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辞归》 燕辞归 第1节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燕辞归 第2节 看了眼替她整理碎发的挽月,林云嫣暗想:要不是皇太后等着,真该仔细问问。 不过,不管是哪一年,不管是什么状况,她都要好好活下去。 不好叫皇太后久候,林云嫣往正殿去。 一进内殿,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四方桌旁的几人。 那张太后娘娘十分喜爱的花梨木镶骨八仙过海的桌子上,垒着马吊牌,她老人家与闻太妃、王嬷嬷围坐着,都乐呵呵看着她。 “快快快,”皇太后招了招手,“三缺一,等着你呢。” 是的。 林云嫣对皇太后的陪伴,大部分时候都在打马吊。 入了座,骰子一扔,抓牌立牌。 林云嫣:…… 一手烂牌。 天怒人怨。 指腹捻过牌面,林云嫣弯了弯眼。 再烂的牌,她也得一步一步理顺了。 她的新生就从这么一堆牌开始。 第2章 没断? 马吊牌声清脆,你来我往,那手牌倒也渐渐有了些模样。 “郡主这般认真,今儿看来是不做‘散财童子’了。” 闻太妃一声打趣,逗得边上的宫女内侍们都笑了。 “几个老太婆,还惦记她小孩儿的?”皇太后亦笑,转头与林云嫣道,“你那些俸禄都收着吧,今儿让你多赢些。” 林云嫣嘴甜地应下,叫皇太后越发开怀。 这些,都是玩笑话。 毕竟慈宁宫里消磨时间的马吊,来来去去的,就是些小钱,比起她的俸禄,只九牛一毛而已。 本朝的闺中姑娘,没有几个能比她家底还丰厚。 而此等富贵,来源于她的母亲。 母亲是皇太后娘家的侄女,十余年前,在圣上还是皇子之时,她为救皇孙而蒙难,留下了不过一岁半的女儿。 皇太后伤心不已,圣上亦愧疚感激,在登基之后封林云嫣为宁安郡主,享公主俸禄。 从前,林云嫣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缺钱。 直到被滔天的阴谋算计裹挟,她才明白,皇家的东西,能给出来,也能收回去。 她的郡主身份如此,她们林家的爵位亦如此。 所有在册的金银宝器、玉石契书,收得干干净净、连本带利,留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已然是皇恩浩荡了。 她与徐简两尊湿漉漉的泥菩萨,连帮扶亲人一把的能力都没有。 想起前世境遇,林云嫣呼吸一紧,仿佛灼热的火焰重新席卷而来。 真不是什么好滋味! 万幸的是,现在的她,还来得及去做些改变。 正欲伸手摸牌,余光瞥见那厢帘子起了一个角,林云嫣看过去,原是小于公公进来了。 三十岁出头的内侍面容生得十分和善,依着规矩行了礼,这才说事:“娘娘,御书房送了一盆珊瑚来。” 皇太后挑了挑眉。 小于公公拍了拍手。 很快,候在外头的内侍入内来,将一盆珊瑚捧到了牌桌前。 林云嫣打量了番。 这珊瑚自然形成,未经雕琢,虽无精致可言,却有天然趣味,应当很合皇太后的眼。 “这么大一株,”皇太后微微颔首,以示满意,“底下进贡的?” 小于公公答道:“皇上召见辅国公,这珊瑚是国公爷献的。” 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永嘉十年,辅国公徐莽病故,十六岁的徐简承爵。 也是这一年,徐简在裕门关下对阵西凉敌军,立下战功,却也断了右腿,别说继续上阵杀敌了,连日常行走都离不得轮椅。 先前在偏殿那儿,林云嫣以自己镜中模样揣测过如今年份,约莫是十一、十二年,断不会再早了,如此说来,现如今的徐简已然是不良于行。 想到这里,一股惋惜之意从她心底浓浓涌出。 当真太可惜了。 以徐简的文武才华,若非负伤难治,定能再立功业。 朝廷缺他那样的人才,他要是还能领兵、还能上阵,还有贡献以作筹码,又岂会在后来的岁月里被打压、逼迫到那个田地? 荣宠、爵位、出身,在皇权交叠的倾轧中,那些都是虚的,想要不当弃子,靠得住的仅有“价值”。 作为多年的蚂蚱同袍,也不知道能不能助他几分…… 一旁,皇太后笑眯眯看了好一会儿珊瑚,问道:“今儿吹得什么风?他怎得还献上宝了呢?” 小于公公面色一凝,稍一犹豫,还是实话实说:“小的听说,国公爷是为了递辞书,他不想在兵部任职了。” 闻言,皇太后的眼神暗了暗。 林云嫣倒是算明白了。 永嘉十一年,徐简开年后到兵部点卯,轮椅进轮椅出了半年多,辞了那份官职。 如今,正是他辞官之时。 其中缘由,林云嫣听他说过几句,都是点到为止,不过成亲几年下来,多多少少的还是能窥得些内里缘由。 说穿了,十之八九与刘家那儿相关。 国公府里孑然一身,但徐简并不是孤家寡人,他父母健在,还有一对弟弟、妹妹。 老国公爷徐莽一生战功赫赫,发妻故后,并未续弦,膝下只有一女。 原想招个能继承衣钵的女婿,不成想,女儿遇险被新科传胪刘靖救下,一来二去有了感情。 徐莽没有棒打鸳鸯,退了一步,招婿改为了嫁女,只要求两人间生的第一个男孩需姓徐,送回国公府养大。 这个男孩,便是徐简了。 他自幼离开父母,唤徐莽为祖父,习武念书。 刘靖自身才学出色,又娶国公之女为妻,十余年间于仕途上平步青云,至此官拜鸿胪寺卿。 按说两方血缘亲近,刘府与辅国公府相距也不远,但是往来却不多,尤其是徐简的一条腿断了之后,出行需得坐轮椅,很不方便,就越发不喜欢去了。 在林云嫣的印象里,也就是逢年过节、推不掉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刘府露个脸。 她与不熟悉的婆母、小姑坐在一块,说些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等徐简与刘靖从书房出来后就打道回府。 有时候,徐简的胞弟、刘家名义上的长子也在书房。 可不管是两人、还是三人之间的对谈,徐简都不会向她提及内容。 林云嫣试着问过,亦被他岔开话题,只能从他的神色上看出来,那些谈话绝不愉快。 甚至曾有那么几次,徐简没有控制好情绪,他阴郁的眼神、紧绷的唇角,都明明白白彰显着他的愤怒、不满。 饶是那些脾气不是冲着她的,徐简也不是个会迁怒的人,可林云嫣依旧记忆深刻。 因为她无能为力,完全帮不上徐简。 再疏远的父母兄弟,也连着血,徐简不愿多言,林云嫣自然无处入手。 明明是“手牵手被困死在大火里”的交情,但作为战友,他们并没有做到坦诚与足够的信任,当然,作为夫妻更是不足了。 “还是腿伤吧?” 听见闻太妃开口,林云嫣抬眸看向她。 太妃语速缓缓:“看起来能走,走得也稳,但我偶然有一次仔细瞧过,实则有点跛了,只是国公爷要强,不愿叫人轻易看出来。” 随着皇太后的叹气一声,林云嫣倏地睁大了眼睛。 能走? 跛了? 徐简的腿,没断? 第3章 做梦而已 在林云嫣的记忆里,徐简的右腿上有一条长长的、可怕的伤疤。 那是被西凉马刀砍的,是徐简的战功,也断了徐简继续从戎的道路。 受伤那年,徐简才十六岁,本该是好儿郎利剑出鞘的年纪。 他与战友一块杀了几百西凉兵,回到营中,军医对他血淋淋的右腿束手无策。 腿保住了,却也废了。 自那之后,用徐简的话说,这条腿就成了个“装饰”。 长在那儿撑个场面,不至于让裤筒里空荡荡的,再要说有什么用场,真就半点儿没有了。 燕辞归 第3节 偏还得伺候,每日里泡药、扎针、按压、敲打…… 饶是如此,依然是一月月地萎缩下去,失了活力,伴着那道蛇似的疤痕,看着越发吓人。 又不知怎的连累到了左腿,原还能拄着拐杖坚持着单腿站立、走上一段路,再后来,拐杖也用不上了,彻底与轮椅绑在了一起。 林云嫣又把目光落在了闻太妃身上。 太妃仔细与皇太后说着那日看出端倪的经过。 林云嫣越听越懵,她曾亲眼看过徐简的腿,看到那道疤,明明是那么严重的伤,为什么徐简现在跟个没事人一样、还能走路? 难道遇着华佗扁鹊、妙手回春了? 闻太妃言语里透着惋惜之意,林云嫣则是满心欢喜。 比起坐轮椅、再也站不起来,只是有点儿不明显的跛脚,不等于没事人吗? 当然,她还有疑惑。 垂了垂眼,林云嫣佯装感慨:“国公爷竟伤得那么厉害?” “是啊,”闻太妃叹道,“那一身本领,原能如他祖父一般,却……说回来,那伤也是……” 林云嫣竖耳听着,闻太妃忽然一顿,再开口时,只余一声叹:“可惜呀可惜。” 如此转折,算不上生硬,但林云嫣听出来了。 闻太妃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把已经到了嘴边的“徐简受伤的缘由”咽下去了,甚至那一刻,她的视线微微地、往皇太后那边挪了下,又收回来。 为什么呢? 林云嫣不解。 徐简因打西凉人而负伤,是战功,正大光明,有什么不能提的? “光说话,都忘了理牌了,”闻太妃的双手往马吊上一按,“来来来,我要扳回一城。” 牌桌再次热闹起来。 珊瑚被搁在博古架上,外头蝉鸣不绝于耳,桌上摸牌、打牌,时不时说些乐子话,谁都没再提起送珊瑚的人。 直打了三圈,闻太妃面露疲乏,才算散场了。 闻太妃起身告退。 林云嫣送出去,出了正殿,她本想再问徐简之事,稍一思索,还是作罢了。 闻太妃爱唠家常,但也清楚话题的分寸,她又十分依从皇太后,先前既然把话咽回去,那再怎么问都不会说。 一路送到慈宁宫外,林云嫣又转身回到偏殿。 牌桌已经收了,皇太后挪坐到了靠窗的罗汉床上,身子倚着床几,视线落在一处。 林云嫣顺着望去,便看到了徐简送的那盆珊瑚。 娘娘是恰巧看着那里,还是正在琢磨徐简? 林云嫣一时吃不准。 察觉到她回来了,皇太后收回了目光,朝她招了招手:“来哀家这儿坐会儿。” 林云嫣应了,在床几的另一侧坐下。 “你有心事?”皇太后问着,也不等林云嫣回答,她又道,“不用否认,哀家看的出来,你今儿比往日都绷着。” 被这般点破,林云嫣当然也说不了场面话了。 她的心神确实绷着。 前一刻滔天大火,后一刻身处慈宁宫,还是于她而言、数年前的慈宁宫,如此翻天覆地,即便她猜到了自身境遇,也做不到立刻泰然处之。 徐简的腿伤与她记忆里的不同,那其他的人与事,又有多大变化? 牵一发而动全身。 她需要一些时间,好静下心来认真想一想,弄清楚现在的状况。 徐简以前说过,神闲气定是有前提的。 唯有一切尽在掌握,才能真正心静、放松、运筹帷幄。 否则,硬装出来,骗个不熟悉的人还能有三五分成效,可在明眼人看来,根本就是纸糊的老虎。 而皇太后,阅人无数,也太熟悉林云嫣了。 此刻状况显然没有给她慢慢整理思绪的时间,而顾左右而言他这种法子,对皇太后使用只会起反作用,林云嫣垂着眼帘,在“欲言又止”的沉默之后,终是低低开了口:“先前在偏殿休息时,做梦魇着了。” 皇太后一听,呵的笑了:“又不是五六岁的小孩儿,什么梦这么唬人?” “大火,”林云嫣道,“屋子着火了,浓烟滚滚,我被困在里头,根本跑不出来……” 只几句话,皇太后的眉宇倏地一拧,嘴角笑容消失殆尽。 她伸手一把将林云嫣抱到怀里,一下一下扶着她的脊背:“好孩子,做梦而已、做梦而已。” 王嬷嬷见状,赶紧冲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宫女内侍们轻手轻脚地鱼贯而出,王嬷嬷又看了那两人一眼,也退了出去,立在帘子外,合掌暗念了声“阿弥陀佛”。 她也看出郡主在牌桌上心不在焉了。 倒不是郡主把什么情绪都表现在脸上,而是皇太后几次打量郡主。 王嬷嬷贴身伺候皇太后多年,当然是一个神情、一个眼色都不会错过,正是这份上心、谨慎,让她从皇太后这儿品出了端倪。 原琢磨着,兴许是女孩儿家遇着什么不高兴的事儿,没料到竟然是那么一场噩梦。 也难怪郡主心不在焉,难怪被皇太后问起来会欲言又止,更难怪皇太后听了会那么心痛。 那年,先帝爷病重,还是皇子的圣上带着皇子妃、小殿下,并几位大臣、臣妇上山入庙祈福。深夜时山下火光冲天,又有嘶喊求救声,圣上坚持率领着侍卫去救援。却不想,寺中亦起大火,皇子妃、小殿下、以及郡主的母亲被困于殿中,她救出小殿下后再一次去救皇子妃…… 噩耗传来时,王嬷嬷记得很清楚,娘娘伤心欲绝。 对娘娘来说,那位不仅仅是娘家的堂侄女,她自八岁进宫侍奉娘娘,后又为公主伴读,与自家女儿并无两样。 再之后,山下凶情的阴谋被撕开,朝野震荡,直至圣上登基,才渐渐稳定。 山上起火则是意外,只是困在火里的人,因为圣上带走了侍卫、武僧以至无力救援,却再也不可能回来。 皇子妃、郡主的母亲…… 遇难的总计九人。 郡主自不在那次凶难之中,许是母女连心,幼年居住在慈宁宫里时就做过几次火灾的梦,大半夜啼哭不已,由皇太后抱到身边哄睡。询问过伯府那儿,亦说一月里会惊梦个两三次。 好在,随着年岁增长,噩梦少了,尤其是近几年,再没有回报过郡主惊梦。 皇太后还是老样子,听不得“起火”、“走水”这样的词,听了就要难受好久。 想到这儿,王嬷嬷悄悄地往里头看了一眼。 皇太后安慰郡主的样子,还是和从前一个样。 第4章 谁还不是个心肝儿? 林云嫣靠着皇太后,听着她一声又一声的“莫怕”。 横在中间的桌几早被皇太后推去了一旁,好叫她牢牢抱着这可怜孩子。 刚才那状况,林云嫣骗不过皇太后,唯有说真话,而她的真话显然误导了皇太后。 诚然,这是她的应对之策,可见到皇太后这般难过,林云嫣的心底还是生出了几分愧疚。 幼年旧事,她能记得的并不多,而其中一幕就是皇太后安慰惊梦的她的模样。 娘娘就是这么抱着她,一下又一下轻拍她的脊背,直到她又睡着。 如若说皇城之中有谁是真心向着她、护着她的,也只有皇太后了。 有那么一瞬,林云嫣想把噩梦说出来,而下一刻,理智狠狠拦住了她。 她要如何讲述,那比噩梦还真切的经历? 她要如何告诉眼前的老人,您的生命只余短短六年,您前脚闭眼,后脚争斗便起?郡主身份、林家爵位,所有的一切都化为虚有,她与徐简两只困兽、在越来越小的包围圈,如她母亲一般殒命于大火之中? 她不能说! 她能做的、该去做的事情,可以垒成一座山,但“与皇太后讲真相”并不在其中。 “我没事儿,”林云嫣小声说着,“我就是刚醒来那会儿不太舒坦,现在已经没事儿了,您别担心。” “唉……”皇太后听她软软的声调,道,“哀家让人去御膳房拿碗蜜沙冰来,你打小就喜欢,一看到就笑,等下回去前,再让王嬷嬷给你拿锭银子,好去福禄楼买点心盒子,就他家最好吃,小姑娘多吃甜的,心情好、人舒畅。” 林云嫣不由地笑了起来。 皇太后就是这性子。 正是因着她老人家身份尊贵,什么好东西都有,给什么都像赏赐,反倒让她很没意思。 因而,她对晚辈表达关切的方式便越来越直接。 给好吃的,给银钱买好吃的。 林云嫣自不会驳了皇太后的好意,颔首应下。 两人平复了情绪。 很快,蜜沙冰送了上来。 一层蜜糖、一层豆沙,铺在细细密密的碎冰上,是宫中人颇为喜欢的消暑良品。 也是林云嫣好些年没有尝过的味道了。 她和徐简的那些银钱,得顾着最基本的衣食住行,哪里还有买冰饮、买点心的开销? 咬一勺送入口中,碎冰混着甜滋滋的蜜糖在舌尖化开,激得口腔一凉,而后,这凉爽的甜味便顺着口齿润到了咽喉、胸口。 真好啊…… 她就喜欢这样的。 倒不是吃不得苦,而是,人生在世,得奔着吃甜的路走。 燕辞归 第4节 皇太后说得很在理,多吃甜的,心情会好,人会舒畅。 当然,不限于小姑娘。 这一次,等她活到皇太后这般岁数,也要多吃甜的。 待用完了蜜沙冰,又听皇太后说道了些家常话,林云嫣才拿着王嬷嬷交到她手中的银锭子,带着挽月离开了慈宁宫。 宫外广场上,诚意伯府的马车已经候着了。 林云嫣于宫门前下了小轿,便往自家马车处去。 倏地起了阵风,她转头回避,遥遥见广场另一头有十数人身影。 各个脚步匆匆,只能从衣着分辨是出入的宫人、官员,而她却一眼在其中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那是徐简。 林云嫣从未见过这样的徐简,站着的、能走路的徐简。 她认识的徐简,不良于行,也因着他的伤势,常年轮椅出入,以至身形各处也日渐与康健时有了变化,最终影响到了体态上。 印象里,徐简有一回对着镜子,自己都说过“判若两人”。 那样的徐简深深记在了林云嫣的脑海里,那才是她应该熟悉的徐简,可是现在,她却认出了另一个徐简。 不是疑似,而是确定,甚至,她觉得熟悉。 很不可思议。 徐简走得不疾不徐,身边一位华服的公子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 林云嫣一时没有认出那人身份,反倒是徐简的轮廓在眼中越发清晰。 和大火中一动不动的那个徐简比起来,眼前的他,五官更年轻,神色亦更张扬。 情理之中。 林云嫣想,对十六七岁的徐简而言,跛足固然是一次打击,却不会像断腿、只能依赖轮椅那般让人有怒有恼有气都无处使,更枉论之后数年里那一波又一波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背叛与算计,让他渐渐失去希望。 正琢磨着,只见徐简往这厢看了一眼,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仅看动作,林云嫣很难分辨他有没有看到自己。 马车已在跟前,挽月摆好脚踏,伸手扶她:“郡主,这么大的风,恐是等下要落雷雨了。” 林云嫣颔首,抬步上车。 脚踏收起,帘子放好,车把式斜坐在车架上,鞭子轻轻一扬,马儿哒哒向前,愈行愈远。 “看什么呢?”夏清略的手在徐简眼前随意一摆,“看那么仔细,哪家的?” 徐简没有去挥那只手,只斜斜睨了夏清略一眼。 他太了解这位小公子了。 夏清略是先皇后的内侄儿,家业轮不到他操心,对念书习武也没有长性,爱好是逗鸟听戏斗蛐蛐,自然十分受上了年纪的老公侯伯爷们的喜爱。 家中长辈见不得他不争气,前几年还想拧过两回,被圣上拦了,也就随他去了。 这两年,连圣上也爱听他说些宫外的热闹。 叫徐简这一眼扫了,夏清略自觉没趣,怏怏收回了手。 走了两步,又觉不得劲,他拿胳膊轻撞了下徐简,压着声儿道:“那可是皇太后的心肝儿,再看几眼都没用。” “你看得这么清楚,还问我是‘谁家的’?”徐简啧了声,“谁还不是个心肝儿?” 夏清略嘴巴贫惯了,下意识地要接一句“你不是个心肝儿”,还好反应快,一口咽回去了。 这一下猛,激得他一阵咳嗽。 一面捶胸一面暗自庆幸,还好没有冲口而出。 他是爱开玩笑,但有些话是断不能当玩笑说的,尤其是好友之间,更不可仗着友情深厚而说些戳人心肺的话。 的确,谁还不是个心肝儿。 可在老国公去世之后,再没有哪个人把徐简当心肝儿了。 明明父母俱在、弟妹双全,却不如真就孤家寡人,还得一个清净。 “也说不好,”夏清略顺过气来,思绪飞快地给自己找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太后的心肝儿也一样要说亲,要不然,你再看几眼,试试有没有用?” 徐简:…… 第5章 我给你出主意 马车入了诚意伯府。 林云嫣扶着挽月下了车,刚往走了两步,就见洪嬷嬷领着一娘子从对侧过来。 那两人见了她,忙停下脚步,等林云嫣走到跟前,规矩行了一礼。 “郡主,”洪嬷嬷笑着道,“这是万福楼的曾娘子,刚拿了些头面花样来给大姑娘挑选。” 林云嫣道了声“辛苦”。 他们林家受封于开朝,世袭罔替,传到林云嫣的祖父林奎那儿,已经是第五代了。 祖父年轻时娶了江南书香世家段氏姑娘为妻,生了林云嫣的父亲——现今的诚意伯林玙,与此同时,祖母给身边丫鬟开脸,那位古姨娘很快也生了一子。 可惜的是,祖母福薄,红颜早逝。 段家那儿万分记挂外孙儿,思来想去,又将一女嫁来京中为填房。 这位填房,就是现在的老夫人,有需要区分的时候,会以“大段氏”、“小段氏”来称呼这两位姐妹花。 小段氏为丈夫生下二子一女,亦仔细教养前头一嫡一庶两个儿子,在各处风评都极好。 在林云嫣看来,抛开一些可有可无的小问题,她唤作“祖母”的姨祖母是个很不错的人。 时光荏苒,林云嫣的母亲遇难,父亲无意续弦;古姨娘病故,庶出的二叔父亦在十年前因病去世;年纪最小的姑母也早就嫁人了,生的女儿水灵灵的,人见人爱;祖父走了、父亲承爵,祖母亦老了,把公中大小事都交给了三叔母打理。 这个家里,人口不多不少,偶有牙齿碰着嘴唇,并无大矛盾,很是普普通通,是她割舍不下的家族亲人。 家产抄没、宅子充公、祖母于破屋子里郁郁而终、父亲跪在床前泣不成声…… 所有的一幕幕涌上心田,让林云嫣忍不住咬住了嘴唇。 宅子还在,家人还在,她岂能眼睁睁等着那一切再次上演? 前路阴影遍布,一眼看过去,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全部挥散,但林云嫣确定了迈出去的第一步。 先前在马车上,她已经回忆了番永嘉十一年内将要发生的事,其中一桩便是大姐出阁。 不能让大姐嫁给那个人! 从前,大姐的婚期在晚秋时分,嫁得无比风光。 丈夫为许国公府嫡三子苏轲,模样好、会说话,陪大姐回娘家时也是客气周到,完全是个挑不出毛病的好姑爷。 也正是因此,饶是许国公府没有兑现提携三叔父的承诺,府中上下也认为这是门好亲。 可这份“好”,也不过三个月。 元月鞭炮声中,苏轲的风流事一并爆发出来,不止养了外室,还养了几个小倌儿,小倌儿们与那外室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京城衙门年后开印抓的第一波人,就是街头斗殴的外室与小倌儿。 许国公府自是颜面扫地,诚意伯府同样脸上无光。 祖母气得险些背过气,还没来得及去许国公府兴师问罪,就被对方赶在了前头。 许国公夫妇二人压着苏轲来赔礼,当着一家老少的面对着苏轲又打又骂,弄得他们林家反倒是开不了口了。 更糟的是,苏轲在诚意伯府外头跪了三天三夜,大雪纷飞都没起身,直到昏过去才被抬回府里。 这一通苦肉计,唱得明明白白,亦是效果显著。 诚意伯府想要说理,外头却指指点点着,“浪子回头金不换”、“亲家摆足了诚意、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不至于为此拼个你死我活”…… 有头有脸,吃死了林家要脸要皮。 要林云嫣自己说,林家从上到下,尤其是祖母小段氏,最要命的地方就是这个“要脸要皮”! 脸面比什么都重要,做人就难免纠结、拧巴。 顾着自己漂漂亮亮的鞋子,又怎么能赢过那光脚的呢? 因此,一旦被人抢占先机、处于下风,就很难扳回来了。 闹到最后,大姐先妥协了,不想娘家再为她饱受流言之苦,这事儿不了结,几个弟弟妹妹的亲事都会受影响…… 为此,祖母大病一场,身子骨垮了大半。 上了年纪的人,没有一场病可差的。 而对诚意伯府来说,这门亲事带来的影响,不止是祖母病倒、大姐不如意这两样,还有旁的损失。 林家行事素来板正,传了几代,没有弄过歪门邪道的银子,靠着俸银,继续循规蹈矩过日子,自是几十年、百年都不成问题。 可林云嫣知道,等诚意伯府倒下、林家在册的银钱被抄得一分不剩后,银钱的缺口就是个窟窿。 为了避免最差的结果,林家必须从现在就开始攒银钱! 攒不记在账上、东一篮子、西一箩筐的银钱! 从前此时正好有这种机会,只因一切以大姐陪嫁为先,最终没有入手。 这一回,应当试试那路子。 林云嫣先去了青朴院。 这儿位于伯府的东侧,现在住着的是二叔母黄氏与大姐林云静。 婆子引她进去时,黄氏正坐在临窗的桌下,对着外头尚且明亮的天色,看着手中纸张。 “郡主来了呀,”闻声,黄氏才抬头看过来,笑盈盈道,“瞧瞧我,一门心思扑在这些上头,都没注意……” 林云嫣笑道:“是我打搅了,我来寻大姐。” “云静在她屋里呢,郡主只管过去,”黄氏指了指,又道,“刚金银铺子那儿送了些首饰花样来,郡主得空时,来帮我和云静掌掌眼,您眼光好。” “晚些一定好好挑。”口头应了黄氏,林云嫣转去林云静屋里。 燕辞归 第5节 相较于黄氏的欢喜,林云静神色淡淡。 “这么不高兴?”林云嫣挨着她坐下,小声问着,“你有疑惑?” 林云静扯了个笑容,眼中却无多少笑意,见妹妹一瞬不瞬看着自己,不似随口一问,她犹豫了会儿,还是说了实话。 “我心里没底,就觉得不踏实,”林云静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仔细跟你说,但别让母亲听见……” 林云嫣点了点头。 她有意坏这门亲事。 即便最初家里人不理解她,等到苏轲的小倌儿与外室大打出手之时,也会明白她,感激她。 可是,如若一开始就能得到支持,谁愿意品尝一回从不解到理解的心路历程? 欲扬先抑,扬起来的快乐当然满足,但抑制时的郁闷、委屈一样是真真切切。 这一辈子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顺心如意、需得多方运作的状况肯定也少不了,到了那些时候,少不得受委屈、打压。 眼下的第一桩,能有一个“自己人”,就是幸事了。 尤其,这位对婚事抱有疑虑的,正是大姐本人。 握着林云静的手,林云嫣再次郑重点头:“我认真听,你只管说,我给你出主意!” 这桩坏姻缘,她一定给它彻底搅黄了。 第6章 深藏功与名 便是有心细细讲,真要开口,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好在,妹妹的掌心温暖,透过交握的手、一点点给予她勇气。 “那位苏公子,”林云静道,“你晓得的,我就前回从屏风后头看了两眼,知道他模样、身量,旁的就再说不上来了。” 高门相看,两家长辈有了结亲的心思,婚事就推着往前走。 “我知道都这样,”林云静继续道,“母亲也说,我这已经是好的了,多的是连那两眼都没有看过的。” 说了两句,林云静又止住了。 林云嫣没有催促。 她看得出来,大姐并非吞吞吐吐,而是对苏轲了解太少,连个子丑寅卯都说不出来。 “我说不上他的好,也说不出不好,可我就是……”林云静咬了咬唇,斩钉截铁,“我就是觉得他不对劲!” “婚姻讲究缘分,”林云嫣道,“我就信一句话,‘婚姻讲究缘分’,大姐看他不对劲,那一定是你们没有缘分。” 闻言,林云静紧绷着的肩膀松弛了几分。 妹妹毫不犹豫的支持,让她脸上露出了笑意。 “我怕是自己任性,”心境放松了些,林云静的思绪也更顺了,“人家是国公府嫡出的公子,虽说轮不到他承继爵位,但也身份矜贵,大伯父说他武艺、文采都还不错。 我们自家状况,自家晓得,家中不曾亏待我,但我父亲到底是庶出,论门第出身,这门亲事是我高攀了。 如若我能说有理有据说出来苏公子的问题,还能为自己争取,偏我什么都说不明白,就靠一个感觉,这怎么行呢?” 正是考量着这些,她才把不安、彷徨都埋在心里。 林云嫣道:“大姐既觉得不对劲,还是得跟祖母开口。” “要是还没有议亲,大抵能说得通,”林云静摇头,“可八字都合完、就等定婚期了,除非大是大非,否则祖母不会答应。” 林云嫣眨了眨眼。 大是大非,确实是有,把苏轲的那些外室、小倌儿拉出来遛一遛,就是一台戏了。 可仅仅那样还不够。 许国公府故技重施,让苏轲往伯府门口跪上三天三夜,林家一样会很被动。 谁让祖母要脸要皮了几十年呢? 撕破脸皮的本事,她老家人实在没有修炼过。 “我这里倒是有个路子,”林云嫣附耳过去,“只要婚期未定,总还有回转的可能。我会竭尽全力阻拦祖母,办法上恐不太好看,但也绝不会损了大姐的名声。大姐只应我一样,别打退堂鼓。” 林云静直视着林云嫣。 具体什么路子,妹妹并没有说。 可林云静就是信她。 一来,她们之间有十多年的姐妹情谊,幼时为了些小事儿,你来我往吵过架,也互相认真赔过礼,打打闹闹长大的感情,根本不是客客气气的表面功夫能比得了的。 二来,妹妹是郡主,是皇太后跟前的红人,她能想的法子肯定比自己多。 沉沉点了点头,林云静道:“我心里一直有个声音跟我说这门亲事不行,你只管去做,我不打退堂鼓!” 说话间,屋里渐渐暗了下来。 “快落雷雨了,”林云嫣起身,“我先回去了,大姐放宽心。” 林云静送她出去,悄声道:“若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跟我讲,我旁的不在行,去祖母那儿哭个惨,倒不在话下。”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 哪里是林云静哭惨的本事好? 分明是祖母脸皮薄,晚辈们眼睛一红,她就坐不住了。 可再坐不住,她也不会无缘无故去悔婚。 前脚进了宝安园,后脚雷声起,没一会儿倾盆大雨倒下来,去了大半暑气。 马嬷嬷探着头往东次间看了几回,皱着眉头招呼挽月,小声问:“郡主怎么了?” 怎么一回来,就往窗下一坐,直愣愣看黑漆漆的天? 这雷雨有这么好看? “先前小憩时魇着了,”挽月答道,“刚醒来那模样,把我都吓了一跳。出宫前王嬷嬷还叮嘱我说,郡主梦到了不好的事儿,要是这几天夜里再发噩梦,就一定要请太医开安神的方子。” 马嬷嬷听完,哎呦叹了一声。 她是林云嫣的奶娘,贴身照顾了这么多年,最知道状况了。 能让慈宁宫都担心的噩梦,郡主一定又梦见大火了。 “都有几年没魇着了……”马嬷嬷嘀咕着,“还是得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吃得好了,精神才好!” “妈妈。” 马嬷嬷正嘱咐挽月,忽然听见林云嫣唤她,便赶紧进来,笑眯眯问:“郡主有事儿吩咐?” “是有一事,”林云嫣示意马嬷嬷近前,“妈妈使人悄悄给陈桂带个话。” 马嬷嬷一愣:“郡主有话直接与三老爷说就是了,何必通过陈桂?” “他好开口些。” 听林云嫣说了大概,马嬷嬷心里有数了。 月色浓了。 青石板铺的地砖年久失修,诚意伯府的三老爷林珣从轿子上下来,没有防备,鞋子从外湿到了里,不由皱了眉头。 小二迎出来,一看这状况,当即说了番认错的话,态度极其恳切。 林珣也就不说什么,跟着小二上楼。 小二敲开了雅间,对里头道:“舅老爷,三老爷到了。” 陈桂忙不迭站起身来,对林珣一阵点头哈腰,奉上主座。 “今晚请您来,还是为了城南老实巷的事儿,”陈桂亲手倒茶,“小弟琢磨来琢磨去,其中利弊得跟您讲明白。” 林珣听得很认真。 利,前回陈桂就讲了七七八八,而那弊,他是头一回听,越听越觉得陈桂真诚。 人真诚了,生意看起来更像那么一回事了。 “我再考量考量。”林珣没有立刻下决定。 “应该的、应该的,”陈桂赔笑着,“先吃饭、吃饭。” 酒足饭饱,陈桂送林珣离开。 夏夜暖风吹在面上,他抹了把脸,与身边小厮道:“去回个话,我已经照着他交代的好坏都说了。” 小厮应声而去。 陈桂站在原地,暗暗琢磨。 别看在外头行走,旁人都敬称他一声“舅老爷”,可陈桂知道自己的斤两,他和林珣的夫人陈氏早出了五服了,现今是厚颜沾点儿光而已。 因而,三夫人让人来递话,让他好好与三老爷说道说道,陈桂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原本这生意,三夫人既上心了,自己就能拿主意,只要她说服老伯爷夫人,哪用管三老爷犹豫不犹豫的? 偏偏,三夫人要深藏功与名,还不让他向三老爷提及。 三夫人为了三老爷的面子,煞费苦心啊! 另一厢,在得到林珣一回府就往主院那儿去的消息后,虚假的三夫人、真正的二姑娘林云嫣也出发了。 第7章 风水上就不好 宝安园离载寿院不远,过穿堂,沿着长廊走一小段就到了。 小段氏正准备歇息,听说林云嫣来了,又赶忙叫人把屋子里的灯都点上。 林云嫣打小怕火,也很怕黑。 “怎得这时候过来?”小段氏问。 燕辞归 第6节 “睡不着,”林云嫣指了指碧纱橱,“我今儿睡这里,行吗?” 小段氏哪里会说不行,立刻让丫鬟去铺床。 祖孙两人还未说上几句,外头脚步声传来。 林珣站在窗外,往里头问了声安。 “进来吧,”小段氏应完,扭头与林云嫣道,“他来得真不巧,打搅我们说贴己话。” 林云嫣莞尔。 林珣没料到侄女也在,绕在嘴边的话不免有些犹豫。 “也没什么大事,”他讪讪笑了笑,“明儿说也一样。” 见林珣要走,林云嫣道:“您今儿借着酒劲,才想与祖母说道一番,明儿酒醒了,岂不是更不敢说了?” 说完,她吸了吸鼻子,转头与小段氏道:“您闻闻,好大的酒味呢!” 小段氏对着林珣摇了摇头,幅度不大,意见很大。 爷们出门吃酒,不是什么事儿,但回府一路走到她这儿,还这么大的酒气,可见是喝了不少。 太伤身体了! 再观林珣脚上那双鞋,一看就是进水了,不止鞋脏,里头袜子定然也脏。 不端正! “等下先去书房收拾收拾再回屋,”小段氏道,“没得一身臭烘烘的让你媳妇伺候你!” 林珣闹了个大脸红。 这把年纪还被母亲责备些琐事,很难为情。 更难为情的是,还有个侄女在边上听着。 他也是要脸的! 林云嫣打破了这尴尬劲儿:“叔父,您既有事,赶紧与祖母说说吧。” 林珣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还是侄女儿贴心、给他递话,要不然,他站在这儿,抬脚不是,缩脚也不是。 “年初着火,把老实巷烧了个透,这事儿您还记得吗?”林珣问。 小段氏颔首:“听大郎说过,顺天府为此挨了好大一通骂。” “是,宫里骂、百姓也骂,”林珣道,“可这事儿不全是顺天府的错。” 老实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左右六十三间屋舍。 前朝时由一江南富商买去,早些年富商家道中落,卖宅换钱,陆陆续续分属了三四位商人。 没想到,那几位商人家中也走了下坡路,哪怕不是户户卖宅,也拿不出修缮银子了,就靠租户自己东拆西补。 顺天府前几年催过几次,那几位东家愣是拖着不修,也拿他们没办法。 屋子透风,点火取暖,偏又堆了不少杂物,最后一不小心烧起来了,死了七人,又伤了三十余人。 “得赔受害百姓的补偿钱,不能跟从前一样说没钱就拖着,顺天府就压着那几家卖宅子,”林珣解释道,“那几家地主不肯老老实实赔钱,又不敢与官府硬碰硬,就提出来统一转手,若实在没有哪家能独吃,最多三家联着。” 小段氏听明白了:“有人想做这生意,却独吃不下,便来寻你一道?” “是,”林珣道,“陈桂寻的这买卖。顺天府也怕接手的人胡来,我们出面接手,官府那儿好办。等接下来,仔细修缮一番,空置到来年开春,再租出去。” “租出去?”小段氏听了,连连摇头,“只租为寻常民居,与原先也没有什么两样,进账有限,还不知道几年才能还本。 若放租有的赚,前头那几户就不会拖着不修缮了。 再者,陈桂那人行事、偏门太多,你跟他吃酒往来,我是不管,可这是做买卖,亲兄弟都要明算账。 话又说回来,也忒不吉利了,你看看,那江南人,后来接手的商人,全部家败了。 风水上就不好!” 林云嫣在心里点了点头。 小段氏的话其实极有道理。 老实巷那些宅子,要是一眼看着就能赚钱,早就被人一并买走了。 陈桂挑中那儿,亦不是什么明眼识珠,仅仅是手上有些闲钱、想寻个门路。 可上辈子就是运势到了、赶上了,老实巷改建后起死回生,正经赚到的银钱,不说盆满钵满,也能悄悄存几篮子。 林珣听了母亲的意见,并没有立刻让步。 “您说的这些坏处,陈桂今儿都一五一十跟我说了,”林珣道,“正因为坏处多,价格上才好商量……” 小段氏拧眉,刚想打断儿子的话,手中就被塞进来一盏温茶。 她看向身边的林云嫣。 小姑娘笑盈盈看着她,示意她润润嗓子。 小段氏便抿了一口,按耐住心思,由着林珣说下去。 林云嫣给林珣也送了一盏。 看来,陈桂向三叔父介绍得很不错。 三叔父不是愣头青,一味说好、他会犯嘀咕,好坏都说明白了,他才会更相信。 只不过,这些还不足以说服祖母。 “我听明白了,我也知道,陈桂与你开了口,你也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小段氏把茶盏放下,道,“只是,你买宅子缺的不是一丁半点,我得把云静的陪嫁银子都挪给你。昨儿我看了年内的好日子,最迟也就还有三个半月。你能在三个半月里,把挪走的银子都给我补上吗?补不上,云静怎么嫁人?” 林珣答不上来。 三个半月,修缮完都够呛,哪里可能回本甚至赚钱? “云静是云字辈头一个成亲的,必须风风光光,”小段氏又道,“家里也没宽裕到能随手买下一条巷子,你就莫要为难我了。你要真想替家里多攒些进项,等云静完婚后,许国公府那儿会替你安排安排。” 母亲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林珣怎么还能坚持? 他只好行礼,退了出去。 林云嫣目送三叔父出去,而后,看向小段氏。 说服祖母是一个过程,只靠三叔父一番话就让祖母点头,林云嫣没那么天真。 就与下棋一样,哪有上来就将军的? “祖母,”林云嫣柔声道,“送上门的生意不做,是会败运势的。” 小段氏一怔,奇道:“怎得?你听着那买卖能赚钱?” 林云嫣笑了笑。 她不是听出来的,而是实实在在见识过。 她记得很清楚,从前的那个下午里,天阴沉沉的,三叔父的脸也是阴沉沉的,与祖母说话时,声音都绷得发颤。 “早知如此,我该强硬些问您要银子,能赚钱不说,也不用让云静在国公府受罪。为了那影子都没有的提携,拿云静一辈子换,我这个叔父,难道不丢人?” 太丢人了,丢人到三叔父从载寿院出去时,眼眶都是红的。 第8章 吃了什么炮仗? 屋里,油灯光暗下去些。 林云嫣正要继续与小段氏说说自己对生意的看法,就见清妍抱着条薄毯来。 清妍是载寿院里的大丫鬟,作为家生子,这些年很得小段氏的器重。 林云嫣却是一点儿也不喜欢她。 背主的东西,她恨得牙痒痒! 从前,祖母病倒后,两个早些年放出府的丫鬟凑了些银子、悄悄送来给祖母请大夫。 上好的药材自是用不起,只寻常方子,求一个心中安慰。 清妍主动去抓药,带着银子一去不返。 虽说那银钱不算多,但做出这等事的是自己信任的大丫鬟,祖母心里更加受不了。 林云嫣抿了抿唇:得早些把这种人从祖母跟前挪走。 心念一动,她开口问道:“清妍姐姐,这毯子是给我用的?” 清妍闻声,忙答道:“夜里会有些凉,郡主拿来盖个肚子,这条中午才晒过太阳,干净又柔软。” “那可太好了,姐姐拿给我,我正好先盖个腿,”林云嫣笑着道,“屋里看着有些暗,姐姐拨一拨?” 几句话,事儿都安排了。 清妍看着林云嫣伸出来的胳膊,下意识地就把薄毯递了过去。 等手上一空,再看林云嫣麻溜儿拿毯子盖了腿,清妍眨了两下眼,哦,对了,得去剪灯芯。 林云嫣这才继续与小段氏说话。 她也没有特地压声音:“那生意若赚钱,为了大姐的婚事,就这么毁了自家财运,我看这笔账不值当。” 讶异之色从小段氏眼中闪过,她奇道:“我以为,你们姐妹感情很好……” 这么好的感情,为何言语里会透出几分不屑来? “您要脸,我也要的,”林云嫣并不掩饰语气中的直白情绪,“打小长大的姐妹,怎么能不‘好’?” 这话太直接了。 直接到,小段氏一时间接什么都好像不对劲。 林云嫣继续满不在乎:“大姐出阁,嫁妆给少了,您面子上过不去。就像您与叔父说的,云字辈里头一个,肯定得风风光光。您平素里里外外的,也对大姐很疼爱,真给少了,不止许国公府不满意,其他往来多的老夫人也看您笑话。” 小段氏的面色白了一白。 别人背后会说些什么,她抬抬脚指头都知道。 燕辞归 第7节 “不是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平日装得那么好,到了真金白银的时候,露馅了吧?” “虚情假意,还不如那些真小人!” 她这么爱惜羽毛的人,她怎么会舍不得给云静置办得好些? “你这张嘴哦,”小段氏嗔怪着虚点了点林云嫣的唇,“祖母一片好意,倒叫你说得小气吧啦的。” 林云嫣笑个不停。 要她来评断,祖母爱脸归爱脸,待大姐的真心,还是有个六七分的。 没到掏心掏肺的份上,但也上心了。 心里知道,林云嫣嘴上还是故意寻事:“您真不心疼银子?二叔父走得早,二房平日开销全来自公中,却无一分回馈,您给那么多陪嫁,我都心疼!但我也能理解您,您想大姐快些嫁过去,也是为了让许国公府提携提携三叔父。” 小段氏脸上的笑容险些端不住了。 自家状况、自家最知道。 林家上下和睦极了,哪怕有些许摩擦,心里抱怨两句,转过天去、事儿就过了,从没有明晃晃把不满、不和彰显出来。 这丫头今儿是吃了什么炮仗? 不似那百子炮、噼里啪啦震耳欲聋,倒像是烟花,五颜六色、让人应接不暇,看傻眼了! 她是真傻眼,一时半会儿间,她都吃不准林云嫣说的是不是真心话。 与往日行事态度相去甚远! 再者,姻亲之间互相提携,这在官场上太寻常了。 两家联姻,许国公府给三郎拓路,亦是如此。 怎得从云嫣口中说出来,成了他们把云静当烫手山芋,赶紧卖出去换成银子回来? 难听啊,难听得她老婆子都不好意思立刻办喜事了! 若不是素来脸皮薄,小段氏都想捂了林云嫣的嘴,堵她一句“小祖宗你可别理解老婆子了!” 林云嫣见小段氏如坐针毡,这才冲她挤挤眼:“我还有一事儿要偷偷说给您听……” 小段氏总算不用听那通“胡乱理解”了,立刻清了清嗓子。 清妍已经拨好了灯芯,闻声会意,行礼后退了出去。 该让清妍听的,都已经叫她听好了。 现在,林云嫣要说说不该让清妍听的内容了。 “您先前说,老实巷只做原本的收租营生怕是难以赚钱,我听着很是在理,但我有一桩买卖,”哪怕屋里没有其他人,林云嫣的声音还是压得很低,“我在慈宁宫里听来的,来年应是要开恩科。 前科时,礼部就提出了官府支援学子的意见,恩科时大抵会统一安排住宿。 此番替顺天府接了老实巷这烫手山芋,也得让他们礼尚往来,把考生安置过来。” 小段氏眼珠子转了转。 她丝毫不怀疑林云嫣的消息。 外头虽无开恩科的风声,但以皇太后的慎重,她老人家既提起来了,即便不是板上钉钉,也是八九不离十。 而问衙门收银子,定然是比一家家散户收过去省心。 “考生赴试,前后也就两三月,”小段氏点出来,“不是长久生意。” 林云嫣颔首:“所以,其他时间做别家生意,衙门也不会制止。 遵往年旧例,春闱考生少则千余,多则三四千,得中进士的约莫为一成。 老实巷六十三间屋舍,正屋左右厢房布置起来,大抵能住二三百人,照着这个比例来,也能有三三十位高中。 等放榜后,敲锣打鼓一番,百姓们都知道这巷子风水好、能上榜……” 传言有多大的力量,小段氏太知道了。 甭管事实怎么样,人人都说老实巷旺学业,每年入京念书的学子就愿意花钱来租住。 那些一年到头都留在京里的学生,通常家境富裕、出手阔绰,租金高、且给钱爽利,身边还跟着小厮、婆子,里里外外收拾得妥当,需要东家去维护的时候反而极少。 “听着是不错,”小段氏想了想,又道,“不过,老实巷得一成,其他地方也是一成。你开始敲锣打鼓了,人家也会跟上。” “其他地方是衙门征集,暂时挪出来给考生备考,”林云嫣道,“老实巷新修缮好,也没有旧租约,看中了就能下定、给钱了当天就能搬进去。” 新的、方便的、没有麻烦事儿的,就是行俏! “您想想,万一出个状元……”林云嫣竖起个大拇指,“您不想租出去,都有人捧着银子站在巷子口。” 第9章 尽说大实话 小段氏没有林云嫣这么乐观,却也被她逗笑了:“小小年纪,想得可真美。” 林云嫣莞尔。 不是她想得美。 从前,老实巷里就是出了个状元郎! 陈桂没有得到诚意伯府的助力,只厚着脸皮硬与旁人联了个名,当了个三东家。 靠着自个儿跑前跑后,让老实巷的租金水涨船高。 这是一桩日增月益的生意,遗憾的是,两年后,陈桂走夜路跌了一跤,摔到了脑袋,再没醒过来。 直到几年后,徐简打听旁的事情时才意外得知了些内情。 老实巷修建时,在一宅子底下挖出过两箱金砖。 另两位东家私下分了,压根没有告诉陈桂。 出事前,陈桂得知此情况,曾追着去讨要过金砖。 夜里乌漆麻黑,又是偏僻巷子,等天亮了被人发现时,陈桂早就没气了。 没个人证,陈桂也没有还手的痕迹,以至于,即便他们知道两方有矛盾隐情,都说不准陈桂的死是意外还是被害。 在林云嫣看来,收租金是有账的,那两箱金砖才是神不知鬼不觉。 不落账、不见光,只要在外头藏得好,真到了被抄家的那天,也不会被抄走。 “我就是出个点子,”林云嫣不疾不徐说着,“点子能不能落到生意上,还得是生意人最懂。 三叔父有心做这买卖,您不如让他跟陈桂商量商量,修缮的各项本钱、后续如何操办,仔仔细细给您列一份文书。 章程写明白了,事情就能办明白。” 这话,小段氏听得进去。 女眷在园子里置宴请客,都少不了列个章程,请谁来,备什么吃食、礼物,开支多少,写得不好、思路不清,宴席怎么能办好? 三郎一开口就是一条巷子,更不能写少了! “若真写得好,前景也好……”小段氏犹豫着,“说心里话,我还是不愿意动云静的嫁妆。” “婚期又没有正式定下,”林云嫣劝道,“怎得,年内不嫁,等到来年开春,许国公府就不认这门亲事了?” “哎呦!”小段氏呸呸两声,“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林云嫣差点扑哧笑出声。 她还算哪门子的“童言”? 等开春后,得是小段氏跳脚许国公府是狗皮膏药了、甩都甩不掉了。 “叔父前些年跟着父亲做事,从没有单独操办过,”林云嫣道,“您想要许国公提携叔父,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叔父能不能行,不然,人家提携了,叔父不顶事,在其位不能谋其政,叔父难受、大姐难受、国公府也难受,您呢?” 小段氏老脸一红。 想想那状况,她脸皮子没处搁! “那是你叔父,”小段氏轻咳一声,试图救一救脸面,“你就不能盼着他点好?” 林云嫣直来直去,大开大合:“就因为是亲儿子,他在外头给您丢人,您更气!” 小段氏:…… 这姑娘,今儿怎么尽说大实话! 大郎是嫡长子,承继爵位,行事端正、稳妥,那是应当的,让人放心,也让人高兴。 可作为母亲,能不希望三郎、四郎也赶一赶长兄的脚步吗? 兄弟齐心,互相助力,一家子才兴盛。 要是只会拖大郎后腿,即便当哥哥的不嫌弃弟弟,她这位老母亲会气烂泥扶不上墙。 林云嫣见好就收。 性格改变绝非一朝一夕,还是得潜移默化。 一下子来得太凶,祖母怕是吃不消她。 夜已深了,小段氏招呼人手进来,吹灯落帐。 林云嫣睡在碧纱橱中,她知道小段氏没有入眠,而是辗转反侧。 冒一定的风险多赚些银钱,平平稳稳把长孙女风光嫁出去,这两者正在老太太心里你来我往。 迷迷糊糊入睡前,林云嫣想的是,她记得恩科状元郎的名姓,榜眼、探花也有点印象,再回忆回忆,多想起几位二甲,全让他们住进老实巷来…… 夏日的天亮得早。 林云嫣睁开眼睛时,外头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 应是小段氏已经起来了,她这把岁数,觉不长。 林云嫣亦起身,披了衣裳出来。 “吵醒你了?”小段氏正坐在梳妆台前,一头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拿抹额箍好,“老太婆觉浅。” 林云嫣走过去,看向镜中。 燕辞归 第8节 小段氏的皮肤白,眼底有些许青色就很明显。 “您是心里存着事,才会睡得不踏实。”林云嫣道。 小段氏叫她说了个正着,讪笑了下,没打马虎眼,实实在在与她商议:“有能做的买卖,你三叔父想尝试,人之常情。 我是想着,我们家里进项稳定,开支也都有数,算来算去没有那么缺银子。 我们这种人家,得按着旧例过日子,稳当最要紧,吃穿都有个度。” 世袭罔替的公侯伯府,出不了一个能建功立业的晚辈,那没有什么,出几个手里没数、心里更没数的纨绔子弟,那才是要了命了! 再大的家业,也得赔进去。 因而,需得规训、拘束子弟,日常行走中不丢了伯府的气度,也不能跟个冤大头似的往外乱散银钱。 费钱是小,掉脑袋是大。 金山银山、不一定是福山,家业大了,招小人眼、也招贵人眼,这些在各朝历史上都能寻到借鉴。 