又华丽的公馆出自杜德有名的建筑师之手,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杰作。前一任杜德公爵贝克·艾尔吉诺买下这里之后,将它送给了自己的妻子安娜作为新婚礼物,后来他又将自己搜集到的许多珍贵藏品全都搬到了这里,使这儿成为了一座举世无双的珍宝馆。 现任公爵扎克罗·艾尔吉诺自小受到父亲的熏陶,也对艺术充满热情。但是与老公爵不同,他并不热衷于收集各种冷冰冰的艺术品。他生性开朗,喜欢热闹,热衷于和各种各样的人交朋友。因此他邀请了许多艺术家来到杜德,为他们的工作室投资。 因为这些艺术家的到来,这里成为了一所学术氛围浓厚的宫廷学校。城中各大旧臣新贵都纷纷将自己的子女送到这里,他们在此社交学习,为将来进入宫廷铺设人脉。 夏天的太阳照在窗旁的书桌前,屋子里女人朗读着诗歌如同在吟唱一支安睡曲,听得人昏昏欲睡。 泽尔文坐在窗边走神,他的目光越过楼下那扇爬满了花藤的铁门,落在了门外绿树成荫的小巷,随后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黑色长发的少女。 泽尔文之所以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那滑稽的妆容实在很难不叫人印象深刻。他好几次设想她是出于什么理由才会化着这样拙劣的妆,但又实在想不出具体原因。 这大半个月来,他经常能够看见她从公馆后门经过,巷路旁的草坪上种着高大的梧桐,初夏树枝刚发新绿,还没形成遮天蔽日的绿荫,从高处透过树叶缝隙,能看到她今天穿了一条半旧的棕红色长裙,黑色的长发扎成一股辫子,被人拦在了公馆后门的巷子里。 紧接着一个红头发的男孩出现在她跟前,两人交谈了几句,那个男孩怒气冲冲地踢翻了脚边的垃圾桶。他们头顶的二楼窗户被推开,楼上的女人和他对骂起来,声音没有传到这里,不过依旧叫人好奇楼下发生了什么。 “咳!” 怀特夫人在他的书桌旁停下脚步,挡住了他看向窗外的视线。她用手里的笔在他书桌上轻轻点了一下:“泽尔文,不如你来读读上周交上来的那首诗。” 屋里的其他人转头朝他看了过来。泽尔文低头看了眼书页夹层里那首只得到“合格”评价的短诗,面不改色地将书页翻了过去:“我忘了把它放在哪儿了,夫人。” 女人看了眼他一字未动的课本,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听公爵说你的算术和马术都学得很好,如果你能在我的课上多用点心的话,我相信他会很高兴的。” 泽尔文没作声,倒是坐在他附近的男孩笑起来:“放过他吧夫人,只有我们这些长相平庸的小伙子才要努力学着用诗歌去寻找爱情。” 他的话引来一阵低笑,怀特夫人板起脸佯装冷漠地教训他:“你如果能学着少说几句,爱情可能早就已经找上你了,尤里卡先生。” 屋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就连泽尔文都忍不住牵动了一下唇角,这个短暂的插曲于是就这样被不痛不痒地揭了过去。等泽尔文坐下的时候,再一次看向窗外,公馆后门空无一人,那几个人影都已经消失在了巷子里。 好不容易挨到文学课结束,一群人簇拥着朝门口走去。突然,走在中间的少年回过头朝泽尔文问道:“哥哥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他身旁的几个人于是也停下了脚步,泽尔文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垂下眼,显得有些冷漠。气氛变得尴尬起来,倒是那个说话的男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那好吧,下回我们再一起。” 等那群人走出了房间,尤里卡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你知道自己输在哪儿吗?你连装模作样都不会。” 泽尔文没说话,不过他脸上的神情明显透露着不以为然。尤里卡完全理解他的高傲,他是公爵长子,在杜德他的确不必费心去讨好任何人。但前提是,他最好没有一个更讨人喜欢的弟弟。 两个人并肩离开屋子,负责接送他的马车就停在外面。除去蔷薇花园和鸢尾公馆,泽尔文很少外出,尤里卡一直觉得老公爵夫人对他的保护有些过度。 一头亚麻色卷发的年轻护卫站在马车旁,尤里卡认得他,加西亚家最受器重的小儿子——亚恒·加西亚,前段时间刚被老公爵夫人派到泽尔文身旁,成为他的贴身护卫。 亚恒朝着他们走过来时,泽尔文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冷冷地说道:“我说过,不用跟着我。” 年轻的护卫迟疑地站在原地,显出几分手足无措。老公爵夫人派他到泽尔文身旁时刻不离地保护他的安全,但是这位年轻的殿下显然并不喜欢这样寸步不离的保护。 好在尤里卡立即上前打了个圆场:“我打算邀请我的朋友去我那儿做客,请放心,天黑前我会让我的车夫把他完好无损地送回去的。” 亚恒不希望引起泽尔文的厌恶,因此大多数时候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他会做出一些适当的让步。 德利肯特庄园的马车开出了公馆,尤里卡放下车帘对身旁的人说道:“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 “没什么。”泽尔文搪塞说。当马车经过公馆后门的小巷时,他随口问道:“这后面是什么地方?” “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尤里卡隔着车窗看了一眼,神色有些古怪地问他。 “白天很少看见有人从这儿经过。” 尤里卡嗤笑一声:“那是因为你没在晚上来过这儿。” 他暧昧不明的回答引得泽尔文朝他看了过来,尤里卡耸了耸肩,语气暧昧地说道:“白天会出现在这儿的,多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宿醉找不着家的酒鬼,另一种是白天刚送客人出门的妓女。”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不期然间想起了女孩那张化着浓妆的脸,不由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第2章 自从进城之后,温芙每天过着打三份工的生活——早上帮酒馆卖酒,下午在书店看店,晚上在阁楼画画。 不久之前城里有传闻称鸢尾公馆的伊登先生即将离开画室,很快会有新的画家来到杜德接替他的位置。目前看来,这个消息很有可能是真的。因为最近这段时间,博格对画稿的要求显而易见的高了起来。 博格的父亲是杜德的新任财政官,博格因此得到了进入公馆学画的机会。可惜他对绘画并没有什么兴趣,大半年的基础练习更是令他感到枯燥至极。倒是来到这儿后,他在一众狐朋狗友的带领下很快就摸清楚了附近适合享乐的去处,喝酒打牌,寻欢作乐。这样一段时间之后,画技没有什么进步,口袋里的钱倒是花了个精光。 好在画室的伊登先生年纪大了,视力坏得很快,他虽然每周要求学生上交几张画稿,但要求并不严格,因此学生们每周交上去的作业也变得越来越敷衍。也有不少像博格这样的学生,为了能有更多的时间外出享乐,而私下悄悄找人替自己完成每周的作业。 温芙起初能够得到这份工作完全是因为她的要价比所有人都要低得多。博格一开始并不信任她的画技,但出乎意料的是,她画得很不错。那几张画稿甚至得到了伊登的赞赏。在那之前,他怀疑他的老师压根不记得画室里有他这么一个学生。 第二天中午,博格又一次把她堵在了公馆的后巷。 对于他的出现,温芙并不感到意外,他来得比她预料中还要快得多。 “这是最后一次,”博格脸色阴沉地将口袋里的钱袋扔给她,“你该感激我给了你工作的机会,谁都不会找一个女人画画,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温芙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只顾低头清点了一遍口袋里的钱币数量,确认无误之后,才收起钱袋对他说:“明天我会把画好的画稿寄给你。” “记得加上前几天拖欠我的那几张。”博格强调道。 杜德日记 第2节 温芙:“那需要另外再给我十个银币。” 博格瞪着眼,震惊道:“你之前说这十个银币是你的颜料费!” “十个银币是以后我每幅画的颜料费。”温芙纠正道。她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看起来丝毫不在意是否会失去博格这单生意。 这反倒让博格冷静了下来:“你是不是已经找到了新的顾客?” 温芙没说话,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于是他的语气越发阴沉起来:“是谁?克辽林还是小金斯科特?” “这和你无关。”温芙说,“谁也没规定我只能做一单生意。” 博格心里气得要命,他认定八成是小金斯科特那个混蛋,难怪最近他在画室这么趾高气扬。同时他又觉得眼前的女人可恶,不由冷笑了一声:“出来卖的婊子果然都一样无情无义,眼里只看得到钱。” 他朝她逼近一步,几乎把她堵在了角落里。 温芙倒是不担心他真的会对她做什么,博格·科里亚蒂和她在乡下见过的那些男孩没什么两样,他们通常愚蠢且自大,仗着高大的体格恃强凌弱,一旦察觉到有人敢忤逆他们,也只会挥舞拳头或是说些自以为了不起的下流话羞辱别人,但要真出了什么事,他们跑得比谁都快。 博格撞见她的眼神,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眼前的姑娘化着一张叫人倒胃口的浓妆,叫人想像不出她洗完脸后的五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不过也不是一无是处,起码当她冷着脸的时候,那神态就像一朵不易攀折的玫瑰,反倒勾得人心痒。 他的手指最后轻佻地捏起她肩膀上的一缕头发,故意弯腰凑在她耳边说道:“你要是不卖画,也可以跟我做点别的,我可以付你十个银币。” 温芙没来得及说什么,目光先被对面高墙上探出的半个人影吸引了过去。 泽尔文生平第一次翻墙,姿态略显狼狈,要是这会儿有人从墙根底下路过认出了他,他怀疑自己很可能以权谋私第二天就把人从这儿赶出去。 梧桐树的枝叶挡住了他半个身形,不远处德利肯特庄园的马车停在庭院前,尤里卡坐在马车上笑眯眯地替他在亚恒面前打着掩护,他得在那之前从后门溜出去。这个角落他已经留意了好一阵子,除了那个化着浓妆的黑发姑娘,白天没人会往这儿走,只要他运气好…… 泽尔文已经坐在了围墙上,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一低头就对上了一双漆黑的眼睛。一头红发的男孩背对着他,把人堵在墙角,看起来倒是没有注意到身后发生了什么。 隔着一条三米见宽的小路,温芙和坐在墙上的泽尔文遥遥对视了一眼,彼此为对方感到尴尬。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那是公馆的护卫队在四处巡逻。 泽尔文自认倒霉,正犹豫是否就这么跳下去,却看见站在墙角的女孩忽然站直身子将手搭在红发男孩的肩膀上,她踮起脚尖像是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那姿态很亲密,泽尔文感到不自在,下意识转开了头,等再回过头的时候,女孩已经带着那名高大的红发男孩走进了身后酒馆的后门。 他像是光天化日之下撞见了一处见不得人的交易,有种吞了块生肉的不适。 离开巷子之后,泽尔文去了一趟附近的旧货市场,这里鱼龙混杂,同时也是杜德最大的交易黑市,听说能在这里搞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 泽尔文要找的是一家怀表店的主人,他把带来的旧怀表交给对方,并且向他打听当初典当这块怀表的客人是谁。可惜没人会在黑市用真名跟人做生意,也不太可能留下任何信息,所以泽尔文没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 不过那位怀表店的主人安慰他说,当初来典当这块怀表的客人曾说将来攒够了钱会来把表赎回去,尽管会跑黑市来抵押贷款的不是赌徒就是酒鬼,他还从没见过有人真的跑来赎钱的,不过总归是个希望。 泽尔文留下一个地址,又在店里放了些钱,要是什么时候有了那位客人的消息,请怀表店老板找人来送个消息。 从旧货市场出来之后,他穿过一条小巷,随后拐进了一家二手书店的后门,尤里卡和他约好在这里碰头。 书店后门的水井旁有人正在打水洗脸,听见脚步声转过头,两个人又同时愣了一愣。 温芙显然也没想到两人会这么快又在这儿碰面。 眼前的少年有张很难叫人见过即忘的脸,乌黑的短发,银灰色的眼睛,鼻梁高挺,眉眼间有种咄咄逼人的英俊,出色的五官无论是再苛刻的批评家都说不出一星半点的不足来。 而温芙呢,她手上拿着肥皂,脸上的妆已经卸了大半,此刻脸上正黑一块白一块,扯块白布就能去剧团扮女鬼。她相信泽尔文也认出她了,因为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之后默默皱起了眉头,不过两个人默契的谁都没开口,紧接着他就像什么都没看见那样从后门走进了书店。 下午书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尤里卡架着腿坐在店里的沙发上,看见他的身影从书架后绕出来时,松了口气,起身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你总算回来了,再没有下次了,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你究竟去了哪儿。” 泽尔文随手从书架上抽了本书,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回去再说,尤里卡从沙发上站起来,这时候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冉宁抱着一大摞报纸从楼上下来:“十年前的旧报纸都在这儿了,不过我没找到您说的那份。” 这原本也是尤里卡为了拖延时间找出来的借口,这会儿既然泽尔文已经回来了,他自然再不用找什么十年前的旧报纸了,于是他微笑着说:“哦,不用了……” 不过他话还没说完,紧接著书架那头又绕出个人来。温芙已经洗干净了脸上的妆,面庞还有些湿漉漉的,像是一朵清晨还沾着露水的花,要不是她身上那条裙子,泽尔文简直无法将她和先前在公馆后门见到的那个姑娘联系在一起。 “你去哪儿了?”冉宁问道。 “去买了点东西。”温芙回答道。她面不改色地当着泽尔文的面撒谎,叫泽尔文不禁又多看了她一眼。 不过好在冉宁也只是随口一问:“这位先生想找一份十年前的报纸,上面有一则关于圣心教堂起火的新闻,你知道是哪一份吗?” 温芙闻言抬头瞥了他们一眼,泽尔文站在尤里卡身后,他们显然是一起的。她默不作声地从那叠发黄的旧报纸里随手抽出其中一份递给他们。 “你确定是这个吗?”冉宁愣了愣。 温芙没作声,只用那双清凌凌的眼睛看着站在柜台后的泽尔文。 泽尔文也看着她,尤里卡的目光在两个人身上来回打量,他隐约觉得气氛有些奇怪,就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不过没等他说什么,泽尔文已经沉默地将刚才随手从书架上拿来的书扣在了上面,像是默认了她的话:“就要这份,一块结账。” 温芙收了他们八个银币,这显然已经远远高出了一份报纸和一本旧书应有的价钱,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两位衣着不凡的年轻人没说什么,很快就离开了书店。 他们并肩跳上了店门外停着的黑色马车,那上面有德利肯特庄园的标识。 “你认识他们?”冉宁开玩笑似的问道,“还是他们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 “或许是因为那位先生长了一张好心人的脸。”温芙随口回答道。 她把其中的三枚银币扔进银柜,剩余的装进了自己的口袋。冉宁默许了她的行为,这是他们一开始就说好的,她靠本事从客人那儿多赚到的每一分钱都归她自己。 “真高兴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冉宁说,他随手拿起柜台上今早的报纸递给她,“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 那份对折起来的报纸上,大画家里昂·卡普特列尔即将在三天后来到杜德的消息占据了一整个版面。 “看来公爵已经为他的画室找到了新的主人。”冉宁遗憾地说,“里昂可不像伊登那么好糊弄,恐怕你的生意要泡汤了。” “不,恰恰相反。”温芙说,“我还能赚得更多。” 光线昏暗的书店里,女孩将那份报纸折起来扔在了一边。她看上去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羊羔,没有人知道小羊羔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这个十五岁女孩心里的盘算。 第3章 早在半个月前,当鸢尾公馆传出伊登先生即将离开杜德去乡下养老的消息时,人们就已经开始猜测谁将会是下一个来到公馆接任画室的画家,但谁都没有想到那个人是大画家里昂。 无怪乎所有人都如此惊讶,因为百年后提起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画家,必然有里昂·卡普特列尔的一席之地。 他成名很早,早先曾为厄普亲王画画,后来厄普发生战乱,为了躲避战火,他辗转来到了希里维亚。到那儿以后,他开始创作《圣战》。据说这幅画中的战争场面大多是他亲眼所见,那种冲击力难以言表,每一个见到这幅画的人都感到战争所带来的绝望。而在画面的中心,英雄高举的长矛成为画面中最为明亮的部分,那是希望的所在。 这幅画使他一举成名,据说这幅画被挂在希里维亚的公众议会厅前,不少人路过都会带着一束鲜花放在画前。希里维亚的国王将他视为座上宾,很难想像公爵究竟是靠着什么打动了他,才使他离开那里选择搬来杜德。 杜德人民为杜德拥有了这样一位大师而感到荣幸,但这些人里并不包括泽尔文。 与他的父辈不同,泽尔文几乎可以说完全没有继承到任何的艺术细胞。他并不喜欢文学,也不欣赏音乐,同时也并不热衷于找人将自己的模样画在画布上。 倒是他的弟弟乔希里和他正好相反,乔希里更像他的父亲。从小到大,每次公众活动公爵总是带着乔希里一同出席,这对泽尔文来说是件好事,因为他一向讨厌在公众面前露面。但也正因如此,结合有关他出身的各类传闻,许多人并不看好他会顺利继承爵位。 想想吧,一个不喜欢艺术的掌权者,对所有艺术家来说都会是一场灾难。 三天后,当里昂来到杜德,公爵在鸢尾公馆为他举办了一场小规模的欢迎会,出席的大多是公馆里的老师和学生。 泽尔文在聚会上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大师,里昂的模样和他想像中有些出入,他看上去非常年轻,顶多只有三十出头。他留着一头金色的长发,用一根发带松松垮垮地束在脑后,眉间淡淡的折痕与嘴角微微下沉的角度,使他看起来与传闻中那个个性古怪暴烈的大师一致无二。 整场欢迎会里昂都不苟言笑,如果说泽尔文还在按捺着自己百无聊赖的心情而尽力坚持到聚会结束的话,里昂简直已经将不耐烦直接写在了脸上。不过公爵似乎毫无所觉,他热情地将公馆内每一位客人介绍给他。 当介绍到伊登的时候,里昂总算低头与他聊了几句。论年纪里昂无疑是伊登的晚辈,虽然从艺术成就上来说,他已经远远超过了这位前辈。当天晚上他对这位年迈的老人尽力保留了礼貌,直到伊登开始向他介绍起身旁的几位学生,他才终于冷漠地打断了对方的话:“我想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我的学生。” 他不留情面的话让场面一度陷入了尴尬之中。 尤里卡坐在泽尔文身旁,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和他悄悄说道:“你知道里昂为什么会答应到杜德来吗?” 很多人都在好奇这个问题,毕竟普通的财富和权势应当已经无法打动他了。 尤里卡语气暧昧地对他说道:“不久之前,他被指控骚扰他的学生,也就是帝国的继承人费文殿下。” 泽尔文微微一怔,对于里昂私生活混乱的传言,他其实也早就有所耳闻,听说他男女不忌,身边有许多情人。相比于一位画家,里昂更像是画室里那些高大俊美的模特,就冲着他的这副好皮相,也有不少人愿意爬上他的床。 “如果真的是这样,他不该到杜德来。”泽尔文低声回答道。 和希里维亚不同,杜德的民风要保守得多。如果里昂在希里维亚是因为牵涉到王室的风流韵事而遭到排挤,那么到了杜德,这种情况只会更严重。 “谁知道呢?”尤里卡耸了耸肩,“或许他来这儿就是为了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同性恋。” 不过这下泽尔文终于明白了从里昂出现开始,四周流连在他身上的暧昧目光究竟从何而来。尽管有人对此感到不齿,但也一定有人动起了歪脑筋。 伊登的画室有不少年轻人,如果不是因为这种场合,泽尔文或许从来不会注意到公馆里还有他们的存在。他的目光掠过其中一个红头发的男孩时忽然顿了一顿,不知为什么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些莫名的眼熟。 伊登戴着一副老花镜,他似乎有点喝多了,像是完全看不出里昂的不耐,他随手抓过身旁一个学生的肩膀对他说道:“你应当给这些年轻人一个机会,他们当中好几个都很有天赋,比如博格,我在他的画稿上几乎以为看到了你年轻时的影子。” 里昂听了这话果真多看了一眼那个名叫博格的男孩:“既然如此,我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看他们的画了。” 泽尔文看着那个突然间像是被好运砸昏了头的男孩,终于想起自己在哪里见过他了,不过与此同时他的眼前最先浮现出来的是二手书店里女孩那张还染着水雾的脸。 丑闻缠身的画家,表里不一的学生,虚情假意的同僚……以及自得于这盛大“艺术殿堂”中的君王。泽尔文坐在舞会的桌边看着宴会上热闹的人群,他的眼底闪过一丝讥诮。 客厅的一角有人弹奏起扬琴,人群起身歌唱,尤里卡不知去了哪里。倒是坐在附近的乔希里在起身加入前,回头对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泽尔文询问道:“哥哥不一起去吗?” “你非要每次都这样明知故问吗?”泽尔文冷漠而又厌倦地反问道。 乔希里轻轻笑了一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够听见的声音对他说:“你是不是觉得他们都很蠢?” 泽尔文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他的弟弟乔希里生了一张与他截然不同的脸,如果说他是一头尚未长成的幼狮,那么乔希里则是一头天真懵懂的小鹿。再怎么幼小的狮子都让人感到危险,而林间的小鹿只会叫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怜爱。 “不要当那个唯一清醒的人,哥哥。”乔希里像是在他耳边低语那样说道,“否则当愚昧的大火点燃时,你会成为第一个献祭者。” 他说完这句话后直起身,又恢复了平日里那种人畜无害的模样,冲泽尔文温和地笑了笑,转身走向宴会起舞的人群中。 泽尔文沉默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像是还在想着他刚刚所说的这句话。 倒是尤里卡注意到了刚才这一幕,好奇地朝他走来问道:“刚才他对你说了什么?” “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泽尔文自嘲道,“你知道我的文学课成绩只拿了合格。” 第二天清晨,伊登就搬出了公馆,这也意味着里昂正式接手了画室。 人们很快就意识到那晚他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当我的学生”不是一句假话。因为他搬进画室后的第一件事是将堆积在伊登办公桌上的学生画稿看了一遍。 那些东西堆在办公桌上很久了,但是随着伊登的视力越来越差,这些画稿大部分在交上去之后就落了灰。许多摩拳擦掌准备在这位大师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的学生,没来得及见到他就收到了清退通知。 画室原本共有三十几个学生,里昂一口气就清退了大半,丝毫没有将上一任画室的主人放在眼里,这一行为在公馆引起轩然大波。有资格进入鸢尾公馆学习的学生大多家世过人,里昂的这个行为使得他在来到杜德的头两天,就得罪了一大批的旧臣新贵,有人去公爵面前抗议:“他难道准备把画室所有学生都赶走吗!整个杜德到底谁有资格当他的学生?” 这个问题很快有了答案,几天后,里昂在城中发布公告,他将公开招收学徒,这意味着鸢尾公馆的大门也将同样向平民敞开。想要来到画室的学生可以将自己的画送到中心广场的议会厅,最优秀的那些画作将会被留下。 这个消息一出,城里便立刻热闹了起来。对许多人来说无论最后能不能加入画室,这都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画作的展出必定能让更多的投资人看见他们的作品,也能为将来他们开一家自己的画室吸引到更多的客源。而里昂本身名声在外,不少人听说了他来到杜德的消息,都从其他地方赶来,想要成为他的学生。 公爵对此乐见其成,他本就希望更多有才华的艺术家们能够汇聚到此。 可里昂这种激进的做法也为他带来很大的争议:有人认为他这样做不过是想要为自己博得一个好名声。有关他在希里维亚的丑闻在一夜之间不胫而走,有人试图以这种方式打压他在杜德的声望,这确实有一些作用,但也使更多人关注到了这场画展。 “真热闹啊。”尤里卡靠在窗边,带着一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幸灾乐祸,“真想知道这场闹剧最后究竟会怎么收场。” 泽尔文还在整理上节课的笔记,看起来对外面发生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尤里卡好奇地问:“你说里昂为什么非要这么做?” 杜德日记 第3节 “或许并不全是因为他想这么做。”泽尔文头也不抬地说道。 尤里卡若有所思:“你想说他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得到了公爵的默许?” 泽尔文没说话。他并不知道公爵的打算,但他了解他的父亲,扎克罗·艾尔吉诺或许对政治不感兴趣,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玩弄权术。他有他的政治野心,只不过和上一任老公爵相比,这个年轻的君主更加懂得蛰伏。 泽尔文转头看向窗外,外面阳光明媚,这座城市的上空没有一丝阴霾,没人知道风雨什么时候到来。他的目光掠过楼下那扇爬满了花藤的铁门,时隔几天,在那扇老旧的铁门后,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黑色长发的少女。 第4章 初夏的太阳中午时分也变得有些灼热。 温芙站在树荫下,时隔几天,博格如她意料中的那样,又一次忍气吞声地在公馆的后巷拦住了她。 他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几天前在这里发生过的那场不愉快,忘记了他是怎样面目扭曲地将她堵在墙角,要她等着瞧。 他故作大方地说:“我想你也已经听说了里昂来到杜德的消息,之前那两次画稿的事情,我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过,我们还能再做一次生意。” “当然。”出乎意料的是温芙答应得很痛快。 博格的脸色好看了一些,连带着语气都温和了不少:“念在我们之前的合作还算愉快,这次我可以按你说的付你十个银币……” “不,”温芙打断了他没说完的话,“这次我要十个金币。” 博格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多少?” “十个金币。”温芙还是老样子,她心平气和地说,“别人找我也是这个价钱。” 博格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扭曲,他冲她吼道:“不可能有人会花十个金币找你买画!” 和之前一样,当他的声音盖过她的时候,温芙又不说话了,她只低头用脚尖踢着路上的石子,看起来无辜极了。 博格做了几次深呼吸,他当然知道她是在坐地起价,而且简直是狮子大开口。不过有了上一次的经验,他这次的耐心变得更好了一些,竟然没有立即转头就走。 “我拿不出十个金币。”他试图和她商量道。 “那就等你有了这十个金币,我们再来谈吧。” 她这副软硬不吃的样子,圣人见了都要生气。博格捏着拳头,低声威胁道:“你不会真的以为自己的画值十个金币吧?我劝你还是见好就收……” “如果你认为我的画不值十个金币,为什么不去找其他人呢?”温芙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明知故问道,“既然伊登先生已经走了,我想就算你找其他人帮忙,里昂也不会发现。” 博格咬了咬后槽牙。里昂要在全城招生的消息一出来,但凡会画画的,都想去凑热闹,这种时候谁会愿意替他作弊?平时十个银币就能找来的帮手,现在十个金币也找不到,否则他也不至于再回过头来找她。 “你是不是真以为我不敢揍你?你知道我有的是法子把你赶出杜德……” “事实上,我的确很快就要走了。”温芙无所谓地说,“或许明天我就不在这儿了。” 她这么说,倒是叫博格迟疑了一下:“你要去哪儿?” “谁知道呢,我在这儿没有赚到什么钱,换个地方或许会好点。”温芙回答道,“里昂来了之后,谁还会来找我画画?” 她这么说也有道理,博格本就担心里昂来到画室之后,如果她再做其他人的生意,或许会暴露他之前找人帮忙画画的事情。如果这是她离开杜德前的最后一幅画,那十个金币或许也不是不能考虑。何况如果她明天就走了,他现在还能上哪儿去找人替自己画画呢…… 博格的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温芙默默地注视着他,像是正等他做出一个决定。 “那……”博格艰难地张开嘴,一个“好”字像是已经呼之欲出,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嘹亮的口哨。 博格吓了一跳,他猛地一回头,就看见身后鸢尾公馆靠近后门的小楼上,二楼的窗户开了,一个少年站在窗边,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博格认得他——尤里卡·丽佳伯特,老公爵夫人的侄孙,常在蔷薇花园出入,不久前他刚在欢迎里昂的公馆聚会上远远地见过他一次。 他听到他们在下面说什么了吗? 博格感到有些心虚,他立刻退开半步,又在心里安慰自己: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不可能听到什么。 可他认出自己了吗?或者他会不会猜到自己在这儿干什么? 无论如何,博格感到不安。他原本打算与温芙再说些什么,这会儿自然也没了心思,想也不想地扭身跑出了小巷。 “我说你有什么毛病?”二楼的窗台旁,尤里卡看见底下逃跑的人影,转头冲身旁的人笑骂道。 泽尔文坐在窗户后,像刚才冲着窗外吹了一声口哨的人不是他似的:“我说过,巡查队该加强这附近的整治了。” “你可不是个这么无聊的人,”尤里卡眯着眼打量起他来,“你认识他们?” “你说的是谁?” “就底下的那两个。”尤里卡扭了下脖子,正好树荫下的女孩抬着头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阳光下她雪白的妆容因为时间过长而微微泛灰,叫她的脸色看上去毫无生气。而鲜红的嘴唇配上漆黑的眼线,则显得有些吓人了。 “现在外面的姑娘开始流行起这样的打扮了?”尤里卡愣了一下,有些傻眼。他似乎完全没有把她和那个二手书店的店员联系在一起。 泽尔文没理会他的蠢话,因为在少女抬头的瞬间,他确信对方看见了自己。那张像是在白漆里浸过的脸上露出了一瞬间意外的神色,细长的眼睛又微微眯起,带着点儿细微的不悦。阳光如同碎金汇聚在她眼中,随即鸦翅般纤长的眼睫轻轻一眨,女孩眼里的那些情绪又尽数消失了。 泽尔文恍惚了一下,仿佛刚才那一瞬间都不过是他的错觉。阳光透过明亮的玻璃,映出少年的剪影,模糊了他神情冷峻的面容。他就那样站在窗边,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了楼下的绿荫小巷。 因为那天巷子里的意外,博格好几天没再出现。温芙等了几天,几乎开始怀疑他是否找了其他人的时候,博格终于又一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次他倒是很干脆,看来这两天他也尝试过其他方法,但最后还是只能跑来找她。温芙愉快地收下了他的十个金币,随后还清了酒馆老板最初垫付的那笔医药费,顺便辞掉了酒馆的工作。 紧接着她去了一趟旧货市场。 怀表店的老杰克坐在店里,温芙拿出当初抵押怀表时的单子给他,并且说明了来意。 “你还真来了啊。”老杰克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告诉她不久前抵押在这儿的那块怀表已经被人买走了,“不过,那位客人好像也想见你。” 他从柜台下面找到对方上回来时留下的纸条,温芙发现那上面写着鸢尾公馆门房的地址,这让她不由得有些警觉起来:“他长什么样?” “一个很英俊的年轻人。”老杰克说,“穿着打扮也很讲究,应该是哪家的少爷。” 温芙听完他的描述,稍微放松了一些警惕。她当然要赎回那块表,要不是为了应急,她不可能把那块表抵押出去。不过以防万一,她还是请怀表店老板找人跑一趟鸢尾公馆,告诉那位买走怀表的客人如果方便她愿意和他见面。 回书店前,温芙又去颜料店找了些便宜的原料带回去。 到了夜里,书店关门之后,温芙就回到阁楼,搬出她的画板。 温芙的第一位老师是作为颜料商的父亲。他最早是个画家,可惜并没有什么画画的天赋,好在他很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早早改行做起了生意。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他依然喜欢画画这件事情。小温芙从记事起就待在父亲的工作室里,他画画时会将她抱坐在膝盖上,巨大的画布铺满了她眼中的世界,她童年对世界的认知来源于父亲笔下的画。 绘画的材料并不便宜,大多数颜料都是温芙自己动手准备的。光是把带回来的那些边角料磨成粉,再用清水过滤,加入亚麻籽油混合做成想要的颜色就很不容易。因为上回那声恶作剧似的口哨声,使原本充裕的时间变得紧张起来,温芙熬了几个大夜,才勉强在计划时间内准备好了一切。 里昂是个著名的肖像画大师,想要获得他的认同最好从人像入手。温芙对着空白的画板坐了许久,她想她或许需要一个模特,这个人必须足够美丽,否则这幅画将变得毫无说服力。 距离画展没有多少天了,不过因为辞掉了酒馆的工作,所以温芙一下子多了许多待在阁楼里画画的时间。她每天中午都会抽空去一趟旧货市场,不过始终没有得到那位客人的回应,或许他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又或许他突然不想让她赎走这块表了…… 但愿不是后者,温芙感到有些焦急,因为距离她离开杜德也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那幅早就应该寄出的画稿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一天,才到博格手里。当天下午,邮差刚拿走那幅画,温芙就立即联系好了离开杜德的马车。她叫博格花了十个金币买走这幅画,她可不相信他拿到画后会这么善罢甘休。 临走前,她最后又去了一趟旧货市场。 这回老杰克为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位客人终于有了回音,他表示可以在里昂举办画展的当天下午在议会厅旁的圣心教堂见她一面。 这个时间和见面地点都叫温芙疑窦丛生,她毫不怀疑博格当天一定会出席画展,她担心如果自己不小心被科里亚蒂的人发现,就很难再顺利离开了。 不过这是最后的机会,为了那块表,温芙决定再冒一次险。 画展开幕那天,公爵也出现在了议会厅。 扎克罗·艾尔吉诺今年四十二岁,和邻近几个公国的君主相比,他还十分年轻。他是个典型的杜德人,轮廓鲜明的五官和高大健壮的身躯都使他看上去极具男子气概,同时他的唇角眉梢又总是带着一丝和煦的笑意,很容易就能博取人们的好感。 里昂陪他穿过议会厅外的长廊,这次画展他们一共收到了几百幅画作,经过初步筛选之后,大多数作品都已经悬挂在议会厅展出。全杜德人民都可以在节假日来到这里参观,画室甚至在议会厅外摆上了一个信箱,方便收集民众对这些画作的看法。 他们两个一块欣赏了挂在墙上的那些画,公爵的品味很好,他热爱艺术,有很高的艺术修养。这也是里昂愿意来这儿的重要原因,没有人会想为一个完全不懂艺术的资助人工作。 “在我看来这些画都很不错,我觉得你或许会有不错的收获。”公爵在绕着议会厅走了一圈之后乐观地说道。 里昂却冷酷地说:“我看不超过十个。当然如果您只是想找几个替您粉刷墙壁的工匠,那现在留下的学生确实有些少了。” 公爵大笑起来:“你太苛刻了我的朋友,这个世界上天才不可多得,有几个人能够达到你的要求?” 身旁的其他人都笑了起来,除了跟在一旁的泽尔文。他看起来对墙上的这些画都兴趣缺缺,从进来到现在他还没有发表过任何看法。事实上,对于今天他主动提出要来参观画展就足够叫人吃惊的了。 公爵主动问道:“泽尔文,你觉得这些画怎么样?” 泽尔文听到父亲的话时顿了一顿:“您知道我对绘画一窍不通。” 公爵带着鼓励的语气对他说道:“没关系,说说吧,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于是,泽尔文看着面前那幅静物图,沉默了半晌最后终于憋出一句简短的点评:“这个苹果画得很圆。” 尤里卡跟在他们身后,差点没忍住笑出了声,他打赌那一刻公爵脸上的神情空白了几秒。 最后还是里昂站出来为这对父子打了圆场,他用一种听不出是赞许还是讽刺的语气对泽尔文说道:“起码您非常诚实。” 第5章 那之后的参观时间里,公爵再没干出试着让泽尔文说些什么的蠢事。原本泽尔文七岁开始,扎克罗就应该已经接受了他的长子毫无艺术天分这个事实,都怪今天泽尔文一反常态的提议让他产生了不该有的期待。 他们最后走到一幅名叫《情人》的画前。 这是一幅中等尺寸的画作,虽然取了这样一个引人遐想的名字,但是画面上并没有一丝旖旎的氛围。画面中央的模特背对着窗户靠坐在床上,这个角度很特别,几乎没人会选择画一幅背影肖像。画面中的人身处于一间半明半暗的卧室,窗边飘起的纱布分割出明暗,模特的上半身几乎淹没于昏暗的光线里叫人看不真切,下半身则裹着暗红色的薄毯露出洁白的脚尖。 很少有人会在这幅画前驻足,因为它看上去并不起眼。可公爵在这幅画前停了下来,里昂发现他这次停留得尤其的久。 “看得出来,您很喜欢它。”里昂说。 作为一幅学生作品,它可以算得上合格,却决不能称得上是优秀。 可是公爵沉默地凝视着那幅画,就好像那幅画上有什么魔力,使他无法将目光移开。 “我确实喜欢它。”公爵转过头用十分柔和的语调对他的朋友说道,“如果可以,我想见见画家本人。” 泽尔文听到这儿终于多看了一眼画布右下角的署名——博格·科里亚蒂。 他的目光在那个名字上停顿了几秒,不久之前他刚在聚会上听伊登提起过这个名字。突然之间,画板上的女人就像缓缓转过了头,她尖细的下巴搭在裸露的肩膀上,露出小半张侧脸,倏忽抬起眼尾朝画外的人看了过来。 泽尔文皱起眉头别开了眼,他忽然觉得这幅画变得□□又邪恶起来,一个画家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对公众炫耀着他见不得光的情人,实在既浅薄又可悲。 早上参观完画展之后,公爵留在议会厅和其他人一块用饭。泽尔文打算趁这个机会从议会厅后面溜出去,那儿有道小门通往圣心教堂,只要他能在半小时内回来,就不会惊动这次随行的侍卫。 出发前他还特意和尤里卡换了件外套,以保证不会被认出来。唯一的意外是因为那幅画叫扎克罗耽误了一点时间,使泽尔文出门的时间也比预计晚了一点,但愿那位怀表的主人还愿意等在那里。 事实上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温芙的确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今天早上从鸢尾公馆后门经过,她就感到身后有人跟着她,除了博格派来的人,不作他想。得益于这一片拥挤的巷道和脏乱的街区,温芙在城里绕了段路,终于在到达圣心教堂之前甩掉了他们。不过这群人应该很快就会再找过来,毕竟中心广场附近也就只有这些地方。 那位买怀表的客人与她约好在钟楼见面,结果温芙等了他半个钟头,也没见到人,倒是隐隐从楼上看到了那几个跟了她一路的男人出现在教堂门口。说实话,要不是怀表店老板说那位买走怀表的客人长相英俊,她这会儿真该怀疑这是博格故意设下的圈套了。 杜德日记 第4节 好在她来之前已经设想了最坏的情况,温芙在看管钟楼的神父那儿留下了一个地址,如果那位迟到的怀表主人最后来了这里,起码还能通过这个地址找到她。 随后她快步走下楼梯,当她绕过二楼的转角时,与刚从窄门进来,正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的泽尔文撞了个满怀。 她瘦得像张纸片似的,好在泽尔文及时地抓住了她的手,但与此同时,当温芙着急退开的时候,对方身上那件“花枝招展”的外套上的菱形纽扣缠住了她的头发。 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意外了。 “抱歉。”温芙试图把她的头发从对方胸前的扣子上解开,一边透过二楼的玻璃窗,注意到那几个跟来教堂的男人已经汇聚到了楼下,看样子他们已经在这儿转了一圈,似乎正准备从窄门进来。 她心浮气躁地低头拆掉了编好的长发,头也不抬地低声对面前的陌生人说道:“很快就好。” 泽尔文不确定她是否认出了自己,不过眼下处境有些尴尬,他没有立即出声阻止她。但很快身后狭窄的楼梯间传来脚步声,温芙心中一紧,情急之下不得不暂时放弃了和那颗该死的纽扣继续纠缠。她伸手抓住了泽尔文的手臂,将他拖到了墙角边,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 泽尔文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僵住了身子,不等他反应过来,紧接着身后传来几声恶意的口哨,有人从他们身后经过,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这对看起来正躲在教堂楼梯间亲热的情侣。 “去旅馆开间房吧,”那些人开着粗鄙的玩笑,“就非得在这儿吗?” 泽尔文终于回过神,一股巨大的羞恼冒了出来,他咬着牙咬准备推开身前的人,谁知道按在他脖子上的手却更用力地往下压了压,以保证他的身体能完全罩住自己。他简直不知道她到底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 伴随着稀稀拉拉的脚步声和嘲笑声,身后的那群人终于往更高的楼顶走去。 等确定他们走远了,温芙才终于松了口气。她重新握住那颗纽扣,正打算将那缕头发扯断的时候,那件外套的主人已经先一步不耐烦地扯住了衣领。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看上去十指修长而有力,事实也正是如此。因为他紧接着就抬手用力一扯,那枚花纹复杂的菱形纽扣被他从衣襟上扯了下来——温芙眼疾手快地伸手接住了它。 “谢谢。”温芙向他道谢,并将手里的纽扣还给他,等抬头看清他的脸时,怔了一怔,又下意识重复了一遍,“谢谢。” 泽尔文脸色铁青,对她的道谢不置一词。他理了理被扯坏的领口,冷漠地瞪了她一眼之后,准备继续朝楼上走去。 温芙突然叫住了他:“抱歉,你能不能等几分钟再上去。” 如果他现在就走,迎面碰上那些刚上去的人,很快就会叫人察觉出不对劲,她希望能赶在这几分钟内从教堂离开。 温芙说:“我们或许可以做个交易……” “我不和女人做交易。”泽尔文打断了她的话。他像是原本有更难听的话要说,但又因为涵养硬生生忍住了。 不过温芙没注意到这个,她的目光再一次透过窗户看见了中庭两三个护卫打扮的男人从主殿侧门走出来。其中一个亚麻色卷发的年轻人对身旁的其他几个人说了几句什么,那两三个人于是很快又散开来,走向教堂的各个方向。 他们明显是在找什么人。 温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面前的泽尔文,回想起她第一次看见他的场景,轻声道:“他们是来找你的?” 泽尔文绷着脸没说话。 看样子是猜对了。 亚恒是个忠诚的护卫,但如果他的忠诚是完全献给他的就好了。 温芙比他矮一些,低下头他正好能瞧见女孩微微翘起的唇角,带着点愉快的意味。以及尽管已经尽力克制,但显然还带着促狭的语气:“不和女人做交易?” 泽尔文冷眼朝她横了过来。 温芙瞥了眼他身上那件被扯坏的外套,决定原谅他一次。 “把你的帽子和外套给我。”她对泽尔文说。 泽尔不确定她要干什么,不过他刚到钟楼,并不甘心就这么回去,于是最后还是将身上的外套脱给了她。 “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情,”温芙说,“等楼上的那些人下来后你再上去。” 泽尔文看见她披上那件外套,又带好帽子快速走下楼梯。她故意贴着墙根撞到了某个路人,这点动静果然引起了亚恒的注意,不过没等他看清,温芙已经转进了拐角。 亚恒原地犹豫了几秒,随后快步追了上去。 泽尔文在边门等了一会儿,按照约定等那几个从钟楼上去的人从楼上下来之后,才走了上去。空旷的钟楼上除了看管钥匙的神父之外空无一人,今天与他约好在这儿见面的那位怀表主人并没有出现。 “不过她给你留了一张纸条。”神父对他说,“或许会对你有些帮助。” 泽尔文谢过他后,在公爵的午餐结束前,终于赶回到了议会厅。 亚恒还没回来。 泽尔文在来的路上越想越后悔,今天的事情实在太过冒险,如果亚恒抓到了那女孩,见到那外套和帽子立即就会知道他去了教堂,那就意味着安娜或许会发现他正在做的事情。 不过当他推开休息室的大门时,他发现那件掉了一个纽扣的外套正好端端的穿在他原本的主人身上。 “你毁了我的衣服。”尤里卡向他抱怨道,那顶帽子也正完好无损地放在他手边的沙发上。 泽尔文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以至于他第一反应是转头打量了一遍休息室——温芙并不在这间房间里。 “发生了什么?” “这该是我问你才对吧。”尤里卡说,“刚才有个男人到这儿来,说有人告诉他只要把这件衣服送给我就能拿到一笔报酬。我以为那个人是你派来的,也不敢叫别人知道,给了他一点钱,把他打发走了。” 看样子她甩掉那些追她的人了。 泽尔文松了口气,跟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一路急着赶回来,这时心跳尚未平息。想起楼梯上女孩那句“不和女人做交易?”,觉得有些好笑。但很快他又想起那天聚会上博格那张受宠若惊又谄媚的蠢脸和那幅挂在议会厅墙上的画,刚扬起的唇角便又落了回去。 第6章 泽尔文手中的那块怀表是他无意间在他祖母安娜的柜子里发现的,和它放在一起的还有一家怀表店的票据。据说这块表是祖父送给祖母的新婚礼物,在扎克罗结婚的时候,它又被送给了他的妻子柏莎。泽尔文的确曾在母亲的箱子里看见过一块一模一样的,但现在它却出现在了这里。 很难说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他悄悄将这块怀表带了出来,并且走进了票据上所写的那家怀表店。 事情比他预想中顺利,他没想到真的能联系上那位怀表的主人,尽管他没能在圣心教堂见到对方,不过现在他起码知道了可以去哪里找到她。只不过——泽尔文翻折着手里从钟楼带回的卡纸,那上面的地址在一个城外的乡下小镇上,距离杜德不远,来回只需一天的时间。 他站在卧室的窗边出神,屋外有人敲门,管家站在门边问道:“泽尔文大人,夫人问您是否准备参加三天后的节庆游行?” 城里经常会组织各种节庆活动,他的父亲扎克罗一直是这类庆典活动的爱好者。 泽尔文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我会去的。” 管家听到他的回答之后却愣了一下,看来他的回答和对方预设中的答案有出入。 “有什么问题吗?”泽尔文问。 “不,只是您过去并不热衷于参加这类庆典活动……所以,我们可能需要时间赶制礼服。”管家小心翼翼地说,“夫人希望宫里的每位成员都能在那天穿同样颜色的礼服出席。” 泽尔文的衣柜里只有几件黑白灰三色的旧礼服,显然并不符合柏莎的计划。 “乔希里和黛莉呢?”泽尔文问。 管家没说话,目光透着心虚。泽尔文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叫他不由得冷笑了一声:“她既然一开始就不觉得我会参加,为什么还要你虚情假意地再来问我?” 管家硬着头皮解释道:“如果您决定参加,我们会在两天内赶制出礼服……” “滚吧。”泽尔文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只留给他一个站在窗边的背影。 身后一时间没了声响,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阵远去的脚步声。 不知过了多久,泽尔文放在口袋里的手指微微松开,他从口袋里取出那块金色的怀表,打开表盖,指针走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嘀嗒、嘀嗒。 他突然用力将表盖合上,又瞥了眼卡纸上的地址,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 丁香镇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镇,镇子坐落在平缓的丘陵间,四周是一望无际的田野。马车行驶在乡村的小路上,远远就能看见远处山坡上暗红色的房顶和山顶最高处高耸的教堂塔尖。 圣母教堂修建的历史和这座小镇的历史一样悠久,距离它上一次翻新可能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今天镇上似乎正举行一场集会,教堂屋顶高大的十字架上落满了白鸽,里面传来唱诗班的歌声。歌声结束时,教堂外传来马儿打着响鼻的声音,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外面。 泽尔文从车上跳了下来,透过教堂的玻璃窗看见里面坐满了人,人们穿着黑色的衣服,脸上是肃穆而悲伤的神情。 泽尔文不确定自己要找的人在哪儿,她或许是这座教堂里的修女。于是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朝着教堂后的修道院走去。 大约因为教堂正举行活动,因此修道院里没什么人,他走了许久才在一座塔楼附近碰见了一个胡子花白的老神父。可还没等他想好该怎样旁敲侧击地向对方打听那块怀表的事情,对方扫了眼他的衣着打扮,就主动上前和他攀谈道:“您就是城里来的那位先生吗?” “你认识我?”泽尔文不动声色地问。 老神父:“我不认识您,不过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什么?” 老神父神情莫测地笑了笑,微微抬手对他说:“跟我来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他看见泽尔文站在原地露出些警惕的神色,于是又说:“放心吧,就像我写在信上的那样,只要您带来了我要的东西,这件事情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 泽尔文犹豫了一下,他不确定他们说的是否是同一件事,不过他说的对,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时都会有人经过,关于那块怀表他的确有许多想问的,于是他迟疑了片刻之后,还是跟了上去。 老神父将他带到了塔楼的楼顶,那儿有一间卧室,应该就是他住的地方。泽尔文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你说你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 “当然,”老神父为他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为了那个女人和有关她的秘密。” 泽尔文绷直了身子,假装不在意地追问道:“什么秘密?” 老神父微笑着并不说话,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见泽尔文依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才又放下杯子叹了口气说:“我在信里说得很清楚,关于那个女人的死因,我们都知道那并不是一个意外。” 泽尔文皱起眉头:“什么信?” “我寄给你们的那封信,”老神父说,“否则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因为有人给了我这座教堂的地址,”泽尔文说,“我的确在找一个女人,但我不确定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老神父愣了一下:“你是第一次来到这儿?” 泽尔文不说话。 老人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严肃起来,他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泽尔文追问道:“所以你不是……家族的人?” 泽尔文听见他含含糊糊地吐出一个名字,不过他没听清。他开始意识到这场对话的诡异之处了,于是泽尔文站起来:“看来你并不是我要找的人,我想我没有必要再继续待下去了。” 神父的脸上露出一丝惶急,不过他克制住了,当泽尔文表示要离开的时候,他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喃喃道:“是的,看来这当中有什么误会,我希望你不要在意那些话……” 泽尔文没说话,他拿起手边的帽子走出了这间屋子。 可是,当他刚出门的那一刻,忽然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泽尔文回过头,还没来得及看清背后的人影,紧接着就听见一声清脆的花瓶碎裂声,后脑勺传来一阵剧痛,很快他就失去了意识。 · 教堂里的追思会还在正常进行,没人察觉到不远处的修道院里发生了什么。 今天这场追思会的主人公是镇上的洛拉小姐——同时她也是温芙的美术老师。 温芙正坐在教堂最后一排的长椅上走神,她的母亲温格太太坐在她的身边,拿着一块白色的手绢轻轻地擦拭眼里的泪花。 这一切都让她想起九岁那年她父亲的葬礼。 那天的天气不太好,天空阴沉沉的,整个城市都是灰扑扑的一片。母亲替她换上了一条黑色的裙子,随即牵着她和哥哥的手赶去教堂。父亲安详地躺在白玫瑰围绕着的棺材里,看上去就像睡着了那样。整个葬礼过程都很安静,除了偶尔一两声低低的啜泣,几乎没人说话。 葬礼结束的时候,温芙悄悄地将墓碑前的一枝白玫瑰换成了红色的,因为她想身为颜料商的父亲不会喜欢这样单调严肃的葬礼。 父亲去世后,他的商业伙伴卷走了店里的钱离开了杜德,母亲只好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拿出去抵债,之后带着她和哥哥温南一起搬到了乡下。到了乡下之后,母亲替人缝补衣服赚取生活费养活他们兄妹两个,哥哥不忍心看妈妈这么辛苦,于是一个人来到城里打工定期寄钱回家。 杜德日记 第5节 也就是这时她在这里遇见了洛拉。 出神间,牧师已经走上圣坛,开始回忆起洛拉的生平。洛拉是这个镇上唯一的女画家,靠给镇上的教堂和商铺画画为生。她独自在这座镇子上生活了十几年,为了感谢这十几年间镇上的人对她的接纳和照顾,因此她决定在死后将自己的所有遗产全都捐给这座小镇——这也是今天这场追思会召开的主要原因。 洛拉去世得十分突然,医生说,她死于突发性心梗。在此之前,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大约是因为经常在空气不太流通的地下室作画,这使得她患上了严重的肺病,每天都要吃各种药品,因此她突如其来的死讯并没有引起镇上居民过多的讨论。 等温芙回到镇上得到消息的时候,教会已经替她收殓了尸体。不过在整理洛拉的遗物时,她在洛拉卧室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药瓶。药瓶里残留着一些气味刺鼻的药水,温芙不记得洛拉平时服用的药剂里有这种药水。于是,她悄悄将药瓶寄给冉宁,想请他看看这里面究竟是什么。 几天后,她收到了冉宁的回信。他推测这里面或许是一种名叫弗敏尼的止痛药,服用过量之后会造成心脏麻痹导致死亡。不过这种药在市面上很难找到,他拿不准他的结论是否正确,建议温芙检查一下尸体出现的反应。 另外,他还提醒温芙这段时间最好别回王城:“起码有两拨人正在打听你的行踪。”他在信中这样嘱咐道。 于是太阳下山没多久,温芙就来到了墓地,她准备在今晚解剖她的老师。 温芙从十岁开始跟着洛拉学习绘画。镇上很难买到书,为了让她了解正确的人体结构,某天夜里,洛拉悄悄地带着她去了教堂的地下墓室。有时候会有一些死刑犯和流浪汉的尸体因为无人认领而被暂时存放在这里,温芙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原来教堂也在悄悄做一些见不得人的死人生意。 洛拉为她们所接触的每一具尸体都取名为“爱德华兹”。 “你害怕吗?”在无人的墓室里,洛拉曾经这样问她。 “有一点。”温芙不安地注视着她的老师。 女人听见这话以后,温柔地替她整理了耳边的碎发,然后告诉她:“别害怕,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愿意成为你的爱德华兹。” 从那天起,死亡好像真的变得不再那样令人恐惧。她的父亲长眠于地底,现在是她的老师,终有一天她也会如此,但是死亡并不会带走他们对她的爱。 因为洛拉并不是镇上的居民,关于她的墓地要放在哪里一度引起了一些争论。直到最近教堂才终于决定把她埋在教堂的旧墓地里,因此这段时间她的尸体还没来得及下葬,被暂时停放在这间地下墓室。 温芙知道一条通往地下墓室的小路,当她打开墓室的大门,点亮墙壁上的蜡烛时,发现墓室里整齐地摆放着两具尸体。他们被装在裹尸袋里,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两具尸体当中只有一具是她今晚要找的人,无论另外那个袋子里的可怜人是谁,但愿打开袋子时,她看见的不要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温芙深吸了一口气,她在其中一个裹尸袋前蹲下身子,稍稍犹豫了片刻之后,终于鼓起勇气伸手解开了裹尸袋的口子。 万幸那里面露出的并不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相反,袋子里的人很英俊——泽尔文闭着眼睛,看上去已经失去了呼吸。 第7章 泽尔文是在一阵光亮中醒来的。 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是昏黄的光晕,那光晕聚拢又散开,最后他看见了头顶高耸的石壁。 这是哪儿?他茫然地想。 安静的墓室里,任何一点响动都仿佛会被放大无数倍,很快有脚步声朝他走来,一个人影映入眼帘:少女一身黑色长裙,脸上用一块白色的纱布遮住了口鼻,只能看见一双乌黑的眼睛像是某种充满警觉的动物,小心翼翼而又略带好奇地注视着他。 墙上跳动的蜡烛她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泽尔文银灰色的瞳孔如同水波荡开涟漪,又渐渐凝聚起来,最终聚焦在她的脸上。有那么一会儿,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温芙见他睁着眼睛目光却并不聚焦,不禁摘下右手的羊肠手套,疑惑地伸手想要触摸一下他的鼻息。 对方似乎也察觉了她的意图,还没等她将手伸过来,就在半空中捉住了她的手指——那的确是温热的,能叫人切实感受到自己还活着的体温。 “这是哪儿?”泽尔文声音嘶哑地开口问道。 “墓地。”温芙回答道。 他的反应比她预想中要冷静得多,这也叫温芙松了口气,先前她甚至预想过如果他醒来之后大呼小叫,她要不要再拿什么东西把他砸晕。 泽尔文反应迟缓地松开手,好一会儿才艰难地挣脱了身上的裹尸袋从地上坐起来,许久没说话,只靠在墙上像是需要时间慢慢理解眼前的一切。他后脑勺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这种疼痛很快就使他想起了白天发生的一切。 毫无疑问,那个老神父从背后偷袭了他,又把他扔在了这儿,差一点儿,他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泽尔文心中一紧,第一反应是先摸了摸衣服上的口袋,和意料中一样,他发现身上的钱袋连同那块怀表都不见了。泽尔文不禁心中一沉,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也不知道要怎么从这里离开……如果杜德发现他的失踪,他简直不敢想像城里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泽尔文开始为今天这场莽撞的出行感到懊悔,这些接踵而来的麻烦叫他还没从死里逃生的庆幸中回过神来,紧接着就陷入了更大的焦虑。他必须马上想办法离开这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有风声穿过墓道,漆黑的墓室里点着一盏灯,四周是光秃秃的石壁,这里是死神途经之地,无人喧嚣。 那个不知为何会出现在墓室里的女孩背对着他坐在不远处,她的面前是一具死去已经有一段时间的尸体,她随身的背包里放了些稀奇古怪的工具,泽尔文不知道她在忙些什么。 “你在干什么?”他走过去问道。 温芙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她藉着微弱的灯火,照着冉宁在信里告诉她的方法检查尸体上留下的痕迹。 有赖于地下墓室封闭干冷的环境,这具尸体的腐化程度还不太高。泽尔文的视线扫过女人苍白瘦弱的脸颊,心想她生前一定曾被病痛折磨过,因为从身形上看,她几乎已经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他捂着口鼻,忍受着难闻的气味,站在一旁看温芙仔细翻检了一遍尸体的舌根和眼睑,突然挑眉道:“弗敏尼过量引发的心脏麻痹?” 温芙手上的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你怎么知道?” 泽尔文睨她一眼没说话,像是为了报复刚才她对自己的爱答不理。 尸体上并没有其他外伤,死前并没有挣扎的痕迹,简直让人怀疑这只是一次单纯的药剂过量引发的意外。可普通医生根本拿不到弗敏尼这种药剂,更不要说给病人开过量的弗敏尼了。 不过因为他这句话,倒是佐证了冉宁的推测,洛拉的死并不是意外,这背后或许还有其他原因。 今晚的调查既然已经有了结果,温芙也不准备在这间地下墓室久留。她很快收拾好了一切,将墓室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唯一的不同是——温芙看了眼角落里另一个空荡荡的裹尸袋。 原本躺在里面的人这会儿正靠在墙边出神,多年来根深蒂固的贵族修养使他即使在这种环境里也坚持不肯像她那样席地而坐。当注意到她朝自己看过来的时候,泽尔文站直了身子,抬起头对她说:“你现在有时间能跟我聊聊了?” 温芙顿了一顿才开口:“你想问什么?” “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那具尸体又是谁?”他一连串抛出三个问题,像是审讯犯人那样,每一个问题都显得掷地有声。 温芙看了眼脚边的裹尸袋,挑了其中一个问题回答道:“她是我的老师。” 泽尔文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你半夜来墓地找你老师的尸体?” 温芙不知道要怎么向他解释眼前的情况,于是她沉默了片刻,随后说道:“显然你抢在了我的前头。” · 墓室的气味不太好闻,温芙从墙上取下蜡烛,带着他走向出口的墓道。 现在轮到她来提问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她的问题有些奇怪,像是已经知道他是谁,又从哪儿来似的。泽尔文不禁多看了她一眼,不过他暂时不认为她和白天那个塔楼的老神父是一伙的,于是在思考片刻之后,简略地将白天的经历有所保留地告诉了她。他说完后注意到温芙的眼睫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看起来像是想到什么,他立即追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温芙没否认,不过她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冷静地问道:“我知道又怎么样?你难道打算三更半夜去巡查所报案吗?” 泽尔文冷着脸,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拿走了我的钱袋,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 “什么?” “一块怀表。” 温芙的脚步一顿,她突然停了下来,看着他问:“什么样的怀表?” “一块金色的怀表,”泽尔文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内里的表盘有蔷薇花图案。” “……” 温芙看着他的目光变得有些一言难尽起来。 泽尔文自顾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她没有跟上来。于是他转过身,疑惑地看向她,紧接着就听见她忽然间冷静地报出一个地址:“花园大街116号鸢尾公馆207室?”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睛,又像是立刻想到什么,眉头一紧,目光凶恶地看着她,还没来得说话,就看见几步外的少女伸手扯下了脸上蒙住口鼻的纱布,一张熟悉的沉静清丽的脸庞出现在眼前。 “……” 女孩手里的烛火闪烁,映照出两张相顾无言的脸。突然间,泽尔文笑了一声,尽管那笑声很短促,但有一瞬间,温芙还是怀疑他可能白天伤到了脑子。 “所以你就是那块怀表的主人?”泽尔文问道。 温芙没否认,她只是问他:“你为什么想找怀表的主人?” “我想知道她是从哪儿得到的这块怀表。” 温芙神情莫测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你已经见过她了。” · 墓道的出口是一间废弃已久的地下室,自从几年前教堂修了一个新的仓库之后,这个地下室几乎就没再有人来过了。 温芙之所以会知道这条地道,是因为洛拉曾为这间地下室的墙壁画过一幅壁画,名叫《天使报喜》。 泽尔文站在台阶上,微弱的灯光映亮了半面墙壁,昔日壁画上鲜艳的色彩已经黯淡,但是还能看得清墙上人物的衣袍。 那幅壁画的一半隐没在黑暗里。 温芙点亮了四周墙上的蜡烛,一时间这间小小的仓库变得明亮起来。泽尔文后退着走到正对着墙壁的台阶上方,等他走到了一半的时候,那幅壁画已经完完全全的展现在他眼前。 他的目光顺着壁画一寸寸向上,圣母穿着洁白的衣袍坐在花园中央,她右手放在小腹的位置,脸上弥漫着淡淡的喜悦。她的跟前是身穿红色长袍的圣天使加百列,他带着圣子即将降生的喜讯而来。壁画上他侧着身子举起手,棕色的短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但还是能从侧面看出他英俊的面庞和温柔的眉眼。 在壁画的角落,画家把自己的名字藏在了圣母衣袍下的手环上,那上面有个形状特殊,如丝带交叉的“l”,与那块怀表上他曾以为磨损出的图案一模一样。 泽尔文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这幅画,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手中的烛台滴下一点蜡油灼伤了他的皮肤,才叫他回过神来。他转头看向台阶下的女孩,温芙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身旁,仿佛也陷入了某种回忆。 她还记得自己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洛拉小姐的情形,那时候,洛拉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对突然闯入这间地下室的女孩眨了眨眼,用一种愉快且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你愿意把下面的红颜料递给我吗?” 十岁的温芙站在脚手架旁,看了眼头顶的壁画,最后从面前的颜料中选了一种递给她。 “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洛拉问道。 “你说要红色的颜料。”温芙说。 “但我没说是哪一种,”洛拉指着颜料盘里那几种差不多的红色颜料对她说,“你看,那些都差不多。” 小温芙不明所以地瞥了她一眼,大概以为她在消遣自己。 “差很多。”她一板一眼地强调道,“差太多了。” 坐在脚手架上的女人微微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有些高兴地低头对她说:“你学过画画吗?” 温芙警惕地看着她不说话,洛拉坐在脚手架上,对她比了比身后的墙壁:“你要是喜欢,我可以教你画画。” 她高高举起的手臂落下的时候,温芙仿佛看见她为自己打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 那是她和洛拉师徒生涯的开始,她永远记得那个午后,阳光透过地下室的通道照在脚手架上,女人脸上沾着脏兮兮的油彩,笑容却很耀眼。她身后的墙壁上高大的天使举起手臂,兴奋地带来了圣子即将降生的喜讯。那一天,温芙来到了洛拉的身边。 第8章 外面漆黑一片,不知道已经是夜里几点钟了。温芙带着泽尔文走出地下墓室,塔楼在修道院的最西边,霍尔神父就住在那上面的阁楼里。 霍尔神父是教堂的墓地管理员,他已经在这座教堂工作了大半辈子。在温芙的印象中,他是个性格孤僻的老头,爱财如命,不过她不觉得他有胆子为了一块怀表干出谋财害命的事情。 因此在走上塔楼的楼梯上,温芙和泽尔文商量道:“一会儿见到他,你有什么打算?” 杜德日记 第6节 泽尔文唇角一撇,眉峰压得很低,冷笑道:“他会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 温芙对此不予置评,不过她扫了眼泽尔文算不上强壮的身材不放心地问:“如果他今晚不是一个人呢?” “那又怎么样?”泽尔文理所当然地瞥她一眼,“我们也有两个人。” 温芙脚步一顿,两个人挤在狭窄的仅容一人通过的楼梯上沉默地对峙了片刻后,他听见她努力镇定地说:“我想你对我可能有一些误会。” 随后,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道里,她好像听见少年低声笑了一下。他侧身从她身旁经过:“我是说,如果里面有两个人,你可以跑出去叫醒这附近的其他人。” 他们很快来到塔楼的楼顶,他们两个站在门外,泽尔文用目光向温芙示意了一下。温芙稍作迟疑,最终还是上前敲了敲门。 隔着门板,四周很安静,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温芙等了一会儿,又试了一次:“神父,你睡下了吗?” 依然无人回应。 站在门外的两个人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温芙伸手按下门把手,只听见“吱呀”一声,房门竟然没锁,悄悄地打开了。屋子里传来一股铁锈的气味,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地板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迹…… 霍尔神父倒在血泊中,他被人从身后割开了喉管。临死前,他试图用右手紧紧捂住脖子上的伤口来止血,可惜无济于事,鲜血流了一地。他最后倒在客厅的沙发旁,双眼圆瞪,对这突如其来的死亡,显得无措而又惊恐。 不知从哪儿吹来的风将穿过塔楼,将刚打开的房门又吹得“吱呀”一声轻响。温芙感到背上忽然泛起一阵凉意,这才反应过来,惊得退了半步——身后有人撑住了她。 她回过头看了身后的人一眼,泽尔文一手把住了被风吹动的门框,一手轻轻推在她背上,显然他也已经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那具尸体。最初的诧异过后,他抿着嘴没出声,只蹙着眉,默不作声地盯着地上的尸体,随后走进了屋里。 深更半夜,撞见这样一桩命案,最好的办法应该是立即掉头就走。谁知道那个杀人犯会不会还在这附近,如果他现在还在这间屋子里呢? 温芙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指尖都麻了起来。 不过她一边抬头瞥了眼已经进屋点亮了烛台的背影,又想起刚才上楼时他说的那句话:“我们也有两个人。” 管他呢。 温芙咬咬牙,在房门外踌躇了几秒钟,下了决心,也终于跟着走了进来。 她在顶楼的各个房间推开门确认了一遍,这间屋子里确实没有其他人。随后她又翻了翻房间里的柜子,不过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没有看见那块怀表。 温芙从卧室出来的时候,泽尔文正动手想要把地上的尸体翻过来。不过这不太容易,从尸体的僵硬程度来看,霍尔神父看起来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泽尔文推了他的肩膀几次都没有成功,正阴沉着脸站在一边。 “你在干什么?”她费解地问,“你是打算叫醒他吗?” “我不想弄脏我的鞋。”泽尔文沉着脸说。 “你都已经在裹尸袋里躺过了。”温芙冷静地指出这一点。 泽尔文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过看得出他尽力想要装作没有听见。温芙最后还是决定好心地帮他一把,她上前挽起袖子,两个人合力终于将尸体翻了过来。 泽尔文翻了翻尸体身上的口袋,最后从尸体外衣的内衬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钱袋。谢天谢地那块怀表完好无损地被装在那个钱袋里,看样子那个杀人犯并不是冲着钱来的,但如果是这样,泽尔文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原因,会让人在半夜来到这里杀害一个老神父。 “我不认识您,不过我知道您是为什么来的。” “为了那个女人和有关她的秘密。” …… 白天在这间阁楼里发生过的对话不期然间跃入脑海,不过没来得及等他想清楚,突然寂静的楼道中传来脚步声。泽尔文和温芙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丝惊慌。 大概是深夜阁楼的灯光引起了修道院中守夜人的注意,他正朝着塔楼走来。而从这座塔楼下去只有一条路,屋子里现在正躺着一具尸体。今晚发生的事情已经够多的了,无论是温芙还是泽尔文都不想和这样一桩莫名其妙的谋杀案扯上关系。 温芙起身带着他迅速躲进了阁楼的卧室,她刚刚来这儿找过东西,对这间阁楼的摆设已经有了大概的了解。因为房间太小,这屋子里几乎没有可以藏人的地方,即使能暂时在这儿躲避,但等上来的人发现了尸体,他们也很快会被发现。 卧室的床边有一扇窗,温芙走过去,推开窗户向下看了一眼,泽尔文跟着向下看:好消息是这座塔楼不是太高,跳下去也不至于摔死;坏消息是底下黑漆漆的一片,压根不知道会掉到哪儿去。 温芙抬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先下去。泽尔文艰难地闭了下眼睛,挣扎道:“或许还有其他办法。” “没有其他办法。”温芙态度坚定地说。 她推着他的肩膀,几乎算是半强迫地将他挤出了窗户。塔楼外墙有一圈突出的石砖,正好能叫人踩在上面。泽尔文刚一站稳,温芙便提着裙摆也跟着跳了出来。 屋子里传来一声尖叫——看样子来到塔顶的守夜人已经发现了屋里的尸体。 温芙脚下一滑,差点没扒住窗口的砖缝,泽尔文眼疾手快地揽住了她的腰,这会儿两人一块踩在半块石砖上,一动不敢动。 泽尔文感到有些别扭,他想起温芙刚才说的:他不久之前还躺在裹尸袋里。他确定自己这会儿身上的气味不会太好闻,不过温芙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在墓室,她可是刚接触完尸体!这让他心里好过了一点。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温芙低着头目光落在下面的院子里,周围漆黑一片,只有不远处有一点月光落在马棚上。她乌黑的睫毛翕动,随后反手搂住了少年的腰,轻声对他说道:“跟着我走。” 因为紧张,她掌心的温度这会儿烫得近乎有些灼人,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猝不及防地贴上来时,泽尔文绷紧了肌肉,几乎下意识颤抖了一下。 “你干什么!”他气恼地低声问道。 温芙可没工夫搭理他,她右脚的脚尖朝前抵了抵,于是泽尔文左脚的脚跟便不得不往后退了一小步,温芙又紧接着移动她的左脚,泽尔文便只好扶着墙上的砖缝又向后挪动他的右脚。 漆黑的夜里,两人像是在跳一支舞,泽尔文鼻尖出了一层薄汗,像是回到了小时候跟着教习老师学习舞步的时候,在这方面他从小就不是个优秀的学生,但如果那时候他能有现在一半认真,想必他的舞一定已经跳得好极了。 泽尔文看不见身后的景象,全凭着她的指引缓缓后退。好在这距离并不远,可就这么几步也已经叫他渗出了一手的汗。 屋里的守夜人注意到了卧室没有关严的窗户,他大步跑到窗边,将身子探出窗外查看。好在刚才两人紧紧挨着墙壁,已经移动到一旁,刚好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远处的修道院里逐渐亮起了灯,显然那声惊叫已经吵醒了住在这附近的其他人。院子里响起狗叫,再不久,就该有其他人赶来。 头顶的窗户被重新关上,泽尔文紧抿着唇角,有些后悔刚才翻窗的举动。毕竟刚才待在屋子里只会被人怀疑是杀人犯,但要是眼下再被人发现自己挂在塔楼的外墙上…… “抓住我。”温芙冷不丁对他说,“我数到三你就跟我一块往下跳。” 泽尔文一怔,他下意识抓住了温芙的手,紧接着,他突然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等等……” 温芙却没有给他犹豫的机会,她反握住他的手,不等他缩手,就沉声道:“跳——” 失重感猝然间袭来,好在翻窗出来后,脚下踩着的石砖已经降低了原本的高度,可即便这样,也差不多还有两层楼高。脚下踏空的一瞬间,一颗心像是要飞出胸口,泽尔文紧紧勒住了怀里的女孩,仿佛这是他唯一能够抓住的东西。 但预想中骨骼碎裂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身下是蓬松而又柔软的草垛,如同柔软的云朵接住了从塔楼上掉下来的两个人。四周干草的气味包围了他,泽尔文睁开眼看着头顶的月亮,一颗心砰砰地跳,从没这么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温芙从他身上爬起来,她看上去比他镇定得多,甚至目光在夜色中隐隐发亮,透着一股兴奋。泽尔文躺在草垛上,皱眉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温芙凑过来问。 “你根本没有数到三!”少年有些恼火地对她说。 温芙愣了一下,她伸手拉他起来,难得地笑了一下,露出一个很浅的酒窝:“对不起,但是我在心里数过了。” 第9章 从塔楼出来,为了赶在其他人发现之前离开,最后温芙悄悄牵走了马棚里的小马驹。两人骑着马一块穿过教堂后的旧墓地,等确定身后没人追上来,泽尔文放缓了缰绳,马儿“哒哒”地走进了一片林场。 丁香镇西边的林场附近有一间小木屋,那是温芙的家。 在路上温芙考虑过要不要带泽尔文去镇上的旅馆,不过教堂发生了命案,很快就会惊动巡查队,他这样半夜投宿的客人,很容易引起怀疑。看在那块怀表的份上,她决定好心收留他一晚。 “这儿是哪儿?”泽尔文跟着她走到木屋前问道。 “我住的地方。”温芙含糊地说,“明天早上集市有去杜德送货的马车,你可以搭那辆车回去。” 听起来她并不准备一块走,泽尔文回想起之前见到她的几次经历,若有所思地问:“你不住在城里?” “杜德不欢迎穷人。”温芙冷冷地说。她摸黑走进了屋子,示意他保持安静,于是泽尔文闭上了嘴,没再继续发问。 从城里搬到镇上之后,他们一家租不起镇上的房子,于是在林场附近找了一栋老房子落脚。温格太太是个很有生活情趣的女人,日子虽然辛苦,但是她还是把这间破旧的小屋收拾得有模有样。 温芙在这儿生活了六年,对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了如指掌,可惜她忘了今晚来的并不是她一个人。泽尔文跟在她身后,没走两步就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一旁的木椅发出了喑哑的摩擦声,温芙猛地转过身,对方站在她身后无辜地皱着眉头,他大约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狭窄的房间,并且里面还放满了东西。 “温芙?”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 温芙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温格太太举着蜡烛从楼上走下来:“你去哪儿了?三个小时前,你就应该躺在床上睡觉了!镇上再没有一个姑娘像你一样……” 她絮絮地念叨着,紧接着声音戛然而止,她看着屋子里多出来的那个陌生少年,神情怔忪地停住了脚步。 “他是?”温格太太疑惑地问。 “一个今晚无家可归的陌生人。”温芙说。 泽尔文低头瞥了她一眼,没有反驳。 “晚上好,”他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不太习惯似的自我介绍道,“我叫泽尔文。” “晚上好。”温格太太看着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些许好奇。她当然不相信温芙的说法,温芙从不带陌生人回家,自从她的父亲去世之后,有一段时间家里每天都是上门讨债的债主,从那之后她就变得对陌生人异常警惕。 她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那样微笑着对泽尔文说道:“但愿有人夸过你有一双漂亮的眼睛。” 事实上没有人这么说过。 泽尔文有些不大自在地转开脸:“谢谢。” “你今晚可以和温南住在一起,他的房间里正好还有一张空床。不过在那之前,我建议你们最好先洗个澡。”温格太太说完那句话后,就捂着鼻子装作嫌弃地摆摆手,随后风风火火地朝着浴室走去,“去把你哥哥叫醒,快点,你早就应该躺下休息了!” 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似乎生活着一家三口,客厅里摆着一张餐桌,边上摆着三把椅子,这个家庭并没有男主人生活的痕迹。 温南的房间在一楼,房间里并排放着两张小床,这使得泽尔文进去之后发现整个房间几乎就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温南刚从睡梦中被叫醒,温芙进来时,他不好意思地整理了一下睡得乱糟糟的头发。 “对不起……”他小声对她道歉,“我答应妈妈要等你回来再睡的,但我太困了。” “没关系,是我回来晚了。”温芙对他说。 另一张没有人睡的床上堆着一些杂物,温芙弯腰将那些东西收拾起来放到床底下,泽尔文注意到那几个箱子里放着的大多是些老旧的画具和画稿。温南想要起身帮忙,但温芙拒绝了他:“你能带他去浴室吗?他今晚可能要住在这儿了。” “当然。”温南拿起床边的拐杖站起来,他看了眼泽尔文身上的外套,迟疑地说,“我或许能替你找一套干净的衣服,如果你不介意是我穿过的话。” 泽尔文接受了他的好意。和一套从裹尸袋里出来又在草垛上打过滚的衣服相比,干净的旧衣服听起来不是一个难以接受的选项。 温格太太替他们准备了热水,泽尔文快速地冲洗了一下。等他从浴室出来时经过走廊的窗边,月光隔着窗户照进来,窗外是一片山坡,四野无人,寂静中只能听见旷野的风声,有一瞬间,泽尔文怀疑自己在一场荒诞的梦境里。 他推开门,走出了这间小屋,缓缓朝山坡上走去。 山坡下是他们来时路过的林场,一条蜿蜒的河流从林场流过连通了整个镇子。月光照在水面上,如同一条银光闪闪的绸缎。夏天的夜晚格外宁静,夜风带走了白天的暑气,山里还要更凉快一些。 泽尔文站在山坡上深吸了一口气,夜风并没有带走他胸口积压的窒息感,他感觉自己身上好像还残留着裹尸袋里的气味,他回忆起墓道里叫人窒息的空气,落满灰尘的仓库还有塔楼房间里浓重的血腥味…… 紧接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胃部泛起酸水,这一天里发生的所有事情,终于反刍似的在这一刻涌现上来。焦虑,疲惫和恐惧的情绪在这一刻淹没了他,泽尔文扶着一旁的树开始呕吐,直到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了,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他突然为自己的软弱而感到自我厌恶,于是他将手指插进土里,想要以此来控制不住颤抖的手指。等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力气,他又站起来,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来到河边洗了把脸。 身后传来脚步声。 “你怎么了?”温芙提着一盏灯微微蹙着眉尖站在他身后。 泽尔文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自己先前在坡上吐了的样子,他有些狼狈的别开脸回答道:“没什么。” 少年乌黑的短发还半湿着,月光下他英俊的五官仿佛笼罩叫月色镀了一层柔光。他的确有一张画家心中缪斯的脸,温芙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随即转开眼喃喃道:“算了,明天早点起来,我送你去集市。” 她说完这句话就打算转身回去,倒是泽尔文突然在身后叫住了她:“那匹马还在外面。” 杜德日记 第7节 教堂的马丢了,镇子一共就这么大,很快就会有人发现他们昨天去过教堂,说不定巡查队这会儿就已经在镇上盘查那匹马的去向了。 不过温芙看上去已经有了计划:“我会处理好的。”她顿了顿,紧接着又说,“那块表你打算怎么处理?” 提到那块怀表,泽尔文的神情又沉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温芙才听他问:“你想要回那块表?” “那是洛拉的表。”温芙说。 “洛拉的表。”泽尔文语意不明地重复道,“你知道表上的蔷薇花代表着什么吗?” 在杜德,唯有一个家族能够使用金色蔷薇花的标识——艾尔吉诺。 不过杜德的二手市场上流通着不少带有金色蔷薇花标志的器具,每一个来古董店倒卖这些东西的人都自称这些出自宫廷,或是祖上从宫廷得到的赏赐,或是从蔷薇花园悄悄带出来的宝贝,它们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流入了收藏家手中,有些依旧堂而皇之地挂在古董店里,总之并不少见。 温芙也曾经好奇过这块表的来历,洛拉告诉她,这块表是她从一个骗子手里买回来的假货。不过她一直怀疑这句话的真假,因为即使是最艰难的时候,洛拉也没有想过要卖掉它。 “你用多少钱卖了它?”泽尔文问。 温芙迟疑了一下:“三十个银币。” 夜色中,她像是隐约听见他发出一声不太明显的嗤笑:“三十个银币甚至不够买一根表链。” “你可以说个价钱。”温芙说。 泽尔文摇摇头:“它不是你的表,也不是你那位老师的表,我不会把它给你。” “它属于洛拉,那上面有她的名字。” 泽尔文冷笑了一声:“一个小偷偷走了一块表,并且在那上面刻上她的名字,这块表就属于她了吗?” 温芙的语气也冷下来:“你没有资格那么说她。” “那么谁有资格?”泽尔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我只说她是个小偷,还没有用上更难听的。” 他朝她走近了几步,夜色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眉眼,现在它们压低了挤在一处,显出几分叫人心惊的阴沉:“你没有问过她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这儿吗?为什么没有丈夫和孩子?” 温芙迎视着他的目光,冷静地说:“一个人没有丈夫和孩子并不是什么罪过。” “但一个人若是肖想着别人的丈夫那就是一种罪过了。”泽尔文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厌恶,“一个自甘下贱的情妇……” “够了!”温芙终于厉声打断了他,她的脸色苍白中带着一丝因愤怒而升起的红晕,夜色中他能听见她因为愤怒而隐约加深的呼吸,她的胸脯上下起伏着,像在微微颤抖。这是他见过她以来第一次见到她的情绪出现这样巨大的起伏。 可是泽尔文并没有停下来,就在说完那番话之后,他感觉到今晚压抑了许久的痛苦像是终于找到了排解的出口。 “你为什么生气?”他低声问,像是毒蛇吐着信子,“因为你和她一样是吗?” “那天教堂里的那群人为什么找你?你和科里亚蒂那小子闹翻了?”他发出轻声的,喟叹似的低语,“他刚刚为你画了那样一幅画……” 泽尔文想起那幅画上女人半裸的身影,红色的绸缎裹着洁白的裸露的身体,昏暗的房间,引人遐想的卧室,公馆后巷两人纠缠的身影…… 他一边感到肮脏,一边又感到烦躁。 温芙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困惑的神情,随后她的神色渐渐冷静下来。脸颊上的红晕消退了,目光也不再冷厉,她只是缓缓地朝后退开半步,看着他说:“我真应该让你死在那间墓室里。” 泽尔文心口一窒,他目送着她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山坡上走去。她的步伐快而稳,手中那盏忽明忽暗的油灯来回摇晃着,就像他的心跳,长长短短,终于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山坡后,他的心也随之完全沉了下去。 泽尔文倒在河边,月亮映照着他的脸。他想起从墓室里醒来的那一刻,烛火中出现的那张脸。那些痛苦和恶意发泄后的痛快全都如流水那样消失了,只剩下无限的空虚。 第10章 泽尔文回到林场边的小屋时,发现一楼的卧室里点着微弱的烛火,看得出是特意为他留的。 温南被他进屋的动静惊醒过来,又打了个哈欠,强撑着坐起来迷迷瞪瞪地对他说:“你这个澡洗得够久的。” 泽尔文没做声,温南也不在意,他指着旁边那张已经被收拾出来的空床对他说:“你今晚可以睡在那儿。” “谢谢。” “别客气,”温南对他笑了笑,“你是温芙的朋友嘛。” 泽尔文不知道要怎么回应这句话。他沉默地脱掉鞋子,躺下前吹灭了桌上的蜡烛,房间里重新变得一片漆黑。 乡下的夜晚很安静,几乎听不见一点儿声音。泽尔文闭上眼睛躺了一会儿,他感到很疲惫,但又丝毫没有睡意。完全陌生的环境,躺着一个陌生人的房间,这一切似乎注定了他将一夜无眠。但就当他以为这个屋子里只有他还醒着的时候,不远处的床上温南翻了个身,隔着过道小声问:“你睡着了吗?” 泽尔文没做声。 温南今晚已经睡了两回了,第二次被吵醒之后,这会儿已经没有了睡意,于是他转过身百无聊赖地和泽尔文聊了起来:“你是怎么和温芙认识的?” 泽尔文沉默了一会儿,就在温南快要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才简短地开口道:“她在怀表店卖了一块怀表,被我买走了。” 温南听见这句话,像是愣了愣:“洛拉小姐送给她的那块表吗?卖了多少?” “三十个银币。”提到这个数字,泽尔文依旧忍不住心气不顺,想要发出一声嘲弄,尽管他努力克制住了。 “三十个银币……”温南好一会儿没说话,过了许久,泽尔文听见他在黑暗中低声叹了口气,“难怪。” 泽尔文没听清他说什么,不过他似乎隐隐察觉到了什么。他想起放在床头的那副拐杖,若无其事地问:“你的腿怎么了?” “之前在酒馆工作的时候,被闹事的客人打伤的,不管现在已经快好了。”温南说。 他翻了个身,谈起那段经历依然让他痛苦,尽管他对自己说那已经过去了:“刚受伤那段时间,我很害怕,那时候我以为自己或许下半辈子都要在床上度过了。一天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死,可是如果我死了,妈妈和温芙怎么办呢?”他抚摸着自己的伤腿,好像还能想起来那天晚上腿骨断裂时的那种剧痛,这叫他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也黯淡了许多。 泽尔文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不过他终于有机会问出那个今晚始终困扰着他的问题:“你们的父亲呢?” “他很早就去世了。”温南说,“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温南和他的妹妹截然不同,即使说起这些让人难过的事情,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温和。和他叫人看不透的妹妹相比,一直在城里打工的温南更像个在乡下无忧无虑长大的野小子,真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才会让一个家庭里养出性格截然不同的两兄妹来。 没等泽尔文想好该说些什么,他的语气就又重新轻松起来:“不过后来温芙来了。” “温芙比我小三岁,虽然这样说很可耻,但我经常觉得她比我这个哥哥更像样。我有时候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找来了医生,又想办法弄到了药。我根本想不到她是怎么把那些钱还清的。”温南说到这儿的时候语气又低落下去,“不过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她卖掉了那块表……” 他的语气充满了自责,泽尔文同样沉默不语。他想起在河边他曾讥讽过她的话“三十个银币甚至不够买一根表链”,但是对她来说三十个银币却能救她哥哥的一条命了。 “按杜德律法,伤人者需无条件承担受害者的一切医疗支出,你没有拿到赔付款吗?”泽尔文冷静地问。 温南苦笑了一声:“博格先生是酒馆的常客,喝多了以后经常在酒馆闹事。不过他的父亲是新任财政官,集市那一片的税收都要经过他的手,所以没人愿意得罪他。” 泽尔文一怔:“你说那个打伤你的人叫什么?” 温南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愣了一愣之后才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博格……科里亚蒂。”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认识他吗?” “不,”黑暗中,泽尔文过了许久才低声回答道,“不认识。” · 与此同时,鸢尾公馆的画室内,助手雷诺刚拿着一份资料走进里昂先生的办公室。 最近这段时间,公馆里风头最盛的学生无疑是博格·科里亚蒂。 除去在里昂的欢迎会上得到伊登先生的举荐之外,公爵又在议会厅的画展上对他的画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之后他甚至主动提出接见这个科里亚蒂家的男孩。 里昂对博格显然还有些印象,伊登曾说他在这个学生的身上看到了他年轻时的影子。为此里昂特意看过对方先前交上来的画稿,博格是一个几乎毫无绘画基础的新手,但是近半个月来,他的画稿已经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这的确是一个很有潜力的学生——前提是这些作业确实是出自他手的话。 在整场接见的过程中,这个科里亚蒂家的孩子全程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谄媚和左顾右盼的慌张。以至于公爵在和他简单的聊过几句之后,也迅速对他失去了兴趣,最后只在口头上勉励了几句,就派人将他打发走了。 等他离开之后,公爵对坐在一旁的里昂说:“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里昂并不愿意轻易下结论,尤其是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不过他还是委婉地表达了他的想法:“如果那幅画确实是他的作品,我要说这位博格先生或许的确是位天才。” 对他刻薄的评价,公爵报以一丝苦笑。事实上,这也是他请里昂来到杜德的原因:“真理的殿堂不应当被谎言充斥,我想你不会袖手旁观。” 说实话,里昂对此略感惊讶,他能看出这幅画有问题并不奇怪,但他不明白公爵为何也能如此笃定,不过他并未对此提出异议:“为您效劳是我的荣幸。” 深夜的画室里,雷诺正一板一眼地将他打听到的消息汇报给自己的老板:“博格·科里亚蒂先生有段时间经常出现在公馆附近的酒馆,听说酒馆里一个兜售啤酒的小姑娘和他走得很近。” 里昂:“她是那幅画的模特?” “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情了。”雷诺迟疑了一下,“今天有人发现议会厅里的那幅画发生了一些变化。” 里昂停下了手里的工作朝他看了过来:“你是指什么?” 雷诺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他顿了一顿才说:“……那幅画上模特似乎是个男人。” 第二天上午,里昂第二次站在这幅画前重新审视这幅作品。 因为这幅画名叫《情人》,加上绘制它的画家是男性,所以所有看见这幅画的人都先入为主的将画上的模特当成一位妙龄少女。她侧躺在洁白的床铺上,因为躲在阴影里而叫人看不清她的上半身。 但是几天过去之后,画面中暗色的油彩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黑色渐渐褪去,仿佛风干的油墨,终于叫人看清了藏在阴影中的人像。 一夜之间,画板上藏在阴影中的少女如同褪下了外袍,露出光洁的后背。那原本有些雌雄莫辨的背影展现出薄而肌理分明的轮廓,修长的身躯和有力的小臂也无不昭示着这幅画上的或许是个男人。 这幅画现在看起来丝毫不再乏味了。 少年背对画框侧坐在房间中央,床上那条暗红色的绸缎半裹在他腰间,垂落到地板上。红绸艳丽夺目,更衬得他肩背雪白,四肢修长,像是某个早晨,画家走近卧室撞见的一幕,角落里甚至能看见虚掩的房门后露出的一角衣袍。 “他是谁的情人?”每个经过这幅画的人都这样说,“那位科里亚蒂家的男孩爱上了一个男人?” 也有人小声讥笑道:“又或许他是想要讨好他的老师。” 雷诺听见这些话,有些担忧地小心窥视着里昂的反应。费文殿下的风波还没有过去多久,里昂对类似的议论正是十分敏感的时候。而这幅画的出现,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里昂身上的同性传闻,叫人不得不怀疑这幅画背后的用心。 不过看样子,里昂并未注意到周围的窃窃私语,他注视着眼前的画作,伸手触摸了一下画板上的油彩。 先前那块阴影区域所使用的油彩与另外的部分并不相同,如果不是细心观察这很难叫人发现。它不再湿润鲜艳,随着接触空气的时间变长,画板上的颜色渐渐黯淡,再也盖不住底下的色彩,这个人起码应该对制作颜料很有经验。 “去城里的颜料店打听一下,看看最近有谁买过这类原料。”里昂将刚刚摸过画板的手指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分辨了一会儿,随后报出了几种原料的名称。 他说完又补充道:“去把那个酒馆里卖啤酒的小姑娘找来,我有几句话想要问她。” 雷诺遗憾地对他说:“那个小姑娘已经辞职了,老板说她回乡下去了。” 里昂皱紧了眉头,不过很快又松开了。从心底里,他显然宁愿相信那个女孩只是博格的情人也没想过这幅画会和一个酒馆卖啤酒的女孩有关。 第11章 第二天一早,泽尔文醒来时,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卧室的另一头有一面镜子,镜子里的少年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穿着皱巴巴的衬衫,看起来陌生极了,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外面天刚亮,窗外有鸟叫声。阳光透过窗洒在墙角的画架上,温格太太正在客厅准备早餐,厨房传来碗碟和锅铲的声响,房间外还有食物的香气,这对泽尔文来说是很新奇的体验。 他洗漱完走到客厅时,温格太太刚从厨房端出早餐,她顺手将盘子交给他,又自然地伸手拥抱了他一下:“但愿你昨晚睡得不错,麻烦你把这些放到餐桌上去。” 泽尔文僵硬地站在原地,甚至忘记了躲开。无论是拥抱还是端盘子对他来说都太陌生了,但是她身上有食物的香味,是那种松软可口的薄饼的味道,这样的拥抱并不令人讨厌。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四副餐具,隔着客厅的窗户,他看见温芙在屋后的栅栏旁喂马,泽尔文认出那是昨晚他们从修道院带出来的那一匹。他隔着玻璃窗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她的侧影,最后推开门朝她走去。 温芙拿着一个苹果站在栅栏外,那是从餐桌上拿来的。棕色的小马驹睁着湿漉漉的眼睛盯着她手里的苹果,于是她把它递了过去:“你喜欢这个?” 杜德日记 第8节 马儿从围栏后探出头,叼走了她手里的苹果。 “看来你喜欢这个。”温芙摸了摸它的脖子,自言自语地说,“你原谅我昨晚把你带出来的那件事了,对吗?” 马儿甩了甩脖子上的鬃毛,没有表示反对。于是温芙又轻轻抚摸了它的脸,松了口气似的单方面宣布:“我们和好了。” 初夏绿草如茵,野草漫过脚背,穿着棕红色长裙的女孩趴在围栏上,全神贯注地和一匹马说话。尽管那对话听起来十分可笑,但泽尔文心想:如果人与人之间的道歉和好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 等那匹马啃完了苹果,温芙就把它从围栏里牵了出来,她带着它走到山坡上,随后在马背上轻轻拍了拍,马儿打了个响鼻,沿着山坡朝林子里跑去,那是镇子的方向。 “这就是你的办法?”泽尔文说,“他们很快就会发现它是从哪里跑回去的。” 温芙转过身,像是才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儿,于是她刚才面对马儿时那种愉快的神情消失了。 “好在他们不会凭着这个给我定罪。”温芙冷淡地说。 一时间气氛又变得有些奇怪。泽尔文知道自己或许该说点什么,但他从小到大所学的那些贵族礼仪里不包括如何向人道歉。 就在温芙正准备转身重新走回小屋的时候,泽尔文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给她——那块金色的怀表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里,金色的表链如同流动的细沙从少年的指缝间滑落,仿佛在等待被人接过。 温芙停下了脚步,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像是在等一个解释。 泽尔文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听温南说了有关博格·科里亚蒂的事情。”他镇定得就像一夜之间已经猜出了背后的所有事情,温芙抬眼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她依然没有应声,于是泽尔文绷着脸等了一会儿之后,只好又接着说:“我承认我昨晚的那些话有失偏颇。” “有失偏颇。”温芙垂眼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像是觉得有趣,“你指的是哪一句?” 泽尔文顿了顿,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每一句。” 温芙大约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她哑然了一阵之后,目光又重新落在他手心的怀表上:“所以这是什么?” “我所看到的东西。”泽尔文说。 他在这块表上看到的只有谎言和背叛,但温芙或许能带他看到些他所没有看见的东西。 温芙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伸手勾住表链,于是那块怀表从他掌心滑落,落在了她的手里。清晨拂过山坡的风还带着凉意,但是那块表上却还带着一丝余温,它仿佛曾被很用力的贴合着口袋攥在手心。 “这是你道歉的方式吗?”温芙问道。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绷着脸不肯承认,不过他说:“这是我的苹果。” 好吧。温芙心想:如果那匹修道院的小马驹会因为一个苹果原谅她昨晚的冒失,那么她或许也可以。 泽尔文盯着她握着怀表的手心,也不禁有些走神。很难说他在等待什么,或许在等她像先前那样宣布:我们和好了。不过她最后也没有说那句话,她只是将握着怀表的手背到了身后,随后看着他说:“你觉得议会厅里的那幅画怎么样?” 泽尔文迟了半步才意识到她换了话题。他微微皱起眉头,脑海里浮现出挂在议会厅墙上的那幅《情人》,他言简意赅地评价道:“太暗了。” 温芙笑了起来,尽管泽尔文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笑的。 “看来你真得不懂画。”温芙对他说,“下次有人问你,你可以说这幅画构图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可惜画面的明暗度不够准确,整幅画色调灰暗没有立体感。” “这和我说的有什么区别?” “没有,不过这么说能显得你很懂艺术。”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个?”泽尔文奇怪地看着她。 “报纸上,”温芙耸了耸肩膀,“那些评论家的话都大同小异。” · 清早的丁香镇,人们围聚在集市上谈论的都是同一件事情——镇上的圣母教堂出了命案,管理墓地的霍尔神父死在了塔楼的房间里。 镇上的巡查官马丁接到消息后赶来,把教堂里的所有人都盘问了一遍,忙到天亮,终于找到了两条线索:一是塔楼的马棚丢了一匹小马驹;二是昨天有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曾在教堂附近游荡。 据昨天发现尸体的守夜人说,他发现尸体后,隐约听见塔楼底下有动静,可惜夜色太暗,等他返回窗边,只听见了一阵马蹄声。 巡查官认为昨天出现在镇上的那个年轻人有重大嫌疑,正当他准备带人去镇上的集市张贴搜捕令时,昨天那匹丢失的马自己跑回了修道院,与此同时,巡查所的手下送来消息,那个昨天曾出现在教堂的年轻人此刻正在巡查所大厅提交报案申请,指控今早发现的受害人霍尔神父为另一桩谋杀案的凶手。 于是等巡查官一头雾水地重新赶回巡查所,就看见泽尔文神情不虞地坐在大厅的长凳上。他又换上了昨天出发时穿的那身衣服,黑色的外袍垂在椅子上,窗外的阳光落在上面,丝质的外袍如同水纹,浮光跃金,叫他这会儿看上去像是坐在主教椅上。 当听见有人进来的声音时,他银灰色的眼睛朝门口扫过,如同一位受到怠慢的客人,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不悦,这与生俱来的上位者身上才有的压迫感叫走到门外的一行人都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好在这时,坐在他身旁的女孩站起来,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马丁认得这个名叫温芙的姑娘,她跟她母亲一块住在林场附近,印象中是个温顺能干的小姑娘。 “这是怎么回事?”马丁不太高兴地问,“报案人在哪儿?” “他就在那儿,”温芙不动声色地对马丁说道,“但在您正式问话之前,我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您说。” 巡查官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又扫了眼她身后的少年,故作威严地示意手下站在原地,带她走到了休息室的门外。 “你要说什么?”巡查官从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冷冷地问道。 温芙酝酿了语气一下才说:“今天早上我听说了霍尔神父的事情,我感到很遗憾。” “但愿你来不是只为了和我说这个。”马丁打开手里的记录册,一边转开笔盖笔盖,一脸公事公办的语气问道,“他不是这个镇上的人,他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的名字并没有他家族的姓氏来得耀眼。”温芙取出一块金色的怀表递给他,打开金色的表盖,里面是一朵蔷薇花的纹样,那是来自宫廷的图徽。 马丁的神情发生了一些变化,他隐蔽地朝着身后的休息室里瞥了一眼,慎重地问:“什么意思?” 温芙继续说道:“我不知道您是否听说过一些空穴来风的事情……我是说,比如霍尔神父私下里似乎也会和一些人做点儿有关教区墓地的生意。” 马丁心中一沉,他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霍尔神父干了很多年的尸体买卖,而那些非法转卖的尸体里,不少都是牢里的死刑犯。他每年给巡查队一小袋金币,对于那些尸体的去向,他们则睁只眼闭只眼。 “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事情,”他拉长了脸,严肃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都是些空穴来风的传言,不过我可怜的朋友昨晚的确遇到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温芙隐晦地说,“他昨天在教堂受到了袭击,有人从背后打晕他之后把他装在裹尸袋里拖去了地下墓室,幸亏那一下没有立即要了他的命。他醒来后,从墓道里逃出来,跑到了我这里。” 马丁沉默了一会儿,他冲着手下招了招手,随后在来人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温芙看见那人走进休息室站在了泽尔文身旁,温芙猜他大约是想验证一下她所说的话。果然透过门缝,她瞧见泽尔文的目光越过那人朝她看了过来,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秒,随后泽尔文站起身,拨开头发,允许他检查自己昨天后脑上的伤口。 “这块怀表你确定真的?”马丁还握着手里的那块金色怀表,将信将疑地摩挲着那上面的蔷薇花图案。 温芙镇定地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鸢尾公馆,如果您不太相信的话,可以等审判庭派人来这儿,我相信核实他的身份是这件事里最容易的部分。” 按照杜德的律法,案件中只要涉及到贵族,无论这个案子发生在哪儿都应该转交给王城的最高审判庭来参与审判。正好这时,那个检查伤口的手下从休息室里走出来。他冲长官点了点头,肯定了刚才温芙的话。 马丁当然不愿意将这个案子闹到审判庭去,因为一旦如此,霍尔神父非法买卖尸体的事情一定会被发现,到时候就会牵连到镇上的巡查队,只要想想就让人头疼。 “不,我认为没有这么复杂……”巡查官合上了手里的记录本,像模像样地斟酌了一会儿,含糊地说道,“这当中或许存在着一些误会。” 第12章 泽尔文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靠着椅背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墙壁上的彩绘。来之前他问过温芙自己需要做什么,不过温芙告诉他什么都不用做:“你只要坐在那里就可以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摆出一点架子,就像我第一次在书店见到你那样。” 泽尔文不知道她第一次在书店见到他时他是什么样的,不过现在,她看起来倒是很像他在杜德第一次注意到她时的样子。 透过门缝他能看见门外正在谈话的两个身影,温芙个子不高,和一个高大的成年男人说话时需要微微仰着脸,但她几乎只低着头,像是极力避免与人对视,看起来十分胆小温顺的模样。 他忽然想起乔希里,要论伪装就算是他那温和友善的弟弟都不如她。 泽尔文让人检查了他后脑勺的伤口,过了一会儿,温芙和那位高大的巡查官就重新回到了休息室。 那位巡查官对他的下属吩咐道:“给他们准备一辆马车,送他们去杜德。” 其中一个下属不确定地问:“送去杜德的巡查所吗?” 他话音刚落就被记录本拍了下脑袋。 “问问那位先生住在哪儿,”马丁不耐烦地说,“安全地送他回到他的庄园去,这都听不懂吗?” 那可怜的下属摸了摸脑袋,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么他的报案……” “没有报案。”马丁面不改色地说,“昨晚的确发生了一桩谋杀案,不过显然与那位先生无关。” 那两个手下看起来一头雾水,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出去几分钟的时间,巡查官对这位年轻人的态度就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 等人去准备马车的间隙,马丁朝泽尔文走了过来,他和颜悦色地说:“我为您昨晚在这里遇到的事情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尽我所能地做些弥补。您放心,老霍尔那个混蛋已经死了,我们接下去会查清楚他这几年都在镇上干了些什么,如果您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告诉我,您觉得怎么样?” 泽尔文故作姿态地沉吟了一会儿,许久之后才不动声色地说:“就这么办吧。” 巡查所为他们安排了一辆舒适的马车,确保能在天黑前送他们回到杜德。等车上只有他和温芙的时候,泽尔文才好奇地问道:“你对那个巡查官说了什么?” 温芙:“只是把你昨晚的遭遇如实地告诉了他。” 泽尔文觉得事情顺利得有些出乎意料:“他就这样相信了?” 当然不是。 温芙想起那位巡查官最后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确定他回去之后不会把在这儿发生的事情告到审判庭去吗?” “我确定他不会这样做。”温芙向他保证,“如果可以,他应当比您更不希望家里发现这件事情。” “这么说他是一个人悄悄来的了?”马丁摸了摸下巴,“可是他为什么要一个人到这儿来?” 有关这个问题的答案温芙还没想好。 眼看着面前巡查官的目光中渐渐起了怀疑,她只好随口说道:“他来这儿是为了找一个人。” 不过她刚说完就后悔了,一个贵族到乡下的镇子上能来找什么人?没等温芙想好下一个问题的答案,面前的巡查官在怔忪了一下之后,却已经换上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是说……他是来找你的吗?”马丁迟疑地问。 他仔细看了看面前衣着朴素的女孩,像是刚刚才发现这不起眼的姑娘的确有一张称得上美丽的脸。他又悄悄窥了眼休息室内正一脸不耐地盯着门外的泽尔文,虽然觉得不可思议,却又觉得一切似乎都变得合情合理了起来。 温芙刚从城里回来,紧接着那少年就来到了这里。而他出现在教堂的那天,温芙又正好在那儿参加追思会…… 这位巡查官的目光渐渐从惊讶转为唏嘘,随后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微妙地对她说:“我猜是因为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你,所以才来这儿找你私奔的,对吗?” 温芙脸上的神情出现了几秒钟的空白,她欲言又止地看向对方,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似乎已经构思出了一对年轻人因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而被迫分开的故事,此刻正一脸同情地看着她。 温芙只能竭力保持着镇定,放弃了解释,转而麻木地说道:“有关这件事情……也请您务必保守秘密。” · 下午,马车终于到了杜德。 等车窗外的田野开始消失,杜德迎来了它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金色的阳光洒在红色的尖顶上,不远处高大雄伟的塔楼回响起浑厚的钟声,回荡在杜德的上空。一群白鸽飞过,城市里一片忙忙碌碌车水马龙的景象。 杜德是一座人口超过十万的大城市,它有着久远而又灿烂的历史,如今在杜德公爵的统治下,更是引得无数人朝这座城市涌来。一条翡翠河将整个城市分成东西两半,东城区是贵族富商的汇聚地,西城区则住满了平民百姓和各种小作坊主。马车从落日桥上经过,这条宽敞得能叫四五辆马车并排驶过的大桥连接了东西两边,桥上满是游人,从这儿顺着翡翠河朝着远方看去,能看见这座城市最美的景色,因此常有画家站在桥上写生。 温芙朝着窗外看去,她注意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桥上挤满了人,附近有不少士兵守在桥边。 车夫跳下车去前面探路,过了一会儿折回来告诉他们:“今天城里正在举行节日游行,公爵的马车即将从桥上经过,我们恐怕要在这儿等上一会儿了。” 他话刚说完,远处就传来了欢呼声,公爵的马车似乎已经到了。 四周的人群骚动起来,人们纷纷挤到河边,眺望远处的大桥。黄昏的翡翠河上停着一艘花船,船上搭着戏台,庆典的演出人员准备了道具,在船上表演起了木偶戏。看样子,这里还要堵上很久。 不过好在这里距离中心广场不远,温芙提起脚边的箱子:“既然如此,就把我们送到这儿吧,我们可以自己过去。” 杜德日记 第9节 他们两个跳下了马车,顺着人流走向岸边。 快要经过落日桥的时候,温芙终于看见了站在桥上的公爵。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华丽长袍,个头很高,脸颊瘦削,一头棕色的短发。他的怀里抱着一个八九岁的女孩,那是他的小女儿黛莉。公爵夫人柏莎站在他的身旁,她的右手边是她的小儿子乔希里。他们都穿着暗红色的礼服,人群簇拥着他们,使他们看上去就像这座城市里普通的一家四口,正沉浸在节日的氛围当中。 泽尔文不禁停下了脚步。 他看见有人递过盛着花瓣的篮筐,公爵伸手从篮子里抓起一把花瓣朝着桥下的花船抛去。小黛莉努力伸长了手臂挥舞着,她着急又笨拙的样子惹得公爵大笑起来。男人将手中的花篮递给她,小姑娘坐在父亲的臂弯中高兴得扬起小手将花瓣撒向天空。 隔着金色的河流和人群的欢笑声,泽尔文意识到他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今天的杜德依然风平浪静,没人发现他的失踪,这让他之前的所有紧张焦虑都显得那样可笑荒谬。 他本应该为此松一口气的,如果他没有察觉到那股突如其来的失落的话,他将这种怪异的感觉归咎于今早温格太太给他的那个拥抱。 “扎克罗·艾尔吉诺。”身旁的女孩突然轻声念道。 泽尔文心弦一颤,他倏地回过头——温芙站在他身旁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公爵。 这是温芙第一次见到他,“和平者扎克罗”,杜德人这样称呼他。他们认为他是一位好的领主,自从他掌管这个城市以来,为杜德带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艾尔吉诺家族里再没有比他更高贵却又更平易近人的君主了。 温芙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脸上,相信那一刻,他们一定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教堂地下室里的那幅壁画——棕色短发的加百列从墙上走了下来,被周围的人潮所簇拥。 温芙不太确定地问道:“公爵有双胞胎兄弟吗?” 泽尔文与她对视了几秒,忽的扯了一下唇角:“另一个艾尔吉诺会让你觉得好过一点吗?” 也并不会。 只要那块怀表的主人姓艾尔吉诺,那么对温芙来说谁都一样。 “你也可以选择现在回去。”泽尔文瞥了眼她提在手上的小皮箱,那里面是她所有的家当。 当今天早上她在餐桌上突然宣布要回城里再待一段时间的时候,温格太太和温南都大吃一惊。尽管如此,温格太太还是很快为她收拾好了行李。那箱子里只装了几件旧衣服,不过出门前,泽尔文注意到温南悄悄往她的箱子里多放了些钱。她拎着那个简陋的小皮箱,就像拎着她一无所有的家。 “没人要求你这么做。”泽尔文说,“没人在意真相。” 温芙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在意吗?” 泽尔文曾经在意过,否则他不会为了一块怀表冒险跑到乡下去。不过此刻他看着桥上的父亲,又觉得既然洛拉已经死了,似乎真相也并不重要。 但是温芙像是看透了他沉默背后的答案,她说:“我在意。” 她的老师死了,死于一场无人发现的谋杀。她的壁画在无人知晓的地下落满尘埃,她的尸骨在无人途径的墓地被岁月掩埋,她是寂寂无名的画家,所以除去她的学生之外,再不会有人关心真相。 于是泽尔文又一次将目光转向她。在四周欢庆的人群中,她长久的注视着桥中心的公爵一家,如同海岸的礁石,任由欢呼声一次次将她淹没,依旧不为所动。 不远处的落日桥上,站在柏莎身旁的少年回过头。 “乔希里。”他的母亲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 乔希里想说他刚才好像看见了泽尔文,但是等他再一次回头的时候,看见的依然只是一张张面目不清的脸,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杜德的节日游行持续到下午三点,游行的终点是城市的中心广场。议会厅就在中心广场旁,因为这段时间里昂的工作室正在那里举办画展,所以等到晚间,公爵夫人将在那儿举行一场私人性质的舞会。 在中央广场分别前,听着远处游行的奏乐声,温芙突然问道:“你有收到舞会的邀请吗?” 到现在为止,泽尔文并没有向她透露过自己真实的身份,她也没有主动问起过他这个问题。 于是此时泽尔文虽然有些意外,但他骄矜地说:“我不需要邀请。” 温芙似乎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她闻言有些遗憾地说:“是吗,那太可惜了。你那位一起来书店的朋友呢,他也没有收到邀请吗?” “我不是——”泽尔文的脸黑了一下,他像是忍了忍才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希望我参加?” “最好是那样。”温芙说,“还记得你在林场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看见那些你所没有看见的。” 泽尔文掀起眼皮审慎地看着她,不过她看起来并没有要向他继续解释的意思了。 不远处紫色的鸢尾公馆藏在宛若花园的城市中心,昏黄的落日缀在高耸的钟楼后,晚宴即将拉开序幕。 第13章 在中心广场分别后,泽尔文没有回蔷薇花园,他去德利肯特庄园找了他“可能收到舞会邀请的朋友”尤里卡。 这时,距离泽尔文失踪已经过了一天一夜,在他来之前,他的这位朋友几乎已经绝望地打算去公爵面前自首了。 泽尔文在尤里卡的房间洗了个澡,又换了套合身的礼服。当尤里卡听说他准备去参加今晚的舞会,不禁奇怪地问道:“你去了一趟乡下,终于发现城里纸醉金迷的好处了?” 泽尔文没有理会他无聊的打趣,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尤里卡走上前,他们两个并排站在一起,镜子里映照出他们的身影,尤里卡感觉自己受到了羞辱。镜子里的泽尔文穿了一身黑色的复古礼服,内搭的白色丝质衬衣腰身微微收束,黑色的长靴包裹着他笔直修长的小腿。 “你看起来和开屏的孔雀没有区别。”尤里卡酸溜溜地说,“你要干什么,今晚的舞会是为你开的吗?” 泽尔文听见这句话后微微牵起唇角,他察觉到自己行为上的幼稚,同时又不得不承认,因为分别前的那些话,他竟然对今晚的舞会产生了莫名的期待。 今晚的议会厅觥筹交错,人声鼎沸,大厅里的三十四盏吊灯都被点亮,室内恍如白昼。乔希里刚刚结束了他的第一支舞,对方是阿卡维斯大公最宠爱的孙女塔西亚,一位文静内向的小小姐,她跟着她的舅舅安德烈今天刚到杜德,名义上是为了探望老公爵夫人,但背后的政治考量不言而喻。 今晚的开场舞本应该由身为长子的泽尔文来担任,可惜他迟迟没有现身,于是乔希里代替他的哥哥牵着塔西亚的手,走到了大厅中央。在全场的瞩目中,两人跳完了今晚的第一支舞。 乔希里相貌清俊,气质亲和友善,叫这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很快就对他生出了好感。当一舞结束,他低头亲吻她的手背时,女孩情不自禁地红了脸颊。 “看来塔西亚对乔希里很有好感。”柏莎夫人欣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说道。 一旁的安德烈应和道:“乔希里殿下的确是一位气质出众的年轻人。” 柏莎微笑着说:“乔希里十七岁了,我和他的父亲也开始准备考虑他的婚事。” 这回安德烈没有接话,他只是微微笑着,对此不置一词。柏莎有些失望,她看了眼身旁的丈夫,公爵像是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还沉醉在刚才的音乐中。 这时,大厅的大门再一次被打开,众人顺着声音扭头看去——泽尔文正走进议会厅。少年乌黑的短发向后梳了上去,俊美的五官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灯光下,使他看起来显得比平时更加成熟俊美。从进门开始,他的出现几乎吸引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注意。 大厅里的其他人纷纷停下交谈,在少年经过自己身旁时,他们起身向他点头致意。不过泽尔文目不斜视,并不停下脚步与他们攀谈,他径直穿过人群,朝着公爵所在的位置走来。 柏莎微微皱起了眉头,公爵则直接表达了他的不满:“你迟到了,泽尔文。” “我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泽尔文漫不经心地说,“而且我没有收到邀请。” “你要谁来邀请你?”公爵压抑着怒气对他说道,“你母亲问过你是否要参加白天的节日游行,结果你是怎么说的?” 泽尔文听到这句话后神情一顿,他看向一旁的柏莎,对方回避了他的目光,她将手轻轻覆在丈夫的手上,用一种轻柔的语气说道:“扎克罗,关于这件事情我们已经讨论过了,你答应了不会逼泽尔文做他不想做的事情。” 扎克罗听了妻子的话后,沉着脸没有继续发作,泽尔文则望着母亲冷艳的侧脸,他讥诮着扯了下嘴角,最终一言不发地转开了视线。 正在这时乔希里带着塔西亚走了过来:“抱歉哥哥,今晚本来该由你来带塔西亚小姐跳第一支舞。” “没关系。”泽尔文的目光扫过那位娇小文静的小姐,并不在意地回答道。 而在对上他的视线时,塔西亚则有些羞涩地躲闪了一下目光。柏莎夫人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冷淡地撇了下嘴角。 悠扬的乐曲声很快又响了起来,第二支舞已经开始了。有其他的贵族青年来请塔西亚跳舞,不过她看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泽尔文,委婉的拒绝了别人的邀约。但泽尔文今晚似乎完全没有下场跳舞的打算,他只是坐在角落,像是被迫留在这个热闹的社交场里。 “你在浪费时间泽尔文,”公爵皱着眉头对他说道,“如果你不愿意跳舞,为什么要坐在这儿呢?” “我只是想来看看这儿的画。”泽尔文随口说道。 柏莎夫人听到这句话后不由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绘画感兴趣了。” “或许就在最近。”泽尔文回答道。 在场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对母子间古怪而冷淡的气氛,这种时候如果公爵不出声的话,通常没人愿意开口说话。只有初来乍到的安德烈高兴地说:“真巧,塔西亚也喜欢画。” “是吗?”泽尔文竟然真得饶有兴趣地转过头,对那位初次见面的小姐笑了笑,“我对绘画一窍不通,您如果愿意让我听一听您对这些画的看法就再好不过了。” 周围安静得厉害,人人都像见了鬼似的瞧着他,只有塔西亚受宠若惊地红了脸:“当然,我也很想听听您的看法。” 一旁的乔希里回过神,也微笑着站起来:“请一定要让我也来凑个热闹。” 泽尔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像是在嘲笑他的虚伪,不过乔希里假装没有注意到他的奚落。于是三个人一块站了起来,朝一旁走去。果然,大厅里不少人都留意着这边的一举一动,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一同围了上来。 塔西亚性格内向,但点评起墙上的画来并不是泛泛而谈,这倒是出乎乔希里的意料之外,他们两个时不时交换一下对这些画作的看法。倒是一旁的泽尔文看起来对绘画的确一窍不通,从头到尾几乎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让人怀疑那个率先提出看画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今天的舞会也有不少鸢尾公馆的客人参加,他们聚在一起,几乎每一位都是成名已久的艺术家:诗人易思、雕塑家罗万希尼、音乐家卡尔特希曼……许多人围在他们身旁。 里昂正与罗万希尼聊天。那位雕塑大师问道:“那幅画现在在哪儿?” 他指的是那幅《情人》,因为油彩脱落的原因,画面中出现了一个男人的事情已经在城里传开了,今天有不少人来这儿特意想看看那幅画。 “就在那儿。”里昂看了眼不远处围聚在一起的人群,泽尔文他们已经快要走到那幅画跟前了。 “你的学生依然不肯承认那画上的是个男人吗?” “他还不是我的学生,”里昂淡淡地纠正道,“不过你可以亲自问问他。” 说着他朝周围的人群中看了一眼,如果他没记错,作为刚被公爵接见过的画家,博格今天应该也收到了邀请。他的助手立即会意,很快就将博格·科里亚蒂带到了他们身旁。 “你的手怎么了?”里昂问道。博格的右手缠着绷带,看起来受了严重的伤。 果然,听他问起伤口,博格不太自然地回答道:“我白天不小心从马上摔了下来。” 里昂一双眼睛冷峭的注视着他,似笑非笑地说:“医生有说过这会影响你将来画画吗?” 博格讪笑道:“但愿不会这样,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在您身边学习。” “过会儿再关心手的问题吧,”罗万希尼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我只想知道那幅画上的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 “她毫无疑问是个女人。”博格回答道。 罗万希尼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他皱起眉头,有些粗鲁地说:“这太可笑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只能证明你对人体一无所知。” 受到一位大师的当众批评,博格的脸霎时间红了,不过和背上同性恋的绯闻相比,他宁愿被人误解自己只是画技不佳:“……我的确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诗人易思好心地替这位局促的年轻人说话:“你知道美的女神从来不止一面,这个年纪的少男少女们总有些相似。” 罗万希尼嘟囔道:“算了吧,画笔可要比那些似是而非的文字精准的多。” 他的话引起了诗人的不满,两人为此争论起来,他们的话也引起了周围其他人的好奇,一行人决定亲自去看看那幅画。 于是一时间,几乎半个议会厅的人都聚在了那幅画旁。 在场的许多人其实都是第一次看见这幅画,画面中的人物在去掉了雾濛濛的油彩之后,显露出清晰的背部肌理,整幅画的构图充满了故事感。 诗人客观而公正地说道:“就算这是个男人,他也画得好极了。” “但他不该耍这些手段,”罗万希尼是个正直又老派的雕塑家,他坚持说,“他明明熟悉人体,却故意把一个女人画成一个男人的样子,我看不到一丝对艺术的尊重。” 在他们争论的同时,泽尔文站在一旁第二次仔细打量这幅画,它和他第一次看见时的样子已经不同了,但似乎又很难说得上来有什么不一样的,关键是他发现自己对这幅画竟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人群中博格趁机为自己辩解:“请相信我绝不是为了哗众取宠,事实上我学画的时间还很短,正是因为如此,当我发现我将她的背影画得走形时,才会在她身上覆上一层油彩,可是没想到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这个解释倒是说的过去,这幅画刚送来的时候,画面上的女人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如果说他故意这样做,那的确太过多此一举。 泽尔文的思绪还停留在画板上,带窗户的房间,墙上的镜子,角落里的画架…… 杜德日记 第10节 忽然间,他灵光一闪,突然明白了他对这幅画上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就在今天早上,他刚从这个房间醒来。 当意识到这一点后,泽尔文银灰色的瞳孔微微一震,他确定博格不可能去过那儿,既然如此,是谁画的这幅画? 一个难以置信又显而易见的答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不敢相信自己现在才想到这一点:她说洛拉是她的老师,而正是她的老师为教堂绘制了壁画,还有那些堆在床上的旧画具…… “还记得你在林场说过的话吗?我会让你看见那些你所没有看见的。” 她说的对,她的确让他看见了那些别人都没有看见的。 泽尔文藏在礼服下的右手张开又握紧,像是要借此压制住内心这一瞬间窥见真相时产生的颤栗。 身旁的争论还在继续,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愚弄了所有人,现在他甚至怀疑她是故意的了。 第14章 大厅换了一首新的舞曲,尽管已经无人在意。 诗人与雕塑家的争论还未停止,画家站在一旁不置一词,角落的动静甚至将公爵也引来了这里。扎克罗所在的地方永远是人群的中心,客人们举着酒杯,围着那幅画高谈阔论起来。 “你什么时候对绘画感兴趣的?”尤里卡走过来时问了与柏莎一样的问题。 “就在最近。”泽尔文依旧这样回答道。 尤里卡才不相信,他咧嘴笑了起来,揶揄道:“既然如此,不如你来点评一下这幅画。”他显然还记得上回在这里公爵与泽尔文之间的对话。 扎克罗眉心一跳,大约是担心他又像上回那样当众做出“这个苹果很圆”的点评,但是这一次,泽尔文竟然真的像模像样地欣赏了一会儿那幅画。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四周都安静了下来:“我认为这幅画的构图还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可惜画面的明暗度不够准确,整幅画色调灰暗没有立体感。” 优雅俊秀的少年从走进大厅开始无疑就已经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周围不少人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而当泽尔文发表过他的点评之后,就连里昂都忍不住朝他看了过来。扎克罗看着他的目光欲言又止,泽尔文猜他的父亲在那一刻一定又重新对他燃起了没有希望的期待,毕竟他今天实在是太反常了。 只有塔西亚小姐对此一无所觉,她用一种钦慕的语气对他说:“您说您完全不懂画,我就知道这只是一种谦辞。” 另一个神情热切的人是博格,他的脸上隐隐带着激动的红晕,对他来说,得到泽尔文这样的评价仿佛已经是一种极大的荣耀。他举起他那只受伤的右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即使最后我没能留在画室也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了……” 泽尔文对他小丑般声情并茂的演说没有任何兴趣,他注意到亚恒从外面走了进来。今天公爵出游,亚恒被临时调去担任这场游行的总指挥官,泽尔文也正是趁这个机会才会选择在昨天出城。但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外面负责整个议会厅的安全,此时出现在这儿,说明外面一定出现了什么问题。 泽尔文看见他走到公爵身后,低声耳语了几句,公爵微微皱起了眉头,随后握着手里的酒杯微微点头示意,亚恒又重新退了出去,看样子并不是什么大事。 另一边博格蹩脚的演说终于到了结尾,他对着公爵自认为含蓄而又谦卑地说:“……总之,我希望我还有机会留在公馆,我想我但凡学到点什么,都是为了将来毫无保留地献给您。” 扎克罗点了点头:“你的忠诚令人感动。” 博格听见这话脸上还没来得及扬起笑意,紧接着却听公爵话锋一转:“可就在刚才,议会厅的门外有个女孩自称她才是这幅画的作者。” 博格愣了一愣,他的脸色涨红起来:“我向您保证,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扎克罗又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安抚道,“所以为了证明你的清白,我已经让亚恒去把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孩请来,你可以和她当面对质。” “不,我认为您不应该纵容这些满口谎言的骗子。”博格结巴了一下说道,“有许多人想要藉着他人的成果来为自己赢取名声,如果……如果每一个人都能用这样的方式出现在这儿,那么将来会有多少欺世盗名的骗子在杜德横行。” 当扎克罗微笑着与你说话时,总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就好像自己真的获得了一种与他平等对话的资格。可当他收敛起笑容,换了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说道:“放心吧,只要证明她说的是假话,我会让她付出代价。”博格终于想起了他是这座城市最说一不二的君王。 大厅已经没人再跳舞了,所有人都在好奇事情究竟会如何发展,乐团换了一支悠扬的乐曲,帮助众人舒缓心情,显然有关这幅画的故事可比这幅画精彩多了。 很快亚恒重新回到大厅,所有人都转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看去。他的身后跟着几个蔷薇花园的亲卫,走在这群亲卫中间,温芙依旧还穿着下午进城时的那身棕红色的长裙。她那头黑色的长发在脑后编成了一股辫子,她从人群中穿过,像是一滴滴入水里的油墨,因为过于格格不入,以至于叫着四周衣香鬓影的人群都沦为了背景。那些贵妇人们退到一旁,因为她朴素的穿着而窃窃私语,但打量着她的目光里却带着掩不住的好奇。 从她出现在议会厅开始,泽尔文的目光就再没有从她身上移开过,不过温芙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直到站在了他们跟前,都没有看过他一眼。 公爵无疑也在审视着她,等她停下脚步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扎克罗像是朋友那样与她闲聊道:“你叫什么名字?” “温芙。”女孩低着头像是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扎克罗好奇地问:“你会画画?” “墙上那幅画就是我的作品。”温芙说道。 扎克罗:“可那上面写着博格·科里亚蒂的名字。” 温芙:“因为博格先生花了十个金币从我这儿买走了这幅画。” 她的话音刚落,一旁的博格率先忍不住愤怒地大喊道:“她在说谎!” 公爵对他的失态表现出一定的反感,于是博格又不得不闭上了嘴。 扎克罗又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你要怎么证明这幅画是你的?” 像是被他的语气所鼓励,温芙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一头漂亮的棕发,深邃的眉眼,高大的身躯……近距离看,他和壁画上的加百列更像了。温芙扇动了一下眼睫,很快又垂下眼:“那画上的原本是个男人,但博格先生买走了这幅画,所以我才在原本的画面上做了一些处理。” 雕塑师罗万希尼听了这句话立即满意地说:“凭你愿意承认这画上的是个男人,我倒是更愿意相信这幅画是你的。” 诗人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一旁的里昂客观公正地说:“这无法证明这幅画属于你。”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就在众人都以为她再拿不出其他可以替自己证明的证据时,她忽然轻声道:“如果我能证明这幅画上的是个男人,是不是就能证明这幅画属于我?” 里昂顿了顿,一旁的公爵眨了眨眼睛,他饶有兴味地抱着双臂对她说:“我想是的。” 于是温芙重新抬头看向墙上的画,她低声说道:“我在这幅画上犯了一个错误,它这样显眼,并且一直在那儿,真奇怪……没有一个人发现它。”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再一次望向了墙上的那幅画,所有人像是突然开始玩一场寻宝游戏,屏息凝神的想要成为那个第一个发现错误的人,以此来证明自己比在场的其他人都要聪明,以至于一时间大厅里安静到针落可闻。 尤里卡狐疑地收回目光,他小声地对泽尔文说:“她是不是在胡说八道?” 泽尔文没有理会他,他看着画板,回想起自己坐在那张床上,曲起腿,身子微微后仰,他的头望向一侧,背对着画框,画家坐在他的侧面,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向一旁…… “镜子。”泽尔文低声吐出一个词。 温芙最先回头,她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那是她今天第一次看向他,在那之前,他确信她都在假装没看见他。泽尔文抿了抿唇,他于是也故作高傲地转开脸,假装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 四周陆续有人恍然大悟,他们终于注意到了画板角落里的那面镜子:这样一面正对着床铺的镜子,上面应当要映出人像的剪影。 里昂用手指在那面镜子上微微摩挲了几下,发现那上面的油彩确实比其他地方要更厚一些,他手指拂过之处,沾到了一点干透的颜料粉末。于是他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一柄汤勺,用勺子的边缘在画板上轻轻剐蹭几下,果然很快又刮下了一层油彩。 人们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幅画,终于当表面的油彩被清理掉之后,镜子上倒映出少年朦胧的侧影:乌黑的额发,俊美的五官,漂亮得像是壁画上的天使,并且——还有一些眼熟。 塔西亚最先发出一声小小的轻呼,她惊疑不定地朝身旁看去,像是不能确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博格在里昂清理颜料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恐慌,当镜中的少年彻底露出了他那张英俊漂亮的脸庞时,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越来越多的人反应过来,泽尔文感到越来越多的目光遮遮掩掩地落在他身上,人们不敢相信似的将视线在画上的少年与他的脸上来回移动,附近响起了窃窃私语,这其中一定有不少不怀好意的议论。 泽尔文死死盯着画面的镜子里出现的人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你会参加晚上的舞会吗?” “你希望我参加?” “最好是那样。” …… 下午分别时的对话又回响在耳边,他现在知道她为什么要让他来了。 泽尔文咬了咬后槽牙,几乎气极反笑,看样子这是她今晚给他的第二个惊喜。 博格慌乱而又无助地看向四周,像是想要向谁寻求帮助。可是议会厅里围满了看好戏的人,男人们厌恶地皱着眉,女人们则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交头接耳。 现在他的面前似乎只剩下两个选择:一,坚持自己是这幅画的作者,随后背上爱慕泽尔文的同性绯闻,被赶出宫廷;二,承认自己不是这幅画的作者,相当于承认之前对公爵的欺骗,被赶出鸢尾公馆,名声扫地。 人们都还记得里昂之所以会从希里维亚来到杜德,就是因为卷入了与费文殿下的同性传闻中,这样一位成名已久的大师在卷入这种风波时尚且如此,更不要说是他。 博格无力地跪倒在地:“不是您所想的那样,我绝不敢愚弄您!” 骗子无力的申辩并无什么新意。泽尔文丧失了继续听下去的欲望,他只是紧盯着站在亚恒身后的女孩,可是除了刚才,她再也没有朝他多看一眼。 事实上,这会儿不少人都在悄悄打量泽尔文的反应,温芙像是终于察觉到了他灼人的目光,微微偏过头朝他看了过来,两人目光刚一相触,她便立即偏转了视线。 很好,泽尔文心想,起码她还知道心虚。 第15章 博格被带离了舞会,温芙却没能立即跟着离开。 尽管在场的人几乎都已经认出了镜子里的少年就是泽尔文,但是扎克罗不动声色地瞥了眼站在一旁的长子,还是向温芙确认道:“你说这是你的画,那么你画里的这个男孩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温芙说,“在今天之前,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扎克罗:“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将他画在这幅画上?” 鸦羽似的睫毛遮住了女孩眼里的情绪,叫人猜不到她要说什么,但泽尔文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秒,温芙抬眼朝他看了过来,又很快垂眼低声道:“这幅画名叫《情人》,我想再没有比这更直白的意思了。” 她这躲闪的情态落在其他人眼里与少女的羞赧无异,因此话音刚落,四周就响起了一阵细微的抽气声。 泽尔文刚低头摸到桌上的酒杯,听见这话,差点捏碎了玻璃。他感到荒谬,更荒谬的是整个议会厅里只有他知道——她完全是在胡说八道!但凡她在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时,稍微红了红脸,他都不会觉得这么气恼! 可并没有人察觉到他的心声,尤里卡旁观了这峰回路转的一幕,他目瞪口呆地问道:“她是说……她爱上了你?” “你觉得呢?”泽尔文冷冷地问。 整件事情突然变得古怪又合理起来。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怀着深沉的爱意将心上人画在自己的画上究竟有什么错呢?她用画笔画下他,如同雕刻家用刻刀凿出心中完美的神祇。 “我只有一点想不明白。”在众人还没回过神来的时候,公爵夫人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面前衣着朴素的少女,她慢条斯理地说,“我无意贬低你的出身,但我还是好奇,究竟是在什么场合使你见到了他?” 除去蔷薇花园和鸢尾公馆园,泽尔文很少外出。就算是宫廷大臣也很少私下见到他,一个平民少女更没有什么途径与他接触,这样说起来,她的感情确实叫人觉得可疑。 泽尔文心中一沉,生怕她暴露了自己,不得不赶在她出声前抢先说道:“我记得你。” 他说完后又意识到自己答得太急,可这会儿柏莎已经怀疑地朝他看了过来,他不得不假装镇定地看向温芙说道:“我在书房的窗边见过你和科里亚蒂家的男孩在一起。” 尤里卡恍然大悟:“是她——” 他惊讶地看向温芙,像是很难将她与那个画着小丑妆的女孩联系起来:“泽尔文在窗边把他吓跑了,是那一次吗?博格在逼你为他画画?” 温芙顿了一顿,没有否认:“我很感激您的朋友为我解围。” 竟然还是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这下连四周的其他人都感到今晚的一切变得合情合理起来。他们像是心满意足地围观了一场俗套又动人的剧目演出,这会儿就算有人跳出来指出这个故事中种种不合理的问题,人们也能用自己的想像力将其合理化。 只有泽尔文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把他拖下水,还要他证明她那狗屁的毫无来由的爱意。 公爵也微笑起来,他转头看向里昂:“你说呢?我的朋友。” 好在里昂还保持着冷静,他像个扫兴的观众,丝毫没有被这个故事所感染,在这时依旧挑剔地向温芙问道:“既然博格先生花了十个金币向你买走这幅画,说明你们早已达成了协议,你为什么又要在这时站出来揭穿他?” 的确博格买画的行径令人不齿,但眼前的女孩特意赶在这种场合出现撕毁协议的举动,也很难不叫人怀疑她的用心。 杜德日记 第11节 温芙冷静地问:“您觉得我出现在这儿是为了什么?” 里昂并不回答,他们沉默地对峙了片刻之后,温芙忽然自嘲似的扯了扯唇角说道:“如果今天站在这里的是个男人,您当然可以怀疑我的用心,我或许是用这样哗众取宠的方法想为自己赢得名声,又或者是想借此让世人注意到我的画。可您告诉我,现在我站在这儿能得到什么呢?” 从走进这个大厅开始,她始终表现的乖顺而又胆怯,眼下,她直视着画家的目光冷静地反问时,则显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坚韧:“您知道博格先生为什么会找我买画吗?因为全城会画画的男人都知道,跟随大画家里昂学画的机会,它的价值要远远胜于十个金币。可是对一个会画画的女人来说,我出现在这儿,或许只能成为您明天早饭后与他人的谈资。” 她说完这句话后,里昂皱起了眉头。 一旁的乔希里像是觉得有趣似的,低声说道:“她比我想像的还要大胆。” 塔西亚对此并不认同,她像是无法想像一个年轻的女孩怎么能当众说出这样的话,于是略带气恼地小声说道:“我不同意您说的,这很没有规矩,在阿卡维斯,她恐怕再没有颜面活下去了。” “你仍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里昂不为所动地冷冷说道,“这件事情如果对你来说毫无好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活下去,先生。”温芙转开眼,实事求是地说,“博格先生派人在城里四处找我,如果我今天不出现在这儿,您或许再也不会在杜德见到我了。” 关于这件事情的真伪一时间很难被证明,不过如果调查起来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 因此在温芙回答之后,大厅里安静了一会儿,过了片刻,公爵当着众人的面对里昂缓缓说道:“你或许是对的,我亲爱的朋友,画室的确需要重新选择那些适合留在那里的人,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一切。” 他这句话为今晚的闹剧画下了句点,也为最近有关画室的争议画下了句点。 里昂在这场有关画室主导权的战争中取得了无与伦比的胜利,可以想见,他或许也会是杜德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各个新贵想要争相巴结的对象。 一夜之间,博格失去了一切。 第二天早上,当他收拾好东西离开画室时,忍不住再一次回头看向身后紫色的公馆。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到鸢尾公馆时那种激动的心情,在那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可以属于这里。 他在画室的这段时间,既为这里枯燥的生活感到一种麻木的痛苦,又为每天醉生梦死的日子感到不真切的快乐,现在他看着脚边几乎算是崭新的画具,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失重感。当他最后一次站在这儿的时候,他却又一次怀念起刚来到这里时的情形。 科里亚蒂家的仆人先一步将行李搬去了马车上,清晨的鸢尾公馆静悄悄的,住在这里的人们似乎还因为昨晚的彻夜欢歌而尚未晨起。这是一个非常适合离开的时间,起码不用叫他再承受一次其他人讥笑的目光。 博格沿着画室门前的小路走到两旁种满了冬青树的林荫道上,一抬头,却忽然看见了拐角处站着的女孩。 温芙站在林荫道旁,抬头看着远处高大的楼房,她曾经站在后巷的铁门外无数次抬头看到它的一角,却是第一次这么近看清它的正面。为她领路的仆人将她留在花园的凉廊上,请她在此稍候。 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博格内心的怒火立即升腾起来,他迈开步子大步朝她走去,温芙回过头,下一秒就看见博格·科里亚蒂怒气冲冲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你还敢出现在这儿!你这个狗娘养的婊子,我当初就该把你扔在杜德的哪条臭水沟里!” 他愤怒地撸起袖子,面容扭曲地朝她挥舞着拳头。不过温芙并不担心他会在这儿对她做些什么,于是她只是站在原地,平静地对他说:“可惜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这件事情就这么算了吧?”博格冲她喊道,“只要你走出这扇门,我保证你不会再见到明天的太阳!” “那么到时候人人都会知道是你干的。”温芙说,“我如果害怕这个,我就不会回到这里。” “果然是有人指使你这么做的?”他气红了眼,如同一只困兽,急于找到一个为这件事情负责的罪魁祸首,“他答应了你什么才让你敢这么肆无忌惮地重新回到这里!” “没人指使我这么做。”温芙说。 她看了眼他缠着纱布的右手,冷不丁地问:“你的右手是真的受伤了吗?” 博格愣了一下。 温芙猜那是真的,因为不那么做的话,很有可能会被公爵和里昂看出端倪。于是她接着对他说:“你知道吗,温南断了三根肋骨,我在出租屋看见他的时候,差点以为他就要死了。” “你在说什么?”博格见鬼似的瞪着她,怀疑她或许是个疯子。 “酒馆的服务生,那个每天穿着小丑服在街边卖啤酒的年轻人。”温芙提醒道,“你还记得他吗?” 博格气急败坏的声音猛地一顿,看样子他终于想起些什么了。但是紧接着,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不可思议地问道:“就因为这个?你做这一切就是因为我打断了一个酒馆服务生的肋骨?” 他的语气这样理所当然。 温芙的神情彻底冷了下去,她细长的眼尾微微上挑,黑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像是碎裂的浮冰。她忽然换了种温和的口吻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初没有找我买画,事情会变成什么样?” 有风吹过树梢,叶片发出婆娑轻响,林荫道上一时间陷入了一片沉寂。博格愣了一下,他忍不住按着她的话想下去。如果他什么都没有做……那么事情会变得如何? 温芙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的目光显露出迷茫和悔恨,看上去可怜极了,可惜已经太晚了。她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他,用一种轻柔而又从容的语气对他说:“不会的,没有这种可能,因为你本来也没有资格留在这里。” 像是人为编制出的梦境被突然击碎,博格猛地睁大了眼睛,他看着林荫道上神情冰冷的少女,她天使一般的面容依旧美丽,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恶魔的低语。 温芙抿起唇角,微笑着对他说:“请你永远记住这点,温南的肋骨已经好了,可是你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第16章 泽尔文百无聊赖地站在窗边。 就在今天早上,他刚刚从他的祖母安娜·丽佳博特的孔雀宫回来。 泽尔文从小在祖母身旁长大,他是公爵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出生时正是柏莎与扎克罗关系最差的时候。两个年轻的新婚夫妻因为家族联姻走到了一起,却并不知道要如何相处,这段婚姻一度走到了尽头。那时柏莎已经离开杜德,就在这时,泽尔文的到来使她重新回到了公爵身边。而在长子出生之后,公爵也开始反省自己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他们最终勉强维持住了这段婚姻。 可大约是因为每当看见泽尔文,都会让她想起那段以泪洗面的时光,因此柏莎对自己的长子并不亲近,从小到大,泽尔文都是在祖母的看护下长大的。过去,他曾为此感到不解,不过他现在明白了,这段看起来并不美满的婚姻背后,或许还有着第三个人的身影。 年幼时,泽尔文也曾试图讨好母亲,可惜并没有什么成效。当他发现自己越是想要亲近柏莎,柏莎却越是疏远自己的时候,他终于放弃了这个愚蠢的行为。 每当这时,安娜会将他搂在怀里安慰他:“没关系,亲爱的泽尔文,你是这个家族中最出色的孩子,最出色的那个孩子总是要孤独一点的,你要习惯它。” 而现在,那个疼爱他的祖母可能很快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安娜并不为她所剩无几的日子感到忧心,她今年已经六十岁了,距离她十七岁嫁到杜德来,已经过了四十多个年头。这四十多年里,她在这座宫殿里生下了她的孩子,送走了她的丈夫,见证她的儿子承袭爵位,又看着她的孙子出生长大,现在她能够感觉到上帝已经在召唤她,很快她就会回到他的怀抱中去。 这没什么,人都是要死的,和她那几个在战争或是宫廷政变中死去的兄弟相比,她这一生已经足够安稳太平的了。 泽尔文早上去探望她时,她躺在花架下眯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最近这段时间,她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记忆力也已经大不如前。 听见脚步声,安娜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眼前的少年好一会儿,像是才认出他来,随即微笑着对他说:“泽尔文,我的孩子。” 泽尔文在她身旁坐下来,几乎每天他都会到这儿来陪她聊一会儿天。可安娜看出他今天的心不在焉,她突然说道:“你父亲跟我说起了舞会上发生的事情。” 听到这句话后,泽尔文的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他挺直了背嘟囔道:“恐怕都是一些无聊的传闻。” 安娜却像没听见似的问:“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泽尔文不太愿意回答这个问题,但最后他还是有些吝啬地给出了一个不太正面的评价:“狡猾又大胆。” “是吗,”安娜有些疑惑地说,“我听说她是位文静又内向的小姐。” 泽尔文轻轻哼了一声:“或许这只是她伪装出来的表象。” 安娜于是又问:“那她的长相呢?他们说她相貌出众。” 泽尔文下意识想要否认,不过最后还是不太情愿地承认了这一点。 安娜观察到他略显异常的态度,不禁微笑起来:“看来你对那位小姐的印象还不错,你的父亲原本担心你会抗拒联姻。” 泽尔文愣了一下:“联姻?” “塔西亚是个合适的新娘人选……”安娜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你说的是谁?” “不,”泽尔文略显狼狈地否认道,“没有谁。” 安娜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泽尔文连忙正色道:“我没有考虑过我的婚事,这还为时尚早。” 安娜却不赞同:“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和你的祖父也差不多开始为他遴选新娘了。” 泽尔文沉默片刻:“但这并不是一段美满的婚姻,不是吗?” 这是安娜第一次听他对父母的婚姻发表看法,她沉默了一会儿:“你认为什么样才算是美满的婚姻?” 泽尔文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安娜看着她年轻的孙子,像是看着一个尚且天真的孩子:“在艾尔吉诺的婚姻里,爱情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利益才是。早年间如果没有柏莎和她背后家族的支持,你以为你的父亲靠什么博得了他‘和平者’的美名?” 泽尔文来到鸢尾公馆准备开始今天的课程之前,他独自站在书房的窗前发呆。他还在思索着今天早上安娜对他说的那些话,他承认她说的话是对的,他的父母并不是一对佳偶,但并不妨碍这是一段合适的婚姻。 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出神间,有风穿过窗户的缝隙,微风拂过窗边的白色纱布,阳光落在他的肩膀上,泽尔文追着那一道光线抬起头,林荫道上一个人影闯入了他的视线。 温芙今天换了一身紫色的长裙,她似乎偏爱鲜艳的颜色,这和她本人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如同一尊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却被涂上了浓墨重彩的颜料,却意外的不叫人感到突兀。 泽尔文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想不出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穿过草坪。她应该是第一次来这儿,一路上对这四周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带路的仆人走在前面,时不时要停下来等上一会儿,因为稍不注意,她可能就因为草坪上的哪座雕像停住了脚步。 最后,她独自站在了林荫道旁,安静地等待着什么人的接见。 博格就是这时候来的。泽尔文听不见远处两人的谈话声,可任谁都看得出来这是一场不太愉快的交谈。没过多久,他看见温芙说了什么,随后冷漠地从博格身旁走过,紫色的裙角在高大茂盛的树荫下时隐时现。而垂头丧气的男孩站在原地,他放在身侧的右手还缠着纱布,左手则放在裤袋里。 泽尔文的注意力短暂的叫草坪那头的身影所吸引,乔希里正带着黛莉穿过草坪。他们似乎刚从花园回来,黛莉手里拿着一朵盛开的鸢尾花,她急于将这朵刚刚从枝头摘下的花朵送给她的另一位哥哥,于是她一路小跑着穿过草地。 乔希里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他并不担心她会跌倒,这儿的草坪十分柔软,即使摔倒了也不用担心受伤。 泽尔文的眉心微微跳动了一下,他看见黛莉马上就要穿过一人高的灌木丛跑到林荫道上,而博格就在这时将左手从他的口袋中掏了出来。 “请你永远记住这点,温南的肋骨已经好了,可是你的痛苦才刚刚开始。” 当听见这句话后,博格只感到脑袋里“嗡”的一声,愤怒占据了他的大脑,令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如果他注定落到这个下场,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必须也要跟着他一起下地狱! 温芙对此一无所觉,她刚踏上台阶走到屋檐下。 身后博格快步朝她追了上来,他的口袋里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片裁纸刀,大概是早上收拾东西时无意间放进去的。当他不管不顾地举起握着刀片的左手,黛莉恰巧在这时穿过冬青树,跑到了林荫道上,紧接着她猝不及防地与冲上前的博格撞了满怀。 黛莉瘦小的身躯立即被撞倒在地,她或许还没来得及看见掉在地上的刀片,首先抬头看见的是跟前高大而又陌生的男孩,他面目狰狞,眼里满是血丝——小黛莉像是被吓傻了,她坐在地上惊恐地张着嘴却没有发出一丁点儿声音。 博格刚刚积攒起来的怒火在那一撞之后化为了灰烬,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恐慌,他当然认得出眼前的女孩正是公爵最疼爱的小女儿,这让他下意识捡起掉在地上的刀片之后,紧接着就要去捂住她的嘴。 黛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尽管她或许已经在内心发出了足以惊动整座公馆的尖叫,可事实上,她只是徒劳地张着嘴,恐惧地看着眼前拿着刀片的男孩踉跄地朝她走过来。 博格似乎已经忘记了夹在手里的刀片,当他伸手试图捂上她的嘴时,那锋利的刀锋几乎已经快要触碰到女孩柔嫩的脸蛋。好在温芙终于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过身,这个可怕的画面使得她几乎想也不想地立刻冲了过来,将黛莉拉到自己身后,那把锋利的裁纸刀割破了她的手,一时间鲜血沿着她的手指溅落到黛莉身上。 与此同时,不远处二楼的玻璃忽然间碎裂掉落下来,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响声。这声音惊动了公馆里的其他人,在附近的守卫快速聚集过来,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林荫道上正在发生的事情。 博格看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慌不择路地丢掉了手里的刀片,冲向门口。他用健壮的身躯撞开了朝他扑来的几个人,转眼间冲出了门外。 有好一会儿温芙完全听不见四周嘈杂的声音,她只是紧紧地攥着女孩的手臂将她护在身后,直到有人上前接过了她怀里的小姑娘。 “没事了,你做得很好。”乔希里伸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对她说,“把她交给我,已经没事了。” 温芙迟缓地松开手,随后黛莉一头扎进哥哥的怀里大哭起来。 温芙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她一手撑在地上试图站起来,却感到掌心一阵钻心的疼,被刀片割开的伤口沾了砂石,轻轻一碰就疼得她一哆嗦。 四周一片混乱,有人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温芙抬起头,穿着骑士服的护卫低头看着她:“你还好吗?” “谢谢。”温芙低声向他道谢。 亚恒伸手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谢谢你保护了黛莉小姐,你的伤口需要尽快处理一下。” “不……我并没有做什么。” 她抬头看向四周,周围乱哄哄的,侍卫们已经追出去了,有人赶去向公爵汇报,不远处有医生带着药箱匆匆向这里赶来。温芙的目光望向人群后的公馆大楼,二楼尽头的某个房间破了一块玻璃。窗户后白色的窗帘随风摆动着,那后面空无一人。 杜德日记 第12节 第17章 温芙被带到一个房间休息,医生很快替她处理好了伤口,大概因为博格用的不是惯用手,所以刀片只是割伤了表皮,伤口并不深,血也很快就止住了。 公馆的仆人留她独自在房间休息,并且告诉她如果她感到好一些了,可以去走廊尽头的房间,里昂先生在画室等她。 这原本是她今天来这儿的目的,但没想到中间发生了这样的意外。 温芙在休息室短暂地坐了一会儿,随后离开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她敲了敲门,屋子里空无一人,朝南的某一扇窗户开着,上面的玻璃碎了,白色的纱布在半空中飘荡。 “你来干什么?” 屋子里的某个角落突然传来声音,温芙吓了一跳,她回过头才发现泽尔文捧着本书站在靠墙的书架旁,正神情冷淡地看着她。 温芙意识到自己可能走错了房间:“他们告诉我里昂先生在画室等我。” “画室在走廊的另一头。”泽尔文说,他转身把手里的书放回了书架上。 “谢谢。”温芙顿了顿,准备从房间里退出去。但是临走前,她又看了眼那扇碎掉的窗户,忍不住问道:“你一直在这个房间里吗?” 泽尔文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转过身扫了眼她包着纱布的右手,突然问:“这也在你的计划里吗?” 温芙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泽尔文说道:“激怒博格,让他发疯后干点什么,让他在杜德再也待不下去。” 看来那个打破窗户引来侍卫的人果然是他。 温芙沉默了片刻才说:“不全是。” 她没说哪一部分不是。 泽尔文面上闪过一丝失望:“就因为他打伤了你的哥哥,所以你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不该付出代价吗?”温芙轻声反问道。 “这不该由你说了算。”泽尔文口吻冷峻,“你不是审判庭的法官,倘若人人都像你一样,法律形同虚设,这座城市会如何?” “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温芙说,她的神情也冷了下来。 “这座城市会如何?”她略带讥讽地对他说,“那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殿下。当我的哥哥被人打断了骨头躺在阴冷潮湿的出租屋等死的时候,没人关心过他会如何。当我母亲四处借钱被债主威胁要把我们一家赶出杜德的时候,没人关心过我们会如何。现在我不过是让所有人知道博格·科里亚蒂干了些什么,你却说我不关心这座城市的未来。” 她抬起头直直地迎视着他的目光,几乎有些咄咄逼人地对他说道:“请你弄清楚这点,殿下——不是我让这座城市的法律形同虚设的。最先背叛了法律的是你们,审判庭若是真的公正,巡查所若是真的公平,你现在就该待在丁香镇的监狱里。” 泽尔文站在原地,脸上的神情略带气恼,却又像是一时间找不出话来反驳她,于是只能徒劳地张嘴道:“不是这样。” 他紧锁着眉头,神情执拗中又带着一丝迷茫,温芙那点怒气如同灰烬的余温,在空气里渐渐冷却终于消失不见。她察觉到自己的可笑,那就是指望着一个高高在上的贵族来理解她口中说的这些。 “忘记我说的话吧。”过了一会儿,她又恢复成一惯的样子,“对不起,你或许是对的,我不该那样想。” 可是当她说完这句话后,泽尔文的表情并没有变得更好一些,他的眉头皱得更紧,看起来比刚才还要不满地说道:“你的道歉并不诚心,我不接受。” 温芙觉得他幼稚又可笑,偏偏还要端着他那高傲的姿态不肯低头。可见他因为恼怒而叫脸上染了一点红晕,如同画家用最精妙的笔法勾画美人,这恰当好处的晕染倒叫画中人更加生动可爱了一些,使得这份故作姿态的高傲也变得并不让人讨厌。 这样,她心里仅剩的那点恼意也消失了,她有些好笑地重新说了一遍:“我诚心向你道歉。”她在“诚心”两个字上咬了重音,随后又故意补上一句,“顺便为昨天在舞会上发生的事情。” 一提起昨天的舞会,泽尔文果然立刻就忘了刚才他们在谈论的话题。他当然还记得昨天的那幅画,但他没想到她还敢提起这件事—— “你的确应该向我道歉。”他咬牙切齿地说,“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可你还敢这样利用我!” “我向你保证,我起初的确并不清楚你是谁。”温芙从容地说,“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把人想得这么糟糕呢?我如果一开始真的想利用你做些什么的话,我应该把镜子上的油彩和其他部分做一样的处理,而不是把镜子里的侧影彻底用油彩掩盖过去。” 泽尔文对她这番话一个字都不相信,他冷笑道:“所以你想说你是真得爱上了我?” 温芙顿了顿,面不改色地问:“你不相信吗?” “你自己相信吗!”虽然嘴上这样说,但泽尔文还是不自在地转开了脸。 和他相比,温芙看起来要自然的多,仿佛他们在谈论的并不是一桩叫人害羞的少女心事。她理直气壮地问道:“他人的爱慕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吗?你如果爱过人就会知道,爱本身就是一件难以控制的事情。” 泽尔文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不确定她是否在向他表白,事实上,她的语气更像是一种谴责和教育,试图唤起他的惭愧。不过他现在的确忘记了昨天感到被欺骗的恼火,内心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无措和慌乱。 最后,他几乎已经完全忘了他刚开始在质问她什么了,他只记得自己努力保持着一丝清醒冷着脸对她说道:“我的确不可能给你任何回应,这荒谬极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温芙用并不遗憾的语气遗憾地说道。她猜自己现在在他心里一定可笑又廉价,不过她并不在乎他怎么想。 屋子里陷入了十分尴尬的沉默,好在这时负责修窗的工人来到了房间。温芙于是趁机离开了屋子,走出房间之前,她看见泽尔文转过身面对著书架,他一手扶着一旁的架子,手指在木板上不停摩挲着,像是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平静。 温芙并没有多来得及多想,她顺利地在二楼另一边的走廊尽头找到了画室。公爵将这座公馆最大的一个房间留给了里昂,这里几乎可以容纳一场几十人的舞会。东面是学生们画画的地方,采光很好,堆放着十几张画架和各种各样的石膏像。西面则是个年代久远的壁炉,壁炉旁摆放着一把古董沙发,那是画室主人招待客人的区域。 而这间画室的主人里昂·卡普特列尔正站在那张巨大的工作台前。现在还是上午,可他已经打开了一瓶葡萄酒,像是这东西能让他打起一点精神。看见她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他只是懒懒地掀了下眼皮,随后便又将注意力回到了自己的酒杯上。 “请坐,温芙小姐。” 事实上,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私下见面。 里昂的咬字发音和地道的杜德人有些许不同,但是因为声线低沉动听,因此并不叫人觉得别扭。 那幅备受争议的《情人》已经从议会厅的墙上取下,现在它正摆放在里昂身后的画架上。 他的目光扫过她包着纱布的右手,忽然间浅淡地嗤笑道:“我听说你的右手也受伤了?” 温芙假装没有听懂他的意有所指,不过里昂也并不准备在这个话题上大做文章,他开门见山地说:“因为你昨天在舞会上说,作为一个会画画的女人,你没有得到一个公平的机会,所以我今天才想请你来谈谈这幅画。” 温芙:“您希望和我谈些什么?” 里昂并没有立即点评那幅画,他举着酒杯姿态闲适地靠在桌子上不紧不慢地说:“据我所知,你的父亲是个颜料商。” 温芙愣了一下,随后冷下脸说:“看来您已经调查过我了。” 这是她走进这间屋子开始第一次表现出这么强烈的警惕。 “难道不应该吗,还是你觉得我应该容忍反覆的欺骗与愚弄?”里昂搭在桌子旁的手指不耐烦地轻轻点了几下,冷笑道,“好了,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温芙小姐,博格那个蠢货简直被你耍的团团转。现在,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已经听说了有关你哥哥的事情,你早就离开了杜德,现在你却又突然间出现在这儿,你究竟是想干什么?” 温芙抿了抿嘴唇不说话。 眼前的人比她更懂颜料,当她意识到他早已看破了她的那些小伎俩后,温芙想了想,随即说道:“我喜欢绘画,就像我昨晚说的那样,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机会。” “这就是你回来的原因?”从里昂的表情中看得出来,他对她的话恐怕一个字也不相信。 温芙含蓄地说:“您是位受人尊敬的画家,这并不值得稀奇。” 里昂倚靠在他的工作台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假。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问道:“所以你觉得能用这幅画打动我?” 温芙没有否认。 片刻之后,里昂忽然发出了一声低笑,他不苟言笑的神色一时间如同冰雪消融,叫人忍不住心跳加速:“你想听听我对这幅画的评价吗?” 他站直了身子,举着手里的酒杯踱步走到画架旁,低头看着面前的画,随后用一种冷漠到近乎残酷的口吻对她说:“在我眼里这幅画平庸,拙劣,糟糕透顶,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 温芙相信他的评价并不是出于愤怒,而是真的这样想。因为紧接着他就把酒杯里的那点红酒倾倒在那幅画上。 红色的酒液顺着画布流下,就像是鲜血瞬间弄脏了这幅画。 温芙感到心口微微一窒,她强忍着怒火冷声说道:“您把我叫到这儿来,就是为了羞辱这幅画吗?” “不,我是想告诉你,我并不认可你的画作,与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无关。你的画作在我眼里糟糕透顶,仅此而已。”里昂用毫无起伏的声线继续说道,“我只在这幅画上看见了谎言。你的画叫做《情人》,你说你爱上了泽尔文·艾尔吉诺?” 他的唇角挂上了一丝冷笑:“你根本没有见过情人的画笔,这是一幅卑劣的仿制品,我为你的老师感到遗憾,他看起来没有教会你任何东西。” 他宣判他的裁定,如同宣读一纸死亡。随后他转过身重新回到工作台旁替自己重新倒了杯酒,毫无感情地对她说:“现在,你可以离开这儿了。” 第18章 当温芙手心缠着纱布被马车送回书店的时候,冉宁有些意外。 他显然已经听说了今天发生在公馆里的事情:“看样子,鸢尾公馆那位见义勇为的好心人就是你了?” 温芙并不奇怪他是怎么知道的,在回来的路上她看见街上有巡查队正在封锁道路,这样的动静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不过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冉宁把手里的热茶递给她,又看了眼她手上的纱布,“整个科里亚蒂家族都要因为今天的事情付出代价,不会再有人来找你的麻烦。” 这的确是她想要的,甚至超过了她想要的。今天所有人都以为是博格发疯想要挟持公爵的女儿,而她恰巧在场救下了黛莉,但温芙发现自己并没有想像中那样高兴。 博格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这只代表着她可以留在城里,和最开始相比,事情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 鸢尾公馆的风波在城里沸沸扬扬地闹了几天,公爵派出去追捕博格的护卫一无所获,人们认为他已经逃离了杜德。好在黛莉虽然受了惊吓但是并没有受伤,于是这件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温芙依旧借住在书店的阁楼里,她已经放弃通过鸢尾公馆来调查弗敏尼的事情,那么她就得在其他方面想想办法。 好在那场舞会之后,许多人听说了有关那幅画的事情,因此对她感到好奇。许多上流阶层的贵族邀请她来画画,尽管这些邀请大多与欣赏无关,更近似于一种猎奇。 温芙仔细筛选了那些顾客,最后从中挑选出一位出价最高的客人。那位神秘的客人并没有在信中留下他的名字,不过他随信寄来了一封正式的合同,不但许诺了丰厚的酬金,并且提出想要和她见面商谈的邀请。 温芙决定去见见这位神秘的客人,于是傍晚,她独自步行前往中心广场。 正是晚餐时间,广场上人很少,只有一群白鸽寂寞地在广场中心漫步。不远处有巡查队刚好交接班,他们穿着沉重的金属护甲,领头的那个摘下头盔,露出一头亚麻色的卷曲短发。 “亚恒?”和他交接的队员看见他有些意外,“你不应该在蔷薇花园,怎么会在这儿巡逻?” 亚恒将被汗水打湿的额发顺手捋到脑后,随口回答道:“我来帮忙代班。” “你真是……”对方听了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之前在巡查队时,亚恒就是他们当中出了名的好脾气,尽管出生于加西亚家族,但他身上没有沾染一点儿高傲的贵族习气,这令他在巡查队获得了许多人的好感。 “我听说你被调去了泽尔文殿下身边,”那位旧日的同僚好奇地问,“都说那位殿下性格傲慢难以相处,你在宫里还习惯吗?” “没有这回事。”亚恒淡淡地笑了笑否认道,“泽尔文殿下只是不爱说话,并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 他们两个在哨所旁简单寒暄了几句,正当亚恒准备去换掉身上沉重的盔甲时,他忽然注意到了远远走来的女孩。 温芙穿过广场中心似乎正要朝着圣心教堂走去,可是他记得教堂到下午五点就不再对外开放了。 亚恒犹豫了一下,调转脚步朝她走去。 温芙走到广场边缘时,突然听见有人在叫她,她不确定那是不是她的幻觉。不过那叫声惊动了四周散步的鸽子,它们扑腾着翅膀忽然飞了起来。温芙转过身,在大群的鸽子飞走后,她看见穿着盔甲的男人站在了自己面前。 “你要去哪儿?”他抱着头盔像是好心提醒道,“教堂五点以后就不再对外开放了。” 温芙抬头看了眼不远处教堂上的钟楼,现在已经五点半了,但她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情,这才引起了巡查队的注意。 “我不准备去那儿。”温芙含糊其辞地说道,“有人在那附近等我。” “是你的朋友吗?”亚恒问道。 温芙没说话,对面的男人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对一个陌生人来说似乎有些过界,他顿了顿:“抱歉,但天快黑了,不要待得太晚。” 温芙奇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见他没什么要再说的了,才又迟疑地朝教堂走去。她往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发现穿着盔甲的男人依然站在原地。温芙犹豫了片刻,转身重新走到他的面前。她从随身的棕色小包里翻了半天,最后拿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亚恒看着面前的手帕愣了一下,温芙以为他忘了,于是提醒道:“这是你的手帕,我已经洗干净了。” 亚恒当然记得,他只是没有想到她原来认出他了。 “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还给你。”温芙对他说,“谢谢。” 杜德日记 第13节 “没关系。”亚恒顿了顿从她手里接过手帕。 温芙冲他点了点头,她大概觉得他有些奇怪,但并没有多想,又继续向前走去。 温芙的确不准备去圣心教堂,她要去的地方是教堂后的一间礼拜堂。黄昏的夕阳穿过两边巨大的彩绘玻璃窗,投射到地板上映照出五色的光芒,空无一人的圣坛显得安静而空旷。 这间礼拜堂的历史非常悠久,数次重修之后唯一被完好无损的保留下来的是圣坛的天花板上特罗西绘制的《天国》,但那已经是百年前的画作了。温芙站在圣坛中央看着头顶的壁画,这座城市以它辉煌而灿烂的艺术史为傲,任何人置身其中,都会在某个时刻觉得自己渺小如烟尘。 “你在想什么?”身后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温芙转过身,发现公爵正站在她的身后。 扎克罗是一个人来的,身边并没有跟着其他亲卫。温芙有些意外,但又隐隐感到情理之中,她向他行礼,也为自己未能及时发现他的到来向他道歉。 “如果你要为此道歉的话,那么我也应该为我的突然出现而道歉。”扎克罗伸手阻止了她的动作,开了一个无关痛痒的玩笑。 作为这座城市的领主,他的确出乎意料的平易近人。他走上圣坛,跟她一起抬头看向头顶上的巨幅壁画,温和地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站在这儿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我想我的画或许有一天也会出现在那面墙上。”她的声音不高,但傍晚五点半的礼拜堂因为她的回答仍旧响起了一阵空旷的回音,天使躲在《天国》的云层后,悄悄探出头,像是想要看看是谁这样不自量力。 扎克罗却发出了沉沉的笑声,看得出来他并不讨厌这样的野心。 “有人和你说过一样的话,”他说,“但她没有实现她的承诺。” “您是指洛拉小姐吗?”温芙大胆地猜测道。 扎克罗微微扬起了眉角:“看来她跟你说过有关我的事情?” “不,是因为您先认出了那幅画。” 那幅《情人》的确是一幅仿制品。 温芙最早在洛拉的画室里见过它,那幅画上画着一个男人的背影,单人的肖像画很少会有这样的角度。洛拉大多数的作品都卖给了教堂和镇上的商铺,只有这幅画一直存放在她的画室。 她在洛拉身边学画时,曾经试着临摹过那幅画,却总是画不出那种神韵,直到里昂的话点醒了她。或许泽尔文说的没错,他们有过一段感情,因为那是情人的画笔。 “她把您画得很英俊。”温芙说。 “就像你画泽尔文那样?”公爵打趣道。 隔了这么多天,温芙突然后知后觉地为那天说过的话感到害羞起来。 扎克罗在礼拜堂的长椅上坐了下来,温芙迟疑了一下,才跟着坐在了他的身旁。 “跟我说说她吧。”他看着墙上的壁画对她说,“她现在过得好吗?” 温芙不动声色地窥视了一眼他的神情,像是想要找出点什么蛛丝马迹,但是他似乎的确对洛拉的离世一无所知,于是温芙垂下眼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她不久前已经去世了。” 礼拜堂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许久之后,她听见身旁的男人问道:“因为什么?” 温芙:“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医生说她死于突发性心梗。” 扎克罗沉默了一会儿,有好一会儿,他们之间没人说话,像是用沉默哀悼死亡。黄昏温柔又令人感伤,扎克罗再开口时,声音都低沉了许多:“她有跟你提起……过去的事情吗?” 温芙猜他大约真正想问的是洛拉是否曾和自己提起过有关他们的过往,她诚实地回答道:“没有。” 扎克罗听起来并不意外:“那么她跟你在一起的时候,都会聊起什么?” “她的那些画。” “她的那些画……”他重复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哦,她向来只关心她的画。” 他的语气像是嗔怪,但是并没有任何的不快。温芙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过往,但她猜测那应该不是个糟糕的故事。 扎克罗转过头,温柔又专注地看着她说:“告诉我,她后来还有继续画画吗?” 温芙:“她画了许多。” “那就太好了。”扎克罗这样说,“那太好了。” 他们一起在这间无人的礼拜堂里坐了十分钟,最后扎克罗像是终于想起今天来见她的原因:“我听说了那天在公馆发生的事情,是你救了黛莉。我应该要感谢你,你希望得到怎样的嘉奖?” “我没有什么想要的,而且我并没有做什么。”温芙问道,“黛莉小姐还好吗?” “不太好。”扎克罗回答,“这正是我来这儿的目的。” 温芙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 扎克罗温和地看着她说:“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来蔷薇花园住一段时间。” 从礼拜堂出来时,太阳还没有下山,杜德笼罩在一片美丽的霞光下。 温芙顺着小路回到广场,发现广场的台阶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亚恒已经换掉了身上那件沉重的盔甲,只穿着一件普通的短袖衬衣,敞开的领口处露出一小片健康的小麦色肌肤。 他听见脚步声时回头看了过来,温芙后知后觉地停下脚步,随后她朝他走了过去,低下头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在等我吗?” 第19章 在夕阳的余晖里,亚恒坐在广场旁的台阶上。五分钟前,温芙说要请他喝点东西的时候,他以为她要去对面买杯水。结果没想到她径直走进了一家人声鼎沸的酒馆,随后端着两大杯啤酒从对面回来。 酒杯里加满了冰块,上面还有一层浮沫。 “你喜欢这个?”亚恒有点意外。 温芙摇摇头:“我第一次喝。” 话虽这么说,但她盯着手里满杯的酒液,在酒馆门口卖啤酒的时候她就好奇过它的味道。 金黄的酒液有麦芽的香气,她低头抿了一口,只沾到一点浮沫,没尝出什么味道,于是又咕噜咕噜往下灌了一大口,随后就拧着眉头将脸皱成一团,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一大口酒咽了下去。 亚恒看见她困惑地抿了下嘴唇,像是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热衷于这种味道,叫他不由得轻笑出声。 温芙不禁朝他看了过去,脱掉沉重的骑士服后,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和这座城市里的其他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他穿着已经洗得有些发旧的衬衫,袖子并不规整地卷起,随意地盘腿坐在路边的台阶上,随后喝了一大口啤酒,抬手用拇指随意地抹掉了嘴角沾到的浮沫:“我第一次喝酒是在城里处决了一个凶犯,酒精有时会让你分不清那种心跳过速的原因是因为害怕还是刺激。”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她说起这个,不过温芙在听了这话之后默默地看着手里的啤酒,又迟疑着喝下一大口。舌尖的苦涩渐渐散去之后,麦芽的回甘还残留在口腔里,亚恒说的对,酒精刺激着她还突突跳动的心脏,却让她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之前在教堂假扮泽尔文殿下把我引开的人是你吗?”亚恒猝不及防地问。 温芙愣了一下,亚恒从她的表情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他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果然是你。” 既然已经被发现,温芙也不再隐瞒,但她还是不禁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亚恒:“我后来想起那天在教堂见过几个科里亚蒂家的人,他们似乎也在找什么人。”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所以舞会那天,你愿意替我去向公爵传话,也是因为这个?” 她现在有点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在这儿特意等她回来,他们仅有的几次交集里,她似乎一直都在做着危险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你和泽尔文殿下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别告诉他我知道了这件事。”亚恒说。 “为什么?” “我不希望他对此产生什么顾虑。” 温芙:“听起来他是个糟糕的主人。” 亚恒笑了起来:“不,不是这样。” 他突然又说:“其实我之前在杰克酒馆的门口见过你。” 温芙看起来并不相信,主要是她觉得没人能一眼把她和酒馆门口的小丑联系在一起。 “准确的说,是我记得你哥哥。”亚恒说,“我那时还在巡查队,每天早上从那儿经过的时候,都能看见他站在酒馆门口卖啤酒。早上的生意其实不太好,但他总是很高兴的样子,会热情地和每个经过的人问好。有一次我夜班结束,他叫住了我,问我愿不愿意买瓶啤酒,这样他今天就能提早下班了。” 温芙:“你买了吗?” 亚恒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我买了两杯,我们一块在清晨没人的码头边聊了会儿天。他说他很喜欢这座城市,希望有一天能攒钱在城里买下一间属于自己的店,把妈妈和妹妹都接到城里来。” 温芙知道那一直是温南的心愿。对温南来说他出生后最快乐的时光是在城里度过的,那时候爸爸还在,他们在城里拥有一家小小的颜料店,他在那条街上度过了他无忧无虑的童年。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温芙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亏欠感。就好像是因为他比妹妹多享受了三年的快乐时光,才使温芙对这座城市并无眷恋的。 亚恒又继续说道:“后来我被老公爵夫人选中,成为了泽尔文殿下的亲卫。最后一次在城里巡逻的时候,我经过那家酒馆时发现门口的小丑换了人,于是我找你搭话,想问你之前那个卖啤酒的小丑去哪儿了,你告诉我只要买一瓶啤酒你就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温芙感到有些尴尬:“所以呢,你买了吗?” “还好一瓶啤酒只要五杜比。”亚恒无奈地说,“结果你告诉我他已经离开了这座城市,但你也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 温芙完全不记得这件事了,因此只能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那时候……很缺钱。” 亚恒笑了笑,似乎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知道。” “听起来我应该再请你喝杯啤酒。”温芙小声嘟囔了一句,她举起手里的酒杯和他轻轻碰了一下,“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帮忙。” “不客气。”他温和地说。但没等她拿回去,亚恒已经将她手里的酒杯接了过来,“但你不应该再喝了,你看起来还没有到可以喝酒的年纪。” 温芙想要反驳,但鉴于这个谎言太容易拆穿,而啤酒的味道又实在不值得她特意说谎,终于还是默默地看着他喝掉了杯子剩下的大半杯啤酒,然后起身去对面的酒馆还掉了两个空杯子。 · 从礼拜堂回来的第二天,温芙就收拾东西去了蔷薇花园。 虽然扎克罗提出邀请时态度亲切,仿佛给了她回绝的权力,但事实上,恐怕没人能拒绝杜德公爵的邀请。 温芙的行李很少,只有她带进城来的那个小皮箱。她从马车上跳下来后,仆人带着她穿过仿佛没有尽头的连廊,整座花园的全貌渐渐浮现在她眼前。如果说鸢尾公馆如同一座华美的博物馆,那么蔷薇花园无疑是一座令人惊叹的宫殿。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黛莉的寝宫附近,那是一间很大的卧室,温芙将她的小皮箱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就确定这个屋子里不会再有比她的箱子更小的摆件了。 等她放好东西从房间里走出来以后,仆人先带她去了公爵的书房。 扎克罗坐在他的工作台后面,面前巨大的桌子上放着成叠的文件,他看起来很忙碌,不过当她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还是如同迎接一位重要的朋友那样站起来迎接她:“欢迎你到花园来,但愿你会喜欢这儿。” “我想不出不喜欢这儿的理由。”温芙诚实地回答道。 扎克罗笑了起来,他亲自带她去黛莉的房间:“你在公馆保护了她,我相信她会愿意亲近你。” 黛莉是个有些特殊的孩子,她从出生起就不会说话,或者说,她不愿意说话。公爵曾试图把她送去鸢尾公馆,让她跟着她的哥哥们一块在那儿学习,可惜即使是再出色的老师也没有办法让她开口说话。 在走廊上扎克罗对她说:“自从那次意外之后,黛莉变得更加抗拒外出,也不愿意和人交流,甚至经常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不允许有人靠近。医生替她检查过身体,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他们觉得她只是因为受到了惊吓,需要时间缓过来。” 温芙跟着他来到黛莉的房间外,房门竟然打开着,里面空无一人。负责照顾黛莉的仆人告诉他们黛莉小姐去了楼下的花园。 扎克罗有些意外,他们走进房间之后,温芙注意到房间的地毯上散落着许多白纸,上面是一些孩子气的画,也有些是单纯的无意义的线条,像是画笔的主人只是单纯地在发泄情绪。 扎克罗捡起地上的画纸告诉她:“黛莉喜欢画画,这是她唯一愿意跟世界交流的方式,可惜我们都看不懂她想说什么。” “所以您希望我做些什么呢?”温芙问。 扎克罗不紧不慢地说:“里昂答应我每周让黛莉去他的画室上课,我希望你能陪她一起去。” 温芙顿了顿,她想起那天在画室里的对话,迟疑地说:“里昂先生恐怕……” “我知道,他是个性格固执又古怪的家伙,像他这样对艺术追求完美的人总有自己的坚持,”扎克罗眨了眨眼睛,促狭地对她说道,“不过作为他的投资人,我总该有些特权的,不是吗?” 杜德日记 第14节 温芙不确定里昂是否知道公爵打算请她陪黛莉小姐一块去画室上课,如果他知道的话,只怕会暴跳如雷吧。一想到这点,她也忍不住扯起唇角笑了起来。 公爵踱步走到窗前,又缓缓说道:“而且,不只是为了黛莉,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温芙抬起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扎克罗转过身对她说:“还记得我放进信封里的合同吗?事实上,我邀请你来这儿还有一个原因——我希望你能为我画一幅画。” 这个世界上有许多出色的画家,即使不是里昂,也还有伊登、罗万希尼……温芙确信只要眼前的男人开口,会有无数画家愿意为他效劳。可是,他却选择了自己,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这幅画或许只有她能完成。 楼下的花园里,黛莉坐在一张桌子上,面前凌乱地摆满了各种花园里采来的鲜花,她低着头在认真地试图编织一顶花环。 泽尔文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桌上的花瓣。他答应他的妹妹今天将会花一个下午陪她做任何她想做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个承诺似乎并不明智,因为黛莉编织那顶花环好像并不是为了戴在自己头上,而是为了装饰她哥哥那头略显沉闷的黑发。 她从那堆鲜花当中挑选出几朵浅粉色的蔷薇,满意地插在她的花环上,随后从桌子上一骨碌爬了起来,如同手中举着的是一顶足以为他加冕的王冠。她郑重其事地将花环高高举起,示意面前的少年低头凑近过来。 泽尔文觉得有些好笑,他配合地将右手放在胸口,像是等待加冕的王储那样低下头,等那顶花环落在他的头顶,黛莉发出咯咯的笑声,如同风吹动庭院的银铃发出悦耳的轻响。 温芙就是这时走到了窗边,她看见阳光跳跃在草尖,少年四肢舒展地坐在花园里,他靠着椅背,将手臂搭在椅子上,十指闲散地交握在一起,温柔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眼角还带着一丝尚未褪去的笑意。春神一定偏爱他,于是指派他作美的来使,叫他被百花簇拥也不显浮艳。 泽尔文终于察觉到这不知来自何处的目光,他抬起视线很快发现了二楼窗边的温芙,在瞬间的讶异之后,他的神情僵滞了一下。温芙注意到他几乎立即想要将戴在头上的花环取下来,不过遭到了黛莉的反对。 女孩用手捧着他的脸,严肃又努力地对他吐出两个字:“……好看。” 于是泽尔文只能黑着脸,放弃了想要摘下花环的举动。 温芙忍不住轻轻笑了笑,扎克罗背对着窗户,注意到了她的神色之后也转过身看向楼下的花园。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完成这份工作。”温芙轻声说道,“我的画技还很不成熟。” “我相信在这幅画上,即使是里昂也不可能画得比你更好。”扎克罗温和地看着她说,“但我还有一个要求,不知道你是否介意。” 他像是早就想好了那样对她说道:“我不希望这个世界上有第二个人知道这幅画的存在。” 第20章 晚饭的时候,扎克罗正式把温芙介绍给花园里的其他人。 和温芙想像中冷清又严肃的晚餐氛围不同,蔷薇花园的晚餐非常热闹。长长的餐桌上围满了客人,除去公爵一家,每天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人会出现在花园的餐桌旁。 圣心教堂的红衣主教满头花白的头发,长袍曳地;杜德公共图书馆的馆长戴着厚重的眼镜,他带来了珍贵的古文手稿;巡查所的所长赛里奥尔·加西亚尚未脱下他的制服,来自西利伯蒂医学院的金斯医生一丝不苟地用桌上的餐巾擦拭手心…… 没有人对温芙的出现表现出任何的惊讶,就像杜德流传的那句话:即便是城里的乞丐也有可能成为公爵的客人。 泽尔文姗姗来迟,他走进餐厅时晚餐已经开始了,人们围在扎克罗身旁高谈阔论。他注意到温芙坐在餐桌的另一头,尤里卡坐在她的身旁,两人不知道正在聊些什么,看起来相谈甚欢的样子。 他一进门,尤里卡就看见了他,并热情地朝他招了招手。泽尔文撇开脸假装没有看见,他选择了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来。尤里卡无奈地转过头和身旁的女孩说了什么,泽尔文断定他一定没说什么好话,因为他说完之后温芙就朝他看了过来,虽然只是短暂的一眼,但依旧让人在意。 泽尔文心不在焉地用了晚饭,直到公爵将他叫到身边。今天的餐桌上也有几位宫廷的内政大臣,随着泽尔文逐渐成年,扎克罗有意让他学习接触这些宫廷事务。尽管乔希里在民间的声望很高,但公爵似乎并没有表现出更换继承人的意愿。 晚餐结束之后,没有人立即离开。按照惯例,这种私人聚会通常会持续到深夜,有事的客人会陆续告退,而过了十点之后,剩下的客人则会被安排在花园留宿。 泽尔文终于有机会从公爵他们的聊天中抽身,可是等他想重新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上时,发现那儿已经坐了其他迟来的客人。 尤里卡再一次向他招手示意,他身旁还有几个空位,泽尔文不得不走到了他的身边。 “看看这是谁来了。”尤里卡夸张地对他说,“我还以为你看不见我。” 泽尔文没搭理他无聊的打趣,冷脸在他身旁坐了下来。尤里卡兴致勃勃地对他说:“你没注意到我身旁这位美丽的小姐吗?我还指望会看到你大吃一惊的样子。” “她如果长着三只眼睛两张嘴,我的确会大吃一惊。”泽尔文冷冷地说。 “听听,你真的喜欢这样的男人吗?”尤里卡煞有介事地向温芙确认道,“他除了长了一张容易让人原谅的脸,还有什么其他吸引人的地方?” 泽尔文盯着桌上吃了一半的苹果派,考虑能不能把它塞进尤里卡的嘴里好让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尽管身处人声鼎沸的餐厅,隔着一个人,身旁女孩的声音依然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温芙开玩笑地说:“对画家来说这还不够吗?” 泽尔文别扭地抿了一下嘴唇,他不明白为什么好像没人把这当成一件事,自己反倒成为了他们之中最不自在的人。 一旁的仆人为他们送上了餐后酒,是酒精度数很低的果酒。乔希里也朝他们走了过来,最近正在花园做客的塔西亚小姐跟在他的身后。 “那边太吵了,介意我们坐在这儿吗?”乔希里向泽尔文询问道。 泽尔文没应声,乔希里拉开温芙左手边的椅子,两人在她的身边坐下。 “但愿你还记得我,我叫乔希里,我们之前在舞会上见过。”他主动向温芙问好,“我听父亲说你会在花园住一段时间,顺便教黛莉画画,这太好了,我想她会喜欢你的。” “教黛莉小姐画画的老师是里昂先生,我只是陪她上课而已。”温芙解释道。 “所以公爵为什么会请你来陪黛莉小姐上课呢?”坐在她身旁的塔西亚质疑道。她显然还记得温芙那天在舞会上的大胆言论,简直叫这位来自阿卡维斯的小姐感到既震惊又羞耻。 温芙顿了一顿,她回答道:“或许是因为我会画画。” “很多人都会画画。”塔西亚不服气地说。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画得太好,”温芙顺着她的话说,“所以公爵让我陪黛莉小姐一块去上课。” 塔西亚噎了一下,她像是一拳打到了棉花上,以至于一时间忘了要说什么。 “你太谦虚了。”乔希里微笑着接口道,“你只见过哥哥一次,却能把他画得那么像。” 他这样说其他人便立即想起了那幅画,塔西亚的脸色又变得有些不好看,她悄悄地窥了眼泽尔文的神色,见他眉眼冷淡地坐在一旁,像是对他们的谈话丝毫没有兴趣似的。 “这很容易,”温芙随口说道,“毕竟他也没有长着三只眼睛两张嘴。” 听见这话,尤里卡忽然间“噗嗤”笑出了声,而泽尔文的脸色显而易见地又黑了一点。 “你为什么会学画画?”尤里卡好奇地问,“这一行很少有适合女人的工作。” “有很多,”温芙回忆了一下洛拉平时在镇上的工作,“商店会找人帮忙装饰外墙,节日的时候可以画卡片去集市售卖,有时候还能帮忙画点通缉令上的人像……” “等等,”尤里卡打断了她,他吃惊地问,“光听描述你们也能画吗?” “如果你描述得十分准确的话。”温芙说。 “你也可以吗?” “我没试过。” “那你可一定得试试。”尤里卡兴致勃勃地找人去找笔和画纸,事情的发展有点出乎意料,泽尔文皱了下眉头。 角落里的动静惊动了公爵,扎克罗坐在餐桌的中央好奇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尤里卡愉快地说:“您的客人正在为我们证明她为什么能够出现在这张餐桌上。” 扎克罗却说:“任何人都能成为我的客人,她并不一定非要有什么一技之长。” “但您一定会对这事儿感兴趣的。”尤里卡将他们之前的对话重复了一遍。扎克罗愣了一下,温芙猜他一定知道是谁干过自己说的那些工作了。于是,他沉默了一会儿,竟没有对这种孩子气的胡闹表示反对。 很快仆人就送来了纸笔,许多人围到她的身边,事已至此,临阵脱逃比失败更容易招致嘲笑。温芙只得接过笔:“您想让我画谁?” 她这句话是对尤里卡说的,不过乔希里却站出来说:“公平起见,是不是应该换个人来出题。” 温芙注意到他用了出题这种字眼,像是俨然已经将这当做了一次对她的考验,其他人竟然也没有对此表示异议。 尤里卡问:“你觉得谁来才算公平?” 乔希里既然已经提出了反对,为了避嫌就不好再出面自荐,于是他推选了身旁的女士:“塔西亚小姐也喜欢绘画,又是远道而来的客人,正是最好的人选。” 此时餐桌上正有许多人围观,从小到大的礼仪教导她众人面前应始终保持微笑,沉默寡言才是一位淑女应有的表现,于是她连忙推却,不愿出这个风头。尤里卡正好看向泽尔文,他眼珠一转,促狭道:“那就由泽尔文来吧,正好他最近也对绘画有了很大的兴趣。” 温芙本以为他会拒绝,却没想到泽尔文沉默片刻之后,竟答应下来:“谁都可以?” 他说这话时终于掀起眼皮朝她看了过来,温芙有些意外,她翻开手里的画本:“请尽量说得详细一些。” 餐厅里很安静,人们围在温芙身后,好奇地盯着她纸上的画,好一会儿只能听见两人一问一答的声音。 起初,泽尔文描述得很随意,像是压根没有想好那人长什么样:“大约是个年轻人,不胖不瘦,不戴眼镜,也没有胡子……” 温芙握着铅笔的手悬在白纸上,耐心地问道:“男人还是女人?” 泽尔文沉吟道:“应该……是个女人。” 温芙又继续问:“长发还是短发?” “长发。” “多长?” 她问得很认真,泽尔文觉得有些好笑,于是抬手随意地比划了一下:“这么长。” 温芙开始动笔,铅笔滑过白纸发出沙沙的轻响,她低着头问:“眉毛呢?” “细长。” …… 温芙画得很快,渐渐的她的提问也变得越来越快。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看见她在人群的簇拥下低着头作画,桌上明亮的烛光映照着她的侧脸,将她的五官勾勒得清晰而又立体,仿佛能叫他看清她脸颊上细微的绒毛。 起初,他的脑海里并没有一张清晰的脸,但是随着她提问的速度变快,他回答的速度也不得不快了起来,那张轮廓不清的脸似乎也跟着渐渐明晰。当脑海中的人拨开浓雾,终于浮现出完整的五官,温芙的提问也到了尾声,笔尖在纸上划过的声音消失了……泽尔文猛的一愣,像是刚从浓雾中清醒过来。 他抬眼朝对面望去的一瞬间,温芙放下了手中的笔,也抬头朝他看了过来。迷雾中的少女睁开了眼睛,漆黑的眸子与灯下映着烛光的瞳孔重合在一起,情绪不明,如同刺破了他心底的秘密。 泽尔文忽然感到背上起了一阵颤栗,他看不见她的画稿,只注意到围在她身后的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她手里的画,那些复杂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扎克罗拿起温芙手中的画稿,泽尔文一时间心跳如鼓,感觉自己如同一个坐在椅子上等待接受审问的犯人,他死死盯着那张画纸的背面,可是当那张画被翻过来时——画纸上是一张陌生的脸。 “她是你脑海中想到的那个人吗?”扎克罗向他确认道。 “是。”泽尔文松开了握着椅子的手,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想也不想地承认道。 “真叫人意外。”扎克罗笑了起来,“不过,又在情理之中,毕竟这张餐桌上的确只有塔西亚小姐最符合你的描述。”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再一次看向公爵手中的画,像是刚刚才认出画里的人是谁。他迟缓了片刻才将目光转向一旁,塔西亚惊讶地涨红了脸,乔希里脸上的笑容则有些勉强…… 温芙坐在人群中央,有几位围观的客人正点评她的画,少女坐在人群中微笑不语。许久之后,她似乎终于注意到了来自对面沉默的注视,但她的目光微微躲闪了一下,始终没有回应他的视线。 第21章 空无一人的走廊传来脚步声,泽尔文从餐厅提前离席快步走到楼梯口时,身后有人追了上来。 “你怎么了?”尤里卡喊住了他。 “没什么。”泽尔文停下脚步,故作平静地回答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尤里卡皱着眉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间嗤笑一声:“算了吧,我说过了,你连装模作样都不会。” 他走近了几步:“到底怎么了,谁惹你不高兴?” 泽尔文扶着楼梯站了一会儿,像是深吸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看着不远处的好友问道:“今天晚上你是故意那么做的?” 杜德日记 第15节 尤里卡愣了一下:“你指什么?” 泽尔文看着他不说话,他半边脸隐藏在楼道的阴影中,另半边脸神情冷肃,银灰色的瞳孔如同凝结的冰霜,尤里卡只好举手投降道:“好吧,我承认,我只是想看个热闹。而且她在舞会上让你被人议论,难道你不想给她个教训吗?” “如果我想教训她,我会自己动手,不需要你用这种方式自作主张!”泽尔文有些失控地冲他喊道。 “你到底怎么了?”尤里卡也皱起了眉头,他奇怪地问,“只是一个玩笑,也没怎么样不是吗?你别告诉我你真的喜欢上了她。” 不知道是不是“喜欢”这个字眼刺激到了他,泽尔文的脑子里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就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他迟缓地松开了衣袖下僵硬的手指,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渐渐平静下来。 “别胡说。”泽尔文低声道,他的声音有些喑哑,不过听起来已经冷静了不少,“你的玩笑给我惹出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尤里卡立即意识到他说的是那张画上的塔西亚,这叫他不由咧嘴笑了起来:“难道不是你故意的吗?那位丽佳博特小姐这回算是彻底被你虏获了芳心,乔希里恐怕今晚都要气闷得睡不着。” 泽尔文没有反驳,他像是根本没听清他的朋友说了什么。他站在暮色沉沉的楼道里,神情晦暗不明,如同黑暗中未被燃起的蜡烛。 尤里卡迟疑地走到他的身边,以为他还在为餐桌上的意外生气,终于放软了语气,他把手搭在泽尔文的肩上安慰道:“好吧,今晚都是我的错,我保证不会再有下次了。” 泽尔文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别去找她的麻烦。” 那像是一句警告,尤里卡怔忪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听他补上一句:“她是父亲的客人。” 尤里卡听了这话,像是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在这儿谁不是公爵的客人?可是客人也分三六九等。” 泽尔文厌倦地挥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警告道:“在你眼里,你和她或许不一样;但是在父亲眼里,你和她没有区别。” 尤里卡听见这话之后,神情僵了僵,他放在泽尔文肩膀上的手臂垂落下来。泽尔文却像没有发现似的转过身,扔下他朝着自己的寝宫走去。 · 第一天晚上餐桌上的意外之后,温芙有一段时间没在花园见到过泽尔文。要不是她有时会在花园遇见亚恒,她或许会怀疑他压根就不住在宫里。 亚恒作为泽尔文的亲卫,一天大多数时间都在宫里,不过温芙没机会和他私下说上话,因为那时候他通常都在工作。和其他花园里的其他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温芙才意识到他有多么高大,尽管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骑士服,可亚恒总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公爵请她来陪黛莉上课,不过温芙心里清楚,就像塔西亚说得那样,很多人都能陪黛莉上课,他之所以请她搬到宫里来,主要还是因为那幅画——公爵希望她能为他画一幅洛拉的肖像。 洛拉画过许多肖像画,却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任何一幅属于自己的画像,公爵希望温芙能够弥补这个遗憾。 他想要隔着画布凝望她,就如同凝望二十年前的那段回忆。可是回忆最难复原,温芙在房间画了好几份草稿依然不太满意,她没有见过二十年前的洛拉,而越是熟悉的人似乎越是难以叫人画出她最好的一面。 好在公爵并没有为她设定完工的时间,在这幅画完成之前,她可以一直住在蔷薇花园。 几天后,里昂来到花园为黛莉上课,温芙不知道公爵是如何说服他的客人的,总之当他第一次走进房间看见她也出现在这里的时候,里昂表现得十分平静,不过也相当冷淡,基本上可以算是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这比温芙的预期已经好了许多,她之前曾担心他会立即把她赶出去。 里昂为黛莉上的第一课就是教她如何画好线条。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可以由线条来表现,无论是水纹的流动,衣服的褶皱还是光影的变幻,当它出现在画纸上的时候,都是由线条所呈现的。 黛莉对此表现得十分懵懂,对一个十岁的,几乎没有什么绘画基础的孩子来说,理解这些似乎有些困难;而对一个十五岁的,已经有好几年绘画基础的温芙来说,这又似乎有些过于浅显。 后半堂课,里昂在他的画板上示范着完成了一幅静物图,等他放下手里的碳笔时,黛莉已经在她的书桌上睡着了。 总之这堂课对三个人来说都很灾难,温芙之前不太理解公爵找她陪黛莉上课的原因,听完这堂课后只能理解为里昂或许是个天才的画家,但不一定是个优秀的老师。公爵大约是希望她能充当他和黛莉小姐的中介,在两人之间构建起一座语言交流的桥梁。 下课的时候,负责照顾黛莉的女仆带她离开了书房,温芙落后一步,离开时,里昂终于和她开口说了今天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我认为如果你还有羞耻心的话,下一次当我再来这个房间,你应当已经不在这里了。” 温芙出门的脚步一顿,她抱着她的画具转过身,像是重新回到了公馆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先生。”温芙尽量用一种平静的语气对他说,“就像来这儿为黛莉小姐上课是您的工作,陪黛莉小姐待在这个房间,同样也是我的工作。” 里昂显然将这当做了狡辩,他扯起唇角,不无讽刺地说:“看来你是打定主意要留在这儿了?” 房间里带着一丝剑拔弩张的压抑,温芙不卑不亢地看着他:“说实话,我不明白我在这儿对您究竟造成了什么影响。” 里昂轻嗤了一声:“因为我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年轻人,我也知道他们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温芙:“您不妨说说看。” “这很明显。”里昂说,“你如果从来没有来过这儿,我相信你或许能靠你的画赚到一点钱。但是再过几年,很快你就会结婚生子,再也机会拿起画笔,然后迅速地把你的画忘得一干二净。这没什么,许多人都是这样过的。”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停了停,他审视她的神情就如同在审视她的整个人生,以至于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怜悯:“可是你来了这儿,这真是太灾难了。你以为你是靠着什么来到宫里的?不管是什么,总之你现在见到的一切都超过了你的能力所能得到的。你不可能一辈子住在这儿,那么离开了这里之后呢?你再也忘不掉这儿的一切了,你会怨恨你的出生,怨恨你的画,到那时候,一切都毁了。人有时候会被从天而降的好运砸晕了头,但要很久之后才会意识到那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 温芙站在原地有一会儿没说话。她生得一张天生倔强的脸,却又很善于装出一副温顺听话的模样,就在里昂以为她要反驳些什么的时候,温芙却说:“您现在看起来可比刚才上课时更像一个老师。” 里昂叫她的话哽了一下,脸色更黑了,简直要被她气晕:“好了,我就知道我是白费口舌!滚吧,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尽了,接下去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温芙却忽然牵起唇角露出点隐约的笑,她对他说道:“或许吧,您说的对,先生,我出现在这儿并不是因为我的画有多么出色。但是您说错了一点,我并不认为我现在在这儿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我也同样不觉得有多么值得惋惜。命运送给我一件礼物我就接受它,就像我今天听您上课,或许这是我唯一一次听您的课,可难道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您今天在课上教授的那些东西我就一并失去了吗?” 里昂皱着眉头站在原地听她说完这些,随即冷笑了一声:“你和我想象中一样能言善辩,温芙小姐。” 温芙可不认为他被自己说服了,果然紧接着里昂问道:“既然如此,你今天在我的课上又学会了什么?” 温芙一时间答不上来,他今天讲了线条讲了光影,可那都是很基础的绘画技巧。 里昂转过身,他看向窗外的花园,在庭院的门廊上摆放着一尊圣母像,据说那是来自希里维亚的雕塑家克莱斯特的作品,不久之前刚刚被运到花园。圣母怀抱圣子,神情圣洁慈悲。 里昂指着那雕像问道:“在你眼里,圣母此刻悲伤还是喜悦?” 温芙走到窗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圣母微微侧头,看起来神情不悲不喜。多数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人物雕像中,无论是圣母还是天使都很少有极为明显的悲喜神态,即使是《圣殇》这样主题,在许多画家或是雕塑家的手中,圣母的悲恸也多半十分内敛,显现出一种哀而不伤的神态。 温芙无法确切地说出那座雕像上圣母的悲喜,里昂回过头来对她说:“如果真的像你说的那样,在下一次上课前交两幅画稿给我。我要一幅喜悦的圣母像和一幅哀伤的圣母像,他们要来自于同一座大理石雕像,且不能改变雕像本身的样子。” 同一座雕像,悲喜一体,且不能改变雕像本身的样子,这听起来是不可能的事情,很难不让人觉得只是一种叫人知难而退的手段。 可里昂却冷酷地说:“如果你做不到,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 那天过后,温芙开始出现在花园的各个角落。 这座华美的宫殿里摆放了上百座雕像,而仅仅是圣母像就有几十座之多。有些是墙壁上的浮雕,有些是屋顶上装饰,还有些被摆放在庭院里…… 公爵也听说了这件事情,有一天晚餐的时候,他问雕塑家罗万希尼这是否是里昂的存心刁难。罗万希尼今晚喝了不少酒,他坐在餐桌旁,不大清醒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似笑非笑地说:“他的确是个恶劣的家伙,起码我认为一个受人尊敬的前辈不该这样为难一个孩子。不过嘛——”他眨了眨眼,微笑着对温芙说道,“那并不是不能完成的事情。” 既然并不是不能完成的事情,那么就一定有它的方法。 温芙坐在花园的长椅上,看着庭院里的圣母像坐了一个下午。她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好几天,花园里的花匠从一开始的惊疑不定,渐渐开始习以为常。公爵的客人们多数都是怪人,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太阳落山的时候,亚恒经过花园,他已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白天他路过这里的时候,就注意到坐在椅子上的身影了,只是没想到晚上再来的时候,她竟然还坐在这儿。 温芙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转过头才发现站在身旁的男人。 “你在干什么?”亚恒问道。 “在等石像微笑。”温芙喃喃地回答道。 石像当然不可能微笑。好在亚恒并没有觉得她疯了,他在长椅上跟着坐了下来,与她一块盯着那座圣母像看了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温芙反问道。 亚恒语调随和地说:“我在想如果多一个人一块看的话,石像微笑的几率会不会更大一点?” 温芙怔忪了一下,随后笑了起来。