自家既有爵位,又有位郡主,论风光也够了,没必要去追求那不相匹配的富贵。 林云嫣太了解小段氏的想法了。 谨慎、中庸、规矩,这也是祖父在世时时常挂在嘴边的话。 可这世上还有很多麻烦,你不去找它,它还跟着你跑,尤其是,这麻烦又大又沉,你想居中不偏不倚,它一个大抬脚踹得你脸面朝地、满嘴泥。 没有立刻说话,林云嫣冲小段氏努了努嘴。 小段氏看在眼中,心里咯噔一下。 这丫头从昨晚上起就不太对劲! 示意身边的嬷嬷丫鬟都退出去,小段氏问道:“就那么想做那生意?” “得做,”林云嫣心思动得快,附耳道,“我们这样的人家,更得存些私房钱。” 话音入耳,小段氏的眸子倏地一沉。 什么意思? 昨儿慈宁宫里,云嫣到底从皇太后的话里听出什么来了? 第10章 换个人去办 屋子里静悄悄的。 小段氏脑海里全是各种问题。 是圣上看不惯他们这些老权贵了? 诚意伯府素来恭谨收敛,即便要杀鸡儆猴,也不该把自家拎出去当那只鸡啊? 皇太后给云嫣透了这么个意思,是她老人家心疼云嫣,还是她并不赞同圣上的想法? 圣上既要动手,动几分,又收几分? 自家顺顺利利传承到现在,若在她这儿出了变故,她蹬腿了有何面目去见老伯爷、去见列祖列宗? 小段氏越想越谨慎,压着声儿问林云嫣:“你确定没有表达错意思?慈宁宫里是这么个意思?” 林云嫣一脸正色。 慈宁宫没有表达过什么,但她自己就是这个意思。 她脸皮厚,才不怕与小段氏扯谎话。 “我没表达错,”林云嫣颔首,“昨儿,御书房送了盆珊瑚到慈宁宫,说是辅国公献的,他不愿意在兵部做事,给圣上递了辞书。皇太后就念叨了两句,‘露在外头的都有人惦记’,‘徐家这么多年就祖孙两个、什么都太明明白白’,还告诉我‘俸禄都收好、再多赢点银钱’……” 这番话,七分真、三分假。 珊瑚,徐简送了。 辞书,徐简也递了。 这两样,小段氏稍稍往外头一打听就能知道。 至于皇太后说过些什么,反正无从打探,自是林云嫣说什么便是什么,况且,她也往里塞了句真话。 小段氏来回品了品,宫里人讲话素来弯弯绕绕,但其中要点,她抓出来了。 在贵人们跟前,想要立得长远,得明明白白,又不能太明明白白。 贪墨、敛财,不清不楚的金银是使不得,可没点儿暗地里的东西,也使不得。 小段氏理清楚了这些,便道:“那事儿还得改改,老实巷决不能和我们牵上关系,得换个人去办。” 林云嫣了然。 这一点,她当然也想到了。 昨夜没有提出来,是不想让祖母留下个自己对老实巷“有备而来”的印象。 显然,祖母亦是个周全之人,辗转反侧了一宿,不可能光琢磨“稳当”二字,也一定想过出手后生意怎么做。 心中有数,而面上,林云嫣洗耳恭听。 小段氏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道:“金榜题名的每一位,都是天子门生,从来只有谢师、谢君,可没有谢租住房子的东家的理。 老实巷吹嘘风水,王婆卖瓜,生意场上寻常事,但这个王婆,不能是官身。 往后学子进京,开口就问‘诚意伯府的宅子’,那我们的生意就到头了。” 不单生意,脑袋也一样。 尤其是圣上动了杀鸡儆猴的心,好端端的猴子不做,冲出去当鸡仔,老寿星上吊了! “您说得在理,”林云嫣附和着,“照这么说来,让陈桂一人出面也不合适,以他的身家,突然掏了一整条巷子的银钱,谁都知道背后站着谁。” “挑一个面生的,外来户,还得万分信得过的,”小段氏沉思片刻,拿了主意,道,“人还是我来挑,等下叫你父亲过来,我与他再商量商量,让他心里也有个数,三郎、三郎就先和陈桂去定章程吧。” 与自家前程有关,小段氏很是谨慎。 里头絮絮说话,外头,各房来请安的人也陆续到了。 三夫人陈氏迈进院子,一抬头,就见廊下站了不少人。 婆母身边伺候的阮嬷嬷、清妍等人站着,二嫂黄氏与四弟妹袁氏也站着,咬着耳朵正说话,大侄女云静见了她,笑盈盈行了礼、又与她身后的林云芳招手。 “谁在里头?”陈氏走上前,轻声问妯娌。 “云嫣昨儿歇在这,”袁氏答道,“祖孙两人说悄悄话哩。” 陈氏一乐。 林云芳长着脖子、一脸好奇,被林云静拉回了身边。 “让祖母知道你偷听,扣你零花银钱。”林云静打趣她。 林云芳是幺女,性子格外活泼,闻言便道:“叫我听听嘛,万一二姐说我们坏话,我也揭她的短!” 陈氏听见了,啐得笑她:“还用云嫣说你?你的坏事儿,老夫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 这话说的,几人都是捂着嘴好一通笑。 林云静也笑,她大抵能猜出来,二妹与祖母的悄悄话,八成是为了推拒那门自己的亲事。 姻缘大事,她交托给了二妹,也能想到其中难度。 二妹昨儿就歇在这里,是否夜里就与祖母交谈过一次了呢? 这么一想,林云静把视线落在了阮嬷嬷等人身上,想从她们的神情里看出些端倪来。 阮嬷嬷面色如常,岑嬷嬷也是。 清妍…… 怎得清妍的神色有些怪? 没等林云静琢磨清楚,中屋竹帘子从里掀了一个角,林云嫣探了身出来。 她脆生生道:“祖母请叔母们里头说话。” 一行人鱼贯进去。 林云嫣挽住林云静的胳膊,冲她挤了挤眼。 林云静见她胸有成竹,亦露了个笑容。 姐妹两人心照不宣往里走,余光一瞥,林云静却见清妍看着她们姐妹挽着的手,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很怪。 次间里,小段氏坐在罗汉床上,受了礼。 陈氏禀着:“昨儿万福楼送了花样来给云静挑,今日下午鸿禧堂会送批新衣让云静试试身。” “我挑得眼花缭乱,”黄氏接了话,道,“还说让郡主替我掌掌眼。” “得仔细挑,”小段氏抿了口茶,“若挑不中万福楼的,换一家也行,一定要挑得合心意。” 黄氏闻言微怔。 话是这么说的没错,可她隐约从小段氏的话语里,听出了些“不着急”的意思来。 明明就在前几天,小段氏还表露过婚期略显紧张、行事都得抓紧些的意思,今儿忽然反着来了? 莫不是亲事出了些她不晓得的状况? 黄氏心中生疑,嘴上自没有贸贸然提出来,只认真观察起左右。 这一观察,她就看出清妍的“不对劲”来了。 是了。 先前进屋时,她一扭头,好似也见到清妍瞧着云静露出了一言难尽的眼神。 清妍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燕辞归 第9节 第11章 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小段氏没有留众人用早饭,便叫她们各自散了,又交代陈氏:“三郎没出门吧?让他过来。” 黄氏缓缓往外走,又听得身后小段氏吩咐阮嬷嬷。 “大郎回府后,请他过来一趟。” 林云嫣依旧挽着林云静一道走,林云芳凑在边上、小嘴说个不停,把两个姐姐都逗乐了。 黄氏看了眼姑娘们,又看了眼送出来的清妍,越看越嘀咕。 几人在载寿堂前分别,林云嫣见黄氏走得一步三回头,心中就有底了。 二叔母关心女儿,一定会沉不住气。 这正是林云嫣希望的。 而黄氏,从上午一直嘀咕到了下午,直到鸿禧堂的人来了,看着那些精美的料子,她都不畅快。 黄氏出身小官之家,胜在门风端正,才会被聘为伯府媳妇。 林玘虽是庶子,可林家里头干干净净,从没有人怠慢过他,也没有人怠慢黄氏。 婚后夫妻琴瑟和鸣,生养的女儿亦是乖巧,日子过得很不错。 可惜,人生依旧有遗憾。 她只有云静一位独女,林玘又英年早逝,留她寡居。 黄氏清楚月有阴晴,这几年就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女儿身上。 给云静说门好亲,幸福长久些,早些添个外孙儿…… 黄氏作为母亲,心心念念的也就是这些了。 因此,云静的这门亲事,她极其看重。 国公府的嫡出公子,是云静高攀了,好在两家是诚心结亲,等年内完婚,她就放心了。 偏偏,婆母那里今儿口风似是变化了。 这让她的心提在嗓子眼里,怎么都下不去。 思前想后,黄氏唤了洪嬷嬷来,道:“试着从清妍那儿探探口风,这事儿小心些办,别叫云静知道,省得她担心。” 洪嬷嬷略有迟疑:“老夫人不喜欢晚辈往她院子里打听……” 黄氏自然清楚。 或者说,甭管年老的、年少的,都不喜欢“四面透风”。 洪嬷嬷又劝:“也就再几天,国公府会来商议婚期,您再听听老夫人的说法。” 黄氏犹豫着点了头。 另一厢,林珣到了载寿院。 “老实巷那事,我思前想后,倒也不是不能做。”让屋里人都出去后,小段氏开口。 昨日被母亲拒绝后,林珣本已经歇了那心思,一听有了转机,即刻来了精神:“您细说,儿子听着。” “我听云嫣说,来年会开恩科,她与你出个主意,”小段氏低声把大致状况说了,“不能由我们正大光明出面,你和陈桂琢磨琢磨、定一个章程给我,记得提醒他,外头还没有消息的事儿,嘴巴闭紧些。” 林珣越听,眼睛里越有光。 看不出来,云嫣小小年纪,思路真是活络,有点子! 当然,母亲也有大智慧,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 方向对了、路子对了,这生意不愁做不起来。 “我等下就去寻陈桂,仔仔细细列出来,”林珣道,“就是这买屋子、修缮的银钱……” “一想到要动云静的陪嫁,我就很过意不去……”小段氏叹息着。 不过,林云嫣的话语也在她心中。 皇上许是要杀鸡儆猴。 许国公府是鸡是猴,眼下还吃不准。 是猴,两家肩并肩缩着脖子做猴,万一是鸡…… 不妨再观望观望。 林珣不知小段氏在分心想旁的,只当母亲在为银钱担忧,心念一动,话就冲出了口:“问云嫣借呢?她那些俸禄都存了私房,我照市价利息再高两成结给她,给她立字条……” 小段氏闻声回神,啐了他一口:“这话你都说得出口?堂堂大老爷们,问侄女儿借银钱,丢人丢分!不许再提了!” 林珣脸上烧得通红。 “云嫣已经出了个点子了,”小段氏哼了声,道,“再出银子,她不如干脆自己和陈桂去合作做买卖,还要你干什么?” 林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头:“您说得很在理,那不然,我就赚个中人银钱,替云嫣跑个腿?” 小段氏哪知道他怎得绕到这一路去了,一时笑也不是,骂也不是,只能剐了林珣两眼。 “去去去,先把章程拿出来,”她摆了摆手,催林珣走,“别连个中人都做得不像话!” 待儿子离开,小段氏靠着引枕,闭目思考——由谁出面办事,才最稳妥、最合适。 一晃便是三天。 陈桂得了林珣的话,片刻不敢停歇,带着个小厮寻价、比价。 林珣自然也没有闲着,城南城北、穿街走巷,观察哪几条巷子、胡同在之后最有可能被衙门征用。 这三天跑下来,越看越觉得自家买卖有奔头。 雅间里,陈桂给林珣添了盏茶:“两句古话,姜是老的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位老伯爷夫人,一位郡主,嘿!有人看风、有人掌舵,小弟我跑跑腿,轻松又有效。” 林珣连连点头。 如果说,前几天陈桂郑重给他介绍这买卖时,他动心里还存了几分担心,到了现在,他已经准备好大展拳脚了。 “我还是那句话,稳当些、莫要漏出风声去。”林珣道。 “您放心,”陈桂打包票,“我那小厮都只知我们要算修缮成本,具体修出来做什么,他一点儿不清楚。” 林珣颔首:“我回去府里写章程,你辛苦跑趟衙门。” “赚钱怎么会辛苦,衙门里怎么说,小弟心里有数,”陈桂以茶代酒,“祝我们马到成功。” 两人各自出茶楼。 陈桂走到顺天府侧墙下,整理了下衣冠,转到石狮子前,脸上已经摆出了三分难色。 待见到筹备此事的郝通判时,他的难色又添了两分。 “银子筹得不顺利?”郝通判问。 “不瞒您说,我那三老爷倒是有些兴趣,只是前期开支大,后头回本慢,府里不愿意,”陈桂叹道,“我跟他这几天尽在外头转了,我看修宅子的开销,他看别家宅子都租了什么人、多少价,这一算……” 郝通判道:“我懂。” “不稳赚,风险还大,即便赚了,也很慢,”陈桂摇了摇头,“不说府里,我都要打退堂鼓了。” 把自家撇了,等老夫人派个脸生的接手,就没人知道这买卖的背后是谁了。 郝通判拍了拍陈桂的肩膀:“我们俩熟,我也给你交个底。昨儿有人财大气粗、想一口气把老实巷都买了,因着是个外乡人,府尹大人还在考虑。你做与不做,都得快些决定,不然真就给人赶在前头了。” 陈桂一听,瞪大了眼。 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 第12章 分一杯羹 载寿院。 阮嬷嬷挑了帘子,请林云嫣入正屋,自个儿守在外头。 林云嫣与她道了声谢,绕到东次间里,与小段氏、林珣行了礼。 小段氏盘腿坐在罗汉床上,倚着床几,认真看着手中册子,林珣坐在边上的太师椅中,坐姿端正中透出几分紧张来。 林云嫣眨了眨眼。 看来,无论是刚开蒙的稚子,还是三四十岁的老学生,遇着长辈检查功课,都是一个心情。 小段氏示意林云嫣落座,慢悠悠点评道:“写得也算有章法,比我想得要拿得出手些。” 这是一句肯定,以及勉强算个夸赞,林云嫣却没有从林珣面上看到“松一口气”。 细细看看,三叔父的神色里还反而还有几分急切。 这是为何? 小段氏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偏头与林云嫣道:“有程咬金。” “什么程咬金?”林云嫣话问出口,自己也反应过来了,“还有人要买老实巷?” 当然,这不稀奇。 从前那回,陈桂凑上了个三东家,自然也就有大东家、二东家的存在。 那两家在此时此刻,应该也在为了老实巷的生意拨着算盘算账。 不过,缺了陈桂的那一部分银钱,那两家亦会有缺口,在把缺口凑出来之前,他们无法下场。 “那家有钱,想要独吞,”林珣叹了口气,“衙门里说了,如果我们想参与,还是倾向于卖给我们,诚意伯府出面,怎么也比外乡客商有保证。” 林云嫣眉宇皱起。 眼下可不就是不由伯府出面嘛! 同样都是外乡陌生脸,比的就是谁有钱、谁价高,而他们伯府恐是无法再往上喊价,甚至,林云嫣这两天琢磨的还是怎么再压压价。 “可知对方具体状况?”林云嫣问。 “陈桂都打听了。”林珣说着。 刚才陈桂风风火火来书房寻他,把消息迅速说了一遍。 燕辞归 第10节 陈桂语速快,林珣听着都跟着急了,便赶紧整理好章程来见老夫人,又使人请了林云嫣。 现在,坐在这么一会儿,母亲稳如泰山、不疾不徐,侄女儿亦是慢条斯理、不急不躁,林珣对着这么两人,深呼吸了几下,亦平静了些。 “听说是余杭人士,半百年纪,做米面起家,家底不错,现在住在金满楼客栈,据他自己介绍,他素来都是诚信买卖,没有出过岔子,顺天府可以使人去余杭衙门问问,他从未吃过胡乱做生意的官司,”林珣介绍着,“他有在京城置办产业的想法,就瞧上了老实巷。” 小段氏听完,点评了一句:“外乡客进京置产,这不稀奇,阔气到直接买一条巷子的,倒是少见。” 都说财不露白,即便是在京城脚下,出手阔绰都绝不是什么好事。 又有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 一个白身商人,如此大张旗鼓地在京里冒头,此举不是胆大,而是无谋。 “您的意思,”林珣揣度小段氏的话语,道,“此人来历不寻常?” 林珣并不傻,母亲点了一句,他很快便有了不少想法。 “能有如此身家,断不可能是愣头青,他既然敢大摇大摆,背后应该有权贵撑腰,不晓得会是谁了……”林珣继续思考,“我们想推个人出去接生意,别家有同样的想法也不奇怪。” 京城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权贵。 出门遛个弯,都能遇着好几位老太爷、小公子。 “郝通判既然与陈桂交底了,可见衙门不会立刻与那外乡人办事,往余杭调查亦需要时间,”小段氏示意林珣莫要紧张,“我们照着计划做,到时候两方都是外乡人,谁也不占便宜。” 母亲这话是宽慰他,林珣心里清楚。 同时,他更清楚,谁也不占便宜的背后,就是比谁出价高。 这一处,自家恐是要落下风。 思及此处,林珣不由看向林云嫣,想听听她有什么主意。 林云嫣微蹙着眉,沉吟着:那身家背景,听着有些耳熟? “那人姓甚名谁?”她问,“余杭米商,莫不是叫荆大饱?” “就是这个!”林珣一拍大腿,“他往衙门自报家门时,都以为他是个假名,因此验过他的路引身份,都是真的。云嫣听说过那人?” 林云嫣:…… 她自是听说过。 荆大饱矮胖,圆肚子,好在长得白,整个人似一尊笑面佛,很是喜气。 他在江南有十七家米行,年年冬天开仓赠粮,修过五座善堂,在余杭一带人称荆大善人。 他是徐简的线人。 只是,她唯一见到荆大饱的那一回,他已经落魄得不成样了。 永嘉十八年夏,江南水灾,“灾民”冲进了荆大饱的粮仓与府邸,又抢又夺,杀人放火,荆大饱自身躲过一劫,逃出江南,一路逃到京城,最后给徐简送了一次消息。 那之后,林云嫣再没有见过荆大饱的踪影,徐简谈及他时语气里皆是遗憾与愧疚。 荆大饱若非替徐简做事,又怎么会落到那种结局? 那些所谓的灾民,都是领命的匪徒,借着天灾动手而已。 现在,荆大饱出现在京城,想要买下老实巷…… 徐简亦想试试从前这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可徐简又怎么会知道? 一个念头划过林云嫣的脑海,很是突然,叫她猜想下又不敢完全肯定。 边上,小段氏轻咳了声,端茶盏润了润嗓子。 林云嫣回神,见林珣看着她,便道:“他主子比我们有来头。” 这下,连小段氏的眼中都透了几分讶异。 他们诚意伯府,除了大郎在朝中做事,确实远离朝堂,但伯府地位还摆在这里,又有位受慈宁宫宠爱的郡主,满京城敢说比他们有来头的,要么是国公侯府,要么是正儿八经的皇亲。 林珣也想到了这些,迟疑道:“那我们得退让,不做这生意了?” 能赚钱的买卖就这么让人,他舍不得。 “做,怎么不做?”林云嫣笑着道,“让陈桂直接去金满楼找荆大饱,就说要分一杯羹。” 先让她看看,徐简会是个什么反应。 第13章 拧两下就收手 分一杯羹? 林珣倒吸了一口气:“这会不会太自……” 话音出口,小段氏一眼横过来,林珣一个激灵,把“自说自话”改成了“大言不惭”。 同样也不是什么好词,毫不意外地,又挨了老母亲一个眼刀子。 小段氏的面上明明白白写着不满。 云嫣的想法是直接了些、胆大了些,但三郎怎么连话都不会粉饰粉饰? 哪有叔父那么说侄女儿的! 真是书都白念了! 林云嫣知道叔父没有恶意,自然也不会在意他的用词,反倒是祖母的神色叫她哭笑不得。 祖母好脸面啊…… 除了在面对亲生的儿女时祖母会直白些,面对其他人,祖母一团和气。 可外面的豺狼虎豹都是喝血吃肉的,祖母端着面子,只会吃亏! 她要抓稳机会,既然不能一次来狠的,那就悠着点儿分次来,每回都拧祖母一点儿,总能得些成效。 而眼前,林云嫣得先处理好老实巷。 “祖母,”林云嫣唤小段氏,道,“刚才您和三叔父的话,正好是提醒我了。 一个外来户忽然买下一条巷子,太反常了,荆大饱看着反常,您使人去办,也反常,会让人犯嘀咕。 若是亏了本,谁也想不起来;真就赚了银钱,招人眼红,看外乡人没有靠山,那牛鬼蛇神可就扑上来了。” 林珣心头一紧,有道理! 生意场上的热闹,并不比官场上少,明枪暗箭一通招呼。 今儿说你胡乱改建、吸光了隔壁巷子的运势才有了自个儿的好风水,明儿招几个混混在巷子口溜达来溜达去,又寻几朵野花,两方眉飞色舞…… 这种状况下,谁家书生能在宅子里好好念书? 真要闹上衙门去,人家没偷没抢没撒泼,衙门也奈何不了。 吃哑巴亏不算,生意没了,投进去的银子回不来了,才是最坏的! 到了那时候,总不能站出来说“这是我们诚意伯府的生意,大伙儿给个面子”吧? 那就违背了自家做这买卖的要点了。 林珣越想越是如此,再观母亲的神情,果不其然,母亲亦露出赞同之色。 “云嫣是想,有个合作的,出了状况让他们出头去?”林珣问。 林云嫣道:“家里都是体面人,牛鬼蛇神的招数,还都能想得到,但化解所需要的旁门左道,您不会,祖母更不会了,倒不如请别人做,我们只管收银子。” 这话说得林珣点头不是、不点头也不是,只好问:“人家来头比我们大,又有应付牛鬼蛇神的本事,真愿意让我们分一杯羹?” “来头大,就是有头有脸,应是愿意与我们结个善缘,”林云嫣指了指几子上的章程,“再说,我们也不白占便宜,银子出了,还给出赚钱的点子呢!” 林珣听进去了,又与林云嫣讨论了一番,商量好了办法后,他起身退出去,去书房见陈桂。 屋里只余祖孙两人。 许久没有说话的小段氏看着林云嫣,问道:“那荆大饱靠的是哪座山?” 林云嫣眨了眨眼,思及先前想法,便把嘴边的场面话都咽了回去。 “您没信我,”林云嫣干脆把小段氏的心思点破了,“什么结个善缘、赚钱的点子,我刚那些说辞哄哄三叔父还凑合,哄您、您一点儿没信。 您既不信,直接问我‘把握几成’、‘底气从何而来’就是了,您偏不,您拐着弯先问荆大饱靠山……” 小段氏脸上一红。 这孩子,这几天说话怎么回事? 怎么就没点儿和气劲儿了呢? “自家祖孙俩,您还怕自个儿问得太直了,伤了我的心,我不理您了?”林云嫣努了努嘴,“我是那等小气吧啦的人?” 小段氏:…… 这话没法接了! 林云嫣本着“拧两下就收手”的策略,没有逮着不放,只道:“把握有五分,至于捏得准不准,得看陈桂去开口后、人家是个什么答复。 若是一切顺利,您只管安排好往衙门里出面交钱的人,不用担心荆大饱分配不公、拿了我们的银子却不按规矩分红。 只要那家愿意合伙做买卖,就挺靠得住的。” 毕竟,她和徐简在一根绳子上做了那么久的蚂蚱,这点儿信任还是有的。 “您放宽心,”林云嫣起身,替小段氏稍稍按了按肩膀,“您现在呢,就琢磨琢磨许国公府登门来了后,您怎么把婚期改到来年去。” 小段氏呵的笑了声。 改期算什么难事? 两家结亲,又不是结仇。 好好说就是了,她要让云静在家里多过个除夕,国公府能来抢人不成? “您这么有信心,我就放心了,”林云嫣笑道,“虽说分一杯羹,要投进去的银钱也不少,我们得快些准备好,免得再有王咬金、李咬金。” 说完,林云嫣没有多留,回去了。 小段氏见她脚步飞快,啼笑皆非。 燕辞归 第11节 还说不小气吧啦呢! 东拉西扯到最后,愣是没把荆大饱的底给她透了! 华灯初上,陈桂寻到了金满楼。 听林珣形容过荆大饱的外貌,他一眼就在角落桌子旁发现了大善人。 荆大饱点了几样小菜、一壶老酒,乐呵呵看着大堂里的其他客人。 陈桂快步走过去。 荆大饱亦看到了来人,见陈桂在他桌边站住,他主动开口道:“今儿客多,这位小友是要与我拼个桌?” “荆老爷,”陈桂拱手行了一礼,“在下陈桂,想请您询问贵人一声,那老实巷的生意,能不能分一杯羹?” 荆大饱的眼中闪过精明之色。 对方有备而来。 他再次打量陈桂,说话举止不似普通市井商人,可论金贵气,也没有多少,不是能与那位国公爷相提并论的人物,如此想来,这人应该与自己一样,是替贵人出面、在外头跑腿办事儿的。 “小友认得我家老爷?”荆大饱问。 陈桂当然不认识。 他都不知道那位是老爷、还是少爷。 三老爷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他,荆大饱的东家到底是何方高人。 陈桂避重就轻、笑容不改:“贵人兴许听过在下的名字。” 来人这般自信,反倒叫荆大饱犯了嘀咕。 陈桂看在眼里,心里的大鼓咚咚敲了好几下。 他这名头好像还挺好用? 第14章 让我去做这买卖 荆大饱毕竟是位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商客。 心里嘀咕归嘀咕,脸上的笑容依旧如春风般和煦,吹得刚刚好,一点没有夏风的热络。 他请陈桂落座,让小二添双筷子。 陈桂更是不敢露怯,接了筷子道了声谢:“不知您有没有尝过白切羊肉,金满楼的羊肉做得很不错。” 荆大饱道:“尝过,确实很不错,我进京时间不久,小友多与我介绍介绍各家美味?” 这种时候,既不谈生意,也不提背景,那就需得有个话题。 陈桂接了这话,一面用菜、一面说。 一顿饭用完,生意不一定能成,但饭搭子的情谊倒是在了。 夜色浓了。 荆大饱出了客栈,一副消食模样,背着手沿着长街走,直走进了一家文玩铺子。 掌柜坐在台面后头,伸手往深处指了指:“老哥来得挺巧,爷前脚刚到。” 这铺子前店后房,有个二层,楼梯后头垂着一道布帘子,穿过去就是后院了。 荆大饱走到帘子旁,轻轻掀开一个角往院子里看。 今儿无月,星子淡得寻不到几颗,院子里黑沉沉的,只靠廊下两盏灯笼照明。 就着那点儿光,他辨认了坐在石桌旁的人的身形。 那正是徐简。 荆大饱退回来些,扭头看了眼老旧的木楼梯,轻声问掌柜:“爷的腿又不舒服?” 掌柜苦笑着点了点头。 毕竟曾受过重伤,得亏是年轻、底子好,才没有彻底残废了,靠着一身毅力重新站起来,能自个儿稳当走路,只要不盯着看都留意不到跛。 可要说再没有别的影响,那也不可能。 还是个要强性格,好与不好都不会挂在嘴上。 也就是他们这些熟悉的,能看出些端倪来。 比方说,就现在。 月黑风高的院子有什么好坐的?按理该上楼坐在雅间里,翻书也行、下棋也行。 却还在那儿端坐着,分明是腿伤不好受,能少走段楼梯就少走一段。 理了理衣摆,荆大饱重新掀了帘子走出去。 桌边,徐简闻声转过身来:“大善人来了?” 荆大饱忙行了礼:“您就别打趣我了。” 徐简倏地轻笑了下,拎起桌上的酒壶,给空酒杯添满了:“坐下说。” 荆大饱依言落座:“晚饭时候,有人到金满楼寻我,我也请他坐下吃酒。那人自称陈桂,说是想在老实巷的生意里分一杯羹。” 剑眉微微一挑,徐简道:“陈桂?三十出头、右边脑门上有一颗黑痣?” 说着,徐简伸手往自己额头上比划了两下。 见荆大饱点头,徐简啧了声:“他消息倒是灵通,他具体怎么说的?” 荆大饱一听这话,在心里哎呦了声。 国公爷还真听过那陈桂的名字,那位后生,看来有些来历。 荆大饱把陈桂的原话重复了一遍。 徐简听完,没有立刻回答,指腹捻着酒盏沿口,垂着眼帘思考。 荆大饱不好打断他的思绪,便静静坐着,视线不由自主地看向徐简的腿。 论身份地位,他唤徐简一声“国公爷”,论年纪,他是对方的祖父、过世的老国公爷那一辈的人,在徐简还是稚童时就见过了,厚颜能说一句“看着长大”。 因而,见徐简重伤落下病根,荆大饱很是心疼、关切。 这腿伤,不说根治,能少痛上几次也好。 前阵子听说东北那儿有一位老大夫看骨伤厉害,不晓得能不能请到,回头使人去寻访寻访,哪怕找不到人,也寻几根虎骨来。 “青鱼胡同……” 徐简突然开口,荆大饱忙回过神来,认真听着。 “我若没有记错,青鱼胡同里、井口西侧那一户,就是陈桂的家,”徐简道,“你告诉他,想分一杯羹,可以,只要寻个有名有姓的担保来。” 荆大饱立刻就领悟了。 他先前看人没看错,陈桂也是个替贵人跑腿的。 国公爷听过陈桂的名字,更晓得他的来历,知道他的背后是哪位金贵人。 说完了事,荆大饱先一步起身。 抬步走到廊下,见徐简没有离开的意思,荆大饱下意识地想劝他“早些回府休息”,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整个国公府就剩这么一位主子了。 孤家寡人一个,在府里吃酒,还是在这院子里吃酒,有什么区别? 不似他自己,在余杭的时候就不爱在外头,事儿办完了就愿意回府去,与老妻说说话、逗一逗孙子孙女。 哎! 二更将近,林云嫣正准备睡下,祖母使人来请她。 一路走进载寿院,入了东次间,就见小段氏披了件外衣,盘腿坐在罗汉床上。 林珣束手束脚坐着,显然,他扰了小段氏歇觉,在林云嫣过来前,已经被母亲批了几句了。 林云嫣坐下来,问:“陈桂这么快就有回复了?” “他刚来寻我,说是荆大饱找到他家里去了,”林珣说着,又把来龙去脉细致讲了一遍后,朝小段氏笑了笑,“母亲,陈桂做事还挺麻利。” 小段氏岂会看不出儿子的心思? 就是刚才挨了几句,想逮着机会夸一夸——陈桂办事不错,和陈桂一起做这门买卖的自己,也有可取之处。 小段氏门清,却没有接林珣的话。 林珣讨好失败,没有气馁,又赶忙道:“您和云嫣想得没错,荆大饱背后的贵人还真就愿意与伯府、与我们结个善缘,待敲定了合作,他们由荆大饱出面,您再点个生人,一块往衙门里手印一按,就成了。” 小段氏笑了,气笑的。 还善缘哩,那就是云嫣嘴上哄人的! 她怎得教了个这么天真的儿子? 转念想想,这儿子除了天真、行事不够圆润之外,也没大的毛病,小段氏便先不与他说道理,只与林云嫣道:“毕竟是一条巷子的买卖,细节上要注意很多地方。 两方商议,总让陈桂与荆大饱在中间传话,怪耽误事儿的。 若是坐下来面谈,对方什么年纪,只你叔父出面,合适吗?” 林云嫣听完,弯着眼睛道:“您看,您又不和我直来直去了吧? 您想说的是,商议款项、签订契书,若与您是同辈人,您还能厚着脸皮开口,要是个晚辈,您肯定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与他讨价还价,怪欺负人的。 可若只有叔父去,您又不放心,怕他被人哄着定了个亏本买卖。 您不妨直说,让我去谈这买卖。” 第15章 您直说 话音一落,小段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边上的林珣已然是连连摆手。 燕辞归 第12节 摆的幅度不小,一下子就吸引了祖孙两人的目光。 侄女儿的眼睛笑盈盈的,老母亲的眼中全是锐利锋芒,激得林珣后脖颈汗毛立起。 母亲多年殷切教导——说话需得委婉。 林珣这会儿记起来了:“那个、云嫣啊,叔父知道你有本事,老实巷赚钱的法子就是你想的,以你的聪明才智,出去与人谈生意,肯定不会亏本。 叔父就是想着,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与大老爷们谈买卖、讨价还价不太妥当。 万一是个拎不清的,对你出言不逊…… 人家来头比我们大,我们打上门去都占不了上风,更何况,即便掰扯出了个高下,姑娘家还是吃亏……” “咳咳!”小段氏重重咳嗽两声。 前半段听得像那么一回事,后半段话,那是能跟闺中姑娘说的吗? 林珣迅速看了小段氏一眼,既已说出口了,他也没收回来:“要谈什么、敲定多少,你都写下来,叔父给你跑腿。” 前回,虽是话赶话的,但他后来琢磨了,当个中人也没什么不好。 总归是自家买卖,一家人赚银钱,谁坐镇指挥、谁充当先锋,不都一样嘛。 林云嫣听得心里暖暖。 祖母不喜欢三叔父说话的方式,但林云嫣挺喜欢。 不婉转,但句句都是关心和呵护。 “您怎么就确定贵人是个大老爷们?”林云嫣打趣道。 林珣闻言一愣:“女的?夫人?那不然让你叔母去?”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连正不满着的小段氏听他这一句,都啼笑皆非。 暗暗摇了摇头,小段氏想着:太好骗了! 这么好骗,遇着个厉害的,人家买卖上不算计你,都能占走大半好处。 “云嫣啊,”不管林珣了,小段氏直接与林云嫣商议,“你……” 林云嫣含笑的眸子眨了眨:“您直说。” 小段氏:…… 重点就在那第二个字上,是吧? “你去谈,”小段氏也不绕了,“让你叔父跟着去。” 一来,让三郎看看生意怎么个谈法,能学到多少看个人造化。 二来,有亲叔父坐镇,护着云嫣,总不至于出什么一个头两个大的麻烦事。 至于林云嫣能不能谈好,小段氏很有信心。 虽然,她也说不上这份信心从何而来。 林云嫣对小段氏的说法很是满意。 看看,这不就是有进步了嘛。 十之八九是祖母今晚累了,懒得再跟她东拉西扯场面话,但是,第一步迈出去了,就会有第二步、第三步。 等祖母适应了与家里人这么说话,以后遇着外头的豺狼,她才能拉下脸、什么不好听的都说出来。 “您放心吧,”林云嫣道,“有叔父与我一道去,定会把事情办妥的。” 小段氏面上露了几分疲态。 叔侄两人起身,一前一后从屋子里出来。 院子里的灯笼大部分都已经熄了,挽月提着一盏与林云嫣引路。 林珣叫住她,试探着问:“那贵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你给叔父透个底,也好心里有数。” 林云嫣笑着道:“比您年轻,是您的晚辈,懂礼数规矩,体面人。” 随着这一个接一个的词,林珣悬着的心落了下去。 懂礼数的晚辈,他最喜欢了。 体面人办事,最是靠得住。 好啊! 很好啊! 林珣高高兴兴地走了,林云嫣亦往宝安园走。 入夜后的伯府后院,黑漆漆的,只挽月手中的灯笼光照着那一小截青石板地砖。 倏地,一个念头滑入了林云嫣的脑海。 好像缺了些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之前那几年,她常常走夜路,偶尔提灯笼,偶尔举一根蜡烛,更多的时候,手中无一样照明之物。 她幼年时很怕黑,愣是练了出来。 走得多了,自是不怕了。 又或者是见多了人心险恶,那些所谓的魑魅魍魉反而算不上什么了。 到底缺了什么…… 直到走到宝安园,抬脚迈过门槛的时候,林云嫣一下子明白过来。 缺了的是声音。 她推着徐简走,轮椅在地砖上碾过、吱吱呀呀的声音。 想明白了,思绪清爽许多。 问挽月要了灯笼过来,往廊柱上一挂,林云嫣在长椅上坐下。 自那日在慈宁宫中睁开眼睛,一切都回到了永嘉十一年,皇太后、祖母、叔父叔母,他们都和她记忆里的一样,除了徐简。 徐简的腿没有残,能站能走。 林云嫣回府这几日问过挽月,小丫头张口便是“听说是操练时伤的”,可若真是如此,闻太妃不会欲言又止。 如果说,这一些状况让林云嫣替徐简庆幸的话,那荆大饱插手老实巷,就是让她惊讶了。 徐简的身边十有八九也发生了些什么…… 而现在,徐简给出的回复,十分耐人寻味。 她在试探徐简,徐简亦在试探她。 陈桂要做老实巷的买卖,这不奇怪,从前诚意伯府没有参与,他也和人谈成了生意、出钱当个三东家,如今听说了荆大饱后便寻上门去,亦是正常。 要说有反常之处,便是“贵人”。 除了徐简的自己人,现在的京城,断不会知道荆大饱是给人办事的,更不知道背后之人是谁。 陈桂问得越坦荡,就显得越有把握。 这是林云嫣给徐简的提示。 陈桂在外行走,从不拿诚意伯府开道,但毕竟沾着亲,旁人称一声“舅老爷”。 他的担保,按理也就是伯府了。 至于是林家里头的什么人出面,这事与她林云嫣又有多少关系,徐简恐怕也在猜。 信七分、疑三分。 这是徐简教她的。 世间之事,哪怕亲眼所见,都不一定是真。 运筹帷幄、推断再是合理,也难保那瞎猫碰着了死耗子。 前人都总结过了,人算不如天算。 是与不是,只有亲眼去看看,再做定断。 翌日傍晚时分,陈桂在街口候着,引伯府马车到一文玩铺子外。 帘子掀开,林珣先一步下来。 陈桂正要问安,抬眼看到车里还有两人。 一位公子哥,一位小厮,前后下车来。 陈桂仔细打量那公子。 伯府的主子,他各个都认得。 这位看着比大爷年轻,比二爷又年长,又那么俊秀…… 哎呀! 这不是郡主嘛! 第16章 国公爷身体安康 林云嫣站定,抬眼看着铺面招牌。 上书三个大字,桃核斋。 这地方她听说过,却是第一回 来。 从前她听闻这铺子名号时,它已经转手两年了。 再往上看,二层临街的窗户启了一半。 “三老爷,郡……”陈桂顿了下,干脆改了个不会错的,“爷,那位贵人已经到了。” 林珣颔首:“你见着他了?” 陈桂轻声道:“他似乎是从铺子后门上的楼,小弟没有见着。” 燕辞归 第13节 林珣摸了摸胡子。 一方走前、一方走后,这样也好,不打眼。 至于对方来历,反正好奇到现在了,早一刻、晚一刻,也差不了多少。 林云嫣走在林珣之后进了铺子。 荆大饱候在楼梯口,他已经听徐简说了来人身份,便比了个请上楼的手势。 而后,他就看到林云嫣的眉头皱了一下。 似乎是不满? 荆大饱看了眼自己圆滚滚的肚子。 是嫌他挡路了吧? 也是,就这么个狭小口子,他这么胖的身形往这一站…… 大老爷们随性些,挤一挤、碰着也没关系,可这位是郡主,即便着男装,也是个娇贵的姑娘家。 荆大饱识趣,既然底下挪不开位子,他便抬脚上去,在前头引路:“台阶有些陡,贵人当心脚下。” 吱呀—— 吱呀—— 等贵人们都上了楼,荆大饱再一看,郡主的脸色更沉了。 莫非,郡主不喜欢爬楼梯? 林云嫣伸手揉了揉眉心。 徐简真是厉害了。 腿没断,能走路,就能随便走这样的楼梯了? 陈桂说这铺面有后院,那就会有屋子,明明能把会面的地方定在平地,非得来爬一段楼。 以她对徐简的了解,这极有可能亦是试探的一环,想看看她对“爬楼梯”是个什么反应,反应越大,越不是瞎猫。 林云嫣能猜到,就是心里不畅快。 徐简最好是只瞎猫,就是撞着了死耗子,造成了阴差阳错。 若不是,她逮着机会非得好好念一念,伤腿岂是能这么折腾的! 荆大饱敲了敲门。 很快,门从里边被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小厮。 林珣一看,心里踏实许多,云嫣说对方是晚辈,还真没诓他。 小厮让开了路,林珣进了雅间,抬眼看到站在圆桌旁的人,“贤侄”两字硬生生咽了回去。 年轻、没错。 晚辈、也没错。 可人家是辅国公! 他林珣不过是个伯爷、的弟弟而已! 能厚颜无耻管别人叫“贤侄”吗? 林云嫣上前一步,垂了眼帘,语气淡淡:“国公爷身体安康。” 林珣亦要行礼,突然听得这么一句,不由瞥了眼徐简的腿。 向辅国公请安时,能说“身体安康”吗? 云嫣怎得会出这种岔子? “三老爷、郡主,”徐简回了一礼,“请入座。” 林珣还在想着刚才的问题,便忽略了徐简一眼就认出林云嫣这事儿,客气了两句,坐了下来。 小厮上前奉茶。 林云嫣对他并不陌生。 他叫参辰,是徐简的祖父替他挑选的两名亲随之一,自幼一道长大。 从前,林云嫣不通武艺,徐简不良于行,若不是有参辰与玄肃相护,怕是早就丢了性命。 只可惜,那等阴谋之下,他们几人最终没有翻出花样来。 参辰与玄肃先后遇害,她与徐简困死大火…… 思及此处,林云嫣转眸看向徐简。 徐简神态自若,只从面上,林云嫣没有看出一丝端倪。 他注意到了林云嫣打量,眉宇一挑,似笑非笑回以目光。 林云嫣心间冒出几缕惊讶来。 在她的记忆里,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徐简露出如此神情。 除了与刘家人谈不拢的时候,徐简一直都是稳重的、克制的。 皇太后也说过,到底是承继了国公,徐简有着超越他年纪的沉稳。 轻佻、张扬、放肆,这一类的词,从来落不到徐简身上。 眼前的徐简,竟叫她产生了陌生感。 徐简没有继续打眼神官司的意思,他抿了一口茶,开门见山道:“老实巷的生意,诚意伯府既有兴趣参与,应是有些见解吧?” 林珣道:“府里之前商量过,那条巷子……” “见解谈不上,”林云嫣打断了林珣的话,“国公爷原是想一家买下一条巷子吧? 您这么阔绰出手,想来对之后如何赚钱已经有了计划。 我们就是分一杯羹而已,国公爷出大头,我们出小头,自然以您的意见为准。 是吧,叔父?” 林珣忙点头:“是!” 刚才险些忘了,他就是个陪客,谈生意由云嫣来,不能越俎代庖。 徐简的视线在林珣与林云嫣之间转了转。 “赚钱吗……”徐简笑了起来,道,“不瞒两位说,我买老实巷没想过要赚钱。我辞了兵部,平日没什么事儿做,随手买条巷子而已。我不缺银钱,不在乎老实巷几年回本,亏了也没关系,贵府也和我一样打算?” 林珣听得头皮发麻。 他以前没有与徐简打过交道,只听说过一些传言,其中没有哪一条是“纨绔行事”。 难道说,受伤改变了人的性情? 不对。 这举动也算不上纨绔,买田买地买铺子是正经生意,又不是斗鸡斗蛐蛐,赌坊一个进出,银子没影了。 就是,不太符合他们诚意伯府的意图而已。 不过,如此也就越发显得他们的点子可贵。 章程都列好了,办事儿有荆大饱,轻轻松松就有钱赚的买卖,辅国公应该不会拒绝。 “既是这样……”林云嫣佯装斟酌,又道,“您愿意与我们商谈,应是存了结个善缘的想法。我厚颜请求一句,国公爷能否送佛送到西,换个巷子买?” 此话一出,不说徐简听着是个什么感觉,林珣不止头皮麻,身上都麻了。 这哪里是厚颜啊? 抹十层城墙皮都说不出这种话。 也亏得是母亲不在场,若叫她老人家听了,恐是一口气憋在嗓子眼了。 今儿真是怪了,徐简与传言里的不太一样,云嫣自打迈进这雅间,说话也是夹棍带枪的,与她平素不同。 难道谈买卖,就是得这么谈? 他虽然经验不多,却也替兄长跑过腿、办过事,真没见过这种路子。 辅国公听了这种要求,恐怕不会高兴。 只见徐简往椅背上一靠:“我要是不换呢?” “那就由陈桂与荆东家商量怎么赚银钱,”林云嫣答得理所当然,“您当个甩手掌柜就行了。” 第17章 茅塞顿开 甩手掌柜? 这话真有意思。 徐简唇角一弯笑了,眼中却没有什么笑意:“怎么?连是个什么思路,都不用我听了?” 林云嫣只当没听出徐简话语里的嘲弄意味,道:“您既不在乎什么时候回本,更不怕亏了,那又何必操这份心?” 徐简嘴边的那抹笑亦收了起来。 林珣看在眼中,心里连连叹气。 他实在看不懂云嫣的应对。 今日不说,等巷子买下来,辅国公只要问荆大饱,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既然没法瞒,现在说出来讨论一番就是了,偏云嫣嘴巴紧,还一个劲儿添火药。 难道说,云嫣与辅国公原就有矛盾? 她逮着机会“公报私仇”? 哎呀,合作做生意,怎么能惦记私仇呢! 燕辞归 第14节 林珣想开口周旋,话还未出口,被徐简赶了先。 “郡主,”徐简提醒她,“我还可以不分你一杯羹。” 林云嫣可不会被徐简吓住,直直看着他,道:“那我也只能告诉顺天衙门,荆东家是替国公爷做事,国公爷买巷子却没有好好修缮的心思,回头再塌一回……”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怎么可能。 都是嘴上放狠话罢了,徐简会,林云嫣也会。 你来我往的两人对这番狠话都没有多大反应,陪坐着的林珣、荆大饱几人却是七上八下,越听越糊涂。 荆大饱甚至以眼神悄悄询问参辰,要不要添个茶水、上个点心,缓一缓这火药味。 参辰亦在犹豫。 以他对国公爷的了解,他请伯府的人来谈,那就是想好了要合作。 两方联手,即便有意见相左之处,也该如锯木般前后拉扯,但显然,国公爷也好、郡主也罢,这会儿都是手提巨斧,一言不合就要劈下去。 生意谈得人心惊肉跳! 不应该。 国公爷与郡主,原也没打过交道,怎么来得这么大的火气? 还是说,在他都不知道的时候…… 晚些是不是要问问玄肃? 万幸的是,徐简没有继续挥斧头的意思了,他冲荆大饱抬了抬手。 荆大饱会意,走到徐简边上。 “衙门里交钱,我六你四,”徐简与林云嫣道,“荆东家不会长时间留在京城,因而后续修缮等事宜,我出钱、你出人,能挣着银钱一样是六四,如有要帮忙打点的地方、只管开口,不然我就当甩手掌柜了。” 这个条件,开得并不差。 林云嫣也就不讨价还价了,道:“衙门那儿,我们会有个眼生的出面办事儿。” 陈桂见林云嫣看他,忙接了话过去:“我晚些会将人介绍给荆东家,国公爷放心,我虽不往衙门里露面,但事儿肯定办妥当。” 正经事谈完,参辰送上文房,荆大饱主笔写了文书。 徐简看也没看,按了印,又把纸张推到林云嫣面前。 林云嫣接下,认真看完,待林珣过目后,也盖了印章。 一式两份,双方各自收好。 林珣这才放下心来。 他之前列章程,与陈桂仔细算过各项开支。 买宅子的钱当然是大头,后续修缮的材料、人工也不是小钱,伯府账面上能动的银子与陈桂的本钱加在一块,并不能负担得起,这才需要动用云静的陪嫁。 现在,大部分都由辅国公负担,他们甚至都不用去动云静的陪嫁了。 林云嫣也在心中把账目都理了一遍。 动不了大姐的陪嫁,这与她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不过,这几天与祖母拧了几次,她也有信心说服祖母继续推迟婚期。 参辰续了茶水。 林珣看着热气氤氲,心里一通琢磨。 以生意场上惯常的法子,买卖成交后,自该寻个酒楼,上一桌好菜。 他们这种不好让外头知道的私下买卖,不太合适出去吃,也该寻个雅静、方便的地方,祝个酒,再不济,以茶代酒。 只是…… 他真怕了云嫣了! 万一再有言语上的争锋,人家辅国公直接把合作文书给撕了…… 算了,还是走人吧。 林珣茶也不喝了,起身告辞。 徐简没有留,让荆大饱送他们叔侄出去。 荆大饱一路送到楼梯口,拱手行礼。 林云嫣偏过头,压着声音问道:“荆东家,过阵子要秋收了,得赶在那之前回余杭去吧?” 荆大饱道:“是,在京里住不了几天了。” “国公爷一句话,你就得跑一趟来回,还真是辛苦。”林云嫣叹了声。 “不辛苦、不辛苦。”荆大饱忙摆手。 林云嫣弯着眼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该从荆大饱口中打听的话,她已经听到了。 马车停在铺子外,车把式已经摆好了脚踏。 林珣先上了车,见林云嫣落在后头,他隔着车帘与她道:“是看中了什么东西?喜欢就买。” “这就来了。”林云嫣说着,快步走出来。 上车前,她倏地转身抬头,看向二楼半启着的窗。 从这个位置,自是看不到窗内状况,可林云嫣猜测徐简站在窗边。 如果是之前那般持重、稳静的徐简,应是不会这么做,但今儿的他一反常态,桀骜劲儿拘都拘不住,张扬得让林云嫣觉得陌生,而在陌生的背后,则是熟悉。 徐简其实还是徐简。 他用他的反常在试探她的反应,那他当然也会在楼上看着,观察她的一举一动。 毕竟,她今日也十分反常。 印象里,从前那么多年,她对徐简句句不客气的次数,两只手也能数过来了。 窗后,如林云嫣所想,徐简垂着眼看着街上。 落日迎面,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脸上神色淡淡,没有什么表情。 等看到马车徐徐驶离,他才转过身,慢慢往外头走。 楼下,荆大饱送走了客人,与掌柜的说了两句,便打算上楼去。 走了几步,忽然光线暗了暗,他不由顿足抬头。 二楼口上立着一人,挡了大片的光,正是徐简。 荆大饱见状,没有继续往上,后退着下来,给徐简让路。 徐简脚步慢悠悠的,踏在木质楼梯上,吱呀吱呀响。 听着这声音由高往低,直到近前,荆大饱灵光一闪,茅塞顿开! 第18章 操的心还挺多 郡主不喜欢走楼梯? 郡主不喜欢国公爷走楼梯! 荆大饱暗自扼腕,他刚才怎么没领悟呢。 国公爷的腿脚有伤,他们都知道。 也有劝过国公爷注意休养,却也是点到为止。 国公爷这么大一个人,能不能走一段楼梯,他自己能判断,就像昨儿晚上,他觉得不舒服,那就在院子里坐着了。 他们这些在身边办事的,大老爷们一个个的,会心疼国公爷的伤,却不会那么细致。 哪里像郡主。 郡主细心,一看楼梯就念着国公爷的伤! 再说国公爷,国公爷招他进京,为的就是老实巷的生意,余杭与京师,隔了半片疆土了,可见国公爷对这事有多看重。 银钱备了,衙门里也去开了口,只等交钱签字,一口气都吞了。 结果,郡主让陈桂一来问,国公爷说分一杯羹就分了。 那可是一桩能挣大钱的好买卖,别听国公爷嘴上说什么“不指着赚钱、亏了也没事”,事实上如何修缮、怎么赚钱,荆大饱早就听他说过了。 荆大饱越想越觉得,国公爷与郡主之间,恐是有些默契。 若是全然陌生,先前那种针尖对麦芒的你来我往,还能把生意谈下来? 他荆大饱纵横江南商场半辈子,就没见过这种事! 往这个方向一琢磨,那些巨斧、火药,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滋味了。 徐简没有从前头走,照着来时一般,撩了布帘往后头院子去。 “国公爷,”荆大饱跟上徐简的脚步,“这位宁安郡主,果然是皇太后的掌上明珠,那般受宠爱,也难怪说话直爽,便是对着您,都不太客气。” 徐简睨了荆大饱一眼,没说什么,只继续往前走。 