他们两个一块坐在庭院里看了许久的雕像,等太阳完全落山,月亮渐渐出现在夜空中,温芙才拍了拍裙子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 亚恒跟着她一块起身,两人经过庭院中心的草坪时,亚恒突然说:“我第一次来花园时,这儿还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草坪上种了许多树,园艺师在这儿修建了一座灌木迷宫,很容易让人在这里迷路。” “现在它们去哪儿了?” “黛莉小姐不喜欢这条路,每次从这儿经过的时候,她都要仆人抱她才肯回去。公爵认为是两边的灌木遮挡了光线,所以她经过这儿的时候感到害怕,于是叫人把那些树都砍掉了。”亚恒说,“可是问题似乎并不出现在这儿,即使那些树都已经消失,黛莉小姐依然不愿意从这儿经过。” 温芙好奇地问:“所以现在依然没人知道原因吗?” “等有一天,黛莉小姐愿意说话的时候,或许我们就能知道了。”亚恒冲她剔了下眉毛,开玩笑似的说。 他们两个很快就走到草坪中间,庭院的中心有一座喷泉,喷泉里面是一座战士骑在马上的雕像,马儿高高地扬起马蹄,战士举起长剑坐在马背上,威风凛凛。月光洒在雕像上,在地面投下一片阴影。 温芙从雕像前经过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她站在原地抬头注视着眼前的雕像,很快又绕回了雕像的正前方。 亚恒不明所以地停下脚步看着她,却见她突然在喷泉前坐了下来,那差不多是一个孩子平时抬头看向雕像的高度。 亚恒愣了愣,他走过来跟着坐在她身旁的草地上。从这个角度看去,马背上的战士高举着手中的剑,月光照下来,他大半张脸隐藏在黑暗中,神情庄严肃穆,如同正在战场上浴血厮杀的将军,叫马蹄下逃命的敌人吓破了胆。 温芙又站起来,她朝四周看了看,最后找到了喷泉旁一座低矮的人造假山,她提着裙角踩到了喷泉的水池边,试图爬上去。可池边湿滑,好几次鞋子打滑差点一不小心掉进水池,好在亚恒在身后扶住了她。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他态度和煦地提议说。 温芙迟疑了一下,随后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换下骑士服的男人,手上还带着护甲,这使他的动作带着几分笨拙的小心。他礼貌的用手扶着女孩的腰,在下面托着她站到了那块石头上。 温芙终于爬到假山上的时候,她的视野仿佛一下子被打开,这个位置虽然只能叫她看见雕像的半张侧脸,但马背上的战士整个身形彻底的沐浴在月光下,这时的他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士兵眉宇飞扬,目光如炬,像是急于将凯旋的消息散播给沿途的城镇村庄。 真是奇妙,温芙站在一人高的石头上有些愣神。真不敢相信,她居然现在才明白里昂说的那些话,光影的线条能够改变一幅画。 亚恒抬起头冲她问道:“石像朝你微笑了吗?” “你说得对,”温芙低下头,眉眼生动,熠熠生辉,如同头顶的月光也落在了她的眼睛里,“多一个人一块看的话,石像微笑的几率的确会更大一点。” 几天后,里昂在画室收到了两张未署名的画稿。 同一座圣母像,不同的位置,不同的光影构图,一幅画的圣母眉眼低垂,神情间恍如带着一丝微笑;另一幅画上的圣母大半张脸叫阴影所笼罩,只余下三分之一的侧影,画中的圣母面容凝肃,仿如圣殇。 里昂盯着桌面上那两张画稿看了许久,随后转身看向身后的庭院。窗外阳光明媚,杜德迎来了属于它的夏天。 第22章 杜德夏季多雨,因此这也是泽尔文最讨厌的季节。 白天太阳晒了一下午,到了傍晚天色忽然阴沉下来,紧接着天空便聚满了乌云,提醒着人们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将至。 今晚在蔷薇花园将会举行一场舞会,参加舞会的客人们为了不半路赶上大雨,都早早梳妆完毕,坐上马车赶往花园。于是天还没完全黑,舞会的大厅已经站满了人。公爵与公爵夫人还未到场,为了安抚提前到来的客人,乐队演奏起舒缓悠扬的音乐。 闲来无事的客人们在各个角落扎堆闲聊打发时间,从客气的寒暄到忘情的吹嘘有时候只需要一杯香槟酒下肚的功夫。 泽尔文躲在二楼的阳台边透气,他很擅长在这种场合找个地方躲起来。天气闷热,远处的天空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看来这场等了一个下午的雨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当他从阳台出来的时候,舞会已经开始了。公爵是一个人来的,听说公爵夫人因病临时缺席了舞会。到场的客人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角落里还是传来了议论声: “会不会是因为最近的传闻?” “花园里来了一位新的客人,听说是位年轻的小姐,公爵这段时间时常与她单独相处……” 窃窃私语声如同角落里的鼠啮叫人心烦,一旁餐桌上的桌布不知叫谁不小心扯了一下,上面如小山一般搭建起来的酒杯纷纷摔落下来,玻璃碎了一地,酒水四溅,角落传来惊叫声…… 泽尔文从侧门一闪而过,趁着所有人不注意的时候已经溜出了大厅。 外面大雨如注,他站在屋檐下扯了扯领口,深吸了一口气,这场舞会刚开始还没多久就已经叫人厌烦。 隔着雨幕,他突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独自走进了对面娱乐室的大门。 因为下雨,今夜除了这里,花园里其余大多数宫殿的房间都没有点灯,侍卫们在长廊下巡逻,谁会在这时去那儿? 泽尔文迟疑了一下,转头折回大厅。 温芙正悄悄从金斯医生的办公室里溜出来。 自从受到里昂光影构图的启发之后,她为洛拉绘制的那幅肖像画有了很大的进展。但她有意拖慢了工作进度,因为她希望能够在离开花园之前,查出那瓶弗敏尼是否来自宫廷的药剂室。 在观察雕像的这段时间,她趁机走遍了花园的各个角落,终于确定药剂室就在金斯医生的办公室旁边。她想趁着今夜舞会的机会,在药剂室找到宫里近期的药品调取记录,查看是否有人取用过弗敏尼。 杜德日记 第16节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所有人都在为舞会忙碌,大雨更是使得舞会提前举行,这为她争取到了不少时间。花园里的仆人们都已经认识了她,也听说了她之前在花园游荡寻找雕像绘画的事情,因此对她的出现毫无戒心。 可是当她顺利从药剂室查完记录,准备悄悄溜回自己的房间时,却发现她在这座巨大的如迷宫一般的建筑中迷路了…… 温芙来的时候是从后门绕进来的,可是当她沿着原路返回时,发现后门已经上了锁,于是她不得不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她试图在没有点灯的雨夜,摸黑找到通往室外的大门。可这样走了将近十分钟依然没有找到出口时,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花园的几座宫殿之间似乎是连接在一起的。 正在这时,她听见远处传来交谈声,一点朦朦胧胧的亮光出现在拐角。 她以为是花园里的仆人,正准备借口迷路请她将自己带去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出了其中一个女人的声音。温芙脚步一顿,她确信那是公爵夫人的声音。壁灯的烛火将她高挑优雅的身姿映照在走廊上,从出现在拐角的影子上来看,她对面应当还有一个男人。 走廊的另一边是长长的玻璃窗,突然耳边一声惊雷乍响,将整排窗户震得颤动起来,有一瞬间整条长廊被照得恍如白昼,夜色中的人影如同幽灵暴露在转瞬即逝的雷电中。 “谁?”柏莎骤然回头,看向身侧的拐角呵斥道。 温芙心头一跳,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便跑了起来,她顺着楼梯跑下楼,四周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儿灯光,跑到一楼之后,她躲进了过道旁的楼梯底下。但她刚停下来就开始感到后悔,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大约是刚从药剂室出来正心虚,又或许是那声惊雷叫人心慌。 头顶传来脚步声,一小团昏黄的灯光从上头缓缓往下走,温芙紧紧贴着身后的墙壁,小心翼翼地往里收了收脚尖。眼看着那团灯火越来越亮,她低下头几乎已经能够瞥见不远处一双女式的尖头皮鞋走下楼梯,正要朝这个方向走来。 忽然间,走廊的另一边亮起了灯。 少年的身影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柏莎停下脚步,她看着面前的泽尔文愣了一愣,神情闪过片刻诧异,随后微微皱起了眉头:“你怎么在这儿?” 泽尔文左手牵着黛莉,右手拿着一盏烛台,也在原地停下了脚步:“我在路上碰见了黛莉,听说您病了,她想来找您。” 柏莎听他这么说,不大自在地拢了拢身上的衣服,下意识解释道:“我之前有些头晕,现在已经好了。” 泽尔文打量了一眼母亲身上的衣服,她像是刚见完什么人,因此并没有换上睡袍,依旧是整齐的礼服,如同随时都能出发去参加舞会似的。不过,他并没有对此发表任何看法,只是松开了牵着黛莉的手对她说道:“去吧。” 小黛莉迟疑地抬头看了眼哥哥,像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将自己送到母亲身边,却要自己独自走过这段黑漆漆的过道。不过泽尔文垂着眼一动不动,看起来打定主意就将她送到这儿了,而他们的母亲也同样抬着头,看起来并没有要过来接她的意思。 于是女孩只好不甘心地松开了他的手指,独自朝过道的另一头走去。 当她走到过道中央,无意间抬头看见站在楼梯下的温芙时突然怔住了。温芙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低头对着女孩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黛莉果然乖乖地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抿着嘴唇冲她微微笑了起来。 “黛莉?”柏莎注意到了女儿的异常,像是要走上前查看。 但黛莉在听见她的呼喊后,立即加快脚步,“哒哒”地跑到了她的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她看起来急着要离开这里,柏莎认为她是因为在黑暗中受到了惊吓,于是弯腰将她抱了起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前她终于想起还站在过道另一头的泽尔文,于是她转身对他缓声说道:“好了,你也赶快回到舞会上去吧,你的父亲一定正在找你。” 泽尔文想说些什么,但是没等他说话,柏莎已经放下黛莉牵着她朝楼上走去。小黛莉回过头,冲他挥了挥手。泽尔文勉力向她露出一个微笑,也与她挥手告别。 等楼梯下重新安静下来,泽尔文忽然间开口冷冷道:“你打算在那儿躲到什么时候?” 过了好一会儿,温芙才从楼梯下走了出来。泽尔文看见她后目光中流露出一闪而过的诧异:“怎么是你?” “你以为是谁?”温芙说。 泽尔文没做声,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这是餐厅那晚之后,温芙第一次见到他,他们之间彼此默契的谁都没有主动提起那张画。她还没想好要编个什么谎话来骗过他,泽尔文却看了眼另一头的方向,立即就猜到她今晚出现在这儿的原因:“你去了药剂室?” 温芙下意识想要否认,但泽尔文已经快步朝她走了过来:“我看你是疯了,你知道这儿是哪儿吗?一个科里亚蒂就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你的尸体扔进翡翠河里……” 温芙因为他的靠近,不得不坐在了身后的矮桌上,那使她只能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目光。泽尔文的五官锐利,眉眼细长,这叫他冷脸时看起来神情格外凌厉,但同时,他有张英俊的脸,这叫他便是发怒时神情也不叫人讨厌。 “你害怕我有一天会被人扔进翡翠河里吗?”温芙问。 泽尔文的心跳漏了一拍,正当他以为她又要说些叫人心烦意乱的鬼话扰乱他的思绪时,她却话锋一转,又问:“还是说……你害怕我发现真相?” 泽尔文一愣,他退后一步,女孩乌黑的眼珠像是一颗冰冷的玻璃珠子,在她雪白的面颊上清凌凌地看着某个人时,仿佛能够看见对方的灵魂。 “你的真相是指什么?”泽尔文忽然间讥诮地扯了下唇角,他低头看着她问,“就算她的死不是一个意外,你难道打算在这座花园里找到那个所谓的凶手,然后用刀刺穿他的心脏吗?” 温芙平静地说:“我没有那么自不量力,你是一只猫的时候,最多只能划破一个人的脸,但如果你变成了一头狮子,你就可以咬断对方的脖子。” “可你并没有变成狮子,你还是一只猫。”泽尔文冷冷地提醒她。 “我是不是猫不重要,”温芙定定地看着他说,“只要你还是那头狮子。” 过道上静了一会儿,外面的风声似乎小了许多。 “你到底想说什么?”泽尔文不耐烦地问。 “我们可以合作。”温芙仰头看着他说。 泽尔文居高临下地瞥了她一眼:“我为什么要选择和你合作?” 温芙说:“因为你如果不关心,你就不会去调查那块怀表。” 泽尔文注视着她的眼睛,他想把刚才那个问题换一下:那么你为什么要选择我? 可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一个君主不应该追问他的臣民为什么选择他,他出生即被选择,毫无疑义。 于是他长久地注视着她,许久之后向她高傲地伸出自己的手。温芙过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在示意允许她向自己表示忠诚。 这叫她忍俊不禁。 泽尔文低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没有错过她唇角的弧度,就在他抿唇准备说些什么的时候,她却忽然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少女的手指柔软纤弱,泽尔文心中有些异样,正当他以为她即将低头将代表忠诚的吻落在他的手背上时,她的手指却忽然滑过他的掌心。 少年悚然一惊,他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又叫她反手牢牢握住,他这才意识到那双柔软纤弱的手比他想像中要有力的多。 温芙仰头看着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如同宣誓那样对他说道:“从现在开始,我们共享秘密,分享野心,我承诺在你背弃我之前,我永不背弃你。” 第23章 温芙在药剂室的药品调取记录中,查到近几个月里的确有人调取过弗敏尼,那个人就是金斯医生,同时他也是公爵从维尔请来为老公爵夫人看病的主治医师。温芙希望泽尔文能帮她查一下老公爵夫人的病历单,看看她近几个月里,是否真的用过弗敏尼。 “听起来这场合作只是给了你一个光明正大使唤我的权力。”泽尔文说,“我能得到点儿什么呢?” “我难道不是已经帮过你一次了吗?”温芙想也不想地说道,不过她说完后就意识到了什么,不太自然地转开了目光。泽尔文察觉到她的心虚,立即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餐厅里的那幅画。 她居然还敢提起那幅画,这叫他不由地冷笑着追问道:“你帮了我什么?” “你的朋友告诉我,塔西亚小姐是公爵为你挑选的未婚妻。”温芙同情地看着他,“可惜她似乎更欣赏你的弟弟……” 泽尔文气极反笑道:“所以你打算帮帮我?” “并不是毫无效果,不是吗?”温芙用一种宽慰地口吻对他说,“而且我觉得你的朋友说的不对,在你和乔希里之间,我认为她会选择你。自从我画完那幅画后,她对我的态度明显友善了许多。” 泽尔文简直不知道要更生她还是尤里卡的气,温芙看着他烛光中阴晴不定的神情,似乎仍对那幅画耿耿于怀,于是她故作轻松地翘起唇角,对他说道:“那只是一个游戏,难道那幅画对你有什么意义吗?” “没有。”泽尔文冷着脸生硬地否认道。 “既然如此,就忘掉这件事吧。”温芙笑了笑,她从矮桌旁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烛台,用一种这件事情到此为止的语气对他说道。 她朝着黑漆漆的走廊尽头走去,还没向前走出几步,泽尔文忽然在她身后问道:“所以你真的不知道我那天说的人是谁吗?” 他的声音这会儿听起来十分冷静,温芙脚步一顿,没等她想好答案,身后已经传来脚步声,泽尔文走到她的身旁,低头瞥了一眼她的神情之后,扯起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胆小鬼。” 温芙一怔,不等她皱眉反驳,身旁的人弯下腰,忽的吹灭了她手里的蜡烛。 长长的过道上唯一的光源消失了,温芙愣愣地捧着烛台站在原地,过了几秒之后才逐渐适应了眼前漆黑的环境。等她再侧过头时,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不远处一扇被推开后轻轻摇晃的大门。 洛拉的画像在差不多一个月后完工了。 温芙最后选择完成一幅小尺寸的全身像,画板上是一间明亮的房间,画家坐在画架前,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白衬衣,身前系着作画时穿的围裙,上面沾满了乱七八糟的油彩。她的长发被高高盘起,只露出小半张侧脸,手里拿着画笔,正全神贯注地创作她的画。 那是温芙最常见到的画面,也一定是扎克罗最常见到她的画面。人的体态身形很少发生改变,而侧脸的角度也规避了时光所留下的痕迹。当公爵走进房间,第一眼看见那幅画后,仿佛跨越过十几年的光阴,重新回到了第一次在宫里看见洛拉的那个午后。 “我很遗憾,不能让其他人看见这幅画。”许久之后,扎克罗温柔地轻声对她说道,“但我相信,即使没有这幅画,人们也会很快意识到杜德拥有了一位怎样了不起的画家。” 面对他人,扎克罗从来不吝赞美,尽管温芙知道,自己还并不足以配得上这样的称赞。 “您愿意和我说说您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吗?”在温柔的像是能够唤起人们无限柔情的夏日午后,温芙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发问。 “我和她之间发生的事情……”扎克罗注视着那幅画,像是还没有从过去的回忆中回过神来,多了许久,他才展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那不是一个好的故事,而且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结束了。” 正如扎克罗所说,那并不是一个好故事,俗套并且遗憾落场。 关于洛拉,她出生在希里维亚,没有人知道她的父母是谁,当她决心靠着画画养活自己,独自离开家乡之后,她和她的家族就断绝了关系。 这是一个对女性并不宽容的时代,对一个单身女画家尤甚。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找不到愿意请她工作的资助人,当她走投无路之际,她遇见了扎克罗·艾尔吉诺。 那时候老公爵还没有去世,他们为他安排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却不被扎克罗所接受。年轻的殿下搬出了花园,住进了鸢尾公馆,整日和他的朋友们待在一起。他结交城里所有的艺术家,和他们谈论诗歌和音乐,他跟着雕塑家们去采石场挑选大理石,花一下午时间当画家的模特…… 作为贵族,他毫无门第之见,热衷于结交各类人,这使得人人都喜欢他。因此,当他发现洛拉在绘画上的才华时,也并不因为她是个女人而轻视她,反而发自内心地赞美她的画作。洛拉起初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们很快就陷入了爱河。 可惜这短暂的恋情并没有持续多久,他们相爱的传言很快就到了宫里,他们的结合理所当然的遭到了反对。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有一天,她突然离开了,就像从来都没有出现过那样。”扎克罗对她说。 他长久地凝视着画上的人影,玩笑似的说道:“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出现,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那只是我的一场梦。” · 傍晚的孔雀宫,老公爵夫人刚结束今天的例行会诊。 医生过问了她今天的身体状况,虽然并没有说什么,但是从他这几天并不轻松的神情上可以看得出来,她的身体已经如一根快要燃尽的蜡烛,即将走到尽头。这段时间蔷薇花园的气氛也显得有些沉重,仆人们每天轻声细语地从宫殿走过,祈祷这位年迈的夫人可以再多看看这夏天里的太阳。 “别担心,”安娜反过来安慰他说,“我只想知道我还有多少时间。” “您还有很长的时间。”医生故作轻松地对她说,“久到或许能看到您的重孙出生。” 安娜眯起眼笑着摇摇头:“不必那么久,能看到泽尔文度过十八岁的生日我就足够心满意足的了。” 泽尔文的十八岁生日就在不久之后,对所有的杜德人来说,成人礼都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据说泽尔文的成人礼将在圣心教堂举行,公爵将在那天当众宣布泽尔文的继任者身份。 尽管没人敢在安娜面前提起她所剩下的时间,但是显然她也早就有所察觉了。金斯医生笑着说:“当然,您也太小看我的医术了,我相信泽尔文殿下也无比期待着那一天。” 为了证明这不只是单纯的安慰,他又补充道:“他很关心您的身体,昨天还特意找我翻看了您的病历单。” 安娜听见这话却微微愣了一下,医生对此一无所觉:“我没有想到泽尔文殿下还学过一些药理,说实话,我惊讶极了,您把他教得非常出色。” “是的,他的确学过一些药理。”安娜回过神后微笑着说道,“我一直认为一个合格的君主该学一些这方面的知识,要知道我好几个哥哥都是这么死的。” 医生笑了起来,他显然将她的话当做一个玩笑。 会诊结束之后,安娜独自坐在房间里沉思。管家巴洛从外面进来,毕恭毕敬地问道:“您找我,夫人。” “是的,”安娜回过神,她缓了缓语气对他说道:“还记得我放在柜子里的那块怀表吗?我想再拿出来看看。” 管家听到这个吩咐时有些意外,不过他还是立即去柜子里翻出了她的首饰盒,他记得很清楚那块怀表应当和一张收据一起被放在盒子里面。可是当他打开柜子之后,仔仔细细地将那个首饰盒里的珠宝翻出来清点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那块金色的怀表。 巴洛忐忑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老公爵夫人,安娜听完怀表不翼而飞的消息之后,却并没有表现得十分惊讶,像是这个结果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坐在柔软的铺着天鹅绒的床垫上,许久之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去把亚恒找来,我有许多事情要问他。” “还有赛里奥尔·加西亚,”坐在床上的老人揉了揉她昏昏沉沉的脑袋,自言自语道,“还有谁,得让我想想……” 管家有些担心:“你确定现在就要见他们吗?马上就是您休息的时间了,或许可以明天一早再让他们到花园里来。” 杜德日记 第17节 “不,没有时间了。”安娜摇了摇头。 她的身体看起来疲惫不堪,眼神却亮得惊人,经历过无数阴谋与鲜血的属于丽佳博特的灵魂寄居在这具孱弱的身体里。所有人都以为她已经衰老得厉害了,就连她自己都这样以为,但是现在,她能够感觉到那种从灵魂中烧起来的火苗,这比大半年来所有的药剂都要来得管用。 “我们接下去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那些事情一桩一件的从她眼前闪过,她缓缓地说,“我们得让他们知道,我只是老了,还不是死了。” 第24章 尤里卡来到蔷薇花园时,泽尔文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在此之前,他很少过生日。不过今年逃不掉了,成人礼无论放在哪儿都算是一个隆重的日子,对艾尔吉诺家的长子来说尤其如此。 宫廷的女使为他准备了一套华贵的礼服,内衬是一件白色丝绸长袖,外面是绣金长袍,他很少穿这样颜色高调的礼服,一想到他今天将穿着这样一身礼服出现在民众面前,他早早已经开始感到了一丝紧张。 尤里卡从外面进来时,吹了声不成调的口哨,酸溜溜地说:“看来今晚得有不少姑娘为了你睡不着觉。” 正低头整理袖口的少年头也不抬地说:“你脑子里一天到晚就想这些东西?” “那我该想些什么?”尤里卡舒展着手臂坐在沙发上,眯着眼说道,“我要是想些别的,我那几个哥哥就该睡不着了。” 尤里卡是丽佳博特家族的私生子,一个不被家族所认可的继承人,一个被流放至此的弃子。泽尔文知道他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样玩世不恭,尤里卡有他自己的野心,只不过从他现在的处境看来,一切野心都是空谈。 泽尔文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他像是迟疑了一下,又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将来有机会……我会让你回去。” 尤里卡知道泽尔文指的是等他继承爵位之后,虽然以目前杜德公爵的年龄和身体状况来看,那还要等上好一段时间。 少年垂着眼将不易察觉的落寞收敛起来,再抬头时又恢复成了平日里那副不着调的样子:“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恐怕那时候我会死皮赖脸地留在杜德。等阿卡维斯派来特使,我要当你的外交官,让他们来觐见时,亲吻我的鞋尖。” 泽尔文听着他的描述,不自觉翘起唇角,并且对他说:“如果你真的那样希望的话。” 尤里卡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反倒愣了一下,他摸了摸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开玩笑的。” “但我是认真的。”泽尔文系好了他的袖扣,转过身对他说,“我会给你自由,你可以选择留在杜德或者回到阿卡维斯去,你可以去你想去的一切地方。” 尤里卡那一瞬间的神情有些复杂,他怔怔地注视着泽尔文,像是为了掩饰那一刻突如其来的情绪,他转开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走上前轻轻地拥抱了一下他的朋友:“我一直期待着那一天。”他又重复了一遍,“我相信你会是杜德最好的君主。” 泽尔文换完衣服之后去了孔雀宫,他想先去跟他的祖母道别,她今天原本也要去参加他的成人礼的,但是她已经虚弱到无法起身了。这段时间,她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医生不得不劝她缺席今天的仪式。 泽尔文去的时候,安娜还在床上沉沉地睡着,泽尔文坐在她的床边陪了她一会儿,直到老管家巴洛委婉地劝慰他应该出发了,可以等仪式结束后再来。 泽尔文有些犹豫,不过他最后还是接受了这个建议。他起身时,最后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祖母,低头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这身衣服很适合您。”出门时,巴洛微笑着站在门口对他说,“很配您今天的戒指。” 他指的是那枚今天将在仪式上由公爵为下任继承人佩戴的王戒,镶嵌在金色指环上的红宝石,据说与公爵王冠上的宝石来自同一块石头。 作为安娜身旁的老仆人,巴洛也是看着这位殿下长大的,对于这一天的到来,他的欣慰不比其他人要少:“等老夫人醒来之后,我会向她描述这一切,就如同她也亲临了您的成人礼。” “谢谢。”泽尔文对他说,他看起来心情好了一点,“请告诉她,等仪式结束,我会立即带着那枚戒指回来见她。” 泽尔文的生日在盛夏阳光最为炽热的时节。 当他从孔雀宫出来时,走过爬满藤蔓的露天长廊,发现长廊尽头的凉亭里尤里卡正靠坐在栏杆上在跟什么人说笑。 温芙今天穿着一条水蓝色的长裙,他听见尤里卡用他每次跟别的姑娘调情时那样刻意的声音对她说:“我听说你在花园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很快就要离开这里?” “您知道,我不会一直住在这儿。”温芙说。 “那太可惜了,”尤里卡故作遗憾地对她说,“我以为你会住得更久一些,直到打动我那铁石心肠的朋友。” 温芙站在他的跟前,唇角微微含着一丝笑意,看起来并不介意他拿这件事情打趣。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的话,突然间一道冷淡的声音插入两人之间:“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凉亭里的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泽尔文这句话是看着温芙说的,不过温芙没做声,倒是尤里卡先站直了身子:“看起来你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 泽尔文不置可否。 温芙注意到老管家巴洛在站在庭院的那一头,像是在等候客人的到来。 “那么我先走了。”温芙冲他们两个点了点头,迈步朝着长廊的另一头走去。泽尔文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了老巴洛的身影,这让他的眼皮微微地跳动了一下,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凉亭下的另外两人都吓了一跳,尤里卡惊讶地看着他,温芙也显得有些意外。尤里卡举起手,往后退开几步,神情暧昧地说:“看来我需要给你们一点儿单独相处的时间。” 他说完这句话后,果真退出了凉亭。泽尔文松了松手上的力气,尽量平静地问道:“你还没说你来这儿干什么?” 不远处的老管家也注意到了这儿的动静,他似乎想朝这儿走来,温芙收回了视线,心平气和地对他说:“公爵允许我离开花园之前去珍宝室挑一件喜欢的东西。” 老巴洛的确保管着一把珍宝室的钥匙,但泽尔文总感觉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温芙像是转移话题似的随口问道:“跟在你身旁的护卫呢?” “他们在外面等我。” “我记得亚恒的职责是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他已经不是我的护卫了。” 温芙愣了一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泽尔文面无表情地回答道。 安娜一直知道他不喜欢亚恒寸步不离地保护,即使这是为了确保他的安全。但或许是因为过了今天泽尔文就十八岁了,安娜终于答应将亚恒从他的身边撤走。 “你什么时候认识了亚恒?”泽尔文奇怪地问。 “他帮过我几次。” “他整天跟在我身边,竟然还有时间帮你。”泽尔文沉默了几秒之后,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地说。 温芙有些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是在吃醋吗?” 泽尔文心头一跳,又听她说:“因为我分走了你护卫的时间?” 一时间,泽尔文的神情有些一言难尽,竟然不知道自己该否认哪一点。 不过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似乎在用这种方法回避一开始的问题,于是他不禁再一次狐疑地问道:“不止是巴洛有珍宝室的钥匙,你为什么不找其他人?” “大约是因为其他人今天都准备去中心广场参加您的成人礼。”温芙看着他说。 泽尔文一愣,虽然全杜德的人都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但是这件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还是让他感到有些别扭。泽尔文不禁松开了她的手,躲开了她的目光:“别忘记你说过的话。” 他隐晦地提醒她两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如果她知道了什么,那么他也不该被蒙在鼓里。 温芙随意地应了一声,不过当她注意到他的神情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他的不自在,这让她的目光不由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 泽尔文冷冷地瞥了她一眼:“你可以走了。” 这下温芙确定他的确是在不好意思了。这个发现叫她不自觉的微微翘起唇角,像是不经意地对他说:“生日快乐,殿下。” 她是今天第一个对他说生日快乐的人,因为过于突然,使得泽尔文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她举手放在胸前向他行礼,告别时语调微微上扬,等他意识到她说了什么,温芙的身影已经穿过庭院消失在了孔雀宫的大门后。 泽尔文回过头,这才注意到一旁尤里卡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凉亭,正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己。他强作镇定:“你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讨厌她。” “我为什么要讨厌她?” “不久之前她在舞会上跟你告白,”尤里卡说,“我以为那对你来说是一种困扰。” 泽尔文没有直接否认,他只是冷着脸朝花园外走去:“你也相信那些鬼话?” “为什么不相信?”尤里卡追了上去,“你不相信那个姑娘是真的喜欢你吗?真稀奇,你竟然这么没有自信。” 但他很快又说:“不过这样也好,她的出生就注定你们没有可能。” “我以为你不在意出身。”泽尔文顿了一顿,他还记得前两天正撞见对方和女仆调情。 “那起码也要漂亮一些,”尤里卡为自己申辩道,“如果她的嘴唇不像玫瑰那样娇艳,那谁会愿意弯腰吻去清晨花瓣上的露水?” 泽尔文哑口无言,倒不是被他说服了,而是突然觉得怀特夫人每次只愿意给他的作业打个“及格”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下辈子也说不出这么叫人恶心的话来。 “你觉得她不漂亮?”泽尔文问。 尤里卡得意地扬起眉,不怀好意地问:“这么说你承认她的确是位美人?” 泽尔文黑了脸,加快了脚步再不愿理会他。尤里卡大笑起来,两道少年的身影一前一后,笑声模糊了夏日沉闷的蝉鸣,穿过了庭院的绿荫。 另一边的孔雀宫内,鸦雀无声。 温芙在休息室里静静地等了许久,直到老管家巴洛来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老公爵夫人已经醒了,现在就可以见她。 温芙在椅子上又坐了几秒,终于站起来跟着他走进了房间。 在看到安娜的第一眼,温芙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快要死了。衰败的气息充斥了整个卧室,她仿佛已经看见了死神站在床前。 管家将她送到卧室外,房间里只留下了她们两个人。床上的老妇人睁开眼,温芙迟疑了一下,走到了她的床边。 “你就是洛拉的学生?”安娜用柔和的声音问道。 温芙没说是或不是,于是老人笑了笑:“别害怕,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我快要死了,在那之前,我也不想把所有秘密都带到地底下去。” 她伸手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不知是不是因为叫她的话打动了,温芙迟疑着坐了下来,终于开口道:“您想问我什么?”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你,”安娜说,“你到这儿来是因为什么?” 温芙沉默片刻:“我想知道洛拉的死因。”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安娜用一种平静而又冷酷的声音回答道。 温芙心头一颤,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指:“是你们杀了她?” “不,不是我们。”安娜用一种悲哀又怜悯的目光看着她说,“是你。” 第25章 今日的花园格外安静,安娜靠坐在舒适的枕头上,轻轻地抚摸着手中的金色怀表,温芙替她拉开房间的窗帘,好让外面炙热的阳光照进屋子里来。当她重新回到床边的时候,安娜合上了手里的表盖,将怀表还给了她。 “扎克罗应该已经和你说过他和洛拉之间的故事了吧?” 温芙没有否认,于是安娜接着往下说:“事实上,我对你的老师并没有什么敌意。我认可她和扎克罗之间或许的确存在爱情这种东西,但是我告诉她扎克罗和柏莎即将举行婚礼,这桩婚姻与爱情无关,只关乎于他作为杜德下一任君主的责任。” “卢索帝国曾经是苏里大陆上最强大的帝国,但是随着帝国的崩塌,这个国家被划分为十三个公国,杜德只是其中之一。我从阿卡维斯来,我了解战争,我亲眼见证了厄普是如何覆灭的,要想生存,唯有联合。”她说完这些之后转头看向一旁的女孩,“你明白吗?” 温芙不明白,她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来自乡下的小镇,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政治。 安娜宽容地笑了笑:“没关系,一开始扎克罗和柏莎也不明白,但是洛拉明白,所以她是最早离开的。” “早前柏莎在维尔也有过一个爱人,那会儿她还是个年轻的姑娘,被迫与爱人分开嫁到杜德,所以起初她与扎克罗之间的关系糟糕透了。两人结婚半年之后,柏莎以回家探亲的名义离开了这儿,他们原本打算半年后再对外公开结束这段婚姻。” 安娜说到这儿的时候,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冷笑,像是在嘲弄这对年轻恋人的天真:“柏莎回到维尔之后跟着那个男人私奔了,可是当她失去了高高在上的身份和地位之后,那个男人又毫不犹豫地抛弃了她。于是这个傻姑娘无处可去,只能再一次心灰意冷地回到了这里。” “我起初并不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我收到了维尔的来信。人年轻的时候都会犯错,尽管她蠢得令两家蒙羞,但是我愿意再给她一次机会,前提是——她愿意接纳泽尔文的到来。” 杜德日记 第18节 温芙愣了一下,她坐在铺满阳光的屋子里,怔怔地迎接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幽幽朝她看来的视线。有一瞬间,她感到有一股凉意从脚底下升腾上来,渐渐缠住了她的脚腕,蔓延到她的全身。 · 今日的杜德依旧热闹非凡。道路两旁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人群,车队从蔷薇花园出发,乐队的吹响了鼓号,人们汇聚在圣心教堂外。泽尔文从马车上下来,他身上金线织绣的长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红色的披肩垂在身后,肩带用银色的流苏胸针系在身前。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原本喧闹的广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他的身上,人们用好奇或是挑剔的目光注视着他,可即使是最严苛的人都没法从他的仪态上说出一丁点儿的错漏来。 这位年轻的继承人与他的父亲和弟弟相比,唯一的不足之处应当是亲和力有所欠缺,但是他在容貌上的出色很好的掩盖了这点。 泽尔文在万众瞩目中走上教堂外高耸的台阶,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以至于唇角始终紧绷着,看起来不苟言笑,神情僵硬。 忽然人群中不知有谁喊了一声:“生日快乐,殿下!” 泽尔文转过头,他俊美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茫然和惊讶,银灰色的瞳孔微张,像是突然间收到礼物的少年,尽管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重新抿直了唇角。 广场的人群中发出了友善的笑声,很快笑声蔓延开来,“生日快乐”的祝福也从四面八方的各个角落响起,很快汇聚成一声声足以掀翻屋顶的巨大浪潮。 泽尔文茫然地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望着底下一张张带着笑意的陌生的脸孔,内心涌起了一股五味杂陈的情绪。 公爵走在最前面,听见底下的声音时,他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微笑地看着广场上的人群。 “这座城市将会属于你。”扎克罗温声对他说道,“我希望你能真心对待你的臣民。” 泽尔文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掠过黑压压的广场,越过起伏的红色屋顶,顺着金色的翡翠河望向远处城外的高山,在此之前他从没感觉到自己属于这里,但是在这一刻他的的确确地感受到自己被这座城市爱着。 停在教堂屋顶的白鸽,被人群的欢呼声所惊起,它们扑闪着翅膀飞向天际,在远处的蔷薇花园,孔雀宫的窗台上,树影透过巨大的玻璃,落在卧室的床边。 安娜望着窗外,似乎透过窗户隐隐听见了中心广场上的欢呼声。这让她平缓的讲述停顿了片刻,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像是终于回过神来,抱歉地问道:“我们说到哪儿了?” 温芙神情复杂地望着她,嘴唇微微动了动,但又紧紧地闭上,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得出话来。 倒是安娜躺在床上回想了一下,像是终于想起什么:“哦,对了,我说到了柏莎和泽尔文。” 安娜这样评价那段感情:“柏莎曾经相信过爱情,但她后来不再相信了;洛拉也相信爱情,但那对她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有扎克罗,我优柔寡断的儿子,他并不适合当一个君主,他的爱太多了,简直多到了有些天真的地步,好在泽尔文在这一点上并不像他。” “泽尔文没有一个出身高贵的母亲,可他身上毕竟流着艾尔吉诺的血。洛拉是个清醒的女人,她知道光凭她自己无法将这个孩子养大,所以她把他送了回来,恳求我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安娜回想起那个第一次见到泽尔文的午后,襁褓中的婴儿睁开眼睛,他有着一双和他的父亲一样的银灰色眼睛,像是还不知道未来会将他推往何处,于是他伸出尚且稚嫩的手,用力地抓住了安娜的手指,就如同试图抓住他的命运。 安娜决定留下他,公爵需要一个孩子,杜德也需要一个女主人:“洛拉做了一个完全正确的选择,现在这个选择到了柏莎的手里。我为她铺好了台阶,只要她接受这个孩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到这里,并且我向她保证扎克罗不会知道这件事情,即使为了这个突然出生的孩子,他也会愿意重新接受她并且成为一个好父亲。我很高兴,她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那段过去被彻底埋葬了,皆大欢喜,唯一感到困惑的是那个渐渐长大的孩子。 “泽尔文从出生起就渴望从柏莎身上寻求母爱,我一直希望他能放弃这个蠢念头,对她来说,泽尔文并不是挽救了她婚姻的孩子,她害怕别人的议论,担心他们因为猜测这个孩子的身世而发现她那段不堪的过去,泽尔文并不明白这一点,他一直困惑于他的母亲为什么不愿意爱他,但从柏莎生下乔希里的那天起,她就已经是他的敌人了。” 她能够预料到他的痛苦,而这种痛苦或许会伴随着他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一切本该在十八年前就结束的。”安娜转过头温柔地注视着她,“可是你带着那块怀表出现了。” 不久前,巡查队在城里抓到了一个小偷,从他的身上发现了这块怀表,里面还有一张怀表店的收据。 因为怀表上蔷薇花的标记,巡查所的长官赛里奥罗将这块怀表送到了宫里。安娜一眼就认出了那块怀表,她不确定这是否是一个信号,泽尔文快要成年了,如果这时洛拉重新回到杜德,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所以你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轻易杀害了一个生活在镇上与世无争的无辜女人。”温芙冷酷地说。她的神情比一开始已经镇定了许多,但脸色依然苍白,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如蚂蚁蚕食着她的心脏。洛拉在那个无人知晓的小镇上平静的生活了十八年,但是她毁了这一切。 “不管你相不相信,但那个人不是我。”安娜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如果那块怀表出现的再早一点的话,我或许会的。但我已经老了,一个人老了的时候,当她知道自己快要走向死亡,她就会变得软弱,她会希望带着亲人的爱离开这个世界上。” “那么,还有谁呢?”温芙目光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在那一刻安娜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孩几乎就像是上帝派来审判她灵魂的使者。 “是谁都没有区别,或许是柏莎,或许是其他人。最重要的是,我只希望你记住这一点——泽尔文是她的孩子。”那一刻安娜握住了温芙放在膝盖上的手,她的力气那么大,几乎叫人忘记她已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了。 温芙颤抖了一下,她下意识想要将她的手抽出来,但是紧接着,安娜又继续说道:“我想你现在应该知道,我为什么选择了你。” “你愿意为了你的老师来到这儿,这很了不起。但如果泽尔文死了,那么你今天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安娜静静地注视着她。她身上衰败病弱的气息在那一刻完全褪去了,她像是一个即将被浪潮拖入大海的亡灵,在临死前唯一的心愿就是将她所认可的继承人送上那个位置,而泽尔文和乔希里之间,她显然选择了泽尔文:“你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这将比任何的利益都要坚固地把你们绑在一起。” 广场此刻应当已经拉响了礼炮,人潮欢腾,少年在万众瞩目中登上教堂的楼顶,对他的民众致意。 墓地的裹尸袋或许是个意外,但墓地塔楼上的谋杀不是,他登上杀机重重的台阶,死神手持镰刀在楼顶静静等待。 第26章 下午的仪式并不复杂,一点钟,泽尔文将在教堂中殿由主教为他举行成人仪式加冕,随后他将与公爵一同出现在教堂二楼的阳台上,与民众见面。这是他成年后第一次在公众前露面,也意味着今天过后,他正式成为杜德的继任人。紧接着全城也将开启为期半天的庆典。 起初一切都很顺利,当公爵与公爵夫人走上二楼的旋梯,意外就在这时发生了。 广场的人群中忽然爆发了一阵骚乱,有人往人群中扔下几颗烟雾弹,那是马戏团变戏法的玩意,本身并不会对任何人造成伤害。但是在人头攒动的广场中心,伴随着巨大的响声和忽然弥漫起的白烟,人群立即惊慌失措起来,瞬间尖叫声响成一片。 外面负责维持秩序的护卫高声呼喝,努力想要让混乱的人群保持镇定,但是兵荒马乱中,根本无济于事。 为了阻止受惊的人群冲向教堂,宫廷的护卫在骚乱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关上了教堂的大门。几乎同时,二楼传来了尖叫声,有人潜入教堂,在骚乱发生的那一刻,刺客从教堂的穹顶一跃而下,试图刺杀公爵。 教堂内的护卫们在第一时间冲向二楼围成一圈,将公爵等人护在身后,惊慌失措的教职们四散逃逸。泽尔文因为刚刚的仪式落后一步,还未来得及上楼,就在这时,旋梯尽头通往二楼的大门被关上了。 “你们干什么?快把门打开!”泽尔文冲上旋梯高声命令道。 但是被留在一楼的侍卫们如同守门的雕像,只沉默地把守着通往二楼的大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冷静一点。”尤里卡上前拉住了他,“公爵身旁有其他人在,你应该待在这儿,先确保自己的安全。” 泽尔文叱问道:“像个懦夫一样吗?” “像个合格的继承人那样!”尤里卡也朝他吼道。 中殿忽然间安静了下来,尤里卡与他对视了几秒,最终忍不住别开眼:“别这么看着我,泽尔文,难道你要我看着你去送死吗?” 泽尔文像是忽然间冷静了下来,他看向四周,那些穿着铁甲的护卫们面容隐藏在盔甲下,对两人间的对话无动于衷。他的脑海中冒出了一个令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的念头:“你早就知道?” “不……” “你也参与了这件事情?” “不!”尤里卡否认道,“我只是希望你留在这儿,保证你的安全。” 泽尔文冷声质问道:“如果他们真的杀了我的父亲,你以为在这儿就能保证我的安全?” 尤里卡:“杜德起码不能在一天之内同时失去所有继承人。” 泽尔文向后退了一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果然知道,舞会那天独自走出宫殿的人是你……你们就是在那时谋划好了今天的一切?” 尤里卡不死心地辩驳道:“不管你怎么想,但我没有想过伤害你。扎克罗或许是个受欢迎的公爵,但他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他热衷于那些无用的艺术,骄奢淫逸,只知道以示弱来换取和平。平民可以出入他的宫殿,贵族可以分割他的权力,杜德需要新的主人,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住口!”泽尔文用剑指着他的咽喉,他迅速地扫了眼四周,只凭尤里卡一个人不可能做成这件事情,是谁在背后谋划这一切? “那个人答应了你什么?”泽尔文冷冷地质问道,“他答应让你回到阿卡维斯?” 尤里卡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泽尔文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不知道公爵和阿卡维斯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但只要扎克罗活着尤里卡就不可能离开杜德,对他来说,只有泽尔文成为新的公爵,他才有机会回去。 可是一个要刺杀扎克罗的人,怎么可能会让泽尔文活着呢? 果然不知何时,留在中殿的侍卫们已经默不作声地抽出了身侧的佩剑,朝他们围了上来。 “你们要干什么?”尤里卡转过身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人,冰冷的盔甲将他们的面容隐藏在头盔下,即便是尤里卡也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 泽尔文一颗心落到了谷底,他所能预测到最坏的情况发生了。 “难道还不够清楚吗?”他冷笑着抽出了自己的佩剑,“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活着离开这里。” 尤里卡的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这不可能……” 泽尔文可没空理会他的自言自语,因为就在这时,距离他们最近的侍卫已经举起长剑,朝着他们一剑劈来。 泽尔文将挡在身前还在愣神的尤里卡推到一边,抬手挡住了那迎面而来的一剑。剑锋相撞的那一刻,泽尔文只感到手臂一麻,手中的长剑几乎脱手,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格挡,也不敢再正面迎击,只能立即从旋梯翻身而下,一跃落在了中殿的圣坛上。 这次随行的花园侍卫,一半在刺杀发生时被关在了教堂外压制动乱的人群,一半赶去二楼保护公爵,此时还留下七八个伪装成侍卫的刺客留在一楼,但他们显然早有预谋,见泽尔文突出重围,便立即调转方向朝着楼梯下追去。 中殿一排排长凳,在刀剑的重击下很快变成了一堆破烂。好在沉重的铁甲,拖慢了他们的速度,这让泽尔文有了躲闪的时机。 可是中殿两头的大门都已经被关上,如果冲不出去,或者楼上的侍卫没能及时发现一楼的情况,那么自己死在这里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泽尔文狼狈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惊险地翻身躲过头顶劈来的长剑。眼看已经被逼到墙角,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剑从旁斜刺而来,格开了剑锋。尤里卡气喘吁吁地握紧了手里早已经卷刃的剑,冲他伸出手,将泽尔文从地板上扶了起来。 泽尔文一言不发地扶着墙看他一眼,尤里卡脸色苍白地动了动嘴唇,没能说出一句话来,不过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也并没有留给他们只言片语的时间,泽尔文活动了一下已经发麻的手指,重新紧握住手里的佩剑,背过身与他一同面对着眼前这些虎视眈眈的刺客们。 突然间,头顶教堂两侧的玻璃传来整齐划一的碎裂声,一队花园的侍卫绕后爬上屋顶,从教堂楼顶攀着绳子快速下滑,在外面蹬碎了玻璃猛地飞扑进来,如同神兵天降,一落地便立刻将教堂内围成圈的刺客冲得七零八落。 这队人以亚恒为首,个个披坚执甲,训练有素,好似早已埋伏在暗处,就连泽尔文都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更是出乎教堂内其他人的意料之外,那七八个刺客终于表现出一丝慌乱,他们下意识要退。可两头的大门还紧锁着,这间原本用来困住泽尔文的牢笼,瞬间反过来成为了困住他们自己的地狱。 紧接着,就是一场血腥的清洗。 在一片血肉模糊的砍杀声中,尤里卡木然地垂下了手里紧握的剑,他的脸上并没有获救的喜悦,只有说不清的悔恨和可以预料到结局的麻木与痛苦。 因为这群人的到来,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很快就得到了镇压。亚恒快步走到泽尔文面前,确认他安然无恙之后,像是松了口气:“老公爵夫人担心仪式上发生意外,命令我带人蹲守在这附近,确保您的安全。” 泽尔文的目光无声地落在他的身上,这一刻亚恒的出现更像是对他自以为是的嘲讽,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挣脱束缚,并能独自面对一切问题时,这场刺杀向他证明了他的天真与愚蠢。 亚恒并没有察觉到泽尔文的沉默代表着什么,他看向一旁的尤里卡,随后等待泽尔文下令:“您准备怎么处理今天的事情?” 尤里卡听见这句话也终于抬起头,他同样沉默地看向他的朋友,像是在等待他的结局。 “你想说什么?”泽尔文却看向亚恒冷冷问道。 亚恒看了眼他手里的剑:“您知道公爵不会原谅背叛。” 泽尔文冷笑道:“你想让我亲手处决他?” 亚恒冷酷地说:“就算您不这么做,他也会被送上断头台。由您来做这件事情,起码能向公爵证明,您和今天的刺杀没有任何关系。” 泽尔文的脸色略显苍白,他尽力冷静地替他的朋友辩解道:“我相信他是因为受到了蒙骗。” 尤里卡望着他,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因此唇角轻颤,眼眶也微微热了起来。 可亚恒沉默片刻之后,却说:“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泽尔文知道,他说得对。 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在泽尔文正式获得继承权的这一天,公爵在二楼遭遇刺客,泽尔文却命令侍卫反锁了一楼的大门。无论背后的主谋是谁,尤里卡已经被卷入其中。如果今天刺杀成功,尤里卡作为主谋会被推上断头台;如果今天刺杀失败,泽尔文也会被牵连其中,没人会相信他事先并不知情,在至高无上的权力面前,没人能够不受诱惑。 泽尔文转过身看着他的朋友,尤里卡也在看着他,一切都结束了,尤里卡勉强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算了吧泽尔文。”他说,“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愚蠢买单,如果能为我干下的蠢事做些弥补,我没什么好说的。” 他闭上眼睛,像是已经说完了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句话。 泽尔文神情晦暗不定地注视着他,举起了手里的剑,几乎像是过了一个世纪,尤里卡听见长剑被扔在地上的声音,他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亚恒微微皱眉:“殿下……” “放他走。”泽尔文沉着脸说,“我不会杀一个刚刚才从敌人的手上救了我的人。” 他的这句话,将亚恒后面所有想说的话全都堵了回去。 不知何时,外面也已经安静下来,二楼的刺杀不过是一个幌子,想必公爵等人应该安然无恙。 杜德日记 第19节 泽尔文转过身,最后看了他的朋友一眼,随后决绝地朝着楼上走去。可就在这时,距离他最近的那具“尸体”竟然动了,倒在血泊中的刺客忽然暴起,那名死士捡起地上那柄刚刚被泽尔文丢下的长剑,用最后一点力气猛地朝着他的背影掷去—— 几乎就在同时,亚恒立即反应过来,一剑刺穿了他的喉咙,可是那柄长剑已经脱手,泽尔文听见动静转身,只看见一个身影猛地朝他扑来,瞬间将他扑倒在地。耳边传来钢剑刺穿血肉的声音,温热的鲜血溅了出来,落在泽尔文的脸上,令他头脑中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 锋利的剑刃刺穿了他的胸膛,但尤里卡恍惚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撑起身子确认身下的人毫发无伤,这才松了口气似的,失力地倒在泽尔文的身上。 而此时,泽尔文仿佛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失去了反应,他徒劳地张开嘴想要叫出对方的名字,却半晌都没有发出声音。倒是尤里卡抬手擦去了他脸上的血痕,虚弱地冲他笑了笑:“我毁了你的生日,对不起……” “不……”泽尔文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来,那仿佛是绝望的野兽发出的嘶鸣。 尤里卡将头放在他的肩膀上,鲜血倒灌进他的喉咙,令他呛了一口血,只能吐出模糊的字眼:“小心……夫人……” 泽尔文在浑浑噩噩当中只听见了这几个字,不过他已经没有时间再追问更多了。他感觉到少年柔软的头发贴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尤里卡胸前温热的鲜血已经濡湿了他金色的礼服,仿佛那个在心脏被刺穿了一个口子的人是他。 在呼吸完全停止之前,尤里卡最后用他虚弱的声音笑着对他说道:“生日快乐,泽尔文。” 第27章 血雾染红了中心广场圣洁的教堂,死亡为这一天蒙上了一层阴影。 泽尔文已经忘了那天是怎么结束的了,当他浑浑噩噩地走出教堂时,紧接着就收到了祖母病危的噩耗。 昔日熟悉的孔雀宫,如今只余下四周压抑的悲泣,现在已经到了道别的时候了。 泽尔文进去时安娜正躺在床上,听见他进屋的脚步声,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我听说了尤里卡的事情。”安娜虚弱地抬起手对他说,“你一定难过极了,过来,到我身边来。” 泽尔文踉跄着跪倒在她的床边,将头依偎在她怀里。 “真希望我能做点什么让你感觉好过一些。”安娜躺在柔软的天鹅绒床垫上,那个昔日躺在襁褓中的男孩已经长大成人,她用她枯瘦的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目光中满是慈爱,“巴洛对我说,你今天早上来过了,真可惜我那会儿还睡着,但我能想像的出来你早上的样子。” 泽尔文也还记得白天他从这里离开时的情景,他穿着绣金的礼服,踌躇满志地许诺等仪式一结束就会带着王戒回来看望她,尤里卡等在宫殿外,仿佛只要叫出他的名字,他的朋友就会回头等着他跟上来。 可是现在……他穿着血迹斑斑的礼服,很快又要送走他的祖母。 生命是一场无数人见证的轮回,充满了相逢与别离。 “我今天见到了那个叫温芙的姑娘。”安娜问他说,“你喜欢她吗?” 泽尔文握着她的手微微一紧:“不……”他声音干涩地否认道。 安娜没说话,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记得你今天说的话,泽尔文。杜德有许多身份高贵的小姐,但你的妻子不能是她。” 泽尔文还没有应声,她又接着说:“你喜欢杜德吗,泽尔文?” 安娜缓缓地说:“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做错了,虽然我试图教会你要怎么发现阴谋,如何规避伤害,但我从来也没有让你真正去面对过那些东西。从今往后,你要独自去面对那些了……” 这句话终于使他有了一些反应,泽尔文抬起头,他身后巨大的窗户上有夕阳橘红的光照落在他的脸上,他看上去目光空洞且迷茫,就像是一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他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软弱:“您说的对……我或许并没有做好成年的准备。” 安娜听见这句话不由得笑了起来:“没有人做好准备才长大,但是在你足够强大之前,你可以选择蛰伏。” 她的目光落在他空荡荡的手指上,泽尔文想起早上离开时他曾说过要戴着那枚王戒回来。安娜取下了自己手上的那枚玛瑙戒指,将它戴在了他的手上:“真可惜,我不能看见你娶妻生子,成为公爵的那一天了。但是别害怕,我的孩子。无论何时,我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像是一根即将在黑暗中燃尽的蜡烛,试图用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温暖他,好叫他能在死亡带走她之前,感到好受一些。 安娜喃喃道:“你的身上流着艾尔吉诺的血,终有一天,你会承袭你父亲的爵位,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等我死后,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会是你的敌人,包括你的父母。”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倾身向他靠近,用她干燥而温暖的嘴唇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真遗憾我最后教给你的东西是这个:舍弃那些无用的只能让你变得软弱的感情吧,你会成为杜德最伟大的统治者,远远胜过你的父亲和祖父。” 安娜葬礼那天,天空下着小雨。 葬礼结束后,所有人都坐在墓地附近的家族教堂,等待她的遗嘱公证人当众宣读遗嘱。 泽尔文坐在教堂的窗边,他已经快要忘记上一次见到这么多家族的人整齐地坐在一起是在什么时候了,他的叔伯以及堂兄弟们都在这里,各怀心思地等待着从那位并不亲近的祖母手里继承她的土地和珠宝。 外面的天空阴沉沉的,教堂里安静得叫人窒息。 “我们还在等什么呢?”有人不耐烦地开口问道。 站在圣坛中央的公证人安德鲁打开口袋里的怀表看了一眼,没有说话,看来现在还不到时候。屋子里的其他人面色沉寂,于是众人沉默着,只好继续无声地等待。 当指针走到中午十二点,不远处的楼中回响起悠远的钟声,管家老巴洛从外面走了进来,温芙跟在他的身后,她将手里湿漉漉的长柄雨伞收起来靠在墙边,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除了站在圣坛两旁的侍卫。亚恒朝她看了一眼,对于她的出现感到些许意外。 温芙很快就在最后一排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抬起头朝前面看去,教堂里几乎坐满了人,一片黑压压的后脑勺。温芙朝第一排看了看,可惜她的视线被前面的人所遮挡,并不能看见公爵的身影。不过她倒是留意到了坐在窗边的泽尔文,温芙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秒: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苍白的面颊微微凹陷下去,这叫他本就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显凌厉。他的眼神沉静而又发散地落在虚空中,不知道为何,温芙隐约觉得有什么在他身上似乎发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 等钟楼的钟声结束之后,安德鲁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保存完好的文件,随即清了清喉咙,看来遗嘱的宣读会终于可以开始了。 安娜的遗嘱是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拟定好的,在那之前,她的所有财产都做了细致的登记,主要是一些地产和珠宝,在遗嘱中她平等地将这部分财产分配给了她的几个孩子,包括她的孙子泽尔文、乔希里以及孙女黛莉都分得了她的一部分遗产。 这份遗嘱如此公平,以至于令人感到意外,不少人悄悄地将目光投向坐在角落的泽尔文,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以为他将分得安娜留下的大部分遗产。倒是泽尔文看起来十分漠然,似乎即使得到一整座蔷薇花园也并不能使他感到雀跃。 这部分内容细致而琐碎,几乎听得人昏昏欲睡。这过程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好不容易等公证人将那些冗长的条款宣读完毕,众人还没来得及松了口气,安德鲁紧接着拆开了文件后的另一封信件:“在去世前几天,老夫人又增补了一封遗嘱,嘱托我在她过世后当众打开,现在我将信中的内容如实转达于诸位。” 他清了清喉咙,随后开始宣读安娜的第二封遗嘱。 这封遗嘱是由老公爵夫人口述,其他人手写记录,并公证完成的。 遗嘱中安娜提到她在阿卡维斯还有一小块土地,而她离开阿卡维斯已经有近四十年的光景,在这近四十年的时间里,她从未回去过。杜德与阿卡维斯曾经有着紧密的商贸往来,金色的翡翠河流经两国的土地,它们本应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惜因为周边各国纷争不断,战火连绵,这几年杜德与阿卡维斯在渐渐失去这种联系。她希望有人能够愿意前往阿卡维斯替她处理这笔身后的遗产,顺道与阿卡维斯商谈,想办法重新打通两国的商路往来。 听到这儿,所有人的神情都很微妙。这是一份有条件的遗嘱,看似谁能够前往阿卡维斯谁就能获得那笔遗产,但问题在于谁都不知道那笔遗产的数量多少,是否值得为之冒险。而且四十年过去了,遗嘱中的那片土地是否依然存在也是一个问题,这意味着当你好不容易抵达阿卡维斯,也极有可能空手而归。 至于恢复商路,更不只是杜德与阿卡维斯之间的事情,还有沿途的其他几个公国,当中更有几个国家至今还在战争当中。无论怎么想,这都是一件出力不讨好的事情。 一时间,教堂里的气氛忽然沉重起来,人人屏息凝神,等待着安德鲁宣布那位老夫人口中的人选。但是紧接着,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安德鲁将那封信翻了过来,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向公爵说道:“老夫人并没有留下这个人的名字,或许她是想由您来找一个合适的人选。” 扎克罗皱起了眉头,他不愿意这样做,他一向不愿意做这样两难的决定:“她再没有说别的吗?” “我想没有了。”安德鲁将那份遗嘱往后翻了一页。突然间顿了一顿,他从那叠文件后抬起头,神情显然也有些意外,但他依然严肃而又清晰地说道,“哦,您说的对,我的确还漏了什么。” 扎克罗松了口气:“你今天补充的每一条都叫人心惊肉跳。” 他大概想讲句俏皮话来缓和一下气氛,可是没有人笑,安德鲁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他接着往下宣读道:“关于安娜·艾尔吉诺女士名下还有一桩私产,来自于贝尔·艾尔吉诺公爵生前所赠,位于花园大道33号,也就是中心广场旁的鸢尾公馆,她也做出了分配。” 教堂里的其他人愣了一愣,当然没有人忘记鸢尾公馆。贝尔·艾尔吉诺命令杜德最好的建筑师修建了它,又从世界各地收集了无数的珍宝存放在此,他的儿子扎克罗·艾尔吉诺邀请了众多著名的艺术家来此定居,将他们的艺术品装饰这间艺术宫殿,只是很少有人记得这座公馆原来并不登记在这对父子名下,早在四十多年前,它就属于那位远嫁至此的安娜·丽佳博特小姐。 安德鲁一字一句地高声宣布道:“按照安娜·艾尔吉诺女士遗嘱所说,在她死后,那间公馆将无偿转赠于温芙小姐。” 当他念完这句话后,整个教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人们的脸上充满茫然,看来没人事先得知这件事情,在场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这个名字的主人是谁,只有泽尔文蓦地抬起了头。 她是谁? 相信这一刻,在场许多人的心里都不约而同地冒出了这个想法:她凭什么得到这间公馆? “不可能!”有人站了起来,率先提出质疑,“一定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始终一片沉寂的教堂如同一锅被烧开的沸水,议论声四起。 温芙没有回过神,今天当管家巴洛来到她的房间邀请她出席这次遗嘱宣布会时,她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发展。 安德鲁拿起圣坛上的小锤子敲了敲桌面,制止了底下的议论,他就像个公正的法官那样庄严地说道:“我所宣读完全按照遗嘱中的记录,如果您不相信,一会儿可以再亲自确认一遍。” 那人不死心地问:“没有任何附加条件?” “没有。”安德鲁回答道。 同时他转过身,看向站在一旁的亚恒:“安娜·艾尔吉诺女士的遗嘱中最后一个提到的人是你——加西亚家族的长子。” 年轻的侍卫愣了一下,他下意识站直了身子,将右手放在胸前,单膝下跪。 安德鲁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曾向她宣誓效忠,在她去世之后,她希望你能将骑士的忠诚献给另一个人。” 亚恒抬起头,他的目光落在窗边的泽尔文身上。对方也在看着他,于是亚恒再一次低下头:“我遵循我的誓言。” “你的荣耀来自于你作为骑士的忠诚,既然如此——”安德鲁说道,“你可以向温芙小姐宣誓效忠了。” 亚恒猛地抬起头,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圣坛上的公证人,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于是他紧接着回头看向坐在人群最后同样震惊的温芙。 客厅里的其他人对此表现的已经十分麻木了,和鸢尾公馆相比,将手下一名忠诚的护卫转赠给她,听起来的确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安德鲁解释道:“老夫人希望你效忠的对象并不是某一个人,她希望你效忠的是她名下土地的继承人,目前来说,也就是这位鸢尾公馆的新任主人。” 让一名贵族骑士当众向一位平民宣布效忠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尽管这位平民在一夜之间可能已经成为了全杜德最富有的女人。 于是,在人群的寂静中,亚恒从圣坛前起身,他穿过两边长椅的过道,穿越人群,走到了最后一排的长椅边。 温芙独自坐在角落,她看起来脸色有些苍白,黑色的眼睛望向他,目光中带着一丝无措。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似乎是将本就笔直的背再挺得更直一些,好不叫人看出她此刻的慌乱。 亚恒弯腰向她下跪时,朝她露出了一个安抚似的微笑,他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单膝跪地,低头亲吻她的手背:“以天主和圣母的名义起誓,我将用我的生命保护您的生命,用我的尊严捍卫您的尊严,以我的剑和盾,献上我全部的荣耀和忠诚。” 第28章 温芙坐在鸢尾公馆北边二楼的书房,等着在遗嘱转赠确认书上签字。 从窗口的位置能看见公馆后门的小巷,窗外梧桐成荫,已如绿云,但透过树叶的缝隙还是能看见树下生锈的铁门以及一墙之隔的那条僻静小巷。这条巷子白天几乎没有人会经过,只有到了晚上路边才热闹起来。温芙刚来杜德的时候,每天中午从这条巷子抄近路回到书店,这是她头一回从二楼往下看到它的全貌。 “您有什么问题吗?” 一旁男人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回了这间屋子里,温芙回过神,发现公爵与安德鲁都看着她,像是正在等待她的回复。 “没有,”温芙顿了顿说道,“我认为这很合理。” 她拿起桌上的钢笔,在签名之前,忍不住再一次确认道:“亚恒会继续留在花园吗?” 安德鲁与公爵对视了一眼,随后扎克罗温和地对她说道:“恐怕不行,他既然已经向你宣誓效忠,那么从理论上来说,花园不会留一个并非效忠于艾尔吉诺的骑士在宫廷。” “那他应当可以留在公馆吧?”温芙争取道,“尽管这座公馆只是在名义上属于我。” 安娜立下的那份遗嘱,当它被当众宣布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具有了相应的法律效应。尽管令人感到难以置信,但是现在这座杜德的“艺术宫殿”不再属于艾尔吉诺,它成为了温芙的私产。 唯一能够叫人挑出问题来的地方在于温芙现在只有十五岁,她尚未成年,因此并不能直接继承这座公馆。同时这也意味着即使是扎克罗,也无法在她成年之前直接将这座公馆买回去。 不过好在温芙十分清醒,她并不会头脑一热的以为自己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了全杜德最有钱的女人。不要说眼下她还不能完全的继承这座公馆,即使三年后她拥有了这儿,庞大的日常维护费用也能让她立即变成一个负债累累的穷光蛋。 她看起来获得了一座叫人羡慕的公馆,但事实上,这块尚不能转手出售的土地对她来说就像是一张空头支票,并不能替她兑换到一分钱。而对于扎克罗来说,短时间内要再找一处地方安置公馆里的藏品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公爵向她开出了一个十分合理的条件:在温芙成年之前,蔷薇花园将每年向温芙支付一笔钱作为公馆的租赁费,三年后,温芙愿意将这座公馆重新低价转让给艾尔吉诺。 温芙怀疑这正是老公爵夫人一开始就预料到的结果,她似乎将温芙当做银行来寄存这笔庞大的财产,以保证它的完整性。不过这笔交易当中温芙也并不是全无好处,因此这个银行她也当得心甘情愿。 唯一让她头疼的是亚恒的归属。作为老夫人亲自为泽尔文挑选的侍卫,亚恒本该是加西亚家族下一任前途无量的继承人,但现在他的雇主变成了她,这就有些尴尬了…… “他可以留在鸢尾公馆。”公爵回答道,“他也可以选择回到巡查所,如果他在那儿表现出色,宫廷不会拒绝重用他,我保证没有人会为难他,” 温芙松了口气,她确定亚恒是一位忠诚的护卫,他本应该在那场教堂的刺杀之后得到宫廷的重用和嘉奖,她不希望他因为自己的原因而失去这一切。 双方顺利地达成了共识,并且为对方的体贴感到满意。于是温芙很快就在面前的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安德鲁带着文件离开了这间书房,倒是扎克罗在离开前像是忽然间想起了什么:“我听说你已经搬出了花园。” 温芙回答道:“是的,我想我已经完成了您交给我的工作。” 杜德日记 第20节 “那么你可以搬到这儿来,”扎克罗说,“画室的学生们都住在这里,那会更方便你在画室学习。” 温芙愣了愣,她不太确定地问:“您是说里昂先生的画室吗?” “这儿难道还有其他的画室吗?”扎克罗故作惊讶地说。 “不久之前他刚刚向我抱怨过,黛莉因为祖母过世已经很久没有去他那儿上课了,他想知道为什么连你也一块不见了。” 温芙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迟疑地说:“我以为我的工作是陪黛莉小姐一块上课。” 扎克罗笑了笑:“那么看来他已经认可你是他的学生了。” 公爵离开之后,温芙依旧坐在那把椅子上。她像是需要点儿时间来理清今天发生的一切,没有人来催促她离开,她突然成了这里的主人,可以在这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霞光透过窗户铺满了整个房间。 书房外有人推门进来,温芙以为是负责打扫的仆人,一回头却发现是泽尔文。对方似乎也没想到她在这儿,见到她时两个人都愣了愣。 “我来拿些东西。”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像是解释那样对她说。 温芙看着他走到邻近的书桌旁,那张桌子上还堆着几本书,一支钢笔的笔盖没有旋紧,被随意地摆放在桌面上,好像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了一会儿,十分钟后就会回来。 泽尔文清空了那张桌面,就像是抹掉了这张桌子的主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点痕迹。 温芙沉默了片刻才问:“你还好吗?” “你指什么?” “最近发生的一切。” “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泽尔文说。 关于那场教堂的刺杀引发了很大的风波,关于这场刺杀背后的主谋,城内则众说纷纭。亚恒带人及时赶到镇压了动乱,可惜并没有来得及留下活口,那些刺客应当是一群死士,尤其是最先在二楼发动刺杀的那些人,他们在一开始就报着必死的决心,因此眼看侍卫赶到都在第一时间选择自尽,这使整件事的调查难度大大增加。 起初审判庭找到了一些证据,其中一部分与尤里卡有关,但是尤里卡已经死了,于是又顺势牵扯出部分与老公爵夫人来往密切,也就是支持泽尔文继承爵位的家族成员……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泽尔文对此毫不知情,那天在危急时刻从一楼反锁的大门也很难不叫人对这位殿下产生怀疑。于是一时间艾尔吉诺的宫廷里人人自危,所有人都谨慎地选择保持沉默,以防自己也被牵扯进这桩莫名的谋反当中。 泽尔文作为这场风暴的中心,除了在安娜葬礼那天短暂露面之外,再也没有出现在公众眼前,就算是温芙也是时隔几天第一次私下见到他。 不过他的状态看起来并没有像她想得那么糟糕,他看起来很平静,只是显得有些孤独。温芙注意到他胸前的衣襟上依然别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在杜德,那代表着对逝者的悼念。 温芙坐在靠窗的那张桌子前,泽尔文看着她忽然说:“我第一次注意到你的时候,我就坐在这儿,而你站在那下面。”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温芙这才意识到她正坐在他的书桌前,而几个月前她压根连靠近这儿的资格都没有。 泽尔文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自嘲地说:“谁会想到将来有一天,你会成为这儿的主人。” “这间公馆不会属于我。”温芙对他说,“我不知道老夫人为什么会在遗嘱里这样写。” 泽尔文不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她跟你说了什么?” “一些关于洛拉和公爵之间的事情。”温芙看了他一眼,又补充道,“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不重要了。”泽尔文摇摇头,他靠在那张桌子上忽然说,“我已经决定去阿卡维斯了。” 温芙有些吃惊,但又并不感到太过意外:“因为教堂的刺杀吗?” 泽尔文没说话。于是温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公爵或许并不怀疑你。” “或许吧,”泽尔文说,不过他自嘲地扯了下唇角,“你听过有关我出生的传言吗?” 温芙因为他的话忍不住抬起头,那一刻她甚至以为他知道了什么。 不过泽尔文说:“他们说我身上可能并没有流着艾尔吉诺的血,所以父亲迟迟没有确立我继承人的位置。但我从没相信过那些话,因为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艾尔吉诺,祖母不可能支持我继承爵位。” “我从没有怀疑过祖母爱我,但是你看,我很早就知道所有的爱都是有条件的。”泽尔文看着她忽然间轻轻地笑了笑,“信任也是。” 他靠坐在桌子旁,双手搭在桌沿上,夕阳温柔地包裹着他,他的黑发凌乱地垂下来,虽然唇角带着一点笑但依旧像是一只失意的小狗。 温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或许泽尔文自己也不知道。她看向他手边放在桌上的那几本书和书上盖上笔帽的钢笔,它们的主人已经不在了。而不久之前,他又刚刚失去了他的祖母。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你。”温芙慢吞吞地说。 泽尔文收起了他搭在地上的脚尖,挺直了背,像是收起了一瞬间的软弱:“我不需要……” 但是温芙打断了他的话,自顾说道:“九岁的时候,爸爸去世了,我们欠了很多钱,每天都有债主上门讨债。妈妈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然后带着我和哥哥去了乡下,那时候我们经常连吃饭都是问题。” 泽尔文愣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坐在面前的女孩,发现当她回忆这一切的时候脸上并没有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温芙坐在椅子上,需要半仰着头才能与他对视,窗外落日的余晖映在她乌黑的瞳孔中,像是金色的波纹。 “如果你觉得现在的自己一无所有的话,那么这种感觉我在九岁的时候就已经体会过了。”温芙看着他忽然间笑了笑,“起码我离开杜德时,不会想到我将来甚至可以拥有一座全杜德最好的公馆。” 她瞳孔里刺眼的落日化为了温柔的晚霞,泽尔文知道她在开玩笑,这叫他也忍不住冲她弯了弯唇角。他搭在桌子旁的手微微一动,于是放在书上的那支钢笔滚落到了地上。 温芙弯腰替他捡了起来,又起身递给他:“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九岁的我可以的话,那么现在的你也可以。” 泽尔文沉沉地注视着她的眼睛,窗外的夕阳将她的影子投映在昏黄的墙上,与他的挨在一起,仿佛他们是亲密到可以相互安慰的关系。 他从她手上接过那支钢笔,又忽然握住了她的手,猝不及防地用力将她拉到了怀里。温芙全身僵硬了一下,不过她没有立即推开他。 泽尔文克制而短暂地拥抱了她一下:“谢谢。”他在她的耳边叹息一般说道。 几天后,温芙得到了泽尔文动身前往阿卡维斯的消息。 彼时她坐在画室正在纸上完成一张练习,窗外的蝉鸣声渐弱,日头偏转,她像是忽然间才意识到杜德的夏天原来这么短暂。 第29章 泽尔文在夏天结束前离开了杜德,他的离开如此突然,以至于使不少人联想到不久前圣心教堂的那场刺杀,不过等到秋天的时候就没什么人再提起他了。 扎克罗一向是个随和健谈的君主,但是在泽尔文走后,他就不愿再在任何人面前提到这个孩子。人们摸不透公爵的心思,于是众人默认那个本该在十八岁生日那天被承认身份的继承人遭到了流放。 人们不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好像杜德原本就只有乔希里一位继承人那样。 至于温芙,她最后还是谢绝了公爵提议她搬去鸢尾公馆的邀请。 不只是杜德,即便如希里维亚、阿卡维斯这些地方,女性画家也是寥寥无几。许多画室不愿意招收女孩,因为大多数女孩很早就要嫁人,而学徒们和老师整日待在一起,很多人认为画室里多了一个女人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如果里昂真的是个同性恋,这一点倒是不必担忧。温芙自我解嘲地想。 搬出花园之后,她又回到了二手书店。对于她的到来,冉宁感到十分意外,不过他依然爽快地将那间阁楼租给了她,对他来说温芙是一位好租客,并且他认为她前途无量:“想想看,你将要去里昂的画室学习,等将来你功成名就的那天,人们知道你曾住在这里,会有多少人到我的店里来参观。” 温芙将此当做鼓励,并为他的好心而心怀感激。 蔷薇花园按照约定每年都将付给她一笔租赁费,这笔钱不至于使她一夜暴富,但也叫她可以不必整日饿着肚子了。温芙将其中一部分寄回了家,剩下的那些则用来购买颜料和画具以及支付她的房租。 她写信告诉了温格太太自己将留在画室学习的消息,不过她没有告诉母亲那间画室的主人是大名鼎鼎的里昂·卡普特列尔。因为尽管公爵说她已经获得了里昂的认可,但她依然觉得或许不到一个月时间,他就会将她从画室赶出来。 而且,画室里的其他人也对她的出现表现出了很大的敌意。 第一天的课上,里昂找了一位花匠来画室充当模特,接着让所有学徒在纸上完成速写。温芙的进展不太顺利,相比于其他人,她从没正式在画室当过学徒,更不要说和一群人坐在一起画画了。于是当她好不容易上交了她的作业,里昂看着她的画稿,冷笑着开口道:“温芙小姐,我真应该让你出钱来结清这位先生一下午坐在这里浪费时间的损失。” 底下有人发出一声嗤笑,里昂一眼扫了过去,不带任何感情地说:“我不觉得这句话有任何好笑的地方,穆勒先生。温芙小姐应该高兴你也在这儿,因为从交上来的画稿来看,你起码能帮她一块分担五十个杜比。” 那个名叫穆勒的学生瞬间涨红了脸,底下其他学生也噤若寒蝉,所有人都把头深深地埋在画板后面,生怕跟着遭殃。在希里维亚,里昂就是出了名的坏脾气。目前看来,起码人们对他性格恶劣的评价绝算不上是谣言。 午饭时,温芙终于察觉到了自己的处境——没人愿意和她坐在一起吃饭。 尤其是当她坐下来以后,温芙抬起头朝餐桌四周看去,发现坐在附近的男孩们不约而同地躲开了她的目光,许多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点高高在上的不屑,她相信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会对这种神情慢慢感到习惯。 算上一部分伊登先生留下的学生,现在这间画室里差不多有近二十个人。其中贵族出身的学生与平民出身的学生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派别,可以说是相互看不顺眼。 不过现在温芙来了,这会儿他们倒是立场统一地敌视起她来了。 贵族学生们看不起她在舞会上的大胆言行,认为她哗众取宠,举止轻佻。平民学生们认为她是因为公爵的原故才得以来到这里,当所有人都在为了一个机会争破头的时候,她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个机会,在他们眼里,她和博格并没有什么区别。 而里昂似乎对他画室里的暗流涌动一无所知。 他针对每个人的情况分派了不同的任务,一部分人已经可以开始画油彩了,而另一部分人还在画素描。温芙则被要求去将公馆里的所有雕像临摹一遍。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要求时愣了一下:“您是说所有雕像吗?” “不然呢?”里昂站在工作台后,头也不抬地反问道,“这座公馆里除了那些大理石雕像,还有哪个人愿意一动不动地坐在这儿,就为了让你画出一幅糟糕的肖像来羞辱他吗?” 这座庞大的公馆里摆放了起码一百多座雕像,还不包括尚未完工或是正准备搬进来的那些。 如果硬要说这件事情有什么好处的话,那就是她起码不用再待在画室忍受其他人有意无意的排挤或是冷待了,但坏处是她这段时间经常错过午饭,以至于每次去只能挑些残羹冷饭填饱肚子。 不过温芙对此并不在意,一段时间下来,她甚至觉得自己对里昂的冷嘲热讽都快要免疫了。有一次他替她改画时气得撕了她的画纸,起因是那天温芙午饭后回来,发现有人把她的画稿扔进了水池里,那些画稿都被泡烂了,于是温芙只能匆匆画了几幅线稿交上去。 里昂当面撕了她的画纸,他一向习惯对人冷嘲热讽,那一次却罕见地冲她发了极大的火,恐怕连隔壁楼的学生都能听见。等温芙从他的办公室走出来时,外面所有人都漠然地干着自己的事情,像是那些被扔进水池的画是自己长腿跳进去的。 “你对温芙太过严厉了。”等画室里只剩下里昂一个人的时候,雷诺委婉地对他说。 “如果她这就受不了了,就该早点滚回去!”里昂像个冷血的暴君那样说道。 雷诺摇摇头:“但她是你的学生而不是你的敌人。” “那就让她先有资格成为我的敌人吧。”里昂说,“起码那个时候她的画应该已经有了值得我尊重的地方。” 天黑的时候,温芙把那些重新画好的素描送去了里昂的办公室。画室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已经回去休息了,她拖着疲惫的身躯走回书店,发现冉宁还没有离开。 他坐在柜台后面翻着账本,看见她进来时若无其事地抬起头和她打了个招呼:“你晚归了,小姐。” 温芙知道他是特意在这里等她回来,不过她没有力气和他解释什么,只一头栽倒在沙发上,将头埋在了沙发的靠枕里。 见她回来,冉宁才开始起身收拾东西:“希望你一会儿还有力气起来洗漱,我可不希望你的鞋弄脏我的沙发。” 温芙将脑袋埋在靠枕上一言不发,简直就像一条垂头丧气的小狗让谁都无法对她视而不见。冉宁忍不住叹了口气,蹲在了她的身旁:“需要我安慰你吗?” 温芙沉默了很久,终于疲惫地说道:“再这么下去我可能就要讨厌画画了。” 她的声音因为疲惫而显得格外温软,虽然冉宁知道她并没有撒娇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指轻轻拨弄了一下她的睫毛:“所以呢,你被他骂哭了吗?” “没有。”温芙眨了眨眼睛,甚至没力气挥开他逗弄小狗似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冉宁才听她小声说,“但我在心里骂回去了。” “嗤。”他忍不住笑出声,温芙别扭地将脑袋扭到了另一边。 “那你明天还打算去吗?”冉宁又问。 “去的。”过了好一会儿,温芙回答道,“我会画得很好。” “有多好?” “比他们所有人都好。”温芙睁着眼睛看着面前沙发上的花纹,自言自语地说。 冉宁勾起唇角从沙发旁起身,他弯下腰和她道别,想要亲吻一下她的头顶,但是又像意识到什么,最后只是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 从那天以后,温芙开始更早去到画室,并且等到天黑以后才回到书店。 杜德的冬天夜幕降临得越来越早,有一次她赶在公馆落锁前离开,正巧在路上遇见了夜巡的亚恒。 自从泽尔文离开杜德之后,他就回到了巡查所。温芙有时候会在路上看见他,他和他巡查所的同伴们在一起,穿着之前在广场见面时的那套巡查服,不过看起来和在花园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并没有因此而变得意志消沉。 温芙觉得这很好,人总该要往前看,每当这时她又会忍不住想起泽尔文,不知道时间是否也医治了他身上难以痊愈的伤口,令疼痛渐渐变得麻木。 那天晚上亚恒坚持将温芙送回了书店,尽管温芙表示这条路很安全,她每天都从这儿经过,从来没有碰上过偷盗或者是抢劫。 杜德日记 第21节 “但这原本就应该是我的工作。”亚恒对她说,他们两个并肩从还亮着灯的街道上走过。 温芙问:“在巡查所会比在花园的时候开心吗?” 亚恒显得有些为难,不过他最后还是诚实地说:“好吧,别告诉其他人,的确如此。”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这座城市,能为它做点什么让我感觉不错。”亚恒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干脆。 温芙有时候有些羡慕他们,他和温南都爱着这座城市,她已经在这儿生活了一年,可她依然怀念在丁香镇的日子,尽管那时候她贫穷、孤独、一无所有。但好在,她发现自己已经开始渐渐习惯在这儿的生活了。 第30章 画室里的生活枯燥而平静。 里昂在第二年的春天又招收了几个学徒,可尽管如此,到下半年冬天的时候,依然有不少学生离开了,温芙仍是画室里唯一的女学生。 里昂严禁画室里的学生出去接私活,并且要求所有学生从头开始,每天重复同样的练习。他认为只有先画好素描才能画好油彩,先画好人体才能画好风景。而且他异常严苛,无论多么完美的画也总是不能使他感到满意。这种看不到头的学徒生涯使得一部分学生率先放弃了,他们在离开时咒骂他,认为他在空耗他们的时间,浪费他们的艺术生命,他压根不愿意好好地教导他们。 “穆勒对我说,他们一开始都以为我会是第一个离开画室的人。”有一次在书店,温芙这样对冉宁说道。 “为什么?”冉宁问。 温芙想了想:“大概因为我是个女孩。” 穆勒说她是个女孩,许多同龄的姑娘到她这个年纪就该准备嫁人了。没人相信她真的能靠画画养活自己,而且里昂对她也总是格外的挑剔,他从没当众表扬过她,也从没在一个正式的委托里带上过她。 “那只能说明那些男孩不如你。”冉宁嗤笑了一声,又重新低头拨弄他的算盘。 温芙有时候很感激冉宁,他似乎是唯一一个相信她会画得比所有人都好的人,他支持她画画,就像在支持他自己。 很久以前冉宁就已经存够了去希里维亚读书的学费,可是他一直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推荐人,希里维亚的西利伯蒂医学院对学生的审核异常严苛,如果没有一个好的推荐人,很难获得入学资格,何况他的母亲也始终不肯同意他卖掉这家父亲留下的书店。 温芙有时候觉得他或许已经放弃成为一名医生了,但时不时的,她又总能在书店的某些角落里找到几本西利伯蒂的论文书刊。每当这时,她总能清楚地意识到,他被现实困在了这间拥挤狭小的旧书店里,就如同她被成见困在了那间只有她一个女孩的画室里。 在公爵即将迎来他四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扎克罗决定为他的花园扩建一条宫殿长廊。他召集了鸢尾公馆里的艺术家们来为长廊增光添彩,整条长廊的设计,长廊外围的浮雕,长廊两面的装饰……这是一桩大工程,里昂接到的工作是完成长廊尽头最中间那面墙上的壁画。 这项工程有许多人参与,包括杜德的许多其他画家,所有人都这知道这幅画很重要,因此这段时间画室里的气氛也格外紧张。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消息,他们猜里昂会为完成这幅画找个帮手,人人都想成为那个被选中的幸运儿,他们开始尽力想在里昂面前做出一些表现,目前来看最有希望被选中的学生有很多,而温芙则是最没希望的那个。 三年了,她依然周而复始地在做那些重复而又枯燥的练习。她用一整年时间来画公馆里的雕像,到了第二年,里昂则让她临摹了一整年的画稿,第三年春天,她才开始被允许进行一些属于自己的创作。 有一天下午,温芙正站在里昂的办公室前。她要提前把今天的练习放在他的工作台上。这段时间他正忙着构思长廊上的壁画,除了每天早上来画室上课,其余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画室。 温芙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她每天照例完成练习,然后在天黑前将那些画稿送到他的工作台上,接着结束这一天。 她有时候会怀疑里昂是否看过她的那些画,因为第二天去的时候,它们都原封不动地被堆在工作台的一角,看上去毫无修改过的痕迹。每当这时,她会忽然有些理解过去伊登画室里的那些学生,任何一个人日复一日地做着只有自己看得见的重复性工作,都会感到迷茫。 今天她结束得有些早了,下午三点的画室空无一人,她走到里昂的办公室门口,习惯性地推门走了进去,刚一抬头,里面便传出一声低吼:“滚出去——” 温芙愣了一下,立刻低头从房间里退了出来,并且随手带上了门。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眨了眨眼,难得露出些怔忪而不知所措的神色。正当她看着手里的画稿,犹豫要不要明天早上再来的时候,里昂推开门走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宽松的衣袍,一头金色的长发披散着,苍白而又漂亮的面容上还透着一点潮红,像是刚刚晨起,显露出私下少见的慵懒随性。不过他的神情却还是阴沉沉的,面上是显而易见的不快:“看来没人教过你敲门这种基本礼仪。” “我很抱歉,下次不会了。”温芙低着头迅速认错,并不辩驳。 不知是不是她认错的速度太快,里昂难得停顿了一会儿才不耐烦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温芙将手里的画稿交给他,她原本以为他接过画稿后会很快将自己打发走,但没想到里昂竟然就这样站在门口低头翻看起来。这让温芙有些不自在,她木着脸,尽量将目光集中在他手里的画稿上,可又不自觉地开始走神。 刚才推门进去时太过突然,她没看清屋里另一个人的脸,她甚至不太确定对方是男是女…… “你在想什么?”里昂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什么先生。”温芙立刻面无表情地说。 里昂盯着她唇角扯出一个凉薄的笑,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继续纠缠下去:“你今天送来的画稿比平时少了一张。” 温芙一顿,她没想到他居然知道自己平时会交多少张画稿。 “对不起,我保证明天会补上。”她今天第二次向他道歉。 里昂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像是在判断她究竟是不是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他一向知道她并不如外表看上去的那么乖巧,如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认错大会的话,她每次说对不起时的真挚表现起码能拿到前三名。 但是最后,他还是松口道:“你走吧。” 他没有叮嘱她不要将刚刚她撞见的那一幕说出去,温芙不确定他是因为并不在意,还是因为他确信在这里她并没有可以分享这件事情的对象。不过,在离开前,他又忽然叫住了她:“对了,你刚才叫我什么?” 温芙叫他的问题问懵了,片刻后才不确定地回答道:“……里昂先生?” “先生?”里昂盯着她将这个称呼重复了一遍,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声。 温芙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但里昂并没有再说什么,他拿着她的画稿回到他的办公室,随后毫不留情地关上了门。 几天后,温芙才知道那天在画室里的另一个人是谁。 当初里昂来到杜德就是因为陷入了与费文殿下的同性绯闻中,似乎有意为了洗清这个污名,他每次出入舞会,身旁的女伴都不尽相同。温芙有时也会在画室撞见这些姑娘出入他的办公室,她们的身份不一而是,有些是磨坊主的女儿,有些是人偶剧的女演员,最近频频在画室出现的是已故男爵吉尔莫·哈珀的妻子瓦罗娜。 瓦罗娜十六岁就嫁给了她的丈夫,但是很快她的丈夫就过世了,她伤心了没多久就发现死了丈夫的好处——她成了一个有钱的年轻寡妇。虽然和不同的男人约会为她带来了一点不太好听的名声,但是和自由相比这实在不算什么。 瓦罗娜性情活泼,活跃于各种上流社交圈的舞会和下午茶聚会,最近这段时间她开始和里昂成双入对地出现在众人眼前。 听说她想让里昂为她画一幅画,不过里昂已经许多年没有再画过单人的肖像画,因此拒绝了这个请求。瓦罗娜于是退而求其次,她希望由画室的学生来为她画这幅画。大约是情人的甜言蜜语叫人难以拒绝,里昂最后为她推荐了温芙:“同为女性或许她能更好地发现您的美。” 他的决定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但温芙怀疑这单委托是一笔迟来的封口费。 不过没多久,她的这种疑虑就被打消了,因为瓦罗娜辞退了她,那位年轻的夫人提出想要由画室的阿尔贝利来为她画画。 “为什么?”里昂问道。 瓦罗娜:“因为我听说阿尔贝利才是你画室里画得最好的那个学生。” 里昂蹙起了眉头:“是谁告诉你的?” “不需要谁来特意告诉我,”瓦罗娜说,“我听说那个叫做温芙的学生甚至才开始接触油彩。” 委托人的要求总是第一位的。 “好吧,但愿你不会后悔今天的决定。” 里昂的语气听起来有些冷淡,不过以他一向独断专行的性格来看,或许是因为瓦罗娜拒绝了他的安排而使他感到不快。但这个发现使瓦罗娜感到得意,她故意朝他靠了上去,用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你生气是因为要别的男人来为我画像吗?” 里昂匪夷所思地瞥了她一眼,像是搞不懂女人奇怪的想法。 温芙是在当天晚上得知的这个消息,傍晚她照常走进里昂的办公室将今天的作业交给他,里昂接过以后随口告诉了她这件事情。 如果说这个消息对她而言毫无打击是不可能的,毕竟这算得上是她接到的第一份正式委托。不过才短短几天,就被委托人换掉了。 里昂注意到她的神情之后,短暂地顿了一顿:“瓦罗娜提出换人的原因和你无关,这是她的损失并不是你的。” 这算是温芙来到画室后他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倒是叫她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他又重新低下头,变回了那个冷酷又刻薄的男人:“出去把门带上,你可以走了。” 第31章 第二天,瓦罗娜换掉了温芙这件事情不知怎么就在画室里传开了。 温芙走进画室就看见了其他人或是同情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对此她早有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感到羞恼。 不过瓦罗娜说的没错,阿尔贝利确实算得上画室最得里昂重用的学生,他出生于一个落魄的贵族家庭,很早就被父亲送到画室学画,受到了很好的教育熏陶,对宫廷的礼仪也更游刃有余,每当里昂受邀前往蔷薇花园工作,通常会选择带上他。 这原本应该是个不大不小的插曲,不过不久之后,瓦罗娜开始和阿尔贝利成双入对地出现在了各个场合。两个人行为高调,很快引来其他人的议论。老师和学生成为同一个女人的裙下之臣,这使得外界议论起了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 这天早上,温芙来到画室,刚一开门就发现里面的气氛有些奇怪。画室里安静极了,所有人看起来都认真地坐在画板前工作,但似乎又没有一个人的心思真正在自己的画布上。 里昂办公室的门关着,温芙走到自己的画架旁,坐下前瞥了眼一旁穆勒的画布,他刚刚为他的模特画上了第六根手指。 “发生了什么?”温芙小声地问。 穆勒看了眼紧闭的办公室大门,也同样小声地告诉她:“瓦罗娜夫人来了。” 温芙瞬间了然。 没等她坐下来,办公室的门突然开了,里面传来瓦罗娜夫人的声音,她怒气冲冲地喊道:“好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你等着瞧吧,没有人能这么对我!” 门板拍在墙上,又瞬间回弹发出巨大的响声,外面的学生都惊呆了。很快瓦罗娜从办公室里出来,她有一头棕色的长发,肤色雪白,如同牛奶凝成的皮肤包裹着骨肉,看上去娇俏可人,有种介于天真与成熟之间的迷人风情。此刻她的脸颊通红,这叫她看起来更加生气勃勃。 所有人都迅速低下头,假装在专心工作。只有温芙还没来得及坐下去,她突兀地站在一排画架中间,猝不及防地和这位年轻的夫人打了个照面。 瓦罗娜像是刚刚才意识到外面还有其他人,从小到大严格的教养使她深呼吸了几次,终于勉强使自己看起来不显得太过失态。她像只高傲的孔雀那样昂起头,用手里的扇子指着温芙说:“你——送我下楼。” 男爵府的马车不被允许停在楼下,在进入画室之后,她的仆人们也都等在了外面。 温芙愣了一愣,她没想到自己会被突然点名。 “她是我的学生,不是服侍你的下人。”里昂从办公室走出来,他语气冷淡地对瓦罗娜说。 瓦罗娜没想到他会当众叫自己下不来台,这使得她的脸色一时间又变得难看了起来。好在阿尔贝利今天也来了画室,他站起来彬彬有礼地将手臂递到瓦罗娜面前:“让我送您出去吧,这是我的荣幸。” 画室里的其他人整齐划一地看向一旁的里昂,但很可惜,里昂对此毫无反应。 瓦罗娜委屈又愤懑地冷哼了一声,随后挽上了阿尔贝利的手臂离开了画室。 温芙坐在窗边朝楼下看去,很快就看见阿尔贝利携着瓦罗娜的身影出现在一楼。他们两个朝庭院走去,分别时瓦罗娜神情还有些负气,这叫她甚至没有朝身旁的年轻人道别就气冲冲地登上了马车。阿尔贝利站在原地目送男爵府的马车离开之后,才转过身又向画室走来。 温芙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幕,随后收回了目光。 几天后,瓦罗娜又一次出现在了画室。温芙到的时候,阿尔贝利正和她坐在画室的沙发上旁若无人地调情。他们看起来很相配,在看见她出现时,瓦罗娜脸上有明显被打扰的不悦。 倒是阿尔贝利在看见她之后,抬头和她打了个招呼。温芙和他点点头,虽然两人在同一个画室学画,但是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过什么交流。阿尔贝利是个高傲的年轻人,尽管他很少表现出来,但温芙看得出他并不喜欢和平民打交道,这几乎是这些贵族的通病了,即使他的家族早已落魄。 “你能为我泡杯茶吗?”瓦罗娜对温芙说道。 她的语气里带着些天然的颐指气使,温芙知道她只是想要把自己支走,事实上就算她不这么说,温芙也打算找个借口离开。 她有意在茶水间磨蹭了一会儿,中途穆勒来了一趟,看来其他学生已经陆续到了。于是等时间差不多以后,温芙才端着茶杯回到了画室。 里昂已经坐在了办公室里,瓦罗娜也在里面。当里昂看到温芙端着热茶进来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我不知道画室什么时候给你提供了这份工作,我每个月要额外给你一份工钱吗?” 温芙已经习惯了他的冷嘲热讽,因此并没有什么反应,倒是瓦罗娜听出了他话里的不高兴,她从温芙手里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娇嗔道:“我有时候简直分不清你是因为心疼你的学生还是因为单纯的没有礼貌。” “你今天又来干什么?”里昂冷淡地问。 “哦亲爱的,你难道还在为前几天的事情生气吗?”瓦罗娜撒娇道,“别这样,让我们忘记那天的那些气话。” 温芙没兴趣继续往下听,她转身正准备离开,可是当她刚刚转身走出办公室,身后忽然传来茶杯落地的声音—— 杜德日记 第22节 意外来得猝不及防,温芙闻声回头,就看见刚刚还好端端坐在椅子上的女人,突然间脸色苍白地倒在了地上。她双眼紧闭,一手扼住喉咙,口中发出微弱的□□…… 里昂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他神情错愕地坐在椅子上,没有反应过来。 办公室的门开着,外面的其他人听见动静跑了进来。阿尔贝利冲在最前头,他一眼看到了屋子里的境况,满脸焦急地抱住了躺在地上的瓦罗娜,随后怒不可遏地朝着温芙吼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让她喝了什么?” 面对阿尔贝利的质问,温芙短暂地愣了一下。 不过因为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四周乱糟糟的,学生们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好在还有人及时反应过来跑去通知公馆的仆人,让他们尽快带医生来这儿。阿尔贝利抱起躺在地上的女人,想要先将她送到休息室去。 但温芙突然大步走到阿尔贝利身旁,拦住了他的去路。 “把她交给我。”温芙不容置喙地说,“去准备一点盐水。” 她在画室时向来沉默寡言,以至于当她这样做时,阿尔贝利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他回过神,她已经伸手将那个可怜的女人接了过来,并重新放回了地上。 “你要干什么?”阿尔贝利震惊地想要将人从她手里抢回来,但是里昂按住了他的肩膀:“照她说的,去准备一点盐水。” 他看起来严肃极了,漂亮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不过相比于其他手足无措的学生,他好歹还保持着一丝冷静。 在这间画室里,没有人敢违抗他的命令。阿尔贝利即使不愿意,但还是不甘心地离开办公室命令仆人去准备盐水。 温芙让所有人围在附近的学生退开几步,随后果断地捏住了瓦罗娜的下巴,撬开了她的嘴。她将手指伸进去压住了她的舌根,看起来简直像是一个审讯犯人的行刑者,虚弱的女人挣扎起来,可是很快就被镇压了。温芙在酒馆见过不少喝多了的酒鬼,也在乡下见过很多吃坏肚子的病人,知道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 瓦罗娜痛苦地挥舞着双手想要将身前的人推开,但是温芙冷酷地压制住她的动作,并且钳住了她的下颚不让她咬伤自己。 很快,女人的喉咙缩紧,紧接着狼狈地吐了出来。 当她吐出来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 瓦罗娜虚弱地睁开眼睛,因为痛苦眼里溢满了泪水,这本该是一副楚楚可怜的美人模样,但因为她刚刚吐出来的东西此刻还沾在她美丽裙摆上,而使场面有些难堪。 被这么多人当众围观丑态的打击似乎比死还要令她感到难受,也令她挣扎得更加厉害。 “按住她!”温芙低声喝道。 几个学生一愣,下意识听话地上前按住了不断挣扎的女人,温芙不顾手上的秽物,在男爵夫人看上去像是要杀了她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将手指又一次往对方的舌根上压了下去。 等医生终于赶到的时候,瓦罗娜已经被灌下了一碗盐水,这时她已经什么都吐不出来了。几个人合力将她搬到了休息室,从房间里被抬出去的时候,瓦罗娜抬手攥住了侍卫的衣服。 因为呕吐,她的声音嘶哑的像是用砂纸磨过,她用最后一点力气对他说道:“把她抓起来!”她怨恨地瞪着站在屋里的温芙,发誓一般说道:“我要她上绞刑台!” 第32章 温芙在盥洗室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身上的东西。外面传来说话声,等她从盥洗室出来的时候,发现亚恒站在门外正和另一个巡查所的同事说着什么。听见开门的声音,亚恒转过头,他和那个同伴低声嘱咐了几句,随后走过来递给她一身干净的衣服:“公馆花匠的女儿和你差不多高。” 温芙愣了一下,接过他手里的衣服:“谢谢。” “抱歉。”亚恒突然说。 “为什么向我道歉?” “我应当保护你。” “没有人伤害我。”温芙说。 “瓦罗娜夫人已经脱离了危险,医生说施救很及时,她只需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没事了。”亚恒看着她说,“这都是你的功劳。” “除此之外呢?”温芙冷静地问。 亚恒顿了一顿:“但瓦罗娜夫人坚持认为是你在她的茶杯里下毒,并准备提出控告。” 画室的学生都被赶回去了,发生这件事情之后,巡查所已经调查了画室的茶水间,但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下毒物。那杯被瓦罗娜夫人用过的茶杯已经摔成了碎片,里面的茶水打翻了,即使是医生也很难再从那些茶叶渣里检查出什么。 这些情况对温芙来说都很不利,除了穆勒,她是今天唯一一个去过茶水间的人,瓦罗娜夫人的茶也是她亲手送到办公室的。 “或许没有那么复杂。”亚恒安慰道,“如果瓦罗娜夫人不追究,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但得到瓦罗娜夫人的谅解和寻找真相相比,似乎也并不容易多少。 温芙来到休息室,她第一次见到瓦罗娜就是在这儿,那天她准备为对方画一幅肖像。后来阿尔贝利接替了她的工作,现在那幅基本上已经完成的画作正放在画架上。画布上的女人高贵典雅,她半倚在那张天鹅绒的沙发上,姿态慵懒妩媚。 “你觉得这幅画怎么样?”温芙转过身,才发现阿尔贝利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他像是已经完全忘记了不久之前他是怎样在众人面前吼她的,此时他那双蓝眼睛温和地注视着她,很难叫人对他心生恶感。 温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转而问道:“瓦罗娜夫人醒了吗?” “你想要见她?”阿尔贝利委婉地规劝道,“我想现在不是个好时机,夫人大约不会愿意见你。” “如果我不能见到她,那么我下一个要见的或许就是审判庭的法官了。” “或许你可以请其他人来。”阿尔贝利说。 “你指的是谁?” “比如里昂。” 阿尔贝利好心地建议道:“这件事情发生在画室,你是他的学生,如果他愿意替你说情,那么瓦罗娜不会为难你的。”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觉得他会愿意替我说情?” “他很看重你。”阿尔贝利说,“我相信他会愿意为你出面说情的。” 温芙对此不置可否,她在休息室外坐了一个下午,直到瓦罗娜从休息室出来,在仆人的簇拥下准备坐车回到男爵府。 温芙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于是当门被打开的那一刻,她立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瓦罗娜夫人!” 可惜那位高贵的夫人就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从她身旁走过,甚至没有多给她一个眼神。 温芙一路追到庭院里,在仆人们的阻拦下,眼睁睁看着对方即将跳上马车,她只能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夫人,请您相信我,我不知道那杯水里为什么会有荩麻草!” 瓦罗娜弯腰登上马车的身形微微一顿,她一脚还踩在车蹬上,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头朝她看了过来。她侧身和身旁的女仆说了句什么,没一会儿,那位女仆走向温芙走了过来:“夫人请你过去。” 温芙深呼吸了一下,随后穿过草坪分开两旁的仆人,在众人虎视眈眈地监督下走到了马车旁。瓦罗娜已经坐在了马车里,她隔着车窗居高临下地问她:“你刚刚说什么?” 温芙:“我说今早那杯红茶里的荩麻草不是我放的,请您相信我。” 瓦罗娜:“如果不是你下的毒,为什么你能说出它的名字?” “我见过荩麻草中毒的病人,”温芙看着她说,“那是一种不易察觉的药物,只有服用过量才会产生反应。” “比如说?” 温芙想了想:“因为窒息产生的喉部灼伤感,胸闷,浑身无力。” 瓦罗娜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胸口,不过很快她就放下了手,冷笑一声:“医生都没有诊断出那杯红茶里究竟被下了什么,你还敢说这件事情与你无关。你等着上审判庭吧!” 瓦罗娜说着便傲慢地转开头,不再多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的车夫离开。温芙站在草坪上,目送着男爵府的马车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公馆。 亚恒走上来,站在她身旁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 “嗯。”温芙漫不经心地应道。她的语气很难叫人听出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亚恒于是低下头,他忍不住问了和瓦罗娜夫人一样的问题:“你怎么知道那杯茶里的毒药叫什么?” “我不知道,”温芙小声地回答道,“我骗她的。” 这个答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亚恒惊讶地看着她,但又觉得她干出这种事情来一点都不叫人意外,这让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些症状呢,也是你胡说的?” “那倒不是。”温芙说,“但一个人吐完总会有些症状的。” “可是你骗她有什么用呢?”亚恒说,“她只要去问一下医生,就会知道你说的都是假的。” “你不是说医生也不能肯定茶水里下了什么毒吗?”温芙舔舔嘴唇,“那么他们就不能肯定我说的不会是真的。” 亚恒依然不明白:“就算她相信了你说的,又有什么用呢?” 这一次,温芙沉默了一会儿,她过了片刻才说:“你觉不觉得瓦罗娜夫人中毒后的反应有些奇怪?” 亚恒听了这话一愣。 温芙低声说:“和被人下毒相比,她似乎更在意我让她在所有人面前大失颜面这件事情。” 在瓦罗娜夫人回到男爵府的第二天,温芙收到了来自巡查所的传讯,瓦罗娜控告她意图谋杀。 这控告本该更早一点的,说实话第二天她才收到传讯,已经够叫人意外的了,但也说明了昨天在马车旁说的那些话,对瓦罗娜的确造成了一些影响。 来到巡查所后温芙被带到一间安静的小房间,大约因为她是鸢尾公馆的学生,巡查所的人并没有过多的为难她。年轻的执政官只是问了她几个问题,因为证据不足,也并没有将她扣压在这儿,不过这段时间她将不能离开王城,如果调查有进展他们会随时找她。 温芙回到大厅靠墙坐在角落的长凳上,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儿,巡查所比她想象中热闹,大厅里坐着许多人,有人拿着传讯单正和负责登记的执政官争吵,也有刚从外面巡逻回来的巡查队员正在交班……中午的阳光中浮动着微尘,带着油画的质感。 亚恒和他的叔叔赛里奥尔一块从另一间办公室走出来:“您就送到这儿吧。” “好吧,但你记得答应我的事情,找时间回去看看,你父亲说你已经很久没回家了。” “我会的。” 赛里奥尔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泽尔文殿下已经离开很久了,现在或许是个把你重新调回蔷薇花园的好时机。” 亚恒沉默不语。 赛里奥尔于是叹了口气:“你真得打算一辈子都待在巡查所了吗?看看那些已经失去荣光的家族,如果不是因为你姓加西亚,谁会把你放在眼里。你想保护这座城市,可是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你可能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亚恒听见他的话,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大厅的角落。温芙穿着一条红蓝相间的裙子,阳光斜照在她身后的墙壁上,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与这热闹的大厅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尊会呼吸的雕像。 “我会考虑您说的。”亚恒最后这样回答道。 他的回答令赛里奥尔感到满意,他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目送他走到大厅的角落,坐在长凳上的女孩抬起头,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他们并肩站在一起,看上去很相配,赛里奥尔觉得自己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错觉,主要是源于亚恒低头与那个姑娘说话时一闪而过的温柔神色。他们不知说了些什么,离开前女孩朝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后两个人一块走出了巡查所的大门。 回去的路上,亚恒对温芙说道:“我找人帮忙查了有关阿尔贝利的过往资料,他没有参与过赌博的记录,应该也没有背负外债。不过……” 温芙:“不过什么?” 亚恒欲言又止:“不过他的记录中有一条提到他几年前曾与一名贵族少年有过情感上的纠纷,对方指控他诱骗自己私奔。” 温芙停下了脚步,他们两个站在街边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温芙才又出声问道:“后来呢?” 亚恒:“后来事情不知道怎么解决了,对方撤回了对他的控诉,这件事情不了了之。” 他说完之后,看着眼前陷入沉思的女孩,忍不住问道:“你怀疑他吗?” “昨天下午,他又单独去拜访了瓦罗娜夫人。”温芙说,“有些过于慇勤了,不是吗?” 许多人都听见了她昨天下午在庭院里说的那些话,但她相信只有那个真正下毒的人才能听懂她说了什么。 “你能让瓦罗娜夫人无意间得知这件事情吗?”过了一会儿,温芙忽然问道。 亚恒显然猜到了她要做什么,他深深地看她一眼:“那位夫人并不一定会相信这空穴来风的传言。” “昨天之前或许如此,”温芙说道,“但猜忌一向是爱情最大的敌人。” 杜德日记 第23节 第33章 温芙的猜测没有出错,没过几天,巡查所就来信告知瓦罗娜夫人撤回了对她的指控。 这件事情在短短几天之内就迅速落下了帷幕,简直叫所有人都感到惊讶。收到撤诉信的当天下午,阿尔贝利走进空无一人的画室,他脸色铁青地站在温芙的面前,等她从画布前抬起头的时候,他已经调整好神情,挤出了一个假惺惺的微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但相信我,这件事情还没结束。” 温芙握着手中的画笔,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画稿:“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她这副无所谓的样子激怒了他,阿尔贝利的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随后他一把夺走了她手中的画笔,扔到一旁:“我想你很清楚我在说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那些关于我的谣言是从何而来的。” 温芙坐在画架后的高脚凳上,她手里的画笔被他扔了,于是她只好直视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问道:“你指的谣言是什么?” 阿尔贝利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说:“你让瓦罗娜夫人以为是我在她的茶里下毒!” 温芙无辜地申辩道:“我只是告诉她,我怀疑那杯茶里被下了荩麻草。” “去他的荩麻草,根本就没有这种药!”阿尔贝利忍不住低声咆哮起来,他朝她逼近了一步,“你还告诉她我喜欢男人!” “哦,”关于这点,温芙倒没有否认,她只是无所谓地冲他笑了笑,“就像你造谣自己是画室里最优秀的学生,从而把替瓦罗娜夫人画画的机会从我手中抢走那样吗?” 阿尔贝利的脸色白了又红,他挺直了腰,故作不屑地对她说:“这难道不是事实吗?” 温芙讽刺道:“可几天前你还告诉我,里昂先生非常看重我,劝我请他去瓦罗娜夫人面前替我说情。” 阿尔贝利冷笑道:“的确是我太好心了,我没想到你会恩将仇报。” 温芙嗤笑道:“你只是接受不了在里昂眼里我比你画得更好这件事。” “闭嘴!听听你在说什么吧,你对自己没有丝毫的自知之明!”阿尔贝利如同被人踩到了尾巴的猫,突然间炸毛跳了起来,终于完全抛弃了往日的伪装,“你根本没有资格留在画室!” “那么谁有资格,你吗?”温芙坐在高脚凳上,怜悯地注视着他,一边加快了语速说道,“里昂知道你喜欢男人吗?他知道你不惜去迎合一个和他暧昧不清的女人,商量好演一出假装中毒的好戏,来一起诬陷他的学生,只为了确保自己获得一个替公爵画画的机会?” “够了!”就像一个衣不蔽体的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扔在了人来人往的广场,阿尔贝利在她挑衅的目光下失态地掐住了她的脖子,想要以此制止她再说下去,“你懂什么?你以为那个女人就是真心爱他吗!她也只不过是想要借此威胁他替自己画一幅画!” 温芙纤细的脖子在他收紧的手指下很快泛起红痕,轻微的窒息感使她的眼眶盈满泪水,可她的唇角却带着讥嘲,缓缓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后。 阿尔贝利悚然一惊,他掐住她脖子的手臂僵持住了,他脸上狰狞暴怒的神色在一寸寸回转过去的时间里,渐渐凝结成了一股发自内心的绝望。 金色长发的男人站在画室的门框旁,不知何时出现在那儿,也不知道听见了多少,但从他阴沉的神色间可以看出,想必没有错过多少。 “不……”阿尔贝利慌乱地松开了掐住温芙脖子的手,在女孩剧烈的咳嗽声中慌不择言地试图解释道,“请您相信我,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她设计好的!” 温芙在不受控制的咳嗽声中听见这句话时,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 她声音沙哑地插话:“放心吧,起码他不会让你上绞刑台。” 里昂的脸色在她奚落的笑声中又黑了几分,阿尔贝利则因为她的打岔,使本就一片空白的大脑一时间更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画室里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终于里昂的声音冷酷地响起:“我一向痛恨愚弄,尤其是自作聪明地将我当做傻瓜那样愚弄。” 他那双狭长而又深邃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坐在高脚凳上的温芙:“你的学徒合同会在明天早上退回工会。” 温芙抿着嘴,沉默而又平静地回视着他,几秒之后,终于她从高脚凳上站了起来。阿尔贝利愣了一愣,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狂喜,但是还没等他从那劫后余生的狂喜中反应过来,站在门边的男人已经将目光移向了他:“我说的是你,阿尔贝利先生。” 这句话犹如从天堂将他发往地狱的神谕,审判庭的木槌敲击在桌面上,一锤定音地宣判了他的“死亡”。 · 阿尔贝利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画室,这叫所有人都感到惊讶。 人们在私下猜测他的离开和瓦罗娜夫人有关,不过没人敢向里昂去验证这件事情,于是这样的议论在画室持续了几天,也就渐渐消弭了。 阿尔贝利离开画室的第二天,温芙被叫去了里昂的办公室。他站在那扇巨大的玻璃窗下,面前的工作台上散乱地放满了各种未上色的画稿,温芙认出最上面的那几幅是最近这段时间她交上去的练习。 温芙恍惚间想起先前博格离开的时候,发生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对话。他看透了她那些拙劣的伎俩,因此而鄙夷她的所作所为,把她的画稿贬得一文不值。尽管因为公爵的原故她最终还是加入画室,成为他的学生,但是这三年来,他对她从来不假辞色。可惜三年过去,她依旧是这个样子,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教导而变得人格高尚起来。 里昂听见她的脚步声从那堆画稿中抬起头,温芙将手背在身后,看起来很镇定地问道:“您找我,先生。” “公爵委托我为花园的新长廊画一幅壁画,我需要在学生当中挑选几个助手。”里昂对她说。 温芙难得没能立刻反应过来他这句话的意思,依旧站在原地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里昂有些不耐地皱起了眉头:“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您是想听听我的意见?”温芙不确定地问。 里昂静默了两秒,他像是被她气笑了,顺势道:“是的,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温芙这会儿其实已经渐渐反应过来了,她看了他一眼,过了半晌才说:“我觉得您可以考虑一下我。”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里昂轻轻哼了一声,他又低下头:“回去准备一下,出去时把门关上。”他说完这句话后,又重新将注意力落在了桌面上堆积如山的画稿里。 温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就得到了这个机会。她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回头问道:“你原本的人选是阿尔贝利吗?” 里昂莫名其妙地朝她看了过来:“如果是的话,你准备放弃吗?” 温芙顿了顿,随后回答道:“不。” 里昂轻轻哼了一声:“那就别问这种蠢问题。” “但我想知道,我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的能力,还是因为您的愧疚。” “我为什么要愧疚?”里昂奇怪地问她。 温芙没说话,但她的沉默表明了她的态度。虽然她从没抱怨过什么,但显然她将这件事情的根源全都归结在了里昂的身上。 瓦罗娜夫人想要他的画,阿尔贝利想要他的肯定,结果最后面对这场无妄之灾的人却是温芙,上审判庭都没处说理去。 里昂看透了她的心思,他冷笑了一声:“知道为什么他们想要威胁我却只能算计你吗?” “在瓦罗娜眼里,你还没有一幅能够让公众认可你的画作,因此她看不上你的才华。在阿尔贝利眼里,你有威胁到他的才华,可他看不上你的出身。至于在我眼里——” 里昂挑剔地看着她说:“你蠢到对来自身旁的恶意毫无警觉,一步步乖乖地走进陷阱里。瓦罗娜想要我替她画一幅画,阿尔贝利想要一个参与长廊壁画的机会。你想要什么?” 他一向十分刻薄,说话也很难听,可温芙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让他难得生出些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你对此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温芙抬了抬眼皮:“没有,先生,您说的对。” 里昂定定地看着她,忽的气笑了似的对她说:“三年里画室走了很多人,但你一直坚持到了现在,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原因?” “因为我很珍惜这个机会。”温芙谦逊地说。 “不,”里昂冷笑了一声,“是因为你压根不在意我的评价。” 温芙语塞。 里昂于是又说:“你一向有这个本事,专挑些自己能听得进去的意见,把我的其他话都当做空气。要我说,阿尔贝利那个蠢货居然觉得你是我最看重的学生,这话实在是太抬举我了,你可从来没把我当做你的老师!” 温芙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着恼起来,她都没生气呢。 不过她口中还是很尊敬地对他说:“不,我从没这么想过。” 里昂粗暴地打断她:“够了,我只想从你嘴里听到点实话,就从现在开始吧,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你会有什么损失呢?难不成你还能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更难听的话吗?” “如果您真的这么想的话。”温芙慢吞吞地说。 里昂双手抱臂,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温芙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该从哪儿开始说起:“我认为您刚才的话毫无道理,不过是为了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以及逃避您的确不懂得如何处理身边那些糟糕的人际关系这一现实而已。” 里昂咬牙切齿地说:“所以你完全不采纳是吗?” 温芙不说话。 里昂脸色铁青,像是忍了忍,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摔了画笔:“滚吧,晚饭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 开在石头巷的二手书店,今天生意依然冷清。 冉宁躲在柜台后的椅子上打了个盹,挂在门外的风铃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扰人清梦。 “欢迎光临。”冉宁缩在椅子上懒洋洋地打了个招呼。 外面没人回应,冉宁从椅子上坐了起来,伸手摸到柜台上的眼镜,那位刚进店的客人逆光站在柜台前,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外衣,帽檐遮住了他的五官。 “下午好。”对方低声与他问好。 冉宁推了推鼻梁上的镜片,柜台后的男人低下头,露出了帽檐下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如同剔透的冰晶。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室内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他英俊的五官。 冉宁陡然间微微睁大了眼睛,他像是下意识屏住了呼吸:“您从哪儿来呢?” 对方像是被他的反应逗笑了,那双漂亮的眼睛微微眯缝起来浮现出带着笑意的碎光。冉宁听见他用熟悉的声音清晰地回答道:“阿卡维斯,先生。” 第34章 位于中心广场旁的议会厅是座对公众开放的宫殿型建筑,最初是由杜德最古老的几个家族一起出资修建的。休息日的议会厅里没什么人,有工人正合力搬运一批画。公爵每当获得一批新的艺术品,都愿意慷慨地将其展示给全杜德人民,这些画和雕塑会被放在这里展示近半年的时间,随后被搬去鸢尾公馆。这一做法也引起了许多贵族的效仿,到后来几乎成为了一种攀比。 而艺术家们对这种攀比的风尚显然乐见其成,许多人通过这种方式打开了知名度,逐渐成为各个公国争相追捧的对象。 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画画是为了成为一名出色的工匠,他们最了不起的愿景,是成为一名宫廷画师,受到各国君王的邀约,替他们装饰那些华丽的宫殿。 下午的时候,温芙站在空旷的议会厅中央——她第一幅被人们所看见的画曾经挂在这座大厅的墙壁上,尽管那幅画在展出期间,最终也没有落上过她的名字。 温芙想起第一次私下见到公爵的场景,他们在一间小礼拜堂里,她告诉扎克罗她希望有一天自己的画也能像特西罗的《天国》那样出现在教堂的墙上。现在,她开始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狂妄。三年过去,她依然没有查清当年是谁害死了洛拉,也没有画出一幅能够证明自己的画。 “小心。” 有工人抬着一幅画从大厅中央走过,差点撞到了站在墙边看画的温芙。一位戴着眼镜的老人,用手里的手杖轻轻地在她手肘上碰触了一下,隔开了她与那两位搬画工的距离。 “谢谢。”等那幅画从身旁经过之后,温芙向那位老人道谢。 “没关系,事实上我正打算去这附近的教堂墓地,你知道该从哪个门出去吗?” 温芙注意到对方穿着黑色的外套,胸前的口袋里别着一朵白色的桔梗花。在杜德,只有参加葬礼或是有亲人离世人们才会在胸前戴一朵白花。她将通往议会厅后门的方向指给他,并忍不住问道:“您第一次来杜德吗?” “是的,我从阿卡维斯来,我叫奥利普。”老人摘下帽子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绅士礼。 听到“阿卡维斯”的时候,温芙恍惚了一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有人提起过这个地方了。 “那一定很远吧。”她自言自语地说。 “坐船差不多半个月就能到了。”奥利普回答说。 那的确比她想像中近多了,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是距离杜德很远的地方。 “这儿美极了,不是吗?”奥利普转头看着议会厅墙壁上的那些画,由衷地赞叹道,“和阿卡维斯毫不相同。” “阿卡维斯是什么样的?”温芙问道。 “所有美而脆弱的东西都不能在那儿长存。”奥利普说,“我们喜欢那些质朴而有力量的东西,比如剑和长矛。” 杜德日记 第24节 “听起来你们会欢迎雕塑家去那儿。”温芙评价道。 奥利普笑了起来:“你不喜欢阿卡维斯?” 温芙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沉默了良久忽然说道:“我有一个朋友在阿卡维斯。” “是吗?”奥利普的语气显得有些意味深长,“愿你早日与他重逢。” 与奥利普在议会厅分别之后,温芙朝二手书店走去。 她在快到书店的街区附近又碰到了一个问路的年轻男人,当她指完路后,对方又提出想要请她喝一杯下午茶作为感谢。温芙终于有些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她很少遇到这种情况,不由得愣了一下。 少女怔忪的神情意外的可爱,这使得那位陌生的青年更加热情地向她提出了邀约,正当温芙思考着措辞准备拒绝他时,有个男孩抱着一束花跑了过来。 “你好,一位先生买了我的花,让我把它送给您。”卖花的男孩将那束花放到温芙的手里,随后转身指了指不远处的二手书店,“是那位书店里的先生。” 温芙低头看了眼怀里那束热烈开放的三色堇,抱歉地冲着眼前的男人笑了笑。对方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很有风度地没再继续纠缠,与她弯腰作别。 等温芙抱着花走进书店,推开门就看见坐在柜台后的冉宁,他看起来一副心神恍惚的模样,温芙随口问道:“你在想什么?” 冉宁像是吓了一跳,抬起头才注意到她的身影,于是又很快整理神情,故作轻松地回答道:“没什么,你今天回来得格外早。” “因为我下午没去画室。”温芙回答说。 她朝楼梯走去,上楼前想起什么似的对他说:“谢谢你的花。” 冉宁怔了怔,疑惑地问:“什么?” 温芙折回来将手里的那束花插在了橱窗旁的玻璃瓶里,闻言直起腰:“这不是你送的花?” 冉宁将目光落在了那一束三色堇上,神情有些复杂。他过了片刻才神色如常地反问道:“你不喜欢吗?” 温芙替那束花换上了清水,将它摆在柜台上显眼的位置,并没有将花带回自己的房间。上楼之前,她玩笑似的对他说:“我只是希望,你下次可以换一种不花钱的方式替我解围。” · 关于公爵的那条长廊,里昂打算选取宫廷生活的某个场景作为壁画主题,以此来表现出杜德在艾尔吉诺家族统治时期的贵族生活。 为了方便工作,扎克罗邀请他在这幅画完成之前搬到宫里来。里昂也认为这样更好,不过他提出有几个学生或许也要跟他一起搬进来。 公爵对此毫无异议,他一向是个热情好客的主人,这段时间邻国派出使者前来祝贺他的四十五岁生日,蔷薇花园前所未有的热闹。当他得知这几个学生中有温芙时,更是笑着对她调侃道:“我三年前发出的邀约,再一次实现了。” “大概和成为您的客人相比,我更希望能够为您工作。”温芙回答说。 她谦虚的回答使公爵笑了起来:“哦不,你并不是我的客人,我说过你是艾尔吉诺的朋友。” 有关安娜的那纸遗书,外界知道得很少,除了艾尔吉诺家族的成员,几乎没人知道鸢尾公馆现在登记于温芙的名下,因此扎克罗的话使其他人露出了微妙而诧异的神情。 从蔷薇花园出来之后,穆勒有些紧张,也有些隐隐的兴奋。他也是这次壁画的助手之一,因为里昂认为尽管他的人像画得普普通通,但是他或许能在背景的渲染上帮得上忙。 回去的路上,穆勒显得有些焦虑,就连面对里昂的那张冷脸都没能使他安静下来。 “宫里这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舞会,我们得准备一套衣服,但愿到时候我不会表现的像个小丑。”他喋喋不休地说,“一套好一点的礼服要多少钱?我知道中心广场有一家礼服店,那位老裁缝已经干这行二十年啦,不行,我今天就得去找他,立刻就去,不然怕是赶不上了……” 温芙觎了眼对面里昂因为不耐烦而渐渐阴沉的脸色,好心地打断他:“别担心,你可以借一套。” “你说得对,小金斯凯特就有一套,我可以找他借。”穆勒又有些高兴起来,但紧接着他又开始替温芙操心,“你呢?你的礼服要怎么办,画室没有女学生……或许你可以找公馆里的其他人,比如怀特夫人,她好像有个女儿,但愿她的身材和你差不多……” 眼看他又要没完没了地说下去,温芙只好再一次无奈地打断了他:“我不准备参加舞会。” “你不准备参加舞会?”穆勒震惊地瞪着她,“为什么?” “因为我不会跳舞。”温芙回答道,“而且我们去那儿也不是为了这个,不是吗?” “哦、是的,你说得没错。”穆勒像是才反应过来他们搬去宫里的目的,这让他终于想起了还坐在车上里昂,他小心地瞥了眼老师的反应,好在对方只是闭目养神,除了神情一如既往地不耐烦外,并没有多说什么。 于是,直到马车回到公馆,再也没有人说过话。 温芙要带去宫里的东西不多,她相信自己不会在那儿住多久,因此只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衣服,外加准备了一些绘画的材料。 她下午又去了一趟圣心教堂,这两天她总是往那儿跑,因为她想好好看看教堂墙上的那些壁画。 傍晚的时候她从教堂出来,遇见了刚刚结束巡逻的亚恒。他穿着一身不起眼的衬衫,换掉骑士装的时候,就像是哪个工坊里的年轻学徒。 “你接下来还要去忙什么吗?”温芙问道。 “你有事找我?”亚恒问。 “上回阿尔贝利的事情我还没有向你道谢。”温芙说,“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请你喝点东西。” 亚恒笑了起来,他发现她好像只会这一种表达感谢的方法:“啤酒吗?” “你想喝点别的也行。”温芙说。 亚恒想了想,最后遗憾地婉拒了她答谢:“我得回家一趟,我的叔叔还在等我。” 他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马车,温芙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坐在马车上的男人,对方显然也正看着他们。上回在巡查所的大厅,温芙见过他和亚恒一块从办公室出来,赛里奥尔·加西亚——巡查所的最高长官,原本亚恒如果能顺利留在泽尔文身边,接手宫廷亲卫队队长的职位,那么整个城市的布防都将归加西亚家族管辖。 “那就下次吧。”温芙对他说。 他们在广场分别,正当她转过身打算往回走的时候,亚恒忽然又叫住了她。温芙有些意外地停下了脚步,她回头看见亚恒快步朝她走了过来。 “怎么了?”温芙问道。 亚恒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儿,才像下定决心似的问道:“答谢可以换成其他的吗?” 温芙愣了一下:“什么?” 亚恒:“我听说你要搬去宫里帮助里昂完成长廊的壁画,我还没有恭喜你。” 温芙:“谢谢。” 亚恒迟疑了一下:“那么……明天蔷薇花园的舞会你会去吗?” 他突然显得有些笨拙,在温芙怔忪的目光中尴尬地补充道:“我父亲希望我能参加,但我怕到时候没人愿意和我跳舞。” 温芙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的意思,她看着面前高大的青年,觉得没人会在舞会上拒绝和他跳舞。 “我不会跳舞。”温芙说。 亚恒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故作轻松地说:“那再好不过了,我跳得也很糟糕。” “我没有准备像样的礼服。”温芙又说。 “那又什么关系呢?”亚恒说,“即便你明天穿着现在这条裙子和我跳舞,我也会感到荣幸。” 他说得如此真挚,以至于温芙再想不出其他理由,过了好一会儿,亚恒听见她说:“如果你是那么希望的话。” 他笑了起来:“再没有比这更诚挚的希望了。” 那一刻他的笑容比黄昏金色的夕阳还要耀眼,温芙心底的那点别扭也很快就消失了,这让她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帮了他一个小忙。 亚恒回到马车旁时,脸上的笑容还未完全敛去。他的叔叔赛里奥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看样子你愿意去参加明天的舞会了?” “我还没想好,”亚恒咳了一声,故作镇定地说,“再让我想想。” 第35章 因为最近有许多各地的使者来到杜德,因此扎克罗准备在花园举行一场化装舞会,客人们可以穿上各地的特色服装前来参加舞会。 但是当温芙戴着花园为每位客人准备好的面具入场时,发现这样的装扮毫无意义,区分一个人的从来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言谈举止:角落里那个正举着酒杯高谈阔论的是雕塑家罗万希尼,而坐在沙发上安静聆听的黑发男人是诗人易思,坐在大厅的钢琴旁与女伴说笑的是音乐家卡尔特希曼,而他身旁的女伴是女作家怀特夫人…… 温芙刚一走进大厅就有人喊住了她的名字。 温芙停下脚步,看着身后高大的男人,不禁迟疑了一下:“亚恒?” “你怎么认出我的?”亚恒笑了起来。 他今天穿了一身银灰色的礼服,身量修长挺拔,即使在人头攒动的大厅里也比其他人高出半个头,那头亚麻色的卷发被好好地打理了一番,服帖地梳了上去。意识到她盯着自己的头发,亚恒不好意思地伸手挠了挠额角的碎发:“很奇怪吗?” “不,”温芙说,“但确实和平时不太一样。” “你也和平时不太一样,”亚恒扫过她身上穿的那条墨绿色长裙,含蓄地赞美道,“很漂亮的裙子。” “谢谢,我会把你的赞美转达给怀特夫人。” “抱歉,我忘了替你准备一条礼裙。”亚恒有些懊恼地说。 “我从没听说过男伴有为女伴准备礼裙的义务。”温芙不以为然,“而且只穿一次的裙子有些可惜。” “那不一样,今天你出现在这儿原本也是为了我……” 亚恒的话没说完,因为有人从后面撞到了温芙的肩膀,好在亚恒反应极快地扶了一下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旁带了过来。 温芙回过头看见一个黑色短发的男人从身旁经过,对方发现自己撞到人后,回过头似乎是想道歉,不过他的目光落在亚恒扶着她的手臂上停顿了一秒,随后冲她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人群中。 亚恒皱起了眉头,不过温芙似乎并不在意,她只是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舞会很快就开始了,扎克罗出现在大厅里,他穿着一身华丽的长袍,身上是各种彩色的羽毛装饰,这衣服穿在别人身上一定傻透了,但是穿在他身上倒是意外的合适。而他身旁的柏莎夫人则穿着一条黑色长裙,配上孔雀翎做装饰的面具,与公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们一出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人们轮番上前亲吻公爵的手背,送上对他的祝福。 温芙注意到黛莉跟在公爵身后,乔希里牵着她的手。她今年十三岁了,刚刚要开始准备进入社交圈。温芙意识到这场舞会的目的或许正是如此,化妆舞会的设计也正是为了使不愿意在人前说话的黛莉能够更好的融入人群。 今晚的第一支开场舞由公爵与公爵夫人开始。等第一支舞曲结束之后,其他人就该带着自己的舞伴入场了。但乐队迟迟没有奏响乐曲,看来在这之前,今晚另有安排。 扎克罗坐在长桌中央,长桌的两头各有两张长桌,他微笑着回头对身旁的黛莉耳语了两句,黛莉在父亲鼓励的目光中站起来,目光在大厅中四处逡巡,像是要为今晚寻找一位可爱的舞伴。 她今天穿了一条佛罗明特的特色长裙,那儿的姑娘们个个都像一朵绽放的太阳花,热情明媚。她们会在宴会上和男人们拼酒,也会在舞会上主动邀请男人跳舞,并不为此感到害羞。 许多人都看出了公爵的意图,大厅中央的许多单身男士们不由得挺直了腰,无疑如果能够得到这位小姐的青睐,即使未来并不能与她缔结婚姻关系,也足够他们在今晚颜面有光的了。 一旁的亚恒注意到温芙微微翘起的唇角,轻声问道:“你笑什么?” “他们像是等待开屏的孔雀。”温芙低声说。 “包括我吗?” “你希望自己被选中吗?” 亚恒像是轻轻笑了笑:“不,我今晚已经有舞伴了。” 两人悄声说话的时候,黛莉已经绕过了长桌,她像是一只轻盈的小鹿从台阶上踮着脚尖跳落下来。她从围在长桌旁的男士面前经过,有时会好奇地透过面具打量他们的脸,但她的举止并不叫人感到轻浮冒犯,因为她的目光如此清澈,宛如一个对这世界上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的孩童。 年轻的男士们在她纯澈的目光中露出一丝赧然,而年长的绅士们则温和地对她脱帽行礼,当她走到亚恒身旁时又一次停下了脚步,她好奇地抬头打量着他,温芙察觉到身旁的人有些紧张地绷直了身体,像是真的担心会被提出邀请似的。 不过好在黛莉很快迈开步子从他身旁离开了,亚恒绷紧的脊背一寸寸放松下来。 “你在嘲笑我吗?”亚恒瞥了眼温芙的神情戳穿道。 “你跳舞真的这么糟糕吗?”温芙的语气里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笑意,“糟糕到担心会被选中?” 亚恒垂眼停留在她微微翘起的唇角上,无奈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杜德日记 第25节 当他们低声交谈的时候,温芙隐隐感到大厅中似乎有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朝四周扫过,很快就在人群的对面,注意到了那个不久前刚刚撞到过她的身影,他身旁站着一位年长的男性,不知道为什么,温芙隐隐感到那位老人有些眼熟。 不过没等她想起曾在哪儿见过他,黛莉已经绕了一圈回到了扎克罗的身旁。她看起来没有选中任何一位在场的男士,最后她回到了哥哥乔希里的身旁。 公爵和坐在身旁的柏莎说了句什么,那位不苟言笑的夫人也露出了一丝无奈的微笑。 乔希里则笑着朝向他走来的妹妹伸出手,忽然间,黛莉又停下了脚步。她的目光落在乔希里身后,那个黑发的年轻人正站在那儿。她像是发现了什么令人感到惊喜的礼物那样收回了递给哥哥的手,随后提起裙摆欢快地走向乔希里身后那个黑发男人所在的方向。 她的目光令人熟悉,温芙心中忽然间生出一丝荒谬的预感,她紧紧盯着黛莉的身影,直到她的脚尖停在了对方身前。 公爵最受宠爱的女儿显然已经选定了她今晚的舞伴,一瞬间周遭无数带着羡慕与好奇的目光便落在了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身上,包括坐在长桌中央的扎克罗和柏莎。 可是那位站在人群中央的年轻人却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受宠若惊,他执起黛莉的手走到大厅中央,乐队开始演奏今晚的第一支舞曲,四周的其他人也踏入舞池。亚恒转身向她伸出手,温芙迟疑了一下,还是跟着他一块汇入到人群中。 好在这第二支曲子是一首节奏缓慢曲调悠扬的舞曲。亚恒昨天说他跳舞糟糕明显是一种谦辞,事实上他跳得好极了。作为一名从小接受严格礼仪训练的贵族,跳舞几乎算是他们的基本技能。但不幸的是温芙昨天说她不会跳舞是一种实事求是的陈述。在几次踩到了男伴的脚尖之后,终于难得令她无措地红了脸。好在亚恒十分温柔体贴,并没有嘲笑她的不知所措,不过这也不妨碍她觉得这支舞简直跳得如同有一百年这么久。 好不容易熬到乐曲结束,温芙忍不住长长地松了口气。 “和我跳舞让你感到这么痛苦吗?”亚恒开玩笑说。 “你可能是我遇见过最好的舞伴,”温芙一脸严肃地说,“但我保证今晚不会有第二支舞了。” 在舞曲结束的掌声中,另一边黑发的年轻人松开了黛莉的手,他弯腰亲吻了一下黛莉的手背。将她重新送回了公爵的跟前。与他一起来到舞会的老人也跟着走上前。公爵打量着两人的装扮,微笑着问道:“你们跟着哪个使团来到了这里?” 老人摘下帽子恭敬地回答道:“我们跟着商队来到了您的宫殿。” “这么说你们是商人了,”公爵又继续问道,“你们带了些什么来到杜德?” 老人回答道:“我想我们为您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他们的对话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因为刚才的那支舞使得大厅里不少人在好奇这位幸运儿的身份。 黛莉却困惑地看看她的父亲又转头看看身旁高大的男人,像是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她挽着身旁舞伴的手,不由自主地将身子靠了上去,显出非同一般的亲昵和依赖,但是她的行为叫身旁不少人变了脸色。 “黛莉,”柏莎夫人难得冷声对她说道,“到我身边来。” 可是黛莉看着她,像是不明白母亲为什么突然有些生气,她求助似的地向身旁的男人,对方抬起另一只手安抚似的轻轻拍了拍她挽着自己的手臂。 “看样子我的小黛莉很喜欢你。”公爵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或许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黑发的年轻人沉默了片刻,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微微扬起了唇角,面具后那双银灰色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 一种熟悉的感觉涌上扎克罗的心头,随后他听见眼前的黑发男人低声说道:“当然,是您赐予了我的名字。” 他抬手摘下了面具,片刻后,整个大厅的所有人都看清了他面具下那张五官深邃,叫人屏息的英俊面容。 温芙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男子轮廓清晰的侧脸,听见他说:“您叫我泽尔文,泽尔文·艾尔吉诺。” 第36章 众人的错愕中,扎克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深深地注视着这个三年未见的儿子,随后抬手拥抱了他。公爵的举动表明了他的态度,大厅响起欢呼和掌声,乐队演奏起欢快的乐曲庆祝这位继承人的回归。 温芙抬头看向他身旁,头发灰白的老人似乎注意到了温芙的目光,他转过头在与她对视时摘下了头上的礼帽,微笑着朝她行了一个绅士礼,温芙终于想起曾在哪儿见过他了——几天前在议会厅看画时,那位来自阿卡维斯的奥利普先生,那时候泽尔文已经到杜德了吗? 有侍者来到亚恒身旁,低声对他耳语了几句。亚恒皱起了眉头,面上流露出一丝犹豫。 “发生了什么事吗?”温芙问道。 “我父亲在那里。”亚恒回答道。 泽尔文的出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注定要成为今晚舞会的主角。人们紧紧地围在公爵的身旁,暗中观察着这对父子,想要试图推测出杜德接下来的风向。 温芙知道亚恒今晚参加舞会原本也不只是为了跳舞,她了然道:“既然如此,你就快点过去吧。” 她今晚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不肯再跳舞了,亚恒想了想对她说:“好吧,那我一会儿再来找你。” 亚恒离开之后,温芙独自在舞池边坐了一会儿,有人走到她身旁,温芙抬起头,发现是乔希里。他看起来像是想要找个没人的角落透透气,今晚泽尔文的回归,这个大厅里最尴尬的人应该是他。在过去的三年,许多人已经将他当成了取代泽尔文的下一任继承人,从明天开始,这一切或许又要发生改变。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注意到坐在沙发上的温芙,乔希里的脚步一顿,他扯了扯脖子上的领结,和平时人前得体的模样相比,他今晚显得有些随性。 “我不会跳舞。”温芙这样回答道。 “您呢?”她说,“我相信在场的许多小姐正等您去邀请她们跳舞。” 乔希里自嘲地扯了下唇角:“十分钟前或许是这样,但现在她们应该更希望和泽尔文一起跳舞。” 他看向另一边,人群围聚在那儿,扎克罗自然是人群的中心,而泽尔文坐在他的身旁。 “他总是这样不是吗?只要他一出现,就会成为所有人的中心。”乔希里轻声道。 温芙从他的语气中似乎听出了一丝失落,可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等乐队换了一支舞曲,温芙很快就借口起身离开,走之前她回头看了眼站在角落里的乔希里,他拿着透明的玻璃酒杯,注视着灯火辉煌的大厅中被人群所簇拥的那对父子,目光里有她看不懂的情绪。 可是那一刻她想起的是从丁香镇回来那天,泽尔文看着落日桥上一家四口的神情。乔希里想要万众瞩目的爱,而泽尔文只想要几个人的爱,看起来他们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温芙沿着楼梯走上二楼,她现在只想找个安静又没人打扰的地方度过今晚。 靠南面的拐角有个隐蔽的阳台,可惜今晚显然已经有人先她一步到了那儿。当温芙挑开窗帘走进阳台时,昏暗的角落里一对男女像是一对被人惊扰的野鸳鸯,迅速退开几步。 温芙愣了一下,正当她匆匆说了一句“抱歉”想从阳台退出去时,那位站在角落里的女士先一步喊出了她的名字:“温芙?” 温芙也立即听出了瓦罗娜的声音,她在心里叹了口气,这面具果然没有半点作用。 “抱歉,夫人,”她再一次道歉,“我无意打扰你们。” “你怎么在这儿?”被人打扰的不悦叫瓦罗娜的语气不算太好,不过她了眼温芙身上的礼裙,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她冷笑了一声,“看来里昂最后还是选了你当他的助手?难怪阿尔贝利千方百计地想要把你赶出去。” 温芙面不改色地恭维道:“但您看透了他的卑劣,并没有被他利用。” “里昂答应为我画画,以此请求我撤销对你的指控。”瓦罗娜说,“起码这一点上阿尔贝利没有骗我,他果然肯为了你来向我低头。” 温芙猛地抬眼,面具遮挡住她的半张脸,但依然能够看出那一刻她脸上诧异的神情。 “怎么,你不知道吗?”瓦罗娜像是突然有了兴趣,“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突然间大发善心?” 温芙说不出话来,她显然以为是因为那些有关阿尔贝利的传言使瓦罗娜对他产生了怀疑,在发现他也在利用自己之后,才因为气愤撤销了对她的指控。 “您知道我与这件事情毫无关系……”半晌,温芙终于垂着眼低声说道。 但瓦罗娜像是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情那样反问道:“那又怎么样?”她如此理直气壮,令温芙也不禁语塞。 “阿尔贝利想要利用我赶你走,我也想利用他让里昂为我画画。但我不喜欢他骗我,你和他对我来说没什么区别。”瓦罗娜理所当然地说。 温芙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无论是瓦罗娜还是博格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一种人,他们并不在意“他们”这些人的死活。 “谢谢您告诉我这些。”终于,许久的沉默之后,温芙这样对她说道。 穆勒第二天到画室时,发现温芙已经在那儿了。她一向来得很早,但穆勒看了眼她脚边堆积的那叠草稿,怀疑她昨天压根就没有回去睡觉。 “你也太用功了。”穆勒抱怨道,“你没参加昨晚的舞会吗?” 温芙没做解释。 下午里昂来到画室,花园长廊的那幅壁画已经开始动工,温芙看过那张草图,除去公爵本人之外,画面上大概还会有十几个人,里昂负责画面中最主要的那几个人物,而温芙和穆勒等人则负责完成背景中的几位次要人物。 里昂看了几张她交上来的人体动作分解图,但他显然并不满意:“你画的是雕像吗?” 温芙无言以对,因为她的确是按照公馆里那些临摹过的雕像来画的。里昂设计了某次宫廷宴会的场景,画面上的每个人物都并非静止不动的,这比一个静静坐在那儿的人物要难画得多。 那些活灵活现的雕像画在纸上,一下变成了一块块死肉,那些灵动和柔软的线条在她笔下又重新变成了石头。 “你画上的这些人,他们的发力方式全都不对!”里昂将笔摔在她的画稿上,“你观察过男性肌肉发力的方式吗?” 温芙:“……” 这个问题令人尴尬,里昂见她半天没有回答,不由困惑地皱起眉头:“你没见过男性裸体?” 温芙板着脸说道:“见过。” “什么时候?” “……我在墓地帮忙收殓过尸体。” “既然如此,我纠正一下我的问题。”里昂挑了挑眉毛,“你没见过活着的男性裸体?” “……” 这个回答乍一听十分荒诞,但是仔细一想又如此合乎情理。温芙忽然想起了里昂对那幅《情人》的评价,他认为那幅画糟糕透了,现在她知道原因了。但是温芙有自信她对于人体肌肉和比例的把握并没有问题,她为自己辩驳道:“我不认为我的人体画得有哪里不对。” 里昂冷笑一声:“我说过,你画的是一堆僵硬的石头。” 温芙:“画面本身就是静止的。” “画面是一瞬间的静止以及下一个动作前的停顿。”里昂沉下声说,“你如果想不清楚这两者之间的区别,那你永远画不出一幅像样的画。” 他这句话几乎等于否定了她之前的全部,温芙静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冷声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会答应让我参与这份工作?” “是你向我推荐了自己。” 温芙低着头:“但你之前也说我得到这个机会是因为我的能力,并不是因为您的愧疚。” “你想说什么?”里昂皱起眉头。 “您答应替瓦罗娜夫人画画。”她突然间自暴自弃地说。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儿,看样子这是真的。温芙不知道这件事情会这么令她沮丧,失去为瓦罗娜画画的委托时她都没有这么难受,可是当她意识到里昂因为她而答应替瓦罗娜画画时她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瓦罗娜对你说了什么?”里昂冷冰冰地问。 温芙:“她告诉我,只要她能够撤销对我的控诉,您愿意替她画一幅画。” “别把自己想的太重要,”里昂说,“这本来就是她的目的,我只是想尽快解决这个麻烦。” 但这话并没有叫温芙感到好过。 她消极的态度让里昂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你是三岁的孩子还需要我哄你吗?如果你觉得你并没有这个能力待在这儿,你可以从这儿滚出去,等你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找我!” 温芙低着头咬咬牙,过了一会儿她才抬起头看着他说:“对不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会解决这个问题的。” · 最近这段时间,当奥利普来到泽尔文的书房和他商量他们的计划,发现他总有些心不在焉地注意着窗外。 泽尔文搬回花园后选择靠近长廊的房间作为他的新书房。这里采光很好,年轻的男人坐在窗旁单手支颐,百无聊赖地听着枯燥的汇报,一边光明正大地走神。 楼下是那条公爵新建的长廊,除了工匠很少有人在这附近出现。 草坪的长椅上温芙正弯腰在纸上画画。她最近每天都会来这儿,但是看起来她的工作进展的并不顺利。 这三年,她看起来过得不错,个子往上窜了窜,身形虽然依旧因为过瘦而显得薄如纸片,但看得出不再是因为营养不良导致的瘦弱。她像是刚从丑小鸭蜕变成白天鹅,那股死气沉沉的阴郁如今看来也变成了属于淑女的文静。 杜德日记 第26节 但是她显然没有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变化,从她出现在这条长廊附近开始,就有几个坐在脚手架上凿刻浮雕的年轻人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有人故意和同伴高声交谈,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可惜温芙看起来并没有和陌生人交谈的欲望,她只是长久地坐在椅子上,望着手里的画,神情专注得几乎像是在走神了。 奥利普停了下来,他安静地等了一会儿,发现泽尔文丝毫没有注意到屋里的说话声已经消失了之后,无奈地叹了口气:“你不如下去和你的老朋友打个招呼。” 他的话终于唤回了泽尔文的注意力,他收回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清咳了一声,否认道:“她不是我的朋友。” “哦,听起来她的确不像是你的老朋友,”奥利普暧昧地说,“毕竟只有谈起旧情人的时候,我们才会用上这种怨怼的语气。” “……” 泽尔文清了清喉咙:“好吧,麻烦你再说一遍,我们刚刚已经谈到哪儿了?” 回到正题,奥利普的神情也变得正经起来:“加西亚整理出有可能参与了那场刺杀的家族名单,我们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一个突破口。” 泽尔文从他手中接过那份名单,他的手指从纸上挨个划过,最后停在了其中一个家族的名字前。 奥利普凑过去看了一眼:“科里亚蒂?” 他隐约记得这个家族在杜德的历史不算久远,也算不上是个大家族,他不明白这个名字为什么会引起泽尔文的注意。 “有时候想要烧起一把大火只需要一根引线。”泽尔文曲起手指敲打着那份名单说道,“我们现在找到那根引线的头了。” 第37章 冉宁靠坐在书店的沙发上,从报纸后面抬起头,他皱着眉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你能替我找个男妓吗?”温芙重复了一遍她的话。 冉宁脸上的神情有几秒钟的空白,他收起架在沙发上的二郎腿,像个迎接孩子青春期的家长那样,神情复杂地思考了片刻措辞,随后谨慎地说:“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找个男孩恋爱。” 温芙考虑了一下:“他会愿意当我的裸体模特吗?” 冉宁终于听出了这场古怪对话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找男妓?” 等听温芙说完事情的始末之后,他哭笑不得地说:“就因为这个?” “你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温芙反问道。 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好像都不介意向一个男画家展露出他们□□的身体,但是换成女画家就不一样了。 冉宁语塞,他隐约觉得这法子并不好,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好,最后只好答应会替她留意一下。 那天的舞会之后,温芙又在其他场合遇见过泽尔文几次,不过都是远远地隔着人群看见他,并没有上前打过招呼。每一次遇见的时候,他都被人群包围着,从阿卡维斯回来之后,他似乎变得不再那么抵触在公众面前露面。 罗万希尼为公爵的长廊创作了一座雕像,在花园用餐期间,他在公爵面前足足谈论了半个小时有关他的创作灵感,温芙看见泽尔文从头到尾坐在一旁,竟然没有表现出一丝不耐烦。 不过他看起来有些疲惫,听说三年里他跟着商队走遍了附近的几个公国,顺利打通了阿卡维斯到杜德的海上航道。从今往后,杜德商船可以在别国港口停留过夜,且保证船上的商品不会被征收过重的赋税。 这个消息无疑令人感到振奋,公爵因此将杜德的整个海上商贸都交给他来负责。和一个继承人的虚名相比,接手这样重要的事务对其他人来说,更像是一个重要的信号——这位艾尔吉诺的长子重新加入了这场棋局。 不过也有许多人抱着一种隔岸观火的态度。 因为各国间时不时发生的摩擦,这条古老的海上商路早已今非昔比。泽尔文接手之后很快就发现港口存在的各种问题。各种走私船管理不严,贵族们的私人货船任意占用航道,渔船与货船停靠在同一个港口……总之,沉痾宿疾使这条本应流淌着奶和蜜的航道现在如同一块腐肉,在坏死前麻木的运作着。 泽尔文迅速在宫廷集结出一批人,针对港口的现状连夜整理出新的管理条例,包括整治私人船只,商船出入统一管理,严厉打击走私船等等,可惜他的港口新政推行得并不顺利。 温芙偶尔会从冉宁那里听到一点有关港口的消息,许多掌控着商行的旧贵族们并不买这位殿下的账,没人愿意割让出自己的利益,这叫那份刚刚出炉的管理条例如同一张废纸。 不过这并不是她该操心的事情,眼下更叫她头疼的还是她的人体草图。 她开始有空就跑去港口观察那些干活的船夫,也去乡下的田埂旁看农民种地……她背着她的画板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写生,拆解每一个动作之间的区别,她开始有些理解里昂说的了——画面是一瞬间的静止以及下一个动作前的停顿。 几天后,冉宁为她带来一个好消息,他找到了一个合适的人选,对方愿意成为她的模特。 “你要去他那儿吗?还是让他来这儿。”冉宁不确定的问。 他显然不放心温芙一个人跑去一个男妓的住处,不过温芙也不愿意让对方到书店来,她担心那会给冉宁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找家旅馆吧,如果他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在那儿见面。”最后温芙这样说。 晚上八点,夜幕降临,白天空无一人的街区渐渐热闹起来。 人群熙熙攘攘,沿街的店铺里传来嬉闹的人声,温芙走进一家酒馆,一楼的柜台边围满了喝酒的人,门边的桌子旁开了几张牌桌,角落里还有几对调情的男女…… 温芙背着画具去柜台找老板领了房间钥匙,迳直朝二楼走去。 这家小破酒馆的二楼是廉价旅店,就算到了深夜也有不少人进进出出,她从楼梯上来时,一路上就起码碰见了三对搂在一起亲热的男女。旅馆的走廊隔音效果也不算好,温芙特意挑的这个地方,以防屋里发生什么意外能让外面的人及时听见动静。 她开的房间在走廊的尽头,推开门屋里传来水声,看来她约的人已经到了。 温芙在房间里找了一个合适的位置摆好画架,等她把东西都拿出来摆放好之后,身后的浴室传来开门的声音。温芙回过头,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穿着浴袍站在浴室门口。 看见屋里多了一个人,对方也愣了一愣,不过他又很快反应过来,对她说:“你好,我叫唐恩。” 温芙站在沙发前没动,也没有要告诉他自己名字的意思,只是冲着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后说:“你好。” 唐恩大约三十多岁,有一张柔和的,有些偏女相的脸,从外貌上来说的确是个漂亮的男性。不过温芙今天主要想画人体,因此模特的长相是否出色她并不怎么在意。 倒是唐恩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说:“你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样……” 温芙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不过唐恩并没有解释的意思,他笑着摇了摇头:“你需要我怎么做?” “你可以坐在沙发上。” “还有呢?” “没有了,”温芙对他说,“你可以当我不存在。” “这恐怕很难。”唐恩用一种轻佻的语气说道。 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朝着沙发走去。在坐下来之前,他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于是他解开了浴袍的腰带。 他注意到坐在画架后的女孩不太自然地别开了视线,这是她走进这个房间后第一次显露出类似于害羞的情绪。这个发现让唐恩感觉有趣,他已经习惯了在女人面前裸露身体,因此他故意问道:“需要全部脱掉吗?” “不用,”温芙犹豫了一下,“先这样吧。” 最初听说要来给一个女人当裸体模特的时候,唐恩想过对方或许会是一个三四十岁的女人,多半是个有钱的寡妇,学了一些自以为高雅的艺术,找了个掩耳盗铃的借口,但他没想到来的会是个年轻的姑娘,他现在有点弄不清她花钱找他来的原因了。 温芙起初看他的目光还有些不自在,但很快她就完全沉浸在她的画里了。大多数时间里,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画笔在纸上发出的“沙沙”声。唐恩很快感受到了这份工作的无聊,因为往往一个钟头里,她不会和他说过一句话,就好像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单纯的摆件。 直到注意到他难耐地动了动已经发麻的手臂,温芙才回过神从她的画纸上抬起头,对他说:“你不需要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你可以起来走动一下,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 唐恩听话地站起身,从书架上拿来一本书,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翻了几页,很快就感到无趣将书扔在了一边。温芙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一边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止。唐恩不知道她在看什么,随后他站起来去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终于忍不住好奇地站到了她的身后。 “你原来真的会画画。”他低头看着画架上那些用铅笔勾勒出来的草图,有些意外地说。 温芙没有回应,唐恩他看了眼被她放在一边的那些稿纸,图上都是男人的身体,有单独的手部特写,也有坐在沙发上的动作,不过这些画稿都有一个共同点——没有脸。 “你不喜欢我的长相吗?” 唐恩对自己的相貌显然十分自信,因此忍不住问道。 “不,”温芙说,“你很漂亮。” 唐恩开玩笑说:“但是不符合你的审美?” 温芙没说话,隔壁传来一些动静,有女人的□□声,唐恩好奇地低头看着她,她好像丝毫没有注意到,当她专注于自己的画稿时就像外界的一切都无法打扰她。唐恩低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身上的衣服虽然不至于破旧粗糙但也绝不华丽,但她在灯光下低头绘画的样子看起来有种不属于这儿的美。 唐恩心中一动,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脸颊,温芙警惕地朝后避让了一下,像是受惊的小鹿。 唐恩俯下身凑近了对她说:“别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我可不是因为喜欢女人才来干这个的。” “你喜欢男人?”温芙想起阿尔贝利,下意识问。 唐恩轻笑出声:“不,我喜欢女人。我是说我干这个,是因为缺钱。你付了钱,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没有什么想对你做的。” “那太可惜了,”唐恩叹了口气,“你不喜欢我的脸,那你要不要摸一下我的身体?” 这次温芙没有立即拒绝,说实话她对这个提议的确有些动心。唐恩有些得意地看着她脸上露出纠结的神色,她浓密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随后抬起手放在了他的小臂上。 唐恩是风月场上的老手,他觉得他很快就能捕获这头如羊羔般温顺的少女了,可是就当他伸手准备再一次触摸温芙的脸颊时,却听见她叹了口气说:“你太瘦了。” “……”唐恩僵了僵身体,他现在确信她不是来找他寻欢作乐的了,他再没见过比她更能破坏气氛的姑娘。 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喜欢健壮一些的吗?” “那倒没有,”温芙说,“只是那样的话能让我更容易观察到肌肉的发力方式。” “……” 他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后走廊上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有女人的尖叫声和男人的呼喝声混在一起。 温芙怔了怔,唐恩的脸色也变了,显然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很快有人敲响了房门,那声音简直震天响,让温芙怀疑她再晚一步外面的人就该撞门进来了。 当她起身打开房门的时候,发现外面站了一群巡查队的人,他们推开她走进了屋子,温芙转过身,好在唐恩已经重新穿上了浴袍。 “请问……”她克制着语气想要问些什么,不过没等她把话说完,那几个巡查队的已经在屋里搜查了一遍,将她推出了屋子。 “到外面站着去!”那人呼喝道,“别乱动!” 温芙皱起了眉头,唐恩先一步拉住了她。外面乱糟糟的,温芙看见二楼的走廊上站满了人,许多人光着上身,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在墙边。 温芙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往下看,发现底下也全是巡查队的人,看样子他们正在搜捕什么人。正当她在心中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楼梯那头又传来脚步声。 原本还对着他们凶神恶煞的巡查队忽然间纷纷安静下来,隔着长长的走廊,温芙听见不远处隐约传来声音:“二楼的人……都在这儿……” 温芙低着头,跟所有人一起乖觉地站在墙边,很快视线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长靴,来人在她跟前突然停住了脚步。温芙感到对方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她抬起头发现亚恒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脸上露出了震惊的神情,像是下意识想要开口问些什么,不过没等温芙想好要怎么解释今晚发生的事情,紧接着她就看见了站在亚恒后面的男人——泽尔文低调地站在巡查队身后,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神情也微微凝滞了一下。 这算是两人三年后第一次照面,没想到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温芙一时间忘了自己原本要说什么。倒是一旁的巡查队员立即机敏地问道:“大人,是她吗?” 温芙还没来得及说话,唐恩先一步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他微笑着说:“虽然不知道几位在找什么人,但这位小姐今晚一直和我在一起,不会是你们想找的人。” 他说完这句话后,泽尔文的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了他和温芙交握的手上,脸上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起来。 经过一段叫人窒息的沉默之后,亚恒终于开口道:“他不在这儿。” 泽尔文像是对楼上的这些人没了兴趣,率先转身朝楼下走去。亚恒临走前犹豫地看了温芙一眼,但没来得及说什么,也很快带着其他人下楼。 他们一走,这条走廊上的空气像是又重新流动起来。被拉出房间的男女们纷纷回到了房间,不过谁都没有心思再干点什么了。 唐恩放松了紧绷的身体,他回头看见温芙还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以为她是受到了惊吓,于是安慰道:“别担心,已经没事了。” 不过他话音未落,下面的人又重新折返回来。巡查队冲着走廊里还未完全撤走的人一声令下:“上头的命令,今晚这家店里的所有人全都带回巡查所接受审问。” 第38章 杜德日记 第27节 温芙从巡查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她被扣押到这么晚的原因是那个负责记录的审查员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她今晚在旅店开了间房是为了给一个男人画画,而那个男人又正好是个男妓。 “你到底想听什么答案?”到最后温芙终于不耐烦地冷声问道,“我今天在那儿是为了和一个男人上床,你满意了吗?” 坐在对面的审问员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微笑,他低下头在记录本上将这句话写下来:“好的,那么我们接下来可以来聊聊细节……” 不过他话没说完,手里的本子就被人从桌上抽走了。他恼火地抬起头,就看见他们的队长亚恒·加西亚冷着脸站在面前,随手撕掉了那张他刚写完的记录纸:“别听她的,她在胡说八道。” 他“啪”的一声将本子扔在桌上,又将那张撕下来的纸揉成一团塞进了口袋,审查员悄悄觑了一眼他面无表情的脸没敢提出抗议。 温芙坐在椅子上也冷着脸没说话,亚恒用手指在桌上轻轻点了点对他说:“我能保证她跟今晚的事情无关,我现在能带她走了吗?” 那审查员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不太情愿地拧上了钢笔的笔盖,示意她可以离开了。 温芙站起来,跟在亚恒身后走出审问室。等走出巡查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亚恒身上依旧穿着晚上那身巡查服,看样子是刚忙到现在。 “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送你回去。”亚恒对她说。 温芙摇了摇头:“那家旅馆我付了过夜的钱。” 亚恒的脸色又不太好了,他无奈又强硬地对她说:“那儿今晚不会再营业了,我送你回蔷薇花园。” 他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又走回了巡查所,没有留给她拒绝的机会。 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车上挂着一盏灯,在漆黑的夜里像是在等什么人。温芙没有在意,因为很快她就看见唐恩从大厅走了出来。 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衣服,看样子没在里面受什么苦,当他看见温芙站在门口的时候,主动朝她走了过来。 “你还好吗?”唐恩问道,“你今晚大概吓坏了吧。” 他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看起来像是个半夜出来猎艳的风流贵公子。温芙想起审查员提到他的时候说他最近才开始出入社交圈,但是报价很高,只跟那些有钱的富太太过夜,因为他家里有个病重的妹妹,急需一大笔钱。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无论温芙怎么解释,他们都不肯相信唐恩愿意为了几个银币来当她的模特。 想到这儿,温芙从口袋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钱袋递给他:“抱歉,如果不是因为我约你今晚在那儿见面,你也不会被带到这儿来。” “没关系。”唐恩接过她递来的钱袋,轻松地对她说,“这份工作很好,你明天还要找我吗?” 温芙迟疑了一下,唐恩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答案,于是他装作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好吧,你的朋友大约也不愿意看到你和一个男妓待在一起。” 温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亚恒已经从大厅走出来了,他站在不远处的马车旁,并没有上前打扰他们说话,不过看得出他正在等她。 于是她犹豫片刻之后请唐恩在原地等她一会儿,唐恩看见她朝那个巡查队的男人走过去,随后两人说了什么,那个亚麻色短发的男人脸色不太好看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钱袋递给她。 温芙重新回到他身边,并且把钱袋里的钱给了他。 “你已经付过我今晚的薪水了。”唐恩不明所以地看着她说。 “我之前不知道你过夜的费用是多少。”温芙解释说,“但我有过很缺钱的时候,我知道那很艰难。” 唐恩见过那些天真善良的贵族小姐,也见过出手大方的贵妇人,不过她显然不属于任何一种。他在听完她的话后沉默了一会儿,眉眼间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闪过:“谢谢。” 他最后还是收下了那袋钱,眯眼笑着对她说:“虽然你不准备再雇佣我了……不过,下回如果你改了主意,可以再联系我。” 温芙没应这句话,她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朝亚恒走去。 亚恒站在马车旁,示意她跳上马车。 “你其实不用这么做,”温芙无奈地说,“蔷薇花园这个点应该已经禁止出入了。” 亚恒没说什么,在这方面他一直有种古怪的坚持,大约他从小到大所受的教育使他不能允许一位女性在无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回家。 于是温芙叹了口气,她提起裙摆跳上了马车。 不过叫她意外的是,这并不是一辆空马车,在她上车之前,车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听见她上车动静之后,对方从手里的书册中短暂地抬起头,马车上的挂灯照亮了他的侧脸,叫他隐藏在黑暗中的银灰色瞳孔看起来更加深沉。 温芙愣了一愣,她现在知道亚恒要怎么在深夜送她回蔷薇花园了,有泽尔文在,即使是凌晨也不会有人把他们拦在外面。 万籁俱静的夜里,马蹄和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清晰。泽尔文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像是半夜搭载了一位路人的好心客商,对这位同行者并没有任何的好奇。 温芙也没有主动和他叙旧的打算,他们已经有三年没见了,她不觉得贸然开口是个好主意。 于是她坐在马车上,堂而皇之地开始走神。巡查所距离蔷薇花园不远,马车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跑了差不多一刻钟,就抵达了花园的大门外。温芙本想提出在这儿下车,不过大门的守卫早早就已经打开了铁门放他们进去,于是她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泽尔文像是终于看完了手里那本厚厚的东西,温芙将目光落在那上面,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她定定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本书,而是一本画册,并且似乎还是她落在旅馆里的那一本。 温芙意识到泽尔文一路上就在看这个,她忽然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那里面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画的男性裸体草图。她清了清喉咙,终于出声打破了车里的沉默:“这是我的画夹?” “真高兴你还愿意和我说话。”泽尔文将手里的画册又翻过一页,头也不抬地对她说。 温芙噎了一下,然后她说:“我以为是你不愿意和我说话。” 泽尔文抬起头:“里昂在教你什么?他打算在长廊上画一群不穿衣服的男人吗?” 温芙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阴阳怪气的:“您最好期望不是那样,因为您肯定也是其中之一。” 她对他用着尊称,话里的意思却又不大客气。泽尔文想:就像他们之间现在怪异的关系,称不上朋友,但比陌生人又熟悉一些。 他低下头像是轻轻地笑了一声,温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她有时候的确很弄不清他在想什么。 泽尔文又问:“所以你在旅馆开了个房间,和一个男妓待在一起,就是为了画画?” 温芙不做声,她今天已经回答了太多遍这个问题。 “你准备画谁?”泽尔文继续问。 温芙犹豫了一下,事实上里昂还没有确定要把哪个人物分给她,不过她猜大约是背景里的士兵。 当听到这个答案以后,泽尔文又看了眼手里的画稿,随后评价道:“你知道一套铠甲的重量吗?” 温芙沉默不语,她知道他的意思,就像她对唐恩说的:他太瘦了。不过温芙短时间内找不到其他模特。 泽尔文却对她的沉默产生了误解,他嗤笑了一声:“这就是你三年里的成果?” 一阵风吹过,他手中的画稿不知有意还是无意竟没有拿稳,于是那叠厚厚的稿纸被夜风吹出了窗外,如同漫天的雪花,飘向外面漆黑的夜空。 温芙扶着摇晃的车壁站了起来,她下意识想要去抓住那些稿纸,以至于几乎半个身子都已经伸出了窗外。泽尔文伸手拉住了她,可是他的手刚一抓住她的手腕,便叫她挥开了。 温芙拍打着车壁,叫停了马车,等马车停下来之后,她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比三年前看起来更加高大英俊,也更加具有压迫感了,但是温芙的眼里透露着失望,她一字一顿地对他说:“我三年里或许毫无长进,但是在我看来,你现在只比三年前更加混蛋。” 第39章 那本画册里二三十张画稿被风吹落在庭院,温芙沿着草坪一路捡过去,最后来到一个水池边。暮春的夜晚,黑漆漆的水面上漂浮着几张被风吹落的画稿。 温芙知道那几张画稿很快就会被池水泡烂了,即使捡回来晒干,那上面的痕迹也早就被晕染开,但她攥紧手里的稿纸,紧紧盯着那几张渐渐完全被水浸透的画稿,沮丧的如同看见三年来的自己。 她的画依然没有得到任何人的认可,糟糕的人体练习,看不到希望的学徒生涯,她感觉自己如同那几张画稿一样,在渐渐朝着水下沉去。 于是片刻之后,她像是突然下定了什么决心。温芙将那些捡回来的稿纸用石头压好放在了附近的花坛边,随后她脱掉了鞋袜,朝着水池中央走去。 夜晚的池水透着凉意,当水流漫过小腿的时候,温芙距离水池中央还有好一段距离。不过她没有停下来,就在她还要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身后突然有人抓住了她的手臂。温芙回过头,发现泽尔文脸色铁青地站在身后,他怒气冲冲地盯着她,银灰色的眼睛里像是要蹦出火星子来。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看着彼此,看起来谁都不肯先低头。 夜风吹过,温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于是握着她手臂的那双手突然间便松了开来,泽尔文咬着牙一言不发地朝水池中央走去。温芙站在原地,看池水漫过了他的腰线,池底的淤泥叫他向前的脚步变得艰难,于是他终于将整个身体扑到水里,最后游到水池中央将那几张画稿带了回来。 温芙的心情有点复杂,尽管她知道这都是他自找的。不过当泽尔文浑身湿漉漉地回到水池边,并将手里的画稿递给她的时候,她还是僵硬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泽尔文没说话,他下水时没穿外套,现在身上的那件绸衬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挺拔的身躯,温芙才发现他看起来比三年前强壮了许多,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清瘦。 似乎注意到了她目光的打量,泽尔文瞥了她一眼,干脆脱掉了上衣。 一个贵族在任何场合下赤身裸体都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不过温芙没来得及惊讶,因为她的视线很快就被他身上的伤痕所吸引了。他比三年前更黑了一些,不再透出一种从未见过阳光的苍白,左侧的肩膀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而当他弯下腰,从水池边跳上岸后,温芙注意到他的背后也有好几道浅色的伤疤。 “他们折磨你吗?”温芙皱着眉头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他们是谁?”泽尔文转过身。 他赤脚站在草坪上,黑色的长裤还在往下滴水,身上的疤痕在月光下越发显眼。不过他看起来依然很完美,那些伤口并没有减损上帝对他的偏爱。发尾的水珠顺着他的身体的肌理滑落,没入腰线。夜色切割出清晰的明暗分界线,能叫她清楚地观察到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而月色下的水雾又模糊了线条,使他与身后的景深融为一体。 温芙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些什么,她几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用碳笔来试着把脑海中出现的东西画出来。 泽尔文并没有意识到她的走神,他低头绞干了手里湿透的衬衫,水滴落下来打在脚下的草地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声音。温芙这才回过神,她接着回答道:“那些在你身上留下伤疤的人。” 泽尔文听见这个答案似乎短促地笑了一声:“他们已经死了。” 他将手里拧干的衬衣重新展开穿在了身上,一边低头为自己系上纽扣一边说道:“两年前费多爆发叛乱,我刚好在城里。叛军挟持了多米尼克的儿子,赶在城堡倒塌前,我把他从地道里带了出来。炸药溅起的碎石在我身上留下了这些伤口,不过这些小伤口让多米尼克在叛乱平息后答应开放他们的港口,以后杜德的商船将获得在费多停靠过夜的特权。” 当他说完这些之后,衬衣的纽扣已经重新系到了领口的位置。他朝她伸出手,温芙才意识到自己仍站在水里,水底的淤泥完全裹住了她的脚,温芙迟疑地将手递给他:“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很多次吗?” 泽尔文又看了她一眼,回答道:“多到差一点就不能使我站在这里,听你骂我是个混蛋。” 温芙一错神,就感到他手上用力将她从淤泥里拉了出来。温芙赤脚踩在草坪上,差点绊倒在池边,好在他及时抬手扶住了她。于是她一头撞在了他身上,温芙抬手摸了摸额头,抬起头的时候发现他正低头注视着自己,那双银灰色的眼睛如月光下的林场,瞳孔暗处如夜色中的森林,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的的确确与三年前的那个少年不一样了,可是哪里不一样了呢?她也说不上来。 等她穿好鞋子,两人默不作声地回到了马车旁。 亚恒依然坐在车上,大约是泽尔文让他等在原地,看见他们两个一前一后回来,亚恒松了口气,尽管很快他就因为二人湿漉漉的样子皱起了眉头。 “接下来我可以自己走回去。”温芙站在马车前对亚恒说道。 亚恒有些迟疑,不过她现在这幅样子确实不合适再与泽尔文同坐在一辆马车上,否则明天早上或许就要传出什么奇怪的传言。 他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温芙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 “谢谢,”她今晚第二次向他道谢,并且对他说,“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但我希望那的确是你想做的事情。” 亚恒神情微微一变,他意识到她或许已经猜出了些什么,不过他并没有向她解释:“我会的。” 临别前,他弯腰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 温芙感到有些意外,不过她没有抽回手,她感觉到身后的马车上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背上,不过她克制着没有回头。 当目送着少女走进大门,亚恒才重新回到了马车旁。 泽尔文的寝宫在距离这儿不远的地方,他隔着车窗看着眼前高大的侍卫,忽然说道:“我希望你记得,你来到这儿是为了代表你的家族向我献上忠诚。” “我始终铭记着这一点。”亚恒回答道。 温芙在第二天才知道昨晚巡查队出现在那条街的原因。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公爵的生日加上航路开通,城里来了许多人,但与此同时,也开始发生了一些怪事。 巡查所接到好几起报案,都是有关人口走失的,在水井边玩耍的孩子一晃眼就消失了,结伴出门的姐妹只回来了一个,早上去教堂祈祷的女人晚上也没有回家…… 这样的事情一连发生好几起之后,终于引起了巡查所的注意。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线索,据说有人目睹过有可疑人员在那一带出现,因此亚恒那晚特意带人在附近进行搜查。 温芙不知道他们最后有没有抓住那伙人,不过她认为以那天巡查所审讯员的水平,这恐怕很难。 她没有继续打听后续,因为她手头上有更重要的事情。 杜德日记 第28节 里昂为长廊的壁画确定了主题,名为《宫廷晚宴》。 画面中心最重要的人物无疑是公爵本人,他坐在长长的餐桌中央,就像是圣经中的上帝为所有人布施。他身旁坐着他的儿子和他的客人们,画面热闹极了。 音乐家卡尔特希曼在画面的最左边弹奏钢琴,雕塑家罗万希尼靠在钢琴上举着手正激动地在说些什么,泽尔文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手中把玩着一颗苹果,看起来对这场聚会兴趣缺缺,而他的弟弟乔希里则站在沙发后,面带微笑地注视着房间里的其他人…… 这幅画上一共有十二个主要人物,画家利用前后站位使得整幅画的构图紧紧围绕着画面中心的扎克罗,又准确地抓住了每个人物的特征,几乎能叫人一眼就认出画上的人物是谁。 里昂看过温芙交上来的手稿之后,最后决定由她来完成壁画上的自己,也就是里昂·卡普特列尔本人。 当温芙得知这件事情之后,她简直不知道该要如何动笔。 不过里昂对她说:“你有什么好发愁的呢?就算你画砸了,除了我以外,也没有人会在意。” 温芙觉得他说得很对,反正在里昂那儿,她画砸的时候已经太多了,并不缺这一次。于是在和里昂沟通完具体的人物动作和位置之后,温芙便开始跟着投入了壁画的创作。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宫里,中间里昂给他们放了几天假,温芙回了一趟二手书店。花园的马车将她送到了中心广场,温芙表示她可以自己步行回去。 大约是前一阵子发生的那些失踪案,城里的白天比她想像中冷清。 她一路从中心广场往二手书店走去的路上,只在经过港口时,发现那儿围了一群人。大概是因为商路恢复的原因,随着进城的商船增多,有不少周边的旅行者和手艺人出现在港口,使这儿成为了近来最热闹的地方。 今天某一艘停靠在岸边的船上,有个马戏团正在船上进行表演。人群中冒出的阵阵惊叹声吸引了温芙的注意,使她停下来站在岸边看了一会儿船上的表演。 舞台中央刚好轮到一位魔术师上场。他的表演不算新鲜,只是几个凭空变出鲜花和彩带的小魔术。他将手里刚刚变出来的玫瑰花攥在掌心,朝着拳头吹了口气,等他再一次张开手心时,那里面的玫瑰花已经不见了。 人群还是发出一声愉快的惊叹,人们睁大了眼睛想要找到那朵消失的玫瑰花去了哪儿,船上的魔术师却忽然朝站在岸上的温芙示意,请她检查一下自己的口袋。 温芙低下头,果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朵玫瑰花。周围响起掌声,魔术师向她伸出手,请她将玫瑰花递回来,温芙迟疑了一下,还是握着那朵玫瑰走上了轮船的甲板。 可是那位戴着高礼帽的魔术师从她手里接过花之后却并没有立即放她回去,他将身后的箱子推到前面来,又向岸上的观众宣布,接下来他将表演一个新的魔术。 他邀请温芙走进那个一人高的箱子里,岸上的人群期待地看着她,温芙犹豫了一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是依照他说的走进了箱子里。紧接着箱子门被关上,箱子外被罩上了红布,温芙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脚下一空,一下掉进了底下的船舱里。 下面是一块早就铺好的垫子,她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有人从后面用手帕捂住了她的口鼻——一股刺鼻的气味在鼻尖弥漫开来,她在失去意识之前,隐约听见外面的甲板上传来热烈的掌声,看样子上面的魔术很成功。 第40章 当温芙再一次醒来,发现眼前蒙着一层黑布,手脚都被人用麻绳捆了起来。 这叫她立即就联想起了城里这段时间发生的失踪案,但她没想到自己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 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她努力让自己先冷静下来,如果没有猜错,她应该还在白天那艘船上。最糟糕的情况是船已经离开了杜德,如果是那样,那么她逃生的可能性就更小了一些。 这些可怕的设想使得温芙心中一沉。正在这时,身旁有人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的肩膀。温芙悚然一惊,猛地坐直了身子,她的反应似乎也将对方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听见一个女孩细弱的声音:“别怕,我叫缇娜,和你一样,也是被抓到这艘船上来的。” 温芙循着声音转过头,她才意识到这间屋子里可能不只关着她一个人。 缇娜见她似乎冷静了一些,连忙挪了挪身子朝她靠近了一些:“你叫什么名字,他们为什么要抓你?” “我不知道。”温芙沉默了片刻之后回答道,“你们呢?” “他们应该是想把我们带去其他地方卖掉。”缇娜说,“不过,我猜你和我们不一样,他们抓你可能是想要问你的家人要一笔赎金。” “为什么?” “那些要被赎回去的人,关进来的时候,眼睛上都蒙着黑布。我想那群人是担心被她们看见自己的样子,这样他们就不能继续在城里骗人了。” 温芙不说话,她觉得缇娜的猜测有一点儿道理,但她可不是什么有人来花钱赎她的贵族小姐。 缇娜见她不说话,以为自己猜对了,于是她又大胆地说:“我觉得你可能是他们在这儿抓的最后一个人了,等你走了之后,我们这些剩下的人或许就要被卖去别的地方,再也回不来了。” “为什么?”温芙又一次问道。 缇娜说:“因为之前我们被关在某个地下室里,前几天才被带到了这艘船上,所以我猜他们一定很快就要离开这儿了。” 听起来她很早就被抓到了这儿。不过即使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她提起眼前的处境时,依然镇定乐观,似乎并没有放弃逃出去的希望,缇娜的存在使得温芙也渐渐冷静下来。 温芙问:“你告诉我这些是希望我能做些什么?” 缇娜舔了舔嘴唇,她在黑暗中小声地说:“我希望你离开以后,能去巡查所报案,告诉他们有关这艘船的事情。这样即使这艘船离开了杜德,或许我们的家人也还有希望找到我们。”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你也这样拜托过之前离开的那些人吗?” 说到这个,缇娜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是的,我们被关在地下室的时候每天中午十二点能听见广场的钟声。白天很安静,晚上却很热闹,我猜我们或许是被关在了广场附近的一个地下酒窖。我把这些线索告诉了她们,可惜没多久,我们就被送到了船上。” 温芙没说话,她没忍心告诉缇娜或许那些人离开之后压根就没有去巡查所报案。即使对一位从小养尊处优的小姐来说,被人绑架本身就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如果能够平安回去,许多人都不会再自找麻烦去巡查所报案。毕竟这件事情一旦流传出去对一个女孩的声誉是致命的,这群绑匪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敢挑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姐下手。 尽管几天前的计划没成功,不过缇娜并不气馁,她对温芙说:“本来我们已经放弃希望了,但没想到他们又把你带到了这儿来,你是怎么被抓到船上来的?” 温芙将她上船的经过说了一遍,缇娜听完之后很兴奋,她小声说:“这太好了,你见过这艘船的样子,这样一来,等你离开之后就可以把这些线索告诉巡查所,这样即便这艘船离开了杜德,他们也能在其他港口拦住它!” 缇娜的话似乎也给这间屋子里的其他人带来了希望,四周传来悉悉索索的说话声。温芙很希望事情能像她所说的那样,但是她没忍心告诉缇娜,如果船上的人用这种方法将她骗上船,说明他们并不在意她是否注意到了这艘船的样子,那么她最后的结局或许并不是等着有人将她赎回去或者被转手卖掉…… 果然她们在这间小小的船舱里待了没多久,外面又一次传来脚步声。 周围安静下来,木门被重重地拍打在墙壁上,将房间里的其他人吓了一跳。有孩子小声地哭泣起来,这哭声却似乎使来人感到得意。他们举着手里的棍子重重敲打墙面,对着角落里的人大声威吓几句,随后走到了温芙的面前。 其中一个人解开了她脚上的绳子,另一个则拎起她的手臂,很快他们将她拖到了房间外面。 温芙感到自己被带出船舱,这群人将她带到了另一个房间,随后捆在一根柱子上。房间很大,这群人似乎正聚在一起吃饭,屋子里闹腾腾的,四处都是说话的声音。 温芙蜷缩在角落,隐约听见喧闹的人群中一个声音尖细的男人问道:“她看起来可没什么特别的,你确定她值三百个金币?” 另一个声音粗犷的男人则说:“对方指名要她,否则你以为我们为什么花这么大的力气把她绑过来。” 声音尖细的男人说:“买家是谁?三百个金币,可不是个小数目。” “放心吧,”另一个人说,“科里亚蒂,杜德前任财政官的小儿子,他们这些人全都富得流油。” 温芙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她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只是她没想到这件事里还有博格·科里亚蒂的身影。她以为他早就离开了杜德,看样子他的家族将他藏了起来,如果落到他的手里,那的确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结局。 等酒席散了,这艘船上的其他人走出了房间,只剩下几个看管她的人还留在屋子里,看来这儿就是他们交易的地点。 温芙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坐以待毙,因此她等了一会儿,用一种确定能叫屋子里的人听见的声音,冷不丁地说道:“如果你们只是想把我卖出去换钱,我建议你们别这么做。” 大约没想到她会突然出声,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有人朝她走过来,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捆在她身上的绳子。确定她被绑得好好的,那个声音尖细的男人问:“你说什么?” “我建议你们别那么做。”温芙将这句话重复了一遍。 男人笑起来:“真有意思,你应该换种说法,‘求求我们别这么做’。” 四周传来笑声,看来屋里起码还留下了七八个人。温芙注意到其中似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这使得她对自己接下去要说的话更有了几分把握:“博格出钱要你们抓我回去,他一定不会立即杀了我。只要他不会立即杀我,我就有和他谈判的余地。” “你准备和他谈什么?”男人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那么一大笔钱,你以为他会甘心吗?”温芙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静,尽管说出来的话十分荒谬,“如果我告诉他,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只要给我一支笔我甚至能立刻画出你的脸,你说他会不会立刻把这个消息给巡查所,好让他追回那一笔钱?” 男人一愣:“你到底在说什么?” 温芙将头转向一边,像是看着房间的某个方向:“你知道我有这个本事,唐恩。” 四周陷入了一片死寂。 温芙听见另一个人朝她走过来的脚步声,她脸上的黑布被人摘了下来,房间里的烛光叫她一时间适应不了,男人弯腰站在她的跟前,他摘下了脸上的面具,那张熟悉的脸上是叫人陌生的神情,布满了残忍的笑意。 “什么时候猜出来的,画家小姐?”唐恩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 当猜测变成现实,温芙的心中并没有丝毫的喜悦。 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装饰华丽的船舱内,房间里的人个个都戴着面具,她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人,想必光要靠她自己很难逃出去。 “缇娜说只有被赎回去的人才会被捂住眼睛,但我也被捂住了眼睛,说明绑匪或许是我见过的人。” “所以我说,一个女人太聪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唐恩遗憾地说。 他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拿在手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可惜你忘了一件事,如果巡查所真的能抓住我们,那天在旅馆我为什么能全身而退呢?” 温芙心中一沉,她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只有拿到城市许可的船才能停在港口。这些人能在杜德逗留这么长时间,并且与科里亚蒂家族取得联系,说明他们的行事早有一套准则:从富商口袋里要钱,讨好贵族后要权。 看着面前女孩抿紧的唇线与渐渐苍白的脸,唐恩咧嘴笑了起来,他直起腰说道:“看来对你而言,落在那位科里亚蒂先生的手里,下场会比待在这儿更加悲惨。” 温芙静默片刻,又换了个主意,她冷静地说:“博格答应给你三百个金币,我可以给你更多。” “是吗?”唐恩好笑地问,“你能给我多少?” “你想要多少?” “六百个金币?” “可以。”温芙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她回答得太快了,神情也丝毫不像开玩笑。以至于连唐恩都不自觉地收起了原先那副神情,像是真的开始考虑她的提议。 “你不会真的相信她能拿出六百个金币来吧?”唐恩身旁的男人皱着眉头问道。 温芙又说:“你如果不相信,我可以写一封信,你只要送出去就能拿到这笔钱。” 这下连其他人也不确定起来。尽管这听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不过谁知道呢,毕竟都有人愿意花三百个金币让他们绑人,说不定她真的值这么多钱。 一时间,整个房间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了唐恩的身上,像是在等他做最后的决定。唐恩似乎是这群人的首领,他一错不错地与温芙对视了几秒之后,对身旁的手下说:“去准备纸和笔。” 他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瓶沙漏,他伸手将那瓶沙漏倒了过来,紧接着转头看向温芙,用冰冷的声线对她说道:“在沙漏走完之前,向我证明你的话是否可靠,现在倒计时开始了。” 第41章 完成一封勒索信对这艘船上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唐恩很快就让人写好了他要的东西,信上要求对方立即带着六百个金币独自到这艘船上来,不能惊动巡查队,否则他们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唐恩把信拿给温芙,又一次警告道:“别耍花招,否则你知道下场。” 周围的人替温芙松开了绳子,她接过那封信,拿起桌上的钢笔,在信上画了一朵蔷薇花,并且在一旁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麻烦把信交给奥利普,他是一位跟着阿卡维斯的商队来到杜德的商人,应该住在商队的工会行附近。” 这倒是让她的话有了几分可信度,毕竟这么短的时间内,除了银行或许只有商队才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了。 送信的人很快就出发了,剩下的就是让人难捱的等待。 摆在桌上的沙漏无声地流逝,快要见底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门声,看来船上来了新的客人。隔着薄薄的门板,温芙听见有人粗声粗气地高声问道:“钱已经带来了,那个女人在哪儿?” 唐恩冲着她露出一个遗憾的微笑:“看样子,结果已经出来了。” 温芙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抿紧了唇角。 唐恩重新戴上了面具,他的手下打开房门,一个红头发的男人低着头从外面进来。博格·科里亚蒂比三年前看起来更高大了一些,不过因为过度饮酒,使得他眼皮耷拉着,面容憔悴,不过那副凶横的模样还是和过去没什么区别。 “多么美妙的重逢啊。”博格一进门就看见了被绑在地上的温芙,他冲她张开来双臂,“三年前我就对你说过,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扔到杜德的哪条臭水沟里去。” 博格将装满金子的皮箱递给唐恩,在等那伙人清点金币的时间里,他走到温芙面前蹲下身子说道:“事实上,你的命在我眼里连三个杜比都值不上。还记得你三年前对我说过的话吗?现在让我们来瞧瞧到底是谁要到地狱去。” 温芙的脸上有一种自暴自弃的麻木:“既然如此,是什么让您等了三年呢?” 她这一问,倒是叫博格噎了噎。自从那天从鸢尾公馆离开之后,为了躲避搜捕,他被迫离开杜德在外面东躲西藏,好不容易等风头过了才敢重新回来。可是他的父亲恨他毁了家族的前程要与他断绝关系,好在他的母亲求情,才使他隐姓埋名搬去了乡下的别墅里。 杜德日记 第29节 博格在乡下待了两年,没有办法光明正大地到城里生活。而温芙呢,听说她搬进公馆成为了里昂的学生,并且还受到了公爵的青睐。面对这个毁掉自己人生的女人,博格没有一天不想将她碎尸万段。可惜温芙很少独自外出,又与巡查所的亚恒关系密切,这使博格一直没有找到机会。直到这次,唐恩这伙人的出现,终于给了他一个不用出面也能得手的好机会。 温芙见他不说话,像是猜出了他这三年中的境遇,这使她不禁冷笑了一声:“看来这三年躲在臭水沟里的人是你。” 被她的态度刺激到,博格猛地拎起她的衣领:“趁现在你就嘴硬吧,一会儿有你后悔的时候。” 温芙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不远处又有人推门进来,来人在唐恩耳边说了什么,她预感到今晚的转机或许已经来了。果然,没等博格松开她的衣领,唐恩已经示意手下将两人分开。 “什么意思?”博格不满地问,“按照约定,接下去我就可以把她带走了。” “的确如此。”唐恩面不改色地说,“不过现在船上出现了一点情况,请您先去隔壁房间休息片刻,很快我们就会处理好的。” 博格对此将信将疑。不过现在温芙已经在船上了,他也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意外,因此尽管感到不快,还是跟着另一个人走出了房间。 等他一离开,唐恩便居高临下地扫了温芙一眼:“看样子你的运气不错。” 他留下这一句不明所以的话,又转头朝他的手下示意了一下。没多久房门再一次打开,满头白发的老人出现在门后,他左手握着手杖,右手捏着一顶羊绒帽,身后还跟着一位黑头发的年轻人。 温芙呼吸一滞,她没想到他居然大胆到几乎没做任何伪装就跟着来到了这艘船上。温芙下意识看了眼唐恩,见他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头:“我记得信上写得很清楚,要你一个人到船上来。” 看样子那天旅馆长廊上昏暗的灯光使他并没有认出眼前的男人,泽尔文没说话,一旁的奥利普回答道:“请您体谅一下,以我的年纪,提着两个沉甸甸的皮箱上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他举起手杖,示意泽尔文打开箱子:“六百个金币,一分不少。” 所有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箱子上去了,当装满六百个金币的箱子放在面前时,没人再顾得上注意其他的,就连前一个装了三百个金币的箱子都有些不够看了。 有人上前正要接过箱子,奥利普却将手杖一挑,箱子又重新关上了。他摊开手露出无辜的神情,不过意思却很明白。 唐恩示意手下解开温芙手上的绳子,被推到对面去的时候,泽尔文扶了她一把。温芙快速垂下眼,悄无声息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等船上的人清点完箱子里的金币,奥利普问道:“我可以带她走了吗?” “当然,我们很讲信用。”唐恩说,可是那几个围在门边的人却并没有让开的意思。 奥利普并不感到意外:“看来,您还有另外的条件。” 唐恩笑了起来:“说实话,在此之前另一位先生出了三百个金币要买下这位小姐。现在你们出了更多的钱,我可以让你们把她带回去,但是她见过我的脸,我希望能够留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这样我对那位先生也能有个交代。” 温芙没想到在拿到双倍的酬金之后他依然不肯放弃博格的那三百个金币,她实在是低估了这群人的贪婪。 “您有些得寸进尺了先生,这和我们之前说好的可不一样。”奥利普冷冷道。 “算是吧,”唐恩耸了耸肩,“您迟到了一会儿,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分钟一个价钱,谁又说得好呢?” 奥利普:“如果我们拒绝呢?” “我想你们并没有拒绝的权力。”唐恩转了转手里的匕首,他身后的那些人也将房间的门堵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并不准备轻易放他们走。 “只是因为她见过你的脸,因此你就要留下她的眼睛吗?”泽尔文冷不丁地出声问道。 这是他上船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话里透露出的轻微嘲意叫人感到不悦。 唐恩朝他看了过去:“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泽尔文说,“因为我会把你的尸体挂在港口的高塔上,到时候全城的人都会看见你的脸。” 他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愣了愣。 唐恩脸色一变,他像是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船上太过安静了,连甲板上的脚步声都在不知何时消失了。 屋里也有人发现了问题,个子矮小的男人开门冲了出去,回来慌张地大喊:“外面有人,我们被包围了!” 变故来得太快,叫人始料不及。 唐恩咬牙道:“抓住这三个人当作人质!开船冲出港口!” 其他人纷纷从房间的角落拿出武器,其中最人高马大的男人最先朝他们三个围上来,他显然并没有将他们放在眼里。泽尔文上船前已经被搜过身,确认没有随身携带的武器,剩下一个老人和一个女人能干什么? 可是就在这时,只听见“砰”的一声枪响,所有人都怔住了。 枪声震耳欲聋,响彻夜空。 男人不可思议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那儿被一颗子弹打穿了一个窟窿,随即鲜血喷射出来,他的面前奥利普举着他的手杖,黑黝黝的手杖底部冒着白烟。 他伸手扶住了一旁的桌子,但很快他的身体直直地倒在地上,鲜血淌了一地。 这个时代枪械还不普及,没人想到老人的手杖竟然会是一柄经过改造的火枪。 随着枪响,外面的人迅速冲进房间,立刻将屋子里的人团团围住。 事情进展得格外顺利,等温芙走出房间的时候,发现甲板上已经归于平静,巡查队的人押着船员们下船,还有人抬着担架上的尸体,那是试图跳船逃跑被当场击杀的逃犯。 唐恩被绳子反绑着押送出来,路过温芙身边地时候,他彬彬有礼地对她说:“你今晚大概吓坏了吧,小姐。” 温芙沉默地站在原地,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 唐恩冲她微微笑了笑说:“但愿我们还有下一次见面。” “很多人对我说过这句话,”温芙说,“但没有下一次了,你说过,我的运气不错。” 暮春的夜里她的身影看起来有些单薄,夜风拂动她的裙摆。她笔直地站在夜风中,看上去没有任何恐惧能够穿过她的身体,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但唐恩的目光扫过她紧握着栏杆的手指,因为过于用力,她的指尖有些发白,这叫他得意地翘了下唇角:“您在害怕吗?怕这并不是你我之间的最后一面,怕有一天我会如同噩梦一样重新出现在你的面前?” 温芙并不说话,于是男人微微俯下身凑近她的耳边,如同情人的呢喃那样低声道:“会有那一天的小姐……” 因为他的突然凑近,一旁负责押解他的士兵猛地扯住了他身上的绳索,不过在那之前,唐恩先感到心口抵上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他低下头,发现是他原本藏在身上的匕首。还没来得及被巡查队的人搜走,却在接近她的那一刻,被她从刀鞘中抽了出来。 唐恩的脸色一沉,不过很快他又换上了原先的笑脸:“刀子这种危险的东西实在不适合像您这样的淑女。” 温芙却不理会他的话,她用刀尖抵着他心口的位置:“你也是这样吓唬其他被你绑来的女人和孩子的吗?” 她的目光从刀尖转向他的脸,漆黑的瞳孔静静地注视着他说:“那你呢?你现在害怕我把刀插进你的胸口里吗?” 第42章 甲板上的动静引起了不远处其他人的注意。 亚恒站在岸上处理收尾工作,今天晚上他收到消息赶来时,还不知道温芙也在这艘船上。此时他看着不远处对峙的两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正准备上前做些什么,有人从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 亚恒回过头,发现泽尔文站在身后,他拦住了亚恒上前的脚步,自己则静静地望着甲板的方向。 