荆大饱又道:“真是位贵重人,请她上楼时,脸色就沉下来了。” 这下子,徐简脚步顿了顿,问:“她见着楼梯就变了脸?” “是啊,”荆大饱忙道,“起先还有七分笑,见了楼梯就沉了,等上了楼,看着越发不高兴。要我说,也不怪郡主,我们这楼梯确实窄了些、也难走……” 徐简站着听荆大饱说,想到林云嫣进雅间时的模样,他眉眼一抬,呵得笑了起来。 “难怪跟吃了炮仗似的,上来就问候我‘身体安康’,”徐简说完,弯下腰去,以手做拳,轻轻敲打了两下右腿,嘀咕了一句,“操的心还挺多。” 荆大饱耳朵尖,自是听见了。 用力地抿了下唇,他才把笑容都压了回去。 燕辞归 第15节 在不少事情上,他远不及年轻的徐简有能耐,但在这些“人生大事”上,他荆大饱吃过猪肉,还见识了很多猪跑。 看看,这不是一试就给试明白了嘛! 就这么两句话,国公爷的心情就很不错了。 荆大饱又打量了徐简几眼。 徐简身量高,又是自幼习武,身形颀长挺拔。 老国公爷年轻时就是一副英俊好样貌,发妻更是花容月貌,两人之间唯一的女儿亦得了父母的好姿态,人人都说辅国公府是一女百家求,要不是老国公开口就是能文能武的好儿郎来入赘,门槛都被人踏破了。 再说刘靖,荆大饱其实不怎么欣赏刘靖行事,但只论模样,他也得对刘靖竖个大拇指。 若不是一等一的好模样,又怎么能让徐家姑娘一见倾心、坚持下嫁? 徐简同样承继了父母出色的相貌,许是因为自小在老国公爷身边长大,与文质彬彬的刘靖接触得少,他那剑眉星目看着更英气。 而那位郡主,今儿穿着男装,但荆大饱观她五官,就知道是个漂亮姑娘。 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位是国公爷,一位是伯府里的郡主,算得上门当户对了。 唯一的缺憾就是国公爷那条跛了的腿! 可要是两人本就有些默契,还是可以喜结良缘。 感情上的事儿,要真是长辈能轻易拧得动的,老国公爷就不会把独女嫁给不懂拳脚功夫、上不得战场的刘靖。 话又说回来,国公爷也到年纪了,该说一门好亲。 府中有人等候,心中有一份牵挂,也不至于大晚上的坐在那黑漆漆的院子里消磨时光。 等有了妻、有了子,有了家,老国公爷在地底下也就能放心了吧…… 一时之间,荆大饱想了很多,多到他都有些急了。 跟打仗似的,两军你来我往,吹号角的、敲边鼓的,那是一个都不能少。 等他回余杭去,谁来敲敲打打? 他等下得和参辰说说这事儿。 另一厢,马车入诚意伯府,林珣与林云嫣一道去见小段氏。 从林珣手中接过文书,小段氏的眼珠子就落在了那红彤彤的印章上。 一个是云嫣的郡主印章,另一个…… 她要是没有看错,这是辅国公府的印? 辅国公府只有一位主子,荆大饱背后那靠山,竟然是那位年轻的辅国公? 这这这! 这确实,比他们林家有来头得多! 能从辅国公那儿,谈得一个四六分成的结果,小段氏满意极了。 “还是云嫣好本事,”小段氏夸赞道,“我们去分一杯羹,得小头也是应当,不过在银子花销等细处上,还是我们占便宜。” 林云嫣笑着道:“我没讨价还价,国公爷自己开的价码,是吧,叔父?” 林珣抬头,见小段氏好奇地看着他,只好硬着头皮笑了笑。 母亲很想知道谈生意的过程,可林珣不敢说! 那些刀枪棍棒、火药星子,能把母亲听得头昏脑涨! 林珣不敢说,林云嫣却是一点没收着,把他们踏进桃核斋的经过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与小段氏讲述了一遍。 什么身体安康、甩手掌柜、跟顺天府告状,一丁点也没漏下。 小段氏几次扶额,脸上的笑容都撑不住了。 好半晌,她憋出一句来:“看不出来,辅国公年纪轻轻,好雅量。” “跟他说那些场面话,他还不一定爱听,我们先兵后礼、丑话说在前头,事儿也好办,”林云嫣给小段氏奉了盏茶,“您看,我就说直来直去挺好的吧?” 小段氏:…… 第19章 半真掺半假 事实胜于雄辩。 至于好好与徐简说一番场面话,能不能争取到五五分成…… 林云嫣琢磨着,以祖母事事与人为善的品德,断然是不敢做那等大占便宜的设想的。 担心母亲一直惦记云嫣的“大刀阔斧”,林珣主动问小段氏:“您定好出面办事的人选了吗?” “定了,”小段氏道,“阮嬷嬷娘家的侄孙女婿,叫高安,在桐县做买卖,我让阮嬷嬷喊他进京来。” 桐县在京城南边,因着是进京前的一大县,商市也很热闹。 以两地路程,最迟后日,高安就能抵京了。 “面生就好,”林珣道,“衙门那儿,还是以荆东家为先。” 比起高安,荆大饱才是真正的外乡远客,寻常猜想不到他的靠山。 “说起来,”小段氏问道,“云嫣是怎么知道那荆东家与辅国公的关系?”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真话当然说不得,说出来能把小段氏吓死。 瞎话嘛,她已经准备好了,依然是半真掺半假:“已故的老国公夫人与闻太妃闺中私交不错,这事儿您听说过没有?” 小段氏好一通回忆,叹道:“太久远了,记不清了,好像是有那么个传闻。” 真话说了,林云嫣往里头掺假话:“打马吊时闲谈起来的,皇太后想给几个庙宇添香油钱,又怕宫里人办事兴师动众,闻太妃也说身份在这儿,一举一动自不可能像平常老百姓,从前她听老国公夫人提过,两夫妻在余杭有个做生意的好友,捐善堂庙宇,人称荆大善人……” 小段氏听得连连点头:“我们伯府行事都要慎重,宫里贵人们更加如此了。” 她就是好奇问一句,并非存心质疑,林云嫣能随口答那么几句像样的,足以应对了。 “等高安到了,让陈桂领他去见荆东家,”小段氏交代林珣道,“照先前算的,账面上的银子差不多够用了,不用动云静的陪嫁,我真就松了一口气。” 林珣附和道:“拿到文书时我就是这么想的。” 母子两人又絮絮了几句,林云嫣端坐一旁,只吃点心不说话。 小段氏看在眼中,心思一动,打发了林珣后,低声问她:“云嫣有话要说?” “虽不动大姐的陪嫁,”林云嫣直截了当,“我建议您也再等等,莫要年内就办婚事。” 小段氏呼吸一紧,立刻想到了祖孙两人前回商量过的内情。 圣上恐是存了杀鸡儆猴的心! 就此事,小段氏前几天已经寻林玙谈过了。 林玙身为诚意伯,在朝中即便不担任要职,但在外行走,肯定比家中其他人有感觉些。 可是,林玙没有感受到任何风吹草动。 话是如此,母子两人并没有怀疑林云嫣带回来的消息。 毕竟,最能揣度圣上心意的,除了御书房,就是慈宁宫了。 他们这种外臣,哪能比皇太后还敏锐? “你的意思是,圣上可能年内就会动手?”小段氏压着声问道。 “我原想着,恐是不会这么快,可今儿看辅国公那意思……”林云嫣凑过去,几乎就在小段氏耳边嘀咕,“您说,国公爷为何要做老实巷的买卖、还让荆大饱出面? 他能缺钱啊?他缺不在账面上的钱! 他前阵子进出御书房,指不定就看出什么来了。 陈桂做老实巷买卖,来来回回跑了多少次、又算了几笔账? 国公爷财大气粗,荆大饱直接去衙门里狮子大开口了,可见他也急。” 小段氏倒吸了一口气。 这事儿弄得! 辅国公府里就这么一独苗苗,如今又受了伤、腿脚不便,辞书都递了要做个闲散权贵,圣上便是寻肥鸡,按说也不该寻上他,没这个必要。 偏偏连这么“安全”的辅国公都要避风头了…… “你说得有理,”小段氏颔首,“我们得再观望观望许国公府的状况。” 心里拿定了主意,待隔天许国公夫人登门,小段氏千言万语都是舍不得。 “云静是个孝顺孩子,她父亲走后,全靠她支撑她母亲,母女两人感情十分深厚。” “她是大姐,自小就是妹妹们的表率,她们姐妹处得亦极好。” “我想来想去,还是想再留孩子在家里过个除夕,等来年开春再完婚。” 许国公夫人颇为意外。 先前分明是诚意伯府话里话外想早些办喜事,怎么突然之间就要延后了? 是婚事要出变故? 念头一涌起,许国公夫人自己就先否了。 两家已经换了帖,板上钉钉的,诚意伯府又不是那等不要脸不要皮的人家,断不会胡乱行事。 再说,林云静是高嫁,这门亲事黄了,她哪儿再去寻个同样好的? 许国公夫人也没有贬低林云静的意思,若是真不喜欢、看不上,又怎么会挑来当儿媳呢? 她看重的就是林家和睦良好的家风、林云静端正沉静的气质,这两点比什么庶子所出、嫡子所出重要多了。 自家三儿性子太过跳脱,行事让人头痛,就得有个这么稳重的媳妇管管他! 话说回来,若不是这么心疼姑娘的人家,又怎么能养出那般性情? 燕辞归 第16节 两家既要结亲,许国公夫人也就不拂了小段氏的面子:“您这几句话说的,我听着都眼睛发酸了呢。 嫁姑娘与娶媳妇,家里人心情肯定不同。 那就照您的意思来,我们选个来年开春后的好日子,花也开了,天也暖和些。 大姑娘在府上得这般喜爱,等她过门后,我们也不会让她受委屈的,您放一百个心!” “我肯定放心,”小段氏笑了起来,“与府上结亲,就是信你们善待我们云静。” 青朴院那儿,黄氏正焦急等着消息。 听说许国公夫人回去了,黄氏便来了载寿院,向小段氏询问婚期。 “年后吧,”小段氏握着她的手,道,“你这些年太辛苦了,你们母女两人再一块过个年。” 黄氏的笑容几乎凝在了脸上。 前回,她就感觉到有点不对劲,这下是坐实了。 “真是为了让云静在家里多住几月?”黄氏没有忍住,问道,“老夫人,这婚事没出问题吧?” “哪里的话?”小段氏道,“我们真心结亲,许国公府亦是真心求娶,能有什么问题?你别胡思乱想,也别吓着云静。” 老夫人已经这么说了,黄氏再有疑问,也没法继续追问,只好起身告退。 送她离开的正是清妍。 下台阶时,黄氏踉跄了一下,得亏洪嬷嬷眼疾手快。 等人站稳了,清妍才后知后觉般来扶她。 黄氏看了她一眼,疑惑又生:这丫鬟怎么比自个儿还心不在焉? 第20章 我不是贪银钱 出了载寿院,黄氏走得一步三回头。 “说起来,”她唤了洪嬷嬷一声,“我上回觉得不对劲的时候,清妍的面色就怪怪的吧?我那天就说得试着探探清妍的口风……” 洪嬷嬷扶着她,劝道:“您前回提了之后,奴婢虽没有打听,却也观察了几次,阮嬷嬷她们各个如常。” “不一样的,”黄氏摇头,“阮嬷嬷她们跟了老夫人这么多年,一个赛一个的精明,清妍年轻,面上藏不住事。” 洪嬷嬷语塞。 说心里话,她也觉得黄氏讲得对。 她不是瞎子,清妍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岂会看不出来? 可看穿归看穿,嘴上并不能那么说,她得安抚黄氏,而不是火上浇油。 主仆两人慢慢走回青朴院。 东厢的窗户开着,转眼看进去,就能看到林云静坐在桌边捧着绷子做女红。 黄氏的眼眶倏地酸了。 林云静很擅长刺绣,前些年皇太后过寿,她献了一副绣品。 郡主回来说,皇太后越看越喜欢,一直搁在手边,贺寿的外命妇们问上一回,娘娘就夸一回。 有几位不来事的没有问,皇太后还与郡主咬耳朵说人家“眼神不好”。 也就是那次长了脸,许国公府特特打听了云静,两家开始议亲。 这几日,云静正在绣盖头,花样是她们娘俩商量的“龙凤呈祥”…… 黄氏越想,心里越难过:“一会儿云静问起来,我都不知道怎么跟她说。” “说老夫人舍不得她,又体恤您与大姑娘母女……”洪嬷嬷说到一半,见黄氏幽幽看着她,也住嘴了。 倒不是老夫人不喜欢大姑娘,而是,变化来得太突然了。 “不打听打听,我坐立难安,”黄氏道,“不问清妍,也问问齐嬷嬷。” 洪嬷嬷拗不过她,同样也担心林云静,想了想,便又回了老夫人地方。 院门内的廊下,齐嬷嬷正摇着蒲扇。 齐嬷嬷从前伺候过古姨娘,与二房自是亲近些,她如今年纪大了,就给她安排了这白日看院门的轻松活儿。 洪嬷嬷搬了把杌子,在她身边坐了:“老姐姐自在。” “老了,不中用了,也就是主子们不嫌弃,”齐嬷嬷压低了声,“怎么又过来了,不是才回去吗?我看二夫人心神不宁的,可是出了什么事儿?” 洪嬷嬷小声说了状况:“夫人实在担心。” 齐嬷嬷听完,没吭声。 这些时日,三老爷与郡主几次过来说话,老夫人把屋子里的人都屏退了,根本没人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 如此慎重,定是极其要紧的事儿,就是不知道与大姑娘的婚事有无干系。 洪嬷嬷观她面色,隐约猜到了些:“老姐姐知道些,只是不好讲?” 齐嬷嬷讪讪笑了笑:“听我一句劝,老夫人跟前的事儿别轻易打探,万一叫老夫人知道了、心中不快,得不偿失。再说了,以老夫人的厚道性子,能亏了我们大姑娘不成?” 洪嬷嬷叹息一声。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二夫人作为母亲,牵挂亦是万分牵挂。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见齐嬷嬷一点口风都不肯漏,洪嬷嬷没办法,只好起身离开。 她也没走远,就在拐角的月洞门外站着。 再过会儿,就到了载寿院使人去厨房拿茶点的时候了,这里是必经之路。 如若来的是清妍,她就好言好语问一问,若是其他人,就作罢了。 交给天意吧。 不多时,脚步声传来,洪嬷嬷探头一看,念了声“阿弥陀佛”。 来的正是清妍。 菩萨让她一定要问明白哩。 清妍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着洪嬷嬷,硬着头皮笑了笑,快步往前走。 洪嬷嬷跟上去:“姑娘,大姑娘的婚事,说挪到年后就年后的,起先不是这么个说法,我们夫人实在担忧,这婚事不会有波澜吧?” 清妍闷头走路,没有搭话。 “姑娘也知道,夫人寡居几年,最看重的就是大姑娘了,大姑娘嫁得好是她唯一的盼头,”洪嬷嬷放软了口气,“这么下去,她怕是吃不好、睡不着……” 清妍被洪嬷嬷缠着,道:“妈妈莫要为难我了,我哪里能这么多嘴多舌、议论主子们的事儿。” 洪嬷嬷精明人,一听这说法就知道确有内情。 她一把挽住清妍的胳膊,使了巧劲儿,把人带到角落处。 手上一动,一锭银子就塞到了清妍的掌心里。 “姑娘莫推辞!”赶在清妍反应前,洪嬷嬷先道,“这要是真有什么变故,姑娘与我说几句,我也好慢慢劝劝夫人,总比事到临头才一棍子强,是吧?” 清妍僵在原地,垂着头,没有动。 洪嬷嬷见状,心一横,又是一锭:“姑娘就当行行好……” 清妍捏着手中的银锭,沉甸甸的,约莫一锭有五两呢,她一月的俸银也就二两。 “妈妈,我不是贪银钱,”清妍吞了口唾沫,“我也是为大姑娘与二夫人不平,二夫人的为难处,人人都晓得的,我就是看不过眼……” 洪嬷嬷忙不迭点头:“那是!那是!” “其实是为了陪嫁银子,三老爷要拿去做买卖,老夫人原不肯,是郡主……”怕叫旁人发现,清妍也不敢多停留,嘴巴跟倒豆子一样,把那夜听到的话都说了出来,“明明是自家姐妹,郡主身份尊贵、什么都不缺,她却那么说,不止老夫人意外,我也意外呢。我还当她和大姑娘感情多好……” 洪嬷嬷愣住了。 她怀疑婚事恐有变化,只想过是许国公府的问题,却从未往自家陪嫁银钱上猜想。 此番内情,她要怎么和黄氏说? 洪嬷嬷心情沉重地回了青朴院,见黄氏揪心,还是原原本本地说了。 “您看,许国公府那儿并无变化,”洪嬷嬷绞尽脑汁道,“也就到开春,等银钱备好……” “那要是备不好呢?”黄氏问,“做买卖的事儿,哪是说得准的?万一……” 正悄悄说着话,忽然间,隔着窗从外头院子里传来一声“二叔母”,黄氏一惊,推窗看去,竟是林云嫣来了。 “我来寻大姐。”林云嫣笑容满面。 话一出口,她便注意到,黄氏与洪嬷嬷的神色透出了几分古怪。 怨愤与惊慌夹杂着,尴尬极了。 林云嫣心下猜了七七八八。 二叔母会沉不住气,起先硬压着,今日许国公夫人登门,婚期一迟,就如同火星子落下去,烟雾立刻会窜上来。 她一定会想法子去找清妍打听。 观此刻神情,大抵是已经打听过了,等下再试探试探…… 只要得了确切消息,她便能借机发难,把那背主的清妍从小段氏身边赶出去。 第21章 胃口太大 林云嫣只当没有发现黄氏的不对劲,转身往东厢房去。 林云静也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转眸看了过来。 “大姐。”隔着窗,林云嫣就冲她挥了挥手,提着裙子便往屋子跑。 主屋这儿,黄氏一动也未动。 豆蔻年华的姑娘,活泼起来最是好看,跟一只花蝴蝶似的,飞着就进去了。 燕辞归 第17节 而后,也不知道那两姐妹说了些什么,银铃般的笑声传了过来。 黄氏扶着窗沿,手指不自觉用力,指尖都泛了白。 “她怎么能这样呢?”黄氏喃喃着。 只观林云嫣的样子,黄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在老夫人跟前会那么形容姐妹感情。 “云静与她多亲啊……” 只有在对着妹妹的时候,性情文气的云静才会笑得那么开怀。 “打小就好,好到前一刻还在斗嘴撒气、哭得话都说不明白,后一刻又亲亲热热抱在一块了,这么亲、怎么会跟假的似的……”黄氏越念叨,心里越难受。 今儿真就没有一件顺利事。 婚事改期,姐妹情谊虚假,无论哪一件叫云静听了,都得伤心坏了。 洪嬷嬷见黄氏难受,心里也憋得慌,又怕黄氏太过担忧女儿而钻了牛角尖,便劝解道:“奴婢思前想后,郡主都不像是那样的人,也许有误会……” 黄氏问道:“你的意思是,清妍污蔑郡主?” “她敢拿奴婢十两银子!”洪嬷嬷跺脚道。 心疼银子吗? 洪嬷嬷心疼坏了! 那可是十两,得碰上两个喜事多的月份,算上俸银,她才能得那些。 夫人肯定不会让她出这些钱,二房从公中领银钱,吃喝用度上也不用担心开销,于公侯伯府而言,十两是小钱,可搁外头普通人家,一年都花不了这么多! 可心疼归心疼,洪嬷嬷不是掉钱眼里出不来的人,拿银钱开道这种行事也无所谓光彩不光彩,她介意的是清妍的态度。 五两银子时犹犹豫豫,十两银子才开了尊口。 那姑娘,胃口太大了。 大到让她这样的老嬷嬷都得暗自嘀咕两声。 “胃口太大,心就可能不正,”洪嬷嬷道,“心不正,说出来的话,您还是多思量才好。” 黄氏不置可否,似是在思考。 洪嬷嬷又道:“若她真的说得不对,您因此怪上郡主,大姑娘知道了都会难过;若真如清妍所言,郡主其实与大姑娘不亲近,那是奴婢错怪了清妍,等她要出府嫁人的时候,奴婢给她封个大红封当赔礼。” 听到这儿,黄氏点了点头:“我再看看,许是有我们不知道的状况。” 洪嬷嬷的心放下一大半。 为人做事,最怕急切,急了就会出状况。 只要能稳健下来,思虑周全了,大小事情总能寻到解决的办法。 东厢房里,林云嫣正支着腮帮子看绣绷。 “真是好看,”她轻轻抚过料子,压着声儿道,“大姐既存了那心思,还绣盖头做什么?” 林云静轻笑:“我只是不嫁许国公府,又不是一辈子不嫁了。” “有理!”林云嫣道,“你要是嫁不出去,二叔母、祖母,没有一个能睡踏实觉的。” 林云静忍俊不禁。 母亲爱她,会盼着她得一良人,生活幸福。 祖母更是极其看重名声,若被外头说一句半句的“老太婆心狠、庶子的女儿就随意蹉跎”,祖母能睁着眼睛到大天亮。 “所以……”林云静凑过去与妹妹咬耳朵,“你这么揶揄我,是有好进展了?” “叔母还没与你说?”林云嫣反问,见大姐的确不知状况,便道,“祖母给推到明年了,叔母应是不知道怎么与你开口。 上来就断亲,那不合适,我们分步走,先拖明年,再寻个能让祖母接受的由头,这事儿我已经有眉目了,你只管放心。” 林云静眼中闪烁欢喜之情。 做事讲究策略,她自是懂的。 “我还是前回那句,交给你了,我就信你可以,倘若要我做什么,你只管与我说。”林云静道。 “确实有一事,要大姐替我问几句,”林云嫣眨了眨眼,“我刚来时,叔母看着不大高兴……” 嘀嘀咕咕着,林云嫣把内里状况与林云静说了一遍。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定妥了之后,林云嫣起身告辞,回宝安园去。 而林云静揉了一把脸,去主屋寻黄氏。 “郡主回去了?”黄氏见女儿进来,问了一句。 “是。”林云静答得很简单,在母亲身边坐下。 从洪嬷嬷手中接过茶盏,她也不喝,借着拨弄茶盖的动作,透过氲氤热气看黄氏。 嫡亲的女儿,即便黄氏努力掩饰了,也无法全然躲过林云静的眼睛,尤其是当女儿的认真观察。 “您不太高兴?”林云静开口询问。 “没有的事儿……”黄氏挤出笑容。 林云静却不听她的,直接点破了:“您就是不高兴,二妹素来知礼,每回来时走时都会与您打个招呼,刚她一溜烟就跑了,我还问她怎么不与您说一声,她说她来的时候,就见您面色不对。” 黄氏怔了怔。 她以为郡主没有看出来,没想到人家全看在眼里。 “我……”被林云静一瞬不瞬看着,黄氏粉饰的话都塞在了嗓子眼里,她下意识地扫了洪嬷嬷一眼。 这个小动作,叫林云静抓住了。 看来,果真如林云嫣所言,在婚事推迟后,母亲让洪嬷嬷往载寿院里打听了一番。 “我忘了问您,”林云静道,“国公夫人来了一趟,婚期怎么说的?” 黄氏讪讪。 话题是换了,换了个她一样不好答的。 洪嬷嬷见黄氏被问住,便厚颜道:“郡主没有与大姑娘说婚期?” 林云静转眸看她,也不说话,就眉头一会儿紧皱、一会儿松开,“思索”了好一阵,才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原来是这样!”她叹了一声,“祖母把婚期延到了明年,您以为是二妹在其中捣鬼?” 黄氏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听说这事儿了?郡主怎么跟你说的?你怎么这么平静?” 林云静握住了母亲的手,一字一字,说得很认真:“是我求二妹的,我不想嫁去许国公府,我心里总有一个声音,那苏轲不是良配。” 黄氏的脑袋嗡的一声,呆住了。 第22章 这话耳熟吗?(政志壮心扬四海万币加更) 屋子里静悄悄的。 黄氏难以置信地看着林云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些时日担心、不安、期盼,所有情绪在心底里反反复复,她设想过许多可能,但黄氏从没有想到,这些的根源会在自己女儿的身上。 是云静不想要这门亲事! 洪嬷嬷亦是好半天回不过神来,怕黄氏急起来伤身,她就混沌着思绪、本能地替黄氏轻拍后背。 见母亲露出这般神色,林云静岂会不难过? “我知道您很看重这门亲事,可我始终无法心安,才会请二妹帮忙,”林云静深吸了一口气,挤出笑容来,“二妹当时说她有法子,只是说辞上恐不大好听。 我是不怕她说难听话,为了达成目的,说些假话也是常有的。 可假的就是假的,二妹与我怎样,我很清楚。 我只是没有料想到,那些难听话会传到您耳朵里。” 黄氏的眼眶泛红。 她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假话在有些时候就是比真话方便、迅速。 她这会儿更多的是难过。 “云静,你为何之前不与娘说真心话?”黄氏紧紧回握着林云静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来回摩挲着,声音一点点喑哑下去,“你真那么不愿意嫁去许国公府,你告诉娘啊,娘一定会去求老夫人的。如果今日不是娘误会了郡主,你是不是还要一直瞒着?” 林云静垂下眼,没有回答。 黄氏问了,却也不是图林云静一声答案。 她知道答案是什么。 正是因着她太满意这门婚事了,兴高采烈准备,她才会看不到女儿的真切心情。 云静的“求助”,都被她忽视了。 “是娘不好,娘若是早些理解你,也不用让郡主想周旋的法子。”黄氏小声啜泣着,满肚子都是后悔。 林云静抱了抱她:“谢谢您由着我任性。” 话说开了,自是渐渐平复。 林云静这才问洪嬷嬷:“妈妈是从哪个嘴闲的那儿听了那些话?祖母屋里的事儿,是她能随便往外头说的?也就是我与二妹知根知底,换作不明内情的,岂不是都要和母亲这般误会我们姐妹感情?” “您要发落那人?”洪嬷嬷一惊,“那是老夫人跟前的,载寿院的事儿,轮不到我们……” “那也得让祖母知道,”林云静十分坚持,“今儿说姐妹闲话,明日呢?祖母跟前的要紧事多着呢,就像刚提到的、被云嫣拿来当幌子的三叔父那生意,我是不知道状况,但被那闲嘴到处说、坏了买卖可如何是好?” 洪嬷嬷看向黄氏,脸色为难极了。 大姑娘说得确实在理。 可往老夫人院子里打听的人,正是她们主仆! 前脚塞银钱打听话,后脚把人卖了、还往老夫人跟前告一状,这、这也太不厚道了。 传开去,名声都臭了! 林云静看出了洪嬷嬷的犹豫,刚才林云嫣与她商量之时,也猜想到了会是这状况。 燕辞归 第18节 “妈妈与我说句准话,祖母那儿由二妹去说,”她放低了声音,劝道,“二妹知道分寸,让祖母去定夺吧。” 洪嬷嬷道:“是清妍姑娘说的,奴婢为了哄她开口,还塞了银钱……” 林云静颔首,道:“就这两句,妈妈往宝安园里说一声。” 另一厢,回到屋里的林云嫣耐心等着林云静的消息。 不多时,外头禀说洪嬷嬷来了。 挽月引洪嬷嬷到了次间里,林云嫣看着洪嬷嬷那尴尬神色,就知道答案了。 “夫人让奴婢与郡主赔礼,”这几句话,洪嬷嬷说得格外坦诚,“夫人没有察觉到大姑娘的心事,劳您为大姑娘想法子,以至于还误解了您,夫人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叔母是为了大姐好,”林云嫣笑了起来,“叔母也是为了大姐,才会想方设法打听。” 洪嬷嬷又说了银钱的事儿。 林云嫣点了头,便往载寿院去。 小段氏那儿正摆桌。 “你这孩子,来用晚饭也该提前说一声,”小段氏忙与桌边的清妍道,“快去厨房里取些云嫣爱吃的菜来。” 清妍应了,转身要去。 “姐姐且等等,”林云嫣开口,“我有话要问。” 清妍后背一冷。 郡主的声音跟腊月寒风似的,莫不是…… “我今儿去青朴院,二叔母看我的眼神怪得很,姐姐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林云嫣也不等清妍回答,又道,“大姐亦心情低落,说她把我当亲姐妹,我却只是为了脸面。祖母,您听听,这话耳熟吗?” 小段氏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当然很耳熟。 那夜,云嫣冒出来的那番话,与平日态度截然不同,把她都给听傻了。 如何不记忆犹新? 只是,为何会叫二房知道? 云嫣嘴巴不严实,到处宣扬虚假姐妹情谊? 小段氏在心里摇了摇头,不可能,那么…… 她的视线落到了清妍身上。 清妍被老夫人凌厉的眼神一瞧,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当时听到我与祖母说话的,只有清妍姐姐你吧?”林云嫣沉声道,“你往外头说道我了?你可真是……” “我、奴婢……”清妍被问得心中慌乱,撒谎道,“不是的,奴婢没有说。” 林云嫣问小段氏:“我把二叔母与大姐叫来,让她们来说说消息来源?” 小段氏抬手就扶住了额头。 几个主子为了闲话对质? 丢人! 嘴碎的是她身边的丫鬟,丢死人了! 小段氏一想到那场面,整个人如坐针毡。 不行、绝对不行! 林云嫣太了解小段氏了,在把二房叫来和逼清妍开口之间,祖母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说吧,”小段氏道,“别让妈妈们动手。” 清妍的脸仿佛刷了一层白及浆子。 妈妈们动手是什么架势? 老夫人素来和善,身边人做错事,罚起来也很温和,载寿院如此,伯府其他地方也不重罚人,可清妍知道外头对付犯错的下人是什么样的。 但是,老实承认错误,她也不敢啊! 阮嬷嬷立在一旁,到底不愿意做那等扇嘴巴、打板子的恶事,想了一想,道:“老夫人、郡主,下午时候,那洪嬷嬷来和齐嬷嬷说了会子话,恐是这丫鬟告诉洪嬷嬷了。” “今儿去取点心的是清妍吧?”岑嬷嬷哎呦一声,“老夫人,奴婢好似看到她回来的时候,袖口沉甸甸的。” “劳烦岑妈妈去她屋里搜一搜,”林云嫣说完,又与小段氏道,“她现在能拿洪嬷嬷的银子说不该说的话,将来,她也能为了银子,把您抛到脑后!” 不自禁的,一股恼意从林云嫣的语气里透出来。 她没有去隐藏,那是她真真切切的心情。 今日之事,是她设局,是她算计,可也是她,亲眼见到清妍卷走了小段氏的救命钱。 第23章 你鬼叫什么 当日种种于眼前走马灯一般闪过。 那是一个多雨的深秋,小段氏病了小半年,眼看着将要入冬,越发受不得阴寒天气。 三叔父也瘦了很多,鬓角全是白发,与四叔父一道想法子弄回来些木板瓦片,好歹把破损的屋顶给修缮了。 叔母们亦是病的病、弱的弱,得亏两个弟弟都长大了,能帮家里分担一些。 林云嫣去探望他们。 陈氏抹着眼泪悄悄说:“老夫人一辈子荣华富贵都享过,到了最后时日,却是连个炭盆都点不上,我替林家掌了这么多年家,公中进进出出那么多银钱,哪里想得到有一天,我经手的银钱连我一个月打赏出去的都不如。” 越是当家,越知道柴米油盐之苦。 而让陈氏松了一口气的,是以前放出去的两个丫鬟悄悄送过来的银钱。 “老夫人为人宽厚,才得善缘,”陈氏松了一口气,“若不是我们以前待她们好,我们落难了,她们也不会暗暗来救济。老夫人这两个月的药钱算是有着落了。” 阮嬷嬷前几天摔了腿,走路不便。 清妍主动请缨去抓药。 碎银子十两,看着不多,却很沉。 阮嬷嬷怕人抢了去,让清妍塞进荷包,再挂在衣裳里头,千叮咛万嘱咐着。 这一走,直到天大黑都没有回来。 四叔父寻去药铺,坐堂的大夫、备药的药童,都说没有见过人。 林云嫣借了参辰来帮忙,在街口巷尾问了一圈,好几人都是手一点,一直点到了西城门口。 清妍出城去了。 买药哪里需要出城? 阮嬷嬷不相信,待第二天天明,拖着伤腿去城口上问,说是自家侄女丢了。 守门的兵卒看她可怜兮兮的,回忆了一番,道那女子急匆匆出了城。 清妍带走的不止是买药钱,还有小段氏心里的那口气。 家业败了,败在皇权浩荡,这不是她个人的错。 古往今来多少勋贵簪缨,最终都是如此结局。 但她总惦记着,自己这一辈子与人为善,诚然有被人捅刀子的时候,但身边人都是齐心协力的。 陈氏的那一番话,同样也是小段氏心中所想。 可清妍证明了,善意与背叛之间,并没有那么紧密。 有一些人,待他们再好,依旧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之后的大半个月,林云嫣也尝试着找过清妍。 不是她不愿意接受事实,而若是他们能证明清妍的失踪另有隐情,起码能让小段氏心中舒坦些。 结果,当然是事与愿违。 小段氏走得很痛苦。 她知道自己断然熬不过冬日,也不许晚辈再为她花一分钱。 一辈子薄脸皮,把自己的体面、家族的体面摆在第一位的老太太,临死前发了疯似的不让儿孙们孝顺她。 她成了左邻右舍都知道的难伺候的死老太婆,为的就是让儿孙少背一些“不孝”的骂名。 砸药碗、砸饭碗,最多喝几口水。 砸了几次,也就都不敢再去买药、再给她备好克化的吃食了。 正是走得那么决绝,父亲跪在祖母榻前才会那么悲痛、愤怒。 而那一幕幕的画面,隔了那么多年,依旧深深刻在林云嫣的脑海里。 边上,阮嬷嬷与岑嬷嬷互相交换了个眼神。 郡主发难发得突然,她们都没有闹明白其中来龙去脉。 阮嬷嬷稍好些,因着老夫人要高安办事,她知道主子们关起门来在商量生意,但也仅限于此。 郡主问清妍的那些话,她们浑然不知。 既然老夫人要让清妍开口,嬷嬷们当然听命,这才你一言、我一语地提了下午事情。 可现在,郡主的神色看着不太对劲。 气愤里透着伤心,那股子委屈与哀伤,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了。 郡主何时在人前露出过这样的情绪? 叫人一看,忍不住就心疼! 岑嬷嬷与阮嬷嬷打了番眼神官司,暗暗摆了摆手,转身出去,直直往清妍住的屋里去。 正屋里气氛凝重,其余人手早就回避了。 燕辞归 第19节 这会儿,与清妍同屋的几个都缩着脖子站在角落,看都不敢看岑嬷嬷。 岑嬷嬷问:“清妍平日把银钱收在哪儿?” 清翎指了指床板内侧的小木匣。 岑嬷嬷爬上去,取来看了看,并无不妥之处。 她只好又去翻清妍的衣裳。 清翎见状,心念一动:“岑妈,清妍是不是傍晚前带了什么不该带的东西进来?” 岑嬷嬷扭头问她:“你看到了?” “我没看到,”清翎道,“我那时进屋里,见她从床底下爬出来,她看到我还惊了下。” 岑嬷嬷眯了眯眼。 让清翎点了蜡烛照着,岑嬷嬷自己弯下身去,从最深处的墙角扒拉出一小布包。 打开一看,岑嬷嬷冷笑一声。 而后,她拎起布包,大步走回正屋里,直接放在了小段氏身边的几子上。 咚的一声。 岑嬷嬷也算轻手轻脚了,实在是东西太沉。 小段氏定睛一看,一只金簪、一对南珠耳坠、十几颗小银锞子,其中最大的则是两个银锭子。 锞字还能说是日常赏的、积少成多,小段氏也记不清往日赏了多少,但银锭子,她上回赏五两银锭还是幺女抱着满百日的外孙女儿来看她,那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 而那金簪、耳坠,不正是她开春时丢了的两件吗? “床底下翻出来的。”岑嬷嬷禀道。 小段氏的眸色沉沉:“我身边丫鬟竟是这样的,我很失望,你们把她带下去,远远发卖了吧?” 岑嬷嬷和阮嬷嬷立刻上来拖人。 林云嫣伸手,掂了掂银锭子:“您不训斥吗?” 小段氏苦笑着摇了摇头。 林云嫣对此并不意外。 祖母这张嘴,就没说过恶话,让她骂人,脏的、不脏的,她都不会。 骂不来背主的丫鬟倒不是什么要紧事,祖母最该学会的,是去骂那不要脸的许国公府。 看来,还得再给祖母多补习。 院子里,被雷厉风行弄懵了的清妍总算回过了神,用力挣扎了起来。 “我没有胡编乱造,话都是郡主自己说的。我是同情二夫人才会……呜呜呜!” 岑嬷嬷甩了甩手,把刚塞到清妍嘴里的帕子又捅得深了些。 “东西是你偷的,银子是你拿的,”岑嬷嬷气愤,“你鬼叫什么!” 第24章 也省得我绕(某只狐狸万币加更) 今儿没有落雷雨,暑气还盛,晚风吹在身上黏腻极了。 岑嬷嬷那不顺的气被风一吹,越发憋得慌。 载寿院里,怎么就出了这么一个不要脸、不要皮的混账东西! 平日,阮嬷嬷主要伺候老夫人的起居,岑嬷嬷则更多地管着其他丫鬟、婆子。 她一直觉得,上得老夫人认同,下得仆从们敬重,自个儿管得还不错。 没想到,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岔子。 手脏,嘴巴不严,还是被银子撬开了口! 洪嬷嬷往这厢打听固然不对,但人家为的是二夫人、大姑娘,心存主子,清妍算什么?清妍心里存的就是银子! 知道底下人避开了,却还都竖着耳朵,岑嬷嬷抬高声音:“都给我听着!这就是当偷儿的下场!偷主子的首饰银子,还满口胡话!” 说完,她架着清妍的胳膊,和阮嬷嬷一块把人拖出了载寿院。 屋子里,林云嫣自然也听得清楚。 “岑嬷嬷会说话,”林云嫣低声说着,“不把二房那儿的事儿抹淡,二叔母一会儿就该带着洪嬷嬷来给您赔罪了。” “也是怪我,”小段氏叹息一声,透着几分懊恼,“二郎媳妇看重婚事,下午她走得一步三回头,我该想到她会坐不住。” 当母亲的,又是寡母,肯定事事以女儿为先。 小段氏很理解她。 “问题还是在清妍身上,”林云嫣道,“她爱银子,早一点、晚一点的事儿。” 小段氏的眼神一暗。 敏锐地,一个念头划过心田。 “云嫣,”她细细看着林云嫣,想到这孩子先前的愤恼之情,问,“你故意算计她?那些话是你故意让清妍听去的?你知道二房一定会来问,而清妍的嘴巴……” 林云嫣没有否认,只是浅浅笑了笑。 笑容里毫无欢愉之态,唯有无奈之色。 “你怎么知道她偷东西了?”小段氏追问。 林云嫣刚刚从岑嬷嬷翻出来的布包里知道的。 话肯定不能那么说,林云嫣编故事极快,她拿起那支金簪:“我看到她拿您的首饰了。” 小段氏道:“既看到了,该告诉我一声。” “我当时愣了一下,错过了时机,我便是冲去她屋里翻个底朝天,把东西翻出来,只要她咬死了是别人陷害她,您就为难了,”林云嫣撇了撇嘴,道,“我还不知道您呀,您重面子。 没有人赃俱获,便是一桶浑水。 孙女指着丫鬟骂偷儿,丫鬟可怜巴巴说被诬陷,换作心狠一些的,自不管什么证据、陷害,打发了再说。 可您不一样,您为人要讲道理,不断糊涂官司,夹在中间,自己先把自己累着了。 我哪里舍得您累着,您说是吧?” 小段氏叫她说的,真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回回把直来直去挂在嘴上,”良久,小段氏伸手在林云嫣的额头上轻轻点了两下,“自己做起事来,还不一样绕圈子?” 林云嫣眼睛一弯,笑了:“那您再直接些,也省得我绕。” 小段氏啐笑了声。 不得不说,与林云嫣这么你来我往说道几句,她心里因着清妍背主带来的郁气散了许多。 做了几个深呼吸,小段氏闭着眼思考这一连串的事情。 “你这孩子,年纪不大、心眼真多,”小段氏拍着林云嫣的手背,道,“那些话既是说给清妍听的,也是为了让我思量老实巷的生意。” 林云嫣道:“老实巷的确是个好买卖,我们不能错过了,至于清妍,顺带着的。” “一石二鸟,挺好的。”小段氏赞了一句。 他们林家上下,自然是和睦、友善,可女儿家迟早要出阁。 嫁去别人家,总有不称心的时候,心思多些,是件好事。 林云嫣笑了会儿,没有告诉小段氏,她要射的可不止两只鸟。 现在,还有一只肥硕的大鸟在天上飞着呢。 站起身,林云嫣把避在屋里的丫鬟叫了出来。 刚折腾了那么些工夫,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得再热一热。 另一厢,岑嬷嬷把清妍关进柴房后,就去含辉院寻陈氏。 三房正用饭。 听岑嬷嬷一板一眼说清妍偷东西被揪住了,陈氏手中的汤勺险些没拿住。 乖乖! 清妍那姑娘,年纪轻轻,这么想不开? 林云芳来了劲儿,追着问:“她偷什么东西了?怎么抓到的?” 陈氏忙在桌下踢了女儿一脚。 这个人来疯,好奇心比猫都重。 岑嬷嬷没有回答林云芳的问题,只与陈氏道:“老夫人的意思,明儿请您寻个人牙子,把清妍远远发卖了。” 陈氏道:“记得这事儿了。” 等岑嬷嬷一走,陈氏嗔了林云芳一眼:“就你嘴巴快,你看看云定。” 年长两岁的林云定夹了只鱼圆给妹妹。 林云芳眨巴眨巴眼睛:“不然他怎么叫云定呢?” 陈氏叫她逗笑了:“你叫云芳,也没见你比两个姐姐长得好、有贤德。” 说说笑笑的,陈氏的心思还是落在了清妍的事儿上。 以老夫人的性情,得偷多少东西才能是“远远”发卖? 其中应是有其他状况。 当然,猜测归猜测,陈氏不会傻乎乎去打听,她只是隐约觉得,恐与林珣近些时日与老夫人商议的事情有关。 林珣与她说是生意上的状况,也得了云嫣的一些建议…… 此刻,林珣正与陈桂吃酒。 陈桂奔波了一天。 燕辞归 第20节 先去衙门里与郝通判哭了顿穷,说是诚意伯府思前想后不愿参与,自己那点儿银子也寻不到个靠得住的联名,竞争不过那外乡富商,只能作罢了。 后脚,他接到了高安,把人介绍给了荆大饱。 “荆东家和高安明日一早就去顺天府办手续,等钱一交,这事儿就定下了,”陈桂道,“您与郡主放心。” 林珣前阵子才被小段氏训过,不敢多喝,差不多便起身离席。 陈桂送他离开,而后慢慢悠悠走向酒楼后头的茅厕。 正放水时,他听见边上有人说话。 “令堂挑的那小媳妇,什么时候过门?” “我哪知道,别过门最好。” 陈桂听得乐了。 老婆孩子热炕头,多好的事儿,还就有人不喜欢。 也就是小年轻,不似他,这几年越来越明白有家的好,等老实巷赚了钱,再给妻子做两身时新衣裳,给孩子打个长命锁…… 整理了衣摆,陈桂往外头走。 那两人也出来了,身上酒气冲天,可见喝了不少。 借着月光,陈桂睨了一眼,一直走到大街上,他哎呦一声,拍了拍脑门。 他若没有看错,刚那其中一个,好像是许国公府的三公子。 那么,说着“别过门最好”的,是苏轲,还是另一位? 第25章 责任重大 许国公府。 夜色浓郁,屋里屋外点了灯笼油灯,也没法让许国公那张阴沉的脸亮堂几分。 许国公夫人坐在桌边,借着喝茶的动作,悄悄观察丈夫神色。 他很生气。 许国公夫人暗自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若是别的人家,我也会想想是不是出了些状况,但那是诚意伯府……” 悔婚? 不可能的。 “怎么不可能?”许国公一屁股坐下来,“轲儿是个什么模样,你不清楚?” 许国公夫人讪讪笑了笑:“轲儿年轻,身边又总有一群不上进的,等他成了亲就好了。” “我就怕他这媳妇娶不回来!”许国公骂道。 国公夫人闭嘴了。 前后都有两刻钟了,说来说去,还在原地踏步绕圈圈。 哪怕不信自己儿子,也该信诚意伯府。 伯府那么体面的人家,能因为轲儿爱吃酒、爱闲逛就不认婚事了? 爷们哪个不吃酒嘛! 便是许国公…… 她背着丈夫翻了个白眼,许国公自己就是个酒鬼! 许国公问道:“轲儿还没有回府?” 一旁的嬷嬷上前来,答道:“还没有,只说是吃酒去了。” “去门房上说,等他回来就让他去我书房待着,”许国公交代完,又骂妻子,“慈母多败儿!迟早被惯得无法无天!” 国公夫人听不得这话:“只我惯着?国公爷没惯着?老夫人没惯着?” 话不投机半句多。 许国公没心情吵架,干脆大步去了前头书房。 国公夫人阴着脸嘀咕了几句,问嬷嬷道:“难道那诚意伯府真动了歪心思?我今儿过去,没看出来啊!” “怎么可能呢!她家老夫人的脸皮那么薄!”嬷嬷劝解道,“我们三爷模样端正,性子温和,再是贴心不过了,若悔婚了,她家打着灯笼都找不到这么好的姑爷!” 国公夫人认同地点了点头。 前头,许国公直等到四更过半,人都靠着太师椅打瞌睡了,才等到苏轲回来。 “没一点要成亲的人的样子!”许国公指着天,道,“看看、看看,天都要亮了!” 苏轲缩了缩脖子:“这不是还没有成亲嘛……” “你还有理了!人家诚意伯府都把婚期改明年去了,你小子!”光骂还不解气,许国公上前两步,大掌重重往儿子背上拍,“像个什么话!” 苏轲哎呦了声,没站稳,踉跄了下。 黎明的风迎面拂来,带着一阵甜滋滋的胭脂香。 许国公鼻子一动,愣了下,而后他反应过来,一把揪住苏轲的衣领,凑过去深吸了一口气。 庸俗香气冲得他脑门子嗡嗡。 什么样的人会用这么俗气的香? 两人挨得多近才能染回来这么重的味道? 许国公咬牙切齿:“你小子竟然狎妓?” 苏轲被父亲发现了歹事,忙不迭道:“没有没有!我没喝花酒,真没有!就一个小娘子,你情我愿……” “愿个屁!”许国公气得骂人。 骂过了,见苏轲一副认错样子,许国公放开了他。 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没隐疾,想有女人亲近亲近,这很正常。 屋里没人,去外头寻,也就这么一回事。 “想女人?成亲后不就有女人了?”许国公道,“趁着还有半年多,把那头断干净!这事儿别让你母亲知道。” “半年多?”苏轲后知后觉,“她家不是催着年内吗?” “刚不是说了,人家改明年去了!”许国公哼了声,“你小子皮紧实些,诚意伯府在朝堂上看着是没什么花头,还得央我提携,但人家名声好,又有一个得宠的郡主,这门亲事要是坏了,我剥你的皮!” 苏轲满肚子的不服气:“那您怎么不跟郡主提亲?” 许国公气笑了:“宁安郡主也是你小子敢想的?人家是慈宁宫里的心肝儿,她母亲为救太子殿下、和先皇后死在一块,你小子算什么东西?” 苏轲没再顶嘴,只在心里嫌弃。 当小子的不算什么东西,当老子的难道脸上有光? 为了骂他,父亲把自己都骂在里头了。 许国公又训了几句,眼看着要梳洗准备上朝去,才最后叮嘱道:“断干净,知道没有?” 苏轲嘴上应得很好,等许国公离开后,他回屋里睡了一觉。 直睡到正午,他起来沐浴更衣,又出门去了。 金满楼的中午,生意兴隆。 隔壁的留茗轩茶楼,还不到热闹的点儿,大堂里正在做准备。 陈桂快步迈进去,也不叫跑堂的引路,直直上了二楼,推开了地字雅间的门。 人进去,门又关上,陈桂绕过屏风,看到桌边坐着的人,疑惑从面上划过。 把他叫来这儿的,正是前回替三夫人传话的小厮。 可现在坐在这儿的,怎么会是郡主? 不解归不解,陈桂的礼数依旧到位:“让您久候了。” 林云嫣看出了他的疑惑,道:“我有旁的事寻你,不好叫叔父知道,便请叔母帮个忙。” 陈桂一听这话,赶忙道:“有事儿您只管吩咐。” “你在京中走动得多,认得许国公府的三公子吗?”林云嫣问,“就是要娶我大姐那个。” “我是认得他,”陈桂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他不认得我。” “他不认得你最好。”林云嫣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递给陈桂。 陈桂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四个地址,都在城西那一片,彼此之间还有些远。 “这几处宅子,得让人都看一看,苏三公子似是经常现身,”林云嫣道,“得弄明白里头都住了谁。” 陈桂这个岁数,见多识广,听这番说辞,哪里不知道背后意思? 苏三公子养着人呢,还养了四处! 这厢还在与伯府大姑娘议亲,那厢竟然这么荒唐。 “您放心,”陈桂忿忿道,“等摸清了他的行踪,我们寻上门去,看他如何说道!” “我们不去,”林云嫣叹了声,“你也知道祖母的性子,那等大张旗鼓的行事,她老人家受不了,所以我才悄悄来找你,等掌握到了状况,再想法子就是了。” 一听这话,陈桂的肩膀不由往下一沉。 他身上的担子很重,责任重大啊! 第26章 你只管把人盯明白 陈桂琢磨着到时候要怎么把事情闹开,脑筋一转,倏地想起昨日来。 “昨晚上,我遇着苏三公子了,”陈桂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我还当他逞口舌呢,没想到……” “别过门最好”到底是谁说的,陈桂其实也弄不清。 燕辞归 第21节 可即便是苏轲说的,陈桂也没有深思。 酒桌上的话,听个三分就行了。 从酒桌下来放水时说的话,亦是一个道理。 爷们嘛,口不对心的多得去了。 就好似他,酒气上头、敢在别人面前吹嘘“家里婆娘能管得了我?”实际回到家里,那也就是个“耙耳朵”。 那句“令堂挑的那小媳妇”,本就有取笑揶揄的意思,苏轲听得不爽快,说一句反话而已。 这种话要是句句较真,那就没完没了了。 因此,陈桂好奇归好奇,也是听过就算。 只不过,这四处宅子摆出来,情况立刻就不同了,甭管苏轲说正话反话,都不能当没听过。 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地址,陈桂问道:“听您先前的意思,不止老夫人不知情,三老爷也不知情?” 林云嫣笑了笑:“怎么?怕事儿啊?” “哪里的话,”陈桂道,“问得清楚些,行事就更有分寸,不会随便出岔子。” 譬如,在事情有说法之前,他断不会与三老爷提这一桩。 毕竟府里主子们的行事准则,陈桂还是很清楚的。 打上门去这种凶神恶煞的行径,的确不太适合端庄淳厚的老夫人,几位老爷大抵也不会。 林云嫣示意他继续说。 “郡主,”陈桂正了正神色,郑重极了,“我肯定不怕事,但您得让我心里有个底,大姑娘是想退婚吗?” 丑事闹大,许国公府与诚意伯府之间,必然有冲突。 谈不拢也就罢了,他跟着诚意伯府鞍前马后,出点力气而已,万一两家谈拢了,他这个在中间兴风作浪的人,岂不成了臭虫? 他还要与伯府、与三老爷一道做生意,怎么能当臭虫呢? “如果没有破釜沉舟的打算,”陈桂咬咬牙,直截了当,“我劝您三思。” 林云嫣弯眼笑了起来。 这一笑,反倒叫陈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么严肃的事儿,这么有意思吗? 他不知道的是,林云嫣欣赏的是他的直接。 与小段氏弯弯绕绕、拉扯着小小进步之后,林云嫣见到陈桂这么一个能说直话的人,只觉得轻松极了。 “不与他家断亲,我这不是白闹腾了?”林云嫣答道,“大姐绝对不会嫁去他们家,你只管把人盯明白。” 有这话摆在这儿,陈桂放心了。 府里固然是老夫人做主,但郡主的意见也颇有份量。 就像那老实巷的买卖,若没有郡主出言说服老夫人,又想了个好点子,早就跟他们没有关系了。 陈桂领了任务,行礼告退。 林云嫣不急着走,让挽月给她添了茶水。 挽月难掩面上气愤,道:“苏三公子竟是那样的人,奴婢还以为大姑娘得了位好夫婿呢。” “岂止是你看走了眼,”林云嫣抿了一口热茶,叹道,“祖母、叔母,府里上上下下都看走眼了。” “亏得郡主您厉害,叫您发现了端倪,”挽月感叹着,“若是大姑娘嫁过去了才知道,得多伤心啊,不止大姑娘,二夫人、老夫人……” 林云嫣垂下了眼帘。 挽月还说她厉害,她哪里是厉害,不过是经历过一回罢了。 而看人,正是人世间最最困难的事。 哪怕吃了再多亏,谁也不敢夸海口说自己从此得了一眼辨忠奸的好本事。 她柔声与挽月道:“现在阻止就来得及。” 陈桂办事十分利索。 出了留茗轩,他便点了几个靠得住的,分别去几处宅子探了探。 而他自己去了柳树胡同。 郡主写的其中一处便在这里。 那宅子的门紧闭着。 陈桂左看看、右看看,心一横,主动上前去敲门。 隔了一会儿,一婆子来开门,警惕地看着他。 陈桂拱手行礼:“妈妈好,我家孩子在隔壁胡同里玩球,不小心落入你们后墙里,能否请妈妈替我寻找一下。” 他的衣着并不富贵,却也不是寻常百姓打扮,模样端正,又因着平日与林珣往来得多,说起话来也颇有些气度。 那婆子收起了些戒心,本想让人在外头等,话未出口就被陈桂塞了块碎银子。 “辛苦妈妈了。”陈桂笑容和煦。 拿人手软,婆子想了想,让了一步,叫陈桂在门内站着,切莫随意走动,自个儿往后头去。 陈桂很配合,背着手站在原地,一双锐眼打量着。 这是间一进的宅子,院子里晒着两排衣物,一排是婆子的,另一排…… 陈桂不由皱眉,怎得是男装? 料子光鲜,从颜色款式看,是年轻男子穿着。 许是听见动静,正屋帘子撩起,一人探出头来,见陌生人站在门内,他微微一怔,又赶紧退了回去。 这一下太快,陈桂除了对方是个少年人外,什么都没看清。 不多时,那婆子空着手回来:“没有寻到您说的球,是不是落去隔壁人家了?” 陈桂连连抱歉:“孩子小,大抵是指错了墙头,劳烦妈妈了。” 婆子送他出去。 陈桂一面走,一面说刚才状况,道:“我恐是吓着公子了,要不要赔个礼?” “无妨的,我与他说一声就是了,您不用赔礼。”婆子道。 陈桂暗暗咋舌。 婆子没有否认是“公子”,那就不是他看走眼。 陈桂出了宅子,唱戏唱全,又往隔壁敲门,想要寻球。 他耳力不差,等他迈进隔壁大门,就听得轻轻的一声,婆子的那扇门才关上。 球自是寻不到,收获倒还有一些。 与这邻家交谈之间,陈桂确定了那宅子里只那一老一少两人。 他不解极了,怎么会是个少年呢? 难道郡主给他的住址错了? 再回到胡同里,陈桂寻了个不打眼的角落,继续盯着那宅子。 直等到夕阳西下,只见另一头行来一顶轿子。 蓝色轿衣,印着车马行的印记,街头巷尾很是常见。 那顶轿子停在了宅子外头,轿帘一掀开,里头下来的人正是苏轲。 第27章 他还不够见多识广 苏轲不会想到被人盯梢,往日也大摇大摆惯了,根本没有东张西望,等轿子离开后,他抬手拍了拍门板。 咚咚、咚咚咚。 颇有节奏。 很快,门从里头打开,伸出一双手来。 陈桂定睛一看,只觉得那手腕上覆着的料子花样很是眼熟,正是先前晾在院子里的那件。 那双手的主人并未出门,只把苏轲牵了进去。 陈桂见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是这住址没有错,就是个男的! 他抬手拍了拍脑门。 想他陈桂在外头行走,见过的听过的各种事情也不少了,也知道有些男的有这方面的爱好,可他刚才就是实心眼,见到那少年人愣是没往这一处想! 这可真是,糊涂了啊! 还好是发现了这状况,若是婚事已经成了,再晓得姑爷是个走后门的,诚意伯府里怕是要昏过去好几位! 陈桂也是当爹的人,虽然一双儿女还都年幼,可一想到将来有一天遇上这么一位女婿,他眼前噼里啪啦一通电闪雷鸣——疯了算了! 苏轲这一待,就从傍晚待到了二更天。 陈桂去胡同口吃了碗面,大热的天吃得浑身冒汗,才稍稍缓过来些。 而别处送过来的消息,再一次让他脑门疼痛。 “住着两个小倌儿,不会看错,一看就是做那等营生的。” “听人唠了几句,里头住着的是个寡妇,嘿,门前挺热闹的,光这个月就有人见过三个男的进去了。” “我进胡同时她正好回来,是个小娘子,身边跟了个丫鬟和婆子,看样子娇滴滴的。” 陈桂:…… 我的乖乖! 燕辞归 第22节 苏三公子,生猛啊! 啊呸! 苏三公子,真不是个东西! 原当他就是个爱走后门的,喜欢年轻小倌儿,哪知道是男的女的都没落下! 养外室不算,还与一个迎来送往的寡妇凑在一块。 这叫什么事儿! 陈桂越想越气,掏出帕子重重抹了一把脸。 是他的错,他还不够见多识广! 像苏轲这么个玩意儿,怎么能娶伯府里的大姑娘? 不管了,哪怕府里老夫人面子薄,不会与许国公府撕破脸闹断亲,只他陈桂与郡主两人,都一定要把亲事搅黄了! 下定决心,陈桂问摊主再要了碗面汤,咕噜咕噜喝完,又逼出一身汗,才算冷静了些。 眼下弄清楚了这几个宅子内的状况,还得亲眼看到苏轲往几处都进出一回,才好彻底坐实。 照苏轲这种荤素不忌的样子,肯定是个管不住的,有个六七天应该够他转悠一轮了。 日升日落。 陈桂收到苏轲进了那刀子胡同的宅子的消息后,木着脸喝了一碗茶。 他还是小瞧了苏三公子! 什么六七天,总共才三天,前半夜在此处、后半夜去另一处,要不是手下人盯得紧、没有一见他进门就回去歇觉,都不知道苏轲一晚上掰成了两半用。 小厮耐不住好奇心,低声问:“东家,小的看那苏三精神抖擞,是不是贵人府里都有那等灵药?伯府有没有?东家能不能打听打听方子?” 陈桂把茶碗往桌上咚地一放:“灵药?吃不死你!” 小厮被他这一吓,缩着脖子退了两步。 毕竟是自己跟前做事的,陈桂想了想,苦口婆心劝道:“你要不行,我替你打听个有能耐的大夫,早治早好。你要没点儿毛病,别动那些乌七八糟的心思。满脑子的睡女人、睡男人,你媳妇儿晓得了不拿刀劈你?你不如好好跟我琢磨琢磨怎么赚钱发大财。” 小厮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的。 他怎么能是不行呢? 他也没有睡男人的爱好! 陈桂没有给他解释的时间,先一步起身,理了理衣摆往外走:“这么要紧的事儿,得快些禀了郡主。” 想是这么想的,真等到见着林云嫣的面了,陈桂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虽说是穿着男装,但郡主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那些脏耳朵的话怎么能叫她听呢? 四处住址是郡主给的,可郡主绝对想不到,会是那样的乌七八糟! 见陈桂犹犹豫豫的样子,林云嫣就猜到缘由了。 “有什么就说什么,”她道,“他苏三公子敢做,你又有什么不敢说的?” 陈桂尴尬地搓了搓手,也没看着林云嫣,眼珠子向着地面,木然说了这几日盯梢的成果。 林云嫣面不改色。 她一早就知道苏轲的丑事了。 倒是挽月,年纪轻轻实在没有见识过,一张白皙脸庞在寡妇、小娘子、小倌儿的连番冲击下震得通红通红。 “污了您的耳朵,实在是那苏轲不干人事!”陈桂硬着头皮说完,悄悄看了林云嫣一眼。 郡主很沉得住气,可也不能叫郡主对苏轲行径发表看法吧? 陈桂心思一动,忙递了个话头:“那几个住址,您是怎么知道的?” 林云嫣小口小口抿茶。 她是从顺天衙门的案卷上知道的。 那年开春,外室与小倌儿打得那般激烈,住在附近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 衙役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中间,把扭打在一起的人给分开,又花了一番工夫把人带回衙门里,一一录口供。 苏轲被叫去问了几句,又被他两位兄长从衙门里带出来。 许国公两夫妇毫不犹豫地,把人押到诚意伯府,又是赔礼又是跪。 那一刻,伯府里才收到消息,祖母沉着脸把儿子儿媳们叫来商议,刚起了个头,就被许国公府将军了。 苏轲在府外跪着不肯走,衙门问状况也只能来府外寻他。 得亏府尹知道轻重,着便装带了个师爷,要不然,伯府大门口得成了公堂。 祖母为此病了一场。 怕她憋闷,林云嫣与林云芳那三天都在载寿院里陪着。 府尹大人也知状况不好看,登门拜访、问候病情,林云芳气鼓鼓地问师爷讨要卷宗翻阅。 林云嫣在边上,从头到尾也看了好几遍。 “柳树胡同到燕子巷,走得快些都不用一刻钟!” “这刀子胡同是在哪儿?二姐去过吗?” “小胭胡同,那不就在燕子巷北口穿个街?住这么近,难怪会打上门去!” 林云芳嘀嘀咕咕着,把住址化作地图一般念叨,林云嫣的印象越发深刻。 因此,这次她回忆这些地方,甚至都没有费太多心思。 需要她费心的是,今时今日,怎么再把这些人、从苏轲到小倌儿,全一溜儿地再拎进衙门里去。 第28章 何错之有(chenlinda万币加更) 以林云嫣对小段氏的了解,最适合祖母性子的做法,无疑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把所有的证据收拢了、交到许国公府,苏家理亏在先,林家允诺不到处宣扬,以两厢都不伤和气的方式把婚事断了。 外头打听起来,也都以“又合了次八字,不太合适”为由,把话题带过去。 等过个半年一年的,自不会再有人惦记这事儿了。 可这一种法子,其实是小段氏的一厢情愿。 许国公府根本不是什么善茬人家! 前回是婚事已成,又闹开在前,他们让苏轲在伯府外跪着,继而煽动京城舆论,让伯府有苦说不出,这一回,即便是不声不响、让对方留足了体面退亲,苏家也会在之后倒打一耙。 能行那等龌龊事,天晓得会如何编排大姐,把婚事不成都怪罪到大姐头上。 因此,这门亲事想要顺利作罢,小打小闹绝对不行。 得往大的闹。 许国公府就不配得那样的体面! 当然,林云嫣也可以当不晓得这事儿,就这么等到明年元月。 只是如今的状况,已经与彼时不同了。 大姐没有在年内嫁去许国公府,苏轲自然也没有与大姐新婚燕尔、冷落了外室与小倌儿,万一矛盾没有激发、元月里没有打起来,许国公夫人再来约定婚期时,祖母就不好往后推了。 毕竟,杀鸡儆猴是林云嫣编出来的,明年开春时候,朝堂上还是一片风平浪静,婚期自然而然会敲定下来。 为了达成目的,林云嫣必须把主动权抓在自己手里。 不单单是要拎螃蟹似的一只都不能缺,还得避免被许国公府快刀斩乱麻直接将军后煽动舆论。 “一是退亲,”林云嫣定了定神,与陈桂道,“二是让全城百姓都知道许国公府和苏轲是什么样的,也免得大姐逃出苦海,又有其他姑娘不知内情,被害了一辈子,三来,我们没有错,绝不背一点骂名,还有最最要紧的,祖母敦厚,我怕她气头上生病……” 陈桂听得连连点头。 挽月“咦”了声:“做什么要骂我们?” “许国公府绝不会束手待毙,”林云嫣道,“一旦事情传开了,得提防他们。” “您是说,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会不分青红皂白、护着三公子?”挽月又问。 林云嫣点拨她道:“三公子这几天都是何时回府?” 挽月回忆着陈桂刚才禀报的内容,答道:“四更半、三更、近四更……” 这么一答,她自己也就明白了。 诚意伯府里,不说岁数不大的大爷、二爷,便是伯爷与两位老爷在外头应酬晚了,都得往府里报一声。 偶尔宿在友人家中,亦会与家里说个明白,从没有不清不楚的时候。 那苏三公子天天三更、四更的,做父母的怎么会不知道?怕是压根就不管,纵容出来的。 那般纵子,还能指望讲多少道理? “他家不讲理,”挽月叹了声,“老夫人又很讲理……” 林云嫣听她感叹,不由失笑。 谁都知道小段氏讲理! 此次,两家婚事未成,再是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祖母都不会把大姐嫁过去。 她宁可被骂悔婚、不给台阶,都不愿意被其他人说道“坑害姑娘”、“这种人家都嫁、果真不是自己的亲孙女就不心疼”,后头那些,才是祖母的死穴。 可是,明明该被劈头盖脑骂的是许国公府。 诚意伯府何错之有? 陈桂亦十分担忧小段氏的反应:“您怕她气病着,我看早晚得病一场,除非事情了结了她才知道。” 林云嫣支着腮帮子,眼珠子一转:“你与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换身衣裳先进宫去。” 事情说办就办。 林云嫣走了趟慈宁宫,问皇太后讨了个恩典,赶在宫门关闭前离开、回到诚意伯府。 燕辞归 第23节 小段氏在园子里走动消食后,才在屋里坐下,林云嫣便来了。 油灯光下,小段氏额上有一层薄薄的汗。 “天还是热,”林云嫣拿起蒲扇,替小段氏扇风,“您看您都出汗了。” “大夏天的,不出汗才坏事了呢!”小段氏温和笑着,“等坐一会儿就好了,心静自然凉嘛!” “要我说,山上庄子里才凉快,我前些年陪皇太后去避暑,可舒服了,”林云嫣话锋一转,“娘娘今年不去了,刚还问我想不想去,我想到您,我就应下了。” 小段氏一听,忙摆手道:“我是什么身份,怎得去娘娘的庄子里避暑?你以前陪着娘娘去是你的福气,没道理这回娘娘不去,我反倒去了。你这孩子呦!” “您真不去?”林云嫣可不听她的,“那我明日一早再去慈宁宫跟娘娘说‘祖母脸皮薄、不敢僭越’?” 小段氏语塞了。 这么去回话,岂不是驳了皇太后的面子? 娘娘这一辈子恐怕都没有赏东西出去、却被拒绝还回来的经历吧? 林云嫣见她迟疑,就自顾自拍板:“这事儿说定了,就后天去,不止您去,叔母、叔父都陪着您去,我们一家都避暑去。” 小段氏的嘴角抽了下。 那是皇太后的庄子,姓沈,不姓林! 小段氏忐忑万分,想说“去避暑没有拖家带口的理”,对上林云嫣那笑盈盈的眼睛,到嘴边的话还是都咽了回去。 云嫣近来说话太直,与她讲那么一通道理,还不晓得要拿什么话堵回来。 大晚上的,多堵几句,容易失眠。 隔天早上,待众人来载寿院里请安,便晓得了避暑一事。 林云芳雀跃,林云静却是沉吟着看了林云嫣一眼。 “怎么这么突然?”林云静偏着身子,与妹妹咬耳朵,“与我的事儿有关系吗?” 林云嫣轻轻点了点头。 林云静见状,不禁攥紧了手心:“我们要住几天?” “住到事情办完,”林云嫣压着声儿道,“在那之前,不叫祖母见外客,也不让祖母回府来。” 林云静的呼吸一凝。 若是旁的事情,她未必能办周全,只林云嫣说的两样,于她而言并非难事。 “交给我吧。”她道。 第二天,几辆马车前后驶出了诚意伯府。 小段氏行事向来不张扬,这次得了恩典,更是收敛,除了近邻,无人晓得这一家都离京了。 到了庄子里,林云嫣安顿好祖母,转身回城。 好戏将要开场,她可不能缺席。 第29章 阎王催命 夏日的天亮得早。 四更半,天边就隐隐露了鱼肚白。 许国公换上朝服,收拾妥当,一路行到轿厅,准备上朝去。 轿夫恭谨请他上轿,边上小门吱呀一声,进来一人。 许国公下意识地偏头看去,待看清来人模样,他的火气噌噌往上冒。 “你给我站住!”许国公厉声道。 苏轲当即站住脚步,冲父亲挠了挠头,一副讨好模样。 许国公上前,凑过去闻了闻,再一次被那庸俗香气冲得脑壳发胀。 “你小子把我的话当耳边风?”他骂道,“让你断了断了,你还弄到天亮才回来?” “您别急!我听进去了,真的!”苏轲见父亲火气上涌,赶忙道,“哪有一句话就一刀两断的?您那天不是说还有半年时间吗?我这是迂回、循序渐进。我怕太狠了遭人怨恨,留下后患,真的。” 许国公上上下下打量他。 苏轲干脆抬手要发誓。 “什么样子!”许国公在他手上打了下,见苏轲一面呼痛一面笑的样子,哼道,“我赶着出门,没空跟你算账,你最好心里有点数!” 苏轲扶住许国公的胳膊,把他送到轿子前:“您上早朝要紧。” 许国公抬步上轿,人坐稳了,赶在轿帘放下来之前,他又点了一句:“敢留后患,打断你的腿!” 苏轲嘴上应得很好,亲自跑去开了正门,站在门前目送轿子离开后,他才打了个哈欠回府歇觉。 运气真差! 往日都从角门进,难得今天走个前门,却被父亲撞了个正着。 要不是他脑子活络,立刻编了个由头,还得挨顿骂。 话说回来,味道有这么大吗? 提起袖口、又揪了揪衣领,苏轲仔细闻了闻,甜蜜醉人的花香萦绕呼吸之间。 味是有点大了,可不是挺香的吗? 全是风流,和小寡妇那腰肢一样摇曳。 父亲竟然那么嫌弃,根本不懂欣赏。 许国公府外,两个盯梢的小厮悄声交流了几句,其中一人回青鱼胡同向陈桂报信。 陈桂这会儿刚起来,干净帕子抹了脸,听小厮一说,他怔了会儿,又将帕子下水绞了一把,用力在脸上擦了擦。 不多拿冷帕子敷面,他怕气血上头! 郡主说的一点都没有错。 那苏三公子天天乱来,长辈怎么可能不知情? 苏轲前脚进去,后脚又送许国公上朝,两父子四更半在轿厅面对面,许国公难道能比他陈桂还没见识? 这一家子,父子两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阎王要人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陈桂把帕子挂到架子上,眼中全是杀气,“廖子,照我教你的,今儿就让那混账东西知道东招西惹的下场!” 廖子一听这话,忙问:“您确定傍晚时那苏三公子会去燕子巷?” 陈桂不确定。 “他又闲不住,总归会去个地方,那四处左右就差这点路,”陈桂道,“他只要踏进燕子巷,那就是阎王催命了!” 廖子领命,回到许国公府外,继续盯着。 到了下午,守在西侧角门的人来递话,说是人从那头出去了。 他们盯了苏轲几日,也跟出经验来了,晓得这人会先去与狐朋狗友吃一顿好的,而后便往某一宅子去。 果不其然,顺着找去,便寻到了人。 又等了会儿,廖子亲眼看到苏轲踏进了燕子巷小娘子的门,他摩拳擦掌道:“还真叫东家说准了,阎王催命到点了!你去街口通知东家,我去柳树胡同。” 入夜的柳树胡同,比起白日还热闹些。 廖子看着左右灯火通明的宅子,啧了一声:人以类聚,都往这儿安置人呢! 他走到地方,咚咚敲门。 好一会儿,那婆子才来开了个门缝:“谁啊?” “妈妈,”廖子笑眯眯地,“我家老爷前几天劳你寻过球。” 一面说,他一面从袖中掏出一银元宝,在婆子眼前缓缓展示。 婆子的眼珠子黏在元宝上,跟着从左到右。 “我们老爷有几句话,让我带给你们公子,”廖子把元宝捏在手掌心,“等我当面说完,元宝归公子,另有谢礼给妈妈。” 这种话在前,来人便是有所图,婆子看得明白,却又心动银钱,脸上几分犹豫。 “公子耳力不错吧?”廖子又道,“我这种跑腿的人可不敢进公子屋里,我就在院子里说。妈妈只管放心,我们这种人最知道规矩斤两了,怎么会随便冲撞那眼瞅着要飞黄腾达的人呢?” 婆子道了声“稍候”,关上了大门。 廖子知道有戏,等了一小会儿,门再次打开,婆子示意他进去。 院子里没有那小倌儿的身影。 廖子也不意外,依着婆子指点,站在廊下:“我们老爷做东,想请公子吃个酒。” 此处亮堂了许多,婆子仔细打量了廖子的衣着、姿态,道:“我见的人不少,贵东家不似此道中人。” 廖子暗笑。 陈东家当然不是,他们这些跑腿办事的,也没一个是! “老爷不是,贵人是,”廖子面上一本正经,“老爷替贵人办事,那日偶然瞧见公子,就知公子能让贵人眼前一亮。” 婆子闻言,回忆着那位老爷的样子。 只从衣着看,是个有钱些的行商人,偏那举止又有金贵人家的气度。 现在想来倒是说通了,是一位靠着贵人指点做买卖的商人。 可是,背后的贵人又能有多尊贵呢? 能比许国公府的三公子还厉害? 婆子按捺住心动,道:“我们公子规矩人,贵东家恐是误会了。” “妈妈这话说的,若真是误会,你就不会让我来这儿胡说八道了,”廖子直接给她拆穿了,“不过是做一家生意、不做第二家,已经攀着苏三公子了,就不做那等左右逢源的事儿了。” 婆子脸色瞬间难看了。 “老爷既然有心替公子引见贵人,自然会查访一番,”廖子只当没看到,向着屋子一侧说道,“那苏三公子已与诚意伯府的姑娘定亲,待完婚后,伯府能让姑爷做这种事儿? 燕辞归 第24节 为了两家和睦,许国公府也不会由着苏三公子行事,不管三公子怎么想,他都拧不过长辈父母。 不似我们的贵人,自己立家,自己做主,只要公子侍奉得当便能得个善果。 我们老爷想告诉公子,走这条路的本钱便是年轻,公子莫要耽搁了岁月。” 第30章 爱好广泛(chenlinda万币加更) 不说里头的小倌儿是什么想法,婆子在心里连连鼓掌。 就是这个道理了! 见小倌儿许久不出声,婆子还不住往屋里看。 廖子清了清嗓子,继续往下说:“小的看出来了,公子是个重情义的,不愿背叛苏三公子。 只是,男子不比女子。 苏三公子养在燕子巷里娇滴滴的外室还有飞上枝头的机会,公子男儿身,只能蹉跎了。” 话音一落,里头传来咚的一声,似是碰落了什么东西。 脚步声急切,很快帘子撩起,走出来一少年人。 “燕子巷是怎么一回事?”他问。 廖子看了少年一眼,心中颇为意外。 这少年模样俊秀,说话也不似个女的,与小胭胡同那两个男生女相的小倌儿完全不一样。 再想到那娇嫩的外室,风韵的寡妇…… 啧! 苏三公子真是爱好广泛! “公子不知?”廖子佯装讶异,“苏三公子在燕子巷里养着一个呢,十五六年纪,模样姣好,颇为喜爱。” 少年的面色白了白。 “公子若不信,不如亲自去看看,看明白了、也断了那不切实际的念想,随老爷去拜见贵人,”廖子道,“此事成了,公子得贵人庇佑,老爷得贵人赏识,两全其美。” 说完,趁着那少年心神不宁,廖子塞了个碎银给婆子。 婆子心领神会。 他们这种人,主子有好日子,才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 那苏三公子成亲在即,没多久就靠不住了,还是赶紧再找个靠山要紧。 “公子,”婆子怂恿道,“燕子巷不远,走快些都不要一刻钟,就去看一眼,若那苏三公子当真不值得您牵挂,您也好早些收拾心情……” 廖子没有给少年犹豫的时间,道:“公子要出门,自当有轿子,小的这就去安排。” 走到大门边,廖子冲着一角落打了通手势。 很快,一顶蓝衣轿子停在门口。 廖子送少年上轿。 他们的轿夫、他们的轿子,他这一侧办妥了。 只要东家那儿顺利,燕子巷很快就会热闹起来。 不久前,陈桂到了小胭胡同。 咚咚、咚咚咚。 先前他问过郡主,为何他敲门时久候、婆子来开门,苏轲敲门后不多时,那小倌儿便出现了,是否是时间不对。 郡主提醒他留心敲门声音。 果不其然,陈桂交代底下人盯梢时多注意,立刻就发现了关键。 现在,陈桂依样画葫芦,才敲了敲,里头脚步声起,大门被拉开了。 开门的小倌儿没有见到苏轲,下意识就要关门。 身后的两个随从架住门板,陈桂大摇大摆走进去,往院子里站定,看了眼闻声出屋子的另一个小倌儿。 “不用这么慌张,”陈桂掏出一腰牌,亮了一下又收起来,“三公子让我来的。” 天色暗了,他动作又快,只这么一眼,形状还差不多,那两个小倌儿根本看不出那其实是诚意伯府的腰牌。 他们信了七分。 若不是三公子的人,怎么会知道如何敲门? “三公子有什么吩咐?”一人道。 “三公子快要娶亲的消息,两位应当知道吧?”陈桂见两人点头,又道,“成亲之后,自不能如现在这般。 公子万分舍不得,他这会儿在燕子巷,请两位过去一趟,最后再多热闹热闹。” 那个“多”字,被陈桂念得又重又长。 两个小倌儿一块服侍苏轲,哪会听不懂意思。 今日除了他们两人,还有其他人一道。 而燕子巷…… 好像隐约听说过,三公子在那儿养了个小娘子。 又有婆子又有丫鬟的,娇贵得不得了,真把自己当好人家了。 明明也就是个脱衣服伺候贵人的玩意儿。 一人直接问道:“公子有说燕子巷那个怎么安排的?” 陈桂人精,见他们露出不屑神色,心里就有数了。 他还想要继续激化矛盾,瞌睡有人递枕头,这小倌儿直接问了,倒也省得他把话引过去。 “公子念旧情,以后即便不能往来了,也想安顿好身边人,国公爷知道公子状况,小娘子好办,过几年一顶小轿从边门抬进去,就是哥儿们肯定不行的,”陈桂清了清嗓子,“二位趁着这一回,与公子尽兴些,看看能不能再得个好去处。” 话音落了,陈桂就对上了两张阴沉沉的脸。 “轿子在外头了,”他道,“二位这就请吧。” 那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都是玩意儿,凭什么他们两个要被一脚踢开,燕子巷那个就能得道升天? 抬进国公府?美得她! 他们得不了好处,能叫别人好过? 等会关上门,哄住三公子,再对那娘子下手,叫她往后有苦说不出! 此处离燕子巷极近,两顶轿子从北口进时,两个身手敏捷的就爬墙进了那宅子,把院子里乘凉的婆子与丫鬟敲晕了。 苏轲与那小娘子在屋子里,压根没有听到外头动静。 轿子一落,门板轻拍,两人顺势开门,把两个小倌儿迎进来。 走到屋子外,里头翻云覆雨的动静越发清楚,两人直接推门进去,进到内室里。 下一刻,小娘子尖叫声起。 苏轲愕然看着出现的小倌儿:“你、你们……” 夏日衣衫少,两人迅速解了衣带,一人捂住小娘子的嘴,一人攀住苏轲的腰。 苏轲本就情绪高涨,只因受惊吓而浑身冒冷汗,遇着个惯会伺候他的小倌儿,很快又精神抖擞。 “公子最喜欢本事好的,”一人附着小娘子的耳朵,“多学着些!” 小娘子瑟瑟发抖,口不能言。 正是此时,另一顶从南口来的轿子停在了门口。 俊秀少年从轿子里下来,快步进去,畅通无阻地进到内室,目瞪口呆地看着挤在同一张床上的四个人。 那两小倌儿还当他也是苏轲叫来“多热闹热闹”的,继续行事。 “公子昨儿还说,诚意伯府出来的八成是块木头,毫无趣味可言。” “还得是我们这种,会拧腰、会哼调子,是吧公子?” 语调婉转的话语涌入耳朵,少年好一阵失神,直到其中一小倌儿走到他身边解了他的衣衫,他才后知后觉。 知道苏轲靠不住、犹豫着是不是找个靠山,这是一回事,苏轲在自己之外还有那么多相好,这是另一回事。 更让他不接受的是,四个人乌烟瘴气,还想让他参与进去做第五个! 也不怕床板塌了! “骗子!”他咬牙切齿,“你这个骗子!” 他一把抓起桌上的烛台,对着幔帐就是一燎,又把能看到的易燃的东西全点了个遍。 第31章 有牙印哩 少年发难太过突然,以至于谁也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那火苗跃动着蹿起来,才先后回过神。 “卢栎!”苏轲大叫着从床上跳下来,“你发什么疯!你们赶紧拦住他!” 两个小倌儿亦醒神。 离得近些的,去抢卢栎的烛台,在苏轲身边的,忙拿枕头扑打火苗。 卢栎没躲,借着手里有东西,不住往那小倌儿身上招呼。 烛油滴落下,黏在他的手上,他此时气血上涌,根本不知道烫。 小倌儿却不一样,叫那烛台吓得后退几步:“你个疯子!着火了你能讨到好?你想同归于尽?” 燕辞归 第25节 “你们能讨到什么好?”卢栎恨恨道,“你们和我才是一样的!”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哪怕是侍奉人,他也和那小娘子不同,他和这两个小倌儿才是同道中人。 听他这话,小倌儿顿住了。 是啊。 他们才是一路的。 那苏轲摆明了要踹开他们,来传话的那管事也说得很清楚,人家小娘子是一顶轿子抬进去,他们几个是最后“再热闹热闹”。 他们来燕子巷,既是不敢违抗苏轲,也是想给小娘子深刻的教训。 现在,有人先发疯了,他们要如何做? 他定定看着卢栎,看着他手上的烛台,火光在他的眼底里摇曳着,他的心也跟着摇了起来。 谁也别想好过! 烧!烧得再厉害些! 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引着他,他下意识回头看去。 那小娘子也从烧着的床上下来了,哆哆嗦嗦地拿地上的衣裳往身上套。 动作快过思考,他朝着小娘子扑了过去。 卢栎见状,也跟上前,把还没有燃起来的不知道是苏轲的还是那两个小倌儿的衣物又点了个透。 苏轲前脚在骂小倌儿倒戈,后脚见卢栎烧衣,气急败坏地要去救,却被另一个小倌儿缠住。 两人扭打在一块,小倌儿力气不比苏轲,眼看着苏轲要挣脱,他顾不上旁的,对着苏轲的屁股就是一口狠的。 苏轲吃痛,“嗷”得大叫一声,翻身抬脚一踹,把人踹翻在地。 …… 屋子外头,赶到的廖子与陈桂嘀咕了两句,估算着何时点个烟,闹点动静起来又不至于真连累邻里,就见到那厢屋子里窜出来一股子烧东西的味道。 而后,里头叮铃哐啷一通,好不激烈。 陈桂忙招呼廖子:“他们自己就点上了!快快,照安排好的来,警醒些,烧这一间就行了,别一个不小心弄得跟老实巷似的全完了。” 交代完了,陈桂立刻离开。 廖子也被弄懵了。 里头那几人,真是一个比一个有本事。 没等哥几个动手,他们自己就把戏台上的铜锣鼓敲了个震天响! 没一个省油的灯! 眼看着里头火又大了些,廖子站在巷子里,扯了一嗓子:“走水了!走水了!” 得救火啊。 东家说得对,不能害了左邻右舍,也别真搞出人命来。 扮作轿夫的人亦没有走远,散开在巷子里,听廖子喊了,忙此起彼伏地附和。 很快,左邻右舍都探出头来。 明火还没有瞧见,但空气里确实有焦味。 一时间,不管男女老幼都出动了。 这厢屋子里,自然也听到了外头的叫喊声。 房内只一盆擦脸的清水,在先前的争吵中已然打翻在地,眼瞅着火烧开去,浓烟刺眼,苏轲害怕了。 再不走,恐是要被烧死在里头。 可他怎么走?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布! 衣服烧着救不回,小娘子这里倒也有一两套预备的衣衫,偏混乱间根本无处找寻。 夏日那薄毯无法覆体,幔帐也烧了。 这个当口,他无暇与这几个疯子算账,更顾不上合适不合适,拉开了另一侧没有烧着的衣柜,胡乱把里头衣料往身上套。 入夜了,又是乱哄哄的,谁还顾得上谁…… 哪里想得到,下一瞬就有几人从门外冲了进来,他们嘴上喊着“走水”、“救人”、“救火”,动作格外粗鲁,跟提溜鸡仔似的,把屋里的人往外头架。 苏轲被撞得脑门子直冒金星,稀里糊涂出了大门。 不宽的巷子里,男人们提着桶子来救火,女人们收拾了值钱东西牵着老人孩子往胡同外避。 苏轲等人被围在中间,涌着涌着,终是涌到了宽敞处。 围着他们的人手很是机灵地散开了,苏轲立在中央,茫然看着这一片灯火通明。 这是西大街。 因着左右多是客栈、酒楼,不远处还有一赌坊、花楼,每日生意兴隆,明明此刻入了夜,也依旧人来人往。 他们五人突兀地站在这儿,有男有女,还有一身光净的,一下子吸引了周围人的目光。 “哎呦我的娘!”有人惊叫一声,“大晚上的吓鬼啊!” 醒过神的苏轲几乎跳了起来,满脑子都只有一个“跑”字。 可他怎么可能跑得掉。 那两个小倌儿直接把人困住了。 事到如今,他们是见不得光的东西没脸没皮,也让高高在上的苏三公子尝尝丢人的滋味。 有人缠、有人挣、有人闹。 顷刻间,人群围了过来,便是两侧铺面的二三楼,临街的窗户也大开着,客人们纷纷探头往下看。 “怎么连衣裳都没有穿?” “哪家勾栏打架打街上来了?小倌儿打花娘?” 议论声中,苏轲被踹倒在地上。 离得近的人一看,惊道:“这个套裙子的是个男的?” 人群里挤进来一个小童,指着苏轲回头喊道:“爹,他屁股还被咬了,有牙印哩!” 童言童语、没有门牙漏大风,偏声调亮,喊得远近都听到了。 下一刻,哄堂大笑。 苏轲浑身烫得厉害,他苏三公子何时遭过这种状况? 此刻顾头不顾尾,恨不能把脸埋到地底下去。 混在人群里的轿夫可不会让他如愿,瓮声瓮气道:“这、这不是刀子胡同那唐寡妇的姘头吗?” 另一人接了话去:“唐寡妇有个屁的姘头,来者都是客!” 意思明明白白,又惹了一圈大笑。 苏轲急得不行。 他自己的两小厮,往日这时候都在附近吃酒。 现在动静闹得这么大,怎么也不赶紧来救他! “嗐!我认得他,许国公府的三公子!苏三公子的屁股是我们小老百姓能看的?快散了散了,当心人家国公老爷把你们都抓起来!” 身份被喊破了,苏轲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直直昏了过去。 第32章 真是有碍观瞻 此处太过热闹,巡至附近的京城守备闻讯而至,挤进人群里,他们架起苏轲,又拘了另四人。 “让一让,且让一让。”领头的喊着。 边上人不满意,又不敢与官差争辩,只嘀嘀咕咕抱怨。 “咋的了,俺难道没腚?” “他光着屁股乱跑,又不是我们让他上街的。” “又是小娘子,又是小倌儿,还有那什么寡妇,啧!国公儿子真了不起。” 守备们观这几人状况,尤其是苏轲那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也很想笑,只因职务在身,胡乱发笑怕被许国公府记上一笔、没事找事,只能硬绷着个脸,快步往前走。 围观的百姓有些散了,有些意犹未尽,跟着守备要往衙门去。 街角,不起眼的角落里,廖子跟在陈桂身边,看着那厢浩浩荡荡离开。 “东家,还是您厉害,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廖子竖起了大拇指,“太妙了!” 除了那唐寡妇,其他人全都串在了一根绳子上。 有这么一出热闹好戏,唐寡妇本人在不在场,也没那么要紧了。 反正看客们都知道,这苏三公子生冷不忌,前后皆行。 陈桂掏出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厉害什么? 这些都是郡主教的! 也不知道郡主这么个年轻小姑娘,怎么教起这些来一套一套的。 真是吓死个人! 要不是他脸皮子够厚,眼观鼻、鼻观心,干脆把郡主当成了说故事的茶博士,他都要臊得钻地去。 这么想来,苏轲昏得不冤。 当然,陈桂不能把郡主“出卖”了。 他含糊收下了赞许,又为自己辩解两句,毕竟,他也不想要这种厉害。 燕辞归 第26节 “是苏轲寻的这几个小倌儿厉害,”陈桂道,“说放火就放火,说反水就反水,上蹿下跳的,要不是有他们,苏轲不至于这么丑态毕露。” 想到在屋子外头听到的响动,廖子点头道:“也是!等到了衙门里,这几人的嘴巴断不会让苏三公子好受,他这个脸是彻底丢没了。” 陈桂又道:“火都灭了吧?” “您放心,”廖子道,“都扑灭了,没留一点火星子。” “近些日子让我们的人少在城西转悠,”陈桂叮嘱了一句,“等许国公府去衙门一问,就知道是有人在其中搅水兴事、把这三宅子的都凑一窝了。他们若查问到底……别被人认出来。” 廖子应下。 临街的二楼,挽月一把关上了窗户。 她眼神还不错,又站了个好位置,底下正对着燕子巷口,居高临下全看在眼里。 “真是有碍观瞻,”她评价道,“奴婢的眼睛都要瞎了!” 林云嫣好笑地看着她,指了指角落的水盆:“洗洗眼睛?” “要的、要的!”挽月道。 亏得是站得高,能看清状况又不至于太清楚,若是在人群里直面着…… 太对不起自己这双亮闪闪的眼睛了。 小丫鬟认认真真地,掬水洗面,嘴上还说着:“郡主怎么知道,小胭胡同那两人会反咬苏三公子?刚才陈东家说,火是那少年人点的,真想不到。” 林云嫣咬着绿豆糕,弯了弯眼。 因为在她看过的案卷上,就是这两小倌儿怂恿了柳树胡同那个,架着那唐寡妇,一路打到了燕子巷。 小胭胡同的两个,是奸;柳树胡同那个,是烈。 燕子巷的小娘子柔柔弱弱,苏轲被几方人夹在中间,那宅子离巷口很近,没几步路就进了西大街,事儿一出接一出,他哪里能反应过来? 这些性子凑一块,油也有了、火也有了,不烧也会烧起来。 林云嫣估计了那五人会衣衫不整,也与陈桂说过,若是他们自救了个“人模人样”,就得再下绊子,借着把人涌到西大街的工夫,该扯扯、该撕撕。 唯有一出场就亮一大相,才能让所有人都围过来看。 结果,那几人自己就撕得厉害,苏轲身上虽有衣裳,但那身裙子比没衣裳好不了多少。 至于苏轲被留下的那个牙印,真是神来之笔,林云嫣再怎么算计也不会算到这样的效果。 只能说,老天爷也看不得苏轲好。 从前,只是小倌儿与外室打架,苏轲并未有不妥的举动,他跪在伯府外头,丢人、又没有那么丢人。 这次就不一样了。 他那盖不住身的裙子模样叫那么多人看去,惹了那么多笑话。 边上但凡有人多看两眼,他都会觉得别人是不是在议论他那被咬了一口的屁股。 他大抵是没有脸面跪上三天三夜。 许国公夫妇让他跪,他会反抗。 “不早了,”林云嫣拿茶水漱了漱口,“我们该回府了。” 挽月擦干了脸。 先前的问题其实并没有得到答案,但挽月并不在意。 郡主不想说的事儿,她一个丫鬟岂能为了自己的好奇心就追着问? 府里可不是这么教规矩的。 “是该回去了。”挽月应着。 郡主说过,许国公府不会束手待毙。 那自家就要养精蓄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另一厢,京城守备押着人到了岔路口。 往左,是自家衙门;往右,则是顺天府。 一想到苏轲身份,领头的大手往右一指:“快快快,顺天府离得近些。” 说完,他大步往前冲。 这是个烫手山芋,捧回自己衙门去,上峰能跳起来捶他。 一队人进了顺天府,追随看热闹的老百姓跟不进去,只好作罢。 府尹单慎正在后衙整理公务,听闻守备把街头寻衅打架的苏三公子等人抓来了,他皱着眉头、背手赶来。 这些勋贵子弟,整天纨绔行事,没个样子! 等他迈到大堂上,看着中央那五个人,单府尹眨了眨眼睛、又揉了揉。 是他老眼昏花了吗? “哪个是许国公府的?”他低声问师爷。 师爷暗悄悄指了指趴在地上的人:“穿裙子的那个,余下的,一个外室小娘子,三个小倌儿,五个人就这么身装扮在西大街上打作一团。” 单府尹定睛看了看所谓的“这么身装扮”。 他以为是勋贵子弟们喝多了打架,结果,纨绔就一个,余下的是他纨绔的证据! 第33章 全是近忧 饶是单慎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也被这状况气得浑身发颤。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许是气太重,单府尹连说话都抖,“衣不蔽体、不男不女,这是顺天府,不是怡红院!” 师爷忙安抚他脾气:“苏三公子昏过去了,是不是请个大夫?” 单慎吹胡子瞪眼。 请大夫? 他才想请大夫来开个宁神静气的方子呢! 生气归生气,单慎能坐顺天府尹的位子,轻重缓急的道理还是拎得清的。 待师爷来扶他,他也就顺着台阶下了,先在椅子上落座。 “把苏公子挪去后头,”单慎道,“这几个嘛,去收拾收拾再一一问话。” 大堂中央被清了出来。 单慎平复了下心情,看向立在一旁的京城守备。 别以为他真看不出来,西大街离守备衙门又不远,说白了就是烫手山芋往他这里推。 推就推吧,就不能给收拾收拾? “你们也真是,就这么带人来,苏公子那身衣裳能行吗?还有那全身上下没一块布的,好歹给人披件衣服!”单府尹说得连连摇头,“就这么一路从西大街来?得亏是夜里,这要是白天,半座城的黄花闺女得被你们吓死!” 守备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哪里能被他们吓死? 他们又没光屁股! 不过,甩山芋在先,也别怪府尹大人不高兴。 领头的憨笑赔罪:“不是我们不讲究,实在是、实在是那两个小倌儿没脸没皮! 您不知道,要不是捂了他们嘴,他们能一路嚷嚷‘苏三公子你怎么了’、‘你要醒不过来、许国公会砍了我们’这种话,喊得满京城都知道那穿着裙子的是许国公府三公子。 一时半会儿的也找不到衣服给他们,我就干脆把人直接押来了,越快越好。” 当然,喊不喊其实也差不了多少。 跟着来的那些人,一路走一路聊,沿途遇着的好奇百姓早就被他们聊了个遍。 单慎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那你们谁能先跟我说说,他们五个人是怎么闹到街上去的?” 守备们说不上来,他们赶到的时候,已经是那副场面了。 领头的还机灵,去衙门外头转了转,很快寻了个知晓状况的进来。 “草民王平,家住燕子巷。本来都要歇觉了,听到有人喊走水,就赶紧跑去救。” “着火的就是那小娘子家,草民不知道她叫什么,只知道身边跟着个婆子和丫鬟。” “不止草民,还有好多邻居一块冲进去救火,把他们从屋里救出来。” “人挤人,草民刚把火灭掉,就听说他们在巷子口干架。” “您问火情?都灭了!就烧了那宅的主屋,没烧开去。” 单慎松了一口气。 衙门这几日才刚处理好老实巷的善后,万一再烧条胡同,他这顶官帽就别戴了。 同时,他也算是知道了那几人为何衣不蔽体。 苏轲还未醒,案子得先问。 问小娘子,小娘子哭哭啼啼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 问少年人,闭着个嘴半声不吭。 好在另两个嘴巴大,什么都愿意交代,你一言我一语地就把苏轲背弃他们的事儿说明白了,又说火是卢栎放的,这也是个被苏轲玩够了的可怜人。 单慎木着脸发问,师爷奋笔疾书。 有那么一瞬,师爷想着,自己到底是在记录衙门口供,还是在写艳俗话本子。 “三公子醒了没?”单府尹硬忍着脾气,“醒了就让他来说说。” 苏轲没有醒。 衙门外,苏轲的两位兄长赶到了。 西大街上出了那样的热闹,苏轲的两个小厮当然不会不知道。 燕辞归 第27节 见主子被带走,两人赶紧回国公府报信。 府里一听,也没顾上问来龙去脉,便让世子与苏二公子来接人。 单慎直接把口供交给两人过目。 这厢两位苏公子被供词震慑得目瞪口呆,另一厢,单府尹已经从跟来的小厮口中知道了卢栎的状况。 定了定神,苏世子拱了拱手:“三弟年轻气盛,自己人身边的事儿,让大人见笑了。” 单慎一听这话,就晓得许国公府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盖一个“妖精打架”的名,床笫上的事儿,哪怕是光溜溜打去了大街上,只要没杀人没持械没把不相干的人卷进来,轮不到顺天衙门来出手化解。 至于放火,那是卢栎干的,与苏轲无关。 单慎看得明白,也知道这事儿热闹归热闹,却不是顺天府能处置的,便让他们把苏轲带了回去。 至于过几天御史们怎么上折子,上头要不要训斥处置,他们顺天府也就是据实禀报,不包庇,也不添油加醋。 都这么五味俱全了,真的再添油醋,都怕太腻了。 直到回到许国公府,苏轲才在家人的殷殷关切下醒了过来。 许国公见他睁眼,吼道:“你这丢人玩意儿!” 苏轲本就晕乎,浑身一震,又一副要晕不晕的样子。 “国公爷吼他做什么?”国公夫人急了,“这事情还不清楚吗?轲儿是被人算计了!” 他们已经问过了,自家没有人去小胭胡同。 至于柳树胡同那儿,恐是听说卢栎放火,那婆子已经跑没影了,屋里值钱的东西也卷走了。 “那也是他招惹人在先,如若只有一人,倒还能圆一圆,可事实上呢,除了他自个儿,还有四个!四个!男女都有!”许国公越说越激动,脸涨得通红,“还衣衫不整闹去了大街上,国公府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经过,他没亲眼看;供词,他也是听儿子说。 仅仅是如此,许国公就已经胸闷气短吃不消了。 清晨时候,他分明还叮嘱过苏轲“别留后患”,好家伙,后患没了,全是近忧! 生生闹了个人尽皆知! “身边跟着的两个才是混账!若好好跟着轲儿,岂会被人算计去?”国公夫人红着眼,依旧护着儿子,“还有那些不要脸的东西,人伺候得不怎么样,心倒比天高,缠着轲儿,国公爷到底知不知情?” 许国公气到了头发上的火气倏地恹了下,脸色越发难堪,下一刻,火烧得更旺了:“现在是你跟我闹的时候?” 他简直想踹苏轲两脚。 摆不平事,还叫那些人在外头喊他许国公也知道此事。 他知道什么? 他就知道儿子养了个俗气玩意儿,谁知道会这么乌烟瘴气! 等明日上朝…… 他有什么脸面去上朝? “行了!”一直没有说话的许国公老夫人发了话,“轲儿年轻、不会看人,以至于被外头看了场笑话。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往后长记性就是了。 你们也别吵了,明儿早些去诚意伯府上赔个礼,他们林家体面,别怠慢了。” 第34章 贵客来得不巧 天色亮了。 诚意伯府外,停了辆马车,随车来的管事上前扣了扣门。 边上小门打开,老仆林惇探头出来:“哪位贵客敲门?” 管事忙递了名牌。 “许国公府?”林惇奇道。 登门拜访都有时辰讲究,哪有人大清早就来敲门的道理? 许国公府前几次来人,都是先递帖子再登门,从没有如此匆忙之举,更别提不顾时辰了。 林惇看向马车,车驾上灯笼的纹样确实没错。 管事见他打量,便道:“国公爷与国公夫人、三公子一道来了,就在车上。” “呦!”林惇一听这话,忙整理了仪容。 不管时辰对不对,客人就是客人。 伯府待客,哪能怠慢。 林惇到了车驾前,恭谨行礼问安:“贵客到来,有失远迎。” 许国公掀开侧边帘子,见那扇大门依然紧闭着,不由重重抿了抿唇。 国公夫人看在眼中,冲丈夫微微摇了摇头。 轲儿闹出那样的事情,伯府必定心里有气,闭门也不稀奇。 自家既上门赔礼,低头才是正理。 再者,那伯府老夫人好颜面,自家越是“丢些体面”,老夫人之后越不好意思发作。 吃个闭门羹,算得了什么? 许国公亦知道这一桩,便耐着脾气,道:“贵府开了大门,我们也好进去向老夫人赔罪。” 林惇一头雾水:“来向老夫人赔礼?国公爷,这话从何说起?” 他语气真挚,浑然不知状况,落在许国公府几个心里有鬼的人的耳朵里,显得阴阳怪气。 许国公脸色变了变。 轲儿做的好事! 害得他堂堂国公,竟被个伯府看门的仆人为难! “我等自会与老夫人说明,”许国公道,“车驾停在这里,邻居们不方便出入。” 林惇闻言,道:“贵客们来得不是时候,老夫人不在府里。” 许国公直接放下了帘子,而后,车前帘子掀开,管事还来不及摆好脚踏,他就跳了下来。 “这么大早上就不在府里?”他不信极了,大步往门前走。 林惇跟上去:“真的不在府中,老夫人前日就上山避暑去了。” “诚意伯呢?”许国公问,“他总在的吧?” 昨日千步廊外,他还与林玙打了照面。 “不在,”林惇答道,“伯爷今日不当值,昨儿散值后就上山陪老夫人去了。” 许国公:…… 这么巧? 当他是三岁小孩儿,会信这种巧合? 分明就是闭门不见! 许国公夫人了解丈夫脾气,担心他在大门外对一个门仆发怒,便赶紧也下车过来。 “不知道府里还有哪位主子在?”她赶紧插话。 林惇老老实实道:“郡主在的。” 许国公夫人的脚步一顿。 只宁安郡主在府里? 她悄悄拽了拽许国公的袖口。 许国公晓得她意思,站在台阶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不止是晚辈,还是个闺中小姑娘。 他们国公府爷俩登门去,没有这种规矩,便是国公夫人也在,也不像回事。 再者,让轲儿给郡主赔罪说一说西大街上的事情…… 传到慈宁宫,他们苏家还能讨到好? 可是,铩羽而归…… 许国公断然不肯空手而回,盯着门楣上诚意伯府的匾额看了会儿,他心一横。 这条街上住着的,要么爵位在身,要么朝中为官,没有白身。 什么老夫人去避暑,这定然是伯府的托词。 都说她脸皮薄,那就在府外头让轲儿跪着,跪上三天三夜,看看是谁丢不起这个人! “轲儿!”许国公抬声道,“你还要在车里坐到什么时候,还不赶紧下来!” 马车里,苏轲抱着头不肯动弹。 凌晨时他才从晕厥中睁开眼,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之后浑浑噩噩又睡了,梦里全是糟心事。 