栏杆旁,唐恩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两人在夜色中对峙了片刻,温芙身体微微后撤,她松开了握着紧握着栏杆的手,无声地扯了一下唇角。 今晚船上发生的一切的确像是一场噩梦,而唐恩也确实看穿了她的恐惧。直到刚才,她独自走上甲板时,那种一脚踩空的失重感依然如乌云那样压在她的心上,令她发出细微地颤抖。 但是现在,恐惧消失了。 唐恩当然发现了她身上的变化,这叫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起来,他终于不能再维持着原先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他为自己刚才那一刻的退缩而感到气急败坏,因为他输给了一个他并不从心底里看得起的女人。她们柔弱如羔羊,愚蠢又善良,只配在黑暗中绝望地啜泣。 “你或许握过画笔,但你握过刀吗?”唐恩冷笑道,“你知道心脏在左边的胸口,但你知道一把刀要插进去多深,才能听见剖开血肉的声音吗?” 他甚至将胸口往她的刀尖上送了送,温芙握着刀的手果然不出所料地往后缩了缩。这叫他重新感到得意:“杀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下一次见面,我可以教你。” 他这样笃定他们还有下一次见面,就如同他笃定法律必将对他网开一面。 温芙冷冷地看着他,当男人收回奚落的目光,回身准备跟着下船的时候,她忽然将手中的匕首用力朝他的心口插了进去—— 一瞬间,鲜血喷涌而出,利刃破开血肉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唐恩不可思议地低下头,口中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鲜血顺着刀口蜿蜒而下,很快滴落到甲板上。那一刻他看着她的目光像是要吃人,就连一旁负责押送的巡查员也惊呆了。 “我握过刀,解剖过尸体,我知道心脏在你的第二至第五根肋骨之间,刀口避开骨头往下四到五寸就能刺透那块跳动着的血肉。”女孩的声线在漆黑的深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她依然紧紧盯着眼前已经快要站不住的男人继续说道,“我会用刀,只是我不会把它用在无辜的人身上。” 唐恩死死地盯着她,他无法开口,因为血液已经倒灌进他的咽喉,只要一张嘴就会呛出一口鲜血。 他在这片海域上已经纵横多年,罪恶为他带来了财富和权力,恐惧是他操纵他人最好的武器,但他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孩真的敢在大庭广众下,将刀捅进他的胸膛里。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漂亮的五官变得无比狰狞,如同撕下伪装的恶魔。有人从身后握住了温芙握刀的手,在唐恩的身体踉跄了一下,几乎要向她扑来的瞬间,毫不犹豫地将刀尖完全送入了对方的身体。 唐恩抬起头,迎上了一双冷酷的银灰色眼眸。 他的身体向后倒去,匕首从他胸口抽出,鲜血喷溅出来,温芙下意识闭了下眼。 她的心脏快速地跳动着,夜风吹得她身上发冷,有人用手指轻轻抹去了她眼皮上的鲜血,温热的指尖触碰到她卷曲的睫毛时,温芙睁开了眼睛。 泽尔文静静地低头看着她,顺着匕首蜿蜒而下的鲜血如同一团红绳,将他们握着刀柄的右手紧紧缠绕在一起。 “我杀了他。”温芙垂着眼对他说,如同对主低声告解她的罪过。 但是泽尔文听后却从她手中接过那柄匕首,随意地扔在了地上。 “呯”的一声轻响,温芙抬起头,泽尔文从外衣的口袋拿出一块手帕,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掉了她手上的血。 温芙沉默地任他将自己的右手擦拭干净,最后整块手帕都被鲜血染红了。于是他握着她的手,将她手上最后的那点血涂到了自己的脸上。 她食指的指尖从他的眼尾划过。 泽尔文抬眼微笑地看着她说:“需要我颁发荣誉市民的奖章给你吗?” 船上的收尾工作持续到深夜。 温芙披着一条毛毯坐在岸边的台阶上。奥利普朝她走了过来,他从怀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瓶,随后拧开了瓶盖递给她。温芙迟疑了一下,在他鼓励的目光下接过来喝了一口。 烈酒的辛辣味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呛得她直咳嗽。奥利普笑了起来:“觉得好点了吗?” “好多了。”温芙将酒瓶还给他,为今天的一切向他道谢。 奥利普收下了她的感谢,不过他还是有些好奇:“我想知道您今晚为什么会选择写信给我呢?” “难道不是你们在找博格吗?”温芙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船上有个叫做缇娜的女孩告诉我,她曾请求被家人赎回去的女孩在离开之后去巡查所报案。我起先以为那些小姐会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忘记这件事情,但后来我想,或许正是因为有已经脱险的女孩向巡查所提供了线索,所以那天晚上亚恒才会带着巡查队的人出现在旅馆附近。可惜在那之前,这群人已经将所有拐走的孩子带去了船上。” 那么泽尔文又为什么会在那晚出现在那条街上呢? 温芙想起那天在旅馆,亚恒的手下曾向他确认温芙是不是他们要找的人。说明亚恒是知道对方的长相的,那么他们在找的或许并不是唐恩。而当温芙得知要唐恩绑她的人是博格时,她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许那晚泽尔文在找的人就是博格。 在此之前博格一直躲在乡下。画画那天晚上,唐恩大概原本准备将她绑走,再与博格进行交易。但没想到出现意外,所以计划不得不暂时终止。而泽尔文一直暗中派人在追查博格的下落,这才恰好与亚恒一起出现在那儿。 今晚在船上,她不能直接写信给亚恒求救,其他人也不可能一下子准备好六百个金币的赎金。只有泽尔文,这艘船上有他要找的人,他就一定会来。 于是在那封勒索信上,她画了一朵蔷薇花,她相信跟在泽尔文身旁的奥利普在看到这个标志时会知道将信送到哪儿去。而在蔷薇花的旁边,她留下了一行署名“您的情人温芙”。 这个暧昧的称呼在其他人眼里只会以为她是在向情人求救,可她相信那位“情人”在看到这莫名其妙的称呼时,一定会联想起三年前那幅曾叫他咬牙切齿的画。 “您比我预想中还要聪明。”听完她的话后,奥利普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温芙还没来得及为他直白的夸奖而感到害羞,远处的轮船上响起一阵喧闹声,巡查队的人将被关在船舱里的女人和孩子们带了出来。 温芙看见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姑娘走下甲板,女孩四处张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当她的目光看过来时,忽的眼前一亮,随后立即挥舞着手臂朝她跑来。 她快活地冲温芙喊道:“我已经听说啦,是你救了我们对吗?” 杜德日记 第30节 那是缇娜,温芙一下子就认出了她的声音。 缇娜跑到温芙身旁,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伸手紧紧地抱住了她。温芙并不习惯与人这么亲近,不过她必须承认,在这个寒冷的夜晚,这个拥抱的确让她感觉好多了。 缇娜坐在温芙身旁,牢牢地挽着她的手,亲热地和她说话。那些船舱里被一块救出来的孩子们和她坐在一起,他们紧紧地将温芙围在中央,叽叽喳喳地表达者劫后重生的喜悦,这种热闹冲淡了春夜的寒意。 巡查队为他们送来了毯子和热茶,在登记好每一个孩子的名字和家庭住址之后,准备去通知他们的家人。 不远处的甲板上,博格被人反绑着双手从船舱里带出来时,正费劲地挣扎着。他口中高声叫嚷道:“我不是这艘船上的人!放开我,我是……” 不过没等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已经被人用布堵住了嘴。他被人狼狈地扔在甲板上的时候,涨红了脸,气喘吁吁地抬起头,很快就迎上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 泽尔文蹲下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看来你还不知道我回来的消息,但我从回来之后可是一直都在找你。” 博格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惊惧,船上的其他人都已经自觉退到了一旁,只有亚恒一脸冷漠地站在泽尔文身后。 对博格来说,眼前这位黑发的年轻男人与他印象中那位高傲的殿下似乎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因此当泽尔文伸出他还沾着鲜血的右手时,博格不由得瑟缩了一下身体。 不过泽尔文并没有做什么,他只是伸出一根手指拨弄了一下博格的头发,叹息似的说道:“希望你的父亲足够爱你,愿意为了你选择与我合作,否则我只能把你当做船上这群人的同伙,将你的尸体挂到高塔的塔顶上去了。” 博格听完这句话后,余光落在一旁的甲板上,地上那滩已经冰冷的血迹还没来得及处理,此刻正顺着地板的缝隙缓缓地漫过他的衣领,很快就浸透了他的后脖颈。那可怕的触感如同绞刑架的绳索已经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令他脸色惨白地闭上了眼睛,在夜晚的凉风中发出绝望的呜咽。 岸边的台阶上,巨大的喜悦很快就带来了如潮水般的困意,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坐在台阶上挨在一起睡着了。缇娜像是强撑着困意,依旧絮絮地与温芙说个不停,但很快她的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起来。 “你可以睡一会儿,”温芙对她说,“等醒来的时候,你就可以回家了。” “你呢?”缇娜迷迷糊糊地问,“你不困吗?” 温芙不说话。 于是缇娜又问:“你是不是还在害怕?” “我不害怕。”温芙说。 “是吗?”缇娜打了一个哈欠,她强撑这困意对她说,“可是那个把我们放出来的男人说,希望我们今晚能陪你多说说话,不要让你一个人待着。” 温芙听见这话不禁愣了一下:“你说的人是谁?” “就是那个黑头发的男人,”缇娜指了指船上的泽尔文对她说,“他真好看,他是你的家人吗?还是你的恋人?” 温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泽尔文既不是她的家人,也不可能成为她的恋人,他甚至不能算是她的朋友。 很久很久之后,在静谧的夜色中,她轻声回答道:“他是我资助人的儿子。” 缇娜没有回应她的话,温芙转过头,发现她已经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睡着了。 第43章 温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太阳刚刚升起来,金色的朝阳照耀在水面上,远处传来汽笛声。 许多住在附近的居民昨晚都听见了港口的响动,第二天早上,当人们走出家门的时候,发现巡查队在城内张贴布告,宣布近段时间在城内拐骗幼童的盗匪已被处死,从今往后,港口将更加严格排查出入船只,保证杜德的安全。 每一艘从港口进出的船都能看见高塔上悬挂的尸体,这个消息很快就顺着航船,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人们这才知道,从两年前开始,就有一伙盗匪在各个公国之间流窜作案,他们常常伪装成各种身份出入社交场合,挑选合适的对象,绑架富商的孩子骗取赎金。 听说他们也做人口买卖的生意,不少贵族是他们的客户,因此两年来这群人流窜于世界各地,却始终逍遥法外,没想到最终会在杜德落网。这种强硬的作风与杜德公爵不符,每一艘进出港口的船上,人们都在议论着同一个名字,泽尔文一夜之间再次出现在公众的视野。 有人赞叹于他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也有人认为和他父亲相比,他的性情过于残暴……人们对他的看法莫衷一是,但又在某种程度上达成了共识:这位艾尔吉诺会给杜德带来不一样的变化。 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花园长廊的壁画终于完工了。 壁画完成那天,里昂站在长廊上久久凝视着面前的那幅画,过了很久之后才说:“我开始后悔把这个人物交给你来完成了。” 温芙的一颗心往下沉了沉,不过她还是保持着冷静:“为什么?” 里昂:“画家若是整幅画中最醒目的那个人,那这幅画就太过自恋了。” 温芙一愣,随后笑了起来:“我可以理解为这是对我的夸奖吗?” 里昂没有否认,这是三年来他第一次对她表示出肯定,尽管他曾说温芙并不在意他的评价,但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温芙仍为此感到喜悦。 在壁画中,里昂位于画面的右下角,他背靠画面扭头露出四分之三的侧脸,同时举手朝向左边,与另一头的罗万希尼形成了呼应,使得整幅画的视线又被带回了画面中心。 温芙并没有采用生硬的线条来勾勒人物的五官,而是用极其细腻的笔触一点点地勾画出人物的脸部轮廓,她笔下呈现出的线条如同叫晕染了一层水雾,与背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同时,温芙还借用光源,通过衣料褶皱的明暗变化,使画面上的人物传递出一种极富变化的动态美,和里昂极具个人特点的笔法相比,温芙的笔触无疑更柔和也更优美。 里昂心情复杂地看着壁画上的自己,内心有种难以言喻的自豪与失落。 壁画如期完工,所呈现出的效果也叫人十分满意。每一个前来参观的客人几乎都会好奇地问起角落里的画家是否出自本人的画笔,当得知是温芙的手笔之后,都不禁发出了感叹。 唯一对这幅画感到不满的人是瓦罗娜夫人。 在此之前,里昂曾答应要为她画一幅肖像画。但因为壁画的工期紧张,他向对方承诺会在壁画上为她多加一个人物。 瓦罗娜对此当然毫无意见,甚至满怀期待。可是当壁画完工的那一天,她来到蔷薇花园,才发现里昂的确遵守承诺将她画在了壁画上。只不过壁画中的女人在画面的角落,她像是在宴会中喝醉了,正醉醺醺地坐在地上抱着花瓶呕吐。 尽管里昂只在壁画中画出了女人的小半张侧脸,但是这一幕很难不令人联想起瓦罗娜夫人当初在办公室茶水中毒的那一幕,那简直是她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之一。 温芙听说她为此气得发疯,甚至跑去公爵面前要求里昂改掉她的部分。里昂对此的回应是可以将她从壁画上完全抹去,但很难在此基础上做出单独的修改。 瓦罗娜回去之后纠结了几天,最后想开了。这幅壁画注定会和长廊一起成为杜德光辉艺术史的一部分,能够出现在这幅画上的机会失不再来。对瓦罗娜来说名声不值一提,几天之后她甚至能够骄傲的在舞会上和人提起那幅画了。 另一边,奥利普带着几封港口刚到的信件来到泽尔文的书房,泽尔文的办公桌上放了好几封审判庭寄来的投诉信。审判庭认为他未经过正当程序,直接在船上处决唐恩的做法是对审判庭的蔑视。而唐恩一伙被捕之后,临近几个公国也特意来信,他们认为这群人也曾在其他公国多次作案,应当组织联合法庭对其进行公开审判…… 泽尔文将那些大同小异的信件粗略扫过一遍之后,冷笑一声:“看来不单是杜德,就连希里维亚也有不少人和他们暗中做了生意。这群人一死,许多人都要亏损一大笔钱。” “您有什么打算?”奥利普问道。 组织联合法庭公开审判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先例,但各国一得到消息便急匆匆地来信,摆明了各有私心。唐恩已经死了,这个案子放到联合法庭审判,程序只会更加冗长,拖上一年半载到最后多半不了了之。可如果拒绝,又会引发其他各国的不满。 泽尔文没说话,他起身朝窗外看去。楼下的长廊已经完工,那个时常出现在楼下的身影也不再出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鸢尾公馆,他与温芙之间发生的一场争执。 那时他在二楼目睹了她是如何激怒博格,使得博格差点失手伤人,最后狼狈逃出公馆的过程。 泽尔文诘责她不应该用自己的方法报复博格,因为倘若人人都是如此,那么法律便形同虚设。她则抗诉他的虚伪,认为他高高在上,就好像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律法不过是贵族横行霸道的遮羞布。 三年过去了,尽管温芙来到了蔷薇花园,并且认为扎克罗的确是一位值得爱戴的君主,但在这件事情上她的想法显然并没有发生改变。 因此在船上她将刀刺进唐恩的心口,她害怕并且相信他说得极有可能是真的,有一天他或许真的会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而到了那个时候,那把刀就会刺穿她的心脏。 “我后来才明白,”三年后,泽尔文站在书房的窗前对奥利普说,“她不相信法律,是因为法律没有保护过她。”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知道吗?”奥利普忽然说,“我第一次在阿卡维斯见到您时有些意外,因为您看起来并不像安娜会喜欢的那种孩子。在某些方面,您总有着一些近乎天真的坚持。” “但你依然跟着我来到了杜德。”泽尔文说。 他回忆起自己刚到阿卡维斯的情形。当他踏上那片土地的时候,成人礼当天发生的一切早已传到了阿卡维斯的宫廷。在这里,失败者没有任何价值,因此阿卡维斯大公很快就对他的这个外甥失去了兴趣。 泽尔文按照安娜的遗嘱找到了信上的庄园,过去了近四十年,那处庄园还在,并且叫人意外的是,它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过这块土地并不在安娜的名下,它的主人名叫奥利普,是位举止得体,打扮绅士的老人。 奥利普起初并不知道泽尔文的来意,他带着他参观了庄园,直到听说泽尔文是来这里继承这片土地的时候,奥利普才诧异地说:“我想您一定是弄错了,这块土地从来都不属于其他人。” 庄园历代主人的画像悬挂在楼梯的墙壁上,古老的家具每一件都上了年纪,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老人看起来也并不像是突然出现在这儿的骗子。可是如果真的像他说的那样,那么安娜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里呢? 泽尔文不愿让人当成一个疯子,于是他决心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之后再来,离开时,他伸出手与对方握手告别。也正是这时,奥利普注意到了他戴在右手上的那枚翡翠戒指。 泽尔文看见他的脸上流露出一瞬间的震惊,随后他长久地盯着那枚戒指,脸上讶异的神情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儿深深的眷恋。 老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年轻人:“您刚才说您的祖母叫什么名字?” “她叫安娜。”泽尔文回答说,“安娜·丽佳博特。” 泽尔文后来才知道安娜留给他的并不是一座庄园,那枚翡翠戒指——那才是她真正早已留给他的遗产。 奥利普的家族靠做生意发家,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贵族。后来因为战争,航路中断,他们就留在了阿卡维斯,开始经营庄园。 听完泽尔文转述了安娜留下的遗嘱之后,奥利普对他说:“既然您带着这枚戒指来找我,那么我想安娜是给了您两个选择。您可以选择留下来,我相信无论是阿卡维斯大公还是我,都愿意为您在这儿添置一份不错的产业,足够您下半生衣食无忧地生活在这里。” “另一个选择呢?”泽尔文问。 奥利普露出微笑:“那就要困难得多了,您要按着遗嘱所说在三年内打通阿卡维斯通往杜德的商路。若非如此,您无法名正言顺地回到杜德。” “为什么是三年?” “因为那位继承了鸢尾公馆的小姐将在三年后成年,那么我想这就是您的祖母留给您的期限。”奥利普说,“您如果能赶在那之前回去,顺利继承爵位,那么那座举世闻名的公馆以及里面的财富都将属于您。如果不能,那么您将一无所有,彻底失去手握权杖的机会。” 那是一段艰难的时光,这段旅程中奥利普跟着泽尔文走过了许多地方,看着他逐渐成长起来。三年里,为了达成目的,泽尔文放弃了一些东西,背叛了他的部分原则,但奥利普知道,有些东西并没有发生改变。 奥利普想起那天晚上,那把插进唐恩心脏的匕首:“所以有关那场三年前的争论,您现在已经改变了自己的想法吗?” 在午后刺透玻璃的骄阳下,泽尔文沉默许久才终于吐出一个字来:“不。” 奥利普听见他说:“我只是明白了君主不应该责怪人民为什么不相信法律,如果律法不保护他的子民,那么律法就应当被改变。” 看来他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奥利普微笑着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帽子和手杖准备离开,临走前他向面前的年轻人行礼示意道:“您会是个伟大的君主的,就像您的祖母期望的那样。” 第44章 有关唐恩那伙人的庭审,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落下了帷幕。 整场庭审几乎完全由泽尔文施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迅速走完了整个审判流程。据说巡查队还没来得及清点完船上的财物,半夜港口失火,将船上的所有东西都烧了个一干二净。 这也变相替审判庭节约了整理物证的时间。虽然物证消失了,但好在人证齐全,于是有几封支持联合法庭公开审判的信件还没有来得及送到杜德,这群人就已经被推到中心广场执行了死刑。 各国的外交使者听说这个消息之后气得跳脚,不过人已经死了,船上其他可能会引发麻烦的东西也消失了,只能默默当做吃了个哑巴亏。 不过经过这件事情之后,或许是因为见识到了泽尔文的无赖手段,原先许多反对港口管理条例的贵族和行会们纷纷对他产生了忌惮,新条例的推行一时间倒是少了许多阻力,终于开始进入正轨。 夏天快要结束时,里昂正式向公爵提出了请辞,他在杜德待了三年,接下来他准备前往佛罗明特。 事实上,在长廊的壁画完成之后,他就已经萌生了离开的念头。扎克罗极力挽留了一次,最后里昂将他离开杜德的时间定在了夏末。 随着里昂离开的时间确定下来,画室里开始弥漫着焦虑的气息。尽管公爵承诺很快会有新的画家搬进公馆,但是画室里的学生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许多人开始为自己的将来进行谋划,贵族家庭出生,实力雄厚的学生许多准备在城里筹备自己的工作室;而平民家庭出生,实力不足的学生则准备去找城里有名气的工作室寻求合作…… 温芙又从蔷薇花园搬回了书店,冉宁发现她连着三天没有去画室。和画室的其他学生相比,温芙对接下去的要走的道路显得更加迷茫。 这三年里,她替公爵画了一幅洛拉的小尺寸肖像画,但除了公爵之外,没人见过她的这幅作品;另外,她参与了《宫廷晚宴》的创作,在壁画上贡献了亮眼的一笔,但那仅仅只是次要的局部人物。更重要的是,她是一位少见的女性画师,人们对她抱着一种天然的好奇与不信任,注定了她很难在杜德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里昂在离开前曾询问她是否要与自己一起前往佛罗明特,那是一个充满活力且更加具有包容性的城市,那里的女性热情开放,里昂认为在那里她或许会有更好的发展。 温芙对这个提议有过短暂的心动,但最后还是谢绝了他的好意,她认为自己在杜德还有许多没有完成的事情。 里昂没有勉强,不过他在离开前送给她一个耐人寻味的忠告:“过去杜德曾是艺术家的天堂,但是很快这里就将不再适合艺术家们生存了。” 温芙不知道什么给了他这样的预兆,或许是因为公爵的病。 从去年冬天开始,扎克罗的健康状况就令人感到担忧,他头痛的老毛病时不时地折磨着他,近来似乎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港口的事情结束之后,扎克罗渐渐开始将许多政务转交给了泽尔文。泽尔文接管政务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藉着顺利解救人质的功劳,将亚恒调回了自己身边,又迅速提拔了一些先前追随过老公爵夫人的家族。他这一系列的动作,似乎叫一些人产生了危机感,宫廷最近出现了一些反对泽尔文的声音。那些杜德的旧臣们向公爵抱怨泽尔文性情冷酷,行事张扬,并不是一位合适的君主人选。 杜德日记 第31节 扎克罗为此不堪其扰,自从泽尔文回来之后,他就在不断地处理着类似的投诉。为了躲避这些事情,公爵干脆搬去了城外的别宫,这样一来,蔷薇花园完全由泽尔文当家了。宫廷的各位行政长官这下彻底没了声响,人们很难猜测出,公爵的纵容是对泽尔文这一系列行动的赞许,还是仅仅因为出于一个父亲对一个放逐三年的孩子发自内心的亏欠。 扎克罗搬去了别宫,而管理画室的新画家尚未到来,画室彻底进入了无序状态。温芙开始试着在城里为自己找些活干,她先画了一些节日卡片放在书店寄卖,又为临近的商店画了几张简单的宣传画,就在她觉得自己接下去又得重操旧业跑去酒馆卖啤酒的时候,她总算接到了一份还算像样的委托。 一位富商的妻子在听说她是鸢尾公馆的学生之后,请她为自己画一小幅用来供奉的圣母像。这份工作的难度不大,温芙很快就完成了这幅画。画面中圣子坐在圣母的膝盖上握着母亲的手臂,而圣母慈爱地低头注视着怀里的孩子。 相比于市面上那些流水线般的粗糙工艺,温芙的这幅圣母像显然要生动精致得多。那位富商的妻子对此十分满意,慷慨地付给了她十个银币。 虽然仅有十个银币,但是这给温芙带来了很大的信心,无论如何,她要先开始相信她可以靠着画画养活自己。 某天下午,温芙去集市购买颜料的时候从港口路过。远处传来汽笛的声音,她回头发现岸边的一艘轮船上有个熟悉的身影,奥利普站在甲板上也看见了她,摘下帽子对她点头示意。 自从阿卡维斯与杜德之间的航路打通之后,港口就热闹了起来。 奥利普拄着手杖与温芙在岸边散了会儿步,繁忙的装卸工从他们身旁经过,他们扛着重量不轻的箱子,有人手中的箱子快要倒了,奥利普好心地用手杖扶了一把。 等对方道谢离开之后,奥利普注意到温芙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杖上,他慷慨地向她展示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别担心,这里面只能放得下一颗子弹,现在这里面什么都没有。” “你为什么要随身带枪?”温芙问。 “外面的世界并不安全,”奥利普对她说,“杜德公爵是位了不起的君主,他为杜德带来了近三十年的和平。” 温芙想到了那天晚上在泽尔文身上看到的那些伤疤:“外面为什么打仗?” “因为所有的和平从来都只是暂时的。”奥利普意味深长地说,“在这点上我更赞同阿卡维斯大公的理念,和平不能寄希望于敌人不会开枪,而应当来自于你手中也有枪。” 温芙看着他的手杖,不知是否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就是你们现在正在做的吗?” 奥利普微笑不语,他举起手杖指着远处的港口对她说:“你发现这儿有什么不一样了吗?” 温芙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航船整齐地停靠在金色的水面上,人们来来往往,秩序井然。每艘船上都挂着专属的旗帜,原先混杂在此的渔船与黑市的私人货船不见了,航道在重新焕发出往日的生机。 “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泽尔文殿下做了些什么,但我相信有一天你会看见的。”奥利普说,“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见。” 远处传来汽笛声,又有船抵达港口。 两人顺着汽笛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艘悬挂着阿卡维斯旗帜的轮船正在缓缓朝岸边驶来。奥利普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他认出那并不是一艘普通的商船。 当他们重新走回港口,那艘来自阿卡维斯的轮船也已经顺利靠岸。 “奥利普先生!”一位穿着淡蓝色纱裙的小姐从船上下来,她顶着一把漂亮的遮阳伞,微微卷曲的长发经过精心的打理,脸蛋红扑扑的,这长途跋涉的旅行并没有影响她的气色。 温芙隐约觉得她有些眼熟,等她终于走到他们俩面前,奥利普冲她弯腰鞠了个躬,并且举起她的右手亲吻了一下她的手背:“很高兴这么快又见到了您,塔西亚小姐。” 这下,温芙终于想起来了,三年前她还替这位小姐画过一张速写。 塔西亚冲奥利普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是泽尔文让您来这里接我的吗?” “恐怕他还不知道您已经来到杜德的消息。”奥利普回答道。 她的舅舅安德烈从后面的甲板上来,同样热情地与奥利普握了握手,并且感慨道:“看来我们要比信件更快抵达杜德,说实话,我也没想到这趟旅程会这么顺利。要知道三年前,可还不是这样。” 安静站在一旁的温芙终于引起了塔西亚的注意,她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我似乎在哪里见过你,你是……” 奥利普适时地介绍道:“这位是温芙小姐。” 塔西亚终于想起了这个名字,她好奇地问道:“哦——你还在宫里陪黛莉画画吗?” “我已经从宫里搬出来了。”温芙说。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呢?”塔西亚问。 “画画。” 塔西亚的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就好像她没想到温芙竟然还在画画。 奥利普看了眼他们身后正从船上往下搬运行李的仆人:“您接下去是打算去蔷薇花园吗?” 果然他这一说,塔西亚的注意力便很快又被引了过去。女孩的脸上露出甜美的微笑,又略带有一丝羞涩。 安德烈接口道:“我希望最好是这样,公爵聊起过泽尔文和塔西亚之间的婚事了吗?” 第45章 “我和塔西亚之间的婚事?”泽尔文坐在书桌前抬头困惑地抬起头。 奥利普好心地提醒道:“还记得三年前您是怎么离开阿卡维斯的吗?” 三年前,当泽尔文在决定踏上航路,拜访沿途的公国时,面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杜德并没有提供给他充足的船只和人手。除去艾尔吉诺这个姓氏之外,他没有任何可以与人谈判的筹码。 面对被困在宫廷一筹莫展的年轻人,奥利普建议道:“事实上您还有一样东西——比如您的婚姻。”他分析道:“如果您与阿卡维斯大公的孙女结婚,那么大公一定会尽全力支持您回到杜德并且继承爵位。” 泽尔文知道他说得不错。在阿卡维斯待了一段时间,他已经摸清了这里的现状。和艾尔吉诺相比,丽佳博特的家族史充满了阴谋与杀戮。丽佳博特的男人们生来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和土地,而丽佳博特的女人则一出生就做好了为家族联姻的准备。 塔西亚就是其中之一。 不久之前,她在舅舅安德烈的陪同下前往杜德,这是阿卡维斯大公发出的信号,可惜泽尔文并没有对这位表妹产生兴趣,而她的祖父也不愿意将她嫁给乔希里,对他来说这个孙女的婚姻理应替阿卡维斯换取更好的利益。 泽尔文拒绝了奥利普的提议,他的理由是:“于其费力支持一个不知是否能够成功的流放者,我想我的这位祖父一定更愿意直接挑选一个更有价值的合作伙伴。” 他的话听起来也很有道理,但是据奥利普观察,塔西亚小姐对泽尔文很有好感,如果她坚持选择泽尔文作为她的丈夫,那么阿卡维斯大公或许会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于是,奥利普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问:“您已经有心上人了吗?” 泽尔文回避了他探究的目光,生硬地否认道:“没有。” “既然如此……” “我只是不希望把婚姻当做一种交换筹码。”泽尔文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即使这将使你再也没有机会回到杜德?”奥利普问道。 泽尔文这回沉默了许久。 被困在阿卡维斯的那半年时间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有时候他甚至会想或许这才是安娜的让他来这儿的真正原因,她要他在野心与本心之间做出抉择,她要他如困兽那样挣扎过才懂得低头,知道原来一早他们就已经为他做出了最好的选择。 诚然,泽尔文的想法很天真,但好在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固执。对王室来说,继承人的婚姻是一桩买卖,人人都想在这桩买卖当中赚取更多的利益,塔西亚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结婚对象,那么不如从塔西亚的哥哥艾伯特身上想想办法——比如邻国伊文公爵的女儿玛姬小姐就是一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因为一些历史遗留问题,伊文和阿卡维斯的关系不太友好。不过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眼看着邻国的特拉特与奈尔威亚越走越近,阿卡维斯与伊文为了自身的安全,最好的选择就是放下过去的成见,结成新的联盟。但僵持了这么多年,无论哪边都不愿意率先低头,主动提出交好。这也给了泽尔文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泽尔文向阿卡维斯大公提出他想前往伊文商谈有关航路的事情,而他作为来自杜德的中间人,或许正好能够借助这个机会,替艾伯特提出联姻,使两边都能不失颜面地重新恢复往来。 这是一桩双赢的好事,阿卡维斯大公慷慨地为他提供了航船和必要的物资、人手,泽尔文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发了。 “所以呢?”泽尔文问道,“这和她来到这儿有什么关系?” 奥利普叹了口气:“不久之前,艾伯特殿下遇刺身亡,阿卡维斯与伊文的联姻取消了。” 显然有人畏惧伊文与阿卡维斯联盟,因此派人刺杀了艾伯特。阿卡维斯大公一气之下晕倒在病床上,无止境的内乱使得丽佳博特家族本身就人丁稀少,这样一来,塔西亚突然间就成了王位继承人的有力竞争者。 但对于塔西亚来说,这似乎并不是个好消息。 她的几个堂弟对继承人的位置虎视眈眈,塔西亚的母亲担心她如果继续留在国内,等待她的会是与艾伯特一样的下场。她计划尽快将女儿嫁出去,以躲避国内的纷争。也就是这时,他们想起了最近刚刚回到杜德的泽尔文。 安德烈受姐姐所托,带着他的外甥女时隔三年又一次来到了杜德。尽管表面上是来探望夏天在别宫养病的杜德公爵,但实际上,那封商谈泽尔文与塔西亚婚事的信件已经提前寄到了杜德。 看着窗前一脸烦闷的泽尔文,奥利普忍不住笑着劝说道:“说真的,您完全不考虑这桩婚事吗?我想这对您并没有什么坏处。” “也没有什么好处。”泽尔文黑着脸说,“等我那位外祖父一死,你以为那个继承王位的丽佳博特还会顾及她的死活吗?” “阿卡维斯也需要杜德这样的盟友,你们会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关系。” “再没有比婚姻更脆弱的关系。”泽尔文冷冷地说,“这样的例子还不够多吗?” 奥利普委婉地说:“但你们一旦拥有一个共同血脉的孩子或许就不一样了。” 泽尔文扯起唇角轻嗤道:“就像我一样吗?” 他的身上也流着丽佳博特与艾尔吉诺的血。奥利普哑然,他最后只能无奈地给出一个忠告:“您可以不接受这桩婚约,但您最好祈祷塔西亚小姐不会选择您的弟弟乔希里成为她的丈夫。如果那样的话,迄今为止我们的所有努力或许都将付诸东流。” 这场争论最终依旧不了了之,离开前奥利普对他说:“我好像忘了告诉您,塔西亚小姐来的时候,温芙小姐正好和我在一起。” 泽尔文的脸色一僵,奥利普站在门后,在关上门之前向他微笑着说:“不过我想您或许不用在意,因为她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 · 扎克罗在城外的别宫待了一个夏天,当得知安德烈携塔西亚来访的消息,他才重新回到了蔷薇花园。 温芙在公馆重新见到扎克罗时,很高兴地看到他的气色比起春天的时候有了好转。晚餐的时候,公馆的庭院里生起篝火,客人们坐在庭院里聊天。他们已经一个夏天没有举行过这样热闹的聚会了。 公爵聊起他这个夏天在基拉里山打猎的经历,诗人读了他这段时间新写的长诗,音乐家为众人演奏了一段小提琴…… 厨房准备了烤好的牛羊肉,每个人都分到了一点。温芙坐在角落,拿到了一条小羊腿,乔希里端着盘子走过时看见她皱着眉头像是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食物。于是他在她身旁坐下,好心地替她将羊肉从骨头上剔了下来。 不得不说,大多数接触过乔希里与泽尔文的人中,人们通常都会更喜欢乔希里并不是毫无道理。他更像他的父亲,亲切、和善,也并不傲慢,但是这些人里显然并不包括温芙。因为以她的成长经验来说,像乔希里这样的人通常不会毫无理由的对一个人释放出善意,这既没有必要又浪费时间,除非这个人对他有什么价值。 果然,当他将盘子还给她以后,又坐在一旁随口和她聊了几句。他提起了长廊上的壁画,当得知她画了里昂之后,表现出了适当的惊讶:“我以为他们会让你画泽尔文。” 他说完这句话后像是在等待她的反应,但温芙看起来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提起泽尔文。 “我不知道你是否听说了塔西亚小姐这次来到杜德的原因……”乔希里欲言又止,“事实上,三年前父亲就认为她是成为泽尔文新娘的最佳人选。” 温芙想起那天在港口安德烈说的话,这个消息叫人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之中。泽尔文已经二十一岁了,作为继承人,他的婚事早就应该被提上议程。 乔希里显然将她的沉默当成了失意:“你呢?你对泽尔文还抱有当初的那份心情吗?” 温芙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为什么从刚才开始,乔希里看着自己的目光中会隐隐带着同情,她自己都快忘了在议会厅的舞会上,她当众说过什么了。 “您知道的……”温芙犹豫了一下,显出一点黯然神伤的模样,“那都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这么说来你已经完全放下他了?”乔希里试探道。 温芙:“与其说放下,不如说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无望的仰慕。” 乔希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像是想要从她的神情中看出点什么来,过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说:“您的爱令人敬佩。” 温芙不知道乔希里为什么会突然跑来跟她说这些,不过她并没有将这个插曲放在心上。 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今晚的这个小插曲,她很快接到了自己的第二份正式委托。和第一份委托相比,这份委托的报酬就要显得丰厚许多——公爵夫人请她替刚来花园的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温芙无法拒绝这份委托,因为严格来说,她是艾尔吉诺出钱培养的画家,她在鸢尾公馆的画室学习了三年,现在到了她该回报投资人的时候了。 第46章 温芙下午按照约定来到花房,她打算在这里为塔西亚画一幅肖像画。 盛夏已经过去,但花房的气温比外面要暖和一些。因此当室外的草坪已经泛黄,花房依然还有几朵玫瑰正在开放,温芙打算以此为背景画一幅《花房中的少女》。 可是当她来到花房时,却发现塔西亚已经到了。她穿着一身华丽的纱裙,仪态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面前的桌上摆放着精致的茶点,而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侧坐在桌边架着腿,膝盖上放着一本翻开一半的书。 杜德日记 第32节 不得不说,在满室鲜花的映衬下,眼前的男女就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温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泽尔文最先注意到她的到来,紧接着塔西亚也抬起头,当看见温芙的时候,她的神情有些意外:“公爵夫人请来为我画画的人是你?” 温芙没有否认,她也同样好奇公爵夫人的用意。她找了一个位置专心摆好了画架,开始前她看着面前的两人谨慎地确认了一遍:“请问这幅画上要有几个人?” 塔西亚在此之前倒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飞快地瞥了眼身旁的泽尔文,突然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提议。泽尔文今天之所以会出现在这儿,是应公爵的要求。扎克罗从三年前就对这桩婚事乐见其成,自从塔西亚来到杜德之后,他便试图极力撮合这对年轻人。 “有什么不一样吗?”泽尔文看着温芙问道。 温芙斟酌了一下:“一般来说,一幅画上人物越多,耗时越长,所以……” 泽尔文:“酬金越贵?” 温芙一顿,默认了他的说法。 安静的花房里,塔西亚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番话的意思,身旁的男子已经发出一声细微的嗤笑。温芙坐在画架后假装没听见,泽尔文低下头,抬手将膝盖上的书页轻轻翻了过去,漫不经心地说:“那就不必了。” 刚冒出头的期待覆灭了,塔西亚有些哀怨地看了眼坐在画架后的女孩。 温芙埋头准备开始她今天的工作。 当模特是一件累人的活,这需要你几乎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塔西亚很快就开始感到疲惫。 这间略带几分闷热的花房里,一共只有三个人,可是另外两个都在做着自己的事情,似乎没人感到这一个小时有多么漫长。 塔西亚终于忍不住转动了一下有些沉重的脖子,装作不经意地朝一旁看去,这才发现泽尔文的注意力并不在那本被他带来打发时间的书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长久停留在画家的身上。 这宁静的午后,空气中隐约浮动的玫瑰香气叫人沉浸于一场夏日的梦境。悄悄爬上花架的藤蔓枝叶繁茂,日光透过叶片在他脸上留下斑驳的光影,叫她看不清他的神情。 塔西亚注意到了他的走神,这叫她一颗心忽而感到不安起来。 “您在看什么?”塔西亚下意识脱口而出。 她的声音打破了花房的宁静,温芙从画架后抬起头,泽尔文也终于回过神,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低头扫了眼许久没有翻动过的书页,过了一会儿才随口回答道:“一首无聊的长诗。”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像是午睡刚醒,神思中还带着一丝昏沉。他一目十行地将书翻至下一页,欲盖弥彰地说:“它赞美伊文的玫瑰如国王权杖上镶嵌的宝石那样耀眼。” 塔西亚当然不关心那首诗,她按捺着一颗不安的心,只是循着他话往下说:“真可惜我没有去过伊文,那地方的玫瑰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没什么不一样的,或许只是颜色有些特别。” “是什么样的颜色?”塔西亚心不在焉地问。 泽尔文沉默了一会儿,他脑海里现在想不起任何一朵玫瑰的颜色,于是只好随口敷衍道:“大概像这本书的封面,又或者和您发间的缎带差不多。” 当他说完这句话后,始终沉默坐在对面的温芙朝他投来了不易察觉的一瞥。 泽尔文迎上了她的目光,若无其事地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吗?” 温芙像是克制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没有忍住。她甚至停下了手里的笔,指着塔西亚发间的缎带说道:“那是正红色。”随即,又指着他膝盖上的书,严肃地说:“这是深红色。” 她像是试图教会他分辨这些红色之间的不同,诚恳地指出他的错误:“这两者之间的差别显而易见。” 很好。泽尔文迎视着她的目光心想:现在自己在她眼里不但是个毫不懂画的傻瓜,还是个分不清颜色的瞎子了。 “我觉得都差不多。”泽尔文嘴硬道,“谁会在乎一朵玫瑰是什么颜色?” 他居然说没人会在乎玫瑰花是什么颜色。温芙不赞同地说:“您难道会带着一束白玫瑰去向您心爱的姑娘告白吗?” 泽尔文神情一僵,口气生硬地说:“我不会去向哪个姑娘告白,更不会带着一束玫瑰花。” 他未来的妻子或许会有一整座花园的玫瑰,可不出意外的话,她收到的唯一一束来自他的玫瑰大约是婚礼上的手捧花,而除去筹备婚礼的仆人之外,没有人会在意那束玫瑰花是什么颜色。 但温芙听完这句话后,立即遗憾地看向塔西亚:“您也这么想吗?塔西亚小姐。” 塔西亚简直不知道这场对话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不过这句话里对方像是将她默认为那位将要收到花的姑娘,又使她一时间冲淡了不少先前的郁闷。 “我想与收到什么颜色的花相比,送花的那个人更加重要。”塔西亚略带羞涩地回答道。 “您真是一位通情达理的小姐。”温芙说,“愿您早日收到爱情的花束,即使那不是一束玫瑰。” 这场莫名其妙开始的对话,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了。塔西亚因为她的这句祝福而流露出了欢欣的笑容。一旁的泽尔文神情变化不定,半晌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 随后的时间里,花房再没有一句交谈。 好不容易等到今天绘画的时间结束,等泽尔文与塔西亚一同离开花房之后,温芙有意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注意到椅子上被落下的那本深红色封面的诗集。 温芙迟疑了一下,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她翻开那本诗集的封面,没等她仔细读一读里面的内容,花架后却忽然传来声音:“你在干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她蓦地转过身,就看见去而复返的男人靠在花架旁,眉梢微挑地看着她。 温芙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心虚的,想想他也在马车上未经同意翻看过自己的画册,一时间也镇定下来。她将那本诗集递给他:“我想这是您落下的书。” “我知道,”泽尔文缓缓朝她走近了几步,从她手里接过那本诗集,“我故意落下的。” 温芙没想到他说得这么坦然,一时接不上话。 她这会儿倒是显得沉静又稳重,也没了刚才那点儿耍小聪明的模样。 泽尔文问道:“你没什么想说的吗?” 温芙:“您想听我说什么?” 泽尔文的语气微微带刺:“我以为三年里你学了不少漂亮话,知道怎么哄人开心了。” 温芙知道他说的是刚才花房里的事情,她态度良好地解释道:“塔西亚小姐是我重要的客人,在这幅画完成之前,我不希望得罪她。” 泽尔文淡淡地说:“我母亲找你来的目的,恐怕不是这样。” 听他说到“我母亲”三个字时,温芙掀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感觉。 泽尔文与洛拉其实并不太像,他甚至也不太像公爵,或许是因为性格的原因,相较于他的父母,他眉眼的形状看起来总叫人感觉更加锋利,带着一股天生的傲慢。这一点上,他倒是更像他的祖母安娜和他那位名义上的母亲。 温芙当然知道公爵夫人找她来为塔西亚画画或许不怀好意,不过她并不在意那些:“我只做画家该做的事。” “那你应该知道讨好她没用,你该讨好我。”泽尔文冲口而出。 温芙顿了顿,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以至于泽尔文紧抿着唇角,绷直了脊背。 “您希望我帮您做些什么吗?”温芙平静地说,“如果您愿意继续帮我追查杀害洛拉的凶手,那么三年前我对您的承诺依然有效。” 泽尔文没想到她还记得三年前的约定。 花房静谧的午后,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女,这一次没有再追问她原因,时隔三年,他再一次朝她伸出手。 于是,温芙恍然间又像是回到了三年前的那个午后。她想起那天她握住他的手时,少年倨傲的神情因错愕而流露出瞬间的慌乱,那似乎还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她的目光变得柔和下来,唇角也因此抿出一丝微弱的笑意。片刻之后,温芙伸出手,当她的指尖滑过对方的掌心,这一次却被他反手握住。 温芙蓦地抬眼,泽尔文忽然倾身朝她低下头。 他的视线在她的唇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伊文的玫瑰或许差不多就该是这种颜色。 而温芙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在那一瞬间她几乎生出一种他将亲吻自己的错觉。这使她在霎那间僵住了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但紧接着,泽尔文的吻落在了她的手背上。他用那双漂亮的银灰色眼睛注视着她说:“既然承诺依然有效,那么第一件事——请你继续假装像三年前那样爱慕着我。” 第47章 泽尔文要温芙继续假装像三年前那样爱慕着他。但是温芙认为,即使是三年前,她的谎言也并不成功。里昂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画并非情人的画笔,而公爵也并不相信她真的爱上了他的儿子,似乎没有人真的相信了她那个拙劣的谎言。 “怎么样才能表现得像是爱上了一个人?”在书店的时候,温芙这样向冉宁问道。 冉宁:“为什么这么问?” 温芙:“是一位客人的要求。” 冉宁不禁对这位古怪的客人发出腹诽,不过他依然好心地给了她一个建议:“想想那些你从没对其他人做过却愿意为了他去做的事吧,爱的第一步就是变得不像自己。” “爱真可怕。”温芙皱起眉头,这样客观地评价道。 那天之后,她依然每天都准时去花房替塔西亚画画,泽尔文偶尔也会出现但是待得时间很短。 “我真搞不懂泽尔文在想些什么。”某天下午,塔西亚实在忍不住和她私下抱怨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婚呢?”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温芙也看出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您为什么想要和他结婚?” “他难道不是一位好丈夫的人选吗?位高权重,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他还这样年轻英俊。”塔西亚一脸愁容地对她说,“如果不是他,那么我或许就要和那位比我大二十岁的特拉特公爵结婚了。” 和一位几乎能做自己父亲的男人结婚的确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温芙突然就理解了塔西亚对这桩婚事所表现出的急迫性。 温芙在花园再次遇见亚恒的时候差点没认出他,听说泽尔文在夏天命令他去城外训练一支近卫队。经过一夏天的野外训练,他晒黑了不少,不过温芙很高兴看见他依然像春天时那样温和友善,并不因为一段时间没见而变得有什么不同。 他们一块儿在花园散了会儿步,临别时亚恒问她这段时间是否回过鸢尾公馆。 公爵为画室找来了新的老师,温芙的学徒合同还在工会,名义上她依然是画室的学生,不过从夏天开始,除了画画她就很少再回到那儿了,尤其是这段时间她正在忙着为塔西亚画画。 不过这幅画的草稿已经完成,很快就不再需要她每天往蔷薇花园跑了,接下去的时间她可以待在画室完成剩下的部分。 亚恒于是对她说:“公爵邀请了一支来自希里维亚的歌剧团来到杜德表演,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想邀请你一起去看看。” 温芙愣了一下,她不太确定地问:“出席这种场合必须要有一位女伴吗?” “不,”亚恒笑了起来,“但我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他这样坦诚倒是叫温芙一时间不太忍心直接拒绝他的邀请,于是到最后,她承诺说:“如果那天我有时间的话。” 歌剧团来到杜德的那天,温芙在画室待了一整天。当她结束了一天的工作走出公馆时,发现亚恒正等在公馆的门外。 他穿着一套不至于太过正式的衬衣,领口微敞着,外套被他脱下来挽在了手臂上,看见温芙走出来时他看了眼口袋里的怀表,微笑地对她说:“看来时间正好。” 温芙一时无言地站在原地,无奈地问道:“如果我等太阳落山才离开呢?” “那我正好送你回去。”亚恒回答道。 他们来到剧院时,晚上的表演尚未开始,观众正准备入场。今晚的剧场座无虚席,剧场的工作人员带着他们来到二楼的包间。 温芙来到二楼,一抬头便看见塔西亚挽着乔希里的手走在前面,两人看见她时也感到有些意外。没等她奇怪为什么陪塔西亚出现在这儿的人不是泽尔文而是乔希里的时候,乔希里已经率先微笑着开口与她打了个招呼:“温芙小姐一个人来看演出吗?”他意有所指地说:“我听说今晚二楼的位置一票难求。” 塔西亚听他这么一说,也像是立即想到了什么,顿时用狐疑的目光看向温芙。好在亚恒很快从温芙身后的楼梯上走了上来,他注意到站在包间外的塔西亚与乔希里时倒是并不感到太过意外。 他面色如常地向面前的两人行礼示意,随后一边看向温芙,适时地朝她伸出手。 温芙很快就领会了他的意思,她迟疑了一下,伸手挽上了他的手臂。亚恒看向乔希里和塔西亚解释道:“今晚是我邀请温芙小姐来和我一起观看演出。” 塔西亚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她的神情又松缓下来。他们在走廊分别,温芙注意到他们走进了隔壁的包间。 而等温芙走进他们的包间时,发现剧场所谓的包间和她想象中并不一样:一个个拱形的小包间用幕布和木板隔出一个个独立的空间,如同一个个露天的阳台。二楼的观众看不见隔壁房间坐着什么人,但如果你高声说话,那么周围的“邻居”们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一段时间,温芙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打量着剧场的内饰。一楼乌泱泱地坐满了人,环境有些喧闹。相反二楼因为包间少加之层高,倒是十分安静。 正在这时,温芙听见隔壁不知哪个包间传来了说话声。 杜德日记 第33节 那似乎是一群鸢尾公馆的学生,他们起初在谈论这次远道而来的歌剧团在希里维亚有多么受欢迎,在杜德也是一票难求,或许公爵也在今晚来到了这里观看演出。 立刻有人想起刚才似乎在人群中看见了塔西亚小姐的身影,那么或许今晚她和泽尔文殿下正坐在二楼的某个包间里。不过没人相信他的话,因为大家都知道泽尔文对这类艺术活动丝毫不感兴趣,有人悲哀地表示如果泽尔文继承爵位,恐怕城里不少艺术家都将面临失业。 “但你可以用其他方式保住你的工作,”有人轻佻地说,“就像那位在花园替塔西亚小姐画画的女画家那样。” 他故意将“女画家”三个字咬了重音,温芙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那位女画家或许是指自己。 他的话引起了其他人的好奇,有人追问他这么说的原因。 “她是画室唯一的女人,你以为她当初是靠什么来到这儿的?”那人的语气间带着几分嫌恶,但又十分信誓旦旦。 有人不太相信:“可是她为塔西亚小姐画画,和泽尔文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那人压低了声音说道:“看来你还没有听说花园最近的传言,每当那位画家替塔西亚小姐画画时,泽尔文殿下总是在场,可怜的塔西亚小姐只是他们见面的幌子而已……” 而他的这番话引起了其他人热烈地议论,又有人附和道:“我倒是的确曾听说那位殿下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庄重。据说他也是妓院的常客,有一次巡查队夜巡,就曾撞见过他出现在那种地方。” 接连两个人都这样说,使得这传言似乎突然变得可信起来。 有人立即义愤填膺地说:“难怪当初里昂还在公馆的时候,那个女人会得到去花园绘制壁画的机会,看来他们之间也并不清白。” 也有人猜测道:“里昂和阿尔贝利为了那位瓦罗娜夫人争风吃醋的事情还有谁不知道?或许就是那个时候,那位小姐趁机勾引了她的老师,才换来了进花园画画的机会。可惜里昂走了,于是她又将目标转到了那位殿下的头上。” “一位正直的绅士并不会为这样低劣的诱惑所动摇。” 那人促狭道:“看来我们的殿下并不是这样的人。” 包间里传来一阵暧昧的低笑声。 二楼的隔音并不好,想必在这附近的许多人都听见了这些话。温芙靠在栏杆上,并没有因为这些低俗而又无聊的谣言而感到生气,因为这些谣言虽然牵扯到了她,但显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这群人敢在公共场合这样议论王室,想必是得到了谁的授意。 温芙不动声色地瞥了眼身旁薄薄的墙壁,隔壁静悄悄的,如果不是因为刚才的偶遇,她甚至怀疑隔壁并没有客人。 正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敲门声,某个房间的房门被打开,剧场的工作人员恭敬地问道:“请问您有什么吩咐,夫人?” “我想知道隔壁包间的客人是谁。”瓦罗娜的声音悠悠地隔着墙壁传了出来,她像是故意大声地问,“到底是谁在遗憾自己不能变成女人好爬上那几位大人物的床?” 四周瞬间一静,那位剧场的负责人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想……或许是您听错了。” “是吗?”瓦罗娜做作地拉长了音调,“或许吧,毕竟我记得一直有传言说里昂喜欢男人。既然这样,他们遗憾的应该是曾经爬过里昂的床但是被拒绝了吧。” 温芙低下头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不知什么时候起,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包间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并没有人坐在那红布后。 好在今晚的演出很快就开始了,剧场里渐渐安静下来,这演出前的插曲也随之被人抛在了脑后。 等到演出结束之后,温芙走出包间,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眼另一边的包间。果然从屋里走出几个年轻的男人,当他们看见温芙站在包间外面时,脸色立刻变了变,正巧这时瓦罗娜也从包间走了出来,一群人立刻低下头贴着墙根匆匆离开了二楼。 温芙回过头看向从另一扇门后走出来的塔西亚和乔希里。塔西亚黑着脸,没往四周看一眼,一出门就头也不回地走下了楼。而乔希里则无辜而又温和地看着她,似乎对今晚的一切一无所知。他对着温芙与亚恒微微示意之后,很快也跟着塔西亚离开了二楼。 瓦罗娜拿着一把扇子从另一头走来,当她从温芙身边经过时,温芙忽然低声对她说了句“谢谢”。 瓦罗娜的脚步一顿,她手里的扇子遮住了大半张脸,一双眼睛在温芙与亚恒之间来回看了一圈,高傲地说:“我也不是为了你。” 她说完这句话后,又想了想,忽然间暧昧地凑近温芙低声问道:“不过我的确很好奇,你真得和他们说的那些人上过床吗?” 亚恒听见她这样粗俗而又直接的发问有些不适地皱起了眉头。 温芙则神情平静地回答道:“没有。” “那真是太可惜了,”瓦罗娜有些无趣地重新站直了身子,她摇了摇手里的扇子像是有些得意,“起码有关我的那么多谣言里,我是真的享用过那些男人。” 温芙无言地目送她在说完这句话后高傲地往楼下走去。 “这就是你今晚邀请我来观看演出的原因吗?”等那些人都走了,温芙这才转头看向亚恒问道,“为了澄清那些谣言?” 人人都知道亚恒是泽尔文的亲卫,自从泽尔文从阿卡维斯回到杜德便立即开始提拔加西亚家族的人。人们看见她和亚恒走在一起,便会怀疑那些谣言的真实性,毕竟如果谣言是真的,那么亚恒理应和她保持距离。 亚恒默认了她的话:“但愿我的自作主张没有令你感到不快。” 温芙沉默片刻之后才说:“我只是觉得这并没有什么用。” 她想起今晚听到的那些话,她现在知道公爵夫人请她为塔西亚画画的目的了。 第48章 亚恒回到花园之后带泽尔文去了一趟城里的训练场,泽尔文检验了他一个夏天的训练成果。那些近卫队的士兵都是亚恒从军营亲自挑选出来的,这些人大多来自底层,比寻常贵族出身的军官更能吃苦,并且有着渴望建功立业的野心。 他们沿着训练场走了一圈,在场边观看这些士兵的日常训练,从泽尔文的神情来看,他对亚恒这一夏天的工作成果应当还算满意。 “有关外面的那些谣言,您不准备做些什么吗?”当视察结束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亚恒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是已经替我澄清过了吗?”泽尔文漫不经心地说,“我听说你一回来就请她去剧院看了演出。” 亚恒没有否认,他只是依旧严肃地说:“既然如此,您应该也已经听说了那天是乔希里殿下陪在塔西亚小姐身旁。” “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泽尔文略带嘲讽地说,“毕竟除了在塔西亚身上下功夫之外,他在其他方面也已经使不上什么力气了。” 由于泽尔文在港口等各项城市事务上的出色表现,公爵将大多数的政务都转交给了他,也难怪乔希里感到着急。 亚恒依然感到有些忧心:“可是好名声的建立很难,但要想毁掉却很容易。” “那么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去证明一件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泽尔文问。 亚恒沉默不语。 “蚂蚁无法阻止大象的脚步,”泽尔文说,“起码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比如科里亚蒂那边有什么进展?” 亚恒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跟着转换了话题:“他承认在三年前参与了那场可怕的刺杀,并且愿意提供其他参与刺杀的家族名单和一些证据,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您能保全他的家族。” “他这时候倒是想起他的家族来了,我什么时候给了他跟我谈条件的资格?”泽尔文冷笑一声。 他显然依旧对三年前那场刺杀耿耿于怀,不仅仅是因为那场被毁掉的成人礼,更是因为在那天他相继失去了他最好的朋友和亲爱的祖母。 亚恒明智地保持了沉默,直到片刻后泽尔文稍稍恢复了冷静,又继续问道:“所以呢,他有没有说出究竟是谁鼓动了那场愚蠢的刺杀?” “根据科里亚蒂的供词看来,好几个家族都参与到了这件事情当中。”亚恒顿了一顿,委婉地说,“而这几个家族的共同点也很明显——他们都与公爵夫人过往甚密。” 泽尔文听完这句话后许久没有出声。 直到很久之后,他才平静地说道:“那天安娜让你带人守在教堂附近,是因为她早就猜到了这一切,是吗?” 亚恒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以为您早就对此有了心理准备。” 泽尔文的确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答案赤裸裸地摆在眼前时,他的心底依然感受到细细密密如同被缓慢撕裂的痛苦。 泽尔文闭上了眼睛,等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银灰色的瞳孔里已经只剩下冷漠:“告诉科里亚蒂,我答应他的请求。” 亚恒停下了脚步,目送他朝着训练场的门外走去。 另一头,奥利普正等在马车旁。泽尔文神情阴沉地上了马车,随后在车上告诉了他自己刚才做出的决定。 奥利普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不过也没有立即表示赞同。泽尔文注意到了他的迟疑:“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不,我想公爵夫人很早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去该轮到您了。”不过他谨慎地说,“我唯一感到担忧的是加西亚家族是否对您完全忠诚。” “就算他们曾经有过动摇,但我不在的三年里,他们应该也已经意识到了加西亚家族的命运是与我连在一起的。就如同科里亚蒂敢在三年前谋划那场刺杀,也是因为知道如果我继承爵位,那么科里亚蒂终将走向没落。”泽尔文说,“亚恒发誓效忠鸢尾公馆的主人,他是安娜为我留下的人。” “我记得您说过,那位加西亚先生是三年前才被安娜安排在您身边保护您的安全?” “的确如此。” “您还记得是因为什么原因才使安娜选中了他吗?” 泽尔文在此之前显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微微皱起眉头:“你想说什么?” 奥利普笑着对他说:“您知道我之前是个商人,我们总是习惯考虑到一些外部的风险。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或许我可以私下去做一些调查。” “随你。”泽尔文对此并不在意。 至于温芙这边,因为最近的传闻,她有一段时间不去花园画画了,她认为塔西亚现在恐怕也不太想见到她。好在那幅画进展顺利,她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塔西亚会因为外界对泽尔文的谣传而灰心丧气提前离开,这样一来自己就无法赶在对方离开前按时交出作品导致失去这幅画的尾款。 因此温芙最近更努力了,她想要尽快将这幅画完成,这使得她今年的生日都是在画室度过的。 随着温芙十八岁生日的到来,意味着鸢尾公馆也要重新回到艾尔吉诺手中。温芙对此并不感到遗憾,对她来说这座公馆从来就不属于她,因此她也并不为即将失去它而感到难过。 在签字当天,泽尔文代替公爵出席。相比于上一次见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受到外界传言的影响,温芙注意到他的情绪看起来有些低沉,眉间透露出一丝恹恹的神色。 在公馆二楼的书房里,双方很快就在那张转让协议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按照之前拟定的文件,公爵用一笔钱重新买回了这座公馆,尽管这笔钱的数额远远比不上这座庄园本身的价格,但是对一个普通人来说也算是一笔可观的财富了。 “你打算用这笔钱干点什么?”泽尔文坐在桌子的另一头随口问道。 “你问这个干什么?”温芙狐疑地问。 她警惕的反应差点给泽尔文气笑了,就好像他是个剥削奴隶的庄园主,刚分给她一个杜比的工资转头又要想办法问她要回来似的。 “从现在开始,我们共享秘密,分享野心,我承诺在你背弃我之前,我永不背弃你。”泽尔文将三年前她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他眯起眼打量着她问,“还是你真打算用这笔钱去干点什么不方便让我知道的事情?” 温芙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事实上,她打算用这笔钱在城里开一家店,然后把妈妈和温南接到城里来。 “我可以让奥利普替你留意一下城里准备转卖的店铺。”泽尔文听完她的话后对她说,“就算是为了最近那些传言对你造成困扰的致歉。” 奥利普在泽尔文身边工作的同时还经营着一支商队,在这方面当然比温芙更容易得到消息。温芙犹豫了一下,最终接受了他的好意。 果然几天之后,奥利普那边很快就送来消息,他找到了几家合适的店铺,不过需要温芙亲自去看一看。 温芙写信寄回乡下,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哥哥。 重新带着家人搬回城里一直是温南的心愿,他很早就开始设想要在城里开一家颜料店,就像他的父亲那样。因此在收到这个好消息后,他立刻就坐车来到了城里。 许久没有见到妹妹,这次回到杜德使温南感到异常的兴奋。更令他感到高兴的是,当他们准备出门时,泽尔文已经坐在马车上等他们一块出发了。 “你是泽尔文!”温南一见到他立即喊出了他的名字。 “真高兴你还记得我。”泽尔文对他说。 “当然,”温南爽朗地说,“我说过你是温芙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后来你再没有跟着来过镇上,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失去了联系。” 泽尔文:“我的确有一段时间离开了杜德。” “那么欢迎你重新回来。”温南衷心地说。他显然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对生活在乡下小镇上的温南来说,即使他知道公爵长子的名字恐怕也只会以为这只是个巧合。 倒是温芙看着车上的泽尔文目露疑虑。在温南跳上马车之后,她悄悄地拉住了泽尔文的衣角,低声问道:“你来干什么?” 泽尔文扯了一下唇角:“这是我的城市,我想来看看这座城市里的人都怎样生活。你在担心什么?” 温芙看着他,像是在心中审视他这句话的真假,泽尔文也同样坦然地看着她。 最后温芙别开脸嘀咕道:“担心明天城里又会传出一些奇怪的传言。” 杜德日记 第34节 她说完这句话后,正要转身跳上马车,紧接着就感到眼前一黑,泽尔文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戴在了她的头上。宽大的帽檐遮住了温芙的大半张脸,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一双手便已经托着她的手臂将她送上了马车。 “不会再有新的传言了,”泽尔文说,“我保证。” 一个下午的时间,他们一连看了几家城里的商铺,到后来温芙已经精疲力尽了,但是温南依然不知疲倦地表现出极大的热情。 他们最后走进了一家花店,店里女主人是一位三四十岁的年轻夫人。当她听完他们的来意之后,表示他们确实准备转卖这家店,不过现在她的丈夫还在外面,但是应该马上就会回来了。 温南兴致勃勃地在店里四处打量着,温芙则站在柜台前盯着那个女人看了一会儿,直到她的视线终于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您看起来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女主人微笑着问道。 她有一头金色的长发,尽管已经不再年轻,但那张精心保养过的面庞上几乎看不出什么岁月的痕迹,美丽的脸蛋上一双温柔而又多情的绿眼睛,看起来楚楚动人。 温芙默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你是翠西吗?” 女人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面前的温芙,但似乎并没有想起她是谁,不由困惑地问:“你认识我?” 她的回答已经默认了温芙的猜测,这使得温芙再次沉默下来。 温南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跟着走了过来,他正要问发生了什么,忽然身后的门开了,一个小个子男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翠西听见声音,连忙对他们介绍道:“我的丈夫回来了。” 温芙身子一僵,她缓缓转过身,就看见男人正好低头摘下了帽子。和记忆中相比,他比过去胖了许多,脸上留了两撇小胡子,模样苍老了一些,不过打扮得还是很体面。当听见自己的妻子说他们想要买下这家店时,他又立即打起了精神,朝他们走了过来。 温芙看着他向温南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泰德,需要我来为你们介绍一下这家店吗?” 但是他伸出来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泰德奇怪地抬起头,他这才发现对面的男人正紧紧地盯着自己,脸上的神情因为震惊与愤怒而变得有些古怪。泰德忽然觉得眼前这对年轻的男女有些眼熟,他收回了手,不确定地问:“我们之前在哪儿见过吗?” 温南沉着脸,这一刻他的神情有些可怕,像是过了很久才咬牙发出了一声冷笑:“看来你已经忘记我们了,泰德叔叔。” 泰德听完他的话后,怔怔的睁大了眼睛,随即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僵直了身子,正当温南捏紧了拳头向他走近时,男人突然间迅速拉开身后的店门,扭头就跑。 温南立刻追了上去。 翠西被突然间发生的一切吓坏了,她站在原地还没反应过来,温芙冷冷地看了她一眼,也紧跟着追了出去。 第49章 花店外面是一条繁华的马路,泰德出门之后,立即拐进了附近偏僻的巷子里,试图摆脱身后追出来的人。可惜温南对这一片也很熟悉,当温芙在巷子里找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两个正在角落里扭打在一起。 更准确的说,应该是温南将泰德压在身下,一拳拳地朝他脸上招呼。 温芙上前将人拉开时,泰德已经被揍得鼻青脸肿,几乎看不出个人样来了。他的鼻梁断了,鲜血糊了一脸,气喘吁吁地从地上爬起来,又痛又惊地对着温南喊道:“你等着!我要去巡查所,我要让你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温南像是一条被激怒的狼狗,听见这话之后也立即冲着泰德大喊道:“好啊,我们一块儿去!你这个骗子,忘恩负义的小人!在那之前,先把你从我父亲那里卷走的钱算清楚!” “那是我的钱!”泰德也不甘示弱地叫道,“就算去了审判庭,我也敢这么说!” 温南一听,简直气红了眼,他一把推开身旁的妹妹再一次冲了上去。泰德惊恐地挥舞着双手格挡他的拳头,温芙不得不再一次上前试图拉开他。 与此同时,在一片混乱中,泰德的右手用力一挥,他手指上的戒指刮到了温芙的脸颊,在她脸上留下了一道细痕,有细密的血珠渗出来。温芙起初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泽尔文黑着脸上前帮忙分开了扭打在一起的两人,并且递上一块手帕,温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眼睑下一片火辣辣的疼。 温南这才注意到温芙脸上的伤,他吓了一跳终于恢复了一些理智。泰德趁机从地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巷子。 被戒指刮开的伤口不深,血很快就被止住了,相比之下倒是温南的脸上和手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擦伤,但他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似的,脱力般坐在了地上。巨大的愤怒过去之后,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的疲惫。温南垂着脑袋,木然地睁着眼睛,很快感到眼前起了一阵水雾,他才意识到眼泪已经沾满了他的脸庞。 温南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从父亲去世之后,他就知道自己应该承担起家庭的重任,一个男子汉不应该整天哭哭啼的。他紧紧咬着牙,不想从喉咙间泻出压抑的啜泣,起初他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但是随着眼泪越来越多,很快他就放声大哭了起来,就好像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十二岁的少年,无助地跟着母亲挨家挨户地借钱,被生活逼得喘不过气来。 温芙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蹲下来伸手抱住了他,将脑袋温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泽尔文站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等巷子里的哭声终于渐渐停止了,温芙才伸手替他擦去了眼泪。温南的眼睛红红的,他觉得有些丢脸:“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地对她说。 温芙知道他是因为刚才的情绪失控在向自己道歉。 “没关系,”温芙说,“我很高兴你今天在这儿,否则只有我的话,可能没法把他打成这样。” 听她一本正经地说话,温南终于不由得笑了出来。温芙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几个人正要走出巷子,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泰德去而复返,并且身后还跟着几个巡查队的人。 “就是他!”泰德指着温南愤怒地大喊道,“就是他把我打成这样的!” · 短短半年之内,这已经是温芙第三次光顾巡查所了。 刚刚在巷子里的时候,那几个巡查队队员听完泰德义愤填膺的控诉之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站在一旁的泽尔文。他们显然认出了他,不过泽尔文没说话,他们只好面面相觑地将他们带到了这儿。随后温南被带去审讯室问话,温芙与泽尔文倒是被立即请到招待室得到了贵宾般的款待。 招待室准备了茶水和点心,不过现在没人有心情享用它。温芙有些不安地站在门边,一边等待着外面传来消息一边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幅画。 泽尔文冷不丁地出声:“你已经盯着它看了十分钟了,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它,我可以让人把它取下来送去你住的地方。” 温芙回过神,她转过身才发现泽尔文正站在自己身后,并且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药瓶。他打开药瓶的盖子,伸手沾了一点里面的药膏,随后朝她抬手示意了一下。 温芙愣了愣,下意识摸了摸脸上的伤口:“我可以自己来。” 泽尔文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你要我再找人送面镜子?” 温芙沉默了片刻,无奈地放下手。泽尔文满意地伸手微微抬起她的下颌,近距离看,她眼睑下的伤口略微有些红肿,好在伤口不深,血也早已经止住了,应该不会留疤,但是瓷白的皮肤上多了一道红线依旧刺眼。 温芙闭着眼,感觉到温热的指腹从眼睑下划过,带着凉意的药膏渐渐被指腹的温度融化,起初停留在皮肤上的手指触碰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渐渐的不自觉用了点力气,最后长久地停在她的眼睑下不动了。 泽尔文注视着面前闭着眼睛的女孩,微微有些出神。直到温芙睁开眼,她乌黑的眼睛注视着他,眼底一片清明。泽尔文略带失焦的瞳孔微微凝聚,但他没有转开视线,两人谁都没说话,长久地对视了一会儿。 “真可怜。”许久之后,泽尔文叹息似的低声说道。他用拇指的指尖从那道伤口上轻轻擦过,余下几根修长的手指几乎拢住了她的大半张脸:“疼吗?” “不是因为你吗?”温芙问。 泽尔文的指尖一顿,他的目光上移,重新对上了她的视线。 温芙静静地注视着他:“有关今天发生的一切,你难道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泽尔文沉默片刻,最终没有否认。 不久前奥利普留意到这家准备转卖的花店,并且无意间发现了店主人泰德与温芙一家过去的渊源。 泰德曾经是温芙父亲的合作伙伴,两人合开了一家颜料店。可惜随着商店经营规模的扩大,两人的合作理念产生了一些冲突,最终走向决裂。两人商量好这家店归温芙的父亲所有,而泰德将会拿到一笔钱。 后来温芙的父亲病重,在去世后,温格太太才知道为了买下这家店,他的丈夫向银行借了一大笔钱。而泰德在拿到原先说好的那笔钱之后,竟然又以自己的名义将店铺转卖,随后卷走所有钱离开了杜德。 他们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温格太太不得不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并且将城里的房子抵押出去,才还清了银行的债务。为了养大两个孩子,他们搬去了乡下再也没有回到城里。 泽尔文必须承认他今天来到这里的确怀有私心——在得知这一切之后,他很好奇温芙再一次见到泰德的反应。 可是温芙的反应远比他想像中平静,即使是现在,温芙在与他对视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间扯着唇角冲他露出一个嘲弄的微笑:“因为我没有像温南那样痛苦,所以你感到失望吗?” 泽尔文的神情未变:“我以为你很高兴再见到他。” “别为自己找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们彼此都很清楚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温芙静静地看着他说。 泽尔文顿了顿:“我无意窥探你的痛苦。” “那么你想干什么?”温芙的语气依然温和,话语却很尖锐,“你想确认我和你是同一种人,你希望当你痛苦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不好过。” 泽尔文的神情终于发生了一点儿变化,他不想承认或许真的就像她说的这样,他们都看见过对方最不堪的那一面。他见识过她藏在温顺表面下的虚伪和谎言,她也看见过林场的河边他歇斯底里的怨恨和诅咒。 温芙长久地注视着他银灰色的瞳孔中自己的倒影,过了一会儿之后,泽尔文忽的也笑了一声:“那你现在又在干什么?当你愤怒的时候,你也希望我跟你一样愤怒。” 温芙的神色一僵,她平静的表象终于褪去了,乌黑的瞳孔中映出一点儿恼怒。 这很好,泽尔文想,比她面无表情伪装的模样要好得多。 正在这时,招待室的门开了。亚恒从外面走了进来,当他看见站在墙边的两人,似乎愣了一愣。 屋子里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泽尔文退开半步,他手里还拿着药瓶,神情平静看不出任何端倪,仿佛刚才两个人只是在擦药。 亚恒是来接泽尔文的,今天的出行显然是泽尔文的私人行程,以至于作为他的亲卫,亚恒也是刚刚收到消息。 他将刚刚在外面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他们:“那位泰德先生情绪激动,他拒绝私下和解,除非温南道歉并赔偿他一百个银币的医药费,否则就要将人送去审判庭接受公审。” 温芙皱眉道:“温南不可能道歉。” 事实也正是如此,温南向审查员表示自己宁愿上审判庭接受公审,哪怕最后被关进监狱也不可能向泰德道歉。 事情暂时陷入僵局,最后在天黑前,温芙交了一笔保释金,带温南先回到住处。 从巡查所出来时,亚恒看着她面色沉重的模样,不禁开口安慰道:“别担心,我会帮你一起想想办法。” “谢谢,但你不用这么做,”温芙勉强冲他扯了下唇角笑了笑,“我会想出办法来的,而且我已经不是鸢尾公馆的主人了。” “那样更好,”亚恒看着她说,“这样你得到的就是一位朋友的帮助了。” 第50章 第二天早上,温芙来到了泰德的花店。 隔着透明的玻璃橱窗,翠西正站在一大丛月季花后面,美丽的脸庞上写满了忧愁。她心不在焉地替月季修剪着花枝,无意间抬起头时,正好看见了站在门外的温芙,这使她吓了一跳,差点叫月季的花枝扎破了手。 “你来干什么?”翠西打开门,满怀敌意地对她说,“这里不欢迎你。” “我是来找你的,”温芙说,“我想和你聊一聊。” “如果你是为了你哥哥的事情,那么我没什么好跟你聊的。”翠西冷漠地说。 “我是为了我父亲来的。” 翠西一愣,她惶惑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但是从温芙的脸上,她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或许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咖啡。”温芙转头看向不远处的街区,“我想他给你留了一些东西,你会感兴趣的。” 清晨的街边咖啡馆没什么人,翠西坐在温芙对面,她穿着一条浅紫色的丝绸长裙,戴着一顶时下非常流行的纱帽,耳朵上戴着一对精致的珍珠耳环。她并不是一个地道的杜德人,温芙猜她或许来自希里维亚,那儿的人大多有这样一头金色的长发。 “你想跟我说什么?”翠西抿了一口刚刚端上来的咖啡,挺直了腰高傲地问道,可不断摩挲着杯沿的手指已经出卖了她此刻紧张的情绪。 事实上,这是温芙第一次面对面的和她坐在一起。翠西依旧和年轻时一样,脸上没有增添几道皱纹,一双白皙柔软的手上也没有任何劳作过的痕迹。她经营着一家花店,即使现在她的店铺出现了一些财政上的问题,也并不影响她依旧过着舒适的生活。 温芙看着她冷不丁地说:“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我母亲也像你一样打扮。” 翠西的神情有些难看,她不耐烦地问:“这和我有什么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 温芙笑了笑:“你似乎并不好奇我为什么会认识你。” 翠西的确很好奇,这使她终于正眼朝她看了过来。 “我父亲为你画了很多画,”温芙说,“我在他的画室见过那些画。” 杜德日记 第35节 翠西嘟囔道:“你不要告诉我,他留给我的东西就是那些画?” 温芙没有否认:“你见过那些画吗?” “见过一部分。”翠西回答说,“那段时间……我每星期去他的画室,他请我当他的模特。” 温芙:“他给你多少钱?” “每小时一百个杜比吧,”翠西说,“我记不清了,可能更多。” 温芙:“一般画室的模特每小时大约能拿五十个杜比。” “是吗,我不太清楚。”翠西含糊地说。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所以后来你成为了他的情妇?” 翠西吓了一跳,她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地否认道:“不,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温芙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翠西泄气似的说:“好吧,我那时候还很年轻,而且一个人来到杜德,身无分文,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对我很好,对我说我是他的缪斯,我认为我们是真心相爱的。” 温芙:“他没告诉你那时候他已经有了一个家庭?” “我后来知道了。”翠西眨了眨她那双美丽的绿眼睛,哀愁地说,“他答应要和我结婚,事实上我并不希望那样,可他坚持要那么做。他哀求我留下来,说他会和他的妻子离婚,为了让我相信他说的话,他甚至、甚至……” “甚至想把他的财产转移到你的名下。”温芙冷冷地替她说完了这句话。 翠西震惊地看着她,像是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不过她还是忍不住解释道:“不,那家店从来都不属于我,那家店的产权文件上登记的是泰德的名字。他们约好等他离婚之后,就将文件上的名字改过来,这样就不必担心他的妻子会分走他一半的财产,可是……” “可是他病倒了,”温芙冷冰冰地看着她说,“于是等他死后,泰德拿到了那家店,也得到了那笔钱。而你嫁给了泰德,和他一起远走高飞,只有我的母亲得到了他留下的一大笔债务。” “这不能怪我。”翠西红了眼眶,不知道是出于悲伤还是良心的谴责。她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块手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哀伤地说道:“泰德威胁我如果不跟他结婚,我将拿不到一分钱。我能怎么办呢?就算我拒绝了他,这件事情也并不会有任何的改变。” 等翠西的情绪平稳了一些,她看着桌子对面的温芙,她默不作声地坐在自己对面,对这番辩白似乎无动于衷,这使她也变得羞恼起来:“所以呢,你今天找我到底想对我说些什么?” 温芙淡淡地说:“我打听过了,泰德生意失败,在外面欠了一大笔钱,所以你们才重新回到了杜德。” 翠西听到这儿又显得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温芙于是继续说道:“如果你能说服他撤销对温南的指控,我可以买下这家店。” 翠西:“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他?” “你不想要这笔钱吗?”温芙问。 翠西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温芙:“如果你能让他在转让协议上签字,那么这笔钱就是你的。” 翠西终于反应过来:“你希望我……” 温芙没说话,但显然默认了她的猜测。 “他是我的丈夫。”翠西神色挣扎地说。 “想想我的父亲,他也曾是一个好丈夫。”温芙讥诮地回答道。 翠西坐在桌子前犹豫了很久,温芙并没有催促她立刻做出决定,许久之后,翠西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皱着眉头,抬头神情坚定地对温芙说道:“什么时候可以签字?” “当我收到巡查所的撤诉通知时。”温芙回答道。 翠西吐了口气:“三天后的这个时间,我们在商会公证处见面。” 翠西走后,温芙又在街边的咖啡馆继续坐了一会儿。 “你的咖啡冷了。”有人对她说。 温芙抬起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泽尔文坐在了她的对面。 温芙:“您清闲得让我开始担忧起这座城市的未来了。” 泽尔文:“或许就像你说的,我希望当我痛苦的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不好过。” “既然如此,是什么事情正使您感到痛苦呢?”温芙问。 泽尔文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吗?” 温芙一顿,一时间没能及时回答上来。她这难得一见的口拙,叫泽尔文心情忽然间变好了一些。他请店员重新为他上了一杯咖啡:“看来你应该已经和她谈好了条件。” 温芙没否认。 泽尔文:“你不担心她最后和泰德平分这笔钱?” 温芙没做声,过了一会儿才问:“你觉得人会变吗?”她问完没等泽尔文回答,又自顾说:“我觉得不会,起码那些最本质的东西是不会变的。” 温芙相信十年前,她会因为金钱而抛弃她的情人,那么十年后,她也会因为金钱而抛弃她的丈夫。 泽尔文想起了那位在清晨给过他一个拥抱的夫人,忽然问道:“你的母亲知道这件事情吗?” “他还没来得及和她谈到离婚就病倒了。” “真不幸,”泽尔文说,“如果早一点离婚,那么她就不必承担他的债务了。” 温芙听到这句话后,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说道:“但是在我母亲眼里,他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了,她的余生都靠着这点爱支撑着活了下来。” “可那份爱是你编造出来的。”泽尔文一针见血地说道。 她用长达十年的缄默来维系着这个谎言,让所有人活在未被打破的圆满过去之中。温南一直疑惑她为什么并不像他那样爱着这座城市,他努力生活,努力工作,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回到这里。 “温南一直觉得在杜德的几年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我希望他能够一直拥有这份美好的回忆。”温芙这样回答道。 泽尔文长久地注视着她:“可你从没问过他们是否愿意活在你编织的谎言里,你自以为是地做出了牺牲,并且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们无法面对真实的世界。” 温芙听见这话之后,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他已经知道了什么。 “所以现实即使残酷,你也会放弃谎言而选择真实?” 泽尔文倨傲地说:“如果连面对现实的勇气都没有的话,那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温芙沉默许久,最后微微牵动唇角,向他献上祝福:“愿您始终怀有这份面对真实世界的勇气。” 早晨朝阳的霞光刺破晨雾落在少女的眼睫上,像是置身于一场虚幻的梦境。泽尔文恍惚了一下,直到不远处的广场响起钟声。 铛——铛——铛—— 钟声回荡在城市的上空,泽尔文抬眼看向远处,鸟群被钟声惊动掠向天际,与此同时,一个黑影从圣心教堂的塔顶急速坠落—— “啪”的一声闷响,随之而来的是响彻广场的尖叫。惊呼声很快蔓延开来,风中传来人群的议论,夹杂着“科里亚蒂”的名字。 梦境惊醒了,等温芙反应过来不远处的广场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猛地看向面前的男人。泽尔文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平静,她现在知道他今天早上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了。 教堂的丧钟哀鸣,罪恶要用罪人的鲜血洗清。 第51章 那天早上,许多广场附近的人都目睹了科里亚蒂在圣心教堂的坠亡,这个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就传遍了全城。当所有人为这位昔日新贵的死议论纷纷时,没人知道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巡查所在调查这位前任财政官的死因时,从他的书房里搜出了许多匿名信件,这些信件表明了他曾参与三年前那桩教堂刺杀案。通过信中的内容,巡查所确定了那场刺杀案的真正目标是成人礼当天即将被认定为继承人的泽尔文殿下。 公爵为此震怒,他命令审判庭与巡查所联合调查这件事情,找出这些匿名信件的主人是谁。凡是在信中提到的家族都受到了波及,而那个幕后的主使虽然被抹去了姓名,但整件事背后最大的受益人是谁一目了然,于是乔希里也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 长达半个月的时间,整个杜德都处于某种阴云之下。 每天都有人被推上绞刑架,每天都有人受到流放,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期盼着这场大清洗结束的那天,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一天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到来,要到什么程度才能平息那位殿下的怒火。 人们去公爵面前哀求,渴望得到他的原谅,但是公爵病倒了,因为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使他的头疼又加重了。疾病折磨着他,使他变得虚弱而暴躁。当温芙再一次在花园见到他的时候,觉得他仿佛忽然间苍老了十岁。 她回想起夏天结束时见到他的样子,那时候他还是那样神采焕发,他的朋友们围绕着他,一起谈论着天文和艺术。但现在,温芙站在门外,隔着帘幕窥见屋内的景象。那几个大臣跪在他的脚边痛哭流涕,扎克罗恹恹地用手扶着头,孤独地坐在房间里,一言不发。 “公爵现在恐怕无法接见你。”站在门口的仆人对她说。 温芙今天来这儿,是为了将那幅已经完成的画送给塔西亚。既然公爵无法接见她,那么温芙准备先去找这幅画的主人。 而三楼顶层的露天凉亭里,塔西亚正在招待她不期而至的客人。泽尔文坐在她的对面,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了,尤其是不久之前的那些传闻,也令塔西亚在今天面对泽尔文时的脸色显得有些冷淡。 “难得您今天竟然有空来见我。”塔西亚不冷不热地说道。 泽尔文对她阴阳怪气的态度并不感到意外,相反,他十分平静地说:“我这段时间的确十分忙碌,不过我听说乔希里经常陪您一块儿出席各种聚会,但愿没有使您感觉受到了冷落。” 塔西亚涨红了脸,她以为他是故意来指责自己在他们俩兄弟之间摇摆的态度:“您知道我来这儿的目的一直很明确。” “当然,”泽尔文安抚似的对她说,“这也正是我今天想要对您说的,我想我们之间可以达成某种合作。” 塔西亚听见这话,心中不免生出一些隐秘的期待:“您是指什么?” 泽尔文用他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眼睛注视着她,温和地说道:“我认为您将是一位很好的盟友。” 塔西亚的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脸颊也不由染上红晕:“我可以理解为这是您的求婚吗?” 泽尔文一愣,随后他笑了笑:“不,不是以婚姻的形式。” 塔西亚瞬间羞红了脸,她气恼地说:“您认为这样戏耍我很有趣吗?”她气冲冲地站了起来,似乎不能再在这里多待上一秒。 “请不要误会,我绝没有戏耍您的意思。”泽尔文起身将她拦了下来,并且诚恳地向她道歉。 塔西亚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口气生硬地说道:“所以您到底想说什么?” “相比于一位出身高贵的妻子……”泽尔文说到这里顿了一顿,他抬眼直截了当地问道,“您有过要成为阿卡维斯大公的野心吗?” 塔西亚一怔,她似乎被他这个大胆的提议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你现在是阿卡维斯有力的爵位继承人,我想再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坐上那个位置。” 塔西亚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她大约认为他疯了:“我如果有这种野心,那么我一开始就不会离开阿卡维斯。” 泽尔文坦言道:“我并不缺少妻子,我缺少的是一位真正手握权力的盟友。” 他的话的确充满了煽动性,每一位丽佳博特的后裔都是天生的野心家,泽尔文相信尤里卡如此,塔西亚也不例外,她所需要的只是一张准许上场搏杀的入场券。 果然,塔西亚的脸上露出了片刻挣扎的神色,但是很快,她就重新恢复了冷静:“大臣们不会支持我,除了我的母亲,我的背后空无一人。” “当初我来到阿卡维斯的时候也是如此。”泽尔文说,“如果你愿意回到阿卡维斯夺取爵位,那么你也将拥有一位可靠的盟友。” 塔西亚并不受到他的鼓动,她冷冷地说:“这对你来说当然没有什么损失,对我来说却有可能要赔上性命。” 泽尔文:“若非如此,你也不配成为我的盟友。” 塔西亚被他的话哽住了,她不死心地问:“你知道我也可以选择你的弟弟成为我的丈夫。” 泽尔文听见这话,不由嗤笑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么你的确应该放弃野心,尽快为自己找个丈夫。” 他的意思很明显,她可以选择和乔希里结婚,那么他将成为她的敌人;她也可以选择回到阿卡维斯继承爵位,那么他将成为她的盟友。而任何一个聪明人,在见识到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之后,都该很容易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 他的态度看起来十分坚定,塔西亚咬了下嘴唇,终于鼓起勇气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结婚呢?” 杜德日记 第36节 这一回,泽尔文沉默了许久,他终于收起了先前略带戏谑的态度,平静地回答道:“我追求权力的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我要能够自主选择我的妻子。” “这很重要吗?”塔西亚并不理解,“你可以有无数个情人。” “我想她不会愿意成为谁的情人。”泽尔文说。 塔西亚错愕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可是眼前的男人那么平静,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在那一刻,塔西亚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情。那些她过去从没放在心上的细节:三年前的舞会上那幅不了了之的《情人》,花园餐桌上的碳笔画,花房里长久地凝望…… 塔西亚觉得可笑,她故意朝他凑近了低声问道:“那么她愿意成为你的妻子吗?” 泽尔文的神情一沉,望向她的目光也变得冰冷凌厉起来。 塔西亚终于感到痛快,像是出了一口恶气,她提起裙摆,趾高气扬地走下了楼顶的凉亭。 温芙站在庭院外的草坪上,正赶上塔西亚气冲冲地从楼梯上下来。一见到她,塔西亚立即语气不善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温芙以为她还在为不久之前的传言感到生气:“我来为您送那幅已经完成的画。” 那幅画刚送到庭院,仆人们还没来得及将它搬进塔西亚的寝殿。塔西亚瞪了她一眼,转头看了眼一旁的画。当她看到那幅画后,她的目光便再也不能从画板上移开了。 那幅画很完美,画面中少女安静地坐在花架下,一只手靠在一旁的小桌上,撑着下颌目视前方,脸上流露出一丝温婉的笑。这幅画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它的色彩非常梦幻,背景大朵的粉色玫瑰在绿色的枝叶中绽开,少女细腻的皮肤纹理和纱裙层层叠叠的碎光,使整幅画有种梦境般的瑰丽。 塔西亚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接受了艺术的熏陶,她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幅画有多好。 “真是不可思议,”她惊叹道,“你画得比我所能预想的还要好。” 温芙微笑着接受了她的赞美。事实上,她自己对这幅画也很满意,这样丰富的用色对她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尝试,因为这幅画的订购者是公爵夫人,因此她从一开始就得到了一笔十分丰厚的定金,这使她可以奢侈地用上大量的颜料,充分调试出她所想要的颜色。 这一刻塔西亚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温芙,忽然有些嫉妒地问:“你知道泽尔文的心上人是谁吗?” 温芙愣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变成这个。 “就在刚才,我拒绝了他的求婚。”塔西亚赌气地说,“因为他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即使和我结婚,他也不会放弃和她之间的关系。我不能和另一个女人共享我的丈夫,你怎么想?” “您说的对。”温芙说。 她的反应并不叫塔西亚满意,塔西亚轻讽道:“那可不一定,毕竟谁会拒绝成为公爵的情人,你说呢?” 温芙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最后她干巴巴地说道:“我很庆幸没有在一开始把泽尔文殿下一块画进这幅画里。” 这一定是她的真心话,毕竟那会儿如果她在画上画了两个人,后面改画还得花上不少功夫。 塔西亚在短暂地愣神后,简直叫她气笑了:“你……” 不过她还没说完,温芙又突然说:“但我很高兴为您画了这幅画,虽然您失去了来自泽尔文殿下的玫瑰,但杜德的玫瑰花永远为您盛开。” 第52章 塔西亚在夏天来到杜德,那时候人人都猜测她将在杜德为自己找一个丈夫,但是几个月过去,她似乎没有看中公爵的任何一个儿子。 秋天快要过去时,塔西亚终于准备离开这里,据说是因为国内已经传出阿卡维斯大公病危的消息,这位从未对外彰显过野心的丽佳博特看样子也准备加入争夺王位的厮杀。 这桩联姻的破灭令公爵感到十分失望,不过对杜德的上流交际圈来说,这是个好消息,最有可能成为公爵夫人的塔西亚离开了,意味着剩下的人机会均等。 各家贵族小姐开始盛装打扮,听说花园准备举行一场小规模的舞会为塔西亚送行。 温芙也受到了邀请。塔西亚在杜德并没有结识什么密友,不知是否出于对那幅画的欣赏,她给温芙也发了一份请柬。 当晚的舞会特意选在孔雀宫举行,那曾是公爵的母亲——另一位丽佳博特的住处。 许久没有露面的乔希里也出席了舞会,先前有不少传言说他被公爵下令禁足,现在看来这只是谣言。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清瘦了许多,不久之前因为科里亚蒂而翻起来的教堂刺杀案对他显然并不是毫无影响。 与之相反的是他器宇轩昂的哥哥,凭藉着这次机会,许多原先亲近乔希里的旧臣受到了打压,站错队的家族不约而同的选择在这个时刻保持沉默。听说这段时间,泽尔文一口气撤除了宫廷中数十个重要大臣的职务,即使对政治再不敏感的人也应当感受到,这场兄弟间的斗争几乎已经被全然地摆在了台面上。 最叫人难以揣度的依然是公爵的心思,他似乎偏向他的长子,却又并没有将代表继承人身份的王戒交给他,这使得所有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舞会上众人心事重重,暗中观察着周遭的一举一动,既要想尽办法讨好泽尔文,同时又不能得罪公爵夫人与乔希里,并且最好能窥测到公爵心中的天平究竟倾向哪端,整场舞会暗流涌动。 相比之下,温芙或许是今晚最轻松的人。 作为参加舞会的女性,她既不是谁的女儿,也不是谁的夫人,这意味着她几乎完全不需要应付任何社交。 当塔西亚来到她的身边时,她正躲在角落里品尝厨房准备的蛋糕。 塔西亚:“你为什么不去跳舞?” 温芙:“因为我不会跳舞。” “没有人可以在这个场合不跳舞。”塔西亚霸道地对她说,“即使是泽尔文也不行。” 温芙听了她的话转头朝大厅看去,如果说今晚男人们的任务是来结交新贵,夫人们的任务是来交换消息,那么女孩们的任务就是来捕获这位殿下的心。 可惜,泽尔文几乎不和任何人跳舞,黛莉是他最忠诚的舞伴。 直到公爵也开始不满:“就算你不想和其他人跳舞,你的妹妹也需要通过舞会来结识一些合适的结婚对象。” 泽尔文对此不以为然:“她今年才十三岁。” “马上就十四岁了。”公爵严肃地说,“她应该为即将成为某人的新娘做好准备。” 自从被头疼折磨以来,泽尔文发现他的父亲变得敏感而脆弱,他对未来开始变得忧心忡忡,这也体现在他对待黛莉的态度上。自从知道泽尔文与阿卡维斯的联姻告吹,他又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小女儿,仿佛生怕自己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为她安排好一切。 黛莉无忧无虑地坐在母亲的身边,听见自己的名字时,抬起头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却像是并不能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于是又很快转开脸。 泽尔文不动声色地说:“她不需要为成为什么人而做准备,她可以永远只是她自己。” “你太过天真了,”扎克罗望着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力不从心的暮气,“即使我是公爵,也没有办法永远保护你们。” “我可以保护她。”泽尔文这样说。 可是扎克罗认为他这完全是孩子气的说法:“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你会理解我的。” 另一头的塔西亚看起来心情也并不愉快,虽然她已经决定要离开杜德,但温芙觉得她似乎并没有完全放下对泽尔文的感情。因为她整晚都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些试图接近他的女孩,并且鼓动温芙:“你为什么不像她们一样去找泽尔文说话?我相信你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来主动邀请你一块儿跳舞。” 温芙不知道她是怎么得出这个推论的,她冷静地说:“大概是因为我不希望在跳舞时被您用这种不友善的目光怒视着。” 塔西亚听了这句话后仿佛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使她感到十分沮丧。她从一旁的侍者手上拿起两杯酒,将其中的一杯顺手递给温芙,随后向她抱怨道:“这世界真不公平,大家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人,却只有我一个人像个怨妇。” 她喝光了手里的酒,并且止不住地向温芙说起了泽尔文的坏话,她认为他除了有一副过人的长相之外,性格糟糕透顶,傲慢冷漠,毫无风度且艺术品味极差…… 温芙认为她的评价虽然有所夸大但总体还算中肯,事实上,她现在还是对手里的酒更有兴趣。杯子里浅红色的酒液与之前路边售卖的啤酒相比,颜色看起来更加鲜艳,气味也更加好闻。温芙低头小心地抿了一口,发现口感十分奇特,酒味很淡,并不苦涩,反而有浓厚的果香,像是樱桃的口感,舌尖上蔓延出清新的甜味。 等塔西亚注意到的时候,温芙的手边已经不知不觉中多了好几个空酒杯。 “这些都是你喝的?”塔西亚吃惊地问道。 温芙舔了舔还沾着酒渍的唇角,欲盖弥彰地将杯子往一旁的桌上推了推。 “你酒量这么好吗?”塔西亚狐疑地看着她,今晚舞会上的酒水是混了白兰地的樱桃酒,口感清淡但是后劲足,多饮几杯就很容易喝醉。不过目前看来温芙神色如常,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 在下一首舞曲开始前,很快有人上前邀请塔西亚跳舞,于是她重新回到了大厅。而温芙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沙发上,很快感到身体有些发热,她看了眼大厅里沉浸在舞曲中的人们,决定去外面的庭院吹吹风。 外面月色很好,她独自一人走到孔雀宫的后湖边,那附近有一条爬满藤蔓的露天长廊。不过秋天已经快要过去,长廊上遮荫的藤蔓也早已掉光了树叶,月光肆意地洒在走廊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而不远处,有个人影正独自站在湖边。 听见脚步声,奥利普转过身,当他看见出现在湖边的温芙时有些意外地挑眉:“晚上好,温芙小姐。” “我来透透气。”温芙解释说,“我打扰到您了吗?” “不,我只是想来湖边散散心。”奥利普回答道。 “您有什么心事吗?”温芙问。 “我想来看一看这儿的湖水,”奥利普说道,“阿卡维斯的冬天很冷,湖面经常结冰,每到这时附近的水鸟便会飞往南方过冬,要等来年春天才会重新回来。有人告诉我说这儿的湖水冬天也不结冰,湖水是绿色的,我一直很好奇。” “那要在山谷里,”温芙严谨地说,“杜德的冬天暖和一些,山谷不下雪的时候,即使冬天,湖水也是翠绿的。” “原来要去山谷里。”奥利普笑了笑,他重新回过头凝望着今晚月色下平静的湖面。 温芙在距离他不远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湖面上的夜风吹散了身上的热气,叫她感觉好受了一些。 两人彼此没有说话,直到温芙注意到奥利普拄着手杖的左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翡翠戒指,那枚戒指——温芙记得自己曾在泽尔文的手上看见过。 “您手上的戒指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湖畔的夜风中,温芙忽然开口问道。 奥利普低头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手上的戒指,目光中依稀带着一丝复杂的情愫,他柔声道:“我原本打算买一枚钻戒送给我的爱人,不过她已经有了婚约,因此我只好把上面的钻石换成了翡翠。” 温芙:“您没有将它送出去吗?” “我将它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她。” “既然如此,它现在又为什么回到了您的手里?” 奥利普沉默了片刻:“因为我将这枚戒指送给她的时候,向她许诺:如果有一天,她带着这枚戒指来找我,我会答应她说的任何事情。” 他自嘲地笑道:“当我把这枚戒指送给她的时候,在内心深处或许还期待着她会带着戒指回来找我。如果她对我说,她愿意和我在一起,我会不惜一切代价带她离开。” “可我等了近四十年,最后等到一个年轻人带着戒指来到我的面前,同时带来的还有她已经离世的消息。”老人的声音在夜风中渐渐低沉下去。 她在冬天离开了阿卡维斯去往温暖的南方,但他再没有在第二年的春天等到她回来。 “我很抱歉。”过了许久之后,温芙说。 “没什么好抱歉的,”奥利普笑了笑说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她的选择,她一直很清楚自己要什么。” 温芙很遗憾听到这个故事,她在今晚听到的遗憾已经够多了。换做平时,这个话题就该到此结束,但今晚她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她是那位您去教堂的墓地探望的朋友吗?” 奥利普转过身,他慈祥地注视着她,像是终于察觉到她今晚异常的状态:“您今晚喝了很多酒?” 温芙在短暂的沉默过后回答道:“或许吧,所以我明天应该就会忘记今晚和您说过的话了。” 奥利普微微笑了笑:“我想我已经离开的够久了,湖边风大,您也不应该在这儿逗留太久。” 奥利普离开之后,温芙独自一人坐在长廊上,她的额头被夜风吹得冰凉,但是身体却因为早先饮下的几杯樱桃酒而感到微微发热。她将头靠在一旁的廊柱上,隐隐听见身后的大厅传来钢琴声。 没一会儿,又有人来到了草坪上。温芙以为是奥利普去而复返,她头也不回地问道:“您是忘记了什么吗?” “你问的是谁?”意外的是,回应她的是另一道熟悉的男声。 温芙转过头,发现泽尔文站在身后。她严肃且认真地看着他,像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今晚的确醉得太过厉害,以至于出现了幻影。 见她迟迟没有反应,泽尔文又朝她走近了几步:“奥利普说你喝醉了坐在湖边,你喝了什么?” 这个问题倒是很好回答,温芙抬起手用两根手指朝他比划了一下:“一点儿樱桃酒。” 这下泽尔文确定她是喝醉了,尽管她对答如流,但是她清醒的时候不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举动。他嗤笑了一声:“谁让你喝的?” 温芙皱着眉头不说话,她直觉不该告诉他。 于是泽尔文转头看了看附近,他考虑要不要找人带她回去:“需要我为你找一辆马车吗?” 杜德日记 第37节 “去哪儿?”温芙问。 “你想去哪儿?” 温芙以为他要自己回到大厅里去,于是她皱着眉头拒绝道:“我不会跳舞。” 泽尔文盯着她:“你希望我邀请你跳舞吗?” 温芙像是不理解他话里的意思,不过她倒是想起之前塔西亚对她说的“我相信你只要勾勾手指,他就会主动来邀请你一块儿跳舞”。 于是她缓缓抬起手,朝他招了招手,泽尔文以为她要自己走近一些,因此他走上了台阶,站在她的面前低头看着她。 温芙也同样抬起头看着他,她的目光中带着一点儿无辜:“你不是要邀请我跳舞吗?” 泽尔文的目光变得有些晦暗,他低声说:“是你希望我邀请你跳舞。” “我不会跳舞。”温芙又重复了一遍,她执拗地看着他,像是不服输似的坚持道。 泽尔文暗暗咬了咬牙,他僵持着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头顶的月光,见他不说话,温芙像是有些无趣地扶着廊柱站了起来,准备回到大厅。 正在这时,泽尔文像是终于认输似的朝她伸出了手。 温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泽尔文静静地注视着她,月光落在他银灰色的瞳孔里:“你想和我跳舞吗?” 温芙看着面前那只素净的手,他修长的手指上没有佩戴任何配饰,没有象征爱情的婚戒,也没有代表身份的王戒,素净的仿佛只等待着一个人握住它。 于是,片刻之后,温芙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在她的手指落在掌心的那一刻,泽尔文立即握住了她的手。温芙不知道舞会上的男士们是怎样对待他们的舞伴的,但是她想:如果人人都像他这样用力,那恐怕没有哪个小姐会愿意和他一起跳舞。 不过泽尔文可听不见她心里的腹诽,他将她拉上台阶。 “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低声说。 温芙怔怔地照他说的做,随后感到他的另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腰上。他掌心的温度很高,温芙原以为自己身上在发热,但他的手掌贴上她的身体,她才发现正好相反,她几乎被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微微一颤,这令她下意识想要躲开,可刚刚还带着些克制的手掌立即握住了她的腰。 “别动。”泽尔文的声音显得有些喑哑。他低着头,正迎上她的目光,月光将她的脸庞照得雪白,那双柔媚而又灵动的眼睛毫不设防地看着他,几乎叫他生出一点儿罪恶感。 身后的大厅传来音乐声,乐队开始演奏新的舞曲。 泽尔文缓缓移动他的脚尖,带着她在月光下踩着他们影子跳舞。舞曲的节奏舒缓绵长,他的鼻尖似乎能隐约嗅到她身上樱桃酒的气息,甜腻中又带着一丝迷醉。 温芙维持了一整晚的意识终于逐渐昏沉,她的头渐渐垂落下去,在缓慢移动的舞步中一下一下地磕在舞伴的肩头,最终依靠着他身上那件柔软的丝质外衣不动了。 泽尔文停下了脚步,他还握着她的手抬在半空,一动不动地站在长廊上,甚至不敢低头看一眼靠在肩膀上的女孩是否睡着了。直到耳边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他才终于缓缓地放下了抬在半空中的手臂。 他的目光盯着脚下被月光拉长的影子,那倒影仿佛一对恋人亲密地依偎在一起。 孔雀宫临湖的窗台,扎克罗坐在窗边,隔窗注视着长廊上的身影。 “您在看什么?”他身旁的客人注意到他的目光也不禁好奇地朝窗外看去。 可是公爵侧身挡住了对方的视线,他不动声色地从桌上拿起酒杯,回答道:“没什么,今晚的月色很好。” 第53章 杜德公爵是位热情好客的主人,因此花园常年准备着客房,经常有客人在蔷薇花园留宿。温芙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在花园的客房,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 她有些头疼地试图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但有关昨晚的记忆只停留在奥利普离开之后,她后来似乎见到了泽尔文,但是他们之间说了什么,她几乎完全不记得了。 温芙看了眼房间里的挂钟,发现她这一觉睡得远比自己想像中要久,一睁眼竟然已经快要中午了。仆人们为她送来了换洗的衣服,并且告诉她公爵请她留在花园用过一顿午餐再走。 蔷薇花园的餐厅一直都很热闹,温芙在花园生活的那段时间几乎每天都能在餐桌上遇见各种各样的客人。不过,大约是因为昨天的舞会直到深夜才结束,许多人还没来得及晨起,因此今天的餐厅十分冷清。 当温芙走进餐厅时,发现餐桌旁只坐了三个人。 扎克罗向同桌的客人介绍道:“莫雷先生,我务必要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年轻的小姐,她是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学生,一位出色的女画家,之前你曾称赞过的那幅长廊壁画,其中某个人物就是出自她的画笔。” 温芙因为这样郑重其事的介绍而不好意思地站在原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名叫莫雷的男人回过头,他看起来大约二十六七岁的样子,黑色短发,长相周正,气质温和。 听说他是来自希里维亚的著名画商,虽然出身没落的贵族家庭,但也因此结识了许多大人物。他在世界各地寻找有才华的画家,为他们推荐合适的投资人,并利用自己的人脉关系承办画展。 餐桌旁的另一位客人是麦尔斯男爵,温芙听说他年轻时就是个风流的浪荡子,尽管才三十多岁,但糜烂的生活使他看起来精神萎靡,以至于从表面上看比实际年龄几乎老了十岁。不久之前,他刚结束了他的第三段婚姻。 男爵似乎也是刚刚早起,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的模样,因此整个午餐的时间,基本上都是莫雷在与温芙对话。 他和她讨论了那幅长廊上的壁画,又谈到了她为塔西亚画的那幅肖像画:“我有幸看了那幅画,画的好极了!坦白说,我一开始简直不敢相信画家是一位这样年轻的小姐。” 温芙感谢了他的赞美,莫雷又说:“事实上,我第一次来到杜德,在这之前我一直听说杜德是艺术家的天堂,如果您有时间带我在城里参观一下,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温芙有些意外,因为他们今天算得上是第一次见面。不过莫雷作为公爵的客人,她抬起头注意到公爵坐在一旁似乎默许了这样的发展,而一旁的麦尔斯男爵也似笑非笑地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温芙顿了顿,还是回答道:“如果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我想我很乐意。” 她说完这句话后,莫雷愉快地举起手边的酒杯向她致意,而麦尔斯男爵则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又重新垂下眼将注意力转去了别处。 温芙感到这场午餐的气氛有些古怪,不过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正在这时,泽尔文走进了餐厅。 他一进门先瞥了眼坐在长桌另一头的温芙,不过温芙故意低头盯着桌上的餐盘没挪眼,于是他在公爵的身旁坐了下来。 昨晚他被人群簇拥,莫雷没有机会上前结识,现在在这样私下的场合,他的出现对莫雷来说算是意外之喜。 从泽尔文落座开始,话题很快围绕着他来展开。令人意外的是,整个用餐途中,泽尔文表现的也很健谈,于是温芙后半程只安静地坐在一旁享用她的午餐,再没有加入过他们的话题。 用餐结束之后,公爵吩咐仆人准备马车送温芙离开。她独自下楼穿过走廊正要前往庭院,这时身后的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温芙回过头便看见泽尔文走出了餐厅。 温芙放慢了脚步,很快那道脚步声就出现在了身侧,两人并肩朝长廊尽头的庭院走去。 温芙直觉他有话要对自己说,不过正好她也有事情想要问他,于是也不扭捏,开门见山地问道:“昨晚您来过湖边吗?” 泽尔文听见这话,果然低头瞥她一眼,语气凉凉地说:“你想说有关昨晚的事情,你完全不记得了?” 听这语气,看来记忆里一些有关昨晚的片段并不是凭空捏造的梦境。温芙皱眉沉思,努力想要多回想起一些事情,但是似乎并没有什么成效。 泽尔文看她的样子就知道她果然全忘了,不由发出一声冷笑。 温芙从来没喝醉过,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之后是什么样子,原本如果只是酒后失态,那只当厚着脸皮忘了也没什么,可今天餐桌上公爵的态度总让她有些不安。 “我做了什么冒犯您的事情吗?”温芙试探着问道。 泽尔文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确定她是真不记得了,这才缓缓地说:“你逼我跟你跳舞。” 温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想也不想地反驳道:“不可能,我不会跳舞。” 泽尔文却不慌不忙地说:“事实就是如此,或许就是因为你不会跳舞,才会逼我请你跳一次舞。” 温芙哑口无言,因为有关昨晚模糊的回忆里,她好像真的和面前的人跳了一支舞。泽尔文悄悄垂眼注意到她的脸上流露出纠结而又懊恼的神情,不禁微微翘起了唇角,他突然觉得她忘记了昨晚的事情好像也不算全无好处。 过了半晌,温芙终于说服自己保持镇定,冷静地问道:“我做了什么?” “我认为你还是不知道的好。”泽尔文故意冷酷地说。 他暧昧不明的态度让人更加不安。 温芙小心地猜测道:“我在湖边大喊大叫了吗?” 泽尔文不说话。 温芙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我拽着你不肯松手吗?” 泽尔文依然不说话。 温芙深吸一口气,闭了下眼睛,绝望地问:“我试图……冒犯亲吻你吗?” 泽尔文的脚步一乱,他这回终于停下了下来,黑沉着脸转过头,温芙注意到他的耳廓悄悄红了,这叫她一颗心沉了沉,以为自己猜对了。 “如果我告诉你确实如此,你打算怎么办?”泽尔文一脸复杂的神情看着她问道。 温芙麻木而又面无表情与他对视了片刻,随后诚恳地保证:“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就这样?”泽尔文不满地皱起眉头。 “……” 他们两个站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对峙良久之后,温芙抿了下嘴唇,自暴自弃地说:“你打算因为这个把我送上绞刑架吗?” 泽尔文叫她这破罐破摔的态度气笑了:“你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如果它已经发生了的话。” 温芙注视着他,尽量真诚地说:“我很抱歉。” 泽尔文又回想起那种感觉,她就像是岸边的礁石,能够平静地接受生活给予的一切冲击,无论是好是坏。在他不断坍缩的人生里,她是唯一不变的锚点。 “你没有冒犯我,”泽尔文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了一会儿,又掉过头继续朝前走,终于向她坦白道,“你只是在跳舞的时候睡着了,我找人把你送了回去。” 温芙不禁松了口气,没来得及追问先前的问题。 他们一起走出了大门,花园已经准备好了马车,此刻正停在庭院里。因为刚才短暂的插曲,温芙几乎已经忘了刚才在餐厅里发生的事情。 之后的几天,莫雷先生果然主动来到书店拜访她。 温芙带他参观了杜德有名的几座教堂,两人还去了议会厅和城里正在举办的画展。几次之后,就连冉宁都看出了一些端倪,他狐疑地问:“那位莫雷先生是正在追求你吗?” 温芙无法给出一个准确的回答,尽管莫雷先生在最近频繁地向她发出邀约,不过仅有的几次同行里,他又表现的十分得体,言行举止并不过分亲昵,也并没有要追求她的意思。 联想起那天中午,餐厅里公爵的态度,温芙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对于温芙来说,莫雷先生绝对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理想结婚对象,他作为一名画商,能够欣赏她的画作,可以想见如果两人结婚,婚后也绝不会劝阻她放弃绘画,同时又能为她带来更加优渥的生活。 而莫雷要在杜德发展他的事业,自然也不愿意直接开罪公爵。他主动邀请她出游,是为了应和公爵的好意,但同时他又并不打算真的和她谈婚论嫁,因此在相处中又表现得十分进退得体。 想通这点之后,温芙对他的邀约倒是变得爽快了起来。莫雷也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这倒是叫他对温芙多了几分好感。两人默契地“约会”几次,直到不久后莫雷准备离开杜德,两人友好地结束了这段友谊。 可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温芙这两天总在思考这个问题。公爵突然间想要为她挑选一个丈夫,这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难道是因为前一阵子城里那些有关她和泽尔文的传言吗? 这件事情实在令她百思不得其解。 而这段时间以来,几乎已经接受了温芙或许正在和那位画商约会的冉宁在得知莫雷离开的消息后,十分愤愤不平。他安慰温芙不要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早在一个月前我就想说,他绝不是一位适合你的丈夫。” 温芙见他这副愤懑的神情不禁觉得有些好笑:“那么你认为什么样的人才是适合我的丈夫?” “起码他应该要意识到你可贵的才华,并且愿意支持你成为独一无二的自己。”冉宁难得换了副严肃的神情看着她说道。 “那太难了。”温芙说。 冉宁沉默了一会儿:“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的身边……” “对了,”他话没说完,温芙却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她从楼上拿来一封信交给他,“这几天我一直没有机会给你。” “这是什么?”冉宁狐疑地问。 杜德日记 第38节 温芙面带微笑地示意他打开信封。 冉宁低头拆开信封,当他看到里面的内容时,不由久久地怔住了几乎说不出话来。 温芙:“我请莫雷先生为你写了一封推荐信,他认识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凯恩斯教授,我想这封推荐信对于你来说,或许会有帮助。” 冉宁哑然,他似乎到了这时才意识到她这段时间为什么会频繁地与那位莫雷先生来往:“……他为什么会答应写这封推荐信?” “或许是为了感谢我与他这段时间短暂的友谊。”温芙开了个玩笑,她想起上楼前他没说完的那句话,“你刚才想说什么?” 冉宁握着那封梦寐以求的推荐信,脸上流露出几分复杂而又挣扎的神情,过了许久,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将那封信折好重新放进信封里。他抬起头看着她,勉力扯了扯唇角,最终没有将那句话说完。 第54章 莫雷先生的事件之后,温芙意识到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或许应该减少在蔷薇花园露面的次数,这令她感到沮丧。她发自内心地尊敬那位大人,但同时也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做法。 就当她以为这一阵的风波很快就会过去,一切又会变得和原来一样时,发生了一件叫所有人大吃一惊的事情——某一次聚会上,麦尔斯男爵突然向她提出了求婚。 这件事情的发生,就连温芙自己也没有料到。她仔细回忆了那天花园餐厅里的情景,确定自己那天没有跟这位男爵说过一句话,那甚至算是他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但在怀特夫人的私人聚会上,麦尔斯在看见她后径直朝她走来,随后当众向她提出了求婚。 “我记得你,温芙小姐。”他似乎喝了些酒,语气带着些许的轻慢,“我听说那位画商离开了杜德?” 温芙对于他的主动搭话有些惊讶,不过她还是保持了基本的礼貌,告诉他确实如此。 “那对你来说想必是一件遗憾的事情。”男爵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温芙对他语气间流露出的傲慢带着点儿不适,正当她打算迅速结束这个话题主动离开时,男爵又忽然说道:“不过,有时候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想你很快就可以忘记那件事了,因为我想请你成为我的第四任妻子。” 他的求婚既高傲又无礼,仿佛只是一个通知。温芙怔忪了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而男爵显然将她的惊讶当成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因此他又继续洋洋自得地说:“说实话,您的出身的确与我并不相符,不过我并不看重这些。公爵似乎想要为你找个丈夫。而我呢,我刚结束自己的第三段婚姻,正好也想为自己找个妻子。您年轻漂亮,而我富裕高贵,我想这会是一段美满的婚姻的。” 麦尔斯男爵名声在外,要说他对感情忠贞,他的情人一茬接着一茬,从来没有停下来过的时候;要说他滥情花心,他和每一位情人相处之始都是明确许诺将会和她们走入婚姻的殿堂,尽管最后的收尾都不尽如人意。 三段草草收场的婚姻注定了上流圈层不可能再有人会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了,而因为那天餐桌上的谈话,他似乎认定了温芙是个急于出嫁又为人轻浮的小姐,对他来说她年轻貌美,又得到过公爵的赏识,娶回家当个美丽的花瓶也并无不可。 他们之间的谈话已经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在周遭好奇的目光中,温芙很快冷静了下来,她立即转头对身旁的侍者说道:“男爵看样子已经喝醉了,请你们立刻将他带出去清醒一下吧。” 男爵听见这话,拧着眉头,正欲说些什么,好在这场宴会的主人听见议论及时赶到。她立即高声命令仆人们将男爵带去准备好的客房,及时制止了这场闹剧。 “看来您还需要时间考虑,但愿那不会太久。”麦尔斯离开前微笑着朝温芙举起了手里的杯子,随后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酒,像是已经预见了这件事情的结局。 温芙面色冰冷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将微微颤抖的手指背在了身后。那晚她感到大厅里无数若有似无的视线落在她的身上,她相信很快这则绯闻就将传遍杜德的上流圈子。 从温芙刚开始学画的时候她就知道,很少有女性学习绘画并不是因为她们没有天赋,而是相比于男性她们往往面临着更为严苛的社会环境,很少有家庭愿意出钱支持女孩学画,很少有画室愿意接纳女性学徒,很少有女性在婚后能够抛开那些家务琐事继续坚持绘画……人生中的任何一点波折都有可能中断女画家的艺术生命,更不要说那当中必将要经历的流言蜚语的攻击。 从她进入里昂的画室开始,那些有关她的流言就没有中断过。起初人们推测她和公爵的关系并不一般,后来又猜测她是里昂的情人,以及不久之前在城里流传出她与泽尔文的暧昧关系…… 但和先前那些捕风捉影的谣言不同,这是一场许多人亲眼所见的求婚,发起求婚的一方还是一位男爵,这也意味着对于平民出身的温芙来说,她几乎没有可以拒绝的余地。 拒绝一位男爵的求婚并不能抬高她的身价,倒是很有可能使她因此遭到麦尔斯男爵的报复。温芙不喜欢那些贵族,但这些人又恰恰是她画作的最大订购来源,除非她不准备继续在杜德画画了。 人人都抱着看好戏的心态,想知道这件事情究竟会如何落幕。 另一边的蔷薇花园,当泽尔文走进书房时,几个宫廷大臣正在与公爵商议事情。当看见泽尔文沉着脸径直推门走进来时,几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很快就知情识趣地提前告退了。 公爵对于他的出现似乎并不感到意外,他只是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淡漠地说:“看起来我需要为你重新找一位礼仪老师。” 泽尔文对此置若罔闻,他开门见山地问:“是您授意麦尔斯男爵那么做的吗?” 比他想像中好的是,扎克罗并没有假装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并且很快就做出了否认:“不,我从没那么想过。” 他的回答令泽尔文的脸色变得好看了一些:“但那位莫雷先生的确是出自您的授意?” 这一回,公爵没有表示反对。 泽尔文:“为什么?” “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公爵幽幽地抬眼朝他看了过来。 泽尔文语塞,他想起了在餐厅遇见莫雷先生与男爵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依偎的影子,他以为那是他与月亮之间的秘密,但原来并不是那样。 “那和她无关……”过了许久,泽尔文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和她之间并没有其他可能。” 公爵低声叹了口气:“你真的这么想吗?” 泽尔文抿紧了唇线,他意识到这是一场诱导性的谈话,他应当将话语的主动权重新拿回自己手里:“既然麦尔斯的求婚不是出自您的授意,那么您应当阻止他。” 公爵:“我没有理由阻止他。” 泽尔文冷冷道:“那就由我出面。” 听他这样说,公爵果然变了脸色,他的神情迅速沉了下来:“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你确定要将自己卷入这场舆论的风波当中去?” “那么您呢?”泽尔文立即回呛道,“您明明可以向男爵施压使他放弃这个念头,但您什么都没有做!如果我最后真的这么做了,那也是因为我的父亲利用了一个无辜的女人,用她的名声来换取我的名声!” 扎克罗感到他太阳穴的神经跳动得更加厉害,那针扎般的疼痛叫他再难以维持表面上的平静,他也不禁冲着泽尔文大喊道:“你以为造成这一切的人是谁?” 他将书桌上的东西扫落一地,泽尔文注意到最上面有一封瑟尔特尼亚的来信。杜德与瑟尔特尼亚的关系十分微妙,瑟尔特尼亚是个封建的宗教国家,国王只是国家的傀儡,人人都知道,掌握着国家政权的是背后的红衣主教。 自从卢索帝国分崩离析,许多年来苏里大陆纷争不断,王权与共和政体之间的摩擦,宗教与王权之间的抗衡持续了许多年。瑟尔特尼亚曾多次打着消除异教徒的名号讨伐对抗自己的敌人,杜德因为地理位置较远而很少与其有过正面冲突,但是随着瑟尔特尼亚的势力扩大,这种平衡在被逐渐打破。 扎克罗疲惫地扶着自己的额头:“红衣主教发来信函,他们希望与杜德联姻,将黛莉嫁给他们的国王。” 泽尔文蓦地抬头,想也不想地说:“绝不可能!” 公爵冷硬着神情说道:“这不是你说了算的,我问过黛莉的意见,她已经同意前往瑟尔特尼亚联姻。” 室内忽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泽尔文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父亲,目光中的震惊逐渐被愤怒与失望所取代:“为什么,你还记得她是你的女儿?她才十三岁!” “因为你已经拒绝了和阿卡维斯的联姻!”扎克罗怒喝道。 父子两人如同两只困兽气喘吁吁地被困在这间不大的书房里,他们彼此敌视,相互埋怨。 公爵说道:“因为你的自私和任性,我们失去了阿卡维斯这道屏障!你不会不知道你的母亲更中意乔希里继承爵位,一旦爆发战争,她就会以此作为要挟,维尔不会站在我们这边!而剩下的那些昔日的盟友,你敢说谁一定会出手帮助杜德?” “这就是你三十年来维持和平的方法?”泽尔文讥诮道,“委曲求全,利用联姻来讨好敌人?” 这句话或许戳中了他的软肋,扎克罗暴怒之下抄起手边的笔筒朝他砸了过去。泽尔文不躲不避,依旧原地不动地站在那儿,笔筒在他额头砸开了一道口子,鲜血很快流下来,覆了半张脸。 扎克罗见他这副模样,似乎也被吓了一跳,这叫他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 “这个决定不会再有改变了。”公爵冷硬地转开脸,“当你坐在这个位置上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没有什么不可以被牺牲,而第一个被牺牲掉的就是你自己。” 傍晚的时候,温芙去了一趟翠西的花店。那家店现在已经属于她了,温南准备像他之前一直计划的那样开一家颜料店,为此这段时间,他开始四处联系进货商,亲自去石料厂调查,并忙着装修铺面。 温芙有空的时候会去给他送饭,忙碌的一天结束后,兄妹两个坐在店门外的台阶上,看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温南尝试向她描述自己对未来的愿景,他的目光里充满着对新生活的向往。他还不知道麦尔斯男爵向温芙求婚的事情,只是一心想着等一切都准备好以后就将母亲一块接到城里来。 温芙不知道是否应该告诉他这件事,如果她告诉温南自己或许要离开杜德,那么他可能会毫不犹豫地放弃这儿的一切,带着母亲跟她去另一个国家开始新的生活。 但那太难了,温芙想:凭什么? 凭什么在一切都变得好起来的时候,她却要放弃得到的一切? 凭什么她什么都没做,离开的人却要是她? 她坐在台阶上叹了口气,等温南关上店门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发现门外来了一位客人。 亚恒站在外面,打量着尚未装点过的店门,有些无辜地对她说:“看来我记错了开业的时间。” 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在书店阁楼的租期还没结束,这段时间她依旧住在那儿。亚恒送她回家的路上和她聊了聊最近花园里发生的事情。他没有提起黛莉的婚事,不过看得出最近花园的气氛很紧张。 温芙有些走神,她这段时间总是这样心事重重,于是他们很快就不再有话聊,只一路默默地走回了书店。 到了门口的时候,温芙才回过神,她为自己一路的心不在焉而感到抱歉,不过亚恒摇摇头,他显然也知道她忧虑的原因。 “我听说了麦尔斯男爵的事情。”他忽然说道。 温芙对此并不意外,想必很多人都知道这件荒唐事了。 亚恒犹豫了片刻:“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温芙问。 “对于他的求婚,”亚恒有些紧张地舔了舔嘴唇,“你愿意答应他的求婚吗?” “不,”温芙一想起这个就不禁有些反感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只是一想到这个可能都令她感到不耐,她冷漠地说,“我对他毫无感情。” 亚恒听到这个答案之后,仿佛松了口气,但紧接着他的神情看上去更紧张了。他将手背到身后,揉搓了一下掌心沁出的汗水,像是下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抬起头看着她说:“那么我呢?” 温芙愣了一下,她这回是真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了。 晚霞隐藏了他脸上不自在的红晕,亚恒像是经过许久的措辞之后才说:“我不知道你是如何看待我的,我知道在这个时机向你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体面,或许会让你认为我是趁人之危……” 他说到这儿时,鼓起勇气一错不错地凝视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道:“但我希望你能考虑我的求婚,让我成为你的丈夫。” 第55章 温芙感到混乱,对于亚恒的求婚她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好在亚恒并不期待她立刻给出答案,他知道她需要一些时间来理清目前的状况。 温芙独自在书店外站了一会儿,等亚恒离开,她才疲惫地转过身。当她推开身后的店门时,温芙愣了一下,她不确定是不是冉宁忘了锁门,他这段时间正在忙着收拾去希里维亚要准备的东西,按理说,这个时间他不应该还在店里。 书店的门框上挂着的旧风铃响了起来,温芙在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中推开门,夕阳为空无一人的旧家具镀上了一层寂寞的金色,店里空无一人。正在这时,她的余光忽然注意到门边的影子,温芙猛地转过头——泽尔文靠着墙壁站在橱窗前默默地注视着她,刚才有一瞬间,温芙几乎把他当成了店里的装饰人偶。 她默默吐出一口气,还没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紧接着目光就在他额头的伤口上顿了一顿:“您的脸怎么了?” 店里的东西已经被清空了大半,看样子,这家店很快就要换一个新的主人。 泽尔文坐在店里的沙发上,温芙去厨房找来了一块热毛巾,递给他的时候看了眼他额头上那道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显然还没有经过处理的伤口,犹豫地说:“你该找个正经的医生。” “不处理也可以,”泽尔文不太上心地说,“反正血已经止住了。” 温芙没说什么,她把热毛巾按在他的伤口上,也没问这伤口是怎么来的,毕竟答案显而易见。 泽尔文抬手按住额头上的毛巾时,不经意间压到了她的手。温芙起初没在意,可当她准备将手抽回来时,发现他略微用了点力气。于是她站在沙发前垂眼看着他,发现他也正睁着一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毛巾上的热气蒸腾出雾气,隔着室内昏暗的光线如水雾氤氲在他眼底。温芙直觉今天应该发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因为他看起来心情很差,不过自己这边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的确很好奇这个问题。 “这家店看起来并没什么好偷的,”泽尔文说,“所以冉宁先生同意我可以坐在店里等你。” “那你……”温芙犹豫了一下,她似乎准备问些什么,但最终又将那个到嘴边的问题咽了下去。不过泽尔文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替她接着问道:“有没有听见你和亚恒刚才在外面的对话?” 他自问自答似的很快又回答道:“没有。” 温芙的神情稍缓,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他说:“他向你求婚了吗?” 温芙猛地抬眼,她纤长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那双黑色的眼睛又一次望向他,正撞进他银灰色的瞳孔里,暮色中带着一丝难以言明的意味。泽尔文见她这反应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唇角微微一抬,又很快放平,带着点讥诮的情态。回想起刚才隔着玻璃看见的情状,银灰色的瞳孔眸色渐沉,脸上并没有猜对后的得意。 “他向你求婚了。”他垂下眼低声重复了一遍,也不知道说给谁听。 杜德日记 第39节 压在额角上的热毛巾很快就没了热气,温芙挣开他的手,将毛巾拿下来,准备去后面再换一遍热水。 她刚转过书架,身后忽然有人追上来拉住她的手腕。温芙没站住,退后几步靠在架子上,一抬头就看见原本还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堵在身前。 黄昏黯淡的光线透过书架上一排排书脊的缝隙透进来,泽尔文将她困在最后的一点暮色里,低下头盯着她,声音像是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来那样对她说:“别答应他。” 温芙从他威胁似的语气里莫名的,却听出了一丝恳求的意味。 她仰头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还记得第一次在店里见到这双眼睛时他的模样,那个英俊冷漠的年轻人低下了他高傲的头颅,他眼里的愤怒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痛苦迷茫的神色。 “再给我一点时间吧。”他低声说,声音微微颤抖着像是在向神祈愿,“只需要一点点时间……” 像是被他语气中的脆弱与痛苦所打动,温芙目光中的冷漠和疏离也渐渐褪去了,她用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怜悯、温柔的目光看向他。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他感到胸腔里的一颗心正受到黄昏的炙烤而剧烈地跳动。他抬起右手,微微颤抖的指尖抚上她的脸颊。 眼前的女孩如同一朵洁白的茉莉花,静静地开在黄昏的书架上。泽尔文不可自控地低下头,温芙渐渐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的脸庞,她的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挣扎,就在他的嘴唇快要吻上她的唇角时,温芙忽然轻声问道:“您希望我成为您的情人吗?” 触碰着她的手指僵住了,时间如同被施了停止符,前一瞬唇间还温热的吐纳好像在下一瞬就已经变得冰冷起来。 温芙闭上了眼睛,冷冷地说道:“还是说您也想像麦尔斯男爵那样向我求婚?” 当她说完这句话后,四周的一切像是都消失了几秒钟,温芙感到扶着她肩膀的手指微微用力,捏得她肩胛骨一阵刺痛。很快身前的人缓缓退开,书架后的空气重新流通起来,温芙睁开眼睛,泽尔文已经重新站直了身子,他挺直了腰低头注视着她,眼底的痛楚几乎令她下意识想要躲避他的目光。 他们在黄昏的余烬中彼此对望,直到黑暗彻底吞噬了对方脸上最后一丝光芒。太阳彻底落山,四周陷入了黑暗。可即使在足以掩盖一切的黑暗中,她依旧连一瞬间的沉沦都不愿给他。 我或许将用一生来后悔自己没有在那晚的月色下吻你,如果我知道我们之间甚至不能拥有一个吻。 冉宁第二天来到店里的时候大吃一惊。 书店的大门似乎一晚没锁,门缝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温芙一向十分细心,这样的情况叫他差点以为店里遭了贼。 好在等他推开门,发现店里没有像他想像中那样已经被洗劫一空。沙发上面躺着一个人,冉宁走近了才发现是温芙昨晚裹着沙发上的毯子在漏风的大堂睡了一夜。 “发生了什么?”他把人从沙发上叫醒。温芙昏昏沉沉地坐起来,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昨晚为什么会在楼下过夜。她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带着一丝病态的红潮,冉宁一看她的样子就知道不对,果然一摸她的额头,就发现已经发起了高烧。 他看见了那块放在桌上的毛巾,那上面似乎还有血迹。冉宁吓了一跳:“你受伤了?” 温芙愣了一下,她看向那块早已冰冷的毛巾,像是终于想起了昨晚发生的事情,那原来并不是她在做梦。她裹着毯子在沙发上坐着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对他说:“我只是病了。” 温芙很少承认自己生病,从小到大,生病意味着麻烦。家里负担不了一个病人的医药费,也没人有时间能够照顾她。但是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突然感觉累极了。温芙转头看向窗外,早晨刺眼的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刺得人眼睛发酸,几乎想要流泪。 大约是因为很久没有生过病了,这场来势汹汹的高热使温芙在店躺了半个月。直到冉宁离开杜德的日子临近,她从书店的阁楼里搬出来那天,她的身体依然还很虚弱。 颜料店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温南在附近找了一间房子,又添置了一些家具,很快他们一家人就能搬进去。温芙从书店的阁楼搬出来的那天,当她拎着沉重的箱子下楼时,回忆起自己进城时带的那个小皮箱,她没有想到她会在这儿住这么长时间,久到搬出去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多了这么多东西。 正当她走神的时候,有人从她手里接过箱子。温芙回过神才发现亚恒站在楼梯的拐角下,他听说了搬家的事情,今天是跟着温南一块过来帮忙的。 温芙这才想起她已经半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她感到有些不自在,因为她想起半个月前他的求婚,她还没有来得及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 不过亚恒并没有催促她,他像以前那样,只是在她需要帮助的时候默默地和她待在一起。 温南显然很喜欢这位他在城里认识的朋友,他似乎也看出了亚恒对温芙有些格外的不同,因此这次搬家他特意为他们两个留出了独处的时间。 走在杜德冬天的街道上,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的时候,温芙感觉到好多了,她相信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她就会完全好了。 她甚至主动向身旁的人提问:“你为什么萌生和我结婚的想法?” 亚恒猜她大约不会想听她在自己眼里是一个如何美丽聪明又勇敢的姑娘,于是他思考了好一会儿之后,对她说:“你还记得你加入画室的第一年冬天吗?你总是一大早在天亮前就一个人从书店出发去公馆。” 随着他的回忆,温芙很快就记起了那段日子。杜德的冬天黑夜很长,每天天没亮她就从书店出发去公馆。那时候,因为泽尔文离开杜德,亚恒又从花园回到了巡查所,她常常在周五的广场上遇见刚刚结束夜巡的他。 冬天的早晨很冷,天色又暗,尽管刚结束一整晚的工作,但亚恒依然每次都坚持把她送到公馆门外才离开。于是后来为了表示感谢,温芙每周五都会在出门前多带一份早餐给他。 “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每次父亲外出工作,她总会早起亲自为他准备早餐,那是我对家庭最初的理解。”亚恒简短地对她说。 温芙没有想过是这个原因,她感到有些理解,同时又有些不理解。于是她又将头转过去,一路上像是都在想着他说的话。 亚恒看着她沉思的模样,不禁微微笑了笑。他们将书店里的东西一路搬回了新家,快到温南租的小屋时,温芙停下了脚步。她从亚恒手里接过箱子,并没有马上离开,反而抬起头看着他,迟疑了一下才说:“早餐薄饼的做法是我妈妈教我的,我不确定我做的好不好。” 亚恒有些意外她会突然间和自己说这个,不过他还是很认真地点评道:“我觉得很好,尤其是涂上苹果酱一块烘烤的时候。” 温芙默默接受了他的称赞,片刻之后又说:“再过一阵,我们要回乡下把妈妈一块儿接来,你想见见她吗?” 亚恒像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她话里的意思,他脸上的神情从讶然渐渐转为欢悦,流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他低头温柔地看着她说:“当然,我很期待见到她。” 第56章 黛莉与瑟尔特尼亚国王的婚期定在了第二年三月,春天的时候她就要离开杜德前往瑟尔特尼亚,为适应那里的生活提前做准备。 作为公爵最为疼爱的小女儿,黛莉这次远嫁再回到杜德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因此公爵想要在她离开前,找人为她画一幅肖像画。 大约是因为那幅《花房中的少女》令人印象深刻,最后公爵选择温芙来完成这幅画。 一个冬天没见,温芙看起来又消瘦了许多。公爵问起了她的身体状况,得知她刚刚从一场病中恢复之后,他又细心地让仆人往壁炉里多加了一些炭火,好让整个房间变得更暖和一些。 他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对她说:“我听说了麦尔斯男爵向你求婚的事情,不过看样子你已经拒绝了他。” 温芙没有否认。在男爵向她求婚后不久,她就病了半个月,随后她再一次出现在社交圈时,身旁总有亚恒的身影。人们纷纷猜测起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快有关加西亚家的儿子向这位女画家求婚的消息也不胫而走。这样一来,男爵的求婚便一下显得有些尴尬起来。 人们无法不将男爵与那位年轻的护卫长相比较,虽然从财富和地位上来说,亚恒的身份并不如男爵显赫,但无论是年纪还是外貌,再加上一眼可以预料的光明前途,任何一位适婚的小姐恐怕都会选择更为年轻的亚恒·加西亚作为自己的丈夫。 一个平民拒绝贵族的求婚是不知好歹,但一个平民在两个贵族之间选择了更加优秀的那个就是情有可原了。 麦尔斯男爵显然也不愿被人拉出来做这样的比较,在鸢尾公馆举行的某次私人聚会中,男爵再一次高傲地出现在温芙面前,问候了她的身体,并且当着众人的面为他上次醉酒后的失态道歉,表示那场求婚不过是一次酒醉后的胡言乱语,希望她不要放在心上。 一桩困扰了她一个冬天的求婚就这样轻易地过去了。温芙觉得这一切荒诞又可笑: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连拒绝婚姻的权力都没有,可尽管如此,她也并没有得到所谓的自由,不过是将捆住自己的绳索交到了另一个人手里。 虽然温芙不想这样猜测,但她不得不这么想:如果不是因为在所有人眼里,她现在是亚恒的未婚妻,或许公爵不会选择她来为黛莉画画。 婚姻真是一桩好的通行证,她不无嘲讽地想,难怪人人都要结婚。 温南原本打算在冬天结束前接温格太太来到城里,但是因为温芙临时接到了蔷薇花园的委托,考虑到她后面这段时间将会变得非常忙碌,因此计划不得不往后拖延了一段时间,正好温芙也认为在天气更加暖和的春天搬家更为合适。 在黛莉的卧室,温芙再一次见到了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公主。 她马上就要十四岁了,和温芙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她已经长成了一位美丽的少女。当温芙告诉她自己将为她画一幅画的时候,黛莉从她的衣柜里翻出一条绿色的纱巾,随后跑到温芙的面前,将那块纱巾戴在头上,朝她转了一圈。 温芙起初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站在一旁的女仆微笑着向她解释道:“这是泽尔文殿下送的纱巾,黛莉小姐很喜欢,她希望你能把它画进你的画里。” 温芙哑然,黛莉扑闪着她天真而无辜的眼睛,像是在等待她的答覆。 “当然,”温芙对她说,“它美极了。” 因为那块绿色的纱巾,温芙最后将这幅画的色调定为青绿色。和《花房中的少女》不同,她这次抛弃了复杂的画面背景,将人物放置于素净的画布中央。她打算模仿圣母像的造型,为黛莉画一张低头垂眼的正面像。 黛莉并不是一个十分配合的模特,她总是很容易因为其他事情分心。有一次天气好的时候,她们将画架搬到了楼下的庭院里,黛莉坐在铺满阳光的草坪上,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儿之后,很快就被一只落在手上的蝴蝶吸引了注意。为了不惊动那只蝴蝶,她小心地将手臂放在一旁的小桌上,屏息凝神地看着手上的蝴蝶,就这样乖乖地坐了一下午。 温芙将这一幕快速地记录下来,最后将这只蝴蝶添加到了她的画稿上,美丽的少女披着绿色的纱巾,黑色的长发披散在身后,她穿着一条绿色的长裙,微微侧着脸,垂眼看着画面的左下角,而她的肩膀上停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蓝色蝴蝶。 这幅画后来被人们称为《蝴蝶少女》,画面中的黛莉如同圣母那样纯洁美丽,细腻的面部神情混杂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神圣高洁。那条绿色的薄纱巾如同蝉翼般盖在她的头发上,使那头微微蜷曲的黑色长发形成了一种朦胧的光感,令人惊叹于画家出色的技巧。 在为黛莉画画的这段时间,温芙从没有在花园遇见过泽尔文。听说因为黛莉的婚事,他与公爵大吵了一架,之后干脆搬去了港口附近的行会大楼,没日没夜地将自己埋进了工作里。 温芙想起那天在昏暗的书架后,他用微微颤抖的声音恳求她再给他一点时间。但他所欠缺的并不是时间,三年过去了,他依然在等待权力。他无法阻止黛莉远嫁,就像他也无法阻止温芙和其他人走在一起。 有一天下午,温芙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本该在晚饭前离开,可白天她在花园遇见了亚恒,他请温芙在休息室等他一会儿,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从花园离开。 公爵书房楼下的休息室里挂满了各种颜色的彩色长布,那是不久前圣灵节留下的装饰还没有来得及拆除。 当温芙站在休息室层层叠叠的垂幕后欣赏墙上的挂画时,她注意到空旷的休息室那头传来脚步声。起初她以为来人是亚恒,可是等对方绕过帷幕,她才发现那是泽尔文。 对于这猝不及防的碰面,泽尔文显然也很意外。他停下脚步的时候,脸上闪过一瞬间的惊讶,温芙注意到他脚尖一动似乎下意识想要避让,但又很快克制住身形,若无其事地朝她走来。 “你在这儿干什么?”泽尔文问。 温芙不知道要说什么,于是他看了眼另一头通往二楼的大门,很快就意识到她在这儿等谁。这叫他的目光微微一黯,不过很快又恢复了原样。他是来找他的父亲的,既然书房有人,看样子现在他也只能留在这里暂时等候。 空旷的房间里没人说话,温芙很少感到四周这么安静,有一段时间她看着墙上的画,眼前都是一团团模糊的色块。和她的局促不同,泽尔文似乎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他闲散地走到她的身旁,跟她一块看着墙上的画,随口问道:“看来你已经答应了他的求婚?” 温芙没说是或者不是,她像没听见似的,所有心思都被墙上的画吸引。 于是泽尔文不冷不热地说:“你们开始商量结婚的日期了吗?上一回求婚,我没有看见他送你戒指,我想就算没有戒指也该有一束花吧。你如果就这样答应了他,这场婚姻也未免太过仓促。” 他话语里讥诮的意味很重,连珠带炮似的一口气说了一长串,温芙终于没办法再装聋作哑,只好转过头叹了口气说:“我们没有商量那些,但我想先带他见一见妈妈。” 她的前半句话叫他面色稍霁,后半句话又让他迅速黑了脸:“如果你的母亲并不喜欢他,你会考虑放弃和他结婚吗?” 温芙无语地看着他:“我想她不会不喜欢他。” “为什么?”泽尔文问。 “她连你都不讨厌。”温芙说。 泽尔文一顿,好一会儿被噎得没说出话来,过了半天才冲她露出一个假笑,故意说:“你说的对,相反她还很喜欢我。” 温芙原本是有些生气的,不过不知怎么就被他这话逗笑了。她必须承认,泽尔文的感觉并没有错,温格太太的确很喜欢他,大约因为他是温芙第一个带回家的朋友,以及这个朋友出众的相貌令人印象深刻,因此温格太太在之后的几年里还经常向温芙问起泽尔文的情况。 不过温芙不希望他太过得意,所以她并没有将这件事情告诉他。她好脾气地问道:“您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泽尔文挺起腰,和上回相比,他看起来又重拾了早先的高傲,居高临下地对她说,“我只是想提醒你,不要太过冲动做出决定,那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 “谢谢您的忠告。”温芙敷衍道。 泽尔文却还是不依不饶:“你不相信吗?不如问问你自己吧,你真的了解亚恒吗?他或许并不像你想像中那样。” “看来您不会在我的婚礼上送出祝福了。”温芙终于被他的态度所惹恼,不由冷冷地说道。 “婚礼?”泽尔文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他垂下眼看着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正在这时,另一头传来开门声,看来亚恒已经来到了休息室。 温芙移开目光,她正要从帷幕后走出去,谁知泽尔文却忽然间握住了她的手,温芙吓了一跳,她不敢挣扎得太过用力,怕惊动其他人,于是只好转过身怒视着他。 泽尔文却似乎被她的反应所取悦,他缓缓地俯身靠近她,在她耳边轻声道:“相信我,不会有这场婚礼的,我保证。” 温芙愣了一下,他笃定的话叫她一时间忘了挣扎,抬起眼直愣愣地看着他,泽尔文也同样直视着她的眼睛。 “温芙?”帷幕后传来亚恒的声音,他像是终于注意到了帷幕后的裙角,几步走到她的身后撩开了帷幕。温芙立即转过身,亚恒注意到她有些僵硬的反应,奇怪地问:“怎么了?” “没什么。”温芙摇摇头。 亚恒将信将疑地看着她,不过并没有细究她的异常,温芙临走前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帷幕,仿佛刚才站在这里的只有她一个人。 第57章 丁香镇的春天如一幅布面油画那样美丽。田间的花开了,嫩黄色的鲜花点缀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上,小路旁,一群野鸭子摇摇摆摆地上了岸,一头钻进路边的草丛里啄食。 一阵马蹄声从远处经过,一辆马车停在三岔路口,温芙从车上跳下来,双脚刚踩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她望着眼前熟悉的乡间风景,忽然就有种莫名的安心。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到丁香镇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依旧叫她感到亲切。 杜德日记 第40节 亚恒跟着她跳下了马车,临别前温南对他们叮嘱道:“不要回来太晚,我已经告诉了妈妈你将带一位朋友回来做客的消息。” 马车重新行驶起来,很快就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温芙转过头对身旁的男人说道:“走吧。” 他们朝着岔道的另一边走去,那条路通往山坡上的圣母教堂。来之前温芙带了一束紫色鸢尾,她打算先去修道院后面的旧墓地看望洛拉。 亚恒陪她朝教堂走去,他一路观赏着沿途的景色,一边对她说道:“我好像来过这儿。” 温芙听见这话,好奇地问道:“什么时候?” 亚恒回忆了一会儿,最后无奈地放弃:“我也记不清了,可能是因为乡间的小镇都长得差不多。” 上午的教堂正在举行集会,每个周末的早上,镇上的居民几乎都会来教堂做祷告。温芙药先去寻找接替霍尔神父看管墓地的负责人,于是亚恒站在教堂外的大树下等她回来。 他们到的时候,集会已经接近尾声,很快人们陆续从教堂中走出来。每一个镇上的居民在经过亚恒身旁时几乎都会忍不住朝他投去好奇的目光,毕竟丁香镇是一个人口不多的小镇,很少有陌生人来这儿,而像亚恒这样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则更加少见。 亚恒对于这些目光并不在意,直到有位穿着格子大衣的女人引起了他的注意。莫莉太太是生活在这镇上的家庭主妇,一位虔诚的信徒,她每周总是准时参加集会,今天她也按照惯例带着她的两个孩子一块来教堂做祷告。 和其他人相比,她注视着他的时间实在是过于久了,久到连亚恒都无法装作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 很快,莫莉太太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将孩子交给了身旁的同伴,然后径直朝他走来:“你好。” 亚恒在树下站直了身体,礼貌而又困惑地向她回以致意。 莫莉太太有些羞涩地开口问道:“实在不好意思,或许有些冒昧,但我想知道您是加西亚先生吗?” 听见这话,亚恒微微一愣,那位太太见他没有否认,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不由高兴地松了口气:“我就说我不会记错,毕竟镇上可没有像您这样的年轻人。您还记得我吗?三年前您来到镇上,正好我的孩子病了,您好心地替我将他送到了医院,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她这样一说,亚恒倒是突然对这件事情隐隐约约有了些印象:“那是一对双胞胎?” “没错!那次分别我没来得及向您道谢。”莫莉太太高兴地说,“我还记得您上次找我问路,打听过洛拉小姐的住处。我猜您是她的亲人或是朋友,她去世的时候,我还以为能在她的葬礼上再一次见到您。” 亚恒其实已经不记得那一次来拜访的女人叫什么名字了,不过他倒是立即就抓住了“葬礼”这个词:“您说那位小姐已经去世了?” “您不知道吗?”莫莉太太也感到有些意外,“怪不得,您离开后的当天夜里她就去世了,医生说她死于心梗。” 她有些唏嘘地说道:“不过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她去世之后,镇上的人为她举行了葬礼,可惜我们没法联系上她的家人,我以为您或许知道一点有关她的身世,还和霍尔神父说起了这件事情。不过谁知道没多久,霍尔神父也死了……” 亚恒感到有些混乱,他的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长发女人的脸。她在他离开的当晚就去世了?这未免也太过巧合。 莫莉太太喋喋不休地说着,突然间她注意到了站在亚恒身后的人,不由惊喜地喊道:“咦,温芙,你回来了?” 亚恒回过头,才发现温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她的神情有些凝重,像是叫人抽空了灵魂那样站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亚恒下意识地想要朝她走去,却在注意到她蓦然间抬起的目光时,停住了脚步。她黑色的瞳孔里透着一股阴霾,那阴霾下仿佛埋藏着什么叫人看不清的情绪。 莫莉太太却对此一无所觉,她以为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于是热情地向亚恒介绍道:“温芙是洛拉小姐的学生,您如果想知道有关洛拉小姐的事情,我想她会愿意告诉您的。” 亚恒的脑子里突然间“嗡”的一下,闪过瞬间的空白。上午的太阳猛烈地照在教堂外的草坪上,亚恒像是这时才想起他原来从未问过温芙的老师是谁。 莫莉太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当亚恒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正朝着修道院后的墓地走去。这里荒草丛生,留下的几乎都是些无人探视的旧坟墓。在路上,亚恒慢慢回想起三年前他来到这儿时发生的一切。 他记得他还在巡查队的时候,某一天他的叔叔赛里奥尔·加西亚将一个盒子交给他,让他去一趟距离杜德不远的名叫丁香镇的地方。那个盒子很轻,亚恒曾好奇过里面放着什么东西,不过他的叔叔告诉他:“出于老公爵夫人的命令,这是一趟秘密的差事,这件事情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亚恒不解地问:“既然是一件重要的任务,为什么老公爵夫人会选择让我去?” 赛里奥尔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还记得那块你从小偷身上找到的怀表吗?相信我,对你来说,这是上天赐予你的机遇。” 亚恒当然记得那块金色的怀表,他记得上面有艾尔吉诺家族的蔷薇花标志,或许那真是蔷薇花园的东西?但他还是不明白,这和他要去见的那个女人有什么关系。 在某个早上,他独自一人出城前往乡下,并且很顺利地在中午前就抵达了丁香镇。洛拉独自一人生活在镇上偏僻的小屋里,亚恒辗转问了几个镇上的居民,终于在太阳下山前找到了那个女人。 时隔三年,亚恒模糊地记得她瘦弱且一脸病容的模样。在对方打开门后,他将那个木盒交给她,并且告诉她这个盒子来自那位住在蔷薇花园的老夫人。 洛拉在听完他的话后怔怔的看着他手里的盒子,在意识到他口中的老夫人是谁之后,有一瞬间她的面容有些苍白,仿佛面前的盒子里关着一个魔鬼。 她缓慢地用微微颤抖的手指接过盒子,心事重重地当着他的面打开了那个木盒。 亚恒没有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他往盒子里瞧了一眼,发现里面是一封信以及一瓶药水。女人沉默着读完了那封信,亚恒注意到她的神情从一开始的不安到逐渐变得平静,等读到信的结尾时,她甚至缓缓吐出一口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后目光中有一种诡异到近乎麻木的安宁。 “是个坏消息吗?”大约因为她的脸色实在太差,亚恒忍不住开口问道。 女人像是这时才注意到他还等在门外,她极为勉强地向他抬了抬唇角:“谢谢您大老远为我送来这个。” 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沉默片刻之后对他说:“辛苦了。” 说完这句话后,她失魂落魄地关上了门。亚恒在门外踌躇了片刻,到最后也并不知道那封信里写了什么。这似乎只是一趟十分普通的差事,他在当天下午就回到了杜德,不久之后,他的叔叔告诉他,老公爵夫人将他调到蔷薇花园成为泽尔文殿下的亲卫。 巡查所的其他同伴都羡慕他的好运,不过没人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毕竟他的各项考核成绩一直都是所有人中最优秀的。 安娜要他每过一段时间就向她汇报泽尔文的一举一动,因为这个泽尔文并不喜欢这个祖母为自己挑选的护卫,亚恒也感到十分苦恼。 在泽尔文成人礼前夕,在某天半夜,亚恒突然被叫到了孔雀宫。当他赶到花园的时候,老管家巴洛一脸严肃地从老公爵夫人的房间出来。卧室的房门被打开时,他看见叔叔赛里奥尔正跪在老公爵夫人的脚边,房间里传来他分辩的声音:“您太过仁慈……” “不要为你愚蠢的自作主张找借口!”安娜怒喝道,她的吼声叫屋里屋外的所有人一时间都噤若寒蝉。 很快房门就被重新关上,房间里的声音消失了,亚恒愣愣地站在门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过了许久之后,他的叔叔面如死灰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们短暂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面对他的茫然不安,赛里奥尔颤动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不过没等他说话,巴洛已经先一步挡住了亚恒的视线。管家抬手一脸严肃地请亚恒走进房间,老公爵夫人正在里面等他。 亚恒只好转身走进了老夫人的卧室,已经很晚了,早已过了她一惯的休息时间。安娜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但是亚恒注意到,等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她的目光那样明亮,仿佛深夜不熄的烛火,与她平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亚恒走到她的面前下跪亲吻她的手背。 安娜没有说话,亚恒能够感觉到她沉默地注视着自己,这种沉默地打量叫人感到不安。好在许久之后,她终于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开口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让你来保护泽尔文的安全吗?” 亚恒低着头,半晌才用干涩的嗓音回答道:“因为我的忠诚。” “你的确是个好孩子。”安娜用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发,“告诉我,你的叔叔都对你说了些什么?” 亚恒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一件事情,他略带不安地抬起头,对上她深邃的目光,随后又低下头:“您是指什么?” “那块怀表,”安娜那双枯瘦的手指掐住了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直视着自己的眼睛,“你知道了什么?” 亚恒有些紧张无措地看着她,他感到呼吸有些困难,很难想像那只掐住他的手来自一位病中的老人。但他不敢挣扎,只好继续诚实地回答道:“他说那是上天赐予我的机遇。” 安娜在听见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极为短暂的冷笑。她审视着他同样也在审视他的话,大约因为他的目光如此澄澈坦然,终于她很快又松开了手。 “那的确是你的机遇,你的叔叔应该感谢你,因为你的诚实和忠心,我愿意再给加西亚一次机会。” 她疲惫地转过身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从明天开始你不必再跟在泽尔文身边了,我会将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如果你能够成功,那或许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救下你的家族。” 第58章 春日的鸢尾花静静地躺在墓碑前,今天是个阳光晴好的天气。 因为是旧墓区,连带着附近看守墓地的小屋也年久失修早已无人居住,爬着藤蔓的旧墙上有一幅尚未完工的壁画,那是教堂交给洛拉的委托。不过随着新墓区的搬迁,很快就无人在意这幅画的进展,而壁画的主人最终也没能完成这幅作品。 不知道为什么,听亚恒说着三年前他来送信的那个下午,温芙不自觉地就想起了这桩事情。她记得洛拉画画时总担心天气,天气好的时候担心颜料干得太快,天气差的时候又担心颜料会被雨水晕染开。 不知道她在那天夜里决定结束生命时,有没有想起这幅未完成的壁画,有没有下意识地关心过明天是否会是个好天气。 可惜这些问题不会再有答案了。 中午的太阳太过刺眼,两人并排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不远处的墓地。很快亚恒就回忆完了那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午后,即使他想要尽力回忆起有关那个下午的一切细节,也不能将它描述得多么跌宕起伏。 不过那已经足够了——足够温芙将她所发现的一切串联起来,还原出整件事情的始末。 “我很抱歉。”最后亚恒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艰难地说,他大约也已经猜到了什么,这使他的脸色显得苍白且沉重。 温芙理智上明白自己不应当将洛拉的死亡归咎于他,但情感上也很清楚只要他姓加西亚,那么他就无法和这件事情划清关系。 “谢谢你愿意诚实地告诉我这些。”温芙说。 亚恒苦笑了一声,他大约会觉得她在讽刺自己,但那的确是她的真心话。 当温芙发现那个滚落到床底下的药瓶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接连梦见洛拉在临死前向自己求救。温芙无法不去想她是否遭遇了和霍尔神父同样的事情:有杀手潜入她的家里,往她嘴里灌下了毒药,使她在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因为来的人是你,才使我相信她起码没有被人逼迫着灌下那瓶弗敏尼。”温芙轻声说道。 那封信里写了什么呢?他们有没有以那个即将成人的孩子威胁她,使她自愿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又或者她是否知道了那块怀表的事情,为了保护一无所知的自己不被牵扯到这件事情里,而最终做出了这个决定? 在亚恒离开之后,温芙独自坐在墓地反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这些问题,也不会再有答案了。 快要天黑的时候,温芙终于离开了山坡上的教堂,只身朝着林场旁的小木屋走去。 当她回到家时,温南从里面打开门,迫不及待地低声问道:“你一下午都去了哪儿?是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感到很疲惫了,因此并没有注意到他略显古怪的神情。她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回来,于是只好搪塞道:“进去再说吧,妈妈在里面吗?” 温南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不过没等他说什么,厨房里的温格太太已经听见了外面的声音,木地板上传来一阵忙碌的脚步声,他们的母亲不高兴地冲着外面喊道:“是温芙回来了吗?让她进来,我得找她问个清楚,为什么让我们连同客人一块在家等了她一个下午!” 温南冲着站在门外的妹妹露出一个好自为之的表情,随后领着她走进客厅。 温芙还没来得及理解那句话里“客人”的意思,随即一抬眼就看见了坐在餐桌旁的男人。 泽尔文从餐桌旁抬起头,冲她露出一个极具欺骗性的彬彬有礼的微笑。 温芙怔住了,她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温南,想要从他那里寻求答案,温南僵笑着对温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是下午来的,他说他在附近打猎,顺路来拜访我们。”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温格太太骄矜地对温芙说,“尽管早从一开始我就猜过你今天要带来的那位朋友可能就是泽尔文先生。” 温芙无言以对地站在客厅,默默地和餐桌旁的黑发男人短暂地对视了几秒,见他似乎并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顺势默认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他。” “当然,”温格太太温柔地看着泽尔文说,“我可不会忘记这双漂亮的眼睛。” “谢谢,您也还是像我第一次见到您时那样美丽。”泽尔文温和地说道,相比于三年前,他无疑变得更加进退有度,面对温格太太的赞美也显得更加游刃有余。 他的恭维极大地取悦了这位可爱的夫人,她弯着眼角甚至忘记诘问温芙下午晚归的原因。 因为提前得知今天会有客人,所以温格太太准备了非常丰盛的晚餐。 温芙在泽尔文身旁的位置落座,趁着温南在厨房帮忙的工夫,她压低了声音故意问道:“在附近打猎?” 泽尔文面不改色地说:“如果你不相信,奥利普现在就住在镇上的旅馆,一会儿你可以跟我一块儿去拜访他。” 听说奥利普也来了镇上,温芙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和三年前的私自出行不同,即使出于安全考虑,花园也不可能让他们的殿下独自一人来到这样的乡下小镇。 泽尔文为自己铺好餐巾,一边慢条斯理地说:“不过我倒是听说了我的侍卫长提前回城的消息,猜想你或许需要一位可以顶替他的客人不至于使你的母亲太过失望。” 温芙瞥了他一眼,准备说些什么,但温南和温格太太很快重新回到了餐桌旁,于是这个话题只能暂时被按了下去。 餐桌上的氛围比想像中融洽,尽管温芙始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但好在当温南谈到城里的颜料店时几乎有说不完的话,因此晚餐的气氛不算沉闷。 晚餐结束后,泽尔文自然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再在小屋留宿,于是送他回镇上旅馆的任务顺理成章地落在了温芙的身上。 两人披着夜色出发,温芙拎着一盏煤油灯,带着他走向屋后的山坡,她准备穿过林场走小路送他去镇上。 泽尔文还记得上回来到这儿时的情景,从山坡上几乎可以俯瞰整个丁香镇,坡下的林场如沉睡中的巨兽,而它的周围是一条如银色缎带般静静流淌的小河。 他们两个在山坡上站了一会儿,温芙忽然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比你早一点儿。”虽然她没有明说,但泽尔文很快就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奥利普为了确保加西亚家族对我的忠诚,私下调查了亚恒,没想到查出了点儿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的语气并不沉重,或许是因为经过这段时间他早已经接受了这个消息:“加西亚或许是担心世人发现洛拉的存在,从而毁掉我父亲的名声。” 温芙听见这话讥诮地扯了下唇角:“他们担心的可不是这个。” 杜德日记 第41节 泽尔文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笃定,不由转过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你已经知道了真相,接下去你准备怎么做?” 这也是温芙思考了一下午的事情,她准备怎么做?报复加西亚家族吗?他们逼死了她的老师,但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守住了一个秘密。而事实上,真正做出了这个选择的是洛拉自己。 温芙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她低头继续朝着山坡下走去。泽尔文跟在她的身后,自从知道这件事情之后,他就明确地预料到她和亚恒之间再不会有其他的可能性。他并不希望她贸然地选择报复加西亚家族,可当他发现她似乎并不准备这样做时,又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嫉妒。 “因为他你宁愿放弃报仇?”他快步跟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还记得三年前你在这里怎样质问我吗?只因为我说她是个……” “闭嘴!”在他说出那个词之前,温芙厉声打断了他。她像是缺氧那样剧烈地呼吸,看着他的目光也带着冷意。 泽尔文有些后悔,但他的高傲使他不愿意低头,温芙并没有捕捉到他眼底的懊悔,她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如果我真的要报复某些人,那么我首先应该报复你的祖母。” 泽尔文握着她的手一紧,温芙已经继续一口气说道:“她骗了我,她说她不知道是谁杀害了洛拉,但事实上她一直知道。如果三年前我就知道了真相,我不会在杜德留到现在!”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所以现在你准备离开?” 温芙不说话,她伸手试图拂开他握着自己的手。可泽尔文并不松手,他坚持道:“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于是温芙也抬起头看着他说:“是的,我会离开杜德。” “为什么?”泽尔文沉着脸问,“就因为你不能和亚恒结婚?” 温芙突然感到疲惫,那些怒气慢慢消失了,就像一个漏了气的皮球,她意识到了这场对话的可笑。她听见自己冷静地说:“我不觉得得罪麦尔斯男爵和得罪加西亚家族有什么不同。” “你如果可以为了拒绝麦尔斯男爵的求婚而选择加西亚,为什么不能为了拒绝加西亚而选择其他人?”泽尔文用银灰色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缓缓说道。 他握着她腕骨的手微微发热,拇指放在她的手腕上,仿佛正好能够触摸到她的脉搏。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说完这句话后,他似乎能够感到她手腕上传递来的心跳有了一阵剧烈地震颤。 漆黑一片的山坡上,唯一的光源是温芙右手的提灯。那些沉默的心事都藏在黑暗中,唯有火光隐隐绰绰地映照出两人的一小面侧脸,仿佛泄露出难以掩饰的情绪。 温芙好一会儿没说话,汹涌的情绪如潮汐渐渐退去。 “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温芙说。 她曾经想过借由亚恒的求婚来摆脱麦尔斯男爵,但事实上逃避从来都无法真正解决问题。 说完这句话后,她感觉到握在手腕上的力气渐渐消失,夜风穿过指缝,带来一阵凉意。温芙尝试冷漠地抽回手,可紧接着那双手又迅速地握了上来,并且用了比之前更大的力气,使她几乎跌进了对方的怀里。 泽尔文低下头,当他的呼吸靠近的时候,温芙仓促地微微转开脸,于是那个吻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夜风拂动发丝,萦绕在两人的鼻尖旁,温芙感觉到自己吐出的呼吸如同高热复发那样滚烫,又或者那呼吸并不是她的。她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您还记得……” “记得。”泽尔文冷酷地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 他一手握住她的脸,用不容抗拒的力气将她的侧脸转了过来,于是温芙不得不正视着夜色中他近在咫尺的眼睛,但泽尔文的视线却落在她嫣红的唇瓣上:“就像你说的,同样的错误我不会再犯第二次。” 温芙的心口猛地一跳,随即滚烫的呼吸贴了上来,泽尔文不容回避的坚持在黑暗中吻上了她的嘴唇。 第59章 那是一个很短暂的吻。 尽管当泽尔文的呼吸靠近时,那种压迫感叫人感到无所遁形,可是当那个吻真正落下来时,依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小心翼翼。温芙起初想要挣扎,不过泽尔文的手指紧紧握住了她的下颌,于是她渐渐安静下来,任由他的嘴唇一动不动地贴着自己。 夜风略带凉意,有好一会儿,四周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她唯一能够感知到的只有泽尔文压抑的呼吸。他们静静地站在无人的山坡上,像是一对相爱的男女。温芙能够感觉到他的呼吸渐渐变得的平静,就像这个短暂而又冲动的吻终于抚平了他的情绪,但这个吻显然激怒了温芙。 “您想证明什么?”当贴在嘴唇上的温度离开之后,她冷冷地注视着他并且说道,“一个掠夺来的吻不能证明任何东西,它只证明了您的傲慢。” 她将手里的提灯举起来,像是想要看清他的脸,同时泽尔文也从她的眼底看到映照出的火光:“但是殿下,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你高高在上地掌握着这座城市最高的权柄,因此认为像我这样的人渺小如蝼蚁……” “我没有这样想过。”泽尔文用异常沙哑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话。 “是吗?”温芙毫不留情地说道,“你敢说你从没有轻视过我的工作?你喜欢那些住在花园的客人?你不觉得那些艺术的创作不过是无病呻吟?” 泽尔文哑然,他狼狈地说:“那不能代表我对你的看法……” “但是那些你所轻视的东西构成了我。”温芙打断了他的话,“想想你的父亲吧,你以为百年之后的人将如何回忆杜德?他们将从诗人的口中听闻那些传奇,从学者的笔下得知这段历史,从画家的画布上窥见这座城市……” 温芙在黑暗中抬眼朝他看去,用倔强地尚带一丝颤抖的声线说道:“我敢说,百年之后历史可能会忘记你,但是这个时代或许都将以我为名。” 似乎被温芙这番大胆的宣言所震慑,泽尔文久久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他确信那是她心里的声音,因为即使是她自己,似乎也在说完这番话后,发出一阵后知后觉的颤栗。 许久之后,温芙感到那双握住她下颌的手缓缓松开,泽尔文将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相互取暖一般贴近了她的身体,喟叹般说道:“那很好,那样我们将出现在这段历史的同一页。” 夜风卷起山坡上的草叶,沉默的森林能够守住所有的秘密。 第二天早起的时候,温芙告诉温南和母亲自己打算留在镇上住一段时间。 温格太太虽然感到意外,但温芙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因此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倒是温南在离开前悄悄将她拉到了一边,担忧地问道:“是因为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温芙的脸色看起来很差,温南甚至不记得她昨天晚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了。但是温芙否认道:“我厌倦了肖像画,我想待在没人的地方试试看画些别的。” 这个理由成功地说服了温南,尽管他依然有些不放心,但他还是迟疑地对她说:“好吧,但我希望你知道,我和妈妈永远支持你,就像你支持我们一样。” “谢谢。”温芙伸手拥抱了他。虽然温南对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一无所知,但是他的话对于温芙来说依然是莫大的慰藉。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温芙为自己放了一个长假。她住在乡下的小木屋里,白天去林场附近散步,晚上则留在房间画画。就像她对温南说的那样,最开始的时候,她发现面对画布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这个发现起初令她感到恐慌,她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厌倦画画,但好在丁香镇的乡间风景治愈了她,她很快意识到她只是厌倦了画人像,于是她开始在家尝试进行一些风景画的创作。 林场是她画得最多的场景,她画了林场清晨的雾气和夜晚的河流,那些画使她感到平静。 这段时间,除了每周到镇上来送信的信差,她几乎不和任何人接触。温南会在信里详细地告诉她这段时间在城里的发生的事情,颜料店已经正式开始营业了,他变得十分忙碌。温南的来信中有一次提到了亚恒,他来过一次店里,看起来有些消沉。温南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因此小心翼翼地询问温芙是否可以告诉他有关她的近况。 思考如何回信花了温芙很长时间,最后在那个星期她也没把回信如期寄出去。好在下一周,温南的信还是准时寄到了,他没再提起上一封信里提到的事情,兄妹两个默契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温芙有时候也会想起泽尔文,自从那天之后,他仿佛一下子就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以至于再想起那天夜里的那个吻,温芙有时会恍然间误以为那只是一场梦境。 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温南带来了一个坏消息——公爵的头疼并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全城的医生都汇聚到蔷薇花园,但是迟迟没有好消息传来,每一个从宫里出来的人都面色凝重,人们都在猜测,或许上帝很快就要带走他了。 据说导致公爵的病情突然加重的主要原因是瑟尔特尼亚那边传来的消息。 瑟尔特尼在苏里大陆的最北端,与杜德几乎阻隔了一整个大陆,轮船要在海面上航行将近一个月。春天的时候,黛莉坐上了前往瑟尔特尼亚的船,在那之前,她从未出过远门。听说她在船上就开始出现了身体不适,抵达瑟尔特尼亚之后更是直接病倒了。她病得很重,医生诊断她活不过上半年。 这个消息的传来令所有人感到揪心,蔷薇花园的仆人们都是看着这位小公主长大的,公爵更是在听闻这个噩耗之后,也跟着一病不起,作为一个父亲的愧疚感压垮了他。 事实上,当黛莉离开之后,他没有一天不在后悔。他打心眼里希望他可爱纯真的小女儿在这桩冰冷的联姻中得到属于她的幸福,哪怕他也知道这可能性及其渺茫。她还只是一个孩子,不懂婚姻和爱情,她只是全然地信任着她的父亲,因此愿意去一个那么远的地方和一个陌生人结婚。 泽尔文从镇上回来去看望他的时候,扎克罗正躺在床上盯着挂在房间里的一幅画,那是温芙为黛莉画的《蝴蝶少女》。他躺在床上久久地注视着那幅画,画中的少女如圣母一般纯洁,但是没人想到,她或许也将要如同圣母一般为了这座城市献祭自己的生命。 “她看起来这么悲伤,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注意到过呢?”公爵在病床上喃喃地说道。 “去把她带回来吧,泽尔文。”扎克罗几乎如同恳求般说道,“我不希望杜德的玫瑰凋零在瑟尔尼亚的土地上。” 奥利普并不赞同泽尔文在这个时候离开杜德。 医生们都说公爵病得很重,如果他去世的时候泽尔文不在杜德,那么在扎克罗死后,柏莎或许就会趁机将乔希里扶持上公爵的位置。 泽尔文知道他的担心不无道理,甚至宫廷的大臣们在得知公爵决定将黛莉接回来的消息后也纷纷表示反对。不过他们反对的理由是担心瑟尔特尼亚的红衣主教为此发难,将杜德卷入战火之中。 可尽管如此,泽尔文依旧出发了。 “黛莉一定在等着她的哥哥接她回来。”他这样对奥利普说道,“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将终生活在愧疚中。” 在泽尔文离开之后,公爵的身体倒是渐渐有了一些起色,仿佛每一天又重新有了希望。人们都祈祷着他能挺过这段时间,对杜德的人民来说,这位“和平者”已经为他们带来了太久的平静生活,而他的离去仿佛也将预示着和平的结束。 得知公爵病危的消息,温芙从乡下回到了杜德,她想要再去花园探望他一次。对温芙来说,她很早就失去了父亲,公爵接纳了一无所有的她,让她在鸢尾公馆学习,允许她坐在花园的餐桌旁,聆听那些学者们的对话,他曾给过她父亲般的关照。 可是当她来到蔷薇花园的时候,这座始终向任何人开放的庄园却冷冰冰地关上了它的大门。大门外的守卫刚刚冷漠地拦下了一辆试图进入花园的马车,告诉马车上的客人公爵病重,不想见任何人。 于是当温芙走到大门外时,她并没有提出要见公爵,她问讯亚恒·加西亚先生是否在这里。 正好这时,花园里有一队巡逻的护卫经过,领头的正是亚恒。门外的动静也惊动了他们,亚恒注意到站在铁门外的温芙,脸上意外的神情一闪而过,他很快朝大门的方向走来。 他先和那两个守卫打了声招呼,假装轻松地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对他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名守卫听完他的话后,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温芙,最后不太情愿的将铁门拉开了一道小缝,放亚恒出去。 温芙站在角落的灌木丛旁,当亚恒朝她走来时,温芙注意到他异常严肃的神情,意识到可能出了什么事。 果然,他们刚一碰面,温芙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亚恒就急切地低声对她说道:“公爵夫人将公爵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儿,大多数人都以为公爵还在花园。” 温芙愕然:“为什么?” 亚恒:“显然她不希望在公爵去世时有人在他身边。” 这个消息细想之下简直叫人感到害怕,温芙竭力保持镇定不希望叫不远处的守卫从她脸上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亚恒无法跟她说得再多,他快速地低声对她说道:“这段时间我无法离开这儿,泽尔文殿下或许会在最近回到杜德,如果可以的话,请你拦下他,阻止他回到花园。” 温芙心中一沉,她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泽尔文真的回到杜德,一定会第一时间回到蔷薇花园,可他一旦这么做,那么在公爵去世之前,他或许都无法再见他的父亲一面。 可她怎么会知道泽尔文什么时候回到杜德呢?如果柏莎夫人已经有了计划,那么港口也一定都已经布满了她的人,泽尔文回到杜德,她立即就会得到消息。 温芙紧锁住眉头,仿佛在内心经历了一番挣扎。 亚恒注意到她的神情,其实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和她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她来说要承担起这样的责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抱歉。”他突然向她再一次道歉。 温芙抬起头,发现亚恒脸上带着一丝伤感的微笑,正深深地看着她:“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保护你,但事实上,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姑娘,你可以保护所有人。” 温芙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覆,离开前她含糊地表示自己会尽力试试看。尽管老公爵夫人骗了她,但泽尔文是洛拉的孩子,这一点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改变。 之后的几天,温芙开始去港口附近画画,她在酒馆门外支起画架,这样就可以随时留意抵达杜德的航船。她时常留意着港口的汽笛声,因为照常理推断,泽尔文应该会搭乘出发时的那艘轮船回来,听说那是一艘大船,他出发前带了不少护卫,显然杜德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可是接连几天,港口都没有任何大船抵达的踪影,她又开始怀疑或许亚恒的推断是错的,瑟尔特尼亚距离杜德太远,公爵或许等不到他的长子顺利回来了。 事实上,泽尔文并没有乘坐出发的那艘船与其他人一起回来,在见到黛莉之后,他就立刻与瑟尔特尼亚的国王见面,提出他这次来是要带回自己的妹妹。而对瑟尔特尼亚来说,一位还未来得及成婚或许就要先病死在床上的王后也不是他们所愿意看见的,因此谈判很顺利。在确认了黛莉的身体状况之后,国王答应他们将黛莉接回去。 在得知这个好消息之后,泽尔文立刻安排好一切事宜,在奥利普的建议下,泽尔文将剩下的一切交给其他人,自己则悄悄坐上了一艘不起眼的货轮,在日夜不停的航行中,终于提前返回了杜德。 这天当货轮终于在港口靠岸,泽尔文低调地下了船。他穿着一件浅棕色带兜帽的风衣,拎着一个轻便的箱子,像是个第一次到杜德的旅行者那样,准备在这附近找个旅馆落脚。 已经是下午了,港口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忙着在船上运货,没人注意到这个经过身旁的陌生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冒失地撞上了他的肩膀。泽尔文警惕地侧开身,可是紧接着对方又立即拉住了他的手腕。 泽尔文皱起了眉头,等他低下头看清面前撞上来的人时却又不由得一愣。距离上一回丁香镇的分别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之后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也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当他感到疲惫不堪的时候,偶尔会想起那天晚上温芙对他说过的话。 命运对他似乎格外吝啬,它总在拿走而从不肯轻易赠予,逼迫他用尽全力去追逐。 而在当下这一刻,当温芙踮起脚替他拉上了外袍的兜帽,故作镇定地替他理了理衣领时,泽尔文竟然产生了她或许是专程来港口迎接他的错觉。以至于当面前的人低声对他说“跟我来”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地便跟着她走到了一条无人的小巷。 自从温芙开始怀疑泽尔文或许不会如所有人所猜测的那样乘坐大船回来之后,她开始留意所有从瑟尔特尼亚来的小船。事实上,货船是一种很好的选择,没人相信他们尊贵的殿下会挤在一艘逼仄潮湿的货船闪提前回来。但只有温芙知道,泽尔文并不是一个在这方面格外讲究的人,要知道三年前他甚至在裹尸袋里待过。 果然在这趟货船上,她很快就找到了泽尔文的身影。她克制住紧张慌乱的心情,在引起其他人注意之前将他带到无人的角落,并且飞快地将最近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 泽尔文的神情很快变得沉重且冷峻起来:“你是说亚恒也不知道我的父亲现在在哪儿?” 温芙默认了他的说法,并且忍不住问道:“您能猜到公爵夫人会将他带去哪里吗?” 杜德太大了,不光是城内,在城外还有好几座属于艾尔吉诺的避暑庄园,公爵现在有可能在其中的任何一座庄园内。但现在有关泽尔文的回归还是一个秘密,他不能大张旗鼓地去派人去每个地方搜寻,那或许会惊动他的母亲。 “你的运气怎么样?”泽尔文忽然问道。 温芙不明所以地瞥了他一眼,随后坦白地说:“还不错。” 泽尔文为她的诚实微微勾了下唇角:“我正好相反。” 杜德日记 第42节 不过他说:“但我们可以试着赌一下。” 第60章 自从里昂离开杜德,温芙的学徒合同到期之后,她就很少再回到鸢尾公馆。随着公爵的病重,这间昔日热闹非凡的学院似乎也蒙上了一层阴云。住在这里的客人大多是公爵请来的艺术家,失去这位慷慨友善的投资人后,他们不得不为接下来的生活寻找新的去处。 天黑的时候,温芙和泽尔文来到公馆北边僻静的铁门外。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儿,作为这座公馆的前任主人及名义上的继承人,他们一定没有想到有一天他们会一起站在墙外,需要翻墙才能进去。 泽尔文不认为柏莎已经将扎克罗带出了城,毕竟这段时间公爵虽然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她依然还是时不时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样一来在城里剩下的地点中筛选,公爵目前最有可能被安置在鸢尾公馆。 因为两人都在公馆生活过,对这里的每个角落都很熟悉,也基本上摸清了夜里巡逻的守卫会在哪里出现,因此这次潜入还算顺利。当两人进入公馆之后,立刻就感觉到了这里的守卫似乎换了一批人,这仿佛也印证了他们的猜测:公爵应该就在公馆的某一个房间。 排除那些学徒和老师聚集的住处,公馆的西边有一片茂密的葡萄园。 夏天的葡萄藤已经长出了茂密的叶子,温芙和泽尔文悄悄穿过葡萄架,隐约能够看到别墅楼下好几个守卫站在门口,而每个进出那座别墅的仆人都脚步匆匆,神情严肃,几乎没有一点儿交流。 泽尔文确信他的父亲就在那栋别墅里,他观察了一下二楼透着光的几扇窗户,大致确定了位置,随后带着温芙从后门的厨房溜进了别墅。两人顺着台阶蹑手蹑脚地来到二楼,发现走廊尽头的房间外守着几个仆人。 两人躲进了拐角的房间,随后泽尔文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悄无声息地翻到了隔壁的阳台上。温芙很快就意识到他打算做什么,好在每个房间的阳台相隔不远,藉着夜色的掩护,两人很快就到了走廊尽头的阳台。值得庆幸的是大约为了使房间内的空气保持流通,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阳台的玻璃门并没有反锁。 泽尔文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隙,隔着厚重的帷幔,他终于看清了房间里的情形。 扎克罗靠坐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背后塞着高高的枕头。医生坐在他的身边,他检查了公爵的舌苔和眼睛,一边与身旁的助手低声说着什么。柏莎抱着手臂站在房间另一头的壁炉旁,神情看起来有些冷漠。 很快医生站起来,他示意公爵夫人与他一同走出房间,从医生的神情来看,公爵的情况并不乐观。没多久,柏莎又重新回到了房间,这一次房间里剩下的仆人们都离开了,于是卧室只剩下了柏莎与扎克罗两个人。 “泽尔文依然没有回来吗?”躲在阳台上的泽尔文听见他的父亲这样问道。 “没有。”柏莎则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她走到壁炉旁为自己倒了一杯红酒,随后转过身看着斜靠在床上的公爵,迟疑片刻之后说道:“医生和我谈到了你的病情,我想你应该考虑一下,如果泽尔文无法顺利回来的话,杜德的未来应该如何。” 公爵闭上眼睛不说话,他显然依旧抗拒谈到这个话题。 这样的对话在这几天重复上演,柏莎终于变得有些急躁起来。她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红酒,走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她握住他的手,强迫自己耐心地劝说道:“你知道,这段时间都是乔希里在处理宫里宫外的事情,大臣们都认为他做得很好。相比于他的哥哥,他更像你。如果泽尔文继承爵位,他会为杜德带来什么?我不相信你不知道他在背后做的那些事情,前一段时间,无论是处理那伙海上大盗还是推行新例,这些行动已经触及到了许多人的利益,就连黛莉会变成现在这样也是因为他……” “好了。”扎克罗虚弱地打断她,“泽尔文确实和我不太一样,但没人规定一个好的君主应该是怎样的,我相信他会给杜德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柏莎听见这话,脸上流露出些许不忿,她忍不住还要再说什么,可是扎克罗已经下定决心,他提醒道:“无论是乔希里还是泽尔文继承爵位,你别忘了他们最终都是你的孩子。” “不,他不是我的孩子!”柏莎终于坐不住了,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声说道。 注意到她失控的情绪,扎克罗放缓了语调,他试图握住她的手:“别这样柏莎,我知道你不喜欢泽尔文,因为他从小不在你的身边长大,但他依然是你的孩子,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 “我说过不是!”柏莎甩开他的手,目光中带着一丝恨意,“我受够了,我已经沉默了二十多年,我还要忍受到什么时候?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你跟那个女人的贱种!是你的母亲放在我身边恶心了我二十多年的恶魔!” 温芙躲在泽尔文身后,在听见柏莎说出那句话后下意识看向身前的泽尔文。她察觉到他的身体应激似的颤动了一下,就像下一秒,他就要推开那扇阳台的玻璃门冲进那个房间里去。于是她不得不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房间里传出公爵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是的,我知道我在说些什么。”柏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冷冷地说道,“泽尔文不是我的孩子,他是我为了回到你的身边而不得不忍受的耻辱,他时刻提醒着我走到今天付出了怎样的屈辱和代价。” 扎克罗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呆了,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阳台上,温芙感觉到泽尔文的背脊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从尾椎骨开始每一节脊椎都在细微的颤抖,她曾在林场看见过濒死的动物,他此时就像那些动物一样,用尽全力挤压着肺部的空气想要保持呼吸。温芙有些后悔,如果他注定有一天要知道真相,也不该是以这种方式。 “你疯了。”房间里,扎克罗本就苍白的面容彻底失去了血色,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不可能。” 面对他的崩溃般的错愕,柏莎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冷笑着说道:“你知道什么才是疯了吗?是一个私生子继承了爵位,他卑贱的出身将玷污他的姓氏,你觉得人民会支持一个私生子成为统治他们的领主吗?” 她同情地看着他说:“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扎克罗,你和我都很清楚这一点。只要你在遗嘱上修改继承人的名字,那么你和我的孩子,一个身上同时流着艾尔吉诺、丽佳博特和柏氏血脉的孩子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他会受到无数人的拥戴,有牢不可破的盟友,延续这座城市的传奇,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温芙的心砰砰地跳着,许久之后,她听见房间里传来公爵的声音,他疲惫地对她的妻子说:“去把安德鲁和其他人叫到这儿来。” 柏莎目光瞬间亮了起来,脸上流露出胜利的喜悦,这段时间以来她所等待的不过就是这个,现在她的目的终于达成了。柏莎弯腰亲吻了一下丈夫的额头,温柔地说道:“我保证,你不会后悔今天做出的决定。” 阳台上的风都停止了。泽尔文已经不再颤抖,温芙感觉自己仿佛从背后抱着一座雕像。今晚发生的一切对泽尔文来说太过残忍,他刚刚发现自己这二十多年一直生活在一场编织的谎言里。他想起了他的祖母在临终前对他说的话,她说等她死后,这座宫殿里的每一个人或许都将会是他的敌人,包括他的父母。 现在预言成真了。 没多久,安德鲁与几个遗嘱公证人匆匆走进了别墅。看样子他们就住在这附近,柏莎对今天早已做好了准备。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柏莎亲自为他们开门,迎接他们的到来。 安德鲁先走到床前亲吻了公爵的手背,他悲伤地凝视着病床上的人,察觉到这或许已经是最后的诀别时刻了。他这一生见证过太多次这样的时刻,可每一次都叫他感到悲伤。 “听说您准备最后确认一次您的遗嘱?”安德鲁俯身在公爵耳边向他确认道。 “是的。”扎克罗虚弱地说。 于是安德鲁拿出了他随身带来的早就拟定好的遗嘱,在这个房间里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份遗嘱念了一遍。 遗嘱中扎克罗将代表权力的王戒传给他的长子,确认泽尔文为他的爵位继承人,而他的弟弟乔希里将分得一笔不菲的遗产。这份遗嘱合情合理,可现在这个时刻,公爵将他们叫来绝不是为了再确认一遍里面的内容。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宫廷秘书官拿出了纸笔准备在这最后的时刻记录下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您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安德鲁问道。 扎克罗沉默了许久,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迟缓。头疼折磨着他,在经过刚才那样大的情绪起伏之后,这种疼痛更加强烈。但他还是尽力听清了最重要的那几句话,最后虚弱地睁开眼回答道:“没有。” 他的话音虽然微弱但是十分清晰,足够叫房间里的所有人听见,温芙察觉到许久没有动过的泽尔文终于微微有了一些反应。 房间里的秘书官愣了一下,诚实地将这句话记录下来。柏莎则不可思议地快步走到床边,她笑得有些难看:“亲爱的,我想安德鲁先生问的是有关这份遗嘱你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吗?” “是的,”扎克罗歪着头靠在枕头上,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没有什么要修改的,泽尔文是个好孩子,我相信他会担负起杜德的未来。” 这个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温芙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濡湿了她的手背,她过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泽尔文的眼泪。温芙认为以他的骄傲,或许不会愿意叫人察觉这一点,于是她微微松开了从背后抱住他的手臂。可没等她缩回手,泽尔文却反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紧紧抓着她,像是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这一刻黑暗中无声的饮泣。 卧室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温芙看不见柏莎夫人的脸,想必她此刻的神情一定十分精彩。安德鲁倒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他收起了手里的卷轴,彬彬有礼地说道:“好的,我将在您的葬礼上如实公布这份遗嘱。” 可就在这时,柏莎也终于反应过来,她刚刚经历了来自丈夫的背叛,这份怒火使得她终于完全卸下了伪装,她拦住了准备离开的公证人,冷冷道:“不,我想我丈夫的意识已经陷入了混乱,我们不应该听从一个疯子的决定。” 靠近门边的女仆打开房门,没一会儿房间里冲进来一队士兵,他们披坚执锐,看起来早有准备。 “您在干什么?”安德鲁皱眉问道,“等泽尔文殿下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柏莎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士兵将房间包围起来,柏莎看着他说:“但是我可以再给您一次机会,只要您承认我的丈夫在立下这份遗嘱的时候神志不清,您就可以从这个房间走出去。” “我不能这么做。”安德鲁傲然地回答道,“我不会将灵魂出卖给魔鬼,那样即便我今天离开了这个房间,许多年后我也将在地狱忏悔我今天的所作所为。” 扎克罗像是对房间里发生的一切都已经没了反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是要将肺都一块咳出来那样。 忽然间外面突然吹起了一阵大风,阳台的玻璃门被风吹开了,深红色的帷幔在风中鼓动着发出巨大的声响,等那阵风停下来后,所有人转头朝阳台看去,夜色中出现了男子的身影,柏莎瞳孔猛的一缩,泽尔文站在深红色的帷幔后,如一位深夜造访的幽灵。 第61章 如果说四年前的柏莎能够勾结科里亚蒂家族在成人礼当天设计一场势在必得的刺杀,那么四年后的今天,她已经不能确信自己可以顺利除掉她这个名义上的长子了。 泽尔文的身后有了属于自己的支持者,他培养了自己的亲卫军,更是在过去的四年间与多个公国建立起友好的关系。他不再是四年前那个还带有一丝天真的小王子了,他已经是一个随时准备接过权杖的储君。 因此,泽尔文的出现不但叫柏莎大吃一惊,就连刚刚冲进房间的侍卫们也出现了明显的不安。尤其是当泽尔文从阳台上走进房间的时候,几乎所有持剑的侍卫们都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 不过相比于其他人,柏莎是最先冷静下来的。无论泽尔文是否听见了她对扎克罗说的那些话,走到现在这一步,所有母子之间温情的虚伪假面都已经扯下,眼下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刻了。 安德鲁等人在见到泽尔文之后在短暂的错愕之后,都不禁松了口气,显然他们都认为他必定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柏莎带着一丝虚伪的笑容问道,“看样子你还没有去过花园,我在那里为你准备了庆贺的美酒和舒适的房间,真是太可惜了。” 泽尔文回以一个同样虚与委蛇的微笑:“没关系,我可以把那个房间留给您。” 说着他的目光从房间扫过,银色的盔甲遮住了侍卫的面容,但从他们紧握着盾牌和长剑的姿势中可以察觉出这些士兵的紧张,显然他们的想法与安德鲁等人一样。 一个强大的敌人未必有多么可怕,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夜色中究竟有多少强大的敌人。 “现在放下武器离开的人,我会当做今天从没出现在这儿过。”泽尔文说道。 他的声音低沉却冷冽,带着不可言说的威势。那些盔甲后的目光微动,有人转头看向了身旁的同伴,他们显露出迟疑,但并没有人退出房间。 柏莎发出一声冷笑:“你还是和四年前一样天真,泽尔文,你该不会以为只要提前回来,这一切就理所当然地属于你了吧?你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难道想凭藉着一句话,就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吗?” “可你怎么知道我是毫无准备的来到这里?”泽尔文态度散漫地回答道,“难道你以为我是碰巧提前回到杜德,又恰好在今夜来到了这里吗?” 这也正是令柏莎想不通的地方,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 泽尔文再一次看向她身后的那些手持武器的侍卫,再一次冷声重复道:“最后一次机会,你们可以选择现在离开,或者顶着‘谋反者’的名号死去。到时候,我会把你们的尸体绑在马上,骑着马在城里巡游,让所有在路边围观的人指认你们的名字。” 他所描述的场景让许多人感到不寒而栗,关键是他们相信他会这么做的,就像他对科里亚蒂和唐恩那伙人做的那样。这一年来,许多人都已经见识过了这位殿下是如何对待背叛者的。 泽尔文的话无疑使一部分人产生了动摇,柏莎不愿承认,她的确感到了一丝焦虑以及恨得咬牙,就好像每一次在她距离胜利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他总能横亘在路中央拦住她的去路。 “我看谁会真的蠢到相信他的话!”柏莎厉声道,“他不过是虚张声势,如果这四周真有埋伏,你们以为他还会在这儿拖延时间?” 她的话点醒了一些人,倒是泽尔文听她喝破并不作声,只露出一丝冷笑,随后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寂静的房间里,这一声响指如此突兀,以至于许多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惊慌。紧接着,一声尖利的烟火声破空而起,随即泽尔文身后的阳台上,漆黑的夜空中爆开一团醒目的焰火。 果然还有埋伏! 这时所有人心中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这个念头。外面有多少人?他们是不是已经被包围了? 鸢尾公馆位于城市中心,那声突如其来的焰火无疑惊动了很多人。 从安德鲁等人的表现来看,泽尔文断定柏莎并没有完全掌控整个宫廷。柏莎将公爵身边的亲卫留在了蔷薇花园,但公馆也有自己的护卫。