他就那么站在西大街上,四面八方都是嘲笑声。 他看不清那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的脸,唯有那一张张嘴咧得高高的,笑得前俯后仰。 全在看他的笑话! 没睡多久,他又被拽起来坐上了马车,若是进伯府赔罪也就罢了,却在伯府外头…… “快下来!” 许国公还在催促,苏轲拗不过他,只能缩着脖子磨磨蹭蹭下了车。 忽然间,那扇被林惇带上了的小门吱呀一声开了。 燕辞归 第28节 林云嫣带着挽月走了出来。 外头谁也不知道,她们已经在里头听了好一会儿了。 “惇伯,”她唤了声,“谁来了?怎的都围在门口?” 林惇忙过来,答道:“许国公与夫人、三公子来了,说是要给老夫人赔礼,小的说主子们都不在府里,只您在。” 林云嫣颔首,微微含笑与几人行了一礼:“贵客来得不巧。” 许国公拧眉看着她,老夫人不露面,让郡主来打先锋? “府里其他人都避暑去了,怎么郡主还在?”他问。 这话口气很是不善,林云嫣本就要发难,借着此机会,脸色立即露出不喜之态。 “几位这时候过来,就是为了打听我为什么在自己家里?”林云嫣眉心一蹙,“我还想问问,大早上的您几位来我伯府大门口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间,街上的人已经比管事敲门时多了,各府出门做事的、采买的,发现了诚意伯府外的动静,无论知不知道状况的,都纷纷驻足。 林云嫣才不怕人围观。 反而,被围观看戏才是她的目的。 挽月见林云嫣不满,伸手扶住她:“刚惇伯说,许国公府是来赔礼的。” “赔礼?”林云嫣讶异,抬眼看向许国公夫妇,“赔哪门子礼?” 许国公面如黑炭。 这事儿的发展与他想的不一样。 事情肯定会传扬开,但他们这么早来,就是为了占先机。 既进不了大门,就让轲儿跪着,他们夫妻打道回府,待外头议论一番,以小段氏的性情,自会退让三步。 可郡主一副要问明白的样子…… 这不是“赔罪”,这是被人当面看笑话。 许国公转身,大步走到苏轲身后,抬起一脚踹在儿子的小腿上。 苏轲没有防备,踉跄两步跪倒在地上,愕然看着父亲。 “臭小子太不像话了!”许国公痛心疾首着,“老夫人既不在府里,就让他在这里跪着,等老夫人回来,再让他自己当面好好赔罪!” 第35章 若还有一分体面 说完这话,许国公又大步流星向着马车去。 许国公夫人心领神会,立刻要跟上去,胳膊却被人拽住了。 “夫人,”林云嫣防着他们这一手,可不会叫他们这么容易脱身,“到底是什么大事,要让公子这般赔罪?” 不远不近围着看的人群里,一胖脸的嬷嬷站了出来。 她姓汪,昨夜由马嬷嬷授意,领了这讲解的活儿,为的就是看准时机、好绘声绘色地与左邻右舍们说道说道。 什么裙子,什么牙印,汪嬷嬷原就是个擅长说故事的,此刻抑扬顿挫,情绪饱满,越说越来劲儿。 一面说,汪嬷嬷还一面打量许国公府的几人。 嗐! 这几位怎么就不闹一闹呢? 若是扑上来捂她的嘴,她闪转腾挪,边跑边说,这故事岂不是越发精彩? 可惜!着实可惜! 事实上,苏家人恨不能撕了汪嬷嬷的嘴,但他们是来赔罪、低头的,真扑上去就着了道了! 想想也知道,这么个能说会道、还嗓门大的嬷嬷,能是路见不平? 人家就在这里等着呢! 借着汪嬷嬷的讲述,原还站远了的人都不自禁地靠近些,把当事人围在正中。 许国公在一阵阵的抽气声、嘀咕声、惊呼声里,脸色由黑转白、死灰一片,在心里把诚意伯府骂了个七八遍。 国公夫人哪里遭遇过这等难堪? 她甚至看到停在不远处的恩荣伯府的轿子,里头会是谁?国丈、还是国舅? 而苏轲的身形抖成了筛子。 他知昨日笑话,但他不知道他厥过去后的事情! 他竟是那副模样被京城守备架走了?沿途还有更多的人出来看热闹?热闹一直持续到了顺天府? 他、他…… 父亲竟然还要让他孤零零在这里跪着? 苏轲眼前白光闪闪,几乎又要昏过去。 汪嬷嬷行云流水,说完整个过程,功成身退。 挽月“啊呀啊呀”了好一会儿,连连跺脚:“妈妈真是,怎么能拿这种事儿污郡主耳朵?” 林云嫣阴沉着脸,视线在苏轲父子面上划过,最后落在了许国公夫人面上。 “夫人,当真?三公子真就如此?”她问。 饶是猜想到了林家人做戏,听林云嫣这三分质疑三分惊讶的语气,许国公夫人也不由迟疑了。 也许,是她想错了? 老夫人并非闭门不见,那圆脸嬷嬷也不是安排好的。 要不然,这等事儿,能让郡主来打先锋? 别人家兴许还有剑走偏锋的时候,可这是诚意伯府,是那位脸皮比命都重的小段氏,她能让年轻的郡主来出面应对? 不由自主地,许国公夫人扭头看向丈夫。 许国公默念着“低头、必须低头”,怒瞪向苏轲:“臭小子实在不像话!我、我,哎!” 林云嫣并不理会许国公的惺惺作态,又问:“你们来见祖母,就是为了这事?你们想怎么和祖母说,怎么和我父亲、叔父叔母说?” “自当恳切赔礼,”许国公道,“让这小子得一大教训,往后断不会如此行事。” “就这样?”林云嫣难以置信,声音都不由高了几分,“我还以为贵府是来主动解除婚约的呢!苏三公子闹出这样的风波,还是、还是有男有女,难道还要让我姐姐嫁进门去?” 说到这儿,她松开了许国公夫人,走到正门之下,抬手指着门匾。 一字一字,清晰圆润。 “诚意伯府,开朝时,太祖皇帝御笔亲书,我们林家一直都是规矩、体面,”林云嫣眸中没有一丝笑意,愤恼之情溢于言表,“本以为贵府也是体面人家,才愿意结亲,没想到,底下竟然是如此污浊不堪!贵府若还有一分体面,就该主动将婚事作罢!” 许国公何曾被人如此骂过? 尤其对方还是个“乳臭未干”的丫头片子。 可也正是因为林云嫣是晚辈、是姑娘家,许国公一肚子的气都无处发。 许国公夫人只好出面来,搂住林云嫣的肩膀,好言好语道:“郡主这话太重了,且让我们先面见了你祖母,婚姻大事,还得她老人家来说。” “你们硬要见祖母,我知道了,”林云嫣了然点了点头,“你们是要欺我祖母脸皮薄!她心软又好说话,你们让三公子跪在这儿,她就不好意思发火了。” 一针见血地,林云嫣把许国公府的心思戳破了。 本还要继续说,远远瞧见一位嬷嬷快步赶来,她定睛一看,便先止了话。 来的是恩荣伯老夫人身边的余嬷嬷。 皇后仙逝十多年了,圣上却并未再立新后,对岳家恩荣伯府亦十分看重。 老夫人作为皇后的母亲,身份卓越,不是随随便便能怠慢的。 余嬷嬷赶到近前,先全了规矩,这才与许国公夫人道:“诚意伯府前日就上山避暑了,这是实话,并非郡主诓骗。” 许国公夫人讪讪笑了笑。 余嬷嬷又与林云嫣道:“我们老夫人正准备出门上香,叫老奴来问问郡主,要不要陪她一道去呀?” 听她这么说,林云嫣明白了。 因着母亲与皇后娘娘同蒙难,夏家那儿待她素来和善。 定是恩荣伯老夫人听说了这里状况,以为她被许国公府的人为难了,便赶紧让余嬷嬷来解围。 “余妈妈,”林云嫣垂下了眼帘,娇娇道,“他们许国公府好不讲理,自己做出那等没脸的事,竟然还逼上门来。谁稀罕他跪在这里?这不是逼着我祖母让步吗?” 小姑娘家家的,委委屈屈,余嬷嬷最是心软:“您祖母不在府里,大伙儿都晓得的……” “他们都晓得,怎得还来?”林云嫣猛地转头,看向许国公夫人,“所以,是特特来欺负我的?你们苏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余嬷嬷瞧见她打转的泪珠子,愈发觉得那许国公府可恶了。 郡主受家风影响,又受皇太后教导,从来没有娇纵之名,说话做事谦逊克己。 她一向都是笑盈盈的,不会给人摆脸色。 许国公府真是欺人太甚! “余妈妈,”林云嫣道,“妈妈替我谢过老夫人好意,上香我就不去了。” 余嬷嬷看了看许国公府几人,欲言又止。 “不妨事的,”林云嫣唤了林惇,“替我备马车,我要进宫去。” 那厢,许国公的双眸里冷光一闪。 真不愧是皇太后的心肝儿,愤怒、委屈、气愤,几种情绪变化,信手拈来。 边上议论声阵阵,全被林云嫣给带跑了,他想打断都没寻到合适的机会。 真真出师不利! 他正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扳回来些,就听到苏轲问了一句蠢的。 “你要进宫去?” 燕辞归 第29节 林云嫣当然也听见了。 “是啊,”她垂着眼眸,除了跪在地上的苏轲,谁也没有看到她眼底的轻蔑之色,“怎得,你要跟在我后头、去慈宁宫外跪着?” 第36章 他的脸难道不是脸? 马车一路往皇城去。 林惇得了林云嫣的吩咐,目送车驾驶离后,便合上了小门。 门闩喀嚓,轻轻一声。 郡主说得没错。 诚意伯府是体面人家,便是心中气愤,姿态上也不能失了规矩。 跟许国公府那种没脸没皮的,不是一条道。 门外,远近看戏的人都没有散。 许国公夫人盯着被合上的门,眼底全是幽怨。 如此轻拿轻放,比门板重重甩在鼻尖上还让人难堪。 走到丈夫身边,她轻声问:“怎么办?” 许国公道:“先回去吧。” 一听这话,苏轲忙不迭就要起身。 许国公见状,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你给我跪在这儿!伯府什么时候愿意原谅你,你什么时候才能起来!” 苏轲吓得一哆嗦。 原谅? 伯府里压根就没有一个能话事的在,谈什么原谅。 眼看着父母登上马车离开,他拦不了,也跟不上,见周围还有不少人在盯着他看,他只能硬着头皮、缩着身子。 刚才林云嫣那个眼神,跟刀子一样,激得他现在还汗毛直立。 说的是赔罪,却让他一人留着,父母亲离得远远的,只他被人看热闹…… 他的脸难道不是脸? 他昨儿丢脸都丢大了! 马车上,许国公夫人到底还是牵挂儿子:“让他一人跪着,不会出事吧?” “他出的事已经够大了!”许国公骂着。 不愿听他继续骂苏轲,许国公夫人打断了丈夫的话:“没想到老夫人竟然会不在家。” 来诚意伯府之前,他们就商量了几套办法。 小段氏面薄,若能靠着他们低头就让步,自然最好,若不肯让,让轲儿跪在大门外,跪上几天,摆足了浪子回头的模样,外头再搅浑水,总能扳回来。 可偏偏都去避暑了,阖府上下就只有宁安郡主在。 “老的少的,都不是省油的!”许国公咬牙道,“都叫她牵着鼻子走了。” 许国公夫人赞同颔首。 那小丫头真不简单,骂了人还装委屈,眼泪闪闪的,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天地良心,他们许国公府才是想哭又哭不出来的那个! “国公爷,”许国公夫人攥紧了手中帕子,“真的就会这么赶巧?那老夫人带着一家人去避暑了,我们轲儿就出事……” “巧什么?”许国公重重拍了拍身下坐垫,“我就不信会这般凑巧!你不是说轲儿是叫人算计了吗?那就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 许国公夫人闻言,眼神当即锐利起来。 让她知道是什么人害得轲儿在西大街出丑…… “我再打听打听老夫人的行踪。”她又道。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那避暑的庄子又不长脚! 另一厢,林云嫣进了慈宁宫。 皇太后见她眼眶泛红,心下一惊:“这是怎么了?” 挨着皇太后坐下,林云嫣道:“他们许国公府真真欺人太甚!” “许国公府?”皇太后想了想,“是了,你姐姐定了他们家,他们怎么了?” 林云嫣看着皇太后,憋着嘴摇了摇头:“那苏三公子自己行事不端,他家不止不反思,还……” 多余的话,她自然不说了。 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也不该由她这样的小姑娘来说。 林云嫣不说,皇太后也能弄清楚。 小于公公去打听了一番,回到娘娘跟前:“小的都怕脏了您的耳朵!” 皇太后自认见多识广,从潜府到中宫、再到如今身份,什么腌臜事儿都见过,还是被苏轲的出格行径气得眼冒金星。 什么小倌儿全身上下连根线头儿都没有,什么苏轲为遮丑胡乱套了条裙子,什么五个人被一路围观着带去了顺天府…… 这还是小于公公美化再美化、粉饰再粉饰的用词了,架不住事情太难堪,刷几层粉都见不得人。 闹出那等丑事,不闭门思过,还去别人家外头? 请罪? 赔礼? 她沈皇太后一辈子收拾过的魑魅魍魉多得去了,能看不穿许国公府的心思? “是他家不要脸,”皇太后安慰林云嫣道,“你莫要理会他们。” “不理会不行,”林云嫣幽幽道,“他还要娶我大姐……” 皇太后拧眉。 两家已然允诺的婚事,即便闹出状况来,只要没求到慈宁宫来,她不好随意置喙。 云嫣说的不算数,得小段氏来。 “他跪在那儿,要浪子回头金不换,要装可怜兮兮的样子,”林云嫣指了指窗外,“您看看这天,太阳毒辣,真跪得中暑了厥过去,反倒要成了我们林家的错了。 他病得惨兮兮的,祖母与大姐依旧不原谅他,那我们就错上加错。 您知道我祖母那人,她哪里能挨得住这种架势。” 皇太后叹息一声。 小段氏的性子,她可太清楚了。 让小段氏不听外头的风言风语,跟让这老太太来慈宁宫里求她出面一样,都是顶顶难事。 面子薄的人,真就受罪。 王嬷嬷开解林云嫣道:“未必真会如此……” 林云嫣垂着眼。 许多人心善,一如王嬷嬷,哪怕能料想到最坏的结果,但心里还会存着一丝善念,不愿以最大的恶意去猜度。 若不是林云嫣经历过一次,她也想不到尊贵如许国公府,真能使出下三滥的招数。 没有与王嬷嬷争辩苏家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林云嫣只与皇太后哭惨:“我听到那些时人都傻了,怎么、怎么能这么恶心人!不瞒您说,我以后都不敢嫁人了。” “不至于,”皇太后忙安慰道,“是那苏轲可恶,并非所有男子都像他那般……” 林云嫣摇了摇头,挽着皇太后的胳膊,唉唉叹息:“可我大姐却要嫁给那样的人,我们姐妹感情好,我岂能自己平顺,看她吃苦?” 皇太后心疼地拍了拍林云嫣的背,交代小于公公道:“圣上晓得这事吗?” 小于公公道:“早朝上就知道了,几位御史上了折子,许国公今儿没有到朝。” 皇太后哼了声。 可不就是没来嘛,直接往诚意伯府去了。 “云嫣,”皇太后语气温和,“毕竟是你大姐的亲事,再受不了那许国公府的做法,也得由你祖母、父亲他们来决定。 他们若下定决心悔亲,许国公府不依不饶、来倒打一耙,哀家自会做主。” 道理摆在这儿,林云嫣自然点头:“我听您的。” 她要的,也就是皇太后的这句话。 第37章 乐得不行(chenlinda万币加更) 避暑庄子里,马嬷嬷笑容满面与小段氏问安。 “郡主进宫陪伴皇太后去了,说是明日再来这儿。” “外头有山,庄子里有水,好地方哩,等郡主来了,让她给您讲讲。” “您安心在这儿住着,住上十天半个月的。” “只住三五天?哎呀可使不得,娘娘会误会庄子里的人手伺候不周全,让您住不下去。” 马嬷嬷把林云嫣交代她的事儿都说了一遍,将小段氏哄得喜笑颜开,这才从屋子里退出来,去寻陈氏。 陈氏难得不用操心中馈,与妯娌两人,又添了个善于此道的林云芳,正好一桌打马吊。 林云静则坐在边上,绣她的红盖头。 陈氏刚赢了一把,心情舒畅,见马嬷嬷沉着脸进来,不由唬了一跳。 “府里出状况了?”她问,“云嫣病了?” 马嬷嬷没有答,东看看、西看看。 燕辞归 第30节 陈氏赶忙把伺候的人手都屏退了。 四夫人袁氏与黄氏交换了个眼神,她们两人是不是也避一避? 马嬷嬷讪讪上前,道:“夫人们都听听,就是三姑娘……” 林云芳“哎”了声,见陈氏瞅她,她不情不愿地起身出去了。 马嬷嬷道:“是许国公府三公子出事了,丑事,闹得人尽皆知。” 袁氏与陈氏倏地转头看向二房母女。 已然挪坐在女儿身边的黄氏,一下子握住了林云静的手。 郡主应了云静有法子搅黄婚事,莫非,郡主出手了? 林云静的心亦是噗通噗通直跳。 上山前林云嫣说的话,她深深记在脑海里:不叫祖母见外客,也不让祖母回府来。 她看向两位叔母。 马嬷嬷的到来定是云嫣授意,那她就要积极拉拢叔母们,说什么也要让祖母在庄子与世隔绝。 饶是内心有准备,等听马嬷嬷说完来龙去脉,林云静还是震惊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室?小倌儿?寡妇? 除了寡妇没到场,昨夜挤在西大街干架的都有五人? 母亲她们打马吊,一张桌子都坐不下五个人! 不不不,这不是几个人的事情,而是她根本就接受不了自己的丈夫是这样一个龌龊的人! “云、云静……”黄氏的声音抖得厉害,若不是坐着,恐是站不住要倒下去了。 陈氏顾不上消化这事儿,忙要安慰黄氏。 二嫂有多看重这亲事,家里谁不知道啊! 没想到,高攀的姑爷竟然、竟然…… 哎呦,她都不晓得要怎么劝劝嫂子。 袁氏也懵着,却听噗通一声,林云静直直在她们几人跟前跪下了。 “我不嫁他!”林云静咬着牙,“母亲、叔母,我说什么也不嫁给那种人,真嫁过去,我丢人不算,我们诚意伯府的脸也没了!” 袁氏一个激灵,忙要去扶她。 林云静没起来,继续说着:“他家不止做出丑事,还大清早逼上门,要让祖母低头,若不是我们恰巧不在家,真要叫他们算计去了。 我想,他们定会寻到这里来,到时候,还请叔母们莫要让人开门,我们不见客。 若是让祖母晓得了,她老人家……” 陈氏一听,也急了:“老夫人是好脸面,但她不是不疼你,怎么会让你就这么嫁进去!” “祖母不会,但祖母难受,”林云静吸了吸鼻尖,“祖母宁可自己难堪,也不愿意让我委屈,可我怎么舍得让祖母难受?云嫣已经去宫里求皇太后了,我们就等娘娘来定。” 马嬷嬷闻言,立刻敲起边鼓:“夫人们放心,郡主一定能求来娘娘恩典,像苏三那种没脸的东西,娘娘也不喜!大姑娘说得很在理,我们老夫人的身体要紧,让她多休养。” 黄氏也颤着起身。 云静没有说出与郡主约定在先,那她也就当不知情。 她就是怕,怕得不得了。 若不是云静不踏实与郡主商量,郡主就不会拖住两家商议婚事。 若苏轲不是个混账东西,郡主也没办法无中生有,将丑事揭露出来。 若没有在婚前就发现苏轲的真面目,等云静进了许国公府门,这事儿还能善了? 退婚约与和离,那是两回事! 云静这辈子陷在那样的泥潭里…… 想到女儿要面临的惨状,黄氏眼泪簌簌而下:“三弟妹、四弟妹,我也求求你们,我说什么也不能让云静嫁过去,这事儿先瞒着老夫人,我们看看宫里怎么说。” 话都说到这儿了,岂会有不答应的理? 下午,许国公夫人上山来。 这一次,她结结实实吃了顿闭门羹。 偏偏这是皇太后的庄子,看门的、拒绝的,全是庄子里的人手,没有一个姓林的。 她发作不得、硬闯不得,只能灰溜溜回城去。 另一厢,许国公世子亲自去的顺天府,多少得了些进展。 那两个小倌儿大抵也没热闹够,苏世子要问,他们就答,详详细细说了昨夜来的那管事的身形、模样。 画师根据他们的口供,画了些画像。 苏家人拿着画像往西大街上打听,一副不把人翻出来不罢休的姿态。 许国公前思后想,放不下苏轲,点了两个人去诚意伯府外看着,断不能叫这臭小子溜了。 苏轲溜不得,只能从早晒到晚,被小厮喂了些水。 许国公自己也溜不得。 四更天时,他脚步沉沉地上朝去。 按说,昨日御史们上了折子了,今日怎么的也会比昨日轻松些…… 直到老御史们一连上了三道折子,许国公的侥幸荡然无存。 他立在大殿中央,在满朝官员的打量中,被声音洪亮的老御史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队列之中,徐简抬起眼,不显情绪的目光从许国公身上滑过,又慢悠悠收了回去。 他看出了许国公那努力掩饰的不忿,不由弯了弯唇。 话说回来,打头的那位老御史并非故意为难。 分明是老头子前夜睡得太早、压根不知道夜里发生了什么,等第二天上朝才听说,来不及写折子骂。 今日这不就补上了。 更糟的是,许国公府还给添了新话头。 昨儿大清早去诚意伯府赔罪,没见着老夫人,却把林云嫣惹了一顿,底下那龌龊心思全被小郡主喊破了。 听说一辆马车去的父母儿子,愣是没在林云嫣手上讨到一点便宜。 啧! 老御史骂完,又有旁人跟上。 昨儿许国公告假,他们上折子骂都骂得不得劲儿,今儿不同了,当事人就在这里,还不得洋洋洒洒来上一套? 眼看着皇上的眉头越来越紧,许国公惶惶恐恐跪下去。 徐简也不忍着笑了,把“乐得不行”写在了脸上。 第38章 幸灾乐祸 金銮殿内,御史们的声音绕梁。 直到大内侍喊了“退朝”、朝臣们恭送圣上,许国公的耳朵里都是嗡嗡直响。 而后,他猛然发现,圣上已经走了下来、站到他面前,他赶忙恭谨后退了两步,让出路来。 圣上没有立即走,他深深看了许国公好一会儿,才背手离开。 这让许国公汗如雨下。 比起当着群臣训斥,如此一言不发,才更让他心里不踏实。 等圣上迈出大殿,里头的气氛才松弛下来。 御史们大抵是骂够了,前后脚离开。 只两个精气神足的,继续围着许国公建言。 “子不教父之过。” “年轻时这么糟蹋身体,年老了还得了?” “主要是太荒唐了!本朝就没出过这种荒唐事!” 边上,徐简也没有走,偏着头听见了这厢动静,再一次笑出声来。 笑声不轻、也不重,就是极其突兀,自然落到了许国公的耳朵里。 御史们大骂,他必须听;圣上不满意,他也必须低头。 但徐简,他凭什么? 许国公转过身来,怒气冲冲的:“辅国公笑什么?” 徐简眉梢一挑,眼底笑意流动,慢悠悠开口道:“我辞了兵部,整日无所事事,想学学怎么当一个纨绔,令郎倒是给我启迪了下思路。” 许国公:…… 这是夸奖? 这是讽刺! 这是没事找事、想吵架! “你这是幸灾乐祸?”许国公气急。 “幸灾乐祸?”徐简低低念了一遍,没有立刻回答,在许国公那越来越阴沉的目光的注视下,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继续道,“诚意伯府确实挺倒霉的,伯爷今儿是告假了吧?都没有见到他。这是躲您呢。” 这个好久才冒出来的答案,让许国公额上的青筋都露出来了。 尤其是,边上还有不少官员听到了这番对话,实在忍耐不住,哼哧笑了。 不是他们涵养不够好,而是辅国公、辅国公他故意为之! 燕辞归 第31节 这里又没有愣头青,哪个会听不出来? 许国公当然也听得懂。 这两天,他丢的脸比过去二十年都多! 偏偏,让他下不了台的都是年轻人,论年纪,他都能当他们的爹! 宁安郡主在府外唱大戏,愤怒委屈一套套的,让他们父子几人进退维谷。 徐简就更莫名其妙了,他们许国公府的事,轮得到徐简在这里阴阳怪气? 话说回来,自打这小子伤了腿之后,就经常阴阳怪气了。 视线落在徐简的右腿上,许国公眉头紧锁。 说是伤得挺重,但现在怎么跟个没事人一样! 还有说他走路跛的,反正许国公是一点都没看出来。 “我不跟你这小儿计较!”他忿忿说完,转着头找了一圈,叫他找到了还没有走出大殿的刘靖,他便抬声唤道,“刘大人、刘靖大人。” 刘靖循声看去,见那厢气氛不睦,大抵猜得到状况。 许国公点了点徐简,又点了点刘靖,与那两位御史道:“你们不是说‘子不教父之过’?” 御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祸水东引,也不是这么引的…… 徐简呵地笑了起来,只是这一次,眼底没有丝毫笑意:“您这就没意思了,我自幼跟随祖父长大,刘大人教不到我,也没必要教,过不过的轮不到刘大人来担。 您要真觉得我如何如何,不如您去我祖父牌位前念叨念叨? 您什么时候来?我让人给您开大门,再备好几炷香,断不会怠慢了。 您要没那么空…… 也对,您教苏轲都来不及,您那点儿教子经验,就别来跟我祖父分享了。” 一串话、一句接一句砸下来,徐简说得不急不慢,许国公却愣是没找到打断的机会。 结果,一句比一句难听。 呼吸之间,一股火在胸口里越烧越旺,许国公从事发起被强压着的愤怒受不了如此火烧火燎,挥拳向着徐简去。 徐简动都没动一步。 许国公的拳头被两位御史挡住了。 附近其他人发现事情不对,也赶忙上前来,把徐简与许国公隔开。 “不至于、不至于。” “别与小辈计较。” “大殿上动手,传到皇上耳朵里,许国公……” 许国公是真的气:“我没意思,他这些话就有意思了?” 眼看着许国公挣脱不了这么多人的簇拥,徐简没有再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 刘靖也往外走,沉着声道:“徐简!你挑衅他做什么?你知不知道……” 徐简的脚步倏地顿住了:“怎么?您要来府里给祖父磕头上香,好好唠一唠?” “你!”愤恼之色从刘靖眼底迅速而过。 徐简看到了,没有继续揭他的底,快步走下了长长的台阶。 刘靖定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徐简的背影。 徐简的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若是真瘸了,为何走路上不显? 若是没有瘸,他做什么辞了兵部的职? 他到底在折腾些什么东西! 大殿内,许国公的理智渐渐回笼,围着的人也就散了。 整了整衣摆,他背着手往外头走。 别看这些官员刚才好一通劝解,其实是不愿殿内动手牵连罢了,实际上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在笑话他们许国公府! 笑就笑吧,这几天笑的人多了去了。 可像徐简这样看笑话看得这么津津有味、评头论足的,许国公还是不得其解。 直到出了宫门,一个念头泛上心田。 难道,轲儿出事,是徐简在其中插了一手? 他凭什么?! 真是衙门不当值、整日无所事事、闲出来的毛病? “再去一趟顺天府,”许国公叫来亲随交代着,“他们那么多衙役天天在街上转,那画像就没人看出来吗?” 衙门里,单慎听说许国公府又来人了,脸不由拉得老长。 “不止拿去西街一个个问,还来我们这儿问,”师爷抱怨着,“全京城这么多人口,我们凭什么能认出来?真找到了人,他儿子就没有跟男的女的在一张床上滚了吗?” 单慎听得脑袋嗡嗡。 想不到,还有再往里头添油加醋的? 不说在伯府外头跪着,下朝后又险些在金銮殿里动手,许国公府是真嫌不够腻是吧? 这一道大菜尝一口,不喝三碗茶都对不起自己的嘴巴! “让他们问,”单慎道,“问不出个子丑寅卯还搅得我们顺天府没法做事,我上折子骂他去!” 第39章 不是她能是谁?(某只狐狸万币加更) 正午时分,郝通判蹲坐在廊下,一面啃着馒头、一面看画像。 昨儿画师画完后,他就胡乱扫了一眼,没有放在心上,今日许国公府又拿着画像来问,他仔细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 熟归熟,嘴上半点没有漏。 他只问苏家人拿了一张来,说是要再细细观察回忆、下衙后也让左邻右舍看看。 现在,他正盯着画像苦思。 “您用午饭呐?” 闻声,郝通判抬头,就见荆大饱揣着手来了。 荆大饱走到他边上,胖乎乎的身形顺势一蹲,蹲得还挺稳:“呦,这是什么画像?要缉拿的要犯?我在城门口没看到告示啊。” 郝通判心思一动,擦了擦手,勾了荆大饱的肩膀,压低声音道:“你来得正好,帮我看看,这画里人是不是很眼熟?” “哎”了一声,荆大饱眯起眼睛,评点起来:“这人面相不错啊,中庭饱满,看着能发财。” 郝通判左右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了:“我记得陈桂去找过你是吧?你看清楚些,像不像陈桂?” “陈桂?”荆大饱佯装思索,“想起来了,是想做老实巷买卖那人?他是来找过我,想分一杯羹。我跟他没谈拢。您要说像不像……” “我也不跟你绕圈子,”郝通判舔了舔嘴皮子,“这是许国公府根据那两个小倌儿的口供画的,我估摸着其中搅和的就是陈桂。 那两人也是搅事精,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出来的画像六分真四分假,要不是我和陈桂熟,我都差点儿没看出来。” 荆大饱接了话去:“既然没那么像,您怎能断定是他?” “陈桂是诚意伯府里三夫人的同宗,虽说是出了五服,但他本人与伯府关系不错,与三老爷常一道吃酒,厚着脸皮也能叫伯府大姑娘一声‘侄女儿’,就这关系,能看着那苏三公子男女通吃?”郝通判解释完,撇了撇嘴,嘀咕道,“反正,我肯定是看不过眼,一想到侄女婿是那么一混账东西,我一口饭都吃不下去!” 荆大饱依旧没松口,只是道:“您在衙门里当差,什么场面没见过,还能吃不下?” “哎呦我跟你说,荆东家,我当差这么多年,断手断脚的、烧了大半截的,哪怕是砍成一块块的我都见过,还是吃嘛嘛香,”郝通判冲口说完,自己都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远了、说远了,我们说的是苏三,他前天晚上被架进来那场面,不是我说,你看了你也不想吃饭!真是乱啊! 陈桂住在青鱼胡同,我不好去找他,你替我去一趟,这事儿真是他做的,就让他最近别在西大街那儿转,也千万别往衙门里来,万一叫人认出来,麻烦!” 荆大饱一听,道:“要真是他做的,您还袒护他?” 郝通判嘿嘿一笑:“如果京城里所有的勋贵子弟都像诚意伯府那样端正,我们衙门能少很多事,再者,陈桂也是实在人,这事儿即便是真,也不怪他。苏三公子自己就不干净,是吧?” “您开了口,我一定会去一趟,我也看不惯那种乌七八糟的人,”荆大饱又道,“我今儿来是跟您说一声,我最多再七八天就回余杭去了,修缮的事儿由高安看着,您和众位大老爷都放心,一定修好,等忙过了秋收、粮食入仓了,我再来京里。” 两人又说了些老实巷的事儿,荆大饱才快步离开衙门。 客栈向来是消息灵通的地方,他就在金满楼住着,昨儿上午就听说了苏轲那番混账事。 今天又去西大街转了圈,瞧见好几个拿着画像寻人的,正琢磨着要不要来顺天府打听打听,还没成行,参辰就寻来了。 眼下既问清楚了,他也不耽搁,穿街走巷到了桃核斋。 后院里,徐简坐在廊下吃茶。 荆大饱上前,把事儿一一说完后,问道:“国公爷,真是陈东家做的?” 徐简淡淡应了声。 想到许国公府吃的闭门羹,荆大饱又问:“背后是郡主?” 看着手中的茶盏,徐简道:“不是她能是谁?诚意伯府里全是端正人,谁能想出把苏轲几个光溜溜扔大街上去这么损的招儿?” 荆大饱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这话说的,好像郡主就不是诚意伯府里的了。 话又说回来,要不是郡主插手其中,国公爷能上心? 看穿一切的荆大饱斟酌了番,道:“我刚过来前,金满楼里也冒出来两个起话头的,大抵就是苏三公子诚心认错、伯府却连人都不见……这才第二天,再跪几天,话又要不一样了。” “许国公府不罢休,就一定会煽动舆论,”徐简对此毫不意外,“林云嫣想的到,这么简单的正反手,她不会没有准备。” 舆论是风,可以往东吹,也可以往西吹。 那位小郡主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找人吹风而已。 “郡主聪慧有准备,只是,”荆大饱上前半步,“听郝通判那意思,许国公府很是不依不饶,一定要把人找出来。 燕辞归 第32节 若真叫他们想到了陈东家,那两个小倌儿又是唯恐天下不乱,最后不管是与不是,许国公府都会盖在陈东家头上,反咬伯府为了悔婚算计他们。 多了这一环,风再怎么吹,也不占先了。” 听出荆大饱话里有话,徐简靠着柱子,乌黑的眸子似笑不笑:“所以?” “您若有法子,不妨助郡主一臂之力?”荆大饱建议着。 “帮她?”徐简乐了,语气难掩欢快,“她这会儿还在慈宁宫装可怜呢,哪里要人帮了?” 荆大饱也忍俊不禁。 听听,提到郡主时,国公爷的愉悦骗不了人。 他就是被郡主对许国公府的这一连串算计给逗乐了。 如此一出好戏,看戏的岂能不乐? 尤其是,背后布局的还是那位郡主,人家真出手时激烈非凡,越发显得前回与国公爷你来我往打嘴仗说的那些,就是个眉来眼去的热闹。 “那就不帮,”荆大饱剑走偏锋,“您试试火上浇油?” 徐简微微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漾在眼中的笑容一点点溢出来,唇角都高了几分。 他放下茶盏,起身往外头走。 边走,他边道:“行。” 第40章 朕都替他臊得慌 徐简走进御书房时,圣上正在用点心。 大案上堆着厚厚的折子,曹公公整理了一番,把批阅完的抱出去、交由小内侍送往三公处。 徐简恭谨行了礼。 圣上指了指边上椅子,示意他坐下:“怎么这时候来了?” 徐简垂着眼,恳切道:“臣来请罪。” 下朝后、金銮殿里的动静自然已经传到了圣上耳朵里,他心知肚明,却没有点破。 “是臣嘴巴闲了,明知道许国公心情不悦,还戳了他几句,”徐简顿了顿,见圣上抿着唇看他,又道,“这事儿属实没必要。” 圣上听完,似是想到了什么,刚拿起来的茶盏又放了下来:“你既觉得闲,又何必辞了兵部的差?” “挂在那儿点卯而已,多臣一个不多、少臣一个不少,”徐简故意说得很直白,说完了,揣度着圣上脾气,又补了一句,“您知道的,臣志不在此……” 徐简的志在哪里,圣上一清二楚。 因此,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徐简的右腿,对那句直白话的不满也就退了一大截了。 “朕……” 圣上正要多点拨徐简几句,外头有人禀报,说是恩荣伯府五公子来了。 “让他等……”说到一半,圣上改了主意。 夏清略与徐简熟悉,让他也一道开解几句,兴许能有效果。 他便道:“让他进来吧。” 夏清略进到御前,与圣上行礼。 圣上问:“来做什么?” 夏清略笑呵呵地,在徐简边上的空椅子上坐了,又从曹公公手里接了点心和茶盏。 “香!”他深吸了一口,道,“来与您说热闹。” 圣上素来喜欢听夏清略讲故事,现在听他一提,却是眉头一紧:“什么热闹?别又是许国公那儿子的事儿,乌烟瘴气的,朕不爱听!” 他已经连着听了两个早朝了。 什么小倌儿点火,什么外室啼哭,什么一行五个人、身上的料子并在一块都不够一个人穿利索的…… 那是金銮殿,是他与文武大臣们讨论朝堂大事的地方,却生生折腾成了个茶馆,还是讲低俗话本子的茶馆。 就差手里拿把果仁了。 真是不像话! “可现在就属这桩最热闹,”夏清略受人之托来的,当然要继续说这桩,“苏轲这会儿还在诚意伯府外跪着呢。” 圣上:…… 夏清略只当没看出圣上的腻味:“诚意伯告假三天,老夫人还在皇太后的庄子里,愣是被吓得不敢回京来,看样子是不想要这门亲了。”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 还行,这一段没有那么乌烟瘴气。 “你又不是伯府的,你还挺清楚他们的想法?”圣上点评道。 说到这个,夏清略更来劲了:“我听祖母身边的余嬷嬷说的,昨儿宁安郡主在伯府外头被围,她去解围,从头听到尾,郡主就是这么个意思。是了,听说郡主的车驾一直没回来,似是躲在慈宁宫避难呢。” “避难”两字,颇为形象。 皇上本想绷着脸,却见徐简扑哧笑出了声,被这么一带,他也没忍住,失笑摇了摇头。 “宁安一小姑娘,哪里能做主?”圣上道,“苏轲虽是不像话了些,但亲事岂能随随便便?” 他让夏清略进来,是为了劝徐简。 苏轲那点破事,他兴趣也不大,便随口应付了,准备把话拧回来。 徐简看出来了,赶在圣上转移话题前,道:“臣以为,两家只是定亲、并未完婚,未来姑爷就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如果连门风清正的伯府都无法退亲,其他人家怕是更不敢随意许亲了。” 圣上一愣,道:“话不是这么说的。” “您敢让哪位皇表妹招这样的驸马?”夏清略嘴快,“我不要那种表妹夫,我怕我管不住脚踹他。” 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圣上虚点了点夏清略:“你以为满朝勋贵子弟,有几个跟许国公府那个一样?” “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夏清略摇头晃脑,“苏轲闹成这样都没事儿,那不赶紧都有样学样?” 圣上:…… 越说越不像话了。 还有样学样,苏轲那男男女女混在一块的样,是一般人想学就能学的? “朕叫你说得眼冒金星,”圣上也习惯了夏清略的嬉皮笑脸,道,“行了,你先退出去吧,朕还有事跟徐简说。” 他算是看清楚了。 这小子今天的心思全在看许国公府的热闹上,让他帮着打边鼓劝徐简…… 别拖后腿就不错了。 夏清略悄悄给了徐简一个“尽力了”的眼神,规矩退了出去。 “先前与你说到哪里了?”圣上抿了口茶压了压心神,“是了,你志不在此。 我们与西凉北狄时有冲突,朕知道,你想去边关历练、领兵作战,而不是坐在兵部衙门看前方的军情折子。 可是,你的腿伤了。 看着是走路四平八稳,但朕问你,你敢跑吗?你敢拿你那右腿踹人吗? 你自己也知道做不到了,所以你才从边关回京来。” 徐简没有说话。 圣上看着徐简落寞的神情,心里长长一叹,看了曹公公一眼。 曹公公会意,退到书房外守着。 圣上的声音压低了许多:“你的腿伤,朕有愧,若不是邵儿不知轻重……” “您不用愧疚,”徐简的语气很平,无悲无喜,“臣为李氏臣子,保护太子殿下是天经地义的事,别说是条腿了,以命相护也是应当的。” “你还年轻,一条路堵上了,那就换一条路走,”见徐简皱着眉头要开口,圣上止住了他,“难道真要跟你戳许国公似的,去当个纨绔子弟?” 徐简呵地笑了笑。 “朕还是前回的意思,”圣上语重心长着,“你若不愿去兵部,其他衙门也行,你自己挑一个。你身为国公,又有能力,不要埋没自己,能让你一展抱负的地方还有很多。” “谢圣上爱惜,”徐简收起了笑容,沉思片刻,终是道,“只是殿下那儿,臣不想惹殿下的眼。” “朕看得出来,邵儿很是后悔自责。”圣上道。 “臣知道,”徐简垂下了眼帘,情绪收在眼底,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来,“正是因为殿下心思细密,臣才不愿意在殿下跟前行走,那样就会无时无刻提醒殿下、臣的腿是怎么伤的。殿下若是个没心没肺的,反倒轻松。” 这一次,圣上长叹出声。 良久,他道:“朕很是怀念你祖父,朕也十分惜才,你再让朕想想。” 徐简起身告退。 退到长帘旁,听见圣上唤他,他又顿住脚步。 “再坐一会儿,等下陪朕用晚膳。”圣上道。 徐简面露难色:“臣本想着和夏清略一块去恩荣伯府,顺便看看跪在诚意伯府外的苏轲。” 圣上的脸沉了下来。 倒是没冲着徐简,而是把曹公公叫了来。 “去告诉许国公,把他儿子拎家里去,跪在别人府外算哪门子事,还嫌不够丢人?”圣上骂道,“朕都替他臊得慌!” 第41章 管的事还挺多 夜幕徐徐降临。 跪得晕头转向的苏轲回到府里,在祖母、母亲殷殷切切的目光中,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虽然不知道怎么一回事,但总算不用跪在那儿了。 燕辞归 第33节 天知道这两天,他受了多少罪! 太阳毒辣,路过的、特地来围观的那些人的眼神,更是毒辣。 那些嘲笑声时时刻刻涌进他的耳朵里,反反复复就是两个字:丢人。 另一厢,金满楼的雅间里,徐简要了盏茶。 夏清略坐在一旁,三个凉菜做浇头、点了一碗汤面。 徐简在宫里用过晚膳了,他却一直饿到了现在。 雅间的门开了小半,底下大堂里的声音传上来,能听个七七八八。 “我去看了,真没跪着了。” “大概是放弃了吧,诚意伯府的贵人躲得一个都不剩了。” “郡主说得没错,真是体面人家,自己就先断了婚事,我看他家是想明白了,不死皮赖脸了吧。” “就是,明知自己儿子什么德行,还要逼迫别家好姑娘。” 一面倒的风向里,冒出了一句意料之中的“浪子回头金不换”。 而后,便是一句反驳之声。 “让你姑娘嫁进去,你答应吗?” “这话说的,人家是国公府,我们是什么人家……” “就是,你我都是光脚老百姓,人家诚意伯府有头有脸,凭什么要委屈姑娘?” “就是就是!” 徐简抿着茶,神色轻松自在。 他就说,以林云嫣的能耐,定然是安排好了吹风鼓动的,不可能被许国公府牵着鼻子走。 只要在慈宁宫里装可怜,以皇太后待她的宠爱,求一道婚约作罢的旨意,并非不可能之事。 这事儿也不需要他帮什么忙。 小郡主一个人就搞得定。 他去掺和一脚,还是荆大饱提了个醒。 火上浇油,油漫出去了,火慢慢烧,才会把别处的人也烧起来。 夏清略吃完了最后一口。 慢条斯理漱了口,他上下打量徐简:“真看上皇太后的心肝儿了?” 徐简闻声,转头看他,眉梢一挑:“何出此言?” “还让我去圣上跟前说上一通,”夏清略好奇心起,“总不至于路见不平吧?” “那倒也不是,”徐简靠着椅背,懒懒散散的,“我今早上刺了许国公好几句,他肯定觉得莫名其妙,甚至会怀疑我在背后捣鬼。” 夏清略道:“合理。” “我不爱白背罪名,”徐简道,“那就捣鬼给他看看。” 夏清略皱起了眉头。 很合徐简的脾气,又好像没那么简单,他一时判断不清。 徐简直接忽略了这个话题,道:“猜猜明日还有没有逮着许国公骂的。” 夏清略的思路被牵走了:“这两天骂得差不多了吧?圣上摆明了不想听,御史不会再把丑事讲一遍。” 徐简笑了起来:“我猜有人骂。” 猜,自然有彩头,定的是一碗凉面。 翌日早朝,徐简听着顺天府尹严词厉色控诉许国公府捣乱公务秩序,在许国公的眼刀子底下,再一次露出了“乐得不行”的笑容。 看看,单大人就是这么实在。 以荆大饱昨日所见,许国公府的人都在顺天府里摆出了当家做主的架势,单慎哪里能咽得下这口气? 一本告状折子少不了。 到退了朝,圣上走到许国公身边,这一回,除了眼神警告之外,他开口道:“这出戏还有几折,你给朕交个底?” 许国公忙不迭跪倒在地,口称“惶恐”。 圣上甩了袖子,大步走出大殿。 许国公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额头大滴的汗水 顾不上再挑剔徐简的幸灾乐祸,他急匆匆回府。 “不用找那人了,不管是谁在背后算计,都不找了,”许国公说完,又交代妻子,“把庚帖备好,送回诚意伯府去,这门亲事结不得了。” 许国公夫人的脸白得厉害。 “可我们是被算计了!”许国公老夫人重重敲了敲拐杖。 “您要去跟皇上说这话吗?”许国公阴沉着脸,“我们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继续找人,势必要进出顺天府,那几个小倌儿还被衙门扣着,只有他们才见过传话的“管事”。 可单慎就不是个软柿子,能参一本,他就会参第二本。 继续坚持婚约,诚意伯府众人一直不回府,林云嫣还在慈宁宫躲着,原本只是与皇太后装个可怜,等听说皇上今日讲的话,她一准去御书房哭惨。 到时候,皇上听了新的一折子戏,他们许国公府还能有好果子吃? “诚意伯府里没人,”许国公咬牙切齿道,“直接送去慈宁宫,当着皇太后的面把婚事断了,这个头不得不低,现在就去!” 许国公夫人恨恨应下。 随着日头当空,偏殿里也渐渐热了起来。 林云嫣躺在榻子上,拿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 马嬷嬷进来,低声在她耳边道:“许国公夫人递了牌子,恐被拒了,特特说明是婚约作罢,请皇太后做个见证。” “这么快就想通了?”林云嫣问。 “早朝上,顺天府尹又参了许国公一本,圣上很是不高兴,虽没有喝骂,口气也很重了。”马嬷嬷道。 “我还以为他们要再挺几天……”林云嫣撇了撇嘴,还要再评点几句,突然想起一桩事来,“昨儿苏轲就被叫回去了吧?” “没错,”马嬷嬷颔首,“盯在许国公府外的人说,宫里有内侍去了一趟。” 林云嫣的眼眸子一转。 慈宁宫没有遣内侍去,那无疑是御书房了。 皇上不会突然来这么一出,那么…… “昨日早朝上,辅国公刺了许国公好几句,差点打起来,”林云嫣沉吟,“徐简后来去御书房了?” 前半截,众所周知。 后半截,马嬷嬷答不上来。 好在这事儿不难打听,马嬷嬷出去转了转,回来后朝林云嫣点了点头:“与夏五公子前后脚进的御书房,后来还留了辅国公用晚膳。” 林云嫣一听,眉间舒展,弯着眼就笑了:“管的事还挺多。” 马嬷嬷却不解其中缘由:“辅国公为何会出手相助?” 林云嫣没有立刻答,只是眼底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 她心中自是有答案的。 徐简此举是在抛砖引玉,借了她的台面、布他自己的谋算。 苏轲是砖,玉还在后面。 皇上对许国公越是严厉,后头就越发不能轻拿轻放。 一石三鸟、四鸟? 以徐简的性子,能抓到手的好处就不会放过。 真要比一口吃成个胖子,她比不过徐简。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马嬷嬷,林云嫣只胡乱编了一句:“大概是,闲得慌吧。” 第42章 坐不得这种车 外头,宫女脆生生禀了声。 林云嫣起身,整理仪容后去了正殿。 皇太后笑眯眯朝她招了招手:“说是断亲,还算他们有点眼色。” “您护着我呢,”林云嫣嘴巴甜,“总不能早朝上没挨够骂,等着您使人去府里训诫吧?” 皇太后将她拉到身边坐下,作势轻拍她的背:“浑说!哀家怎么会随随便便训诫这个、训诫那个。” 林云嫣莞尔。 “他们既是想明白了,哀家做个见证也好,省得以后再有说三道四的,”皇太后道,“那就让她进宫来吧。” “娘娘,”林云嫣收起笑容,诚恳说道,“您前回说过,大姐的婚事断也好、不断也好,需得由我祖母出面,我不能越俎代庖,我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因此,退亲之事不该由我与许国公夫人谈,还得让我祖母来。 我想先去庄子里请祖母下山……” 皇太后闻言,欣慰极了:“你说得对,正是这个道理。” 西宫门外,许国公夫人在马车里等得直冒汗,才等来了宫里的回复。 “娘娘愿意促成此事,只等郡主请了老夫人,再招您到慈宁宫……” 许国公夫人道了声谢。 等内侍走了,她靠着引枕,一脸疲惫。 燕辞归 第34节 嬷嬷撩起一角帘子透气,瞧见林云嫣的车驾离宫,便问:“夫人,要不要追上去?” “怎么追?”许国公夫人没好气地道,“皇太后说了在慈宁宫里谈,我贸然追去庄子,违背她老人家的意思,再挨一顿训斥吗?” 今日金銮殿上,皇上怎么训的许国公,她没有亲眼见到。 可昨日,御书房的内侍来府里“传话”,她是听了的。 明明没有语调起伏,完全平铺直述,就把圣上的话复述了一遍,但那一字一句入耳,却比任何抑扬顿挫都有力,像刀子似的直往她肉里割。 连后脖颈都是一片冰凉,汗毛直立。 君臣之别,天威浩荡。 丈夫说得对,若他们坚持下去,下一次就不只是训斥几句的事情了。 另一厢,林云嫣抵达了庄子里。 还未走到小段氏住的院子,迎面就见林云静提着裙摆加紧步子过来。 在林云嫣的记忆里,大姐一直是沉稳、恬静的形象,从未有这么心急样子。 面对面站定,林云静眨了眨眼睛,想开口说什么,又没有出声。 忐忑之外,她还有期待,但在期待之外,她又怕这份急切让妹妹有负担。 林云嫣看在眼中,只觉得大姐说不出的灵动有趣。 不由地,她双手扶住林云静的胳膊,扬起了唇角:“幸不辱使命。” 林云静又惊又喜。 她的身后,黄氏与陈氏亦急急过来。 见姐妹两人表情,答案已经摆在了眼前。 陈氏“哎呀”着,握着黄氏的手:“二嫂这下能安心了,我们云静不用嫁给那种混球。” 黄氏忙重重点了点头。 且不说云静原就不想嫁去许国公府,哪怕云静真就昏了头被那苏轲蛊惑了,她这个当娘的都得拼命断了女儿的念想。 与那种人结为夫妻,云静的一辈子就毁了。 云静说,自己的耳朵边、脑海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念叨着“不能嫁”、“苏轲不是良配”…… 这不是佛言启示又是什么? 