为了不叫人发现自己将扎克罗带出花园这件事情,柏莎不可能短时间内在公馆换掉大批人手,否则一定会引来其他人的怀疑。 果不其然,外面很快传来了喧闹的人声和脚步声,在空旷的夜色中,一点点声响也会被无限放大,给人一种正有千军万马涌向这间别墅的错觉。 这声烟火引信终于击溃了许多人的心理防线,并不是人人都能扛得住谋逆罪名下的压力,而泽尔文的出现就像一根突然被点着的引线。“光当”一声,有人最先扔下了手里的武器,慌不择路地冲向屋外。紧接着,恐慌的情绪如同瘟疫,迅速传播开来,接二连三地有人扔掉了手里的长剑,陆续溃逃。 领头的侍卫长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试图稳住身旁的同伴,不过在极度慌乱的情况下,成效不大。于是他抽剑砍断了一个逃兵的脖子,鲜血不但没有喝止住濒临崩溃的手下,反而激发了其他人更深的恐慌,队形被冲散了。 安德鲁等人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场面,他们紧紧地围在公爵身边。泽尔文则在动乱发生的那一刻,就瞄准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侍卫,就地打了个滚,将他撞翻在地,随后抢走了他手上的佩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泽尔文一得手毫不犹豫,立即调转剑尖指向柏莎。公爵夫人身旁的几个侍卫立即持盾挡在她的身前,同时训练有素地将泽尔文放入包围圈,将柏莎隔绝在包围圈外。 可惜泽尔文比他们想像中要难缠的多,这几年时间里,他一定苦练了剑术,尽管徒劳无功,他依旧目标明确地试图突破人墙一次次朝柏莎刺去。 他快速而果断的攻击逼迫侍卫们一次次调整队形,柏莎贴着墙壁挪动身体,明知道凭他一个人并不足以伤害到自己,但是在闪着寒光的剑尖一次次逼近时,依旧感到一阵胆寒。 “别动。”突然,她的身后贴上了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有人贴近她的身后低声道。 柏莎浑身一颤,瞬间停下了脚步。她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和泽尔文已经交换了位置,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竟已经不由自主地被逼退到了阳台。 或者说,这并不是一个巧合,而是一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而她面前的人墙后,泽尔文也终于不再试图进攻,他垂下了手里的剑,眉目间闪过一丝狡黠,抬眼露出一丝如愿以偿的微笑。 柏莎脸色苍白,似乎想要看清站在身后的人是谁,不过她刚微微转动脖子,就感觉到抵在身后的匕首紧了紧。 “别动,”温芙躲在阳台上,黑暗隐去了她的面容,她再一次低声提醒道,“我不保证这把刀会不会刺穿你的心脏。” “你不会这样做的。”柏莎听出她的声音,想要尽量让自己表现地镇定些,“杀了我你也出不去。” 温芙沉默片刻,她忽然低声笑道:“上一个被我用刀刺穿心脏的人也是这么说的,夫人,我想你不会想要试试看的。” 杜德日记 第43节 柏莎脸色一时间变得难看极了,她觉得对方是在吓唬自己,不过她不敢赌。 接下去的事情就好办多了。 泽尔文命令房间里剩下的人退出去,柏莎作为人质,其他人只能听命。等到公馆的护卫队冲上楼,看见眼前的一幕简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今晚胜负已分。 泽尔文叫人将柏莎带走关押起来,又命人立即去花园调派人手,接替叛军。 柏莎喝退了那些准备上来押送她的护卫,抬起头表示可以自己走。即使自知今晚大势已去,她依旧如同一只高傲的孔雀。当她经过泽尔文的身边时,她停下了脚步冷冷地看着他说:“我只有一个问题,今晚真的都在你的预料之中吗?” 即使到了此时此刻,泽尔文对她的感情依然十分复杂。他曾经真心地将她视作自己的母亲,尽管她从没有给过他一个母亲应有的关爱。于是他也只是冷冷地看着她回答道:“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您已经输了。” 柏莎闻言却露出了一个讥讽的微笑:“既然如此,我祝你尽情享受今晚的胜利,我们走着瞧。” 泽尔文面无表情地目送她被人带出了这个房间,很快其他人也都离开了。温芙从阳台上走出来,她手里的匕首是泽尔文给她的,那枚在关键时刻放出的引信也是。时间仓促,泽尔文不确定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宫廷里的局势,于是在潜入公馆之前他只准备了这些,必要时刻需要有人放出信号,他留在城内的亲卫如果看到焰火会赶来支援。 那一个晚上,泽尔文都和他的父亲待在一起。没人知道这对父子之间说了什么,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从房间里走出来,所有人都第一时间注意到了他左手上多出来的那枚王戒。 泽尔文宣布了公爵去世的消息。 公馆传出哭声,那是闻讯赶来的人们在向这位杜德伟大的领主做出最后的告别。 几天后,城中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黛莉没能参加葬礼,她没有赶上见父亲最后一面。 同样没能出席葬礼的还有公爵夫人,这无疑引来许多人的猜测。夜色中的焰火,继承人的提前回归,最终在公馆离世的公爵,以及消失在众人眼前的公爵夫人……这足够热爱文学的杜德人民编排出无数个不同版本的故事来。 泽尔文没有对此做出任何回应,他低调地搬回了蔷薇花园。几天后,当温芙再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扎克罗的旧书房里,看着那幅被藏在内室里的画。 第62章 温芙当然还记得这幅画,这是她进入蔷薇花园的开始。 时隔四年,她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这幅画上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小缺陷,她那时候还没有进行过大量的临摹和油画练习,如果让现在的自己重新来画,一定会完成得更加完美。但即使是十九岁的温芙也不得不承认,这幅画上有现在的她所没有的东西,那是十五岁的温芙才有的——最质朴的笔触和对刚刚离世的老师最深的怀念。 最近这段时间,泽尔文时常一个人待在这里,独自看着这幅画出神。他已经想不起四年前在地下墓室见到的那个女人长什么样了,命运就像同他开了个玩笑,它给了他一次与他的母亲相见的机会,同时又在那之前就带走了她。 于是他时常坐在书房看着画像出神,仿佛在等待着画面上的女人回头对他露出微笑。可惜那只是一幅画,画面中的洛拉永远那样侧坐在画布前,凝视着面前的画架。 温芙在一旁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道:“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 “很好。”泽尔文说,“构图不错,画面上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 温芙愣了愣,直到他回头,唇间嚼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她才意识到这是她当初教过他的话。 温芙失笑:“你还记得?” “你对我说过的很多话我都记得。”泽尔文看着她说。 他靠在椅背上,又转头继续看着墙上的那幅画,很久没有出声。 “他满意这幅画吗?”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 温芙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他的父亲。 “我不知道,”温芙实事求是地说,“大约是满意的。” 泽尔文:“你为什么不画她的正面呢?” “公爵与洛拉分开的时候,她只有二十多岁。但我在丁香镇认识她的时候,已经过去十年了。”温芙再一次诚实地说,“我没有见过年轻时的她,公爵想要复刻的也不是我的回忆。” 但那就足够了,足够他们透过这幅画想起那张记忆中的脸,可是泽尔文不行。 他看着画上的女人只感到陌生,那是他血脉上的母亲,可即便如此,光凭着一幅画,他悲哀地发现他无法对她产生多么深刻的感情。多么讽刺,他一生都在渴求他的母亲爱他,但他名义上的母亲只将他视作耻辱,想要抹杀他的存在;而他血缘上的母亲很早就抛下了他,至死没有与他相见。 “从我知道真相的那天起,我就在想……如果我没有来到蔷薇花园会怎么样?”泽尔文忽然自言自语地问道。 温芙思考片刻后回答道:“你可能会成为镇上最受姑娘们欢迎的男孩。” 泽尔文笑了笑:“包括那个每周都会来我家学画,并且夺走我母亲对我所有关注的讨厌学生吗?” 温芙也扬起唇角笑了起来。 “当然,”她说,“但她不会让你发现的。” 泽尔文愣了一下,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泽尔文转过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前的女孩,银灰色的瞳孔中仿佛酝酿着一场风暴。 但温芙那双乌黑的眼睛平静地回视着他,又接着说道:“可你或许很快就会变得叛逆,开始打架、逃学、赌博……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在贫穷的折磨下保持高贵的人格。乡下没有秘密,你会受不了那些人在背后悄悄议论你私生子的身份,而开始怨恨你的母亲。” “您不会想要变成那样的,”温芙说,“您的骄傲来自您的出生,而不是您得到了多少爱,不是吗?” 书房里安静了一会儿,泽尔文眼底的风暴渐渐消失了,他低声问道:“那么你呢,你的骄傲来自于什么?” 那晚山坡上那个冲动的吻所带来的一切不愉快仿佛都已经被遗忘了。他们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温芙恍惚间觉得这样也不错,如果她继续为艾尔吉诺工作,偶尔到花园里来,那么在长廊上遇见这位杜德的新任公爵,他们之间或许还可以有一些生疏但还算友好的寒暄。 但这种恍惚持续的时间很短,很快她就重新抬起头自嘲道:“或许来自于我一无所有,因此总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她一开始来到杜德是为了报复打伤哥哥的博格,后来搬进蔷薇花园是为了调查洛拉的死因,再后来留在鸢尾公馆是为了完成老公爵夫人的心愿。现在,她已经实现了自己许下的每一个承诺,她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这儿了。 “我该去做自己的事情了。”温芙轻声说。 泽尔文终于意识到,今天她出现在这里原来是为了告别。 尽管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但是她离开杜德的决心并没有发生动摇。 泽尔文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太过幼稚,于是片刻后,他看着她冷淡地说:“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我想不会有第四次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些负气的意味,就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孩子。说实话,温芙还是更习惯他现在的样子,就像是珠宝店摆放在橱窗里最昂贵的宝石,一看就知道底下标着她买不起的价格。 即使他没有来到蔷薇花园,那个在乡下长大的男孩也不会爱上一个寡妇的女儿。或许他会在十八岁的时候回到杜德,抛弃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凭藉着出色的相貌追求到一位富商的女儿,因为他一定不会再想过那种为了一个杜比而发愁到睡不着觉的日子了。 当她即将走出书房的大门时,泽尔文在身后又一次叫住了她的名字。 “知道吗,”他低声说,“我想有一天我们都将为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 · 奥利普走进房间时,泽尔文正独自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从二楼能够看到温芙的背影缓缓消失在花园的尽头。 “依然没有乔希里的消息吗?”听见开门声,泽尔文头也不回地问道。 “有人在西边看见过他和他的随从,”奥利普回答道,“看来您的猜测没错,他应该是打算去往维尔搬救兵。” 听到这个消息,泽尔文并不觉得意外。 公爵去世的那天晚上,等泽尔文回到花园的时候,乔希里已经不见了。看样子他已经得知了公馆发生的一切,于是在收到消息之后,立即逃出了杜德。那时候泽尔文就猜他多半去了维尔,那是柏莎的故乡。 “您觉得维尔会因为支持他而公开反对您吗?”奥利普不确定地问道,“那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您是被公爵所承认的继承人。” 显然奥利普并不认为乔希里的夜逃会改变局面,泽尔文还没有告诉过他有关自己身世的真相。 “我们应该做好最坏的打算,杜德或许很快就要迎来一场战争。” “所以您才没有挽留温芙小姐吗?”奥利普心平气和地问道。 泽尔文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见他没有否认,奥利普忍不住继续猜测道:“她参与了那晚的事情,您担心自己一旦输掉这场战争,柏莎夫人下一个要报复的人就会是她?” “你想得太多了。”泽尔文冷冷地打断他,“首先我不会输,其次……” 他顿了顿才又继续说道:“其次,我挽留过她很多次。” “那么您是怎么做的呢?”奥利普摸了摸他的胡子,好奇地问道,“您告诉过她您爱她吗?” 泽尔文:“……” 奥利普无奈地叹了口气,他意识到这并不应该归罪于泽尔文,他的父母从小到大很少向他表露爱意,而即使是最疼爱他的安娜将他视作下一任公爵,也没有教过他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泽尔文黑着脸,他绝不肯承认是自己的原因:“去把亚恒找来,我们该商量一下正事了。” 亚恒走进书房的时候,泽尔文已经坐在了书桌后。有一段时间没见,泽尔文发现对方留了一些细碎的胡茬,这使他看起来有些憔悴,同时也使他看起来比以往成熟了不少。 亚恒进屋后便低头盯着地面,过了一会儿,视野中出现一双男士长靴,泽尔文走到亚恒面前,他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对方的佩剑,并将剑抵在了男人的脖子上。 “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泽尔文冷冷地问道。 亚恒并不作声。 于是泽尔文接着说道:“我的母亲因你而死,她死于你们加西亚愚蠢的阴谋。” 听到这句话后,亚恒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不过很快他就意识到了什么,这使他周身一震,错愕地抬起头。当他对上泽尔文那双冷酷的银灰色眼睛,在他目光的逼视下,亚恒沉默地挪动他的左脚,退后一步,单膝跪在这位新任公爵的面前:“我愿意用任何方法来弥补这个错误。”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给你这个机会?”泽尔文问道。 亚恒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您如果想要杀我,就不会将我叫到这里来。” 泽尔文冷笑一声:“你倒是很自信。” 亚恒平静地说:“因为四年前您曾经对我说过,您不会杀一个刚刚才从敌人的手上救了您的人。” 泽尔文记得这句话,那是他原谅尤里卡时说过的话。或许这也是安娜要教会他的最后一件事情,她命令亚恒向鸢尾公馆的主人宣誓效忠。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那么在那个时候,你是否愿意放下仇恨,为了更加远大的目标,去接纳一个害死了自己亲生母亲的人? 泽尔文冷冷地注视着他,许久之后,他将那把放在他颈边的剑移到了对方的肩膀上,随后轻轻拍了三下。 “记住你今天说的话。”泽尔文将那把剑递给他,他授予亚恒骑士的身份,并且告诉他,“我们将开创一个新的时代。” 第63章 希里维亚的海风要比杜德更加湿润。 不久前,当温芙计划要离开杜德,第一个准备前往的城市就是希里维亚,它是苏里大陆最古老的城市。如果说杜德人以他们多姿多彩的艺术文化为傲,因此艺术家们不断创新,争相要想在城市中留下璀璨的艺术品。那么希里维亚人则以他们悠久的历史为傲,这座城市保留着最宏伟的教堂、几百年前残留下的建筑废墟以及苏里大陆最大的公共美术馆…… 这些前人留下的艺术遗址滋养了无数的艺术家,人们将希里维亚称作艺术家的诞生地。 当温芙提着皮箱走下轮船的时候,大老远就看见了站在码头上的冉宁。 冉宁来到这儿已经差不多有了半年的时间,他住在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学生宿舍里,在提前收到温芙的来信后,他在城里为她找到了一间干净整洁的套房,作为她暂时的落脚点。 温芙不清楚她会在这儿待到什么时候,事实上来之前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希里维亚人不喜欢她的画,或许一年后她就要考虑重新回到杜德。 在出租屋安顿下来之后,冉宁问起她之后的计划。温芙打算先在希里维亚找份工作,看看是否有工作室愿意与她合作,在店里寄卖她的画。 但很快她就发现她的想法过于乐观了。 希里维亚的艺术圈似乎比杜德还要封闭,他们并不欢迎新人的加入来争夺他们的工作机会,尤其是温芙还是一位女画家。 温芙拜访了好几个画室,都遭到了冷遇。尤其是当他们听说她曾跟着里昂·卡普特列尔学画之后,更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她。 杜德日记 第44节 显然里昂在希里维亚的名声并不好,他狂傲的性格得罪了不少人,出色的艺术才华为他带来大量的工作,同时也使他招来了同行的嫉妒。 当温芙连连碰壁,手中的存款渐少时,城中一家大画室的主人布鲁斯·希尔好心为她推荐了一份工作。 和里昂一样,布鲁斯也是一位很有名望的画家。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希里维亚人,有着一头典型的深棕色头发和蓝眼睛。他的父亲是一位宫廷画师,因此他从小就开始学习绘画,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组建起自己的工作室,目前是希里维亚最受欢迎的大画家。 据说,他的画室每个月都能收到上百份工作订单,从一把武器的工艺设计到教堂的彩绘玻璃窗,这些工作足够他养活工作室里的所有人。他的助手们替他完成了大多数的订单,除非是国王伯德三世的命令,他已经很少再替其他人画画。 温芙在找到他的时候,实际上并不抱有什么希望,但是没想到当他听说温芙是里昂的学生之后,这位大画家摸了摸他的胡子对她说道:“我想的确有一份工作很适合你,看在你老师的面子上,我想他们会愿意给你一个机会的。” 布鲁斯所说的这份工作是为中心法院审判庭大厅的一面墙壁完成一幅壁画。 那曾是里昂的工作,但是这幅壁画还未完成,里昂就因为和费文殿下的丑闻被迫离开了希里维亚,于是那幅壁画便始终以未完成的面貌留在了那里。 四年来法院找了许多画家想请他们来完成剩下的部分,不过始终没有人愿意接手。 温芙很珍惜这次工作机会,第二天她就跟着布鲁斯先生一起去了中心法院。里昂是当时希里维亚最受欢迎的画家,因此法院将庭审厅最中间的一面墙壁交给了他。没人见过他的草图,不过按照已经完成的部分,温芙猜测他或许是想画一幅庭审图。 画面上大约有十几个人物,并且几乎已经完成了大半,只是还没有画上脑袋。温芙见到这幅壁画之后立刻就理解了为什么没人愿意接手这份工作。这幅壁画可供接替者发挥的空间很少,即使补全未完成的部分,这也依然是属于里昂的作品。而接替的画家如果技艺不佳,在已完成部分的衬托下,还很有可能遭到人们的嘲讽,总之没人愿意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布鲁斯先生热心地将她引荐给法院负责人,事情很顺利,有这样一位大师推荐,又听说她是里昂的学生,那位负责人在犹豫了两天之后,立即就与她签订了合同。不过,他也吸取了之前的经验,那份签订好的合同上多加了一条:温芙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这幅壁画。 三个月的时间尽管紧张,但好在壁画已经完成了大半,对温芙来说,算是一个比较合理的工作周期。 在接下这份工作之后,温芙开始每天前往中心法院,临摹墙上的壁画,试图补全草稿。 半个月后,她开始搭建脚手架,调制颜料,并正式在墙上动工。 起初,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是一个月后,希里维亚漫长的雨季开始了。 这座城市的气候比杜德要湿润得多,即使到了冬天也是阴雨连绵。雨水天气使得墙壁变得潮湿,颜料涂到墙上很长时间都难以风干,而水汽也会影响颜料的色泽,往往刚涂上去时是一种颜色,但是等颜料完全干透之后,又是另一种颜色。 温芙发现她以往在杜德学过的那些壁画技巧在这里不再适用,不同的气候条件和不同的建筑工艺,大大增加了她的工作难度。 于是,她联系了法院的负责人反映了她所遇到的问题,对方拒绝了她等到雨季结束后再继续工作的提议,不过勉为其难地答应可以多给她一个月的时间。 为了尽快完成工作,温芙只好再想办法来尝试解决这个问题。 恰好几天后布鲁斯先生来到中心法院,他似乎是听说了这件事情,因此特意来到庭审大厅看望她。 彼时温芙正坐在脚手架上,对着上色不匀的墙壁苦思冥想。 “看来您的进展并不顺利。”布鲁斯站在脚手架下抬着头对她说道。 温芙听见他的声音低下头,她承认道:“不瞒您说,我的确遇到了一些麻烦。” 她从脚手架上下来,随后将自己这些天遇到的问题告诉了他,布鲁斯听后,向她建议道:“你可以试着用火烘烤,等底层颜料烘干之后,再涂一层新的颜料调出你想要的颜色。” 温芙的确考虑过这个办法,不过因为工期很紧,她还没来得及进行试验。听完布鲁斯先生的建议之后,她感到松了口气:“谢谢,您为我省去了不少时间。” “不客气,”布鲁斯微笑着摸了摸胡子对她说,“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来找我。” 和里昂相比,这位大师要和蔼可亲得多。对于他毫无保留的帮助,温芙很是心怀感激。 接下来的几天,温芙开始尝试用火把烘干墙壁上的颜料,再往上叠加一层新的颜色。和布鲁斯说的一样,这个方法很有效,她顺利在墙面上得到了她想要的颜色,而且也极大地缩短了工期。尽管之后的半个月希里维亚几乎都是阴雨连绵的天气,但壁画的绘制工作并没有因此受到影响。 眼看着两个多月转瞬即逝,壁画也即将完工,希里维亚终于迎来了入冬后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前一天下午开始,天空出现了太阳,天气开始放晴。因为不必再使用火把来烘干墙壁,使得温芙这天很早就结束了工作离开法院。 可是等到第二天早上,她再一次推开庭审厅的大门时,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原本已经快要完工的壁画发生了大面积的剥落,这半个月来绘制的人脸变得斑驳不堪,新涂上去的颜料几乎已经完全掉光了,而原先已经完成的部分也出现了大面积的发黑。 法院的负责人很快收到消息赶来,当他看见眼前被毁掉的壁画时,几乎两眼一黑当场气昏过去。 “你究竟干了些什么!”他冲着温芙大喊道,“你不但没有完成你的工作,你甚至毁掉了里昂留下的那部分壁画!” 温芙也被眼前的情况打击得不轻,她言语苍白地想要解释些什么,但随之而来的是负责人更为声嘶力竭地怒吼:“你这个蠢货,谁叫你用火来烘烤墙面的?希里维亚的墙壁大多都用防潮的石料涂层,高温烘烤之后墙面就容易产生剥落,你连这都不知道吗!” 温芙辩解道:“但这是布鲁斯先生告诉我的……” “不可能!”那位负责人斩钉截铁地说,“法院休息室的墙壁上还有布鲁斯先生的壁画,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 温芙恍惚想起她第一次见到布鲁斯·希尔的场景,起初那位大画家对她的态度十分冷淡,但听说她曾在里昂的画室学习过一段时间之后,才突然对她产生了兴趣。 “哦,你是他的学生。”那位布鲁斯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她,“我和他的确有些交情。” 在此之前,温芙没有细想过他的这句话,现在想来,他的确没有说过两人之间是什么样的“交情”。 温芙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法院的了,外头阳光刺眼,希里维亚的冬天明明并不寒冷,可她还是感觉到如坠冰窟。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她不但无法如期完成她的工作,她还毁掉了里昂留下的那部分壁画。 显然希里维亚人民对里昂的感情十分复杂,他们既为他的丑闻感到不齿,同样又发自内心地欣赏他身上的艺术才华。因此他们宁肯使这幅残破的壁画保留了四年,也从没想过要将其全部涂抹掉,再重新找一位画家给墙壁画上一幅新的壁画。 一想到这一点,温芙的脚步一顿,她忽然想通了布鲁斯之所以要这样做的原因。 他并不是单纯因为她是里昂的学生而想藉机报复,那幅庭审厅墙上的壁画才是他的最终目的。 中心法院的庭审大厅最显眼的位置,每天都有无数人从这里进出,哪个画家不想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作品。可是那面墙属于里昂,没人愿意被说自己是拾人牙慧的接任者,没人有这个自信将自己的画留在上面与里昂的部分进行比较。 所以要想在那上面画上自己的作品,就要先抹掉里昂的画。可同时,也没人敢提议彻底将里昂的画抹除掉,因为那会激起希里维亚人的不满。 现在,温芙成了那只完美的替罪羔羊。 街对面一个卖报的男孩举着手里的报纸穿过马路,温芙站在街边,仿佛已经看见了明天早上出现在报纸上的新闻,她毁掉里昂壁画的消息或许很快就会传遍全城,恐怕她很快将要成为这座城市的“罪人”。 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错,温芙叹了口气,她竟然这么容易就轻信了一个骗子的话。 “您要买份报纸吗?”大约是注意到她的目光,卖报的男孩朝她跑了过来,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 温芙正想拒绝,可是随后她的目光无意间落在了那上面最显眼的一则新闻标题上:维尔正式向杜德宣战,泽尔文或将宣布退位。 第64章 维尔向杜德宣战,乔希里带领着一支雇佣兵跨过了西嘉利亚山脉,正在一步步朝杜德逼近。对外,他声称泽尔文夜袭杜德,联合安德鲁等宫廷大臣,趁公爵病重,神志不清时立下遗嘱,承认他继承人的合法性。他将泽尔文形容成贪婪的豺狼,指控他囚禁自己的母亲,并且逼走了自己。 杜德方面则给出了完全相反的说辞,他们指控柏莎为了巩固自己的利益,联合几大家族拥兵自重,想要扶持乔希里上位,是泽尔文及时赶到,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乔希里被形容成一条落败逃跑的丧家犬。 总之双方各执一词,苏里大陆的其他各方面势力目前还没有任何动静,看样子也正在暗中观察局势。 温芙有些担心留在杜德的温南和母亲,好在战争还没有开始,包括杜德人民在内,所有人都乐观地相信这件事情最终能在谈判桌上得到和平的解决。 相比之下,对温芙来说或许还是眼前的困境更叫人感到沮丧。 事情发生之后,温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都没出去。晚上冉宁来到她的出租屋,看来不用等到明天,这才一天时间,消息已经传开了。 温芙替他泡了杯热茶,接过茶杯的时候冉宁小心地观察了一下她的状态,好在她虽然看起来精神有些萎靡,但神情还算平静。 “我听说了壁画的事情,你还好吗?” 温芙不太好,她裹着毯子坐在沙发上,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水不说话,过了许久才问:“外面怎么样了?” 冉宁:“壁画损毁的消息一传出来,听说下午就有好几家画室联系了中心法院毛遂自荐,不过法院那边目前看来似乎比较属意布鲁斯·希尔来完成这项工作。” 和她预料中的一样。温芙发出一声冷笑,这也印证了她的猜测,这件事情果然与布鲁斯有关。 当冉宁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之后,也感到震惊极了。他倒不是不相信温芙的话,只是他没想到布鲁斯·希尔这样一个早已功成名就的大画家居然也会做出这种事情,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 当一个人向世界证明了自己的才能之后,人们就会自然而然地认为他应该同时拥有高尚的人格,但事实上,这两者往往并不挂钩。 去除人品,布鲁斯的确算是一位出色的画家。而刚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温和友善的态度和一开始所表现出的热心,也使温芙放松了警惕,才会受到他的利用。 “不过我觉得这或许也是一件好事。”冉宁说。 温芙瞥了他一眼,像是想要看看从他嘴里能听出些什么新奇的安慰人的话来。 “还记得你刚来杜德的时候吗?”冉宁像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回忆,他笑眯眯地说,“那时候你就像是一只警惕的兔子,不要说相信陌生人了,连那些对你怀有善意的人,你都不敢轻易靠近。” 事实上,温芙已经想不起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了。或许的确就像冉宁说的那样,十五的女孩独自来到城里,见到的每一个人都觉得他们不怀好意。她每天沉默地穿梭在乱糟糟的酒馆和安静的书店之间,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主动和人说话。 “你开始愿意相信人了,”冉宁对她说,“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温芙捧着手里冒着热气的茶杯,垂着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因为我遇见了一些很不错的人。” 在杜德的这几年,她当然也遇到过许多像布鲁斯·希尔那样卑劣的人,比如博格、阿尔贝利、麦尔斯男爵……但也遇见了许多关照过她的良师益友:公爵、里昂、亚恒、冉宁……哪怕是瓦罗娜夫人和塔西亚小姐等人,她都或多或少从他们身上感受到过善意。 当然,还有泽尔文。 温芙有些走神,什么时候开始杜德对她来说不再是记忆中那种糟糕的模样了呢?它似乎变得亲切又可爱了起来。 冉宁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露出了微笑,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真高兴你意识到了这点。” 不过想起那幅法院的壁画,冉宁不禁又惋惜地向她确认了一遍:“那幅壁画真的不能再复原了吗?” 温芙想起今天早上见到的惨状,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我会画一幅新的上去。” 冉宁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惜希里维亚人只喜欢那些旧东西。” “再古老的艺术也是从当下这一刻开始的。”温芙说,“而且我不是希里维亚人,不必遵循他们那套。” 第二天早上,当温芙来到她平时工作的地方时,发现法院的负责人正带着布鲁斯·希尔评估那幅毁掉的壁画。 “你在这里干什么?”看见她的出现,负责人不高兴地说,“你居然还有脸回来。” 温芙不卑不亢地回答道:“我来完成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对方冷嗤了一声,“看看你把这里弄成了什么样,如果不是布鲁斯先生替你求情,我应该向你讨要一大笔损失费。” 一旁的布鲁斯摸摸胡子,失望地对她说:“虽然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但你是我推荐到这儿来的,我理应替你弥补过错。” “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弥补过错。”温芙看着他冷冷地说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负责人皱起眉头。 “我想我们的合同上写得很清楚。”温芙说,“您答应再多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现在时间还没到,完成这幅壁画依然是我的工作。” 那个负责人瞪着眼睛,像是认为她听不懂人话似的:“你被辞退了!我说的还不够清楚吗?你惹下这么大的麻烦,这里不再需要你了!” 温芙从容不迫地说:“既然如此,就是你们违反了合同。你们需要赔给我一笔钱,那之后我才会离开。” 那个负责人听见这话,不可思议地大喊起来:“什么?你毁掉了这幅画,现在居然还要我们来赔偿你一笔钱?” 温芙没有否认。 对方气得说不出话来,就连布鲁斯也皱起了眉头:“我认为你这么做毫无道理,就算再给你一个多月的时间,你也不可能完成这幅壁画。” 温芙无动于衷:“那是我的事情。” “好,我倒是要看看,你能画出什么来。”那个负责人像是被她气笑了,“一个月后,你如果没能完成这幅壁画,我要你一分不少地掏出这笔钱!” 布鲁斯显然并不赞同为这种荒谬的理由拖延时间,但同时他也绝不相信温芙能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完成这幅壁画。为了不表现得太过急迫,因此最后他还是默认了这个提议。 杜德日记 第45节 等所有人离开之后,温芙重新回到脚手架前。 她清理掉了墙上发黑的颜料,又处理了那些颜料剥落的墙面。等做完这些之后,她看了眼墙面上剩下的部分,发现情况比她预期中要好一些。画面上的人物虽然已经完全毁掉了,但好在背景部分还是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 可就算是这样,要想在一个多月内补完这幅壁画依然十分困难。 温芙没有贸然开始,她将那些从墙上刮落下来的颜料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回家以后,她将那些颜料放进了清水里,等颜料溶解之后,她开始分解那一小瓶溶液,试图提取出里面的原料。 小时候她就经常待在父亲的工作室里帮忙,大多数画家都习惯自己制作颜料,每个人的制作方法不尽相同,不过也都大同小异。进过研究,温芙最后发现里昂所用的颜料与她的相比,在溶解后会多一层厚厚的油脂。温芙推测,或许就是这层多出来的油脂帮助他保持壁画的颜色,并且隔绝了墙上的水汽。 提取出那层油脂之后,温芙又找了几家颜料店寻找相似的材料,经过好几次的实验之后,最后终于调配出了想要的效果。 这一次她很小心地在墙上先进行了试验,等天晴之后观察了一下颜料的风干情况,确定不会发生变色脱落以后,温芙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的实验成功了,从现在开始,她终于可以继续完成她的工作。 调制颜料的这段时间,她还重新构思了她的草图。里昂的那幅壁画上原本共有十几个人物,现在留给她的时间不多,想重新补全十几个人物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于是温芙在重新调整了画面之后,最后决定将壁画上的人物缩减为八个。 草稿完成的那一刻,她开始了几乎没日没夜的工作。深夜的庭审厅中时常点燃着烛光,脚手架上是女孩瘦弱的身影。 因为那幅被毁掉的壁画,温芙倒是一下子成了希里维亚的“名人”。白天许多从法院进出的人,在路过庭审厅的大门外时,都会忍不住在玻璃窗外朝里看看那幅正在施工的壁画。 起初人们注意到她在壁画中心画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头戴金色王冠的女人,没人知道她准备画什么,那时候所有人仍旧在为了她毁掉里昂留下的壁画而感到生气。 几天后,画面中心的女人开始变得生动而具体,她的眼睛上蒙着白纱,左手持秤,右手举剑,到了这时,人们开始认出来,那是正义女神忒弥斯。女神神情庄严,形象高大,处于整幅壁画最中心的位置,叫每一个走进庭审厅的人都能够感觉到自己沐浴于正义与律法的庇佑下。 与此同时,温芙开始创作女神身旁的其他人物。 最开始是一个人面兽身的男人,他有一张大而怪异的嘴,猩红的眼睛,坐卧在地,贪婪地注视着画面外的其他人。 紧接着,是双头蛇身的一对男女,他们肢体交缠挂在女神头顶的树枝上,似乎在觊觎着不远处树梢上的苹果。 后来,是一个手捧骷髅的女人,她长发的末端缠绕着自己的喉咙,目不斜视地与手中的白骨对视。 …… 隔着紧闭的大门与模糊的玻璃,人们并不能看清那幅壁画的全貌。不过他们会发现那幅壁画的确每天都在发生变化。壁画上出现的每一个人物都造型独特,姿态各异,这引起了许多人的好奇。 越来越多从庭审厅外走过的人开始停下脚步,试图透过玻璃窗猜测那个杜德来的女人究竟在画些什么。他们议论她、诅咒她、害怕她,同时又被她吸引。 温芙并没有留意到这些暗中的窥伺,她只是尽己所能地将所有的时间花在了那面墙壁上,尽管她已经清楚地知道,除非奇迹出现,否则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那之前完成这幅壁画了。 某天早上,当她推开庭审厅的大门时,却发现房间里已经有人先到一步。 男人站在壁画前,他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仰头注视着壁画上神情庄重的正义女神,当他听见身后开门声而回过头时,窗外的阳光照亮了他俊美的五官。 温芙愣愣地站在原地,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倒是男人在看到她怔忪地站在不远处后,那张漂亮的脸上又浮现出她所熟悉的那副不耐烦的神情。他不等她说话,便率先冷冷地责问道:“这就是你毁掉了我的壁画之后重新画上去的东西?” 这熟悉的充满责难的语气终于使温芙回过神来,于是她不禁朝他抿唇笑了起来,温顺地回答道:“我想是的,里昂先生。” 第65章 今天是法院与温芙约定好验收壁画的日子。 早上,当法院的负责人和布鲁斯·希尔一起来到庭审厅验收成果时,却发现有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也在这里。 “里昂先生!”那位负责人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他快步朝对方走了过去,“我简直不敢相信,您是什么时候回到希里维亚的?” 里昂听见声音转过身,彬彬有礼地对那位负责人说:“我还欠您一幅壁画,费尔顿先生,我一直记得这件事情。” “是的,您还记得……”费尔顿感动地说。 他显得有些语无伦次,温芙坐在不远处的脚手架上,她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位古板严肃的负责人这个样子,她怀疑这位费尔顿先生是里昂的狂热崇拜者。 相比之下跟在他身后的布鲁斯·希尔的脸色就没有那么好了。他像是很艰难地才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皮笑肉不笑地朝里昂伸出手:“真没想到你还会回来,我是说——毕竟那时候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不过,你还愿意回来,我想这是一件好事。” 里昂像是没瞧见他伸出来的手似的,淡淡地说道:“是吗?我不确定这对你们来说是否也是一件好事。” 他如此不给面子,叫布鲁斯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勉强:“那么,你这次回来是因为什么呢?” “为了回来看看,我不在的这几年,这座城市是否出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作品。”里昂说道。不过他说完这句话后,顿了顿又补充道:“可是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 布鲁斯脸上的笑容终于再也挂不住了。 过去的五年,里昂在杜德则画出了《宫廷晚宴》,又在佛罗明特为那里的节日巡游画了一幅《舞女》,这些画都使他的名声与日俱增。 相比之下,这五年里,尽管布鲁斯为伯德三世画了不少肖像画,但那些画大同小异,对比他过去的作品并没有什么突破,因此这些年有人在背后讥讽他如同一面“谄媚的镜子”。 听到里昂的话,布鲁斯自然以为他在嘲讽自己。他板着脸冷冷地说道:“起码我并不缺少赞助人,还有许多人排队等着我为他们画画。” 里昂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像是并不明白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说到了自己的身上。不过没一会儿,他就反应过来了。 “我想您误会了什么,”里昂云淡风轻地说,“我刚才那句话并没有嘲讽你的意思,因为我并不知道你这两年都画了些什么。” 温芙眼见着布鲁斯的脸彻底黑了下去。尽管她早在鸢尾公馆的时候就已经领教过里昂的毒舌,但不得不说,当他把这份阴阳怪气用在其他人身上的时候,这似乎就算不上什么缺点了。 好在费尔顿先生终于察觉到了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他忙站出来说道:“您既然在这儿,应该也已经知道了您的壁画被毁掉的消息吧?” 里昂对此倒是没什么反应,他无所谓地说:“是的,不过那没什么可惜的,那幅画很一般。当然,她应该为她的愚蠢付出代价,我想她会为您画一幅更好的。” “我对此保持怀疑。”布鲁斯冷冷地插嘴道。 说到这个,他又重新打起了精神:“他们或许还没告诉你,接下去将由我来完成这幅画。”布鲁斯挺直了腰板,像终于找了机会,如同一个胜利者那样睨了面前的人一眼。 里昂则皱起了眉头:“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 费尔顿无助地看着他,面对里昂隐隐带些不高兴的神情,他只能尽量委婉地说:“因为今天就是合约上规定的验收日期,而您的学生并没有完成自己先前许下的承诺。” 说到这个,费尔顿还有些愤愤不平:“说实话,她毁掉了您的画,我们本应该让她赔偿一笔违约金的,不过您既然回来了,看在您的面子上,我可以不追究她的责任。” “我是说为什么是布鲁斯来完成这幅画?”里昂问。 布鲁斯挑了挑眉,认为他的这个问题是一种对自己的挑衅。于是他再一次冷笑着回答道:“毫无疑问,因为我是希里维亚最好的画家。” “我对此同样保持怀疑。”里昂冷冷地将他说过的话回敬给他。 布鲁斯再一次被他呛了声,气得鼓着眼睛瞪他。说实话,温芙都有些同情他了。作为当事人,她站在脚手架上完全插不上嘴。她并不擅长这种口舌之争,恰好她的老师在这方面超群绝伦,起码布鲁斯和那位费尔顿先生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 里昂有条不紊地说:“按照合同,应该由我来完成这幅壁画不是吗?” 按照之前中心法院与里昂签订的那份合约来说,的确是的。 费尔顿先生突然意识到,现在这面墙壁依然属于里昂。因为他勤勉负责的好口碑,五年前,他们与里昂签订合约的时候,并没有规定壁画完工的时间。 费尔顿的额头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您是说,您想继续完成这幅壁画?” “我可不想违约。”里昂说,“虽然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找人换掉了我的壁画,不过鉴于这个人是我的学生,我想我可以不追究责任。接下去如果你们没有什么意见,我会和她一起完成这幅壁画剩下的部分。” 他居然还准备追究责任。 这一刻,费尔顿和布鲁斯都沉默了。前者是因为被这笔账弄昏了头脑,后者是被他的无赖所震惊。 “这太荒谬了!”布鲁斯终于忍不住大声喊道,“除非你接下去完全抹掉她已经完成的部分,否则这幅壁画到底算是谁的?” 任何一个好脾气的人碰上里昂这样的混蛋都会忍不住生气的。为了这幅壁画,布鲁斯已经等待了太久,眼看就要成功的时候,这个狂妄自大的男人却又回来了。他要抢走这份工作,就如同几年前他刚来到希里维亚就从自己手中抢走了无数赞助人的青睐那样,从此之后,希里维亚只有一个伟大的画家,那个人就是里昂·卡普特列尔。 “你和你的学徒们一起完成一幅壁画的时候,那幅壁画最后算谁的?”里昂问道。 “那不一样!”布鲁斯气冲冲地说,“那些是我的助手!” “我不介意做她的助手。”里昂面不改色地说。 他的话音刚落,不单是布鲁斯和费尔顿,就连一旁的温芙都愣了一下。 布鲁斯语塞地看向费尔顿,指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可费尔顿似乎很快就已经想通了。尽管他不愿承认,但温芙的壁画并不糟糕,事实上它好极了,甚至已经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如果里昂愿意为这幅壁画添上几笔,对法院来说更是桩一举两得的好事。 于是他迅速改变了最初的想法,他微笑着对里昂说道:“一幅迟到了五年的壁画,多好的话题,我想希里维亚人民会喜欢这个故事的。” 等布鲁斯与费尔顿离开之后,里昂回过头,发现温芙正坐在脚手架上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 “我劝你接下去不要说除了感谢之外的任何话。”里昂瞥了她一眼之后说道。 温芙笑了起来:“谢谢。” “但是,您真的打算协助我完成这幅壁画吗?”温芙不确定地问。 里昂转头看向墙壁上的画,除去画面中心的正义女神,画面中还有几处空白没有填满。那些怪异的人物,包含隐喻的符号,充满想像力的构图,看得出来这幅画的主题是七宗罪。 “我或许可以帮忙完成其中某一个人物。”里昂若有所思地说道,“你构思好嫉妒的模样了吗?我想它说不定长着一张布鲁斯的脸。” 尽管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温芙还是不由想起了那幅《宫廷晚宴》。他恶劣地将瓦罗娜夫人画进了那幅画里,布鲁斯先生恐怕不会有那位夫人的好气量。 里昂似乎也跟她想到了一块儿去,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看来在蔷薇花园度过的那段时光,对他们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段好回忆。 可是随后里昂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希望瑟尔特尼亚人攻打蔷薇花园的时候,不会毁掉那幅画。” 温芙愣了一下,显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看来你还不知道,”里昂看了她一眼,“柏莎夫人指控泽尔文的出身并不光彩,他不是公爵与公爵夫人的孩子。” 温芙怔住了,这段时间,她一心扑在了她的壁画上,以至于几乎完全没有留意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 里昂以为她的反应是出于震惊,想起自己得知这件事情时的反应,又多说了几句:“不久之前,有人趁那位殿下出城与维尔谈判的机会,买通守卫,帮助柏莎夫人逃出了花园。据说那位夫人离开花园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前往审判庭,指控泽尔文以私生子的身份并没有资格继承爵位。” 这件事情听起来很荒诞,柏莎将这个秘密保守了二十多年,当中不惜用上了刺杀这样冒险的手段,也没想过当众公开这个秘密。因为这是她最后的底牌,揭露泽尔文的出身,必定也会引出自己那段并不光彩的过去。 可是,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这样做的时候了。再没有什么证据比一个母亲的证词更有说服力,同时也再没有什么指控比一个母亲当众否认自己孩子的出身更加残忍。 尽管这件事情并没有立即改变杜德眼前的局势,但舆论的风向已经悄悄发生了改变。 瑟尔特尼亚第一个站出来声援乔希里。 一年前黛莉嫁到瑟尔特尼亚,不久之后,泽尔文将她带了回去。瑟尔特尼亚人认为自己受到了欺骗,将黛莉接回杜德或许并不是扎克罗的意思。他们公开表示必要时会派出军队,以惩治那些利用欺骗的手段获取利益的“阴谋家”。 瑟尔特尼亚的公开宣言,加剧了杜德人民的不安。谈判桌上的和平设想破碎了,杜德人民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战争,一想到这座城市或许会在战火中毁于一旦,就使他们变得恐惧且激动起来。 城里出现了反对泽尔文的声音,对他们来说无论是泽尔文还是乔希里都姓艾尔吉诺,而不同的是,现在前者将为他们带来战争。 第66章 泽尔文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外面的天气阴沉沉的,仿佛入夜前就会迎来一场大雨。 从高处向外看,隐隐能看见花园外聚集的人群。 杜德日记 第46节 最近这段时间,城里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多。这其中或许有乔希里找来推波助澜的人,但无论如何,这种煽动舆论的方式的确很有效。很快,城里就开始出现了一些小规模的反动游行。巡查队起初试图缉捕那些带头闹事的人,但这种暴力的冲撞对抗,最后只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 宫廷内部同样风声鹤唳,泽尔文早先的强硬手段本就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此时趁着杜德人民对他的不满,许多大家族联合起来,否认他私生子的继承合法性,希望迎接乔希里回到杜德继承爵位的呼声也变得越来越大。 这天下午,奥利普和亚恒走进书房时,神情也显得格外严肃。 就在半个钟头之前,几大家族刚刚联合市议会做出决定,无论泽尔文是否愿意主动退位,他们都将在明天早上打开城门,迎接乔希里进城。 泽尔文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有种出乎意料的平静。事情发展到现在,他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事实上,从他知道自己私生子的身份开始,他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接下去您准备怎么做?”奥利普心事重重地问道。 “这座城市不再需要我了。”泽尔文回答道。 听起来他似乎准备坦然地接受被放逐的命运。 亚恒听见这句话后,终于忍不住上前了一步:“您准备就这样放弃吗?人民现在被战争带来的恐惧冲昏了头脑,但很快他们就会发现,瑟尔特尼亚才是真正的豺狼,他们绝不会因为您的离开而放弃对这座城市野心!” 奥利普没有说话,但显然他也认同亚恒的观点。 所有人都能看得出瑟尔特尼亚的野心,这几年里,他们联合了所能联合的其他公国,侵吞了所能侵吞的其他土地,他们的野心或许是恢复卢索帝国昔日的荣光。 可是,距离卢索帝国的崩塌已经过去近百年了。人们好不容易从战火的伤痛中走了出来,他们如此珍惜眼前的和平,畏惧再一次面对战争。即便是为了虚假的和平,他们也愿意做出无限的退让。尽管他们也很清楚,和平不应该依靠着乞求敌人的怜悯而来。 泽尔文忽然间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的某一天,他的弟弟乔希里对他说过的话:“不要当那个唯一清醒的人,哥哥。否则当愚昧的大火点燃时,你会成为第一个献祭者。” 泽尔文低头看向不远处的长廊,那条长廊上凝结着这座城市的艺术,如同这座城市的缩影。泽尔文想起修建长廊的那段时间,那个经常独自坐在草坪上对着壁画久久凝望的身影。 他对奥利普和亚恒说道:“这座城市或许有一天会被一场大火焚烧,但起码点燃那场大火的人不能是我。” 这场僵持了半年之久的储位纷争最终以泽尔文悄无声息地离开杜德告终。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这似乎是最理想的结局,没有流血,没有冲突,第二天早上天亮的时候,蔷薇花园迎来了新的主人。 而泽尔文离开杜德的消息传到希里维亚时,这里已经是春天了。 温芙在某个春雨淅沥的清晨收到了来自温南的来信,他在信里告诉了她这个消息。他已经知道了那个曾在深夜来到家里过夜的年轻人真正的身份,因此过去当城中传言这位新公爵是个冷酷残暴的君主时,他始终不肯相信这一点。而泽尔文最后的选择,似乎也印证了温南所坚持的观点,他真心地为杜德失去了一位仁慈的君主而感到遗憾。 “他们居然这样对待他!”温南在给妹妹的信中这样义愤填膺地写道,“我虽然从未与那位乔希里殿下打过交道,但是那位号称如同他的父亲一样温柔友善的新公爵将炮火对准了杜德的城墙,反倒是被千夫所指的‘暴君’在战争面前最终选择了自我流放。” 泽尔文的离开使杜德似乎迎来了短暂的和平。随着泽尔文的离开,一部分追随他的亲信也跟着离开了杜德。比如加西亚家族的长子,年轻的宫廷近卫军首领,这位本该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放弃了他在杜德的一切,跟着他曾发誓追随的君主一起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有人敬佩他的忠诚,有人讥笑他的愚蠢,也有人惋惜他的选择……无论如何,泽尔文·艾尔吉诺的时代结束了,这座城市在短短半年之后,又换了新的主人。 而温芙的壁画也将进入尾声。 里昂的到来,为她争取到了更多的时间。温芙完善了那之前因为赶工而略显粗糙的细节,有条不紊地推进着剩下的工作。 这天晚上,当她终于完成了当天的任务之后,才发现天已经完全黑了,并且外面还下起了小雨。 法院的看守已经习惯了她的工作时长,因此特意给她留了一把钥匙,这样温芙可以每天最后一个离开,也可以每天第一个到庭审厅来。 今晚当温芙走出门,刚准备离开时,突然听见里面似乎传来一声桌椅挪动的轻响。这声音消失得很快,她疑心是法院的猫顺着窗户跳进了屋子里避雨。 这附近常有野猫出入,温芙起初没有留心,她工作了一天,已经感到十分疲惫,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只想尽快回到住处洗一个热水澡。但是等她快要走到法院门口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回想了一遍自己离开前是否关上了大厅的窗户。 考虑到这场雨或许要下一整夜,如果没有关窗或许会影响到明天的工作,于是最后,她还是决定临时折返回去再检查一遍那里的门窗是否关严。 雨水冲刷掉了白天混杂在空气中的各种气味,当温芙走进庭审厅,来到窗边检查了一遍大厅的窗户之后,却忽然间隐约嗅到了一丝血腥味。 她提起放在窗台上的油灯,突然留意到窗台上沾着一滴鲜红的血珠。她的目光顿住了,过了许久才僵硬地顺着窗框往下看,果然很快她就发现了不远处的地面上那一小滩隐蔽的血迹。 有人正躲在这间大厅里——温芙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这样可怕的猜测。 漆黑而又空旷的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于她手里的油灯,或许那个人正藏远处的帷幕后面,或许他躲在那些堆叠的石料后面,又或许是在那些长椅后面……这些可怕的设想使她的一颗心被彻底地提了起来,温芙想要假装若无其事地先从大厅里退出去,然后出去叫醒这附近的守卫。 于是她尽量维持着与来时一样的步伐,朝着大门外走去。可就在她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风吹灭了她手里的油灯。 霎时间,这空旷的房间里失去了它唯一的光亮,黑暗如潮水般淹没了她。 温芙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唇,好在她很熟悉这间屋子,尽管四周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她相信自己依然能够凭藉着大致的方向找到大门。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脚步不由变得有些急切起来。 当她抬手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忽然有人从身后捂住了她的嘴。 “别动。”那人声音沙哑地警告道。 温芙的动作僵持住了,她感到一颗心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尽管她努力保持冷静,试图思考如何才能安全地离开这里。 好在对方好像也并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他似乎伤得很重,温芙听他闷咳了几声,咳嗽带动了伤口,温芙感觉到他捂在自己脸上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为了表明自己的顺从,温芙缓缓将手从门把上放了下来。 果然注意到她的动作之后,身后的人稍稍松开了捂住她的手。 “忘掉今晚发生的事情,”他冷声道,“出去之后别惊动任何人。” 温芙点点头。 于是对方在黑暗中松开了手。温芙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她伸手推开了大门,可是还没等走出去,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闷响,那人似乎撞翻了大厅里的长椅。 温芙的脚步顿了一顿,她很犹豫自己是否要像他说的那样离开,因为她有些担心明天早上推开门后会在地上发现一具尸体,那同样会为她带来麻烦。 身后许久没有传来任何响动。 温芙在经过一番挣扎之后,重新点燃了手里的油灯,转身重新走进了庭审厅的大门。 黑暗中,有个人影靠坐在墙边,他一手扶着一旁的长椅,将头靠在手臂上。他腹部有伤,鲜红的血液从他按压着伤口的指缝间流出来,因为失血过多,已经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温芙蹲下身,伸手拨开了男人脸上的额发,紧接着她的瞳孔一缩,霎时间愣住了——一张熟悉而又英俊的面容暴露在烛光下。 泽尔文紧闭着眼睛,略带苍白的面容带着一丝痛苦和疲惫,即使是在无意识的昏迷之中,仿佛也带着极大的焦虑和不安。 温芙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希里维亚,又是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但是,在这一刻,她的确感知到了类似于命运这样的东西降临在了这间屋子里。 一场春雨下了整夜,当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泽尔文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伤口也得到了处理。 眼前是完全陌生的房间摆设,他茫然地睁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却丝毫想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 他从杜德离开之后,这一路遭遇了许多次暗杀。这些刺客或许是柏莎派来的,又或许是那些不希望他再回到杜德人派来的。总之,为了躲避刺客,他不得不和奥利普等人分头行动,他们约定最后在希里维亚汇合。 这样的分头行动,起初的确帮助他迷惑对手,隐去了行踪,躲过多次追杀。可等他来到希里维亚,上岸不久之后,很快又有刺客追了上来。 泽尔文独自一人,在与他们的交手中受伤,无奈之下翻墙躲进了一处黑漆漆的庭院。雨夜,四周漆黑一片,分不清方向,只有一间屋子里点着灯。他记得自己顺着光源翻窗进入了一间大厅,想要在那里躲一个晚上,可是好像有人发现了自己…… 泽尔文还没记起那个去而复返的人影是谁,忽然有人站在门外抬手敲了敲开着的房门,打断了他的回忆。 “看来您已经醒了。”戴着眼镜的年轻人站在门外,他温和地看着坐在床上的泽尔文问道,“您觉得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第67章 下午四点,太阳还没落山。温芙坐在脚手架上,对着眼前的墙壁发了一会儿呆,看着一天下来几乎毫无进展的壁画,准备收拾收拾东西,提前结束今天的工作。 当她从大门出去时,法院看守大门的巴特先生正在门厅打瞌睡,抬起头见到她的时候吓了一跳,他下意识看了眼外面还没下山的太阳,怀疑自己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发生了什么?”他迷迷瞪瞪地问,“你完成那幅画了?” “没有。”温芙也知道自己今天行为的反常,她含糊地回答道,“……我要回家喂猫。” 说到喂猫,巴特先生倒是想起来了。昨天晚上,夜里下着雨,他被温芙从房间叫醒,据说是因为有只猫从房顶顺着窗户跳进了庭审厅,惊慌中抓伤了她的脚。 半夜附近的诊所都已经关门了,温芙想请他去一趟西利伯蒂医学院,请那儿的冉宁医生来一趟。 看在那三个银币的小费上,巴特先生匆忙在夜里披着衣服出去叫了一辆马车。好在西利伯蒂医学院距离中心法院不算远,那位冉宁医生也来得很快。巴特先生打着哈欠在门厅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他扶着一个人从庭审厅走出来。 马车就停在院子里,等医生将人送上马车,随后车子绕过庭院来到大门前。巴特替他们打开门,隔着车窗只看见马车里黑漆漆的,里面的人没什么声响。 “她还好吗?”巴特问道。 冉宁冲他微笑着摆摆手:“我想她只是因为流了一点血之后被吓坏了,回家睡上一觉就会好的。” 这些可怜的女人,因为一些小伤就哭天抢地,不过是被猫抓伤了小腿,就虚弱到需要半夜叫医生的地步,真是大惊小怪。 巴特先生一边腹诽着一边目送着马车离开了中心法院。 第二天一大早,当他起床带上工具准备去庭审厅打扫时,推开门,却发现温芙已经在了。 她还穿着昨天那身衣服,坐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听见动静后回头看了过来。 “您这么早就来了?”巴特愣了一下,“您的脚怎么样了?” “已经上过药了,好在不影响走路。”温芙不动声色地对他说,“昨天晚上谢谢您。” “哦,那没什么。”巴特客气地说。他决定收回昨晚的腹诽,这位温芙小姐依然是他见过最尽职尽责的画家。 到了下午四点,听说温芙打算提前离开的时候,巴特又下意识低头看了眼她的脚,看起来昨晚被猫抓伤的伤口的确没有影响到她走路。 不过听说她要回家喂猫,巴特还是忍不住问道:“您把那只抓伤了您的猫一块带回家了吗?” 温芙顿了顿,面不改色地说:“是的,我想他不是故意的。” “您真是太好心了。”巴特由衷地说,“但愿那是一只温顺的好猫。” 离开中心法院之后,温芙回到了她的住处。冉宁为她找的这间出租屋在一条民居林立的老街上。这儿虽然距离热闹的中心城区不远,但因为狭窄的街道两旁住了几十户人家,房屋老旧破败,因此房租相对比较便宜。 她的房东葛兰太太是个五十多岁的寡妇,丈夫去世之后,就把二楼的房间租了出去。温芙每天昼出夜归,几乎都不在家,大半年下来,葛兰太太对她这位安静的租客十分满意。 温芙昨晚一夜未归,今天难得在太阳落山前就回到了家,这会儿站在屋外竟然感到一丝莫名的忐忑。她自觉这种心情有些好笑,于是自嘲似的扯了下唇角,终于插上钥匙打开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看起来一切都和她昨天离开时一样,并没有其他人活动的痕迹。温芙放下钥匙后迟疑了一下,她走到卧室门外,过了片刻才推开门——房间的窗帘拉开着,柔和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细小的尘埃在空气中浮动,床铺上空无一人。 温芙握着门把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说不上心情是轻松还是失落。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在找什么?” 温芙吓了一跳,一转身就看见泽尔文站在客厅,神色不明地看着她。他顶着一头没打理过的黑发,脸色依然不是太好,显得有些苍白。身上穿了一件不太合身的衬衣,松松垮垮塞在一条黑色绸裤里,光脚站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即使已经知道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当温芙看见他这么自然地站在自家逼仄的客厅里时,依然有种深切的不真实感。 “你在厨房干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温芙才问。 “我想找点吃的,”泽尔文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厨房,自在得像是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温芙这才想起他一整天可能都还没有吃过东西。 她从他身边经过,泽尔文温顺地侧开身,看着她走进厨房翻了一圈,最后提着一袋垃圾从那里出来,又重新离开了这间屋子。 过了一会儿,泽尔文坐在房间的沙发上翻了翻她放在柜子上的报纸,听见开门声,他回过头发现她空着手回来了。 这一回,温芙显然没有再出门的打算。她脱掉外套挂在了门厅的衣架上,一边去厨房烧了一壶热水,泡了杯茶递给他,随后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看来没有晚饭了。 泽尔文默默接过茶杯,没有表示抗议。 气氛一时间有些古怪,毕竟两人谁都没有想到再次见面会是在这样的情景下。这几天几乎所有报纸上都是有关他的事情,泽尔文猜她应该已经知道了杜德发生的一切。 茶几上散落的好几份报纸,头版头条都是差不多的标题。泽尔文刚才随手一翻,就能看见好几个刺眼的词汇:“被放逐的公爵”、“丧家之犬”、“民众的胜利”…… 杜德日记 第47节 即使在离开蔷薇花园的时候,他都能维持着高傲与体面,但不得不说,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有些难堪起来。尽管按理来说,温芙已经见过他更多跌至谷底的时刻了。 温芙:“您没什么想说的吗?” “你想知道什么?”泽尔文反问道,他的表情冷冷的,口吻也有些生硬,这使得温芙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悄无声息的房间里气氛有些紧张。 “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温芙的声音也不禁冷了下来,“但如果昨晚受伤后被带回这里的人是我,我觉得我和对方说的第一句话就算不是谢谢,也起码会是一句问候。” 泽尔文低头摩挲着手里的茶杯,好一会儿没出声。温芙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他像是一座光所照不到的雕像,身上带着冰冷抗拒的气息。 她不禁有些失望地站起身,可是就在她从他身旁经过的那一瞬间,泽尔文忽然伸手扣住了她的手腕。 温芙低下头瞥了眼他虚虚拉住自己手腕的手指,尽管对方分明没用什么力气,她的脚步还是停在了原地。 “谢谢。”泽尔文回避了她的目光,但还是照她说的那样轻声重复道,“还有……好久不见。” 温芙没说话,许久之后,泽尔文终于微微抬起头,那双深邃的银灰色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她,两人谁都没出声。 外面传来敲门声,打破了屋里的寂静,温芙像是终于回过神,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走出去打开门。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她拿着一个小锅,热情地对来开门的温芙说道:“我煮在锅里的炖菜好了,另外,我还准备了一点烙饼,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 “谢谢,”门廊上传来温芙低声地回答,“我明天会把饭钱给您。” 泽尔文坐在沙发上没动,不过他现在意识到温芙刚才出去大约是找邻居要来一点她家的晚饭。 葛兰太太站在门外,在等温芙端着锅子走进厨房的间隙,探头朝屋里张望,很快她就注意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 对方坐在沙发上,背对着大门的方向,似乎正在低头翻看一份报纸。 等温芙将洗好的锅子还回来的时候,葛兰太太不经意地问道:“看来你今晚有客人在家?” 温芙知道她指的是泽尔文,想到他接下去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面对房东太太探究的目光,温芙迟疑了一下,还是回答道:“嗯……是我的哥哥。” 坐在沙发上的泽尔文显然也听到这句话,他终于侧过头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过来。 葛兰太太这回总算看清了他的模样,一头乌黑的短发,一双深邃的银灰色眼睛,高挺的鼻梁,立体的五官……似乎叫他英俊的相貌短暂的惊艳了一瞬,那位和蔼可亲的胖夫人朝他露出了一个友善的微笑:“我以为那位常来这里看望你的医生才是您的哥哥。当初他租下这间屋子的时候,前前后后跑了好几趟,我原本以为你们要一块儿搬进来住……” 温芙相信葛兰太太并没有什么恶意,每个人总是会对别人的生活有些好奇心,放在平时她也并不会往心里去。可是现在,或许是因为这间屋子里多了一个人,她突然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不得不打断了对方的话:“冉宁医生是我的朋友。” “哦,好吧。”葛兰太太将信将疑地没有继续揪住这个话题往下说。 不过紧接着,她又不免有些担忧地问道:“那位先生接下去是打算住在这儿吗?可是他晚上要睡在哪儿呢?” 温芙刚回到家,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个问题,一时间被问住了。 葛兰太太看着她的神情,再一次露出了狐疑的神色。她又往屋子里悄悄地瞅了一眼,从头到尾,那个陌生的男人都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这实在是太令人怀疑了,仔细一想,他们两个长得可没有一点儿相似的地方。 葛兰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神秘秘地凑近温芙,自以为小声地对她说:“如果你们是悄悄私奔来这儿的……” “不,”没等她说完,温芙就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在她打算说出更让人尴尬的话题之前,立即绷紧了声音否认道,“不是您想的那样。” “好吧。”见她否认得这么坚决,葛兰太太讪讪地停下了话头,紧接着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为自己解释道,“希望您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打听这些,因为你知道,这间房子已经很老了,房子里都是一些旧家具。我是说……卧室里的那张床,它可能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 温芙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暗示,露出了一丝迷惑的神情。 葛兰太太拧着手指,有些别别扭扭地朝她挤眉弄眼,不知该如何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些,也不由有些着急起来:“就是您知道,房子的隔音也不太好,我夜里睡觉很浅,一开始找房客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不愿让那些年轻的夫妻搬进来……” 葛兰太太有些说不下去了,可是面前的温芙还是紧锁着眉头,眉眼间带着疑惑。 安静的房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那笑声像是热水沸腾时炸开的第一个气泡,“咕噜”一声,戳破了某种叫人不安的气氛。 温芙眨了眨眼睛,几秒钟之后,她终于明白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她的脸颊迅速冒起了热气,面上艰难地维持着正经的神色,说话的时候却难得结巴了一下:“不……我保证,您不需要为这个担心。” 第68章 尽管葛兰太太的这次拜访令人尴尬,但好在她的炖菜的确十分美味。不知是因为刚才那场令人哭笑不得的对话冲淡了眼下窘迫的处境,还是因为食物带来的饱腹感抚慰了躁动不安的情绪,总之,对于两人来说,这顿晚饭是个不错的开头。 温芙原先担心泽尔文会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但事实证明她多虑了。或许是因为已经饿了一天,泽尔文很快就吃完了他盘子里的那份食物。相反,倒是温芙吃得很少,大概是因为通常这个时间她还在庭审厅里画画,为了方便,她通常会选择用面包片和水来填饱肚子。 看着对方已经空了的盘子,温芙不得不稍稍加快了速度。泽尔文看她舀起一勺炖菜艰难地咽了下去之后,沉默地将自己的空盘子推到她的面前:“你可以把吃不完的食物分给我。” 温芙抬起头,她不确定他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不希望浪费盘子里的食物,还是因为他真的没有吃饱。 她慢吞吞地说:“除非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人们通常不会共享同一个盘子里的食物。” 泽尔文剔了下眉头,不动声色地回答道:“除非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人们通常也不会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温芙语塞,一时间竟然没有想到反驳他的话。 泽尔文微微翘起唇角,在她说不出话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堂而皇之地拿起她的盘子,将里面的食物分走了一大半。 晚饭后,冉宁又来了一次,他给泽尔文送来几套换洗的衣物,顺便又替他检查了一下伤口,确认只要好好休养几天,很快就会恢复。 结束后,等他从卧室出来,温芙已经站在客厅准备送他下楼。看得出来,她有很多事情要问。冉宁心领神会地穿好外套,两人下楼的这段时间里,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白天从泽尔文口中得知的事情,并且委婉地问起她有什么打算。毕竟现在或许正有人在城里寻找泽尔文的踪迹,而奥利普先生等人还没赶到希里维亚与他汇合。 “他不太方便去住旅店。”冉宁说,“那里人多眼杂不太安全。” 同样,因为受伤,要泽尔文独自出去找地方居住也变成了一件困难的事情。而冉宁目前在西利伯蒂医学院的宿舍和其他人住在一起,现在来看,最好的方法仿佛只剩下了暂时借住在温芙这里。 “当然,你并没有义务这样做。”冉宁有些迟疑地说道,“那或许也会为你带来麻烦。” 理智告诉她留下泽尔文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但是情感上她很难这样做。 今晚没有月亮,夜里可能要下雨。温芙不着边际地这样想着,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让我想想。” 送走冉宁之后,温芙回到住处,发现泽尔文在窗边不知站了多久。见她进门的时候,才转过头故作不经意地对她说道:“你下去了很久,我差点以为你住在二十楼。” “我们在楼下聊了一会儿。”温芙说。 泽尔文能猜到刚才冉宁和她一块下楼的时候说了什么,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地问:“你们聊了什么?” 他试探的语气实在太明显了,温芙于是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之后故意说:“和你之前说的一样,他告诉我除非是很亲密的关系,否则人们通常不会居住在同一个屋子里。” 这下轮到泽尔文语塞了。他看着她从衣柜里翻出一套衣服,似乎准备去浴室洗个澡。当她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他抬手拦住了她,压低了眉眼,尽力想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但咬牙挤出来的话语里还是透露出一股怪声怪气:“所以呢,你打算把我像只捡来的流浪猫那样再重新丢出去吗?” 温芙停下了脚步,她一整晚没有回家,在庭审厅又冷又硬的长椅上睡了一夜,到现在她感觉身上沾满了灰尘和颜料,疲惫得如同一块僵硬的木头。面对他无理取闹的行径,她抬起头警告他:“是的,如果你还是学不会怎么好好说话的话,我会那么做的。” 泽尔文神情一僵,温芙拿着衣服从他身旁经过,迳直走进了浴室。 等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时,才发现外面已经开始下雨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屋檐上,卧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泽尔文坐在窗前,外面有雨丝飘落进来,已经打湿了他的衣摆,但坐在窗前的人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似的。他额前的碎发有几缕被雨水打湿了,耷拉着贴在他苍白的面颊上,叫他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柔和与落寞。 夜空中没有月亮,他的身后是希里维亚浓重的夜色,今夜背井离乡的人们失去了月光温柔的慰藉。 温芙忽而有些心软,她关上门从衣柜里翻出被子和枕头,铺到了客厅的沙发上。等泽尔文意识到浴室里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声音的时候,温芙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泽尔文走到客厅的沙发前,房间里没有点灯,除去窗户外透进来的灯光,客厅一片昏暗。泽尔文弯下腰凑近看了眼躺在沙发上的女人,她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枕头上,被子裹住了瘦弱的身体,只露出小半张疲惫的侧脸。 她睡着的时候比醒着的时候要温顺得多,呼吸轻抚着散落在鼻尖的发丝,泽尔文不禁想起那支月色下的舞。他盘腿坐在了沙发前的地毯上,将手指靠近她的鼻尖,像是想要确认一下她是否真的睡着了,感觉到她均匀而绵长的呼吸温热地拂过他的指尖。 随后他笑了笑,将散落在她脸上的那根碎发拨开。他坐在地上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接着准备站起来离开客厅。正在这时躺在沙发上的人忽然开口说道:“看来您的伤已经完全好了。” 泽尔文起身的动作微微一顿,他的目光倏忽落在沙发上,就撞见温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幽幽睁开了眼睛,在昏暗的房间里同样看向他。 “我以为你睡着了。”泽尔文镇定地说。 “如果您再晚来几分钟的话。”温芙又重新闭上了眼睛,困倦地说道。 她看起来的确已经很疲惫了,泽尔文重新坐在她的面前,没说话但是看起来也并没有离开的打算。 于是没过多久,温芙又不得不再一次无奈地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与他对视:“您打算在这儿坐一整夜吗?” 泽尔文白天睡了很长时间,现在的确不太困。或者说,从昨晚开始到现在,他依然感觉自己像在一场不太真实的梦境里。他现在盯着沙发上的温芙,过了片刻才说:“你还没有说我可不可以住下来,我今晚该睡在哪儿呢?” 他这回语气间倒是没有任何的阴阳怪气。 温芙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习惯,于是她转开眼说道:“你今晚可以睡在卧室。” “明天呢?”泽尔文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得寸进尺地问,“明天你会把我赶出去吗?” 温芙不出声,泽尔文垂着眼伸手勾住她垂落到沙发外的一缕发尾。 温芙忽然想起了报纸上那些有关于他的新闻:他们放逐了他,把他赶出了杜德。 或许是因为她沉默了太久,泽尔文抬起眼,银灰色的瞳孔像是星星坠落后的夜空,残留着光辉落幕后的余烬,带着一丝不知名的感伤。于是,温芙在今晚第二次对他感到心软。 “不会,”她低声向他许诺,“没有人赶你走。” “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泽尔文将她的发尾缠绕在自己的食指上,一圈圈地绕至指根,最后他的指尖不知不觉间靠近了她的脸颊,他也低头朝她靠近了一些,语气间不知怎么透出点可怜:“你说如果我还是学不会怎么好好说话的话,你就会把我重新赶出去。” 温芙掐了下藏在被子里的指尖,好叫自己保持住明辨是非的公正:“没人希望回到家还要生气。” “好吧,”泽尔文向她道歉,“我也不想那样。” 因为他的认错来得太快,倒是叫温芙有些措手不及。她狐疑地看着他,觉得他今晚异乎寻常的好说话。 或许是因为黑暗让人感到安全,泽尔文低头亲吻了一下缠在他手指上的头发,又继续对她说道:“但你可以教我。”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地对她说道:“就像你之前做的那样,什么时候应该道歉,什么时候应该说谢谢,什么时候……应该向你问候。” 客厅里安静了片刻,除去被刻意压低的呼吸声之外,仿佛只能听见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的雨滴拍打在窗外,时急时缓,毫无规律可言,连带着心跳也乱了节奏。 “你现在就可以向我问候。”许久之后,温芙终于冷静地对他说道,“十分钟前,我就应该睡着了。” 黑暗中,像是有人又一次发出一声轻笑。 “那么我可以留下了吗?”他再一次向她确认道。 温芙不说话,她抿着嘴唇,像是不愿意再回答一次这个问题了。 泽尔文扬起唇角,他松开了缠住他手指的发梢,将他吻过的那一段头发轻轻刷过她的眼睫。温芙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随后感觉到他慢慢从地毯上起身,就像她教他的那样,在离开前对她说道:“晚安,祝你今晚好梦。” 第69章 早上,泽尔文起床的时候,温芙已经出门了。 沙发上的被子和枕头被收了起来,好好地叠放在一边。窗外阳光正好,今天是希里维亚难得的晴天。 葛兰太太大清早就带着一瓶果酱站在了门外:“早上好,先生。” 泽尔文站在门后,不动声色地回答道:“早上好,有什么事吗?” 相比于昨晚客厅里昏暗的侧影,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眼前的男人显得更加高大英俊了。虽然他的气质略显冷淡,不过完美的五官很容易就叫人原谅了这一点。 葛兰太太认为如果她年轻上三十岁,或许会为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房客住在楼上而感到心情愉快,但可惜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再英俊的小伙子都没有一套家具来得重要。 杜德日记 第48节 她悄悄朝屋子里张望着,一边含蓄地问道:“我带了一些果酱,想请你们尝尝。你们昨天睡得好吗?” 想起昨晚这位房东太太与温芙在门厅的对话,泽尔文很快就明白了她今早来这儿的目的。他故作不经意地侧开身,好让她看见身后沙发上那床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枕头和被子:“就像您看到的那样,沙发睡起来的确不那么舒服。” 葛兰太太看到那一床被子后倒是露出了欣慰的目光,她委婉地暗示道:“哦是的,二楼的房间的确没那么宽敞,本来也不太适合两个人住在一起。” 泽尔文却像丝毫没有听懂她的暗示那样继续说道:“卧室的那张床也很旧了,翻个身就能听见床架咯吱作响的声音,我担心随时都会散架。” 葛兰太太尴尬地讪笑了几声:“是的……那张床是我年轻的时候买的,已经在这间屋子里很多年了。” “还有餐桌,”泽尔文挑剔地说,“我看桌脚也不太平稳了。” 葛兰太太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尽管每一位搬进来的房客都能发现这间屋子有多老旧,但很少有人像他说话这样直接,她的心里开始有些不乐意起来。 “看来您对我的房子很不满意了?”葛兰太太板着脸说,“既然这样,我觉得您可以考虑换个房子。” “倒是不用这么麻烦,”泽尔文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我认为只要把这些家具换掉就可以了。” 葛兰太太发出一声嗤笑:“您知道换掉这些要多少钱吗?光是一张新的桌子就起码得要十个银币,更不要说那些柜子和床了,一整套家具换完……” “一百个金币够吗?”泽尔文开口问道。 葛兰太太喋喋不休的抱怨戛然而止,她脸上讥诮的神情甚至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紧接着就像忘了自己刚才在说什么那样,半张着嘴怔忪地看着他。 看到她这个反应,泽尔文当做她默认了这个数字。于是他转身回到屋子里,随手从柜子上取下一份报纸,并且拿铅笔在上面随手写了一个地址。 “我正好认识一位家具店的朋友,麻烦你请他过来一趟,我想跟他商量一下换新家具的事情。”泽尔文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 葛兰太太接过那份报纸的时候还有些回不过神,她不确定地低头看了眼上面的地址,是中心法院附近的基尔兰达银行。她又犹疑地看了眼门内的泽尔文,欲言又止地向他确认道:“您打算换掉这里的家具。” “没错。” “您自己出钱?”葛兰太太咬着重音强调道。 “不然还有谁呢?” 葛兰太太说不出话来了,在她复杂的神情中,泽尔文从她手中接过那瓶果酱,确定她再没有其他问题之后,朝她露出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随后关上了房门。 下午的时候,一位胡子花白的老人来到了这条老街区。他穿着一身考究的外衣,戴着一顶高礼帽,配着整齐的领结,手上握着一柄手杖。当他敲开葛兰太太的房门时,彬彬有礼地拿出那份她早上送去银行的报纸,询问那位送报纸的先生是否住在楼上。 葛兰太太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登门拜访,且看对方的打扮,好像真得能拿出一百个金币。她怀着一种激动且忐忑的心情指点他沿着二楼的楼梯向上走,等他一离开,她就立即从一楼的窗户探出头,随后她就看见那个男人走到二楼按响门铃,没多久泽尔文从里面打开门,两人一块儿走进了房间。 葛兰太太回到客厅,她在客厅的沙发上站起又坐下,像是在做梦似的,依然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她一下午都在猜测楼上那位新房客的身份,一位年轻英俊且能为她更换一套新家具的客人,多么讨人喜欢的小伙子! 泽尔文并不知道自己经过短短一个上午就已经彻底俘获了房东太太的欢心,不过当他打开门,站在门外的奥利普见到他时,倒是真真切切地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谢天谢地,您不知道当我看见那份报纸的时候有多高兴。” 泽尔文开门让他走进客厅,表现得则要比他平静的多:“你们是什么时候到的?” 奥利普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告诉了他昨晚发生的事情:“跟您差不多时候,您昨晚没有出现,半夜他们说在莱顿河上发现了两具尸体,并不是失足溺亡的酒鬼,尸体上好几道剑伤,我们就猜是您在路上碰到了暗杀者。” 泽尔文也将他昨晚的经历简单地告诉了对方,当听说他因为天黑不辨方向,最后翻墙进了中心法院,反倒遇见了温芙被她带回住处时,就连奥利普也不禁惊叹于这其中的巧合。 “所以您昨晚就是住在这儿吗?”奥利普打量了一圈眼前的房子。 房间里没有仆人,餐桌上没有食物,进出没有马车,即便是他也从没有过过这样的生活,不过眼前这位出入宫廷,住惯了华美宫殿的殿下却显然要比他适应得多。 泽尔文今天早上刚刚在厨房研究出来要怎么烧开一壶热水。他从柜子里翻出一点陈旧的茶叶,准备泡一壶茶。对与奥利普的大惊小怪,他扯了扯唇角表示:“你一定没有去过货船的船舱,我曾在那里待过大半个月。” 即使只是想到船上阴冷潮湿的环境和船舱内蹿过的老鼠就够让人起鸡皮疙瘩的了,一想到泽尔文曾在那里待过大半个月,奥利普也不禁有些感慨。泽尔文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养尊处优的人,为了达成他的野心,他并不缺乏蛰伏的毅力与耐心。精明的商人总有最精准的眼光,他始终相信泽尔文总有一天会重新回到杜德,而这也正是他们如今出现在这儿的原因。 这次他们秘密来到希里维亚,是为了拜访伯德三世。作为苏里大陆最大的几个公国之一,如果能够争取到希里维亚这样的盟友,对泽尔文重返杜德无疑会是一个很大的助力。 “下个月宫廷有场舞会,对您来说或许是一个私下拜访国王的好机会。”艾奥利普提议道。 “现在还不是时候。”泽尔文摇摇头。 “您在等什么?” “对于伯德三世来说,我并不是他唯一可以选择的盟友,我们之间缺少一个共同的敌人。” 奥利普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您是说瑟尔特尼亚?”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瑟尔特尼亚更接近希里维亚而不是杜德,如果战争一旦爆发,杜德沦陷之后,假如瑟尔特尼亚下一步将目光投向希里维亚,那么希里维亚将会受到两面夹击,伯德三世必定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局面。 说到这个,奥利普倒是想起一条他刚刚收到的消息:“或许您等待的时机已经快要来了。” 泽尔文掀起眼皮朝他看了过来。 奥利普叹了口气:“几天前,瑟尔特尼亚再次向杜德发出联姻的请求,他们认为您先前接回黛莉小姐本身是一场谎言,因此现在他们要求杜德还回他们的王后。” 听到这个消息,泽尔文沉默了许久。尽管已经知道柏莎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可是对于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泽尔文依然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曾为了她而差一点失去见到父亲最后一面的机会。而现在,瑟尔特尼亚人要再一次利用她来施展他们的野心了。 泽尔文:“杜德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奥利普回答:“据我所知,杜德方面暂时还没有回应。” 听到这个答案,泽尔文微微松了口气。看样子,对他们共同的妹妹,乔希里还不算完全的冷血。 任何人都看得出瑟尔特尼亚的野心,他们之所以一次次地向杜德发出联姻的请求,并不是因为他们多么看重杜德这位盟友,或许对瑟尔特尼亚来说,杜德如果能够拒绝联姻,对他们来说才是一件好事,那么他们正好能够趁着这个机会谴责杜德的背信弃义,进而名正言顺的派出教皇的军队。 虽然乔希里还在犹豫,但泽尔文确定他不会坚持多久,尤其是现在这个境况下,恐怕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做出妥协。 一想到黛莉即将面临的命运,泽尔文的心情也不由再一次变得沉重起来。不过眼下,他所能做的依然只是等待。但他相信,命运会将所有的筹码返还给他,他终将重新回到那里。 奥利普离开时,再一次向泽尔文确认道:“您这段时间确定要住在这里吗?” 这话倒是提醒了他,泽尔文不忘嘱咐道:“别忘了尽快送一套新的家具过来,尤其是一张结实又舒服的床。” 奥利普一言难尽地接受了自己家具店老板的新身份,但出门前还是忍不住委婉地问道:“……只要一张床吗?” “您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泽尔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 奥利普觉得这谴责没道理极了,他无辜地看着他,没来得及辩解,就看见泽尔文原地打了个转,看了眼这狭窄的房间,最后发出一声轻啧:“送两张,一张小床不要太占地方。” 晚上,温芙回到家的时候,先去找了一趟葛兰太太,告诉她泽尔文要在这里暂住的消息。在按下门铃的时候,事实上温芙心里还有些没底,毕竟她搬来之前,答应对方这间屋子只有她一个人住。 这个时间,葛兰太太正在厨房忙活。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出来开门时,口中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当她打开门看见是温芙站在门外,更是热情地表示她来得正好,自己正在准备今晚的晚餐,等做好之后正打算为他们送去一些。 温芙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感到有些不知所措,她谢过这位房东太太的好意之后,紧接着说明了自己来意。当她说完泽尔文可能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葛兰太太立即坚定地表示:“当然,我很欢迎你们能住在这里,不要担心,你们想住多久都可以。” 温芙对她这前后态度的转变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当她一头雾水地回到二楼,打开门以后,进门的脚步又一次不由得停住了。 有那么一会儿,她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她还记得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这间屋子的摆设,可短短一天之内,屋子里已经大变样了。从客厅的沙发到厨房的餐桌,包括门边的鞋柜……所有家具焕然一新。 正当她迟疑的时候,泽尔文已经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看见站在门外迟迟不敢往里走的温芙,不由挑了下眉:“你在干什么?” 温芙的目光缓缓地移动到他的脸上,顿了一顿之后才冷静地问道:“这是哪儿?” 泽尔文闻言不禁笑了起来,他对她说道:“你想参观一下你的新卧室吗?” 温芙定定地看了他几秒,终于朝他身边走去。卧室的门打开着,里面那张老旧的木板床已经被换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一看就十分柔软舒适的大床。 泽尔文站在她的身后,气定神闲地说道:“我想从今天开始,葛兰太太不用再担心我们弄坏她的床了。” 第70章 温芙起初以为泽尔文会不太适应这里的生活,但事实上他适应得很好。 他在搬进来的第二天就把出租屋里的所有旧家具都换了一遍,清理出二楼的杂物间,把一张小床放了进去,变成了自己的新卧室。并且他还雇佣了葛兰太太来二楼定时打扫房间、清洗衣物,准备一日三餐。 冉宁有几次来替他换药,看见他光着脚在客厅的地毯上走来走去,并且熟练地进出厨房,从柜子里翻出茶叶烧水泡茶时,都会恍然间以为他才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奥利普有时候会在下午来拜访他,两人在屋子里关起门来不知交谈了些什么。葛兰太太曾试图热情地邀请他留下一起用个晚饭,不过奥利普总是礼貌地谢绝了她的好意。 次数多了,葛兰太太便不由得犯起了嘀咕。对此,泽尔文是这样解释的:“奥利普先生不太方便留下用饭。因为温芙见到他,恐怕不会感到高兴的。” 葛兰太太:“这是为什么?” 泽尔文一早就准备好了理由:“他最近在做一些投资生意,希望拉我入伙。不过你知道做生意总有一些风险,之前我已经赔过一笔钱了,所以温芙并不希望我和他走得太近。” 葛兰太太恍然大悟,她这下算是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间搬到这里来了——多半是因为之前做生意失败,破产抵押了原先的房子。 说真的,他举手投足间的气派一看就不像是个穷人。 葛兰太太同情地说:“我完全理解,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会希望依靠他的女人,但同时又不希望她为您感到担心。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从她坚定的话语里听得出来,她完全没有相信先前温芙说过两人只是兄妹的那套解释。 泽尔文按住唇角,礼貌地向她道谢:“借您美言。” 第二天,奥利普再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楼下那位房东太太看着他的目光总像带着一丝谴责,就连态度也冷淡了许多,显然葛兰太太已经将他当做一个利欲熏心的坏朋友了。 与此同时,温芙在庭审厅的壁画工作也已经进入了尾声。 泽尔文住下之后,温芙依然过着早出晚归的生活。往往泽尔文还没起床,她就已经出门了,等他入睡之后,她才回来。他们像是分管这间房子昼夜的主人,即使住在一间屋子里但是并不经常见面。 虽然温芙一次都没有碰见过上门拜访的奥利普,但并不代表着她对此毫无察觉。尽管她从没问过那些新家具从何而来,也没追问过泽尔文准备在这里住到什么时候,但是她依然能从那些蛛丝马迹里发现一些端倪:厨房里被挪动过位置的茶杯,鞋柜里被使用过的拖鞋,报纸上铅笔留下的印痕…… 某天她提前回到住处,一进门就能闻到客厅还没完全散去的烟草味。泽尔文并没有抽烟的习惯,那种浓烈辛辣的薄荷烟草即使在希里维亚也不多见,那是阿卡维斯人喜欢的气味。 她不动声色地打开了客厅的窗户,泽尔文从卧室走出来,对她的早归略感意外:“你今天回来得很早。” “因为我的壁画完成了。”温芙回答道。 她说出这句话的语气就像说外面的天气那样平静,以至于泽尔文不禁又向她确认了一遍:“那幅庭审厅的壁画?” 温芙淡定地说:“我目前应该只有这一份工作。” “你画得怎么样?”泽尔文靠在客厅的墙边询问道。 “我不知道希里维亚人是否会喜欢它。”温芙不太确定地说,不过很快,她又接着说道,“反正我很喜欢。” 她话语里不经意间流露出的自傲引得泽尔文无声地扬起了唇角,他已经不记得那天在庭审厅的墙壁上看见的画了。那晚夜色太黑,或许他压根没有留意那面墙壁,这使他头一次感到有些遗憾:“我第一次对一幅画感到好奇。” 听见他的话,温芙倒是终于有了一些反应:“你想去看看吗?” 泽尔文愣了一愣。 温芙解释道:“后天庭审厅就会重新对外开放了。” 这也意味着后天开始这幅壁画将正式出现在公众面前。 “你想去看看吗?”温芙抿了一下嘴唇,像是忘了自己刚才已经问过一遍了。泽尔文终于察觉到她或许并不像她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不过对于这个问题,泽尔文迟疑了一会儿,他现在并不适合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温芙显然也很快就想到了这一点,她意识到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后,略微有些懊恼地皱了一下眉头:“或许再等等吧,等你的伤好了之后。” 从那天起,温芙像是要把这段时间失去的睡眠补回来那样,连着几天没有离开房间。到了第三天,她一大早就出门了。 中心法院每天都很忙碌,而庭审厅重新对外开放的消息显然也吸引了许多对新壁画感到好奇的居民。 温芙坐在庭审厅的最后一排,听完了一场有关遗产纠纷的判决。 杜德日记 第49节 远处庭审厅最中央的墙壁上:傲慢、妒忌、暴怒、懒惰、贪婪、暴食及色欲化为扭曲的人形,等候审判。他们的形体夸张而又怪异,但又带着人的特点,拼凑出恶的部分。 而壁画中央的正义女神,与以往高高在上充满神性的女神形象也有所不同。画家参照着真实的肌肤纹理来绘制她的样子,她握着长剑的手上布满伤痕,白布蒙住双眼,微微低头神情中仿佛混杂着悲悯与坚毅,闪烁着人性中善的光辉。 明暗交织的画面布局,如同黑暗裹挟着世界,但诞生于正义的黎明终将降临在这片大地。这种光影对照的画法与里昂·卡普特列尔的那幅《圣战》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可在某种程度上又似乎更具有冲击力。在这样宏伟而壮观的壁画之下,每一个走进大厅的人,都会产生一种灵魂的震颤。 她在审判谁?或许,她审判每一个置身于这间大厅里的人,那是人性对自我的审视。 庭审结束后,所有人陆续离开了大厅,温芙跟着从最后一排起身,她听见有人在议论她的画,这使她不由放慢了脚步。 “你看见那幅壁画了吗?据说是里昂的学生画的。” “是个从杜德来的女画家,前任杜德公爵似乎也很欣赏她的画。” “你觉得那画怎么样?” “还不赖。”那人嘟囔道,过了一会儿又感慨似的轻轻补充了一句,“一个女画家……真是不可思议。” …… 温芙跟在他们的身后,听着他们的议论声渐渐远去。她在原地停下脚步,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间抿唇笑了起来。 “你是专程来这里听听人们怎样称赞你吗?” 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温芙转过头,就看见里昂握着手杖踱步走来,看来他这一路上也听见了人们有关那幅画的议论。 温芙:“那您一定没有听见有人咒骂画这幅画的人是个魔鬼。” 她想起早上在这儿遇见的一个修女,她跪在墙壁前忏悔着祷告:“如果这个人没有去过地狱,怎么会画出这么可怕的东西!” 里昂不以为然地说:“我以为这也算是一种赞美。” 事实上,温芙也这么想。于是他们不禁相视着笑了起来,随后,又一同朝着庭审厅外的草坪走去。 路上温芙反问道:“您呢,您来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里昂握着手杖,戏谑道,“或许是来看看我的学生如何取代我。” “我永远都无法取代您。”温芙说,“他们提起我的时候,永远会说那是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学生。” 听了这话,里昂微微挑眉:“看来你终于认可了我是你的老师?” “从我进入画室的第一天起您就是了。”温芙谦逊地说。不过一想到他还记着在杜德时说过的话,她又不免补充了一句:“或许是因为您终于认可了我是您的学生。” 里昂停下了脚步,他皱起眉头对她说:“知道吗?从杜德的第一次见面开始,你就一直想要向我证明你画得并不比任何一个人差。但事实上,没人这么认为,画室里的每一个人都比你更清楚地知道你的才华,他们嫉妒你,也同样畏惧你,是你始终都在否定你自己。”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里昂忽然间意识到,画室里的每一个人或许也包括了他自己。相比于其他人,他更早也更清楚地发现了她身上的天赋:对色彩异乎寻常的直觉,对光影敏锐地捕捉,自然柔和的笔触……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当阿尔贝利因为嫉妒而构陷她的时候,他才会异乎寻常的愤怒。那种愤怒不仅仅是由于欺骗,而是出于某种恐慌。 他也会嫉妒他的学生,就像更加年轻璀璨的星星终将取代逐渐黯淡的星光,她终将会有超越他的一天,就像他也曾超越了他的老师那样。 里昂不愿意承认这一点,那些阴暗而又难以言说的情绪困扰着他,使他最后决定离开杜德。 里昂像是突然间变得不快,他目光复杂地定定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忽然从胸口吐出一口气,紧接着转过头,大步离开了庭院。只留下温芙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画室的那几年,温芙已经习惯了她的老师这种阴晴不定的性格。前一秒还是一副和颜悦色的微笑并不代表什么,因为下一秒他就有可能变得十分暴躁易怒,当你胆战心惊地开始反省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第二天当他再出现在你面前的时候,或许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昨天发生什么事了。 因此,面对里昂的突然离去,温芙并不感到十分意外。她很快就收拾好了情绪,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忽然身后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有人叫住了她的名字。温芙转过头,看见一个年轻人朝她走了过来。 “你就是温芙小姐吧?”金发的男人彬彬有礼地向她自我介绍道,“我叫费文·格列德尔,也曾是……里昂先生的学生。” 第71章 费文·格列德尔长着一张娃娃脸,精致的五官和白瓷般的皮肤使他看上去仿佛还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有一双格列德尔家族标志性的蓝眼睛,温和可爱的外表很容易叫人心生好感。 “我刚刚欣赏了您的画,它和我想像中的一样好。”费文意味深长地说,“老师想必十分为你感到骄傲。” 温芙听说过有关他和里昂之间的绯闻,不过她不知道真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也并不清楚他对里昂到底怀有怎样的感情,因此面对这位尊贵的殿下,她的态度也显得十分谨慎:“谢谢,那是我的荣幸。” 费文又接着说:“我还听说了你和布鲁斯先生之间的事情,听说那面墙壁原本应该属于他。” “我想没有哪面墙壁必须属于某个人,”温芙说,“如果希里维亚人民不喜欢我的画,那么他们也可以找其他人来画一幅更好的。” 费文愣了一下,大概是因为她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如果光从外表上看,温芙很容易给人留下温和柔顺的印象。乌黑细长的眉眼和小而尖的下颌叫人感觉她总是低着头,仿佛就连抬眼看人都叫她感到胆怯。她说话的声调也是这样不轻不重的,不过语调没什么起伏,既不过分热切也不过分冷淡,冷冷清清的,透出一股疏离。 费文用那双湛蓝的眼睛看着她:“我只是想起当初老师离开希里维亚时,是那样的坚决,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但是,他却为了你回来了。” “他并不是为了我回来的。”温芙说。 “那么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见温芙沉默,费文勉强牵起笑容:“你如果知道他在离开前对我说了什么,你也会像我一样这么想的。” 温芙的确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过现在她隐隐能够感觉到事情或许并不像外界传言的那样。 费文将她的沉默理解为了默认,他轻声问道:“那么你呢,你爱他吗?” 温芙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她怀疑自己听错了:“我想您或许误会了什么……里昂先生是我的老师。” “我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他也曾是我的老师。”费文的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微笑,不过这会儿这笑容看起来古怪极了。 温芙已经不想继续与他在这里交谈下去了,不过考虑到对方的身份,她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维持着最后一丝耐心对他说道:“我不知道您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我们并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费文直勾勾地盯着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他粗俗而又直白的问题叫人不适,温芙皱起了眉头,冷冷地注视着他。费文对她长久地沉默感到不满,又一次逼问道:“是吗?” 温芙不卑不亢地回答:“如果您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失礼,为什么不去问他?”费文神情一顿,露出稍许犹豫。温芙观察着他的反应,紧接着又轻声问道:“因为他不肯见您吗?” 费文的脸色猛地一沉,像是被说中了痛处,不由朝她逼近了两步,他咬着牙恨声道:“你以为……” 他的话没说完,因为忽然有人拦在了他们中间,抬手抵住了他的肩膀。对方个子很高,几乎完全挡住了他的视线。费文恼怒地抬起头,发现站在面前的是个相貌英俊的黑发男人。他不像是希里维亚人,高挑的身材和深邃的五官使他站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事实上,温芙也有些意外,她盯着面前男人的背影,听见费文不悦地冲他低声呵斥:“滚开,少管闲事!你知道我是谁吗?”而他则用一种比对方更为轻蔑的语气说:“我只知道你看起来像是一条疯狗。” 费文呼吸一窒,他不可思议地瞪着面前来路不明的男人,大约生平第一次受到这样的侮辱。不过泽尔文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他转过身对着身后的温芙淡淡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这位先生说的吗?” 温芙没说话,她倒是有许多话要问他,不过和眼前这位费文殿下,她恐怕再没什么好说的了。 见两人准备就这么离开,费文又一次上前拦住了他们。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执拗地盯着温芙说道。 温芙最后一次对他说道:“从一开始我就已经向您解释了里昂先生只是我的老师。但是我想,除非他亲口告诉您,否则无论我说些什么,您都不会相信的。” 费文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又将目光落在她身旁的泽尔文身上,像是想要从他身上找到一些证据:“那么他呢?你和他又是什么关系?” 温芙微微皱眉,看起来仿佛已经耐心告罄。倒是泽尔文在听到这个问题后,避重就轻地替她回答道:“我们住在一起。” 这个答案令费文和温芙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费文不确定地问道:“你是她的情人?” 温芙看不见泽尔文的表情,不过她好似听见他泄出一声轻笑,随后处变不惊地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答案,费文的脸色竟然变得好了一些。离开前,他蓝色的瞳孔如同一颗冰蓝色的珠子,毫无感情地对温芙说:“我会弄清楚我要的答案,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这次短暂的见面更像是一种威胁和试探,温芙并不好奇他和里昂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她衷心地希望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 “费文·格列德尔是个疯子,不要和他走得太近。”等他离开之后,泽尔文这样对温芙说道。看来,他一早就认出了这位王室的继承人。 “你认识他?” “我听说过一些有关于他的事情。” 不过泽尔文并没有说那些事情究竟是什么,好在温芙也并不关心。她下意识看了看四周经过的人群:“你怎么会在这儿?” 泽尔文瞥了她一眼,故作姿态地说道:“我以为有人邀请我来看她的画。” 听见这个答案,温芙愣了一下:“您在希里维亚还有其他画家朋友?” 泽尔文瞬间黑了脸,见他这副神色,温芙终于忍不住抿唇微微笑了起来。泽尔文意识到她的恶作剧,佯装气恼,转头就走。温芙在身后快步追了上去,扯住他的衣袖,语含笑意地说道:“好吧,请您务必要去看看那幅画,您的评价对我来说很重要。” 泽尔文停下脚步,又见她看了看不远处人来人往的长廊,从自己脖子上取下那条早上出门时带来的围巾递给他:“不过我想你最好戴上这个。” 泽尔文低头看了眼面前那条墨绿色的围巾,在忽冷忽热的春天戴着它倒是不会显得太过突兀,不过他皱起眉头。温芙以为他不乐意,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踮着脚替他围上了那条围巾:“我保证它很干净,而且对你很有用。” 围巾确实很有用,长度适中,很好地遮住了泽尔文的大半张脸,使他只露出了一双银灰色的眼睛。而且的确像她说的那样,也很干净。泽尔文能闻到上面好闻的香皂味,还带着一点刚被取下时的余温。 他最终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接受了这条围巾。 当他们两个重新回到庭审厅,发现大厅里没什么人。下午的庭审还没开始,人们都在外面的凉廊上休息。 经过门厅时,只有巴特先生抬起头,注意到温芙去而复返的身影奇怪地问道:“我以为刚才您已经回去了。” “我邀请了一位重要的朋友来欣赏我刚刚完成的那幅壁画,”温芙强调说,“毕竟他的评价对我来说很重要。” 泽尔文目不斜视地站在一旁不说话,不过听见这话时,眼珠子微微动了动,似乎对她的介绍很满意。巴特先生认为她今天有些古怪,不过他留意到她唇角若有似无的微笑以及站在她身旁一言不发的神秘男人,很快就恍然大悟地对那位围巾挡住大半张脸的先生说道:“是的,您一定会喜欢那幅画的,这几天我已经听到不少人夸赞它了。” 他意有所指地说:“温芙小姐是我见过最勤勉的画家,如果您也喜欢那幅画的话,可以把我说的这句话也一块加上去。” 泽尔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显然不明白他准备让自己加些什么。只有温芙听出了巴特先生的意思,他似乎因为温芙的话,将泽尔文误认为了报纸上撰写评论的批评家。 这使她不由失笑了一瞬,不过或许也没错,她很想听听从泽尔文这样苛刻的批评家嘴里会对她的画作做出怎样的评价。 他们两个走进大厅,在那幅壁画前站了一会儿。 泽尔文仰头看着那幅画,好一会儿没说话。温芙在等待他开口的间隙里不禁开始走神,直到他问:“那个苹果——” 温芙回过神,早在蔷薇花园的时候她已经听说过有关泽尔文殿下评价一幅画的好坏,取决于画面中的那个苹果是否画得够圆这样的传闻了。 不过好在这一次他并没有提出这一点,他问的是:“那个苹果是代表什么?” “欲望。”温芙说。 泽尔文像是感到有趣,因此他追问道:“所以你认为欲望是一种罪恶吗?” 温芙迟疑了一下,但教义告知她真理:“欲望使我们迷失自我。” “但我觉得有时候是欲望引导你走向那条正确的路。”泽尔文轻声道,“只有失败的,无法被满足的欲望,才会被定义为罪恶。成功被摘下的金色苹果,摇身一变,就会成为神的恩赐。” 他的目光放到屋脊的最高处,那是神的居所,但他野心勃勃,不再俯首。 温芙感到她的画笔落下时,某一刻在脑海中无意间拨动的琴弦,在这一刻仿佛得到了回音,而又正是这一声回音,才叫她隐约知道了她所拨动的琴弦发出的究竟是哪一个音符。 片刻之后,她才回过神来问道:“那么您觉得这幅画怎么样呢?”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父亲一直为我毫无艺术天赋感到遗憾。”泽尔文注视着眼前的壁画,平静地说,“但我认为一幅画的好坏并不需要那么多的角度和见解,美丑是很直观的东西。” 泽尔文转过头看着她说:“真可惜这幅画没有留在杜德中心法院的墙壁上。” 下午庭审快要开始的时候,两人才从大厅出来。巴特先生还坐在门厅里,看见他们两个的身影,主动问道:“您觉得那幅画怎么样?” 泽尔文注意到对方热切的目光,尽管不明所以,但还是沉吟片刻后回答道:“构图不错,人物主体突出,视角独特。” 杜德日记 第50节 巴特先生认为他的评价果然很像一个评论家,又觉得从他的态度来看大约也很喜欢那幅画,不由替温芙高兴。 “真高兴您也这么觉得。我本来还担心因为壁画损毁的事情,人们会对这幅画有偏见。温芙小姐是个好心又有才华的姑娘,希里维亚人永远不会讨厌这样的画家。”巴特先生笑眯眯地说。 不过说起这个,巴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您之前带回去的猫怎么样了?” 泽尔文可不记得温芙养了猫,他微微侧目看向身旁的人,紧接着就听见温芙顿了顿,随即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他适应得很好,比想像中好养得多。” 第72章 离开中心法院后,温芙与泽尔文回到了出租屋,葛兰太太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今天的晚餐。但泽尔文似乎并不准备用饭,他径直朝卧室走去,温芙叫住了他:“你不吃点东西吗?” “不,”他拒绝得很快,因为半张脸埋在围巾里的原故,所以连拒绝的声音听起来都显得有些含糊,“我想先休息一会儿。” 温芙奇怪地盯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冷漠反手地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等温芙简单地用过晚餐,又洗完澡后从浴室出来后,天已经黑了。她回到自己的卧室之前忍不住又看了眼对面的房间。房门后面静悄悄的,里面的人似乎已经睡下了。 温芙于是熄灭了客厅的灯,走进房间关上了房门。 夜里又开始下雨,希里维亚无休止的雨季叫人厌烦。在雨声的掩饰下,安静的房间终于传来动静,客卧的房门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泽尔文摸黑走出房间,等视线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缓步来到餐桌旁。桌上还放着一小锅已经冷掉的汤和几块干面包,泽尔文弯下腰,一手撑着桌子,一手从餐盘里捞起一块干面包沾了点汤汁放进嘴里。已经冷掉的番茄汤味道发酸,泽尔文微微皱着眉头,默不作声地将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 “您每个月多付三十个银币,就是为了在半夜起来吃已经冷掉的面包吗?”身后传来冷冷的女声。泽尔文的背影一僵,转过身就发现身后卧室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温芙站在卧室门口,抱着手臂打量着他。 她身后的卧室里有微弱的灯光,但客厅里暗沉沉的。泽尔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后腰抵上餐桌,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呢,你来干什么?” 尽管不清楚什么原因,但温芙注意到他似乎将自己往黑暗的更深处藏了起来,于是她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您还没有把我的围巾还给我。” 提到那条围巾,泽尔文顿了顿:“在我的房间里,我明天早上给你。” 温芙听出了他的搪塞,于是又说:“明天早上我可能很早就要出门。” 泽尔文镇定地说:“我保证你明天早上会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到它。” 温芙沉默了一会儿,干脆直接说道:“好吧,但我想看看你。”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温芙不讲理地威胁道,“如果你不走过来,那么就让我走过去。”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正当温芙放下手臂,准备走过去的时候,站在餐桌旁的男人终于动了动,他放下了撑着桌沿的手臂,慢慢走到了她的面前。 尽管早在心里已经有了一些猜测,但是当看到他出现在灯光下的时候,温芙还是不禁愣了愣。 泽尔文穿着一件短袖,领口露出大片皮肤,裸露在外的修长脖颈上起了一片红疹,一直蔓延到下半张脸。 “因为那条围巾?”温芙立即就猜出了这些红疹出现的原因。 从站在灯光下开始,泽尔文脸上的表情就没好过。他紧抿着嘴唇,撇开脸,有些不自在似的,下意识想要抬手捂住脖子上的皮肤。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对羊毛过敏?”温芙问。 “给你机会来嘲笑我这贵族的毛病吗?”泽尔文冷冷地回答道。 他又不会好好说话了。 不过看在他今晚惨状的份上,温芙决定宽宏大量地原谅他这一次。 “穷人也会过敏。”她轻描淡写地说,“但你需要擦药。” 说完这句话后,温芙走进房间披了一件外套出来,看样子像是准备出门。 泽尔文站在门外,皱起眉头:“你要去哪儿?” “找葛兰太太要一些药膏。”温芙回答到。 万幸因为下雨,葛兰太太并没有出门。听完温芙的来意之后,她从家里的药箱翻出了她要的东西。 “还有一封信,”葛兰太太顺手将放在门厅的信件交给她,“下午邮差送来的。” 温芙起初以为是温南的来信,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封信来自希里维亚。真稀奇,她想不出这座城市还有谁会给她写信。 当她收起雨伞回到住处之后,浴室里传来水声,泽尔文正在洗澡。等他从浴室出来时,发现餐桌上传来番茄汤的香气,温芙正坐在沙发上低头拆信。 他慢吞吞地走到餐桌旁坐下,用了几块面包。他吃东西的教养很好,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外面的雨声还没停,客厅里只点着一盏灯,房间里格外安静。 温芙读完了手里的信,一抬头才发现泽尔文站在面前。他身上还有刚从浴室出来时,身上蒸腾的热气。温芙将手里的信纸放在一边,示意他在沙发上坐下。 泽尔文表现的有些别扭,尽管他听话地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但又忍不住提出古怪的要求:“能不能把灯灭掉?” 温芙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灯我没法帮你上药。” 泽尔文抿着嘴,没再提出其他无理的要求。 温芙去洗了手,回到客厅后拧开药瓶的盖子,低着头端详了一下他脖子上的红疹,随后用没有沾上药膏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 泽尔文被迫抬起头仰视着她,像是注意到他的视线,温芙垂下眼与他对视了一眼。她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一旁柜子上跳动的烛火,这样明暗不定的光线下,叫她本就素雅的五官带着些许冷艳的味道,就像她身上沾染着的雨水的气息。 温芙将带着凉意的药膏抹在他泛起红疹的脖子上,冰凉的薄荷气息混合着指尖的热度滑过喉咙,引得身下的人微微颤栗了一下,泽尔文蜷起手指,有些狼狈地撇开眼。 他的目光落在沙发边随手放下的信封上,底下压着一张烫金的邀请函。 “那是什么?”泽尔文问道。 温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身后的茶几,意识到他指的是那封信后,随口回答道:“山羊公社寄来的邀请函。” “山羊公社?” “希里维亚的艺术家工会。”温芙心不在焉地向他解释道,“他们邀请我参加他们每周五晚上的聚会。” “他们喜欢你的画?” 温芙不确定地说:“大概吧。” “你准备去吗?”泽尔文漫不经心地问。 温芙顿了顿,才对他说:“在希里维亚,没有一个画家会拒绝他们的邀请。” 她刚来到希里维亚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山羊公社。那时候她几乎跑遍了全城的画室,想要找一份养活自己的工作。但是没有画室愿意接纳他,希里维亚有自己的规矩,那些艺术家们每周五在落日酒馆举行聚会,他们彼此介绍各自的赞助人,最受欢迎的画家在聚会中话语权也就越高,而那些不被公社所接纳的画家,很难在希里维亚生存下去。 “听起来是一群并不怎样的家伙。”泽尔文这样评价道。 温芙笑了笑:“里昂先生曾是他们的公社主席。” 她笑起来的时候冲淡了一点身上冷艳的距离感,泽尔文盯着她的笑容,过了一会儿撇开眼,像是尽力想要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强迫自己继续往下问道:“他们通常会在聚会上干什么?” “喝酒、聊天?”温芙也不知道,“可能像公爵的晚餐那样……” 她的回答使泽尔文想起了他们还在花园的那段时间,尽管他一向讨厌人多的聚会,但现在想起来竟然会感到一种由衷的怀念。那时候他还没有失去他的父亲,宫里住了许多人,餐桌上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 温芙注意到他沉静下来的眉眼,意识到自己或许令他想起了一些伤感的话题。她涂抹药膏的动作一顿,伸手摆正了他的脸,低声道:“别乱动。” 于是泽尔文不得不再一次看向她。她很快就为他脖子抹完了药膏,这会儿已经开始替他处理脸上的疹子了。和涂抹脖子时相比,她这会儿的态度显然要仔细得多,目光专注得像是在修复一件艺术品。 泽尔文注视着她的神情,情不自禁地问道:“很难看吗?” 因为他的提问,温芙愣了一下,随即失笑了一声:“您很在意您的外表吗?” 泽尔文不作声,他神色不佳地皱起了眉头。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出色的外貌或许能带来一些好处,但是对一个出身高贵的贵族来说,外貌是最不值一提的优势,它无法换取任何东西。 泽尔文并不在意他的外貌,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曾自我厌弃过自己的长相,因为他既没有一头如他父亲那样的棕发,也没有一双像他母亲那样的黑眼睛。他一度渴望从外表上与父母更为相似一些,哪怕是继承了两人五官上的缺点,或许因此也能够得到他们更多的爱怜。 温芙突然间想起刚才他提出要把灯灭掉的古怪要求。如果眼前的这个男人都要因为相貌而感到自卑,那么全世界的男人恐怕都应该戴着面具上街。 她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说:“您很好看,即使是现在这样,也依然是所有画家心目中最理想的模特。” “你就从没请我做过你的模特。”泽尔文说。 温芙哑然:“我付不起您的模特费。” “你刚刚完成了一幅壁画,”泽尔文盯着她说,“很快就会收到一大笔尾款。” 他像个觊觎着她钱袋的骗子,诱哄着希望她能够买下自己。他曾是珠宝店摆放在橱窗里最昂贵的宝石,底下标着她买不起的价格。但现在,那颗名贵的宝石滚落下展示台,而她似乎也的确比自己想像中富裕了一些。 像是看出了她目光中的动摇,泽尔文握住了她的手,温芙没有挣脱,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跟随着他的引导,用指尖轻轻地勾勒他五官的轮廓,最后落在他的唇角。 黑夜滋生着欲望。 你认为欲望是一种罪恶吗? 但我觉得有时候是欲望引导你走向那条正确的路。 只有失败的,无法被满足的欲望,才会被定义为罪恶。成功被摘下的金色苹果,摇身一变,就会成为神的恩赐。 …… 温芙看着面前这张冷峻昳丽的脸,许多画家都会找他们的情人充当模特,他们用画笔千万遍地描绘着恋人的脸,爱情给了他们不竭的灵感源泉。 泽尔文仰头凝视着她,像是屏住了呼吸正等待着什么。 在他的注视中,温芙缓缓弯下腰,将唇瓣贴近他的唇角,在那上面落下了一个吻。 第73章 第二天早上,温芙起床的时候,葛兰太太已经在厨房准备早餐了。 她今天一大早就起来烘烤了一个巨大的苹果派,现在正放在外面的餐桌上,桌上还有两杯热牛奶,而她正在客厅收拾杂物。 温芙帮忙摆放好餐具,又去楼下的信箱里拿了一份报纸,上楼后葛兰太太问道:“泽尔文先生呢,他好些了吗?不如你去叫他起床一块儿用个早饭。” 换做平时,温芙很乐意帮她这个忙,不过今天早上,她一反常态地牢牢坐在椅子上,敷衍道:“我觉得可以让他再睡一会儿。” 葛兰太太:“可是我想趁你们用饭的时间打扫一下卧室。” 温芙拿起一块苹果派埋头咬了一口,像只将头埋进沙地里的鸵鸟,假装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葛兰太太觉得她今天的状态有些反常,她狐疑地问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温芙咕哝着回答道。 葛兰太太将信将疑地看了她一眼,只好自己朝里间走去。 温芙听见她敲了敲门,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开门声。看样子卧室里的人已经醒了,葛兰太太告诉了他早餐已经准备好的消息,没多久里间传来脚步声,听声音似乎是朝浴室的方向走去了。 温芙盯着桌子上那几份摊开的报纸,她想看看那些评论家们是如何评价她的那幅壁画的,不过耳边传来浴室里的水流声,她好一会儿没能集中注意力。 没多久,葛兰太太抱着一堆脏衣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泽尔文是个省心的租客,他比过去葛兰太太遇到的所有单身汉都要讲究,他不会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也不会把脏衣服丢得到处都是,不过尽管如此,对于葛兰太太来说,这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杜德日记 第51节 自从上了年纪之后,她的腰就不太好,今早烘烤苹果派已经使她在厨房站得够久了,因此只是简单地整理了一下房间之后,她就不得不坐下来休息一会儿。 “说真的……”葛兰太太坐在温芙对面捶了锤肩膀,吞吞吐吐地说,“你们两个为什么不住在一起呢?” 温芙起初没有理解她的意思:“我们现在就住在一起。” “我是说你们为什么不住在一个房间里?”葛兰太太叹了口气说,“我现在每天需要打扫一整栋楼的房间,如果你们搬到一起的话,我就可以少打扫一个房间了。” 温芙用了极大的努力来保持镇定:“我可以自己收拾房间。” “我并没有埋怨你的意思。”葛兰太太连忙解释道,“泽尔文先生每个月多给我三十个银币就是雇我来干这个的,只是我认为多余的房间可以用来放置杂物。” 并且她还试图宽慰温芙:“而且我并不是一个老古板,年轻人生活在一起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昨天之前,温芙还能义正言辞地为自己辩驳几句,但是想起昨晚那个黑暗中的吻,温芙欲盖弥彰地转开眼:“我想您误会了什么……” 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泽尔文从浴室走了出来。葛兰太太还在等着她的下半句话,温芙却硬生生地卡在了这儿,突然间有些说不下去了。 泽尔文走到餐桌旁,站在她的身后,随口问道:“你们在聊什么?”他的声音略显低沉,不过听起来心情不错。 “我想知道你们是否打算搬到一个房间,这样我就可以少打扫一间卧室了。”葛兰太太将她的问题又重复了一遍。温芙梗着脖子没回头,但她感觉到似乎有一道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 泽尔文拿起桌上的热牛奶,慢悠悠喝了一口,不动声色地问道:“所以呢?” “温芙小姐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葛兰太太惋惜地叹了口气。 温芙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有些心虚,她假装盯着桌上的报纸,并没有留意到两人的对话,片刻后就听泽尔文戏谑道:“一对兄妹的确不适合住在一个房间。”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后,温芙感觉自己的面颊又热了起来。 直到葛兰太太离开之后,温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她刚刚直起腰,突然,听见站在她身后的人慢悠悠地对她说:“你嘴角上有牛奶。” 温芙下意识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身后传来一声轻笑,她才想起她今天早上压根还没有喝过桌上的牛奶。温芙无语地抬起头,紧接着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却忽然弯下腰,俯身贴上了她的嘴唇。 泽尔文一手扶着椅背,一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与她交换了一个牛奶味的吻。温芙愣住了,她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她并没有什么接吻的经验,好在对方似乎也一样。不过这个吻倒是为她确认了昨晚发生的一切并不是一场梦境,直到他的嘴唇离开之后,她下意识用手指擦拭了一下唇角,这回果然擦到了一点残留的热牛奶。 “你今天要去干什么?”泽尔文站直了身体之后,走到她的对面,拿起一块苹果派咬了一口,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问道。 他脸上的红疹已经退了许多,看来葛兰太太的药很有效。 温芙的思路被那个牛奶味的吻打断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回答道:“去参加山羊公社的聚会。” “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泽尔文问。 温芙发现自己为这个提议竟然迟疑了一秒,尽管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我想我可以应付的来。” 泽尔文没有坚持,他当然相信她应付的来,不过他还是澄清了一下:“我只是想要提醒你,你刚刚拥有了一位新的模特,我希望你能多花一些时间在他身上,毕竟他的佣金并不便宜。” “他要多少佣金?”温芙配合地问道。 “我想你今天已经付过了。”泽尔文看了她一眼说道。 温芙过了片刻才意识到他指的是刚刚的那个吻。她低下头嘟囔了一句什么,泽尔文没听清:“您说什么?” “没什么。”温芙故意板起脸正色道,“我说请他尽快用完早餐,我想早点开始今天的工作。” 傍晚的时候,温芙离开了住处,前往位于雕塑广场旁的落日酒馆。这是一家宽敞又安静的酒馆,非常适合举行一些私人聚会。 温芙将收到的邀请函递给酒馆里的人,随后跟着他走到了山羊公社每周固定举行聚会的房间。门内传来笑声和隐隐的说话声,温芙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做好了心理准备之后才推开门。 屋里坐了十几个人,几乎都是男人。他们围着壁炉坐在一起,许多人手里拿着酒瓶,聚在一起聊天。角落里有人带来了自己最新的画稿,与身旁的人不知在争论什么,当温芙走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人纷纷回过头来,当看见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他们用好奇亦或者是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她,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 温芙的目光扫过屋子里的人,发现布鲁斯先生也在里面,他坐在最靠近壁炉的位置,人群围绕着他,看的出来他在这群人中地位很高。 “我可不记得这家酒馆什么时候新招了一个女服务员。”有人冲她开了个无聊的玩笑,周围的人群发出不太明显的笑声。男人的目光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他们似乎想看看她对此会有怎样的反应。 好在来之前,温芙对此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无论是她第一次以一个平民的身份走进杜德的议会厅,还是以一个女人的身份进入里昂的画室,她已经习惯了成为那个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她拿出手里的邀请函,对那个朝她开玩笑的男人说道:“有人给我寄了这个,所以我就来了。” 她平淡的反应叫人失望,有人撇了撇嘴,不屑地将头扭到了一边,似乎对她失去了兴趣。同时也有人对她不卑不亢的表现产生好感,一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朝她走来,友好地向她介绍道:“我想你就是温芙小姐。我叫班森,是现任的公社主席。我看了你为庭审厅新画的壁画,我认为山羊公社需要像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班森先生带着她走到人群中,一群人正在角落讨论几份画稿。班森先生将那些画稿拿过来递给她看,温芙发现画稿上的内容多是一些教会故事。 “瑟尔特尼亚的红衣主教正为他们新修的圣教堂寻找合适的画师,我们的国王陛下准备将希里维亚最优秀的画师送去那里。”班森先生解释道。 据说那是一座惊人的建筑,因为房间很多,因此这项工程需要大量的画师,足以养活全城一半的画室。 人人都想为红衣主教服务,这项工作将会带来的丰厚报酬吸引了全城的画师,他们为得到这个机会而争破了头。为了确保大多数人都能得到这份工作,最后聚集在这里的画家们商量以山羊公社的名义,集体绘制出几套壁画方案,以获得伯德三世的青睐。 公社本就聚集了全城最受欢迎的一批画家,对于这份工作本该十拿九稳。但是随着里昂的回国,人们开始出现了危机感。 听说他对这份工作也同样有着浓厚的兴趣。 “国王陛下不可能将他推荐给红衣主教。”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经过费文殿下的事情之后,他早已对里昂改变了看法。” “红衣主教可不这么觉得。”有人说,“你认为当他们听说名单里有里昂·卡普特列尔的名字时,他们还会选择我们吗?” “而且我听说国王准备组织一次画展,由民众来选出画展上最好的那幅画,最后决定出去往瑟尔特尼亚为圣教堂绘制壁画的人选。” 这个消息使众人陷入沉默,里昂在民间的人气有目共睹。 班森先生叹了口气说道:“里昂先生曾是我们中的一员,我想即使他曾犯下过一些错误,但是并不影响人们认可他的画技。如果他愿意,或许可以让他重新回到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完成圣教堂的壁画。” 人们对此表现出稍许犹豫,不过从他们的神情中看得出来,这是个叫人心动的提议。如果里昂能够回到山羊公社,那么毫无疑问,即使是与杜德、伊文、阿卡维斯的画师一同竞争,红衣主教心中的天平也有极大的可能会倾向希里维亚。 人们纷纷将目光投向壁炉旁的布鲁斯,似乎在等待着他来做出这个决定。于是布鲁斯沉默片刻之后,默认道:“既然是为上帝工作,我想他会宽恕一切。” 班森先生松了口气,他转头看向温芙:“您觉得呢?” 温芙现在终于明白了班森先生今天邀请自己来到这里的用意,他希望邀请里昂重新回到公社,可是不难想像,在这儿的人或许都与里昂有过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他们需要有一个人来充当这个说客。 “所以您并不是因为欣赏我的壁画才邀请我来到这儿的?”温芙直截了当地问道。 她的问题令班森感到有些尴尬:“当然,您的画很优秀……这里的所有人都承认这一点。” 温芙看向周围的其他人,注意到那些傲慢的,回避的目光,认为这句话的真实性有待商榷。她不动声色地问道:“如果里昂先生拒绝了呢?” “他为什么拒绝?”有人不服气地回呛道,显然要主动向里昂伸出橄榄枝,邀请他重新回到他们当中来,在情感上依然有许多人感到难以接受。 “他和王室的龃龉依然存在,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该知道回到这里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布鲁斯摸了摸胡子这样说。 “既然如此,你们在害怕什么呢?”温芙轻声问道。 她的话令在场的不少人都皱起了眉头。班森先生也不赞同地说:“就像布鲁斯先生说的那样,我们是在帮助他重新被希里维亚的艺术圈所接受。” “我想您说错了一点。”温芙指正道,“里昂先生或许并不在意是否被您口中的艺术圈所接受。离开山羊公社,里昂依然还是里昂;但是失去里昂,山羊公社就仅仅只是山羊公社了。” 第74章 傍晚,当温芙离开公寓没多久,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当泽尔文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外的奥利普时,恍然间有种被重新拉回现实世界的错觉。 他们已经差不多有一周没有见面了,自从温芙结束了她的壁画工作之后,这还是奥利普第一次来到这里。 “看起来您这一周过得还不错。”奥利普摘下帽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泽尔文没有否认,在希里维亚的这段时间,是他成年以后所度过的最平静的时光。下午温芙在客厅为他画画时,他甚至产生过如果他不再回到杜德,那么像这样一直生活在希里维亚或许也不错的念头。 “那么您想好了吗?”奥利普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您做好了和现下的一切道别,回到原来的生活当中去的准备吗?” 泽尔文沉默了片刻,他望着窗外渐渐落下的太阳,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成人礼上我学会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平静往往只预示着暴风雨即将来临,对我来说,身处危险之中,才让我感到安全。” “我很高兴您这么早就已经明白了这点,这是您的敌人才能教给您的东西。” 奥利普从口袋里取出一封来自杜德的密信,泽尔文接过信后拆开看了一遍。信中写到了杜德当下的局势,乔希里为黛莉找了一位适龄的贵族青年订婚,以此为借口推掉了瑟尔特尼亚的联姻。这一举动无疑激怒了教廷,红衣主教认为黛莉已经是上帝为他们选定的新娘,她与其他人结婚是对教廷的侮辱,为此瑟尔特尼亚向杜德发出了宣战。 为了平息教廷的怒火,乔希里已经派出使团前往瑟尔特尼亚进行和谈,但是谈判的进展似乎并不顺利。杜德人民悲观地意识到战争很快就要开始了。 奥利普:“乔希里在军事上并没有什么才干,他对教廷暧昧不清的态度也已经激怒了一部分人,国内的舆论发生了变化,许多人意识到您是对的,他们希望您能回去组织一支足以抵抗教廷的军队,他们愿意拥护您重新回到杜德。” 说实话,乔希里为了黛莉的幸福这次竟然公开违抗教廷,令泽尔文也感到有些意外。他的弟弟并不是一个完全冷血的人,起码在对待黛莉的婚事上,他们两个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决定,这一点令泽尔文的心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因此他并没有因为这个消息而感到狂喜,相反他折起手中的信纸,十分冷静地问道:“亚恒那边还是没有传回任何消息吗?” 奥利普沉默以对。 不过很快他又说道:“即便亚恒无法如期赶回,在瑟尔特尼亚的军队正式进入杜德的国境线之前,我们也必须有所行动,否则一切都来不及了。” 他说完这句话后,等待泽尔文做出决定。 窗外的西沉的太阳,没人知道苏里大陆的未来将走向何方。是瑟尔特尼亚在教廷的带领下重现卢索帝国昔日的荣光,还是如裂锦般的地图上那十三个星罗棋布的公国,在这片大陆的历史上闪现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泽尔文沉吟了片刻之后,终于站直了身体,像是下了什么决断那样,沉声说道:“去见一见伯德三世吧,看看他是否愿意成为我们的朋友。” 温芙回到公寓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离开了。 泽尔文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外面已经漆黑一片的夜空。听见她回来的声音,他像是才回过神,转头朝她看了过来。 “你回来得很早,”他说,“看样子今晚的聚会并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温芙无法对此进行反驳,她走到沙发旁,发现茶几上摊着一本黑色的画夹,底下压着几张凌乱的画稿。 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向她解释道:“你走的时候把它忘在了画架上,有几张被风吹落,我替你收了起来。” 画夹里有许多她过去的练习,许多她都已经忘了是什么时候画的了。温芙在他的身旁坐了下来,泽尔文见她没有反对,于是光明正大地开始翻看那叠画稿。 里面大多是关于人体的局部练习,也掺杂着好几张风景画,那是她在杜德最后的几个月里画的。有杜德的港口,丁香镇的林场、中心广场的钟楼……温芙已经很久没有画过一张单独的肖像画了,有一段时间她对人像产生了厌倦,但是很明显,因为模特换成了泽尔文,使她对此重新拾起了兴趣。 今天下午,温芙在客厅支起了画架,随后告诉泽尔文可以在这间屋子里任意活动,唯一的要求是尽量待在客厅。 于是泽尔文在沙发上看了一下午的书,不过他很难集中注意力,尤其是他能够很清楚地感觉到她的目光时不时地停留在自己的身上。 尽管少年时的泽尔文一定不会承认,但是他的确曾经这样希望过——他希望能够做些什么来引起她的注意,他希望眼前的这个人能够更加长久地将目光放在自己的身上,他甚至嫉妒过花园里的那些雕塑,为它们得到了她长久的凝望。 可是有一天当她真的这样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自己的时候,他又有了新的冀求。他不满于她停留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带有冰冷的审视,她注视着他就像观赏着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 不应该这样,泽尔文想,在希望得到她的视线之后,他又得寸进尺地希望得到她的心。 也就是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叠已经发黄的画稿中一张头戴花环的少年肖像画。 在所有类似随手涂鸦般的画稿中,无论是画面的精细程度,还是整幅画的完成度,这幅画都是最接近于成品的作品。 温芙也注意到了那幅画,她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伸手抢过他手里的画。可惜泽尔文的反应比她更快,当温芙探身想要从他手里抢走那幅画时,泽尔文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什么时候画的?”他的眉眼忽然亮了起来,唇角噙着一丝笑意问道。 温芙绷着脸,确定他不会主动将它还给自己之后说道:“我忘了,把画给我,我不希望你像上次那样,弄丢了我的画。” 泽尔文知道她指的是他坐在马车上,叫她的画稿飞出车窗落进了水池里那一回。不过他挑眉对她说道:“你回避话题的方式并不高明,而且我已经看到它了。” 温芙隐蔽地抿了一下嘴唇,在泽尔文的坚持下,无奈地承认道:“我第一次来到花园的时候。” 杜德日记 第52节 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泽尔文终于想起了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坐在黛莉寝宫的小花园里,而她和他的父亲一起站在二楼的房间里,隔着透光的玻璃,看见黛莉为他戴上了花环。 “为什么要画我?”泽尔文问。 “我喜欢那顶花环。”温芙说道。 泽尔文的手指顺着她的手腕往上扣住了她的手指,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是吗,黛莉用什么花编织了那顶花环?” 温芙一时语塞,在她沉默的那几秒钟里,她仿佛听见了一旁的人传来的低笑声。 泽尔文牵过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当他抬起眼看她的时候,英俊的五官在这一刻简直有种动人心魄的美:“承认吧,你的画比你更早认清了你的心。” 因为得罪了山羊公社,温芙很快就重新面临再没有人找她画画的困境。 那些批评家们诋毁她的画,认为她的画里充满了恐怖怪诞的意向,他们认为她是一个异教徒,于是希里维亚的教堂拒绝再找她绘制壁画,而那些有钱的资助人们对于一位杜德来的女画家显然也心存疑虑。 好在这座城市里还有一个不被山羊公社所接纳的“异教徒”,筹备了几个月后,里昂准备重新在希里维亚开办画室。 尽管人们早就听说了他回来的消息,但是这段时间,里昂始终非常低调,他没有接触任何一位对他的画表现出兴趣的资助人,也没有接下任何一个大型的公共壁画订单。 直到昨天,据说他已经向市政厅的负责人提交了部分画稿,最令山羊公社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里昂·卡普特列尔将加入这次为圣教堂绘制壁画的竞争。 这天,当温芙跟着雷诺先生走进里昂的新画室时,发现已经有其他客人比她先到一步。 里昂办公室的门敞开着,里面的人似乎刚刚进行了一场并不愉快的谈话。里昂将手放在门把手上,神情冷漠地抬手请面前的人出去。而费文则不甘心地站在他的对面,当看见温芙的身影出现在画室的时候,费文的脸色明显变得更糟糕了。 “我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的提议,”费文诚恳地劝说道,“我已经认识到了五年前那个幼稚的行为带来了怎样不可挽回的后果,我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了,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换取您的原谅。” 面对他真诚的忏悔,里昂发出了一声冷笑:“别再玩这种孩子的把戏了,你了解我是个什么样的人,而我也了解你。如果你曾真的感到过后悔,那一定是因为五年前你没有料到杜德公爵会向我发出邀请。” 他说完这句话后,费文果然哑口无言。 里昂再不耐烦和他多说半句,他冷冷地看向雷诺,身为他的助手,雷诺立即上前一步,将这位冒昧造访的客人请出了画室。 大约是因为还有其他人在场,费文总算保持了基本的体面,他一言不发地跟着雷诺走出了画室的阀门,临走之前,还不忘阴恻恻地瞪了温芙一眼。 这场并不愉快的对话显然破坏了里昂一整天的心情,他背对着她在他的工作台前站了一会儿。温芙很熟悉他这会儿的样子,一般在鸢尾公馆的时候,画室里的所有学生都会选择在这种时候离他远点。因为通常这时,里昂的心情都不会太好。 “你在那儿站着干什么,我是来请你当画室模特的吗?”果然几分钟后,里昂转过身,语气不善地问道。 温芙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走进了他的办公室:“我以为您会希望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的确如此。”里昂说,“可惜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想必你已经听说了我准备竞争圣教堂壁画负责人的工作。” 温芙立即从这句话中抓住了重点:“我们?” 面对她的质疑,里昂瞥了她一眼:“没错,我们。我听说你得罪了山羊公社的那群人?” 温芙:“……” 里昂冷笑一声:“布鲁斯·希尔的心胸不会比针眼更大,看来他是忘了五年前我还在这儿的时候,他只能勉强从我手里捡到一些所剩无几的订单。于其让他们整天提心吊胆地提防着我会抢走他们的工作,不如就满足他们的心愿。” 温芙突然有些理解山羊公社的那群人为什么这样抵触里昂重新回到他们口中的艺术圈了,这个人的报复心与暴躁恶劣的性格有目共睹。很难想像,他在希里维亚最风光的那段时间,又该是多么的张扬跋扈。 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布鲁斯·希尔是个小心眼的画家,她已经彻底得罪了他。如果她还想在希里维亚画画,或许赢下圣教堂的壁画工作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我该以什么身份与您一起接受这份工作呢?”温芙不动声色地问道。 里昂瞥了她一眼,像是一眼看穿了她狡猾的心思,他扬起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担心,作为我的合作者,圣教堂的墙壁上会有你的名字。” 第75章 伯德三世准备送一批出色的艺术家前往瑟尔特尼亚参与到圣教堂的建成工作中去,这个消息一经放出就吸引了很多人。市政厅收到了雪花般的自荐信,最后他们选择了其中最出色的一批画家前往太阳宫,接受国王陛下的接见。 泽尔文在二楼的阳台上,目送着温芙坐上马车出发之后。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一套衣服,等他出来的时候,奥利普已经等在了外面。 “您有什么不高兴的吗?”奥利普对他说。 “我感觉自己像是要去和人偷情。”泽尔文冷冷地自嘲道。 奥利普被他的比喻逗笑了:“这都是因为您至今没有告诉温芙小姐您准备去见伯德三世的原故。” 泽尔文不置可否,他们两个沿着楼梯往走下楼,路上奥利普善意地规劝道:“您应该也很清楚,告别的时间取决于瑟尔特尼亚的军队已经到了哪里,而不是您什么时候开口。” “我再清楚不过了。”泽尔文不太爱听,他一条腿蹬上马车,一边对奥利普说道,“我可不希望你突然间多了一个好为人师的毛病。” 奥利普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和他继续讨论这个问题。 · 伯德三世的太阳宫是一座拱顶设计的宫殿,位于城内最高的一座小山坡上。 温芙跟着里昂走进太阳宫的正厅,发现今天伯德三世邀请了不少人。山羊公社的那些画家们坐在一起,另外也不有一些小画室的独立画家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当他们看见里昂和她两个一块走进来的时候,众人表现各异。有人直接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有人露出局促不安的表情与身旁的人窃窃私语,还有人流露出热切的神情像是想要上前攀谈…… 可是里昂昂着头,旁若无人地从这些视线中穿过,径直走进大厅,没有为任何人停步驻足,仿佛这一屋子的人此刻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似的。相较之下,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温芙,谦虚低调地如同他不起眼的助手。 尽管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外界传言王室与里昂的关系有些紧张,但是侍者依然为他安排了一个最靠近伯德三世的位置。里昂心安理得地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最前面的位置坐了下来,令众人十分眼红。 不知是不是温芙的错觉,她总感觉自从他们走进大厅之后,这里的气氛就变得沉闷了起来。所有人都放弃了交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等待伯德三世出现。 可是,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国王依然没有现身。过了一会儿,有个管家模样的老人走进大厅,抱歉地对所有人说:“就在刚刚,有一位重要的客人到访,国王陛下不得不先去接见那位贵客,因此需要几位在此稍候。” 一位突如其来的访客,却能叫国王将这座城市最出色的画家们晾在一旁,所有人都在猜测这位贵客的身份。 温芙坐在靠窗的位置,她转头朝窗外看去,隐约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背影,穿过花园的长廊,消失在另一头的紫藤花架后。 · 泽尔文走进伯德三世的书房,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希里维亚的主人。伯德三世与他的父亲差不多年纪,不过相比于扎克罗,他看起来要显得更加谨小慎微也更加严肃。 伯德三世坐在他那把金碧辉煌的椅子上,目光挑剔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意有所指地问道:“我应该如何称呼你?泽尔文·艾尔吉诺亦或是杜德公爵。” “我想您不会接受一个平民的来访,而我也早已失去了公爵的权柄。”泽尔文说,“但是您可以称呼我为艾尔吉诺,这是我光辉的姓氏。” 他优雅得体的谈吐为他赢得了伯德三世的好感,国王脸上的表情变得缓和了一些。他邀请泽尔文在他的对面坐下,随后询问他的来意:“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来到希里维亚?” 泽尔文也并不掩饰他的目的:“想必您已经听说了瑟尔特尼亚向杜德宣战的消息,我来到这儿,是想请您成为杜德的朋友,联手抵抗教廷无止境扩张的野心。” 伯德三世:“希里维亚与教廷并没有明面上的冲突。” 泽尔文:“或许现在还没有,但是我想很快就不再如此了。” 伯德三世:“你认为瑟尔特尼亚下一步将对希里维亚发兵?” 泽尔文:“我不相信您对此一无所觉,一直以来瑟尔特尼亚都以联姻或征服两种手段,不断扩充着自己的领土。我听说您准备送一批艺术家前往瑟尔特尼亚帮助教廷修建圣教堂,但我并不认为这种表面上的讨好就能满足教廷的野心。当杜德成为下一个厄普,希里维亚就会是下一个杜德。” 他尖锐的毫不掩饰的大胆言论激怒了伯德三世。 “大胆!”国王怒气冲冲地大声呵斥道,“是谁让你来到这里挑唆教廷与希里维亚的关系?” 泽尔文并没有因为他这突如其来的变脸而受到威吓:“请相信我的诚意,如果您还记得我的祖父与我的父亲在时,杜德与希里维亚之间曾经有过怎样深厚的友谊,那么请您相信,艾尔吉诺绝不会背叛他的朋友。” 贝克·艾尔吉诺与扎克罗·艾尔吉诺在位时,与各个公国之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而平衡的关系。如果说他的祖父是一只狡猾老练的狐狸,他的父亲是一匹温驯忠诚的马,那么眼前的年轻人则更像是一头伪装成猫咪的狮子。他用漂亮的鬃毛藏起他野心勃勃的目光,温顺地塌下他的脊梁,收起锋利的爪子。可是一旦被他找到机会,伯德三世相信,他绝不会对侵占领地的敌人手软。 一个非典型的艾尔吉诺家的孩子。 伯德三世想起那些有关他身世的传言,听说他是个私生子,并且由他的祖母——那个丽佳博特家的女人抚养长大,这倒是很好的解释了他身上充满矛盾的特性。 伯德三世静静地审视着他,像是在考虑他提出的建议。泽尔文平静地迎视着他的目光。唯有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微微收紧暴露出他此刻的紧张,和眼前这位经历过王朝更迭的君王相比,他唯一的不足之处或许就是太过年轻。 是否相比于瑟尔特尼亚那群年老的红衣主教,眼前的年轻人或许会成为一个更加强大的敌人。伯德三世的确正在思考,不过他思考的是:他可以选择此刻向杜德伸出援手,那么希里维亚将会得到一个更年轻的盟友,但是谁能保证三十年后,杜德不会是下一个瑟尔特尼亚? 许久之后,伯德三世似乎终于做出了决定。他遗憾地对他说道:“你说得或许很有道理,但是相比于未来不可预知的战争,我更珍视眼前的和平。” 他拒绝了泽尔文的提议,希里维亚不会阻止瑟尔特尼亚的军队踏进杜德的土地。 泽尔文感到无比的失望,尽管在来到这里之前,他已经预想到了这种结果。可是当得到这样明确的拒绝之后,还是令他的一颗心无限地沉了下去。 他维持着最后的一点体面,缓缓地站了起来。在离开前,他向对方致意:“我完全理解您的担忧,但我还是想对您说,假如有一天您改变了心意,那个时候,杜德依然欢迎它的朋友。” · 与此同时,太阳宫的正厅里,在经过将近半个小时的等待之后,里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厅内的侍者愣了一愣上前询问他有什么需要。 里昂皱着眉头说道:“如果国王陛下今天没有时间,我想我们可以下一次再来,毕竟我的时间也很宝贵。” 大厅里的其他人都被他的这番话震惊了,大约这个世界上,他是唯一个敢因为国王的迟到而直接离席的人。布鲁斯对此却似乎已经十分习以为常,他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嗤笑,在鸦雀无声的空旷大厅内,显得格外清晰。 他的嗤笑声引来里昂的侧目:“你看起来有话要说?” “不,我没什么要说的。”布鲁斯叼着嘴里的烟斗说道,“我认为你现在离开的确是最好的选择,起码能够保持住最后的一点体面。” 里昂默不作声地冷眼看着他,大约在等他后面的解释。 “还要我把话说得更明白吗?”布鲁斯说,“与其在竞争中落选,现在主动退出,的确是最好的选择。” 里昂冷笑了一声:“你在说什么梦话?你认为我会输给你们?” 布鲁斯不急不慢地说:“如果你不担心这点,为什么要让你的学生来公社偷看我们的画稿?” 他说完这话,不单是里昂,温芙也不禁愣了一下。四周的其他人个个闷不做声,实际上都悄悄竖起了耳朵,想要听一听事情的经过。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温芙站出来澄清道,“我从没偷看过你们的画稿。” 布鲁斯从容不迫地说:“那天在落日酒馆,你难道没有看过从班森先生手里接过的画?” 落日酒馆……画稿……教会故事…… 温芙怔住了,许多人都注意到了她这一瞬间的神情,这仿佛就已经是最好的证据。里昂的脸色黑了下来,布鲁斯则发出一声轻笑:“看来你想起来了,不过就算你不承认也没有关系,我相信那天在酒馆有很多人都可以为我的话做出证明。” “我的确看到了几张画稿,但那是班森先生递给我的,我那时候也并不知道这些画稿的作用。”温芙紧锁着眉头辩驳道。 布鲁斯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微笑:“可是在当天班森先生就告诉了你那些画稿的作用,并且紧接着你就与里昂先生一起向市政厅提交了参加选拔的申请。那么在之后的画展中,我想很难保证你们不会抄袭我们的设计。” “你觉得我会抄袭你们的画稿?”里昂的脸色如乌云压境,直直地盯着眼前的布鲁斯,像是怒极反笑道,“你们加在一起都找不出一个值得我多看一眼的亮点。毫无灵魂的人物,刻意献媚的主题!我保证,要毁掉一座教堂最好的方法,就是请你去为四周画上壁画。” 他这一连串刻薄的言语攻击,一个再好涵养的人听后也忍不住要气得吹胡子瞪眼。布鲁斯也是如此,他捏着椅子的扶手像是随时都要跳起来和他对骂,不过为了人前的风度,他忍住了。 “随你怎么说吧,”布鲁斯忍气吞声地重重吐出一口气,“除非你不准备在壁画上绘制人物,否则我都有理由相信是你抄袭了我的构思。” 此时,温芙已经明白,从她收到那封邀请信开始,就已经是一场设计好了的阴谋。从她踏进落日酒馆的那一刻起,就只有两种结局:她答应成为山羊公社的说客,劝里昂回到公社;她拒绝成为他们的说客,他们就可以以她看过画稿为理由,污蔑她的老师,以此逼里昂退出这场竞争。 “我会向市政厅提出抗议。”里昂一字一顿地说道。 “如果你认为那有用的话。”布鲁斯发出了一声嘲弄,“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放弃那些刻意献媚的主题。” 教堂的壁画围绕着宗教的主题,无论是天使报喜还是圣母子都早已被历代艺术家重现过无数次。只要是同一个故事,必定会有相同的元素,温芙甚至都不记得她那天看到的画稿上都画了些什么,但是现在,他们却要为他们栽赃上抄袭的污名。而且,从布鲁斯的语气中看得出来,他非常有自信里昂的申诉并不会得到正面的回应。 他的背后一定还有其他人默许了他的行为,甚至那个人或许才是这场阴谋背后的主谋。这种荒谬的诬陷对其他人来说未必有用,但是对里昂来说,一个早已成就斐然的画家,绝不可能忍受这种抄袭的污名,尤其是被人诬陷抄袭了某个他丝毫都看不上眼的画师的作品。 里昂似乎也已经想通了这点,在片刻后他仿佛已经恢复了冷静,他冷冷地当众宣布道:“如你所愿,我会退出这场圣教堂的壁画竞争。” 在布鲁斯虚伪的微笑中,他又居高临下地盯着对方说道:“不过接下去看来你的余生只能做一件事情了——那就是千方百计地阻止我继续画画。否则,你只能永远活在输给我的恐惧中。” 杜德日记 第53节 第76章 从大厅离开后,里昂径直朝着停在外面的马车走去。他个子很高,当他怒气冲冲地快步朝外走时,温芙一路提着裙摆小跑着才追得上他。 最后她在庭院的草坪上拦住了他:“您真的要放弃圣教堂的壁画吗?” “不然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好建议吗?”里昂冷冷地说道。 温芙:“你知道是谁造成了这一切,或许我们应该来谈一谈您和费文殿下的事情。” “没什么好说的。”里昂粗暴地说,显然他不愿意再谈起任何与费文有关的话题。 不过温芙非常坚持:“但现在和我有关了,我是您的合作者,不是您的助手或是学生。您并不和我商量就退出这次壁画的竞争,我认为我应当有权利知道所有的事情。” 她的话触怒了这位“暴君”,里昂余怒未消地说道:“的确和你有关,你为什么要接受那个愚蠢的邀请?如果不是因为你的虚荣心,布鲁斯那群人根本没有办法实施这个卑鄙的计划!” 他的话也同样刺痛了她,温芙脸上的神情也冷了下来:“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您一向如此,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只会理直气壮地推卸责任,以及逃避您的确不懂得如何处理身边那些糟糕的人际关系这一现实。” 里昂针锋相对地讥讽道:“当你理直气壮地指责我在推卸责任的时候,最好想想你现在又在干什么?” 温芙对他不成熟的反应感到失望,她冷冷地说:“起码我不会像你一样当个逃兵。我以为你回到希里维亚是因为你已经做好了面对过去的准备,看样子并没有。如果你打算像五年前那样逃跑,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分别吧,祝您前途无量,先生。” 这场谈话最终不欢而散。 当泽尔文从伯德三世的书房离开后,他的马车正等在太阳宫外的林荫道上。奥利普坐在马车上,握着一块怀表时不时低头看一眼那上面的时间,当他终于看见泽尔文的身影出现在林荫道尽头的时候,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 “您总算回来了。”他这样说着,伸手拉泽尔文上车,随即立刻命令车夫离开这里。 泽尔文:“发生了什么?” 奥利普:“里昂的马车已经提前走了。” 泽尔文一愣,他下意识说道:“不可能,我刚刚从伯德三世的书房离开,那时候他正要前往正厅接见他的客人。” 按照他们原先的计划,等泽尔文离开后,伯德三世才会去正厅接见那些画家,泽尔文则可以利用这段时间赶回葛兰太太的公寓,在温芙回来之前假装从没离开过那里。但是现在,伯德三世还没有露面之前,里昂竟然先一步从太阳宫离开了。 奥利普摊了摊手:“我也不知道正厅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事情并没有按照我们的预想进行。” 事情的确无法按照人们的希望发展。泽尔文的神情有些沉重,他回想起不久前在书房发生的对话,并将伯德三世的决定告诉了奥利普。在听到这个坏消息之后,奥利普沉默了几秒钟后回答道:“看来我们就要为提前离开希里维亚做好准备了。” 马车在距离公寓附近的一条街区停下车,这时泽尔文发现这条旧街区上,忽然间多了许多巡逻的士兵,他们正在挨家挨户地盘问,似乎正在搜查什么人。 事态发展的糟糕程度远比他们想像中要快得多。 “看来放您从他的宫殿离开已经是那位伯德三世最后的仁慈。”奥利普大概已经猜出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泽尔文与伯德三世在书房的谈话是一次秘密的会面,但是泽尔文悄悄来到希里维亚的消息恐怕早就已经传出去了。希里维亚不希望触怒教廷,让那些红衣主教们以为他公然包庇他们的敌人,于是在泽尔文离开之后,立刻命令手下的士兵大张旗鼓地在城里搜巡他的踪迹。 “我们离开的计划要提前了。”奥利普不容乐观地说道,“我们必须立刻出发,这样才能在太阳落山前出城。” 泽尔文知道他说的对,希里维亚不再安全了,他必须立即离开这里。 他沉思片刻,飞快地做出了决定:“你先回到基尔兰达银行,把我们的人集合起来,然后伪装成商队连夜离开。” 奥利普立即猜出了他的打算,并且不赞同地说道:“您打算一个人去和温芙小姐告别吗?这太危险了。” “别担心,伯德三世只是想在所有人面前演一出戏,他更希望用这种方式把我赶出希里维亚,而不是把我留在这里。太阳落山之后,我们在城外阿尔赫索山的营地碰面。”泽尔文留下这句话后,不等奥利普再说什么,已经跳下马车。 伯德三世的士兵们三三两两地分散成几支队伍在城里活动,不过因为中心城区实在太大,又有不少流动的外来人口,加之目前并没有泽尔文的画像流出,要想找到国王口中的那个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泽尔文绕过小路,很快就到了葛兰太太的公寓楼下。隔了一条街区,这里也有不少士兵正在沿街盘查。泽尔文从人群后面经过,听见几个女人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人们都在猜测这些士兵到底在找什么人。这一下午城里兵荒马乱,有人说莱顿河上刚刚发现了一具尸体,也有人说这附近有个女人被抓走了,还有说是一伙强盗刚刚抢完了银行…… 泽尔文顾不上这些,他匆匆赶回葛兰太太的公寓,避开人群来到二楼走进屋子之后,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温芙似乎并没有回来。 泽尔文感到松了口气,为她还没发现自己在下午悄悄离开了公寓。但很快,他又感到心情有些沉重,因为这意味着他没有时间再和她告别了。 太阳下山时,他必须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主城区。 泽尔文在公寓多待了半个小时,温芙始终没有回来,他最终不得不在下午四点前离开。他下楼的时候,遇见了葛兰太太。 “您要现在出去吗?外面可不太平。”房东太太好心地规劝道。 可惜泽尔文现在并没有时间和心情与她闲聊,外面的街道上很空旷人们不知都去了哪里,几个士兵还站在街边,泽尔文不希望引起他们的注意,因此他不得不绕着小路从莱顿河桥下穿过城区。 下午四点的莱顿河静静流淌,河边挤满了围观的人群。泽尔文想起了刚才听到的议论:莱顿河上刚刚发现了一具尸体。 现在那具尸体显然已经被打捞上来了,正放在河边,从体型上来看应该是个高大的男人,不过尸体上盖着一块白布,遮住了死者的脸。 泽尔文原本只是路过匆匆一瞥,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死去的流浪汉出现在路边,酒鬼们失足落水更不是什么新闻,尽管有不少围在桥上看热闹的人,但并不算什么新鲜事。 正当他准备悄悄绕过人群,离开这里的时候,忽然听见人群中传来熟悉的声音,正和负责看守的巡查员据理力争:“……拜托了,我只想看一眼那具尸体。” 巡查员拒绝的也很干脆:“算了吧,已经被泡发了的尸体并不美观,很有可能会吓坏您这样美丽的小姐。” 可是那位女士十分固执,她坚持道:“我在墓地见过各种尸体,我保证,只是远远地看一眼。” “你认识那个人?”巡查员狐疑地问道。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我想确认一下。” 她异乎寻常的态度似乎打动了那位巡查员,对方犹豫了一会儿之后,终于松口道:“好吧,但是我要和我的上级请示一下。” “谢谢。”温芙感激地对他说道。她目送他朝河边走去,同时紧盯着那面白布下的尸体。她有个不太好的预感,从她离开太阳宫开始就萦绕在她的脑海,尽管她努力安慰自己在紫藤花架下看见的背影或许是她的错觉,但是一离开太阳宫,这满街的士兵,总叫她感到不安。 正在这时,几乎就在那位巡查员转身的那一瞬间,有人从身后拉住了她的手将她人群中带了出来。 温芙吓了一跳,当她看清面前这个从天而降的男人时,几乎诧异地叫出了声。好在泽尔文适时伸手捂住了她的嘴,温芙眨了眨眼睛,像是终于确定了面前的男人并不是躲在桥洞中的鬼魂。 “你在这儿干什么?”泽尔文问道。 温芙哑然,她刚刚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 太阳落山前,高大的城门渐渐关闭,堆满了干草的牛车慢慢悠悠地沿着蜿蜒的山路翻过一座小山坡,不远处的城市终于变得不再那样巨大。 温芙坐在牛车后朝山下远眺,太阳像是一轮巨大的火球渐渐没入城市背后,将它笼罩在夕阳的余晖中,城市仿佛置于火炉上炙烤般蒸腾。 山间的风吹起她的发丝,暮色中的山坡也宁静得使这趟旅途不像是末日前的奔逃,身旁的人握住了她的手。温芙转过头看向一旁的泽尔文,发现他同样目不转睛地眺望着来时的方向,银灰色的眼睛像是黯淡的星河。 温芙回握住他的手,当泽尔文转过头来的时候,仰头亲吻了一下他的唇角。 第77章 天黑之后,阿尔赫索山的峡谷亮起了灯。这儿有一座人口不多的小镇,镇上的人靠种地打猎为生,他们欢迎过往的外来者到镇上来,以此来换取一些外面才有的生活用品。 奥利普他们已经到了,镇上没有旅店,他们今晚住在镇长切斯特的家里。 晚上泽尔文和追随他的那些部下聚在一起讨论他们接下去要做的事情。他们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组织一支军队来抵御瑟尔特尼亚的入侵。在希里维亚的这段时间,除去争取伯德三世的联盟之外,他们也做出了其他的努力,一部分追随泽尔文的亲信在杜德周边地区,整合了驻扎在当地的民兵。另外一部分人正训练雇佣军,为将来投入战争做准备。 不过相比于教廷的军队,他们手中所能用的人手和武器都太少了。 但在某一点上所有人都达成了共识:那就是他们应该先回到杜德去。国内现在的舆论风向有利于他们,如果乔希里能够看清局势,联合杜德的军队,那么或许战争会有转机。 等会议结束后,所有人都陆续离开了,泽尔文独自一人站在地图前。奥利普是最后一个离开的,走之前,他来到泽尔文的身旁:“我已经请人为温芙小姐也准备好了房间。” “辛苦了。”泽尔文说。 今晚温芙出现在这儿算是一个意外,为了赶在太阳落山前出城,泽尔文起初准备了一件斗篷,打算做一些伪装。但是这似乎更加让人起疑,为了躲过城门外盘问的士兵,温芙主动提出可以陪他一块出城。她告诉城门的审查员:自己是个画家,现在正准备去乡下采风,泽尔文则伪装成了她的助手。 她起初有些担心那位审查员并不相信她的话,但是当她说出自己最近刚刚完成的那幅画后,他们立即叫出了她的名字。 其中一个士兵对她说:“我的妻子很喜欢你的画,礼拜天的时候,我特意和她一块儿去看了那幅壁画,她甚至在回来后特意翻出了那些堆在阁楼里的画具。” 他们给了她出城的证明,并且祝福她画出好的作品。这几乎令温芙感到有些内疚,好在这种内疚持续的时间很短。 “我们出城的时候也遇到了一些麻烦,最后出钱解决了。如果您和我们一起,或许今晚我们都会待在伯德三世的监狱里。”奥利普玩笑地说,“这么看来,您坚持要去找温芙小姐告别是个完全正确的决定。” 泽尔文扯了下唇角,尽管奥利普这样说,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在当时的情况下,那绝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我那时候只是忽然变得有些迷信。”泽尔文低声说道,也不知是在向谁解释,“每一次告别的时候,我都以为那或许是我们之间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但是命运还是给了我们下一次相见的机会。所以……”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当时那种强烈的带着警示般的念头。不过奥利普已经理解了他所想要说的——如果无法好好告别,他担心命运不会再给他下一次机会,尽管在他的前半生里,那个名为命运的东西从未给过他其他的偏爱。 奥利普拍了拍他的肩膀,迟疑了片刻之后,不太确定地问道:“难么,您准备带上温芙小姐和我们一起回到杜德吗?” 这次,泽尔文沉默了许久,他似乎也并没有想好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取决于她自己的意愿。”最后他说,“无论她要去哪儿,都是她自己的决定。” 当泽尔文从开完会的房间里出来时,温芙正在院子里和镇长家的小儿子下棋。 那是一副已经很旧的象棋,似乎是上一个路过这里的客人留下的。看得出来,温芙并不擅长这个,她坐在棋盘前苦思冥想的神情仿佛眼前的黑白象棋,比人体的两百多块骨头还要难以摆对位置。 小男孩坐在她的对面,抱着手臂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你已经思考了快要有三分钟了,我觉得你可以选择现在向我投降。” 温芙不理会他,她盯着面前的棋盘,这时从她身后伸出一只手,挪动了她棋盘上的步兵。温芙愣了一下,她这才发现泽尔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身后。 “你是谁?”那个小男孩不高兴地说,“这不公平,我正在和她打赌。” 泽尔文听见这话,微微挑了挑眉:“赌什么?” “如果我赢了的话,她答应给我十个杜比。”小男孩眉飞色舞地说,显然他对这场棋局胜券在握。 “如果她赢了呢?”泽尔文问。 “明天早上五点钟,我为她领路,带她去山谷那边看阿尔赫索山的日出。” 泽尔文似笑非笑地瞥了眼坐在椅子上的温芙,对方目光闪烁看起来有些心虚。 “我替她下完这盘棋,如果你赢了,我可以给你一百个杜比。”泽尔文说。 男孩像是吓了一跳,确定没有听错之后,有些迟疑地问:“要是你赢了呢?” 泽尔文:“明天早上五点钟,你带她去山谷那边看阿尔赫索山的日出。” 这听起来很容易,男孩看了眼面前已经所剩无几的棋盘,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这盘棋确实结束得很快,泽尔文甚至没有坐下来,他只是站在温芙身后,指挥她替自己移动棋盘上的棋子。最后“将军”的时候,棋盘上几乎已经只剩下两三颗棋子了。男孩紧锁着眉头,抿着嘴盯着面前的棋盘挣扎良久,最终无奈地放下了手里的黑棋。于是泽尔文微笑着弯下腰,用他手中的白棋,轻轻推倒了对面的国王。 从不知道第几步开始,温芙的注意力就已经不在棋盘上了,她抬起头注意到站在身后的男人笔挺的身姿和噙着笑的唇角,一时间有些出神。 等男孩垂头丧气地离开后,泽尔文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低头问道:“在想什么?” 温芙回过神,不自在地转开脸:“我想你刚刚用并不光彩的手段赢了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泽尔文对她这无端的指责并不服气,他从棋盘上取下一颗棋子放到她的手里,并且纠正道:“我刚刚为你赢得了一场胜利。” 温芙低下头,发现那是一颗白色的女王棋。 泽尔文告诉她:“知道吗?在象棋里,女王棋能够在棋盘上横直斜走,格数不限,所以它也是棋局中最强大的一颗棋子。” 杜德日记 第54节 温芙静静地看向他,月色皎洁的光辉温柔地映照着他的侧脸。她像是预感到了他接下来将要说的话,于是她垂下眼望着掌心上的那颗白棋。 ——自由且强大。 泽尔文则伸手拨开她侧脸垂落的发丝,强迫她抬起头来继续注视着自己,他告诉她说:“阿尔赫索山的日出很漂亮,你应该去看看。” “那么你呢?”温芙问道。 泽尔文笑了笑,他拿起棋盘上代表国王的那颗白棋对她说:“我将为你继续赢得下一场胜利。” 第二天早上,当温芙醒来时,泽尔文他们已经离开了旅店。太阳还没升起来,当温芙准备好一切出门时,男孩已经在院子里牵出了两匹小马驹。早晨天气很好,不冷不热,外没有下雨。温芙心想:阿尔赫索山的日出一定会很漂亮。 当温芙告别了镇长切斯特一家,从山里回来赶到希里维亚时已经是下午了。 城里似乎还和昨天一样,温芙坐车回到自己的住处,在楼下和葛兰太太打过招呼之后,对方告知她有个客人来这儿找她,这会儿已经在二楼等了很久。 温芙愣了愣,她起初以为是冉宁听说了昨天的事情,猜到是伯德三世正在找泽尔文,所以一大早到这儿打探情况。但是等她走到二楼,才发现她的出租屋外站着一位金色长发的男人。 听见脚步声,里昂转过头。他似乎已经等了很久,脸上布满了不耐烦的神情。温芙想到昨天在太阳宫,为了等候伯德三世的接见,只不过半个小时就已经足够叫眼前这位大画家先生起身离席,这次竟然在屋外足足等了她一下午,温芙在短暂地惊讶之后,对他说道:“看来您已经准备好面对那些过去的事情了。” 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昨天一样,温芙打开门请里昂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随后去厨房为他泡了一杯茶。 当她带着泡好的红茶回到客厅时,里昂似乎也终于想好了要用一个怎样的开头来讲述五年前发生的事情。 “费文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最后他用这个句子作为整个故事的开头。 伯德三世有众多情人,这些情人也为他生下了许多个儿子,其中费文是众多兄弟中最小的一个。伯德三世并不赐予他的情人名正言顺的身份,倒是慷慨地将他的众多私生子都接回了太阳宫。 里昂来到希里维亚时,费文刚刚十岁。他在希里维亚生活了近十年,作为最受伯德三世重用的宫廷画师,同时也成为了费文殿下的老师。 或许是因为画家流落异乡的孤独与这个宫廷中无人关注的男孩产生了共鸣,在很长一段时间的相处中,里昂给了费文如同父亲那样的关爱。 但是就像温芙说的那样,里昂并不是一个善于处理人际关系的人。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雪花一般涌来的订单占据了他太多的时间,希里维亚庞大的上流社交圈也不约而同地向他投来了橄榄枝。里昂很快在城里创办了自己的画室,他有了其他的学生,并且变得越来越繁忙。 费文很少能再见到他,于是他越来越强烈地希望一切都能回到里昂刚刚来到希里维亚时那样,因此,费文认为要想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方式就是毁掉他。 他编织出一些暧昧不清的谎言,攻击里昂的私生活混乱,画作大多是由学徒经手,性格暴躁、整日酗酒……因为里昂本就张扬跋扈的性格,使他原本就得罪了不少人,所以流言愈演愈烈。那些嫉妒他厌恶他的人,趁机添油加醋地攻击他,很快所有人都相信了那些传言。 起初这样的谎言的确起到了费文想要的结果,里昂手里的订单急剧减少,他的情人、学生、朋友都抛弃了他。于是这时费文找到了他,他邀请里昂留在自己身边:“为什么要把你的才华浪费在其他人身上?你想要任何东西我都可以给你,只要我们还像之前那样。” 里昂终于意识到了这些流言的源头来自于哪儿,这使他出离愤怒,因为他感觉遭到了背叛。那天他们大吵了一架,近乎决裂。而第二天,费文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被传了出去,人们对这对师徒间的关系议论纷纷。这些流言传到了伯德三世的耳朵里,他认为是自己将里昂安排为费文的绘画老师才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因此他决定将里昂赶出太阳宫。 在那之后,里昂背负着狼藉的名声,一无所有地离开了希里维亚,前往杜德。 “您认为那天费文殿下和您之间的对话是他故意叫人传出去的?”温芙问。 里昂冷冷地说道:“这并不重要,起码之前我所遭遇一切无端的指责都是因为他。” 温芙无法反驳,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时,画了一幅男性裸体取名叫做《情人》,以此构陷博格,牵连泽尔文,引发公爵的不满。她回想起当时里昂反应,忽然间理解了他的愤怒,因为他刚刚遭受过这样不公平的构陷。 “我很抱歉。”温芙说道。 “为你昨天指责我是个逃兵吗?”里昂瞥了她一眼。 温芙不知道这代表着他已经原谅了她最初所做的欺骗,还是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提起过去的事情了,于是她低下头抿起嘴笑了笑:“为我今天让您在外面等了一个下午。” 第78章 伯德三世在太阳宫召见过准备参加竞选的画家之后,市政厅正式开始为几个月之后的画展忙活起来。 他们把举办画展的地点定在了太阳宫外的月亮广场,那是一个由三百根柱廊组成的圆形广场,庞大得足以容纳一支接受检阅的军队。所有参展的画作会被挂在近六百米长的圆形长廊上,而中间空旷的广场,则可以用来安放一些雕塑作品。毫无疑问,这会是一场惊人的作品展。 广场向所有人开放参观,除去希里维亚人,到时候甚至还会吸引不少来自其他地区的人民。 画家们野心勃勃地想要在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展出中脱颖而出,市政厅的办公室也因此变得繁忙起来。 当温芙走进市政厅时,布鲁斯刚从市长罗杰先生的办公室里出来。他们看起来刚刚结束了一场愉快的谈话,直当看到温芙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布鲁斯脸上的笑容才消失了。他停下脚步,诧异地问道:“你来干什么?” 温芙并不理会他的提问,而是直接将手里装订好的文件递给了面前的罗杰先生:“我听说每一幅参展作品要提前递交资料,好让市政厅安排展位。” 在希里维亚还没有人敢这样无视自己,布鲁斯还没来得及感到不满,紧接着在听到她的话后,又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记得里昂已经宣布退出了这次画展。”他皱着眉头提醒道。 这一次温芙终于转头看向了他,她带着礼貌的假笑对他说:“没错,所以这次只有我的作品会参加展出。” “这听起来似乎不合规矩。”罗杰先生说道,“我想太阳宫最初的邀请名单里,并没有你的名字。” 温芙:“但是你们向里昂画室发出了邀请?” 罗杰先生迟疑了一下:“是这样没错。” “我想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温芙将手里的文件翻到背面,那上面落着里昂画室的火漆印。 罗杰哑然,他觉得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但又说不出她的做法有什么不符合条件的地方。 站在一旁的布鲁斯发出了一声嗤笑:“里昂不想背负抄袭的指控却又不舍得失去他的名声,所以你们联合起来想出了样可笑的招数吗?” “这有什么问题吗?”温芙转头问道。 “当然有问题,”布鲁斯理直气壮地说,“国王邀请的是里昂,你们这么做难道不算是一种欺骗?” 温芙面不改色地说:“那么由您的学生们一块完成的作品,是否能算是布鲁斯画室的作品?” 布鲁斯语塞,一时间无法反驳。 所有人都知道,布鲁斯画室的作品大多都是由他的学生们完成的,最后完成的订单上只署有画室的落款。 “而且您可以放心。”温芙继续说道,“这次画展的作品上只会出现我一个人的名字,我想不会有人将它误认为是里昂先生的画作。” 布鲁斯当然听得出她话语间的讥讽,因此面色变得越发不好看。 罗杰先生有些为难地夹在两人中间,他既不想得罪如今在艺术圈举足轻重的布鲁斯,也不愿招惹赫赫有名的里昂。于是,他只能委婉地向温芙问道:“但我听说您已经看过山羊公社准备参展的画稿,正是为了避嫌,里昂先生才会宣布退出这次的画展?” “的确如此,他无疑是一个高尚的人。”温芙说,“虽然我认为在面对一些卑鄙的手段时,他本不必做到这样。” 罗杰先生努力忽视她话里的言外之意,继续问道:“既然如此,您参加这场画展恐怕对山羊公社的其他画家来说并不公平。” “您担心我会偷走那些画稿中的设计吗?”温芙问。 罗杰先生不说话,但显然这正是布鲁斯他们当初设计这一切的意图。 温芙:“关于这点,我想您大可放心,那幅画上绝不会有一点儿和其他人相似的东西。” 她的话不单令罗杰诧异,就连布鲁斯也再一次转头朝她看了过来。他冷笑着说道:“你要怎么保证这一点?” “那就是我的事情了。”温芙不冷不热地说,“很遗憾我不能再跟您说得更多,因为那可能会让您担上抄袭的罪名。” 布鲁斯再一次被她噎得无话可说,在太阳宫彻底撕破脸了之后,温芙终于对他连最表面的尊敬都懒得伪装一下了,倒是让布鲁斯终于相信了在某些方面,她的确很像里昂的学生。 “除非由你来创作一本新的教典,否则我也想知道你的画要怎么做到不会和其他人有一点儿相似之处。”布鲁斯撂下这句话后,朝罗杰先生欠了欠身,冷着脸扭头离去。 而因为这句话,也使市政厅对温芙的画产生了兴趣,他们接受了里昂画室的展位申请,这意味着温芙可以开始准备她的画了。 夏天的时候,瑟尔特尼亚的军队终于迈过了西嘉利亚山脉,抵达杜德。乔希里派出了军队迎击,但是很快,在几次小规模的交手之后,瑟尔特尼亚人就意识到杜德的军队并不像他们想像中那样强大。 这里曾是艺术家的天堂,几任公爵大力发展城市的公共建设,同时对阿卡维斯式的武力崇拜嗤之以鼻。繁荣的市民生活与海上贸易带来了大量的财富,但是这里的人却似乎并没有想过要怎样去守护它。 泽尔文或许曾经考虑到了这一点,在他的父亲扎克罗还未去世之前,他就已经有意识地开始训练军队,提拔那些出身低微,但是有军事才能的平民进入军营,这也曾是他引起那些贵族不满的地方。但是在他还没来得及完全做好准备之前,他私生子的身份曝光了,乔希里带着维尔人将他赶出了杜德。 战线推进的速度比所有人预想中都要快得多,不单单是因为瑟尔特尼亚人骁勇善战的骑兵,更多的是,作为公爵的乔希里依然对教廷抱有一丝天真的幻想。他一边抵御着瑟尔特尼亚的军队,一边还在不断地派出使者,希望能够与这次随行的红衣主教布莱希争取谈判。 不过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八月,瑟尔特尼亚的军队终于抵达了杜德城外。当乔希里站在城墙上看见瑟尔特尼亚红蓝交错的旗帜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布莱希一边拖延时间,给他和谈的希望,一边毫不留情地带领着军队气势汹汹地来到了这里。 派去维尔求援的使者迟迟没有回来,瑟尔特尼亚人却已经在城墙下虎视眈眈,他们对这座城市势在必得。 听说敌人已经抵达的消息,很多杜德人开始连夜收拾东西逃难。不过为了保证这座城市的安全,乔希里很早就已经下令关紧城门,这座曾经向全世界开放的城市,入如今被围困在西嘉利亚广阔的山脚下。 艾尔吉诺的宫廷大臣们提议由新任公爵亲自出城,带领士兵抵御瑟尔特尼亚人的进攻。起初这种做法的确取得了鼓舞士气的效果,但是正如布莱尔主教猜测的那样,这位年轻的公爵从未经历过战争。在他之前的人生里,甚至没有直面过鲜血和死亡,这使他在第一次面对敌人的刀剑时,几乎立即就吓破了胆。 杜德的士兵一边要抵御敌人的进攻,一边要掩护他们的公爵撤退,第一次在翡翠河边的会战,以杜德惨败收场。 更可悲的是,在败退回城的路上,乔希里因为惊慌不幸从马上摔了下来,这一幕落在一路追在他们身后的敌人眼里,无疑遭到了对方的大肆嘲笑。瑟尔特尼亚人将这件事情编成歌谣,四处传唱,借此羞辱躲在城里不肯出来的公爵。 杜德的士兵听着城外肆意的嘲笑和谩骂,恨不能立即洗刷这场耻辱,但是那次从马上摔下来之后,乔希里就病倒了,他被恐惧和病痛折磨着,再也不愿意出城面对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 这件事情传到城里,杜德人感到既丢脸又愤怒,他们指责艾尔吉诺的胆小与懦弱,要求打开城门,放他们出去。满大街的杜德人再一次包围了蔷薇花园进行抗议。 远在希里维亚的温芙也已经得知了这个消息,她一边为还在杜德的母亲与哥哥担心,一边关注着泽尔文的去向。 可是,整个八月她都没有得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 直到某个起风的夜里,夏日干燥的天气已经一连几天没有下雨,而那些懦弱的杜德人还躲在城内,一连几场胜利使教廷的这支远行军放松了警惕,直到黑暗中不知哪儿燃起了大火,驻扎在城外的瑟尔特尼亚人在深夜沉睡时,忽然从睡梦中惊醒。 当人们惊慌失措地穿好衣服,以为是城里的杜德军队半夜出来偷袭,赶忙拿上武器准备迎战时,却发现这群冲进营地的人与以往接触过的杜德士兵并不一样。 这支半夜奇袭的军队训练有素,目标明确,更关键的是,黑暗中,根本不知道对方到底来了多少人。只短短一个小时不到的拚杀之后,主教布莱尔就不得不坐着他那辆豪华的马车,带领着他的军队开始了大规模的撤退,山谷里响起震耳欲聋的叫喊声和欢呼声。 城外的动静当然也引起了城墙上士兵们的注意,他们的第一反应以为是维尔的援兵到了。但是夜里天黑,看不清情况,他们不敢贸然将这些人放进城。而那些人似乎也并没有进城的打算,等教廷的军队离开之后,他们也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等天亮的时候,瑟尔特尼亚人终于在山脚下重新整顿好了一切。布莱尔主教大发雷霆,他立即命令手下的士兵去打探情况,很快士兵带回了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昨晚偷袭营地的那支队伍并不是维尔派来支援的军队,而是早在半年前就已经被赶出杜德的泽尔文·艾尔吉诺。 没人知道他这半年去了哪里,因为不清楚他这次赶来杜德到底带了多少人,身后是否还有其他援军,使得主教一时间竟然也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局势突然间陷入了僵局。 而城里的人也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蔷薇花园趁机再次向主教发出和谈的邀请,这一次,布莱尔答应杜德的请求,因为他同样也想知道泽尔文和杜德目前究竟处于怎样的关系。 备受煎熬的杜德人民终于等来了救星,时隔几月,杜德的城门再一次打开。翡翠河两岸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群,落日桥上,杜德的军队在道路两旁维持秩序,泽尔文骑马进城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跟在他身后的是瑟尔特尼亚的使团。 街道上的人们沉默地注视着这个去而复返的放逐者,泽尔文能够感受到四面八方朝他投来的目光,那些站在翡翠河两岸的人和那些躲在二楼窗户后的眼睛…… 杜德人对于这个曾被驱逐出杜德的前任公爵显然怀有某种十分复杂的心情,他们曾经鄙夷过他私生子的出身,也曾畏惧过他铁血冷酷的行事手段。半年前他们刚刚庆祝过将他赶出杜德,此时却也是他带领着部下回到这里解救被围困在这儿的人民。 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忽然有人朝行进的队伍扔了一颗石头。尽管两旁的士兵很快就把那个闹事的男人抓了起来,但是当他被带到泽尔文面前的时候,口中依然不甘心地叫嚷着:“滚出去,艾尔吉诺家的魔鬼!是你带来了这一切,你有什么资格回到这里!” 泽尔文安抚了一下受惊的马儿,随后看向那个愤怒叫嚷的男人。 十八岁那年,他曾在父亲的带领下走上高高的台阶,面对欢呼的人群,他的父亲告诉他:“这座城市将会属于你,我希望你能真心对待你的臣民。”那时候,他感觉到自己属于这里,被这座城市爱着。 而现在,泽尔文再一次直视着那些抬头仰望着他的人,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仇恨、迷茫和畏惧。 你有什么资格回到这里?作为一个生母不明的私生子,一个曾被这座城市驱逐的流放者,一个不知会将这座城市带往何处的领导者…… 泽尔文坐在高高的马上,他抬头看向四周沉默的人群,面对无数双迟疑而又带着躲闪的眼睛,像是在告诉自己,同时也像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之所以回到这里,是因为我是杜德的儿子。” 第79章 尽管希里维亚的夏天并不过分炎热,但是一天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画画依然叫人难以忍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里昂允许温芙待在他的画室里。 在画室的学生眼里,温芙是个特别的存在。不仅仅是因为她是画室里唯一的女人,更是因为她和里昂之间奇特的师徒关系。 杜德日记 第55节 有一次,温芙画画的时候,里昂从她的身后经过,在她的画板前站了一会儿,然后对她说:“你这里应该用红色。” 温芙停下笔,盯着那块区域看了一会儿之后回答道:“我觉得橙红色更好。” 附近的其他学生在听到这句话后,诧异地停下了笔,谁都知道,在这间画室,里昂决不允许有人质疑他的话,他向来是个说一不二的暴君。果然里昂听到她的回答之后,皱起眉头不耐烦地说道:“我想任何一个有眼睛的人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红色用在这里会使整幅画的颜色更协调。” “好吧,您说的对。”温芙从善如流地说,“我会考虑您的建议的。” 可是几天后,人们发现那幅画并没有被修改过,她最后还是坚持用了橙红色。 更让人惊讶的是,里昂并没有对此再提出任何异议。他只是在每一次经过她的画架前瞥一眼那上面的画,随后发出一声冷哼,像是表达着了他默不作声的抗议。 “温芙小姐无疑才是他最看重的学生。”某一天,画室里的一个学生对助手雷诺先生抱怨说,“他总是对她格外包容,如果我敢像她那样做的话,他一定会让我立即滚出画室。” 雷诺听见这话之后,笑了笑告诉他说:“相信我,五年前他对温芙小姐比对任何人都要严厉。只是现在,他已经把她当成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画家了。” 尽管从未出面,但是关于逼迫里昂退出画展这件事情,其中无疑有费文·格列德尔的身影。他很清楚里昂急需一次机会重新回到公众的视线,因此他相信里昂会愿意为了这次机会主动上门来找自己。 可是在等了大半个月后,他并没有等来里昂怒气冲冲地上门质问,等到的反而是温芙代替他参加这次画展的消息。 于是某天下午,费文再一次光顾了里昂的画室,他找到温芙开门见山地对她说:“山羊公社的人找过我,他们希望我能联合市政厅取消你的参展资格。” 温芙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所以您同意了吗?” “我可以让你无法参加这次画展,也可以保证让你得到圣教堂壁画负责人的工作。”费文趾高气扬地对她说,“那取决于你。” 温芙觉得他故作姿态与自己谈判的样子很有趣,于是也配合地问道:“条件是什么?” “离开希里维亚,再也不要回来。”费文冷冰冰地说道。 里昂说的对,费文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依然认为里昂不愿意再见他是因为其他人分走了他的时间。 “我会离开这儿的,但是要等画展结束之后。”温芙这样回答道。 费文没想到事情进展得这么顺利,他既得意于自己抓住了对方的软肋,又为她轻易向名利屈服而感到鄙夷。 “你会感谢我的。”费文说,“只要你信守承诺,我保证圣教堂的那份工作属于你。” 画展临近的时候,杜德传来了第一次和谈失败的消息。 在僵持了近半个月后,布莱克主教似乎终于确定了并没有什么所谓的援兵,泽尔文不过是在拖延时间。利用这半个月的时间,泽尔文进城之后很快接手了杜德的城防,清点了城里的物资和可以利用的人手之后,立即调整军队组织反攻。 乔希里依然躲在蔷薇花园,听说他病得很重。泽尔文还没有机会见到他,因为柏莎坚决不肯让他靠近花园一步。倒是已经搬出花园的黛莉在听说泽尔文回到杜德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来见了他。 十五岁的黛莉依然不爱说话,她那双曾经天真无邪的眼睛在经历过与亲人的生离和父亲的死别之后,已经带上了一丝忧郁。听说乔希里为她找了一位温柔体贴的丈夫,这次来见泽尔文,就是那个名叫科林的男人送她来的。 兄妹俩一块坐在花园的凉亭里聊天,泽尔文注意到黛莉好几次回头去寻找丈夫的身影,直到确认他就在这附近才安心地回过头继续听她的哥哥说话。 “看来乔希里为你找了一个好丈夫。”泽尔文忍不住微笑着说道。 黛莉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晕,紧接着她又抓住了他的手,转而问道:“你呢?” 泽尔文想起了在希里维亚的那间公寓里度过的时间,他离开那里已经快要有三个月了。 “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他这样说道。 · 第一次和谈失败之后,被愚弄的愤怒使得布莱克主教立刻下令发动了第二次进攻。这次进攻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最危急的时刻,有一部分敌人几乎已经冲进了城内。但是最后,在杜德士兵的顽强抵抗与泽尔文部下的两面夹击之下,这次进攻依然以失败告终。 战争令两边都筋疲力尽,杜德人比想像中顽强得多。瑟尔特尼亚的士兵们离开家乡太久,军营里已经开始出现了一些渴望回国的声音。同时,因为那场半夜突袭的大火,使得营地里的物资被烧毁了大半,如果没有新的物资及时补充,那么教廷的军队只能选择空手而归。 布莱克主教感到有些急躁,这次胜利关乎他是否能够顺利当选下一任大主教,这使他不得不想尽办法拿下这座城市。 旷日持久的战争,也同样令所有远在别国他乡的杜德人感到揪心。 温芙把自己关在画室里,那枚泽尔文送给她的女王棋被摆放在画架前的窗台上。每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总要抬头看看那枚白色的棋子。她始终记得泽尔文告诉她的话,那是足以决定胜局的棋子,她迫切地希望自己也能为杜德和他做些什么。 在乡下生活的时候,温芙觉得杜德离自己很远;在港口卖啤酒的时候,她对杜德的一切感到厌烦;进入鸢尾公馆学习的时候,她又认为自己不属于杜德。但是有一天,当她来到了别处,她才意识到她的心从没离开过那里。 画展当天,上百幅画在月亮广场展出。 大多数人选择了宗教画主题,其中最出色的无疑是山羊公社送来的那几幅大型油画。作为希里维亚画派的代表,山羊公社的成员们的确算得上是这里最为优秀的一批画家,尤其是布鲁斯·希尔。 他画了一幅堕天使,或许是那天里昂在太阳宫的那番话刺痛了他,这次他的画作一改以往谄媚的风格,转而选择了描绘堕落天使这样的主题。他画笔下的堕天使不同于以往画家笔下被批判的形象,天使的神情中流露出痛苦失败的不甘与倔强执着的反叛精神,相比他之前刻板的人物,这幅画上取得了很大的突破。 布鲁斯的画作左边原本是市政厅留给里昂的位置,现在上面挂着一幅中等大小的木板画。画展第一天,山羊公社的人就来看过这幅画了,他们试图从那幅画上找出一些与他们的画相似的痕迹,不过很快他们就放弃了,因为那是一幅纯粹的风景画。 画家在画布上画了一座热闹繁华的港口,河水在阳光下泛起银色的波纹,河面上是靠岸的货轮,甲板上堆积着各种各样的艺术品,雪白的大理石雕像,堆积如山的典籍,排列整齐的画框……岸上是色彩鲜艳的房屋,高耸的钟楼,广场上飞翔的白鸽,一派繁荣的景色。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这座城市的原型,那是杜德的十字港。 随着水流的方向,远处是美丽的阿尔赫索山,山的更远处出现了城市的一角,希里维亚最具有代表性的太阳宫耸立在高高的山坡上,宫殿高耸的穹顶折射着太阳金色的光芒。 这幅画的优秀之处是它层次分明的布局,以及画面中叫人眼前一亮的色彩搭配,宁静美好的港口清晨,叫所有去过或是没去过杜德的人都对这座城市心向往之。 它的确与众不同,当人们走过六百多米的长廊走到这里的时候,突然间看见一幅风景画,确实能够让人眼前一亮,何况这幅画又是如此出色,几乎叫人叹为观止。而在画板的角落,上面写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来自杜德的温芙,于希里维亚。 可是从画展举办的第一天起,这幅画就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喜欢这幅画的人认为这幅画的技巧无可挑剔,在风景画并不受到重视的当下,一幅出色的风景画,能够引起人们新的审美感受;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这幅画非常无聊,只不过将献媚的对象从教廷换成了伯德三世。 相比于千篇一律的赞美,这种争议使这幅画的风头甚至一度压过了一旁布鲁斯的堕天使。 “可它没有名字。”有人注意到了这一点。 对此,温芙这样回答道:“它的确还没有起好名字,因为我还没有完成它。”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负责这次画展的罗杰先生严肃地警告她,“这是国王的画展,如果这幅画没有完成,它就不该出现在这次的画展上。” “别担心,等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会完成它的。”温芙说,“它不差多少了。” 希里维亚这两天都在下雨,这种潮湿的天气确实不太容易上色。 三天后,太阳终于吝啬地从云朵后探出了头。晴朗的天气,吸引了更多的游客来到广场参观这次的画展。 温芙也来了,经过中心法庭的壁画风波与这次国王的画展之后,她走在希里维亚的大街上,已经能够被不少人认出来。她的支持者和反对者一样多,许多人都听说了她要在天晴时补完这幅画,但是人们注意到她来的时候并没有带任何颜料或是画笔。 “你准备怎么做呢?”注意到她的到来后,罗杰先生朝她走了过来。 “您能让人先把它搬下来吗?”温芙问,“它挂得太高了,我不希望弄脏了走廊的墙壁。” 这个要求听起来倒是很合理。于是罗杰先生让人把这幅画搬到了广场中心。那儿有一尊和平女神的雕像,高度正好可以用来充当画架。 当他们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广场四周的人们都朝这里聚拢过来,许多人都想看看她准备在这幅画上再添上一点什么。 人们围在那幅画周围,窃窃私语。 温芙站在人群中央,她找了一个叼着烟斗的男人,礼貌地询问道:“您身上有火柴吗?” 那个男人迟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火柴盒递给她。 有人起哄着问了一句:“你准备烧掉它吗?” 听见他的话,许多人都笑了起来,没人把他的话当真。但温芙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火柴划出一团火苗,随后靠近木板点燃了画板上的一朵云。 很快那朵云燃烧了起来,它不应该烧得这么快的,人们惊呆了。很快火焰如同流星,顺着画家落在画板上的笔触迅速往下蔓延,眨眼间港口的轮船被大火吞没了,还有钟楼、教堂、五颜六色的楼房……整幅画似乎顷刻间就要陷入被大火烧毁的境地,人群发出惊呼,他们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但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画家,很快就有人意识到,画板上用了某种调制过的颜料。当上层被点着的颜料掉落之后,失去燃烧点的火苗就会随之熄灭。等画板上的火焰消失之后,这幅画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原本清澈的蓝天染上了肮脏的颜色,繁荣的港口变得凋零,所有的建筑被火苗熏得黑漆漆一片。如同上帝降下一场天火,在顷刻间毁灭了一座城市。而山的另一边,那座遥远的城市在画板上尽管并没有受到火焰的侵袭,却也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波及。 人们还记得这幅画先前的样子,现在已经被烧过的那一半和完好无损的另一半对比着出现在眼前,这种震撼,让在场的所有人保持了沉默。 温芙吹灭了手里的火柴,转过身对罗杰先生说道:“我的画完成了,我叫它《虚妄之火》。” 上帝命令天使毁灭罪恶之城索多玛,天上降下火球,火焰将整座城市吞噬殆尽。现在上帝口中的“索多玛”已经被毁灭了,这场天火或许很快就要降落在另一座城市“蛾摩拉”。 人们通常称这个故事为天使灭城,可现在,她却将这幅画取名为《虚妄之火》。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想指代什么。她用这种方式向教廷提出了抗议,她反对这场大火的正确性,指责教廷正在毁灭一座城市的文明。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地知道这幅画必将为她招致教廷的报复,因此当她点燃那根火柴的时候,画面中唯一在这场火里被烧毁的人物,是画家写在角落里的名字:来自杜德的温芙,于希里维亚。 第80章 温芙从和平女神的雕像旁离开时,人群为她分开两道。他们目送她从自己身旁经过,市长罗杰先生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在人群巨大的沉默中,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勇气追上去。 狂热的白袍修士泰伦斯曾在可以容纳上千名教众的神圣大教堂一连做了十次布道,他在圣坛上攻击洛特鲁夫家族的荒淫残暴……他狂热的信徒们为此引发了一场暴动,洛特鲁夫家族被赶出了费多。 那个白袍修士用十次布道才做到的事情,她一次就做到了。 当她离开以后,希里维亚卷起一场反战潮。起初是一部分生活在希里维亚的杜德人上街游行,控诉瑟尔特尼亚侵略杜德的罪行,他们认为教廷有意发动战争,当街烧掉了瑟尔特尼亚的旗帜,来表达他们的不满。 在意识到事情正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时,希里维亚的市政厅办公室曾紧急商议是否要将广场上的那幅画取下来,但是他们没有正当的理由这样做,而且这种做法无疑只会加剧矛盾和冲突。 于是那幅《虚妄之火》依然被挂在月亮广场最显眼的位置上。每天都有成千上百人涌入广场,不少杜德人漂泊海外,已经有数十年没有回到故土,港口往往寄托着一个游子对故乡最后的记忆片段,而此时看着画上已经化为焦土的城市,许多人甚至忍不住落下眼泪。 这两年随着海上商路的打通,各国间贸易的繁荣,导致苏里大陆的每个角落,几乎都能看见杜德人的影子。越来越多的杜德人加入了这场抗议,不仅如此,许多经历过战争的民众也很同情杜德的遭遇,一些人早已受够了王室这些年对教廷无止境的刻意逢迎,也纷纷加入了抗议的行列。 这场画展似乎早已背离了它的初衷,伯德三世原本是要挑选最出色画家去往瑟尔特尼亚为教廷服务,滑稽的是,现在这里却变成了反瑟尔特尼亚游行的聚集地。 长廊上堆满了鲜花,许多人在那幅画下面留下了卡片: 来自杜德的小金匠,于希里维亚,向您献上敬意。 那是一座伟大的城市。 您的画和您的勇气一样令人惊叹。 …… 他们把她推到了这座城市中心的高台上,她的追随者们匍匐在她脚下,而她的反对者们则随时准备向她扔出手中的石头。接下来,决定高台下堆放的究竟是鲜花还是准备烧死她的柴火,就要看伯德三世的意思了。 第二次来到太阳宫,这次空旷的正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因为上一次的提前离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伯德三世本人。 威严的国王坐在高高在上的王座上俯视着她质问道:“是谁在背后指示你做的这一切?” “没有人让我这样做,如果真的有,那也是我自己。”温芙回答道。 伯德三世:“看来你打算独自承担起挑唆民众反对教廷的罪名?” 温芙:“我的母亲是一位忠诚的信徒,她始终相信上帝常怀仁慈乐于宽恕。如果有人要发动战争,为大地带来死亡,我不认为那会是上帝的意思。” 伯德三世听说她出身于杜德底层的平民家庭,但是当她独自站在他的面前,身上却并没有丝毫的怯懦,这或许是因为她曾在艾尔吉诺的蔷薇花园生活过的原因。 伯德三世再一次问道:“我听说扎克罗很喜欢你的画?” 温芙立刻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如果您觉得我是因为杜德公爵才这么做的话,那么其他那些站出来反对的人难道都曾接受过公爵的帮助吗?” 伯德三世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么你认为是因为什么?” 温芙沉默了片刻:“因为我们不愿意看到一座城市被战火摧毁。三十多年里,杜德平等友善地对待所有人,在朋友陷入危险时伸出援手,在客人来到时敞开门欢迎,它不应该遭受这些。” 泽尔文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说如果您还记得杜德与希里维亚之间曾经有过怎样深厚的友谊,那么请您相信,艾尔吉诺绝不会背叛他的朋友。 伯德三世也沉默了,这也是这段时间,他反覆斟酌的一点:希里维亚是想要一个和平友善的邻居还是一个随时准备闯入自己家里的敌人? 杜德日记 第56节 伯德三世:“你认为那个年轻的艾尔吉诺和他的父亲一样?” 温芙:“一个宁愿被放逐,也不肯伤害这座城市的公爵,我再想不出比他更加仁慈宽厚的君主了。” “他的敌人恐怕并不这样认为。”伯德三世想起了最近那些从杜德传回的消息,那个年轻的艾尔吉诺把那些精疲力尽的瑟尔特尼亚人耍的团团转,布莱克主教在发回教廷的信件中痛斥了泽尔文的狡猾与邪恶,以此申请教廷再给他更多的时间和人手。 温芙:“如果他的敌人也这样想,恐怕您就不会产生任何的犹豫,也不会将我传唤到这里。” 她仿佛已经看出了他今天将自己叫到这里来的目的,伯德三世并不讨厌她的这份聪慧,相比于狡猾的敌人,他更厌烦愚蠢的队友。 “这么说你认为我应该站在你们这边?” 温芙抿唇笑了笑,低调地回答道:“我认为您应该站在胜利这一边。” 夏天过去的时候,战争迎来了转机。 阿卡维斯结束了长达一年有关王位继承人的斗争,在上一任阿卡维斯大公去世之后,在经历了一轮轮阴谋与鲜血的洗礼后,那些最有希望继承王座的继承人们在经过内部无休止的厮杀后纷纷出局,叫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最后坐上王座的竟然是原先最丽佳博特家族最无人看好的女儿——塔西亚·丽佳博特。 她在一年前悄悄潜回国内,从未在任何人面前暴露过自己的野心,直到她那几个野心勃勃的堂弟死的死疯的疯,她才终于堂而皇之地站在众人面前,拿出一份真假难辨的遗嘱,宣布自己才是这个国家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获得了多个家族的支持。想要和她争夺王位的堂弟被她流放,阿卡维斯在时隔六十年后,再一次迎来了一位女大公。 塔西亚正式接过权杖,坐上王座的第一天,她所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宣布阿卡维斯将即刻派兵驰援杜德。 这个命令无疑令人意想不到,但仔细一想,又似乎解释清了许多事情。 这一年来,究竟是谁在背后为她提供各种资金上的支持,又是哪些人在为她清理政敌、摆布舆论。泽尔文已经履行了他的承诺,现在到了她回报的时候了。 作为当初跟随泽尔文离开杜德的追随者之一,这次泽尔文回到杜德,身旁始终没有出现亚恒·加西亚的身影。这一次,当阿卡维斯的援兵抵达西嘉利亚山脉,城墙上的士兵们看见那位率领军队指挥作战的将军,人们终于知道了这位消失已久的骑士长这半年的时间究竟去了哪里。 援兵的到来,使战争的天平产生了倾斜。尽管国内刚刚经历了长达一年的王室成员清洗,但并不妨碍阿卡维斯依然拥有这片大陆最英勇善战的骑兵和最先进强大的武器。 正当布莱克主教为援兵的到来而感到焦头烂额时,不久之后,坏消息接踵而至——希里维亚宣布暂时封闭国境,不允许任何军队出入。 尽管并没有直接表态,但是所有人都能看出,在杜德与瑟尔特尼亚之间,伯德三世已经为自己选好了新的盟友。前线物资紧缺,布莱克主教三番五次向教廷申请援兵,结果希里维亚在这时宣布封闭国境,相当于切断了前线军队的补给。这样一来,即使布莱克仍想将这场战争持续下去,恐怕也坚持不了多久。 果然,随着阿卡维斯和希里维亚的表态,其他各个公国也开始陆续发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这场战争失去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很快瑟尔特尼亚宣布撤兵,这场持续了小半年的战争终于宣告结束。 瑟尔特尼亚撤兵那天,泽尔文来到蔷薇花园。 和外面街道上一片欢声笑语的景象不同,曾经热闹的花园死气沉沉。那些守在花园里的仆人们都离开了,只有柏莎还守在这里,在战争正式宣告胜利的三天前,她的儿子死了。 从马上摔落下来的伤势和第一次直面战争的恐惧,迅速从生理和心理两个方面摧垮了他。尤其是当他听说泽尔文回到了杜德,从那之后,他就一直担心他的哥哥会回来抢走本属于他的一切。 现在这个孤独的房间里,只留下一个悲痛欲绝的母亲,她双眼空洞而又麻木地坐在床上不肯接受这个消息,也拒绝任何人走进这个房间。 当泽尔文走进来的时候,坐在床上的人终于有了一些反应。她缓缓转过头,那一刻泽尔文看到她憔悴的面容和枯草似的头发,只觉得和他记忆中的那个女人相差甚远。 在他的印象中,柏莎永远是个高贵而又美丽的女人。即使是他的父亲去世的时候,当泽尔文出现在卧室的阳台,打乱了她所有的计划,而最终受到软禁时,她依然能够昂着头从他身旁走过,祝他尽情享受今晚的胜利,并且扬言要他走着瞧。 但此刻,乔希里的死彻底击垮了她。 “你赢了。”柏莎对这个一生被她视为耻辱的儿子说道,在经过巨大的悲痛和绝望之后,她变得麻木而平静,“可是你的胜利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的声音里如同含了砂砾:“如果不是安娜选择让你留在这里,你不会是扎克罗名正言顺的长子;如果不是扎克罗到死都不愿意修改遗嘱,你根本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如果不是塔西亚喜欢你,你不会获得阿卡维斯的支持……” 起初她的声音还能保持平静,但是渐渐的,她的眼眶里又一次盈满了泪水,她怨恨地看着他,用尖锐的声音控诉道:“凭什么?乔希里才是我跟他的孩子!为什么同样姓艾尔吉诺,他们却不肯选他?” 他的祖母不认可他,他的父亲不亲近他,就连他母亲的家族,也在最关键的时候抛弃了他——就像她这一生所遭受的那样。 年轻的时候,她的父母把她嫁给了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她的情人抛弃了她,她孩子的父亲选择了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来继承他的一切。 只有乔希里,从他出生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这个孩子只属于她,他会全心全意地爱着他的母亲,正如她将牺牲一切来爱他。 “我的胜利的确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面对柏莎的质问,许久之后,泽尔文面无表情地用平静的语调回答道,“因为在这场争中,我也失去了我的兄弟。” 当他离开那个房间的时候,身后传来女人哀恸的悲鸣。但是他没有为此停留,刚刚面对柏莎的质问时,他更想告诉她的是,他也曾经很想用一切来换取一个爱他的母亲。 瑟尔特尼亚撤兵的消息传到希里维亚的那天,无数杜德人涌上街头。他们一起在这个国家生活了很久,在此之前彼此并不相识,但是这一刻,人们拥抱在一起,仿佛拥抱着一个陌生的亲人。 温芙微笑着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走在大街上的人群渐渐汇成了一条流动的河。她看见有个邮差来到了公寓楼下,敲响了葛兰太太的房门。一楼传来脚步声,那是葛兰太太从厨房踩着木板前往客厅的声音。想必今天,邮差那个鼓鼓的邮包里塞着的每一份报纸上,刊登的都将是同一个消息。 温芙靠着二楼阳台的栏杆,移开视线看向远处,老旧的居民区挡住了城外的阿尔赫索山,她突然有些怀念那场坐在牛车上逃离希里维亚的黄昏。 忽然,二楼传来敲门声,温芙走到客厅打开门,发现葛兰太太将一封信邮差刚送来的信交给了她,并且一边手舞足蹈地说道:“听说了吗?国王打算派你和布鲁斯·希尔一块去瑟尔特尼亚绘制圣教堂的壁画!” 显然她认为这对温芙而言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毕竟之前的几个月,她就在忙着这个。但是温芙听后却愣了一下,经过那幅《虚妄之火》谁还不知道温芙现在已经彻底得罪了教廷,现在让她去瑟尔特尼亚和把她押送上火刑架有什么区别? 这个命令听起来十分可笑,不过转念一想,也能想得通伯德三世这样安排的用意。这次杜德和瑟尔特尼亚的战争中,伯德三世选择支持了杜德,但是明面上并没有和教廷撕破脸。把温芙送去那儿为圣教堂绘制壁画,既可以当做希里维亚有意和教廷缓和关系的手段,又相当于把温芙这个麻烦送回了红衣主教手里,这样一来,希里维亚把自己推了个一干二净。 葛兰太太又说:“听说是费文殿下极力推荐了您,看样子您很快就要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这里了。” 温芙气笑了,她倒是没想到费文那个疯子在经过这一遭之后,还惦记着和她之间的约定。 她低头翻过手里的那封信,油皮纸包好的信封沉甸甸的,里面什么装了什么东西。当她的视线落在信封后金色蔷薇花纹样的火漆印上时,又一次愣住了。 “是谁送来的这封信?”温芙蓦地抬起头问道。 “一个邮差,不过他刚刚已经走了。”葛兰太太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 温芙来不及和她解释,已经攥着信封一路小跑下楼。当她跑到街口的时候,那个刚刚送信的邮差已经消失在了欢庆的人群中。 温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站了一会儿,确定再也找不到那个邮差的身影之后,她低头拆开了手里的信封,从里面滑落出一块金色的怀表,表盘上刻有蔷薇花的纹案——那是洛拉的怀表,在去见安娜那天,她将它留在了蔷薇花园。 “夏天已经结束了。”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芙转过头,泽尔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他的手上捧着一束白玫瑰,他用那双如同星辉坠落的银灰色眼睛看向她,扬起唇角对她说道:“好在我找到了这个夏天最后的一束白玫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