黄氏双手合十,连连念了几句佛号。 “他们许国公府现在是个什么说法?”陈氏先平复了心情,问道。 “他家提出来断亲,皇太后要做个见证,我就来请祖母了。”林云嫣道。 陈氏颔首:“有娘娘做见证,那是再好不过了。” 几人一道往小段氏那儿去。 林云静挽着林云嫣的手,悄悄与她咬耳朵,告诉她这几日庄子里的应对。 “叔母们向着我,国公夫人来过,门都没进来。” “祖母还毫不知情。” 林云嫣一一记下。 一行人进去的时候,小段氏正眯着眼乐呵呵听林云芳说话。 “二姐一来,全去迎她了,”林云芳叽叽喳喳的,“我就慢了一步,愣是没能跟上!所以啊,我直接来您这儿,守株待兔!” “你个机灵鬼!”陈氏啐笑,“喏,我们把兔子带来了。” 兔子林云嫣上前,与小段氏问了安:“您住得怎样?这儿比府里凉快些吧?” “都好都好,”小段氏笑道,“就是你这丫头迟迟不露面,我心里不踏实。” 林云嫣浅浅一笑,而后,笑容渐渐淡下去,郑重地看着小段氏。 小段氏观她神色,心中一惊,见黄氏等人亦是一脸正色,她也不禁收敛笑容:“出了什么要紧事?” “那苏轲行事不端、丑相尽出,闹得满城风雨,”林云嫣一面说,一面留心小段氏的神情,以免她情绪太波动,“大姐与他的亲事断断不能结了,皇太后见证我们与他家断亲,我来接您进宫去。” 小段氏愣住了。 她之前听进去了林云嫣的话,对这桩婚事要多观望观望。 观望到最后,有成的,自然也有不成的可能,她心里多少有些准备。 可没想到,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 “他家、他……”小段氏深吸了一口气,“到底闹出什么来了?” “娘娘在等着,我也怕夜长梦多,我们路上说。”林云嫣道。 小段氏岂会让皇太后久候,一听这话,按捺下了疑问,唤阮嬷嬷与她去里间更衣梳头。 趁着小段氏准备的工夫,林云嫣简单与林云静几人说了下许国公府步步紧逼的动作。 “好不要脸!”一股火从胸中起,陈氏道,“趁着府里没一个长辈在,那么为难云嫣!” 林云嫣并不在意:“祖母若在,被为难的就是她老人家了。” 这是句大实话。 陈氏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叔母也得准备准备,”见小段氏出来,林云嫣忙道,“等我们拿回了大姐的庚帖,就把他家的定礼全退回去,从此一刀两断。” 众人送两人上了马车。 下山途中,小段氏问:“他家真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了?” “还没有,”误导祖母时,林云嫣面不改色,“苏轲自己闹出来的丑事,他家要不赶紧规矩些,就真给圣上省下挑鸡仔的工夫了。您别急,我慢慢跟您说他家都折腾了些什么事。” 小段氏没有急。 车轮滚过山道,沿着官道进城,一路滚到了宫门外。 小段氏垫了两个厚厚的引枕,眼前都还是金星闪闪。 云嫣这车驾,真是太晕了! 她老太婆岁数大了,坐不得这种车。 第43章 突出一个真诚 车驾停在西宫门不远的宫墙下。 林云嫣没有立刻下车。 小段氏也没有动,她还没缓过神来,一步踏下去,恐是脚软。 只马嬷嬷先行下去,搭了脚踏,站在一旁恭谨候着。 “他们许国公府步步紧逼在先,我们若叫他们随意搓圆揉扁,不止大姐遭殃,我们伯府也丢人现眼,”林云嫣轻声安慰着小段氏,“现在能与他家划清关系,您该高兴才是。” 小段氏哪里会不明白这些,她就是生气。 许国公府亦是从开朝传到现在,这几年也十分风光,这样的人家,怎么能做出那样不要脸不要皮的事情来? 教养孩子,全心全力花下去,就是有一两个不听话、行纨绔事的,小段氏也能理解,但他们家显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半点体面都不剩!”小段氏点评道。 “就您惦记着体面,”林云嫣叹了声,“我若与他家讲体面,我们都要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了。” 小段氏讶异地打量她。 “苏轲出这样的丑事,他们不硬扒着大姐、还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姑娘吗?”林云嫣直接戳破了,“他们真是不择手段,也是太急功近利了,才让单府尹都看不过眼。 您以为那些看热闹的为何会骂苏轲、骂许国公府不要脸?我给银子了! 谁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就堵回去,谁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就骂回去。 声音必须比许国公府的响,只要声音够大、理直气壮,才能把墙头草吹过来。” 小段氏:…… 林云嫣倾着身子,直直看着小段氏的眼睛:“等下到了慈宁宫,您可不能输给那许国公夫人。” 小段氏面皮薄,被林云嫣这么盯着,摇头肯定是不会摇的,最后点了点头。 缓过了劲儿,两人下了车。 宫门上备了轿子,一路往慈宁宫去。 林云嫣闭目养神。 这些事由对祖母而言,太突然了、也太出人意料,她老人家大抵还没有完全克化接受。 让她直接来见皇太后也是很不错的法子。 祖母会打起精神全力把眼前的事情应对了,自然也就没有闲心思去想许国公府的“欺人太甚”。 等婚约解除,桥归桥、路归路,祖母事后再回味,滋味也就不同了。 不至于跟从前似的,直接被许国公府将军,一口气哽着上不去、下不来,活活气病了一场。 小段氏端坐着,脑海里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 林云嫣认真的目光还映在她的眼前,比起许国公府做什么,她此刻更关心云嫣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这么来回一琢磨,一个念头涌了上来。 许国公府想找的“背后黑手”,与云嫣有没有干系? 他们一家人前脚去避暑,后脚苏轲就出事了,如若云嫣是在被苏家堵门时才知道事情,她怎么能在短短几天里就把风吹回去,且从头至尾压根没跟自己商量? 要么是云嫣主动算计,要么是她得了高人指点。 轿子停下,小段氏下来,看了眼慈宁宫的门头。 无论是哪一种,她小段氏都必须是躲着许国公府的避难老夫人,而不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刚刚才晓得的状况外老太。 燕辞归 第35节 祖孙两人进了内殿,与皇太后行礼。 “劳您费心了,”小段氏太不好意思了,“还拿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污了您的耳朵,哎!” 老实在宫外候着的许国公夫人也被召了来。 才迈进这殿内,就听得小段氏这么一句话,她脚步一顿,愣在原地。 乌七八糟的是她的儿子,小段氏在那儿不好意思个什么劲儿? 这老夫人把调子起得这般高,她面见皇太后,第一件事情是不是要跪下来请罪? 皇太后瞥见了她,淡淡道:“来了?” 许国公夫人听这凉飕飕的口气,不敢再犹豫,上前两步,噗通跪下,磕头赔罪:“臣妇与外子教子无方,还请皇太后降罪。” 皇太后对降罪没有兴趣,示意她起身:“哀家做个见证,你们两家直接谈吧。” 在慈宁宫里断亲,自然做不得把庚帖甩过去拉倒的姿态,许国公夫人只能硬着头皮挤出笑容,与小段氏说场面话。 “轲儿做错了事儿,贵府不愿结亲,我们也十分理解。” 小段氏依着往日习惯,正要附和着笑两下,见边上林云嫣眨巴眨巴眼睛看她,脸上写着“不许输”三个字。 笑容凝在了唇角,小段氏沉默了一会儿,憋出一句干巴巴的:“真理解才好,那我也就放心了。” 许国公夫人愣住了。 这么多年,有谁见过小段氏冷脸吗? 反正许国公夫人没有见过,更没有听说过。 可现在,除了拿热脸去贴也没有旁的法子,哪怕知道自己笑得勉强至极,她也还得笑。 好在也不用笑得开怀,只要讪讪便好,她道:“原是真心实意结亲,我实在很喜欢云静,是我与她没有婆媳缘分,真是可惜。” 这一次,不用林云嫣拿眼神提醒,小段氏的回应也慢了许多。 深思了一会儿,她道:“我们现在是真心实意断亲,没这个缘分,你还是别喜欢我们云静了。” 许国公夫人的场面话哪里还说得下去? “庚帖我带来了,”她不再试着挽回颜面,双手将帖子递向皇太后,“请您过目。” 王嬷嬷接了。 皇太后看完点了点头,又问小段氏:“她家小子的那份呢?” “从庄子里直接来的宫里,并没有带在身上,等下回府后会与定礼一块送去许国公府,”小段氏说完,又补了一句,“按着礼单来,断不会缺。” 皇太后道:“你做事,哀家当然是放心的。” 一面说着,她的视线一面从小段氏身上移到了许国公夫人身上。 锐利又深沉,饱含警告意味。 “做事不让人放心”的许国公夫人垂下眼帘,不敢造次。 事情办了,皇太后没有留人,示意她们都退了。 林云嫣扶着小段氏往外走。 小段氏左右看看,压着声儿道:“我一辈子都没这么说过话,浑身不自在。”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 祖母大把岁数,头一回走不熟悉的道,很是崴脚,也就胜在走得耿直。 句句都是真心话,突出一个真诚,反倒把许国公夫人搅得不会应对了。 “没事儿,”林云嫣道,“多说几次,您就自在了。” 第44章 礼尚往来 西宫门外。 小段氏与林云嫣先后上了车驾。 马嬷嬷也坐了上来,轻声道:“许国公夫人刚走,上车时崴了一下,差点摔了。” 小段氏一听,面露担忧之色。 林云嫣看在眼中,便问:“祖母是怕先前说得太过了,她扛不住?” 小段氏讪讪:“话难听也就难听了,可她要是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我们的错了?” “您放心,她可没有那么不顶事儿,”祖母好不容易才憋出了几句重话来,林云嫣绝不会给她动摇的机会,“您想想您自个儿,哪个儿子光溜溜地和外室小倌儿在街上被人看热闹,您不得直接厥过去了呀? 第二天眼睛一睁开,哪怕天旋地转,您也会拖着病体去亲家府上真诚赔礼。 可她呢? 她能大清早去我们府门口,借口赔礼、实则将军。 知道您不在,她还敢堵着我说那些有的没的。 她比您厉害多了,岂会因为您几句重话就走不稳路?” 小段氏的老脸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有理还是没理。 纠结了一会儿,她嗔了林云嫣一眼:“别胡说,我怎么会有那种丢人儿子!” 林云嫣乐得眼睛弯弯:“那确实没有。” 笑了一会儿,她又拧了小段氏几句:“他们被皇上训斥了,又看了皇太后冷眼,就算真摔着了,也不敢哎呦哎呦叫唤。这不是脸皮薄厚的事,是压根没有那个豹子胆。您只管放心,讹不到我们头上。” 如此言之凿凿,小段氏哪里会说不放心。 林云嫣见祖母听进去了,便说了旁的:“叔母他们应该也到家了,我们回去收拾收拾,把东西送去。” 长街上,左邻右舍总算见到诚意伯府的大门开了。 林云静的定礼单子由黄氏好好收着,她已经取了来,陈氏开了库房,带着几个嬷嬷丫鬟,黄氏念一样,他们寻一样。 见小段氏回来,黄氏把单子交给婆母:“我与弟妹对了一遍,都在这儿了,您也看看。” 小段氏接了,极其认真地理了理。 见准确无误,她放下心来:“云静的庚帖取回来了,我们这就把定礼都退了,点几个稳当人,抬得仔细些,别磕了碰了。” 陈氏自是应下。 林云嫣挽着陈氏的胳膊,附耳嘀嘀咕咕了一通。 陈氏听完,面露难色:“你说得很是在理,就是叔母我吧,没做过这种事情。” “什么都有头一回。”林云嫣轻声把小段氏今日战果细细描述了一遍。 陈氏目瞪口呆。 她听到了什么?云嫣说的那木着脸放话的人真能是她的婆母小段氏? 她怎么这么不信呢! “我还能编故事诓您?”林云嫣给她鼓劲儿,“祖母都能拉下脸来,您难道要扯她老人家的后腿?” 陈氏看着小段氏的背影,用力吞了口唾沫:“我努力,我不怯场。” 伯府的大门又开了。 很快,一抬抬定礼从诚意伯府中送出来,在漫天嫣红的夕霞中穿过大街,往许国公府去。 陈氏坐了一顶轿子,手里拿着苏轲的庚帖,一道过去。 突然出现的队伍让大街上的百姓颇为惊讶,再细细一看,就看出了此行目的。 “这么快?好像才刚刚谈拢吧?” “烂泥一堆,人家是迫不及待甩出去。” “也是,谁想要个穿裙子的姑爷。” 你一言,我一语的,似是想到了苏轲那夜的丑相,又是一通笑话。 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甚至跟在后头,一路跟到了国公府外,结果,还真就看上新戏文了。 管事出来迎人,陈氏却没有进去。 “请国公爷与国公夫人出来吧,我今儿就在这里说,”她抿了抿唇,挤出一句,“礼尚往来。” 管事:…… 什么鬼? 礼尚往来? 等等,难道是说那天他们国公府众人没能迈进诚意伯府、就在大门口与郡主说道的事儿? 这破事儿需要“往来”? 陈氏说完,自己也有点愣。 好像用词是不太对,可、可已经说了,难道还能吞回来? 她努力绷住脸,装作无事,半步不移。 管事见状,只好进去禀了。 花厅里,许国公老夫人正与儿子、儿媳候着,听了“礼尚往来”四个字,气得拐杖直捶地。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的东西!” “有皇太后撑腰,就敢对我们蹬鼻子上脸?” “这种人家,有多远滚多远,我们国公府高攀不起!” “还不赶紧去把轲儿的庚帖拿回来!” 许国公夫人满腹委屈,见许国公怒气冲冲快步往外走,她赶忙跟了上去。 一路走出来,火气未消,理智倒是回拢了些。 不能起争执冲突,若不然,明儿再被御史骂一本…… 燕辞归 第36节 出了大门,走下台下,看着那一字排开的箱笼,许国公自认口气平和:“把定礼送回来,要这么大阵仗?” 陈氏就站在石狮子旁,手指尖儿搭着狮子脚,借了一点儿狮子胆,深吸了一口气:“断亲由皇太后见证,但这么多东西送去宫里清点不太妥当,便在这里点个明白。” 说完这话,她也不看许国公夫妇,只打开定礼册子一瞬不瞬,全神贯注。 云嫣说了,只要她心无旁骛,就能所向披靡。 清了清嗓子,她从头开始念了起来。 随行的嬷嬷把箱笼打开,念一样、展示一样。 看热闹的百姓眼越瞪越大:这么多好东西,今儿真开眼了。 许国公夫妇的脸越拉越长:怎么有这么多?怎么还没念完? 阵阵惊叹声中,陈氏总算念完了所有:“礼单与令郎的庚帖,一并奉还,若有疑问,现在就赶紧再清点一遍。” 话音落下,边上有人念了一句:“有疑问?诚意伯府那么端正的人家,还能缺什么东西、占这点儿便宜?” “嗐!伯府端正,才需要这么多人做见证嘛!” 许国公夫人本就没有清点的心思,听了这么两句,越发难堪。 许国公也听见了,循声想看看是哪个混账东西敢这么编排,偏又分不清到底是谁。 狗东西! 虎落平阳被犬欺! 平头老百姓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当面议论,八成是收了诚意伯府的银钱! 当心有命赚、没命花! 在心里骂了一通后,招呼了人手把箱笼都收进府,许国公与妻子转身就走。 管事关上了大门,陈氏上了轿子。 揉了揉自己站得发麻的腿,她一点点平复快速的心跳。 应该做得还不错吧? 有把云嫣指点的精髓都发挥出来了吧? 第45章 轮到你了 桃核斋。 后院里的小石桌上,摆了两碟子凉菜。 陈桂先到一步,只倒了盏酒,等了约莫一刻钟,院门打开,荆大饱与高安到了。 “来迟了、来迟了,”荆大饱揣着手,胖胖的脸上全是高兴劲儿,“过来的路上,正好遇着伯府去许国公府退定礼,我们两个没忍住,去看了场热闹,这就来晚了。” 陈桂一听,也乐了:“不迟不迟,我不能去看,你们等下与我详细说说。” 郝通判托荆大饱带了话,陈桂出门就很注意了。 万一撞到许国公府的脸上…… 那厢看着是不敢再添一折戏,可狗急跳墙、兔子急了咬人,抓到了诚意伯府在背后动手脚的“人证”,许国公府真就不管不顾了呢? 还是小心为好,免得多生是非。 人到齐了,几道热菜也依次端了上来。 荆大饱闻着香气,与陈桂、高安道:“别看他们前头做的是不沾油腥的文玩生意,后头这儿,掌柜老娘的一手菜,绝了!” 陈桂很是赏脸,夹了筷子鸡肉。 送入口中,皮滑肉嫩,油滋滋的又不觉得腻味。 “真不错!”这句夸赞并非奉承,陈桂自认吃遍了京城酒楼,也在诚意伯府里用过席,嘴巴颇有见识,此刻真心被折服了。 有好菜、有好酒,说起热闹来兴致勃勃。 “就在国公府外清点的定礼。” “许国公夫妇脸都黑透了,三夫人愣是没给他们半个眼神。” “我和荆东家还吆喝了两句,许国公瞪过来,人多得他都没发现我俩。” 陈桂仰着头咕噜噜喝了好几盏。 我的乖乖呦! 那还是他认识的三夫人? 可真是太能耐了! 说完了热闹,再说正事。 荆大饱道:“我定了七天后启程,再回来就得是冬天了,期间老实巷事宜,两位多辛苦。” “哪儿的话,”陈桂道,“赚钱的事儿,哪能说辛苦。” 高安也附和点头。 “还是得道声谢,若不是你们先前就做了周全的准备,我们也没法一拿到契书就开工。”荆大饱道。 寻价比价,最是耗费心神。 同样可能在来年被衙门征用的胡同、巷子,也都一一做了调查。 章程列得清楚明了,荆大饱原预备的大量活儿一下子就不用弄了,省了时间精力。 “也是国公爷好商量,我们出了点子、章程,他全盘接受了。”陈桂笑着道。 那位说当甩手掌柜就当甩手掌柜,一句废话都没有。 若是投钱的东家都这么好伺候,他陈桂早就富甲一方了。 怕就怕那些不懂还瞎指挥的,奔着赔本走到黑。 荆大饱一听,那口酒险些呛着。 国公爷不是好商量,是他原先定的思路和郡主的不谋而合。 那天看到陈桂拿出来的章程时,荆大饱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一种怎样的缘分啊! 高安有眼力,见酒盏空了便给两人续上,这一倒倒了个底朝天,酒壶也空了,他起身去厨房里添。 “这事儿啊,”荆大饱见高安离席,想了想,道,“既然是一块做生意,我肯定也不瞒你。 老实巷买下来要做什么营生,国公爷一早就想好了。 他没有对郡主的章程提出异议,是他也想到一块去了。 修好了借给衙门,来年金榜一放,再租给留京念书的学生。” 陈桂听得啧啧称奇:“聪明人做买卖,眼光都一样!有这样的见识与眼光,他们不发财、谁发财?” 荆大饱嘿嘿笑笑。 他说这些,又不是为了听陈桂夸国公爷聪明,他想要寻帮手。 国公爷身边,他这两天正循循与参辰念叨,那么郡主身边,也得有个会说话的人吧? “老弟啊,”荆大饱叹了一声,“你说,郡主与国公爷,这算不算心有灵犀?” 下意识地,陈桂要附和两句。 夜风吹来,酒气萦绕间,他突然反应了下荆大饱的话,点下去的脑袋立刻僵住了。 这词是这么用的吗? 男未婚、女未嫁的,好像也过得去,可这男与女,除了是一道做买卖的大东家、二东家,也没花前月下的关系。 不合适、不太合适。 陈桂迟疑着看向荆大饱:荆东家怕是喝多了,讲话没那么讲究。 荆大饱一看他这眼神,就知道暂时没戏。 主子身边做事的人,怎么能眼不明、心不亮呢? 陈东家还缺点拨! 高安取了酒回来,话题回到老实巷的翻修上。 这夜酒吃了不少,第二天天刚亮,荆大饱与高安又去老实巷督工了。 陈桂则拜访了诚意伯府。 昨日听了陈氏事迹,他此时见到了人,少不得夸赞一番,乐得陈氏心花怒放。 “别人是这么说的?”陈氏问。 “都说厉害。”陈桂竖起了大拇指。 林云嫣支着腮帮子听,也不时吹捧。 “说了您行的,您这回相信了吧?” “他们不要脸,您越礼让、他们越得寸进尺,您一步不让,他们就得掂量掂量了。” “您得对自己多些信心,我们身正不怕影子歪,既然占理,那就挺直腰杆把理甩他们脸上去。” “是吧,祖母?” 小段氏:…… 她能说不是吗? 陈桂起身告辞,屋子只余下自家人。 林云芳手里剥着花生,人还一个劲儿笑,笑得花生红衣都被她抖到地上去了。 陈氏瞧见了,便用眼神示意她。 林云芳丝毫不慌:“母亲您这么有能耐,我怎么以前一点都没看出来?” 燕辞归 第37节 “我难得那样……”陈氏忙接了一句。 “有一就有二,头一次就争气,以后更厉害了,”林云芳嘴上叨叨着,“不过我们要说好,您的厉害得去对付别人,千万别对我,我的心儿可脆弱了,您绷着脸对我,我会哭的。” 陈氏笑骂着道:“你哭算什么?你生下来就嗷嗷哭得比云静、云嫣都响,谁还没听过似的。” 林云芳把剥好的花生仁都塞给了小段氏,扮了个鬼脸跑了。 前脚出了载寿院,后脚便听见林云嫣唤她,林云芳停下脚步。 “你跑什么?”林云嫣走上前,“祖母、叔母都表现过一回了,现在该轮到你了。” 林云芳愣了下,拿手指点着自己鼻尖:“我?” “怎得?”林云嫣反问她,“都在进步呢,年纪最小的你反而要原地踏步?” 林云芳一下子来了好奇心:“二姐要我做什么?” “简单,”林云嫣直接道,“你与云阳伯府的郑琉是手帕交吧?我想认识认识她。” 第46章 要把污水泼回去 提起郑琉,林云芳颇为惊讶。 “我与她交情是很好,她好几次问我说能不能找你一块玩儿,我前回来问过你,你刚好有事儿,”林云芳说到这儿,突然想到了什么,喜道,“她之前送帖子来说要开个花会,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 酷暑过了,但暑气未消,着实不是什么赏花的好时节。 所谓的花会,也就是姑娘们寻个由头耍玩。 而林云嫣就是冲着这一桩来的:“去,当然要去。” “知道你要去,她肯定高兴,”林云芳欢喜着,转而问道,“说起来,二姐之前不认识她吗?” 林云嫣弯了弯唇,笑容之后,是一丝嘲弄。 她当然认得郑琉。 从前,郑琉嫁给了刘靖的儿子刘迅,是林云嫣的“妯娌”。 徐简与刘家的关系并不融洽,尤其与刘靖、刘迅父子之间,矛盾几乎都写在了脸上。 也就是平日往来极少,才显得相对“太平”些。 林云嫣同样不与那边有多余往来,妯娌姓甚名谁、人品如何,原本也不会特特留在心里,可在郑琉成为妯娌之前,林云嫣对此人最深刻的印象是“陷害云芳”的恶人。 林云芳擅长马吊,出去与同龄姑娘们玩耍时,也经常打。 郑琉就是林云芳的牌友之一。 可就在这场花会上,郑琉污蔑林云芳出千舞弊。 在别人的地盘上,郑琉又言之凿凿,边上还有作证之人,林云芳根本百口莫辩。 那日,林云芳是哭着回府来的。 “我与她那么要好,我有什么好事都想着她,她为什么要诬陷我?” “我想不通!难道以前都不是真心实意?” 林云芳坚持自己清白,家里人也相信她的清白,可谁都无法证明。 出千这种污名,只能当场争个高下,一旦离席了,说什么也不好使。 那之后恰逢中秋,外命妇们进宫向皇太后问安。 祖母特特寻了云阳伯老夫人澄清林云芳的事儿,却被那厢堵了个严严实实。 “孩子们的事儿,打打闹闹的,我们做大人的掺和什么?” “不就是打个马吊嘛,有赢有输的,是不是你们云芳把胜负看得太重了?” “我后来也说过琉儿了,那么要好的姐妹,至于为了马吊闹翻脸吗?云芳做得不对,私下说就是了,偏得大庭广众的,也难怪老姐姐你着急。” “你家既如此坚持,那我们退一步好了,那日的彩头是什么?我让琉儿给云芳送去就是了,多大的事儿。” 句句不骂人,句句好姿态,却句句都是刀子。 祖母的脸皮哪里能挨得住这一套? 笑脸人对上笑脸人,没凭没据的小段氏能占什么上风?她原也不擅此道。 而许国公夫人亦凑了上来,说着“不会因为妹妹的事情就改了对云静的印象”一类的话。 林云嫣扶着小段氏,想回敬云阳伯老夫人几句,到底还是都咽下去了。 身处慈宁宫,她声音大一些、语气重一些,就是她借着皇太后的宠爱无理闹三分,声音轻一些、话放软一些,那位老夫人假哄暗讽的,只会让她们祖孙越发被动。 没凭没据,是她们最大的弱点。 坏名声自此落在了林云芳身上,原本乐天的三妹自此不爱笑了。 等到该说亲时,京里也很难寻到好亲,小段氏只好在段氏族中寻了个晚辈,几次与那儿强调“闺中交友不慎以至被人陷害”,将她远嫁到江南去,盼着孙女在自个儿娘家那儿能得善待。 以最后的结果看,这一步走得很好。 三妹夫性格宽厚包容,夫妻相处融洽,族中亲人待林云芳也很好。 哪怕诚意伯府获罪抄没,那儿依旧护着疼着林云芳。 林云嫣几次与妹妹书信往来,亦觉得她的性格较之最低落时轻松了许多。 可这些,改变不了郑琉故意害人在先。 有一年冬至,林云嫣不得不到访刘家。 徐简去了刘靖书房,她就坐在花厅角落烤火。 因着是座鸳鸯厅,郑琉与刘迅进来时并没有发现她,继续热络说着话。 “我故意把牌塞到了她的坐垫下,然后喊了人来,她当时那表情,真是绝了!” “平时嘴巴蹦豆子似的挺能说,那天却怎么也说不清,真是笑死我了。” “我就是讨厌她,都是伯府姑娘,凭什么她穿的比我好、花销比我多?她一个月的零花是我两倍多!” “谁稀罕她送我东西了,请我吃茶吃点心也是她主动的,我又没求她。” “她明明马吊厉害,却好多次故意输钱给我,你说怎么会有这种人?!谁要她假惺惺的可怜了!” “所以啊,我就让她出千,让她厉害去呗!” 直到那时候,林云嫣才知道了云芳始终想不明白的答案。 可她无论再“回报”郑琉什么,都无法帮到那个百口莫辩的林云芳了。 而现在…… 林云嫣看着面前乐呵呵的三妹,问:“我听人说的,你和郑琉她们打马吊常常会输,不应该啊,你回回把我和大姐赢得干干净净,总不能是我太弱了吧?” 林云芳只笑不答。 林云嫣不会让她轻易过关,又追着问了两句。 “好好好,我说,”林云芳投降了,“别看都是伯府,她家不如我们,她手头也没有我宽裕。 我们一道出去玩,我又不会省钱,可若是我回回请她似乎也不太好。 我就想悄悄输她些,就当我请客喽,反正我不缺钱啊。 我们一块玩,最主要的是开心嘛。” 林云嫣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不怪三妹的。 自小宽裕之人,又被家里捧着长大,他们林家里头从没有谁为了银钱铺子庄子红过脸,自然而然的,在她眼中,情重于金。 家里教导晚辈的,也都是“周到”、“大方”。 一些小钱而已,她花得起,不觉得是负担,当然不能与“一块玩”比高下。 却是没想到,在狭隘之人眼中,她的大方是炫耀,是施舍,是高高在上。 “这次花会你还想输钱?”林云嫣问道。 “没有,”林云芳凑到姐姐耳边,道,“这次不出银钱,有另外的彩头,是静安书院的画作描本,大哥很想要的。” 原来是为了林云定。 轻轻掐了掐林云芳的脸颊,林云嫣朝她笑了笑:“去把描本赢回来。” 也要把污水泼回去。 她的三妹,不背那样的污名。 第47章 嫉妒之心 到了约好的那天,林云嫣起了个大早。 马嬷嬷进来,见挽月正给她梳头,打趣道:“看起来您很是期待。” “我可太期待了,”林云嫣说的是真心话,而后交代挽月,“我要戴前年皇太后赏的那套红珊瑚发钗子。” 挽月自是听她的。 发钗、耳坠、并两个手环,挽月又拿起璎珞环来,林云嫣却没有戴。 让挽月拿软布包好,林云嫣抱着去了含晖院。 “云嫣今儿真俏,”陈氏见了她,竖起了大拇指,又点了点跨院那儿,“云芳还没收拾好呢。” 林云嫣笑着进了林云芳屋子,对着坐在梳妆台前的小姑娘好一通打量。 “你穿这么素做什么?”她打开了软布,“喏,这璎珞衬你,今儿给你戴。” 林云芳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小姑娘,哪有不爱漂亮的? 燕辞归 第38节 除非是僭越之物,一般的首饰林家姐妹从来就是你借我、我借你。 “真好看啊,”林云芳叹道,“可我身上穿的与珊瑚不搭。” 林云嫣才不管,把软布塞到妹妹手里,招呼着屋里嬷嬷开了箱笼:“我给你挑。” 嬷嬷也连连点头:“郡主说得在理,奴婢刚才也与三姑娘说,选的衣料太素了,不衬人。” 林云芳不缺好衣裳。 林云嫣轻而易举地选了一身,比划了一番:“穿这个,戴上璎珞环,我记得你也有套珊瑚的头面,我们亲姐妹出门去,要一看就是一家人!” 嬷嬷们很捧场,笑了一通,就有人去取首饰匣子了。 林云芳悄悄与林云嫣咬耳朵:“若是在外头玩儿倒没事儿,今儿去人家府上,太招摇会不会不好?” “你几岁?”林云嫣按住了林云芳的肩膀,左右看了看,“你怎得比祖母还讲究‘中庸’? 你今天便是穿着我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首饰去慈宁宫里玩,皇太后都只会夸你可爱漂亮,姐姐一枝花、妹妹一枝花,凑在一块两枝花,没人管你是不是合适。 再说了,你担心抢了做东的郑琉的风头,那我还去不去了? 你二姐姐我,就没有不好的衣裳首饰。” 林云芳说不过她,嬷嬷们又在边上劝,也就不坚持了,乖乖去换。 林云嫣坐着等,从丫鬟手里接了碗甜羹。 一面吃,她一面想,从前走到末路时,衣服上全是补子,一根簪子挽发,能穿得暖就满足了,回味过去、比较现在,只能说财大气粗的滋味真的挺好。 林云芳穿戴好了。 林云嫣满意极了,学着陈氏的样子竖起拇指:“云芳今儿真俏!” 姐妹两人出门,门房上安排了林云嫣的车驾,载着她们往云阳伯府去。 花会讲究热闹。 伯府外头,人已经陆续到了。 因换衣裳耽搁了会儿,她们两姐妹来得迟了,林云嫣也不着急,慢慢悠悠的。 而二门上,迎客的郑家姐妹们笑盈盈着。 “好像还没见着云芳,”有人问起,“她往日都来得早。” 郑琉道:“她说郡主也要一起来。” “宁安郡主?” “郡主不是不喜欢这些热闹吗?很少听说她参与谁家花会诗会的。” “还是郑琉有面子。” 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郑琉脸上难掩得意,直到林家姐妹到了。 在场的纷纷上前与林云嫣问候,而郑琉站在边上,看着巧笑嫣嫣的林云芳,眼底妒忌一闪而过。 那只璎珞环,红珊瑚掐金丝,林云芳本就肤白,越发显得气色极好,而且,与郡主身上戴的显然是成套的。 林云嫣注意到了郑琉的表情。 虽然郑琉在掩饰,可那股子恶意骗不了林云嫣。 郑琉打心眼里嫉妒林云芳,这也是林云嫣坚持让妹妹戴璎珞环的原因。 嫉妒之心总是向着“差不多”的人去的。 无论林云嫣穿什么用什么,她是郡主,她受慈宁宫宠爱,郑琉会羡慕,却不会嫉妒。 而林云芳不一样。 “都是伯府姑娘,凭什么她穿的比我好、花销比我多?” 郑琉亲口说过的话深深印在林云嫣的脑海里。 “郡主能来,蓬荜生辉。”说话的是郑琉的姐姐郑瑜。 “不用这么客气,都是一般年纪,别说得那么文绉绉的,”林云嫣笑了起来,“郑琉跟我三妹是好姐妹,经常一道耍玩,我就来凑个热闹,是吧,郑琉妹子?” 闻声,郑琉猛地抬起头来。 见林云嫣含笑看她,其他人也都看着她,她一时之间顾不上妒忌心了,得意重新涌起,占了上风:“我和云芳可亲了呢!” 来花会的,多是外向性子。 等香气十足的点心、凉爽的饮子送上来,便不再拘束着,纷纷品尝。 林云嫣也吃。 她拉着林云芳与郑家姐妹同桌坐了,一边吃,一边道:“这核桃酥真好吃,比三妹你上回给我捎回来的那什么宝和楼的要好吃。 云阳伯府的厨房做得这么好,你和郑琉妹子做什么要去宝和楼吃?” 林云芳只笑不语,在桌下的手轻轻戳了戳林云嫣的胳膊。 林云嫣当没察觉。 她是明知故问。 如果说,以前的她还会想不通其中关卡,那天听林云芳说了之后也就理顺了。 因为宝和楼价平。 林云芳不好意思回回请,也不想让手头不宽裕的郑琉陪她去贵价铺子,才选宝和楼。 偏核桃酥口味比云阳伯府相差太多,足以体现“一分钱一分货”,林云芳又买了些旁的装了盒子给姐姐们带回来,表示下“可以尝尝的”。 她这个妹妹,大大咧咧时显得没心没肺,记挂起别人心情时又格外小心翼翼。 真交了个心思明正的好友当然很好,遇着郑琉这样的,操了心、费了力、出了钱,却是结了仇,被捅了狠狠一刀子。 思及此处,林云嫣自然而然地,眼神从郑家姐妹身上滑过。 郑瑜和气地与其他人说话,郑琉的笑容很是勉强,连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下嘴唇的胭脂被她咬出了一条缝。 林云嫣见状,把握更大了。 她就是在故意刺激郑琉。 万一,郑琉见她在场,暂且歇了陷害林云芳的心思,那这一暗箭往后就不知道何时会射出来。 必须让郑琉气愤、嫉妒,在情绪的驱使下去做出错误的判断,才能今日事、今日了。 “等下做什么?”林云嫣问,“好像是要打马吊?” “要打,”郑琉急忙道,“还有彩头。” 第48章 全被看穿了 来花会玩的姑娘不少,爱好打马吊的其实也就五六人。 郑瑜不上桌,陪着其他人说笑,郑琉拉了林云芳入座。 “郡主玩吗?”郑琉问。 林云嫣摇了摇头:“万一我和三妹赢多了,岂不是像互通对了暗号?” 已经落座了英国公府的二姑娘朱绽忍俊不禁:“听听,我像是个输不起的?就你嘴儿溜,难怪太后娘娘疼你。” 林云嫣与朱绽交情不错,笑眯眯道:“你在夸我,我听出来了。” 朱绽乐得作势要来挠她痒痒。 嬉笑间,另一个坐席也有了人,名唤田菁,是郑琉的表妹。 郑琉把彩头拿了出来,道:“静安书院的画作描本,你们都先翻翻,没错的吧?” 田菁没有伸手:“我昨儿先看过了。” 朱绽翻了两下:“我只想打马吊,描本就是个添头,我外行看热闹。” 只林云芳认真地看了会儿。 “你看得懂?”郑琉问,“你不是不爱画画吗?” 林云芳倒也实诚:“我大哥喜欢呀。” “我也看看,”林云嫣朝妹妹伸出了手,“你打马吊去。” 林云芳二话不说递了过来。 林云嫣也不离远,坐在宽敞的太师椅上,靠着椅背佯装翻画本,借着遮挡悄悄观察。 她这里正好是林云芳的斜后方,而郑琉是林云芳的上家,两人若有举动,全在她的视线之中。 那时郑琉说过,她把牌塞到了林云芳的坐垫下。 四方桌子,想要做到这个动作,少不得会歪斜着、甚至探出身子去,若要不引人注意…… 林云嫣看了眼方几。 郑琉与林云芳这一侧,放了个小方几,上头摆着饮子与点心,方便打马吊时取用,同时也能让她们放筹子。 相对的,朱绽和田菁之间也有一张。 想来,郑琉若借着取点心、饮子时的动作遮掩,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对林云芳下手的。 一边琢磨着,林云嫣一边从身边几子上取了一颗花生仁。 她也不吃,只在手指间来回捻。 而牌桌之上,林云芳一来就赢了把大的。 林云嫣不意外。 有些人天生就有好运气,比如林云芳,想什么就摸什么,再添上出色的技术,回回都是开门红。 不似她,十把有七把,一手烂牌。 收来的筹子被林云芳放在几子上,见林云嫣看着她,她小嘴一笑,很是得意。 郑琉抿了口饮子,暗暗想着,赢一把而已,就能得意成这样。 燕辞归 第39节 等下看林云芳还笑不笑得出来! 只是…… 郑琉太了解林云芳了。 在她看来,林云芳就是个傻的,遇着事情了反应不快,说话也慢。 只要别人在边上打几个岔,林云芳自己就嘴皮子发粘成了结巴,越想说明白,越是说不清楚。 算计林云芳,十拿十稳。 可郡主就在边上坐着。 郑琉没有与林云嫣打过交道,对这位郡主的了解仅仅来自于林云芳,以及家里长辈偶尔会说“慈宁宫如何如何喜欢”、“谁叫亲娘没了呢”、“亲娘以前也是皇太后的掌上珠”,再多的就没有了。 郡主要是个伶牙俐齿的,会不会稳住局面? 郡主不依不饶,搬出皇太后来…… 不、不会的。 打马吊而已,哪里需要惊扰皇太后。 思前想后的,郑琉的心里闪过些许犹豫:不如,等下回吧? “又是我胡了。” 脆生生的,林云芳啪的将手牌推倒。 下家的朱绽侧身来看牌,而坐在对家的田菁个头矮小,便站起身来看。 郑琉没有动。 她的视线落在了林云芳的身上。 璎珞环流光溢彩,叫人看着就挪不开眼。 多么精致漂亮,朱绽作为英国公的孙女都不一定有如此好的东西,林云芳明明就只是伯府的姑娘。 跟她郑琉一样的,却又不一样。 府里管家的是林云芳的母亲,所以她能大手大脚。 上头有个封了郡主的姐姐,所以她穿戴的东西都上了一层。 郑琉一瞬不瞬看着璎珞环,不知不觉间妒与恨翻涌着冲出了心海,把那些许的犹豫冲得再无一丝痕迹。 一定要让林云芳尝尝百口莫辩的滋味! 郡主在就在,只要小心些、谨慎些,不被郡主发现,那就能先发制人。 争执无法避免,郡主会为妹妹出头。 可她们都在自家云阳伯府,郡主要见皇太后,还得先从大门出去。 一旦林云嫣拉着林云芳坚持离席,自家嬷嬷们就一块围着劝,嬷嬷们力气大,郡主要脱身就得推人,到时候推上几人…… 妹妹出千,姐姐脾气大、还动手打人,搬出皇太后也不好使! 下定决心后,郑琉打牌自是心不在焉。 朱绽还赢了两把,郑琉与牌运不佳的田菁、两人手中的筹子越来越少,而林云芳这一侧的几子都要堆满了。 林云嫣挪了挪身后的引枕,暗想这郑琉还挺沉得住气。 不过,观郑琉那神态——不怀好意的眼神一个劲儿往她和林云芳这厢瞟——应是耐不住多久了。 林云嫣调整完坐姿,画本搁在边上,一手捻着花生仁,一手支着腮帮子,一副困顿模样。 “胡了。”林云芳推牌。 朱绽与田菁都在看牌,“机不可失”四个字泛上郑琉的心田。 偷偷地,她从自己的坐垫底下摸出了一张牌,用力捏在手里,借着看牌的姿势斜斜探出身子。 只要把牌塞到林云芳的坐垫下…… 倏地,郑琉忽然感到手背狠狠一痛,而后便是麻。 手指本能一松,牌落在地上,啪嗒一声响。 坏了! 下意识地,郑琉转头看向林云嫣。 林云嫣的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困顿,那双乌黑晶亮的眸子里含着笑意,视线就落在郑琉身上,与她那微微弯着的唇角一起,组成了明晃晃的嘲笑。 ——你那点儿贼心思,全被看穿了。 郑琉几乎听到了这么一句话,是林云嫣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脑海里。 不能这样! 不能失去主动! 顾不上细想什么,郑琉把手缩了回来,惊呼了一声:“林云芳你怎么能出千?地上这张牌是你扔的?” 说着,她蹲下身去捡了牌,又站起身来,重重拍在桌子上:“你怎么能这样!” 第49章 你质疑的你先说(三更求月票) 随着郑琉的质问,不止是朱绽与田菁,与郑瑜一块在不远处谈笑的姑娘们都齐齐看向林云芳。 林云芳显然没有领会状况:“你说我什么?” “出千!舞弊!”郑琉不敢去看林云嫣,只狠狠瞪着林云芳,“我们打马吊玩儿,你怎么能为了赢就做出这种事情来? 你说你哥哥喜欢那彩头的画本是吧? 你要真那么想要你跟我说呀,借你哥哥看一阵、临摹一份也就是了,你何必出此下策? 云芳,我真的好失望。” 林云芳愣住了。 看了眼桌上多出来的牌,又看向郑琉,她皱着眉道:“是不是弄错了?你先……” “没有弄错!”郑琉直接打断了林云芳,“做错了就认错,好好认错,我和朱姐姐、菁表妹会原谅你的。” 林云芳目瞪口呆。 朱绽蹙眉,指着那张牌:“你真出千?” “我……”林云芳摇了摇头,“我没有啊!” 肩膀上轻轻地落下了一只手,她转头看去,就见林云嫣朝她柔柔一笑。 亲切之感裹着安心味道奔涌而来,林云芳急切的情绪不由就缓了下来:“二姐,我真没有。” “没事儿,”林云嫣的声音不轻,不止说给林云芳,也说给在场的所有人,“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还能分不清一个是非对错?到底怎么回事儿,我们慢慢说就是了。” 没有让林云芳在这时候自证清白,林云嫣直接就把问题扔回给了郑琉:“这张多出来的牌,是从哪里来的?” 郑琉紧张地抿了抿唇。 果然,郡主几句话就让林云芳稳住了。 告诉自己别退缩,郑琉绷着脸,道:“桌下捡起来的啊。” “怎么会在桌下的?”林云嫣继续问。 郑琉指向林云芳:“郡主该问她!” 林云芳看着那几乎戳到她脸上的手指头,道:“我说了……” “你先别说话,”搭在妹妹肩上的手没有拿开,只斜着探出一指,轻轻戳了戳林云芳的脸颊,而后,林云嫣依旧问郑琉,“证词嘛,你先说完了,大伙儿再听云芳怎么说,要不然你一言我一语的,你们说得糊涂,我们听得更糊涂。” 先前瞧着林云芳看的目光都聚集到了郑琉身上。 这一次,如此瞩目并没有让郑琉有任何得意满足的感觉,反而是不安。 “她掉到地上的吧……”郑琉道,“想藏起来,却没拿稳。” 林云嫣问:“你亲眼看到牌从云芳手里掉的?” 郑琉很想说“是”,可一想到林云嫣刚才那嘲笑的表情,她的话卡了一下,改了口:“我听到牌落地上的声音了,对,表妹也听见了吧?” 田菁被郑琉问及,忙点了点头:“我好像也听到那么一声。” “只是听到,并没有看到,对吗?”林云嫣微微摇了摇头,露出几分失望来,“郑琉妹子,我这就要说你的不是了。 牌落地,许是朱绽或者田妹妹来看牌时不小心碰到,按理该先捡牌起来对一对数,而你却是直接质疑云芳出千。 出千不是好事,会坏了名声,连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就迫不及待地说云芳。 云芳与你是好友吧? 我今儿会来,也是因为你与云芳交好,她时常在家里说与你关系融洽、似亲姐妹一般。 没有亲姐妹会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 一席话说得不疾不徐,没有过激的用词,没有尖锐的语调,正是这样平铺直叙一般的陈述才不会让不明所以的旁观者反感,反而顺着想其中关卡。 没有亲眼所见,就不查不问直接咬定林云芳出千,郑琉太着急了。 既是好朋友好姐妹,哪有一上来就这样的? 朱绽若有所思看着郑琉,没有说话。 “兴许是我急切了,但我实在看不过出千这种行径,”郑琉眼底凝着恼意,在牌桌上翻了翻,“你们看,就是多出一张牌,不是谁碰掉了!” “现在我们都知道是多出来的牌,可你捡起来之前,谁也不知道,只有你在说云芳出千。”林云嫣道。 “郡主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郑琉眼睛泛红,“舞弊的是她,你追着我问做什么?就因为她是你妹妹,你就这么偏袒她?” 事情的发展怎么和预想得不一样呢? 不会说话的林云芳现在根本不开口了! 这种事,饶是被郡主看穿、打乱了,也是谁先喊谁占上风,她没凭没据,郡主难道有吗? 为什么郡主不慌不乱,还这么游刃有余? 燕辞归 第40节 如郡主这般从来没有吃过亏的贵女,遇着事儿不该直接喊着要见皇太后吗? “刚说了,一个个来,你质疑的你先说,被质疑的云芳等下说,等你们都说完了,你要还想听我说什么,到时候你问我答,”林云嫣根本不理会郑琉的挑衅,“郑琉妹子,你与我们说说,你为什么会立刻觉得是云芳出千呢?” 郑琉语塞。 偏边上人都看着她,那些目光仿佛一声声催促。 “为什么?”郑琉拖不出时间来思索,只能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她平时与我们打马吊,输得多赢得少,今天却一反常态一直赢,表妹、朱姐姐,你们之前也常一块凑局,你们说嘛,林云芳是不是常输?” 赶在那两人回答前,林云嫣“明知故问”了:“那谁赢?” 田菁听了,答道:“几乎都是表姐赢。” “原来如此,”林云嫣说到这儿,忽得一改之前温和态度,她冷笑一声,“怎么?只能让你赢? 我在慈宁宫里与皇太后、皇太妃打马吊都是有来有回,从来不用故意去做牌让牌,赢的时候多着呢。 郑琉,你比皇太后的规矩都大了。” 这话一出,郑琉的眼底喜气一闪:搬出皇太后来了! 郡主肯定不是什么耐心人,只要再激她几句,哪怕开局不利,最后的结果也会…… “郡主。”此前沉默的郑瑜站了出来。 今儿是云阳伯府做东,出了争执之事,她本该立刻调解,只是郡主先摆出了认真说、好好说的姿态,那她便没有插话,让郡主主持局面。 可现在,郡主突然换了个口气,嘲讽嗤笑的劲儿一点没收着,全冒了出来。 郑瑜道:“既是问来龙去脉,说这些就没有意思了。” “也是。”林云嫣没有反对。 郑琉不解地睁大眼睛,她还等着郡主继续皇太后长皇太后短,怎么郡主顺着姐姐的台阶就下了? 也是郑琉自己此刻糊涂着,不然她应当能听出林云嫣的口气依然不善。 “我耐着心思说这么多,也是不想闹得太难看,给始作俑者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机会,看来那人是半点不珍惜,”前半截的假话张口就来,后半截才是林云嫣想做的,“那就由我来给大伙儿说说,那掉在地上的马吊牌是怎么一回事。” 第50章 我再砸一次 气氛急转直下。 虽没有到咄咄逼人的地步,却也是乌云层层、雷雨眼瞅着要来了。 在这儿伺候的嬷嬷们全看向郑瑜,以眼神询问是否该劝解这局面、或是去寻家中长辈来打圆场。 郑瑜迟疑着。 姑娘们之间的拌嘴吵架,说严重也没有很严重,为此惊动长辈是否大惊小怪了些…… 说来,诚意伯府素来很讲道理,郡主也从无娇纵之名在外,即便是气头上,亦不会胡乱发作,应当不妨事的吧? 也就是这些许迟疑的工夫,林云嫣已经开始说了。 “郑琉,那张牌最先在你的坐垫下,云芳胡牌了,你借着要看她牌的机会,探过身子想把那张牌塞到云芳的坐垫下,以此当个物证来质疑云芳出千。” 举动被拆穿了,郑琉的脸色很是难看。 林云芳望着她:“原来,你不是弄错了,而是处心积虑害我。郑琉,我哪里对不起你了?” “你别血口喷人!你是郡主你厉害,但你不能这么污蔑我!”郑琉深吸了一口气,与林云芳道,“你问你姐姐去,你到底哪里对不起我了,以至于我要这么害你?” 林云芳皱了皱眉头。 细细的柳叶眉蹙着,面有疑惑之色,全冲着郑琉。 她又不傻,最初时反应不过来,之后林云嫣把局面稳住了,她那因急于解释、澄清自己而焦躁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 那些一问一答,是姐姐在询问郑琉,也是替她在梳理思绪。 她明白了事有隐情,而心底里那一丝“不会被捅刀子”的侥幸也在林云嫣直指中心后彻底灭了。 她就是被郑琉捅了刀子。 她只是不理解,好姐妹长好姐妹短了好几年,她自问认真对待了这份友谊,为何会得到这样的结果…… 郑瑜拦在了郑琉跟前,沉声问道:“郡主口口声声说阿琉没有云芳妹妹出千的证据,那郡主就有阿琉陷害的证据了吗?” 林云嫣对郑瑜的反应并不意外:“你问你妹妹去,她怎么就没有拿稳那张牌、反而掉地上了。” 郑瑜闻言,不由转头看郑琉。 郑琉的呼吸一凝,猛地忆起当时状况。 是了,她的手突然麻了下。 思及此处,郑琉忙用左手去捂自己的右手背。 边上伸出来一只玉手,轻轻一抬、一架,挡开了郑琉的左手,而后那只手又落下来,扣在了郑琉的右手腕上。 “看看这是什么印子?”林云嫣握着郑琉的手腕,“你们大可看看她的手背。” 郑琉没料到林云嫣会突然动手,此刻再想挣扎已经晚了一步。 明明林云嫣看着纤瘦,力气却不小,郑琉使劲儿都没有挣脱。 “你给我放手!”她忍不住尖叫起来。 林云嫣理都不理她,甚至使了巧劲儿,借着郑琉挣扎的力道把人又往前带了两步,将她的手背带到了郑瑜与朱绽的面前:“看仔细些,就是这儿。” “是个印子?”朱绽思索着,“像是叫什么东西砸了下?” 印子明明白白就在。 哪怕没有那么红,郑琉的肤色也没有那么白皙,但肉眼可见。 那么多人在场,郑瑜也不能睁眼说瞎话:“我看着是叫虫子咬了似的,只是我也不明白这算什么证据。” 林云嫣松开了郑琉。 郑琉还在挣,那厢卸了劲儿,她没防备,往后踉跄了几步,得亏嬷嬷眼明手快才扶住她。 “你太过分了!”许是知道局势越来越不利,内心里的惶恐终于上了上风,眼眶再也盛不住泪水,郑琉喊道,“这里是我家,你们来做客还这么欺负我,这就是你们诚意伯的家教?” “云芳,”林云嫣的嘴唇微启,却是与妹妹说话,“把桌底下另一样东西捡出来。” 这时候,林云芳自然是姐姐交代什么她就做什么,二话不说蹲下身去,往地上找了找:“有什么东西吗?我没看到、哎,有颗花生仁。二姐,除了花生仁没别的了。” “就是花生仁。”林云嫣道。 林云芳应声,小心捡了花生仁,起身后要交给林云嫣。 林云嫣没有接,示意妹妹拿给朱绽:“喏,先前我注意到郑琉想往云芳这儿塞东西,我当时不知道她捏了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拿手里的花生仁丢她的手。 没想到,丢下来一张牌。 这牌若真的塞到了云芳坐垫下,郑琉再来指责云芳出千,那我们姐妹两人今儿可就说不清了!” 朱绽微微颔首表示认同。 郑瑜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看朱绽反应,朱绽已然接受了郡主的说辞,虽还没有认定郑琉陷害,但也信了八分,只等两方之后谁能再下一城。 看田菁反应,田菁忐忑又紧张,她固然会向着表姐们、与她们站在一起,可对眼下局面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其他姑娘们,她们凑在一起轻声嘀咕着,大抵也与朱绽的想法类似。 即便是郑瑜自己…… 她都忍不住疑心郑琉。 见郑琉一副受了大委屈的样子,郑瑜只好硬压下怀疑,继续硬着头皮坚持道:“这不算证据,花生仁恐是恰好掉在地上,不是郡主……” “朱姐姐看看,”林云嫣打断了她的话,只与朱绽道,“花生仁上头应是有道痕迹,我先前捻着玩了好一会儿,按说是留了个指甲印。” 朱绽一听这话,捏着花生仁仔细观察:“是有道印子。” 林云嫣伸出右手,将拇指朝着朱绽:“你比比对不对得上,证据嘛,就要严丝合缝,我没有胡说我不怕查验。” 朱绽也想弄得清楚些,很配合地比了比:“我觉得是对上的,你们谁再来掌掌眼?” 郑瑜紧攥着手心以稳住摇摇欲坠的心情,也去看了眼。 不说严丝合缝,也是分毫不差。 事已至此,还能嘴硬什么? 不如先低头赔礼道歉…… “我代阿琉……” “代什么?”郑琉两步上前,一把推开了郑瑜,冲林云嫣喊道,“照你说的,你突然间发现我动作,你手比脑子快直接砸了花生仁。那么短的工夫,你瞄都不用瞄吗?何况我的手是在动的,朝着林云芳的坐垫去,不是停着,你怎么能砸得这么准呢?” 几句话中,满是郑琉的激愤。 林云嫣却是笑了。 那是郑琉在那一瞬见识过的笑容——明晃晃的嘲笑。 林云嫣一字一字道:“来,手拿出来,我再砸一次,看看准不准。” 第51章 你打得确实不好 随着林云嫣的话语,那一瞬的痛和麻顷刻间涌起,让郑琉打了个寒颤。 几乎是本能一般,她忙把右手藏到了身后。 只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死死瞪着林云嫣。 恨意自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恐惧。 从来没有人说过,宁安郡主是这么一个性子,这么的有恃无恐…… 见郑琉不敢伸出手来,林云嫣笑了声,问郑瑜道:“要不然,你替她试试?” 郑瑜哪里会点头。 燕辞归 第41节 高低胜负都已经明明白白,刚才就该老实道歉、得郡主一句软话,然后再向在场的姑娘们表达一番,虽然这么做并不能消除所有影响,但能挽回多少是多少。 怎么也好过一味嘴硬、被郡主堵回来强。 更让郑瑜生气的是,她都愿意赔礼了,郑琉那个始作俑者还闹腾。 莫名其妙去算计林云芳,莫名其妙还失手了。 真是愚蠢、固执、黑心肠却没本事! “郡主好准头。”朱绽把花生仁抛向林云嫣。 林云嫣接得稳稳当当。 她自幼从未接触过武艺,唯一的优点是准头很好。 从前出事之后,徐简不良于行、曾有的一身好功夫都使不出来;林云嫣又是个外行,重新入门也就是个花拳绣腿。 强身健体倒是可以,真遇着事儿了,完全指望不上她。 徐简见她准头出色,便让她朝着这方向勤加练习,又另做了个袖箭给她,固定在手腕下沿,日常以袖子遮掩,但凡有个万一时多少也能防身。 郑琉说她“瞄都不用瞄”,确实也没说错。 她的袖箭并非埋伏、而在于自救,出手得快准狠、出其不意,哪有工夫慢慢瞄? 花生仁和袖箭不一样,但准头的感觉在这儿,扔出去了就能命中。 何况,她今日是守株待兔。 之前牌桌上,朱绽侧身看牌,林云嫣就留意到了。 除了拿饮子点心,凑过来看胡了什么牌的这一刻,也是个时机。 果然,让她等到了这只兔子。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林云嫣轻轻合掌,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的那一刻,她下了结论,“云芳没有出千,从头到尾都是郑琉在捣鬼,是她居心不良,云芳没有任何过错。 这一点还请在场的姐姐妹妹们做个见证,以免出了这道门去,有人乱搅浑水、最后成了各打五十大板。” “你放心,今儿这状况,来龙去脉都讲清楚了,谁是谁非浑不了,”朱绽先表态,与林云芳抱了抱拳,“我先向云芳妹子赔个礼,之前听信一面之言就怀疑你,是我不对。” 林云芳笑了,摆着手道:“当时那状况,朱姐姐疑心我也寻常,说清楚了就没事了。” 朱绽也笑,笑容坦然,只是眼底深处有一丝迅速闪过的阴郁。 云芳妹子太实诚了。 能说清楚是侥幸,没说清楚呢? 郑琉先发制人,只因郡主有条有理的问话才让朱绽选择暂且观望、没有立刻下判断。 可如果郡主没有发现郑琉的诡计呢? 朱绽想,自己内心里无疑会更偏向郑琉。 毕竟,她会亲眼看到那张牌从林云芳的坐垫下翻出来。 人都会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很正常。 而自己分明知道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却还是被郑琉带偏了,可见还需要长足的进步。 林云芳洗刷了冤名,此刻轻松许多,转头看向林云嫣。 她对上了林云嫣的目光。 姐姐正看着她,鼓励着她。 ——轮到你了。 林云芳忽然想起了那日在载寿院外头姐姐说的话。 姐姐说,祖母、母亲都在进步;姐姐说,年纪最小的不要原地踏步…… 勇气自然而然地从林云芳的胸口中涌了出来,徐徐又源源。 没有着急开口,林云芳来回整理了思路,把想说的话都理顺了,才道:“郑琉,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陷害我。 不过事已至此,你想说就说,不想说也可以,都不重要。 你说以前马吊我输得多,这我不否认。 在我看来,你打得确实不好。 之前都是让着你,但我确实喜欢今日的彩头,才没有放水罢了。” 郑琉连哭都顾不上了。 她的眼泪,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和不甘。 若是林云芳追着问她缘由,一遍遍责备她的背叛,郑琉还能在心里骂她“傻子”、“蠢货”,眼睛瞎了似的。 可林云芳没有,说不重要、那就是不重要。 重要的是马吊。 林云芳最后跟她说的是“你打得确实不好”,这出乎了郑琉的意料,也让她难以接受。 “你……”郑琉从牙齿缝里挤出字来。 “好了,”刚一起头,林云嫣便打断了,“之前说了吧,你质疑的你先说,被质疑的云芳等下说,现在你们都说完了,那就我来说了。 郑琉,我知道你现在心里不舒服,觉得我咄咄逼人、欺人太甚。 往日这么要好的姐妹,何至于为了马吊闹翻脸,哪怕你故意陷害云芳,事儿已经被我坏了,之后私下说就是了,又做什么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你说个高下。 可是,你要记住,我给过你机会的。 在我最开始问你的时候,你只要低个头、说一句弄错了,给我们云芳赔个礼,这事儿就过了。 是你不依不饶,才造成了这个结果。” 说到这儿,林云嫣装出失望至极的样子,缓缓摇了摇头。 装腔作势嘛。 说这种一套一套的场面话,她林云嫣很擅长的。 郑琉的脸火辣辣的,这些字句化作了刀尖,一刀刀搁在她脸上。 偏偏今儿请来的客人们都被蛊惑了,对林云嫣说的话深以为然,她们虽然没有插嘴说什么,但她们的眼神、她们的交头接耳,都被郑琉看在眼里。 “不用你装好人!”郑琉气急败坏地吼道。 林云嫣呵的笑了声。 刚才那些场面话,根本就不是说给郑琉听的,而是说给在场的其他姑娘们听的。 郑琉分不清楚,还火上浇油,有些不擅长面子功夫的姑娘都藏不住眼中的鄙夷了。 “还有一桩,”林云嫣收了笑容,冷冰冰地看着郑琉,“是啊,云芳是我妹妹,我就偏袒她,有问题吗?” 第52章 深得小段氏真传(某只狐狸万币加更) 花会自然是玩不下去了。 郑瑜见郑琉依然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示意嬷嬷们把她带下去,免得再胡闹下去越发不好收场。 郑琉显然不甘愿,嬷嬷们怕她继续闹,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了,把人架出花厅后,几乎是捂着郑琉的嘴走远了。 没有搅事精,郑瑜总算不怕被人拖后腿了。 硬挤出一个笑容来,她郑重道:“原是想着姐妹聚一聚、开心地热闹热闹,没想到阿琉那么不懂事,搅了大家的兴致不说,还差点让云芳妹妹背了不该背的污名……” “我看你也累了,”对着郑瑜,林云嫣的脸色没那么难看,“我们这就走了。” 林云嫣说走,林云芳挽着胳膊就跟着。 郑瑜见她雷厉风行,赶紧抱起放在几子上的那画本,急急追上来:“林大公子既喜好这个,云芳妹妹就拿回去吧,先前也是你赢得最多。” “不要了,”林云芳没有伸手接,“看到这个,我就会想起来自己险些吃了多大一亏;我哥哥也一样,看一次就想到我为了替他赢画本,被人捅了一刀子。” 郑瑜无言以对,只能怏怏把画本又收了回来。 东西不送了,客却还要送到最后。 一直到了马车旁,林云嫣让林云芳先上车,自个儿压着声与郑瑜说话。 “今儿是郑琉不对,冤有头债有主,我对你没有意见。” “你也不容易,谁叫是自家亲妹妹呢,她弄出多少事情来都得替她收拾。” “她要承情,多少算个安慰,要是根本不承情……” “不管她也不行,老人家都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不好,平白连累你了。” “你是她姐姐,慢慢开解她吧。” 说完这些,林云嫣才踩着脚踏上车。 车把式驱马,车轱辘转着往前去。 沉默了很久的郑瑜这才抬起眼帘,看着车驾远行越远。 郡主讲的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呢? 别家姐妹不说多么携手同行,好歹不胡乱惹事,怎么偏她这儿,摊上阿琉那样的…… 今儿人多,她又不能一一堵住别人的嘴,花会上的事情一定会传开去。 外头笑话郑琉,也会笑话她。 丢人丢大了! 都怪郑琉! 另一厢,马车穿街而行。 林云芳挨着姐姐坐,问:“二姐刚与她说什么?” “谈谈心,”林云嫣说得漫不经心,“都是当姐姐的人,交流一下。” 毕竟,从前林云芳跌落谷底,郑琉是下手的那个,郑瑜同样不无辜、她是那个人证。 燕辞归 第42节 郑琉的手段拙劣,胜在“人赃俱获”,先机一占,天然就得了优势。 云芳着急时不善言辞,郑琉有意惹她急切,郑瑜亦没有站出来稳住局面。 甚至,为了袒护郑琉,她说了‘看到云芳藏牌’这样的证词。 田菁唯两位表姐马首是瞻,朱绽见人证、物证俱全,也不会信急得都要结巴了的林云芳,其他姑娘们不在牌局上,更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最后盖棺定论。 不管郑瑜是真的没有看穿、只想速战速决而做伪证,亦或是她知道郑琉捣鬼、只因一荣俱荣不想被连累而去害云芳到底,林云嫣都会“回报”她。 让她们两姐妹自己吵去吧。 嫡亲姐妹,看似最挨得住吵,实则不然。 尤其是牵扯到了自身利益,当外头风言风语沸沸扬扬时,当郑琉死不悔改时,当长辈们各怀心思和稀泥时,不满会累积起来、直至迸发。 思量着从前事,林云嫣歪头看了妹妹一眼。 林云芳看着有些呆,心不在焉。 “三妹……”林云嫣轻声唤她。 林云芳猛地回过神来,看过来的眼神里写着茫然:“怎么了?” 林云嫣一下子就懂了。 先前状况,云芳经历了,越过来了,她也后怕了。 若如被郑琉算计成了…… 林云芳很清楚自己和姐姐会面对的场面、以及之后的处境。 “交友不慎,”林云嫣轻声道,“你又没有火眼金睛,没法一眼看出那是人还是妖怪,这是很正常的事儿。 谁还没有看走过眼呢? 我们林家上上下下,从祖母到你我,前几天不就看错了个穿裙子的嘛。” 饶是林云芳兴致不高,听了这几句话,也没忍住笑。 “不怕看走眼,”林云嫣道,“只要对面亮出爪子来时能撕开它的皮。” “我知道,”林云芳嗫嗫着,“可我越想说明白的时候就越说不明白,我前一句还没说几个字呢,她就又把话带开了。不似二姐你游刃有余。” 林云嫣失笑。 换作从前的她,顾及自家名声,顾及皇太后的名誉,顾这顾那,最后捉襟见肘。 她今时今日的游刃有余,那都是挨了一身的刀子、割得血淋淋才练出来的。 她当然不会让林云芳也去刀尖上滚一番。 诚然,她今天是有备而来,但实际发生时会出的状况,事先准备再多也总有疏漏之处,以后也一定会遇着措手不及之事,想要全身而退、甚至大杀四方,行事自有一套章法。 “说难也不难的,”林云嫣循循教林云芳,“你只需要记住,按着自己的步调来,绝对不被人牵着鼻子走。 而不被牵鼻子之中最根本的一点是,不要自证。 一旦陷入自证里,那就没完没了了。” 林云芳听了,却没完全懂。 “郑琉说你出千,你不要急着说你没有,你把问题扔回去,让她去证明你如何出千。” “她说牌在桌下,你别说你不知道,你问她何时在的、怎么在的、如何看到的。” 听着林云嫣的解释,林云芳隐约就抓到些感觉了。 “那她也不答,一个劲儿问我呢?”她问道。 林云嫣莞尔:“有人不假思索、出口成章,有人深思熟虑、草稿理了三遍才落笔。 你不擅长话赶话,那就慢下来,放平语调、慢悠悠把她的问题都还给她。 你越平稳,在别人眼里就越显得胸有成竹,而她只会更急。 她急了,旁人怎么看她?” “焦心、急切、心浮气躁,一个劲儿嚷嚷,没有规矩,很丢人、不体面……”林云芳悟了。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 不愧是诚意伯府的姑娘,深得小段氏真传! 林云芳又问:“要是遇到一个根本不急的呢?” “那就……”林云嫣冲她眨了眨眼睛,语重心长,“遇到高手,你对付不了,别胡乱逞强,老老实实搬救兵,我去帮你!” 心里的阴霾倏地散开了,林云芳笑容灿然。 有个厉害的姐姐,当真太好了。 第53章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马车入诚意伯府。 陈氏正与手下嬷嬷们交代事儿,听了消息,不免诧异。 “怎么就到这时辰了,”陈氏嘀咕着,又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挺亮堂的啊?” 等她反应过来,嘴唇便是一抿。 办花会,按说不到日头落山时不会散,云嫣与云芳却早早回来了,大抵是出了些状况。 有人摔着磕着了? 陈氏坐不住,起身往外头寻去,刚出含晖院,远远见两姐妹手挽手着走来,她悬着的心放下了。 走路姿态如常,看着是有说有笑,那就没什么大事。 待两人走到近前,陈氏一手牵一个:“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今儿要打马吊吗,云芳瘾大,我还当你天不黑就不回来了。” 林云芳揉了揉鼻尖。 陈氏的眸子倏地一紧,亲生的女儿,但凡情绪上有些什么,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刚离得远时看个表象,现在就在身边,一下子就叫她抓住微小变化了。 她没有立刻就开口,只拿眼神询问林云嫣。 林云嫣轻笑:“我们屋里坐着说去。” 坐下后,那些来龙去脉都是林云芳说的。 陈氏没有开口打断过,一直忍耐着听完,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胸口里有一股火烧得直往天灵盖窜。 云芳把郑琉当好友,陈氏也见过那姑娘几回。 只看模样,真想不出里头藏着那样歹毒的黑心肠! 深吸了几口气,陈氏才勉强稳住情绪,紧紧握着林云嫣的手,道:“云嫣,今儿多亏有你在,若不是你恰好发现了郑琉心怀不轨,要不是你据理力争把事情说明白了,云芳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我真是想都不敢想。” 林云嫣浅浅笑了笑,温和如春日暖风。 陈氏看着她,心神不由又舒展了些:“好在是无事,云芳就是吃了不会说话的亏。” 家里人性情好,有矛盾时也会耐着心思听好、说好,以至于云芳就没遇着“秀才遇到兵”的状况。 结果,碰上有心设伏的,她就反应不过来了。 林云嫣道:“我觉得云芳那番话说得不错,直戳郑琉心窝子。” 陈氏叫林云嫣逗笑了。 笑出来了,心里也就不会那么憋得慌。 催林云芳去换身衣裳,陈氏这才与林云嫣商量:“郑琉出了这等差池,按理云阳伯府得来一趟。照我的意思,赔礼归赔礼,往后云芳也断不与那家往来了。” “您还是心善,”林云嫣摇了摇头,“依我之见,郑家不会来赔礼呢。” 陈氏闻言一怔。 不赔礼? 还有这种不懂规矩、不讲礼数、不要脸面的? 云定小时候和隔壁几个府里同龄的哥儿们耍玩,疯了半个花园,打翻了人家好几盆花。 事后陈氏挑了几盆开得好的,让云定抱着,领着他一起登门赔礼去。 不止自家,别家也一样上门赔了花、认了错。 做错了就赔罪,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还都是不小心的,郑琉已然是蓄谋了。 “不会有这么不……”话刚出口,陈氏自己先止了。 好嘛。 不要脸不要皮的人家,她也是见过的。 “他家不赔礼,我们就这么算了?”陈氏问。 “算不了,”林云嫣道,“来我们府里赔礼,说好说坏没什么意思。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那许国公府没堵到祖母,云阳伯府还能重蹈覆辙? 她家想说道这事儿,定会挑个人多的时候,把祖母架上去……” “那可不行!”陈氏忙道,“你祖母那性子,可遭不住给人架在火上烤。” 林云嫣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宽慰陈氏:“祖母还是进步了的。” 这么一说,陈氏也笑了:“不一样,前回是许国公府行事太出格、太难看了,又是在慈宁宫里,没有其他人在,皇太后又向着我们……” “您放心,”林云嫣道,“我去给祖母提个醒,让她别被云阳伯府的人搅浑水。” 送走了林云嫣,陈氏过去跨院看林云芳。 一走进屋里,她闻到了浓郁的墨香。 嬷嬷与她指了指书房一侧:“姑娘说要写东西。” 燕辞归 第43节 陈氏挑了挑眉。 她没有去打扰,在次间里坐了,直等到林云芳放下笔才撩了帘子进去。 “写得专心致志,”她问,“写了什么?” 林云芳老实说道:“与人吵架的心得。” 陈氏听得一头雾水。 吵架还能有心得? “二姐教我的,”林云芳道,“我全记下来了,以后和人吵架,我就照着来,断不会被人害得连话都说不明白。” 陈氏越听越好奇,凑过去从头到尾读了一遍。 前半截是林云嫣讲的心得,后半段是林云芳自己的体会,还把今日状况当作例子,从头至尾分析了一遍。 陈氏:…… 论读书的认真实诚,云芳确实是个好学生。 亲娘不会打击好学生的积极劲儿,怎么也得鼓励鼓励。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她道,“空闲时多看看,温故而知新,等你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我们就都放心了。” 走出跨院,回到自己屋里,陈氏端起茶抿一口,顺了顺那一言难尽的心境。 “姑娘知道自己的不足,她也想提高自己……”曾嬷嬷憋着笑道。 “提高是好事。”陈氏道。 她自己嘴巴倒是不拙,但她的脸皮也不厚,不说让人下不来台面的话。 以至于真要出手时,心里先发虚。 上回若不是云嫣给她鼓劲,教她章法,她大抵也要输人又输阵。 学海无涯、学无止境。 往后,她总不能叫云芳比下去吧? 刚那篇心得体会里,云嫣教的都挺有道理的,她也得记下来。 “备笔墨。”陈氏道。 太突然了,曾嬷嬷没反应过来。 陈氏郑重点了点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不吵架,得说理,讲理也必须有技巧。 他们诚意伯府是讲道理的人家。 另一厢,载寿院里,小段氏听完了事情经过。 “您信我,她家若是要寻我们说这事儿,必定不会来府里,而是等到中秋那天、外命妇去慈宁宫问安的时候,”林云嫣循循道,“那么多人都在宫门外候着等皇太后召见,她来找您,您怎么说?” 第54章 引风吹火 听林云嫣这么一问,小段氏陷入了思考。 对云阳伯老夫人,她原也认得,说话阴阳怪气、不是多好相处的人。 可若是对方来赔礼了,总不至于再那么阴阳怪气了吧? “你回回说我脸皮薄,”小段氏叹道,“你是怕她家说了软话,边上又有那么多人看着,我不好给她冷脸,只能顺势把这事儿揭过去?” 伸出食指来,林云嫣在小段氏面前慢慢摇了摇。 “您不妨再听我给您说一遍,”她沉下声音来,“如果今儿郑琉事成了,三妹背上污名,您知三妹无辜想替她澄清,偏递帖子她家不接,您只能在等候召见时寻她……” 随着孙女儿低低沉沉的声音缓缓进入耳朵里,小段氏的眼前一点点展开了那副画面。 “您觉得,她会跟您说什么?” 林云嫣问了,却没等小段氏回答,只清了清嗓子模仿起了云阳伯老夫人那阴阳怪气的口吻。 “孩子们……” 一句接一句,都是林云嫣曾经亲耳听那位老夫人说过的。 她说一句,小段氏的脸黑一点。 等她说完了,小段氏的脸色黑成了锅底的炭。 难得一见。 林云嫣想,经过许国公府一役,祖母现在学会脸黑了。 “生气吗?”林云嫣忍住没笑出声,继续与小段氏道,“边上那么多人,她却那么一句一句架您,您下不来台不说,还越发显得无理了。 偏她又没骂人,您哪怕豁出去了都不能指责她什么。 三妹背着出千的骂名,又听说您受了气,她多难受啊……” 小段氏没说话,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光想想那场面,心里就憋得慌,气都不顺了。 她老婆子一辈子恪守本分、踏实做人、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儿,却连孙女儿都护不住…… 林云嫣点到了这儿,也就不再继续了。 见时辰差不多了,便叫阮嬷嬷摆桌备饭。 小段氏没有什么胃口,只动了几筷子就放下了。 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分明那些话都是云嫣说的,不是她小段氏听云阳伯老夫人说的,可她就是觉得,那人能说出那种话来。 刺耳、直刺到心。 小段氏几乎睁着眼睛到天亮。 如林云嫣所言,接下去几日,云阳伯府根本没有递帖子来,仿佛事情没发生过似的。 小段氏心底里存着这股气,一直存到了中秋当天。 既是节日里请安,少不得换上命服,一切照着规矩来。 小段氏穿戴妥当、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打起精神,与林云嫣一块去西宫门外候着,等待召见。 广场上,已经候着不少人了。 彼此之间互相行礼问候,也有平日关系近些的,压着声儿问几句事儿。 恩荣伯老夫人也到了。 多年的老邻居,又是深交情,她太了解小段氏的性格了。 “许国公府那两婆媳,今儿要是不绕着你走,我帮你说她们!” “听人说,那天三丫头在云阳伯府险些出状况?她家赔礼没有?” 林云嫣扶着祖母,冲恩荣伯老夫人摇了摇头。 恩荣伯老夫人左右看了看,低低骂了句:“算了,原也不是多讲理的人。” 正说着,云阳伯府的马车到了。 郑琉的母亲先踩着脚踏下来,张望了一番,寻到了小段氏的位置后,指给了后头下来的云阳伯老夫人看。 老夫人整理了衣摆,由儿媳扶着,快步走了过来。 随着她们的靠近,林云嫣敏锐地感觉到祖母的身体僵硬了几分。 她附耳轻轻给小段氏加油:“我们占着理呢!” 小段氏深吸了一口气。 不管怎么样,占理,就是她最好的铠甲。 三位老夫人身份相当,云阳伯老夫人只扯了扯唇角,嘴上念了两声就当打过招呼了。 伯夫人显得客气些,笑容见人。 几句场面的工夫,她就感觉到很多视线聚集了过来,近的远的,全在打量她们这处。 看来,阿琉做的事情在勋贵簪缨的后院里都传开了。 思及此处,伯夫人在心里骂了女儿两句。 蠢脑袋! 陷害别人,还被当场拆穿。 还好得罪是的诚意伯府,林家是出了名的好说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小段氏总不会甩脸色吧? “老夫人,”云阳伯夫人讪讪笑着,“那日花会上阿琉是做得不对,我给您赔个礼。”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依着小段氏的性子,先赔笑都是没错的。 没想到,小段氏没接她的话。 云阳伯夫人还想再说几句,被她婆母拦了下。 云阳伯老夫人道:“原本呢,孩子们的事儿,我们做大人的不好掺和,我思前想后,还是跟你说一说。 阿琉往日赢得多些,那天也是云芳手气太好,她才急了。 我们训过阿琉了,好姐妹不该为了马吊翻脸,有什么心结,回头让两个孩子自己说吧。 云芳那么喜欢那画本,府里还有些市面上流传少的画本,我让阿琉一起给云芳送去。” 林云嫣垂着眼帘,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云阳伯府还真就是这一套。 不过,她们一定想不到,这一套现在落在祖母耳中,就是引风吹火。 果不其然,小段氏笑了,气笑的。 燕辞归 第44节 这番话耳熟啊。 事没成,来这么一套;事要成了,和云嫣那日说的那套,不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吗? 那晚上,她可是气到天亮都没睡着! 翻来覆去的,都是怎么把云阳伯府的嘴堵上,一直琢磨到了天亮。 深吸了一口气,小段氏面无表情地开口道:“孩子们之间的事儿,原不该我们这些当长辈的掺和,但都到了故意设计陷害人的地步,你们家还是要管管。” “打马吊有输有赢,我是不知道云芳以前做什么放水给郑琉,但你们郑琉却急了,可见是把胜负看得太重了。” “我后来和云芳说过,能为了马吊就翻脸,这种朋友要不得。当面说开了也好,若私下闹翻了脸,好朋友突然不来往了,那别人不知道状况的,会以为我们也有过错。你们与其在这里与我赔礼说和,倒不如好好教教郑琉。” “你说只因那话本?既舍不得,就别拿出来当彩头,做人不能太小气的。最后我们云芳也没拿,你也别说让郑琉再拿什么送来,她一看就舍不得。” “毕竟小姐妹一场,最后就当谁也不欠谁吧。” “都知道我不会放狠话,我也确实不擅长说这种冷话,那我先退一步,这事儿到此为止,你们也别不依不饶再来说第二次了。” “真的,有这工夫,多教导教导孩子,比什么都强。” 一口气把琢磨了那么久的话说出来,小段氏舒坦多了。 第55章 鸠占鹊巢(政志壮心扬四海万币加更) 广场上静了很多。 小段氏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震得众人都说不出话来。 她们到底听到了什么? 竟然都怼回去了?! 还一句一句,云阳伯府怎么送来,就怎么送回去。 这还是那位脸皮比纸都薄的诚意伯老夫人? 简直惊掉下巴! 恩荣伯老夫人也愣住了。 她就站在小段氏身边,被郑家两婆媳的话弄得直皱眉头,尤其是云阳伯老夫人开口,哪里有一点儿认错赔礼的态度? 她正琢磨着寻准机会插个话,替小段氏解围,哪里想到小段氏突然间就爆发了。 当然,话也不重,更没有得理不饶人,但毕竟是这位小段氏,与之前是一个天、一个地。 看看,不止是她,郑家两婆媳都语塞了。 相较于儿媳那张刷了白及浆子一般的脸,云阳伯老夫人则是憋红了一张脸。 “你……”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装了一辈子的贤良淑德,露出真面目了?” 小段氏的呼吸一滞。 而后,她感觉到扶着她胳膊的那只手微微用上了些力气。 这是云嫣在鼓励她,不许她后退。 “不是在说你们郑琉的事情吗?”小段氏挺直后背,“你就是这么凶巴巴地教她,难怪教成了那个样子。 孩子生下来都是一张白纸,最后成了什么品行都要看家教。 好好一孩子,叫你们给教坏了。” 说话间,又是一辆马车到了。 许国公夫人才从车上下来,猛然间听了这么几句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她清楚小段氏在说云阳伯府,但架不住她自个儿脸上火辣辣的痛。 转头见婆母眼中冒火,她哪里还顾上自己,赶忙去稳住婆母情绪,轻言轻语、好声好气:“您别听她在那儿装腔作势,这是西宫门外,我们若是被她激得冲上去,那才是上了大当了!” “我知道,”许国公老夫人却不收着声音,她就是想刺小段氏两句,“装得比谁都和善,心却比谁都黑,鸠占鹊巢,平白占了多少好处、还要听人夸。” 小段氏听见了,看了那两人一眼。 “祖母,”林云嫣低声道,“我们见好就收。” 已经够了。 以祖母的能耐,先前的那一番话已经很让林云嫣惊喜了。 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就算祖母置气着想了三日,今日成果也足以让林云嫣替她竖起大拇指。 没看到所有人都听愣了吗? 那天慈宁宫里对话没有流传开去,除了许国公夫人,都是头一回看到小段氏绷着脸说不中听的话。 每一句都有理有据、实实在在。 林云嫣看出来了,祖母就适合说些实诚的真心话。 而许国公老夫人说的那些,句句戳了祖母的心窝,是她的心结。 想要解开,得之后好好与祖母谈一谈。 内侍由宫门出,引外命妇们进宫去。 许国公老夫人带着儿媳,大步往前走,经过小段氏身边时,她狠狠瞪了一眼。 小段氏遵循“见好就收”,没有理会。 直到在慈宁宫里行了礼,这才又依次出宫。 林云嫣扶着小段氏上了自家马车。 “您今儿那番话,说得真好,”林云嫣夸道,“别说云阳伯府,其他人也惊了,往后您再出去与她们打交道,没几个还会因为您好说话就欺负您。” 小段氏哭笑不得:“什么叫欺负我?怎么被你说得我个老太婆、成了个小可怜?” “嘴长在她们脸上,您就是太在乎她们那些胡言乱语了,”林云嫣长叹一声,“您看许国公老夫人、云阳伯老夫人,但凡她们还念着一点儿脸皮,今儿都说不出那些话来。” 小段氏轻哼了声:“难道你希望祖母跟她们似的?” “那也不用,”林云嫣看着小段氏,“过犹不及,还是恩荣伯老夫人活得明白。” 小段氏苦笑。 状况不一样而已。 回到府里,祖孙两人各自回去更衣。 没让小丫鬟插手,小段氏只让两位心腹嬷嬷替她整理。 “云嫣总说我太看重脸面,”小段氏叹道,“哪里是我,姐姐不也是?她要不在意那些脸面、闲话,她当初抬举古氏为姨娘做什么?我们两姐妹啊,都是一样的。” 阮嬷嬷宽解她道:“您这些年,从未亏待过他们任何。郡主是贵人,自是谁也不敢怠慢,但您对大姑娘一样很好,二老爷在世时,您对他也是看重的。” 小段氏道:“不敢不看重。” 她这个位子不好坐。 劳心了大半辈子,外头也不一定说她一声好,许国公老夫人口中的“鸠占鹊巢”其实是很多人的想法。 因为长房、大段氏所出的林玙没有儿子。 林玙与妻子沈蕴感情深厚,两人之间唯一的女儿就是林云嫣。 沈蕴离世后,林玙不愿续娶,身边也没有妾室通房,又哪里还会有孩子? “我要是亲娘,我还能要求大郎续弦,可我不是,我是继母、是姨母……”小段氏无奈极了,“当初老伯爷还在时,我们三人闭门恳切谈过一回,大郎没有那心思,老伯爷都无所谓,我还能说什么? 都说我占了大便宜,大郎没有儿子,唯一的女儿是郡主,香饽饽一个,全家都跟着沾光。 等将来这诚意伯的爵位自然而然会给到云定,给到我的亲孙儿……” 忽然间,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难道不是便宜?” 小段氏吓了一跳,转身看去,原是林云嫣来了。 她讪讪笑笑。 林云嫣打定主意与祖母好好谈谈,因而换了衣裳就过来了。 她没让丫鬟通传,径直进里头来了,倒是正好听见小段氏这番话。 “您就是想得太多,”林云嫣见小段氏收拾得都差不多了,便扶着她的手,引她去罗汉床上坐下,“我一直跟您说,别记挂那点儿面子。 外头说道什么,您又不能把他们的嘴缝上,那就多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好处。 好处拿到手里了,多开心的一件事儿啊,凭什么叫那些见不得别人好的狭隘人坏了您的情绪? 您待我们父女如何,您待大姐、二叔母如何,您待早亡的二叔父如何,我们都有眼睛、都有心,都看得清清楚楚的。 我们自家人,从没有人会因为您要得了好处就看低您。” 小段氏没有说话。 她的肩膀微微有些颤抖,布满皱纹的眼角湿润了。 第56章 一家人齐齐整整 小段氏很久都没有说话,哪怕她心中百转千回。 就在这段沉默里,脑海里走马灯似的,她回顾了自己的这一辈子。 段氏一门是江南的望族世家,家中读书氛围重,有人励志走仕途、有人专心做学问。 她的幼年也是在念书里度过的。 长幼尊卑、礼数规矩,那些现如今被云嫣点为“太要脸”的性格,亦是闺中月复一月的教导下,自然而然养成了。 正如她刚刚与两位嬷嬷说的,姐姐大段氏也是一个样。 家教如此,姐妹谁都没走偏。 燕辞归 第45节 她与大段氏的感情很好。 姐姐嫁入京中、成了伯夫人,姐妹经常书信往来,直到那年噩耗传来。 大段氏病故了。 无论是族中长辈,还是伯府那儿,都放心不下年幼的林玙,两方一拍即合、再从段氏续娶一位夫人。 小段氏被挑中了。 “选你,是因为你们姐妹情深,我们不放心把外孙儿交给别家的女人抚养。” “你始终要记得,你是填房、是继母,以后你生养了儿子也不能越过阿玙,长幼有序。” “你要是生出一丁半点教坏阿玙、让他没有资格承继爵位的心思来,辜负了家中对你多年的教导,那就不配当段氏的女儿。” “别说什么教不好,孩子都是白纸,教成什么样就看你用多少心。” “你要争气,千万别最后弄得几个儿子争家业,那太丢人了。” 成亲后,小段氏拜见了婆母。 婆母语重心长。 “女人嘛,都是为了孩子,想把最好的给自己亲生的,人之常情,我也一样。” “阿玙还小,因而我不敢挑别的姑娘来养育她,我信段家的家风,我把阿玙交给你,我信你哪怕偏心亲儿,也不会亏待阿玙与阿玘。” “继母不易当,但是真心一定能换真心。” 那之后,几十年如一日,小段氏做得很用心。 长辈们的每一句话,她都牢牢记得,恪守本分、尽心尽力。 林玙很出色,擅长笔墨丹青,写得一手好文章,在朝堂上也初现锋芒,年轻一辈的子弟之中,不敢居第一,也是一只手能数的到。 小段氏与丈夫商量着,替林玙求娶沈蕴。 这是一门好亲事。 经过十几年的努力,出色的林玙、出色的婚事,以及同样为人板正的庶子林玘,小段氏交出了一份全优的答卷。 那也是她在各处风评最好的时候。 只可惜,天有不测风云。 林玙不续弦,且选择与朝政保持一定的距离,老伯爷又故去后,鸠占鹊巢的声音一点点地传入了小段氏的耳朵里。 事实摆在这里,她无法为自己辩护,哪怕她至始至终都希望林玙能够续娶,能够在朝堂上施展抱负。 甚至,她连能说道一番心声的老姐妹都寻不到。 她说得再真切,落在别人耳朵里…… 不信她的,骂她装模作样,天下有“无私”的好人?真是得了好处还卖乖。 信她的,也得啐她一口“矫情”。 她心里都清楚,可她就是被困在这小小的角落里走不出去。 现在,是云嫣的一番话替她砸开了堵着她的墙,与婆母那年的谆谆教诲叠在了一起。 “我们都有眼睛、都有心。” “真心一定能换真心。” 不管别人说些什么,她小段氏当真问心无愧。 含着的泪水终是溢出了眼角,小段氏抬手用力地抹了一把脸:“叫云嫣你看笑话了。” 林云嫣没有笑,她给小段氏说鬼话。 “鸠占鹊巢,也得等到云定承爵那一天,”林云嫣抿了下唇,“万一在那之前,我们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爵位没了,老巢也没了,一家人齐齐整整,哪儿不淋雨就待哪儿吧。” 小段氏:…… 什么百转千回的情绪,顷刻间被搅和得一干二净。 不得不说,比云嫣那几句砸墙的话都立竿见影,震得小段氏目瞪口呆。 良久,她嘴唇动了动:“这话真是……大过节的、你这孩子……老太婆的心跳都……哎!” 她说不顺了,怎么说都怪得要命。 哪有人这么诅咒自家的? 林云嫣轻轻拍着小段氏的背:“您看,这么一比,能鸠占鹊巢是好事了吧?” 小段氏啼笑皆非:“真说不过你。” 云嫣说话,不讲武德。 一套乱拳,什么老师父都顶不住。 不过,听她说道了这些,小段氏当真轻松自在许多。 圆月当空时,花厅里摆了家宴。 晚辈们互相敬了酒,席面上气氛轻松。 同桌坐着的,陈氏三妯娌在说京中事情,云嫣三姐妹凑一块嘀嘀咕咕地,也不知道讲了什么,乐得筷子都顾不上动了。 再看隔壁那桌,三个儿子吃酒,云定与云丰在说功课。 透过开着的窗户,又往外头看去。 院子里也摆了三桌,体面的丫鬟婆子上席,打趣笑声阵阵。 想来,前院那儿给管事们摆的席面,一样也是热热闹闹的。 不由地,小段氏眯着眼睛笑了。 云嫣说得对。 自家好不好,自家最知道。 若非亲人和睦,待下和善,哪能是这样的画面? 当然,各人各心思,她的身边也出了清妍那样“真心换歹心”的,但大体上都是好的。 一杯杯温酒下肚,小段氏喝得有些多。 陈氏看在眼中,劝道:“饮酒要适量,您自个儿常说的。” “知道,”小段氏笑着道,“我今儿高兴。” 陈氏对着婆母打量了好一阵。 行吧…… 听说请安前,云阳伯府那对婆媳出的招,小段氏用最耿直的方式,一招没漏全给回敬了。 大庭广众之下,如此得力之举,还不许婆母高兴高兴嘛。 反正,那天在许国公府外头念了定礼单子回来,陈氏自己挺高兴的。 小段氏吃了酒,回去载寿院后也就歇下了。 这一夜,她睡得很香,很踏实。 宝安园里,林云嫣没有睡,煮了热水,她泡了一壶清茶。 她在等林玙。 早年间,这里曾是父母的居所,母亲去世后,父亲搬去前头书房了,只余林云嫣住着。 随着她长大,父亲来宝安园的次数越来越少,若有什么事,也是她去前头说。 每一年,只有中秋与母亲的生忌,父亲必定会来。 他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与林云嫣回忆母亲生前的小事。 茶香溢出,马嬷嬷唤她:“郡主,伯爷来了。” 第57章 父与女 月色清亮。 林玙背着手站在院子里,望着两株桂花。 这两天气候转凉,桂花含苞,在月色当中很有一番意味。 两株桂花都是成亲之时,他与沈蕴亲手种下的,而树下地里,他两人也亲手埋了酒,等着云嫣出阁之时取出来品尝。 这些故事,还有许多旁的旧事,林玙曾与女儿讲过几次。 可不管他讲上几次,林云嫣又听上几次,父女两人都不会有谁不耐烦,只会乐在其中。 父女之间,失了“母亲”的存在,他要关心得恰到好处,偶尔也会显得疏远,但他们从来不会缺少话题。 十多年了,向来如此。 也就是这些时日,林玙隐约感觉到林云嫣在回避他。 不是讨厌,更不是排斥,林玙很难用言语形容。 若是个小子,他倒能以过来人的经历推导,十二三岁,还是个小孩,偏要当大人,不至于去违背父亲的教导,但能躲着走的时候,溜得飞快。 经过两年捶打,自己就端正了,不用长辈硬追着这里长那里短。 偏他家的是个姑娘。 说起来,他也有个妹妹。 妹妹与云嫣一般年纪时,有母亲在旁,父亲也健在,林玙这位长兄只是“如”父,根本没当过一天爹,以至于真的当爹了就吃不准了。 “父亲。” 清脆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林玙转身,见她手中捧着茶盘,便道:“茶不错,闻着就香。” 林云嫣请林玙坐下,倒了一盏茶推给他。 燕辞归 第46节 林玙端起来饮了。 林云嫣又续了一盏。 一个饮、一个续,沉默流淌在父女之中,只茶香萦绕鼻尖。 如此一来,林玙越加不晓得从何处开口了。 不过,再难开口也得说,总不能父女之间遇着些什么状况,还得让女儿想办法缓解吧? “云嫣,”林玙道,“你近来有些不同。” 见林云嫣抬眼看着他,林玙继续说道:“支持你三叔父做买卖,在大门外把许国公府的人顶回去,和云芳去花会、没让她被郑家丫头算计去。 都在说你祖母敢说重话了,你三叔母去退定礼、没给许国公府留情面,今日宫门外的事情,我也听说了。 看着是她们有了些变化,可在我看来,你变得更多。” 轻声地,林云嫣问:“父亲是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我没有这么说,”林玙抚着茶盏,道,“这些事情的对与错,我无法分辨、断言,但我知道,你做的一定是你认为正确的。我只是好奇,是发生了什么才让你有了变化?” 月光下,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这个问题无法回答,她只能垂着眼。 林玙看在眼中,沉思片刻,再开口时,却是另一个问题:“云嫣,人要是死了,魂魄还会留世吗?” 林云嫣的呼吸一凝。 父亲为何会有此问? “我认为有,”林玙舒展了长眉,笑容温和,“你说,你母亲会在哪儿看着我们呢?” 林云嫣不由松了一口气。 “可能会在桂花树下吧,”林玙斟酌着用词,“我晓得,姑娘家慢慢长大了,不会事事都和父亲说道,但你可能愿意告诉你母亲。 想说的时候,你就站在树下小声说,她会听到的。” 几乎是顷刻间,林云嫣的嗓子眼酸了。 父亲是敏锐的,他注意到了她近些时日的情绪,父爱也是克制的,他不逼迫她说出来,只是希望她别憋在心里。 林云嫣的情绪来源于她自身。 在慈宁宫里睁开眼后,过往的很多经历,好的、不好的,她都能一一接受,在重新掌握机会时用力抓住。 哪怕是和徐简被烧死在大火里,她也没有恐惧多久。 徐简的腿没断,徐简也跟她一样,只这两点,就让林云嫣舒坦多了。 唯一硬生生卡在她心底里的,只有“父亲”。 祖母病故后,林家渐渐散了。 这是父亲的主意。 哪怕诚意伯府不在了,林家已经跌落尘埃,只要他们一家还聚在一起,还在京中生存,那迟早还会被牵连。 等到了那时候,大抵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此前无法和离归家,出事后被逼守着佛堂的大姐逃出了许国公府,黄氏带着女儿去投奔娘家兄弟。 三房、四房亦是各奔东西,只求能寻一处安身之地。 父亲也离开了,一走半年,回京待上一旬,又走得没有踪迹。 林云嫣看出父亲在调查些什么,可她问起时,父亲只是摇头:“不到时候。” 再后来,她和徐简被困于关中小镇,父亲不知从何得了消息,一路赶来救她。 他们艰难逃了出来,夜色浓浓中,一支流箭射中父亲后背…… 那时参辰已经遇害,玄肃往前头探路去了,林云嫣推着徐简的轮椅,徐简则专心致志指点方向,奔逃关头,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父亲中箭。 等终于脱了险境、与玄肃会合,林云嫣才看到了那支箭。 此时再拔箭治疗,也无多少成效了。 撑着最后的一口气,父亲说了他所有的发现。 “圣上重病,于成寿宫休养,朝政由太子掌控,除了他之外,好似无人见到圣上,连平亲王都没能进去成寿宫。” “三皇子与晋王私下往来甚密。” “太子十有八九去见过永济宫那位。” “德荣长公主很可能已经薨了。” …… 有一些与林云嫣他们掌握的消息能对得上,有一些是新知。 父亲只来得及交代这些,于天明时撒手。 而他们只能匆匆将他掩埋入土,再次踏上追寻真相的路。 父亲留给她的,是跪在祖母床前泣不成声的悲痛背影,是满身是血、精疲力竭的苍白面容。 只要一回想起那两幕,林云嫣心中就梗塞得厉害。 也正是这种梗塞,让她下意识地回避,叫父亲看出了端倪。 “不用着急,”见她心不在焉,林玙抿了一口茶,“何时想说便何时说,想到什么说什么,又不叫你考状元。” 科举要好好定布局、写文章,与父母絮絮叨叨,又何须章法? 林云嫣轻笑出声。 她还总念着让祖母有话直说呢,今儿落到自己头上,却也是语塞了。 这算不算“近乡情怯”? “我倒是真的挺想考状元的,”林云嫣的语调轻松起来,“却没有这个机会。” 考不了,却能当状元郎的“二东家”。 算算时间,老实巷的清理事宜应当差不多了,明日她要寻陈桂一趟。 得挖宝去了。 第58章 这是真想挖 陈桂来得正是时候。 翌日上午,林云嫣还没让马嬷嬷去知会他,陈桂自己就往诚意伯里递了帖。 嬷嬷把他引到载寿院,陈桂恭谨与众人行了礼。 “郊外庄子里送了些鱼蟹来,清晨时刚捞起来的,我送来府里给老夫人尝个鲜,”他笑着道,“还都精神着,养在桶里活蹦乱跳的。” 小段氏很是高兴,与陈氏道:“昨儿从地窖里起出来的桂花酒,你让人备两坛让陈桂拿回去。” 陈桂忙道了谢。 礼周全了,陈桂介绍起了老实巷的状况。 “刚进人的时候真是一团乱,先前衙门着手清过一回,逃出来的住户也有陆续去翻找东西的,但肯定跟我们这种要重修的清理法子不同。 到昨日为止,总算清出个模样来了,高安买了些好酒好菜,趁着过节给大伙儿分了分。 这两天最后再整理下,就能接上后续工序了。 正好天也凉快着,做事儿都能利索些,等一路修建到年末,来年开春能住,交到衙门那儿刚刚好。” 小段氏听得很是满意。 陈桂回禀完了,便告退出府去。 提着嬷嬷交给他的两坛好酒,没等走出大门就听得身后脚步声匆匆。 陈桂扭头一看,赶上来的是林云嫣。 “今儿晚上,随我去一趟老实巷。”林云嫣道。 陈桂惊讶:“您去那儿做什么?虽没有那么乱七八糟的,但也不是多干净的地方。” “我做了一个梦,”林云嫣顺口胡说,“有屋子里埋着值钱的东西,我得去挖出来。” 陈桂苦着脸看她。 郡主是觉得他好骗吗? 做梦就知道哪儿有宝贝,他陈桂怎么就没梦见过? 不信归不信,临近三更时,陈桂还是老老实实候在了伯府角门外。 等林云嫣来了,他指了指不远处的轿子:“您请。” 十六夜的月色皎洁,偏今夜云层密,挡了圆月不说,连星子都不见几颗。 半夜的老实巷静得吓人,挽月一迈进去就打了个寒颤。 陈桂点了灯笼,罩子拢得厚厚的,只能透出来一点儿光。 他拿了一盏给挽月,自己又拎着一盏:“虽说这个时辰不会有人来,但我们还是得谨慎些,万一遇着什么就不好办了。” 挽月一手拿灯笼,一手扶着林云嫣,也就是挨着自家姑娘,才给了她一点勇气。 听陈桂这么说,她不由问:“会遇着什么?陈东家你别吓奴婢,奴婢胆子很小的……” 陈桂哭笑不得。 他哪里有吓人的意思。 “打更的、倒夜香的,”陈桂解释着,“现在不住人,他们也不往这里过,但若是灯笼太亮,别人在巷口就看到了。” 这么一说,挽月松了一口气:“也对,这里是荆东家与高安买下的,被人发现了不太好。” 林云嫣轻轻拍了拍挽月的手:“你的胆子确实要练练。” 挽月不好意思极了。 燕辞归 第47节 “我们进去吧。”林云嫣道。 陈桂把灯笼提得很低,正好照着林云嫣前头的地:“不好走,您一定要当心脚下。” 林云嫣边走边看。 这里的状况确实不好。 当日大火很凶,整条胡同都毁了,还牵连到了边上的巷子。 平房倒的倒、塌的塌,还有塌了一半的、后来由官府的人手清理了危险的部分,留半座屋子在这儿。 陈桂见林云嫣一面走,一面还往左右宅子里张望,便道:“您看,已经整齐多了,原本破石头木头东一堆西一茬的,这阵子全给搬走了……” 林云嫣走了半条胡同,停下脚步问道:“我记得先前商定过,只剩下焦木头架子的宅子,都要推倒的吧?” “都推倒,”陈桂指给林云嫣看,“说是修缮,其实是新造了,这户、还有前头那户,原都还有框架,现在都推倒理出来了。 您知道的,我们当时琢磨着手头紧,巷口那几家离起火点远的、损失小的,翻修为主,不能用的才拆了。 后来国公爷出大头,我们只占小头,一下子就宽裕了。 我和荆东家商量,还是全部都造一遍,看起来整齐、干净、体面。” 林云嫣看着空荡荡的、连彼此连接的墙体都敲去了的“宅子”,又问:“地基要动吗?” 定下来的章程里,并没有动地基的计划。 “荆东家回江南前倒是没提过,”陈桂想了想,道,“但整理之后,发现某几座地基不行的,肯定得看着加固。” 林云嫣听完,点了点头。 她只知道这巷子里挖出过金砖,但具体是哪间宅子里出来的,她不知情。 彼时,徐简也是追寻旁的事情时,意外追寻到了这一桩,也才算知晓了陈桂死亡前发生了什么。 却也只是一些只言片语的线索而已。 无法确定位置,无法寻找金砖,更无法证明陈桂的死是因金砖而起的谋害。 而现在,林云嫣要在这里判断出个大概来。 商人谋利,荆大饱和陈桂如此,那么从前,与陈桂一块做这买卖的那两位东家也如此。 只是经历了大火,并非地动,巷子整体地基的状况还算不错。 一般来说,除非是要起高楼,否则不会去动地基,从前,这里最后也都是平房。 “若决定加固,会把现有的地基挖开吗?”林云嫣问。 陈桂挠了挠头。 郡主大半夜来老实巷,就是为了研究地基? 他想不明白,却也认真答了:“看状况。一般来说不用挖开,这条巷子本身以碎砖粘土为基础,地基打得很牢靠,要加固也是小活儿,不至于挖开重新添土夯实。” “那么,”林云嫣指了指黑漆漆的巷子,最后又问,“如果有哪座宅子的地基差得你看不下去、修修补补都不行、必须挖开来重新弄,会是哪一座?” “啊?”陈桂傻眼了。 这是什么问题? 郡主的思路,他真的有点跟不上了。 下意识地,他看向挽月,想知道郡主问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挽月却道:“陈东家看奴婢做什么?你快想想要挖哪里!” 陈桂:…… 这是真想挖啊! 第59章 莫要招人眼 苦思冥想了好一会儿,陈桂示意林云嫣跟上来,走到位置停下脚。 “这一片地方,”他一一指给林云嫣看,“您看,最中间是当初起火的位置,烧得那叫一个精光。 左右两家也倒了大霉,屋子都塌了,没剩什么了。 我们这两天才刚刚把这儿清理出来,板车运了得有十几车。 要说损毁最严重的,肯定就是这里了。” 陈桂没有胡说,这三宅子损得一塌糊涂,连隔墙都烧倒了,被清理走了后,看起来空旷极了。 林云嫣直接走了进去。 起火点是官府调查的重头戏。 当时顺天府因为老实巷大火惹了圣上好一通训斥,单府尹差点儿没保住官帽,因此,这间起火的宅子被视为了眼中钉,几乎被查了个底朝天。 陈桂也跟了进来,弓着背弯着腰,拿暗淡的灯笼光怼着地面,来回照。 越照,越觉得这左侧宅子的西厢房位置,不太对劲。 当然,此时此刻也没有什么厢房了,可这地上半碎的地砖,看着就很不结实。 陈桂嘀咕着:得修啊! 不止是清除旧砖、铺上新砖,得好好挖开来,底下重新夯土,严实了再铺…… 嘀咕着、嘀咕着,陈桂一拍脑袋,哎,被郡主带跑了! 林云嫣也走了过来,见陈桂全神贯注留意那处,便道:“明儿你跟高安说,找两个信得过、嘴巴严实的把这里挖开,还有起火那宅子也是……” 衙门查了归查了,但没挖地,指不定还有灯下黑。 “会挖出来什么?”陈桂吞了口唾沫,“别是……” 他没继续往下说。 挽月胆子小,他要说什么骨头、死人什么的,真吓死小丫头了。 “宝贝,值钱的东西,”林云嫣道,“来之前我不是说了嘛。” 陈桂憨笑。 郡主确实说了,就是不像真话而已。 “挖出来之后呢?”陈桂问。 “荆东家不在京中,你就去一趟桃核斋,照着约定好的分成把辅国公的那份留给他,你把我们的那份搬回府里,”林云嫣道,“这事儿务必小心些,莫要招人眼。” 陈桂应下。 三人慢慢往外走。 “之后按部就班修缮,等要借给衙门的时候,荆东家也已经回京了,”林云嫣道,“有国公爷在背后指点荆东家,怎么可能少挣银钱?” 挽月奇道:“国公爷不是甩手掌柜吗?” 陈桂道:“那日听荆东家说,事实上国公爷与我们不谋而合。” 林云嫣丝毫不意外。 已然见识过别人赚钱的法子,依样画葫芦这么简单的事儿,她会,徐简肯定也会。 “可能他也做了个梦,知道怎么发财吧。”林云嫣轻笑道。 陈桂听了,也有些乐:“那他能梦到要挖出来的宝贝吗?” “应该能吧,”林云嫣道,“要不然,我做什么分他,而不独吞?” 挽月听得一愣一愣的。 小丫头思路直接,下意识道:“那您亲自来找,是怕国公爷悄悄挖出来了独吞?” 林云嫣乐得不行,弯着眼睛好一阵笑:“是啊,他脸皮比我厚,真要独吞了,我打也打不过、骂也骂不过,宝贝全没了。” 挽月眨了眨眼睛。 见陈桂忍笑,她反应过来了:“郡主说着逗奴婢玩呢。国公爷若是那么小气,定不叫我们分一杯羹了,老实巷的买卖他来做,宝贝也是他来藏。” 将林云嫣送回诚意伯府,陈桂见离天亮也不远了,干脆直接去找高安。 既要天天督办老实巷,高安也就没回桐县,在不远处租了间屋子落脚。 天色将明,街口的小摊陆续经营。 高安的早点也多是在这一带解决,他伸着懒腰出门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摊子上的陈桂。 陈桂要了碗面、又拿了两个饼,大口吃得很香。 高安坐下来点了吃的,与陈桂拼一桌。 两人也不说话,只当不认识似的,先后吃完离席,最后寻了个隐蔽角落说话。 陈桂把林云嫣的要求说了一遍。 见高安丈二和尚一般,陈桂也叹气:“我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宝贝,郡主这么交代,我们就这么做。” 高安应下来。 陈桂这才回家去,躺在榻子上补觉。 一直睡到午后,才被儿子几拳捶起来。 “廖子叔来了。” 陈桂匆匆出来,一面打水洗脸一面听廖子说话。 “高东家让我来的,”廖子道,“都挖了,什么也没有。” 陈桂手上没拿稳,井绳松了,水桶又滑落入水,发出咚的一声响。 一个激灵,陈桂的瞌睡醒了大半了。 “什么也没有?”陈桂瞪大了眼睛。 郡主弄错了? 可明明郡主看起来十拿九稳。 燕辞归 第48节 不对,郡主说的是“做梦梦到的宝贝”,做梦哪能信! 唉,好像这么说也不对。 应当是郡主不知从何处得来了些许消息,只是来源与细节都不好说出来,才以“做梦”为由。 陈桂行商多年,来路需得保密的情况也遇着过。 现在高安没有挖出来,兴许是郡主的消息错了? 廖子又道:“对了,高东家还有一句话让小的捎给您,近些时日总有人在巷子外头转悠,他起先没往深处想,今儿挖着挖着才想到,那些人莫不是也冲着东西来的?” 陈桂立刻赶去了诚意伯府。 在花厅里坐了会儿,林云嫣便带着挽月来了。 陈桂道:“什么也没挖出来。” 听完,林云嫣的眉心皱了皱。 没有挖出来任何东西,是有人捷足先登了? 她倒是没去怀疑徐简。 昨儿那几句话就是逗挽月的,徐简不至于悄悄拿走了金砖、还半点讯息都不告诉她。 从前出生入死的交情,谁也不会抠到那份上。 若是这点儿信任都不存了,这老实巷的买卖也就没法一起做了。 “这些时日……”陈桂又说了第二个消息。 林云嫣挑了挑眉。 一个念头慢慢在脑海里涌现。 莫非,她和徐简以前都想错了? 并不是那两个商人修缮老实巷时意外发现了某座宅子底下藏着金砖,而是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才做了老实巷的生意。 所以,她以“商人谋利”、不得不修来判断位子,自然就失手了。 “你还是去桃核斋,把高安的发现告诉掌柜的,再让他给国公爷带句话,就说……”林云嫣灿然一笑,“我要把老实巷所有的地基都挖开来整修一遍。” 第60章 不做黑心买卖 “哈?”陈桂惊呆了。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比先前廖子告诉他什么都没挖出来,更让他觉得耳朵坏了。 “一整条老实巷,左右六十三间屋舍,”陈桂伸出两只手,一手比六、一手比三,“您都要挖开来?” 挽月也怔住了。 宝贝没找到,那就继续找,听起来也没错。 就是这阵仗会不会有点太大了? 下意识地,学着陈桂的手势,自个儿比划了番:“好像是有点多……” 林云嫣被挽月的实诚样子逗着了,按住她无处安放的两只手,转头与陈桂道:“你就这么去桃核斋说,别漏了我们挖过几间与巷口有人探头探脑,且听听国公爷是个什么说法。” 陈桂点了点头。 全部挖开来、再整修后夯实,需要人工、时间,说穿了,比现如今的预算需要加钱。 辅国公才是大东家,出大头钱的那个。 陈桂依言去了桃核斋。 掌柜的正看书,听了陈桂来意,与他指了指后头:“东家来得巧,爷刚来不久。” 陈桂道了声谢,往后头院子里去。 帘子撩开,他探出身去,一眼就看到了徐简。 徐简坐在石凳上,前面石桌摆着棋盘,黑白子皆在手边,正是自己与自己博弈。 陈桂上前问了安,瞄了眼棋子局势…… 没看懂。 连哪方占了上风都没看出来。 收了心神,陈桂照着林云嫣交代的,把事儿依着顺序说了一遍。 徐简一边听,一边也没耽误落子。 等陈桂讲完了,他才慢慢悠悠问了一句:“郡主亲自去老实巷看了?她挑的地方挖了个空?” “亲自去的,”陈桂答完,想到林云嫣说过不用隐瞒,便把她怎么定的位置也提了一遍,“那块地基确实太糟了,哪怕郡主没想挖,高安也会重修。” “听起来思路没错,”徐简点评道,“就是太闲。” 陈桂一时间没听明白。 徐简捻着棋子,道:“我挖出来什么,还能私吞了不成?” 陈桂这下明白了。 郡主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并没有出错,辅国公也听闻了。 再一想到巷子外探头探脑的人,陈桂理了理:除了这两位大小东家,还有人也知道讯息,想要摘桃子。 可有一处,陈桂却还是理不清晰。 既然郡主的思路没有错,为何会挖空了呢? 棋子落在棋盘上,脆生生的响。 徐简又拿了一子,语调波澜不惊:“那就照郡主的意思全挖了吧。” 陈桂闻言看着徐简,这一次,总算忍住了手,没给徐简比划那六与三。 稳了稳心神,他道:“如若都挖开,且不说人工,还得抓紧采买夯土料子。 夯实之后也不能立刻就开工新建,得确保干透了、扎实了。 近来天气倒还好,但整体工期挪后,待京城雨雪天至,少不得又会慢下来。 如此一来,万一赶不在年前完工……” “陈东家,你说得很有道理,工期非常要紧,”说着,徐简突然话锋一转,“不过,起宅子最要紧的根基牢靠,我们不做黑心买卖,既然做了,就做到最好。” 陈桂:…… 差的那几座,今晨就挖开了;而现成的、没挖开的那些地基真不差! 只要他们不起高楼,百年都塌不了。 他陈桂也是诚心做买卖的优秀生意人,不是黑心犯。 等下。 郡主不是冲着挖宝贝去的吗? 国公爷不也计划着挖出来、按数分成吗? 明明挖宝才是目的,叫国公爷这一说,加固地基反倒成了第一位。 陈桂摸了摸鼻尖,心里想着,身居高位之人说话,果然很有一套。 大小东家都想着挖,弊处也分析过了,陈桂当然选择遵循他们的意见。 “那巷子口探头的那几个人,”他问了另一桩,“要怎么处置?” “不安好心,不遵法纪,”徐简的视线没有从棋局上挪开,淡淡道,“让高安把人揪了送到顺天衙门去就是了。” 陈桂没点头,也没摇头,他有好半天没说话。 寻常来说,商人真不爱与衙门打交道,他还是个惯常跑衙门的人,都没想到把人提溜进去。 再说了,不安好心是真,不遵法纪…… 法纪也没说不让人探头探脑吧? 不解归不解,陈桂面对年轻的辅国公,心里也有些发怵,便没有打破砂锅。 离开桃核斋后,他让廖子去知会高安,自己又把状况回禀到林云嫣跟前。 “国公爷说,照您的意思来办。”陈桂道。 林云嫣对这结果自不意外,顺口问了句:“他还说什么了?” “他……”陈桂话到嘴边,又赶紧咽下去。 总不能说,辅国公点评“您就是太闲了”这种话吧? 大小东家若伤了和气,影响生意。 “我问他怎么处置那些人,他让高安把人送衙门,”陈桂改口说完,又道,“我原想着,要么直接赶走,要么悄悄跟随、看看背后是何人在动歪心思,没想到国公爷那么大刀阔斧。” 话音一落,他就看到林云嫣弯着眼笑出了声。 郡主这是立刻就领会了辅国公的想法? “别人没偷没抢的,送衙门行吗?”陈桂好奇着问,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实在是我没领会,要是高安也没想通,贸贸然送去都不知道怎么说。” 林云嫣又笑了声。 这事儿,于她、于徐简都好理解,就是和陈桂说不明白。 从今晨的结果上,她判断出了从前那两个商人一开始就是冲着金砖来的,那金砖的具体位置也就无法通过寻常思路去判断,唯有全部挖开来。 那么,现在会让人来探头的,无疑就是那两位商人了。 涉及到陈桂之死,他们有名有姓地记在了徐简和林云嫣的脑海里。 要调查他们的底子,直接动手就行,无需靠跟踪。 而把探子送去顺天府,一来让衙门里备案,往后出了什么状况,他们自然而然地顺藤摸瓜,好过彼时再想法子去提醒单府尹方向,也免得方法不对、反而让衙门疑心到提点上;二来,没有几个小探子能去衙门走一圈,他们进去又出来,必定急着找背后的人商量,真要跟随,那时候再出动也不迟。 燕辞归 第49节 到时候两厢一对,究竟是不是那两个商人,立刻就有答案了。 “让高安只管送,”不好解释,林云嫣便只说结果,“后头的事儿就不用我们操心了,国公爷会安排去。” 走出花厅,陈桂眯着眼看了看天。 荆东家那天说得似乎很在理。 郡主与国公爷之间,好像真的有些默契在。 第61章 两个大铜箱 老实巷里,热火朝天。 一车车的土料运出来,高安就站在巷子口,指挥着手下人。 “当心些,当心些,别挡着人家做生意。” “今儿风大,板车上的布盖得严实些,别吹得到处都是灰。” 转角处,一老头子拄着拐杖问:“高东家,前几天不是说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你们仔细些啊,老头喉咙不好咳咳咳。” “原本差不多了,”高安替老头子挡了风,“有几座宅子地基不行,我想着加固一座也是加固,干脆都弄一遍,盖房子也放心。” “也对,”老头子点点头,“那你们加紧些,不行就洒点水,别灰扑扑的老头子吃不消。” 高安忙不迭应了。 送走了老头子,他的眼神往不远的拐角处瞥了瞥。 他早就发现那两张熟面孔了。 刚那番话,既是说给附近百姓听的,也是说给那两人听的。 甭管两位东家是不是为了寻宝,总归加固地基了,那就得让百姓们都知道,来年租宅子出去,风水好、质量更是没得挑。 同时,给那两个贼眉鼠眼的东西弄个迷魂阵,让他们以为加固才是目的。 消息发布完了,高安动手了。 几个壮士汉子得令,瞬间堵住了那拐角,里头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就被提到了高安面前。 “做什么做什么?我们干什么了、你们怎么还抓人啊?” 高安瞪眼,摆出凶狠模样:“盯你们好几天了,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哎?你怎么说话的?我长什么模样是我挑的吗?” “别废话,”高安大手一挥,“有话去衙门里说。” 那两人傻眼了。 怎么就还要进衙门? 他们还没怎么样呢! 见两人要挣扎,高安又道:“老老实实跟我去衙门,捆了扔板车上推去衙门,自己选一个。” 知道脱不了身,那两人交换了眼神,选了第一个。 至于后一个,想想就知道有多丢人了。 顺天府里。 郝通判忙了快一天了,捶了捶酸胀的胳膊,听小吏说高安押来了两个人,他赶紧跑出来。 “怎么回事?偷东西、还是抢东西的?老实巷还有贼能看上的东西?” 高安行了一礼:“小人也不知道他们看上了什么,天天在巷子口探头探脑,一看就没安好心,不知道在打什么鬼主意。” 郝通判“啊”了声。 仅仅如此就给押来了,他该说高安防范的心思很周密吗? “高老弟,”他拍了拍高安的肩膀,低声道,“不是我推诿,实在是他们没动手,到了单大人跟前也不能把他们收监。” 高安又把郝通判往边上带了两步。 他原就是生意人,嘴巴挺利索,虽然廖子传达主子们意见时只说了送进衙门就行,但他还是琢磨了些说辞。 “老实巷那儿,荆东家为主,小人为辅,如今荆东家不在京城,小人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万一出了什么状况,可没法跟荆东家交代,”高安愁眉苦脸的,“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他们要真在老实巷搞破坏呢? 先前一把大火,顺天府上下受了不少非议,眼看着荆东家接手了,衙门里也补偿了当时受灾的百姓,只要新巷子修好了,各位大人不说脸上有光,起码不用再为那处狼藉操心。 可要是因为这两个心思叵测的家伙坏了事……” 郝通判听进去了。 前些天,他把最后一笔补偿银子发出去,收讫文书装订成册,交给单府尹过目。 单大人当时真挺高兴,说“起码能让他们有银钱好好过个中秋”、“等老实巷修好了,我去看看”…… 郝通判转过头去,眯着眼仔细打量那两人。 鬼头鬼脸,一看就是没少干鼠窃狗偷的事儿! 郝通判去寻了单慎。 单慎带着师爷来了一趟。 杀威棒、惊堂木,那肯定用不上,但不问几句,单慎自己也不放心。 “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在老实巷外头做什么?” 虽未跪在公堂上,但单慎那身府尹官服还是给了这两人很大的震慑力。 “小的王四,这是王三,小的们是兄弟。” “都是京里人,以前就住在老实巷,这才去看他们清理,真没干坏事。” 单慎冷哼道:“你们藐视本官、把本官当昏官看?老实巷当时家家户户姓甚名谁,谁逃出来了、谁遇难了,本官倒背如流!根本没你们两个什么事!” “住、住六里胡同,”王三缩了缩脖子,“想去老实巷谋个工赚些银钱,所以才在那转……” “呸!整天瞎转哪个东家敢招你们做事?”单慎骂了句,也就算了。 毕竟,这两人还未有犯事的举动。 放人前,单慎吓唬道:“之后老实巷要是出了什么状况,本官唯你们是问!” 面上如此,单府尹回到内堂,找了个机敏衙役,交代道:“跟上去,弄清楚他们到底要在老实巷弄什么事情!” 而王三、王四两人,出了衙门后连跑了三条街才停下来。 兄弟两人互相支撑着,一面大喘气、一面把高安狠狠骂了一通,害他们白白去衙门里走一趟。 即便不用挨板子,但见官也不是好事。 倒霉! 晦气! 骂骂咧咧的两人并没有发现,身后不远处有两位着便服的官差盯着他们。 当然,这四个人谁也不知道,在街对面、面无表情咬着糖葫芦盯梢的人,正是玄肃。 糖衣在口中咬得嘎吱嘎吱,玄肃看看王家兄弟,再看了看官差。 看来,真被国公爷料准了。 高东家只要把人拎去衙门,单大人就一定会记在心上。 这就是“劳碌命”。 当官的若都是这样的人,那老百姓的日子能安心许多。 另一厢,高安回到老实巷。 知道一定会挖出些东西来,他便亲自督工,挑选了三班信得过的人动手,一次只同时挖三家,余下的人手装车、搬运,以及去填土夯实先前挖空了的地基,总归也不闲着。 临时增加出来的工序,高安应了多给工钱,连夜赶工。 忙到三更半,灌着浓茶醒乏的高安被人叫到了一处,他看着挖出了一个洞的地基,喉头滚了滚。 洞里,有两个大铜箱。 这一定就是郡主想要的宝贝! 第62章 金灿灿的光 蹲下身子,高安摸了摸铜箱,低声问道:“里头是什么?” “有锁,”工人道,“您不说砸开,我们哪里敢砸。” 高安也不敢砸。 他亲自找了辆板车,几人协力把铜箱子抬上车。 “怎么这么沉?” “别把板车压坏了!” 原还想拿碎土盖一盖遮挡,一看那不牢靠的板车,高安也就作罢了,只拿布盖住,一路送去找廖子。 廖子睡得正香,被高安叫起来,看着那颤颤巍巍的板车:“磨刀不误砍柴工,就不能给工人们准备些结实的板车?” “够结实才能运到这,不然早散架了!”高安指了指箱子,“你比划比划有多重。” 廖子二话不说去挪。 这一挪,把自己的瞌睡彻底挪醒了。 纹丝不动! “高东家稍等,”廖子道,“小的这就去把东家找来。” 至于把这板车推去陈桂那儿…… 算了,这车受的罪够多了,再来一程,八成要瘫在路上。 燕辞归 第50节 把箱子卸到廖子家堂屋,高安等了两刻钟,陈桂赶来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重成这幅德行!”陈桂尝试着掂量了下,同样以失败告终。 虽然,郡主交代了让他分一分,辅国公的那份送去桃核斋,伯府的那份送回府里,但眼前的状况是上锁了,陈桂便耐住好奇心,没有打开。 “轿子怕是兜不住,”陈桂与两人道,“找辆马车装上去,趁着天还没大亮,赶紧装。” 马车到了诚意伯府外。 因着箱子太沉了,林惇给陈桂行了方便,车驾一路进府,到前厅院子里停下。 管事叫了人来,把箱子卸下来抬到花厅里。 林玙出门上朝去,正好遇见,见他们抬得腰都直不起来,便问了一句:“里头装了什么东西?这么沉。” 陈桂问了安,道:“伯爷,这两箱是郡主的宝贝。” 林玙一听,眉心一皱。 女儿长大了,与父亲自不如幼时亲近,有什么喜好也不会一样一样与他说。 林玙十分理解,只是,云嫣到底爱好上了什么东西,能装两箱子还如此之沉? 观箱子大小,普通物什即便装得满满当当,也不可能让四个壮汉抬着走都费劲。 能有这种份量…… 石头、铁、银? 不,能有如此份量的只有金子! 两大箱金子,确实是宝贝,可云嫣从哪里弄来这么多? 算算时间,再不出门要迟了,但林玙实在放心不下。 示意陈桂到边上,他低声问道:“你知不知道里头具体是什么?” “不晓得,”陈桂老实答道,“郡主只说是宝贝,箱子上还有锁,我也没有打开过。” “哪儿来的?”林玙接着问,“我也不是对云嫣的事儿指指点点,你要不好直接答,只告诉我来路正不正。” 若是正的,他就暂时放下心,待下朝后直接向云嫣询问。 他对女儿关心,没必要让陈桂夹在中间为难。 若是不正,他便是告假也要先去宝安园,再寻老夫人商议。 两大箱来路不明的金子,事儿大起来,弄不好是染一身罪。 前阵子,母亲曾为了圣上可能“杀鸡儆猴”一事向他询问状况,林玙认为,还是谨慎为妙。 “您放心,来路没问题,”陈桂说完,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如今是归郡主说了算了,但更早前是怎么一回事,我也弄不明白。” 林玙一听,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正犹豫间,林云嫣扶着小段氏过来了。 小段氏精神气不错,她只听林云嫣说陈桂送了些不好搬运的东西来,让她来前头看一眼,却不想遇着林玙。 “大郎还不去上朝吗?”她问。 林玙亦扶了小段氏,看了女儿一眼:“实在好奇云嫣搬了什么来。” 林云嫣笑了笑。 几人进了花厅。 小段氏对着两个大铜箱好奇不已:“你刚说怎么来的?” “老实巷修缮地基,从一宅子底下挖出来的,”陈桂轻声道,“高安立刻给送来的。” 正说着,林珣也到了。 林云嫣把其他人打发出去,关上了花厅大门,轻轻拍了拍铜箱。 大锁铛铛响。 “得找人开锁……”林珣刚开口,就见林云嫣蹲下了身。 从发间拔下一根簪子,林云嫣细细探入锁心,辨别着微小变化,手腕施劲,只听得咔嚓一声,锁开了。 所有人目瞪口呆。 别说府里的贵人了,陈桂这样成天在外头行走的,都极少能亲眼见到这种手艺。 郡主竟然还会这么一招? 林云嫣没有先开箱,拿着簪子把另一个箱子的锁也打开后,这才用力抬起了箱盖。 金灿灿的光顷刻间涌了出来。 外头天色沉沉,花厅里点了几盏油灯,灯光下,箱笼里的东西刺得人忍不住要闭起眼来。 是什么东西,能有这样炫目的光芒? 是金砖,是一块一块铺满箱子里表面的金砖。 陈桂被闪得两条腿都软了。 乖乖! 郡主说有宝贝。 这不是宝贝是什么? 这就是大宝贝! 林玙早料到了里头装着金子,也被这整整齐齐的样子吓了一跳。 难以置信自己所见的林珣二话不说,把另一个箱子的盖子打开了。 一样的刺目。 “这……”林珣看了眼小段氏,又看了眼云嫣,“这如何是好?” 做买卖是为了赚钱,但忽然发了一笔横财,林珣一时半会儿就不知道怎么办了。 寻常之物也就罢了,偏是那么多金子,他们诚意伯府这么多年也积攒不出来这个数,且原主人还埋在地基里,按理是该报备官府…… “得报官吧?”他喃喃道,“若是当初的来源就有问题,官家充公去,若是查下来一切正常,自会交还给我们。” 林云嫣看了三叔父一眼。 只论寻常状况,三叔父的想法并没有错,诚意伯府向来循规蹈矩,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可现在,自家不能走这条路。 她挖金砖出来,为的是“不在账面上的银钱”,一旦走了衙门,哪怕是以高安和荆大饱的名义,这金子也上账了。 “叔父,这里头有一半是辅国公的,”林云嫣提醒道,“您要往官府送,也得辅国公答应。” 第63章 盯着他看 林珣自然没有忘掉这一茬。 “国公爷难道会私下没了吗?”林珣不信。 徐简是年轻,漫不经心又不爱管事的甩手掌柜一个,但人家辅国公的爵位也是从开朝就传下来的,老国公爷在世时刚正不阿,培养出来的后继者难道会掉进钱眼里出不来? “要我说,国公爷肯定支持送官。”他道。 一听这话,陈桂没忍住险些呛着。 见林珣以目光询问他,陈桂摸了摸鼻子,没好意思直接戳穿。 送官是送官了。 辅国公把探头探脑打宝贝主意的人送官了。 至于宝贝,国公爷从头至尾说的都是“和郡主分了”,根本没衙门什么事儿。 小段氏平复了一下心情。 人嘛,再不愁吃喝,突然见到这么大笔的银钱也会心跳加速。 可理智告诉她,这两箱东西背后有隐情,最好由衙门查一查。 “云嫣说得也对,”小段氏道,“不全是自家的东西,如何处置该与国公爷商议之后,由他出面……” 林玙拿起块金砖,认真观察后,又换了一块。 的确是真金。 且听陈桂先前的意思,不是修地基发现了箱子,而是云嫣想要这宝贝,那么…… “你从哪儿晓得老实巷埋了金砖?”他问。 面对父亲,林云嫣倒是没像哄骗小段氏一般张口就来。 “原听了些风声,真假只有六分把握,”想了想,林云嫣用了个比较稳妥的说法,“后来见国公爷也坚持做老实巷生意,这才有了八分。 如今想来,国公爷让荆东家出面,除了不想后续做生意太招摇,也存了不让金子见光的想法。 这么两箱东西,兹事体大,一旦衙门里认真调查起来,荆东家和高安背后靠着谁,就彻底瞒不住了。” 林玙沉思。 消息来源,各不相同,但他确实没有听说过老实巷埋金。 老实巷那批宅子,最初是前朝时由一江南富商造的,后来家道中落,分卖给三四位商人。 自打他们也落魄后,宅子就没有大修过。 只靠租户们修修补补,断不会去折腾地基。 年初老实巷出事,单慎在金銮殿上把巷子的状况完完整整报了一遍。 最后一次有宅子大修,还是先帝爷在位时、太兴二十四年的事儿,那其中有没有挖出箱子的这座宅子,后续还要对照。 在那之后,起码往官府报备的大修是没有了。 这两箱金砖到底是哪一年埋进去的,是否是悄悄埋下的,就需要打听一番。 燕辞归 第51节 依林玙的想法,不管送不送官府里去,来龙去脉自家需得搞清楚。 “与我们说说你的打算?”林玙问女儿道。 林云嫣实话实说:“正如先前商议的,我们让高安出面,正是为了能赚些不在账面上的银钱。为了老实巷之后能顺利做生意,金砖与辅国公分了,我们也不入公中,另安排人保存。” 林珣一听,也明白过来了。 顺天府调查老实巷,工期必定受影响,宅子造不起来,不能借给考生,他们的生意就黄了。 小段氏也理解,只是她本分惯了:“来路不明的金子……” “您怕金砖不干净,国公爷难道不怕?”林云嫣劝道,“他收一箱,势必会查底细。” 这倒是句实话。 小段氏听进去了:“真让别人保存?” “寻个靠得住的。”这一次,林玙先回答了。 见女儿看向他,林玙没有过多解释,只与小段氏道:“一定要收好,莫要走漏风声。” 说完,他继续交代陈桂:“高安他们不知道里头东西,若要问起来,就说是早年间的话本、书抄,多是朝廷禁了的,打算一把火烧了。叫他们听过就算,别再往外头多嘴一个字。” 陈桂晓得轻重,自然应下:“您放心,负责挖地基的也都是牢靠人,断不会说挖出箱子的事儿。” 反而是林云嫣看着林玙,心中略有些疑惑。 父亲思考问题时,总有几个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小癖好,他会用拇指指腹摩挲食指的侧面,右眉头会比左边的高出半个指甲盖…… 这些都是林云嫣多年观察得来的。 先前,父亲应该是想到了什么,他需要时间去证实猜想,才让祖母暗地里留下金砖。 却不知是哪个方向…… 大体上商量好了,箱子合拢盖严实。 林玙匆匆赶去上朝。 花厅门又关上。 小段氏让几人动手,再次打开,把两箱子的金砖一块块拿出来,确定箱子里再没有夹杂别的物什,才又收拢好。 妥当后,陈桂请了管事帮忙,将一个箱子抬回车上,之后送去桃核斋。 “你有合适的人选吗?”小段氏问林云嫣。 林云嫣道:“埋回去,您以为呢?” 小段氏讶异极了,听林云嫣附耳与她嘀咕了一通,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失为一个法子,让我再想想。” 另一厢,林玙赶到时,朝臣已经列队准备登上步阶了。 他匆忙入列,整理了一番仪容。 恩荣伯站在他身前,扭头小声问:“怎么来得这么迟。” “晨起与家里人说了会儿话,就迟了。”林玙一带而过,视线往前看,在另一侧队列的前头,他看到了徐简。 辅国公站得很直,仅仅只看他的背影,甚至发现不了他右腿不好。 若非时间、地点都不合适,林玙很想问问徐简对那两箱子金砖的看法。 队列前行。 徐简与往日一般,走得不紧不慢。 只是,他察觉到今天有人在盯着他看。 借着提衣摆迈入大殿的动作,徐简微微往视线来处一瞥。 也就这么一瞬,他和林玙的视线撞在了一块。 林玙不动声色地挪开了目光,不得不说,徐简不愧是打过仗的,感知如此敏锐。 徐简亦重新调整姿态、面朝正前方、微微低下头,一副恭谨等圣上的模样,心里却琢磨着,诚意伯无端端盯着他做什么? 他就是和小郡主做个买卖而已,且格外大方,投的钱多,分的红少,诚意伯不用这么审视他吧…… 莫不是老实巷昨儿半夜出成效了? 两人各琢磨各的。 早朝上,圣上正式宣布了来年开恩科之事。 这在徐简的意料之中。 待下了朝,朝臣们陆续出金銮殿。 林玙揣度着何时与徐简交谈几句,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也就暂且搁下。 他有他要查的事情。 不当差的徐简慢慢悠悠走出宫门。 玄肃在外头等他。 “从顺天府出来那两兄弟,果然寻了您说的那两位商人之一,”玄肃低声道,“参辰昨夜跟了那两商人,他们背后应该是英国公府。” 徐简抬起眼帘:“准确吗?” “九成把握,”玄肃实话实说,“只是,还没有弄清楚是英国公府里的哪一位。” 徐简微微颔首:“走吧,去桃核斋。” 得去签收下金砖了。 总不能让诚意伯刚才白白盯他那么久。 也没做什么虚心的事儿,愣是被伯爷盯得后脖颈一层汗。 啧。 第64章 每块都有 桃核斋。 陈桂把铜箱子卸在了后院里。 辅国公还没来,陈桂当然不敢走,干脆搬了把杌子在箱子旁坐着发呆。 太阳出来了。 陈桂看着铺撒下来的阳光,心说,比不上金砖刺眼。 先前在花厅里看到箱子里状况时,眼睛都快要被闪瞎了,下意识想闭起来,又不敢闭,就怕再睁开时就没了。 临过来时,林珣也与他交过底。 若最后要充公了,自是谁也别惦记这意外之财,把生意做好就是了。 若是各进各的口袋,府里也不会忘了陈桂的这一份。 虽然出的比例少,但也占了份额,又辛苦跑前跑后的,断不能关系好就莫名其妙吞了他的好处。 陈桂没主动提,正是知道府里贵人们的品行,最后分账时决计不会少了他。 但三老爷先说了,陈桂心里更热乎。 都说亲兄弟明算账,无论做买卖、还是做兄弟,和府里这样的做,最是踏实了。 不用费别的心机,自然能省下力气、头脑来做正途事。 当然了,就这两箱子的进账,他当初坚持拉着三老爷做老实巷买卖,真没做错。 正琢磨着,后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陈桂看过去,见是徐简到了,他便赶紧从杌子上站起来,恭谨行了一礼。 徐简一眼看到了陈桂,也看到了他身边的大铜箱子。 “半夜挖出来的,一模一样的两个,”陈桂与徐简解释着,“我先送到伯府里,后给您送来。” 徐简的视线落在了空挂着的锁上。 陈桂见状,又道:“没有钥匙,只能拆锁了。” 锁一拆,锁芯坏了,当然不能再扣上。 徐简把坏锁扔到一旁,掀开了盖子。 金灿灿的光迎面而来。 边上的玄肃愕然,而辅国公面不改色。 陈桂看在眼中,默默点了点头:国公爷果然与郡主一样,不止晓得老实巷埋了宝贝,还清楚宝贝的真面目。 “郡主留了一箱子?”徐简问完,想到诚意伯的眼神,又问道,“你搬东西时遇着伯爷了?” 陈桂一五一十把清晨的事儿说了:“是送官,还是留着,府里听您的意思。” 一听这话,徐简就乐了。 “送官?那是老夫人的想法吧?”他越说越觉得好笑,眉梢一扬,啧了声,“郡主肯送官?” 郡主怕是连拿块金砖磨点金屑送去顺天府都不肯。 这么一想,徐简弯下腰去,从里头取了一块在手上掂了掂。 份量很足,六面光滑,铸造时用的模板里没有年份、造处的标记,自然也无法以此判断出处。 正打算放回去,徐简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把金砖翻了过来。 对着日光,他看着金砖的一侧角落处。 随着角度的变化,那里有一道半指节长、跟头发丝一般细的痕迹就露了出来。 看清楚之后,徐简脸上的笑容倏地消失了。 他把手里这块放下,又取了一块,对光照着看,如此几乎把一整层的金砖都看过了,才算作罢。 陈桂叫徐简这番举动弄得颇为不解,也学着他的样子看了几块。 燕辞归 第52节 “您是在看这个细痕?”他问,“每块都有,应当是模子上的?” 徐简没有回答,另问了一句:“郡主看过吗?” 陈桂道:“没有。” “那你让她也看看。”徐简说完,让玄肃把金砖收起来。 依言,陈桂回了诚意伯府。 林云嫣听他一说,问:“有条细线?” 自家那一箱子,小段氏让林珣重新买了把锁,先搬去了库房里,此时再去打开来观察,未免太过麻烦,一个不好还招人眼。 这么看来,还是去桃核斋方便些。 林云嫣说走就走,一辆马车停到铺子外头。 进了铺子,她问掌柜道:“你们爷在上面还是里头?” 掌柜的忙向里指了指。 林云嫣颔首。 往铺子深处走,经过楼梯旁,她看了眼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再爬一次这楼梯,她大概真会直接问一问徐简“腿还要不要”。 后院里,徐简对林云嫣的到来有些许意外。 转念一想,倒也明白了。 “怎得?”他问,“你的宝贝看不着了?” “祖母先收起来了,”林云嫣道,“府里人多,开箱一次不方便。” 徐简进去屋里,打开箱子取了一块金砖来。 林云嫣双手接过去,站在阳光下,对着光来回照,待她看清那道痕迹后,她的神色亦凝重起来。 这道痕迹,她太熟悉了。 上辈子的永嘉十八年,也就是皇太后薨逝后的第二年初秋,徐简作为副使,督办抄没安逸伯府。 要说安逸伯一家犯了多严重的事儿才惹来倾覆之灾,那还真没有。 以林云嫣的理解,根源在太子。 安逸伯对皇太子李邵日常行事颇有意见。 李邵的部分行为举止,谈不上对错,只是以皇太子身份而言、不够庄重。 早两年御史们上折子指出来,太子我行我素,皇上显然也没有让他一板一眼的意思,御史们也就作罢了。 毕竟,爱喝酒、酒后胡言几句,仅此而已。 偏安逸伯吹毛求疵,御史不说的,他来说,好几次大朝会上说得皇太子抬不起头来。 最终,他成了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一家老小,锒铛入狱。 朝堂上为了安逸伯的“无妄之灾”争论不休时,徐简却从伯府里抄出了一批金砖。 原本,以安逸伯的家底,有些金子压箱很正常,偏偏其中有两块上被发现了这种细痕。 角度、走势,像极了圣上的四兄李汨的字。 身为太兴皇帝的四子,李汨性子很急,风风火火,除非是正式文书,他私下写自己的名字时从不写“汨”,只以“一”来表示。 太兴二十八年,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病故,病榻上的太兴帝将皇三子幽禁、皇四子李汨贬为庶民,又过大半年,太兴皇帝驾崩,最终皇六子登基,便是今上了。 而被赶出京城的李汨,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 满朝文武甚至都不会想起他来。 直到那两款金砖上的痕迹被断定为李汨写的“汨”字,这位庶民皇子才重新回到众人的视线里。 第65章 待客之道 最终,安逸伯的罪名盖得严严实实。 与李汨交往过甚,为李汨敛财,以图李汨复起。 徐简对这桩案子颇有意见。 他曾上书提过,安逸伯可能连李汨是死是活、人在哪儿都不知道。 这折子,当然是被退了回来。 而老迈的安逸伯受不了一次又一次的审问,在狱中撞墙而亡。 李汨的下落,自是无从询问了。 那两块金砖的来路也断了线索。 可此事引起的波澜并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大,最终也影响到了诚意伯府与徐简。 徐简督办抄没安逸伯府不利,罚了俸银、闭门思过。 安逸伯的姻亲定北侯被牵连进来,侯府里也发现了两块有痕迹的金砖。 诚意伯府与定北侯府比邻,“知情不报”、“包藏祸心”的罪过一样样扣下来。 走到那一步了,谁都不傻,自然知道皇权争斗下,罗织什么罪名都不是重点,他们都是牺牲品而已。 旧账一本一本翻,得亏林家底子够好,翻到最后,得了个“开恩”的结果,只抄没了所有家产,已经出嫁的林云嫣也被夺了郡主封号,只余下辅国公夫人的身份。 而辅国公本人,很快又被罚了一次又一次…… 后来的几年里,林云嫣与徐简一直想弄清楚这几块金砖的来龙去脉。 那道痕迹是否真的代表李汨? 兴许只是模具恰巧有那么个瑕疵? 安逸伯从何处入手,定北侯府的两块和安逸伯有没有关系? 也正是在调查这些期间,徐简意外打听出来老实巷曾挖出两箱子金砖的传闻,那时离老实巷重修过去了七八年了,那两位东家早已举家离开京城。 而徐简不再是辅国公,他要调衙门里的户籍文书也不再方便,彼时又有别的事情牵扯着…… 他们确实没有想到,两个不起眼的商人挖出来的金砖,竟然也是有痕迹的。 哪怕从头再来,林云嫣想到老实巷的金砖,也将它们划定为“宝贝”,是不在账目上的银钱,而没有把他们划为前世许多事情的起因。 毕竟,商人修宅子做买卖的意外收获,又怎么会与一位庶民皇子连在一起? 把金砖交还给徐简,林云嫣道:“我现在在琢磨一个问题。” 徐简垂着眼看她。 没有催促,也不追着发问,他只以眼神表达自己在听着,等着林云嫣说下去。 林云嫣整理着思路,道:“这两箱金砖,原本是谁的?奔着老实巷生意来的那两商人,他们的目的也是金砖吧?他们背后的人查到了吗?” 正说着,她听见一声轻促的笑声。 林云嫣抬起眼帘,看着发笑之人。 四目相对,徐简眼中的笑意还没收起来,他慢悠悠点评道:“问题挺多。” 林云嫣斜了他一眼。 她以问题梳理自己的思绪,又不是真要徐简给相应的答案。 偏徐简揪着她刚那句话取笑,林云嫣便道:“那国公爷挑一个答吧。” “一个”两字,说得很重。 落在徐简耳朵里,不至于听出咬牙切齿的意思,也知道林云嫣十分不满他挑字。 “第一个,不知道;第二个,明摆着的事儿,答不答都一样,”徐简掂了掂手中的金砖,“第三个,十之八九是英国公府,等参辰回来就知道具体是谁了。” 这一二三下来,林云嫣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反倒是英国公府叫颇为意外。 与此同时,参辰躲在角落里,偷听一墙之隔的两人说话。 这里是京南的一处园子,四季花景不错,主家不住人,经常开放着给百姓观花。 近来起秋风,正是菊花的时节。 园子里的菊花才半开,赏花的人不多,尤其是这一带、没摆几盆花,越发没人过来。 参辰跟踪的商人叫李元发,而与李元发碰见的人从另一侧过来,参辰为了隐蔽身形,并没有看到对面模样。 “那姓高的有毛病!”李元发嘀咕着,“二话不说直接把那两兄弟送官了,老爷,您说他会不会知道地里有东西?” “不可能,根本没走漏风声!他们现在什么状况?” 李元发答道:“他们现在要全挖开,说是都要加固,从昨天就开始干了。” “这也不稀奇,那荆大饱在江南生意场上名声很好,老实巷是他进京后的头一桩买卖,他肯定想做好,”另一人道,“做好了,衙门里认他这块招牌,他以后无论是官家的活儿、还是别的活儿,路都畅通。” “可这么挖下去,迟早把东西挖出来!”李元发着急着。 “我早跟你说了,趁着他们前一阵清理、乱糟糟的时候就该动手,哎!让你出价比荆大饱再高些!” 李元发不敢回话了。 荆大饱那架势,一看就势在必得。 背靠诚意伯府的那陈桂去找荆大饱谈了谈,最后也老老实实放弃了,可见不是加钱的事儿。 说白了,荆大饱进京打招牌,有什么比一片狼藉的老实巷更好使的? 不用搬迁,直接就能造,造好了立竿见影。 遇着这样的好活,荆大饱哪怕赔钱也得赚吆喝。 “行了!”另一人道,“时间不多了,找个机会动手试试……” 两人商议了一番,各自散了。 燕辞归 第53节 参辰没有再跟李元发,他悄无声息地从墙后出来,远远跟上那人。 待行到赏花人略多些的地方,参辰加紧脚步,靠着人群遮挡,在近处看到了那人的真面目。 英国公府四老爷朱骋。 目的达成,参辰快步回了桃核斋。 玄肃来给他开了院门。 参辰进去,正好看到徐简与林云嫣坐在石桌旁,桌上摆着器具。 国公爷与郡主在下棋? 再仔细一看,参辰知道自己看错了。 两个棋篓都在徐简手边,依然是自己与自己下。 而郡主则是在看书。 参辰低声问玄肃:“国公爷的待客之道,不太合适吧?” 即便要下棋,也该请客人一起,哪有自己跟自己下、把客人晾一旁的? 再想到荆东家回江南前絮絮叨叨说的话…… 荆东家只要看眼前这两位主子各管各、当对面不存在一般的模样,大抵就会改变看法了。 玄肃刚要答,却听身后徐简问了一句,他忙示意参辰过去。 参辰没敢再想旁的,与两人行礼,说了自己的收获。 “朱骋?”徐简缓缓摇了摇头。 只听名字,他对此人印象不深。 林云嫣吸了一口气,道:“他是朱绽的父亲。” 而朱绽与她的父亲之间,如果林云嫣没有记错,他们父女矛盾很多。 第66章 一点不殷勤 林云嫣略一思考,问徐简借笔墨:“我给她递张帖子。” 徐简往一侧屋里看了眼,示意她自便。 林云嫣起身,进了那间屋子。 这里做书房布置。 书案就摆在靠院子这一面的窗下,上头文具齐全,另一边摆了个架子,立着不少书册。 这些她以前全在徐简的书房里见过。 包括她刚才坐着翻看的那本,也是从架子上取的。 再边上竖着个屏风,与里侧做了划分,那边摆了个榻子,应是徐简休息用的。 林云嫣顺手就把窗打开了。 阳光铺撒进来,室内显得明亮许多。 这里自然不会有林云嫣日常写帖子用的笺纸,她便选了张最普通、看不出任何端倪的,给朱绽写了几行字,而后入封盖印。 幸好,出门带了印。 等林云嫣从书房出来,玄肃接了帖子过去。 “陈东家在隔壁吃茶,”他道,“让他使人给您送去英国公府?” 林云嫣颔首:“交代他快些送,我约朱绽一块用午饭。” 玄肃领命去了。 徐简捏着棋子,抬头看了眼天,又把视线收回来。 约午饭? 这不都已经要中午了吗? 林云嫣自是看到了徐简打量天色的动作,不禁问道:“有哪里不对?” “倒也没有,”徐简落下一子,“只是没想到你和朱绽还挺熟。” 初听此话,林云嫣一时没反应过来。 等她坐上马车去赴约时,忽然一个灵光,想转过来了。 姑娘家出门,更衣梳妆,全是时间。 能约得这么急的,确实得是关系紧密的。 玄肃回到后院,徐简还在下棋,何家嬷嬷正拉着参辰小声嘀咕着什么。 见参辰与他使眼色,玄肃上前去:“怎么了?” “郡主怎么走了?我还特特多做了两道菜,炖了汤。”何家嬷嬷问。 玄肃答道:“那就只能便宜我们了。” “姑娘家喝了身体好,”何家嬷嬷哼了声,“半大小子,喝了也浪费。” 玄肃摸了摸鼻尖。 他们还能算半大小子? 再说,喝到肚子里了,怎么能算浪费呢? 参辰想了想,出了个折中的主意:“陈东家还没走吧?让他给郡主捎府里,灶上热一热、晚上也能喝。” 何家嬷嬷听了,忙与玄肃道:“让陈东家再等等,火候还差一口气。” 玄肃道:“要不要问问爷?” 何家嬷嬷迟疑了一下。 参辰顺着往徐简那厢看去。 他着实有些糊涂。 爷那把客人晾着自己下棋的待客之道,他委实看不出荆东家说的那意思。 可爷对郡主又没什么防备之意,虽说这书房里都是些寻常物什,但让郡主自便,还是让参辰十分意外。 老国公爷在世时,经常出入爷的书房。 待他老人家仙逝后,府里没有别的主子,日常能进去收拾的也只有他和参辰。 爷受伤回京那段时间,刘夫人回来探望他,都被爷挡在了书房外头。 不过,不管是个什么意思,爷总不至于小气一碗汤吧? 角落处的嘀咕,当然瞒不过徐简。 他一子接着一子落,头也没抬,就只淡淡说了句:“我喝不完吗?” 只那两箱金砖的买卖,诚意伯就盯着他看了好一阵了,再添一碗夜里的热汤,明儿伯爷恐是不会给他什么好脸色看。 没这个必要。 何家嬷嬷听他这口气,摇了摇头,转身回厨房去了。 多余的话,她不敢说,只在心里嘀咕:一点不殷勤,漂亮媳妇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另一厢,林云嫣刚进雅间、坐了没多久,朱绽就来了。 喝了一口饮子,朱绽道:“你难得下帖子,还下得这么急。” “这么着急的约,你不也来了?”林云嫣道。 两人相视一笑。 “说吧,”朱绽问得直接,“寻我做什么?” “那日花会上,幸亏你明辨真假,没有让云芳被郑琉冤枉去,设宴致谢,”林云嫣说到这儿,自个儿先笑了起来,“这是场面话,实话是,我突然想出来吃饭,大姐三妹都没兴致,我缺个伴儿,想来想去能赴急约的只有你。” “原也用不着谢,是非曲直摆着,我总不至于睁眼说瞎话,”朱绽就喜欢林云嫣实话实说,“你闲着无事想寻个搭子,自管来寻我,我反正也不喜欢在家里。” 林云嫣莞尔。 徐简刚那想法并不准确,她和朱绽能约得这么急,并不是简单是熟与不熟,而是朱绽内心里恨不能日日有局、天天能在外头待着。 从前,她与朱绽的往来只持续到了花会前。 林云芳无法解释明白,朱绽自然而然相信了郑琉的话,她陈述自己的见闻,也就成了林云芳出千的人证。 因此,即便朱绽就事论事、不以对林云芳的观感来影响林云嫣,林云嫣亦无法继续与朱绽往来。 错过了花会上直接澄清的机会,后续再说什么,一样是谁都说服不了谁。 倒不如就这么疏远了,省得平添争执。 再往后,林云嫣只从别人的口中,简单得知了些朱绽的状况。 朱绽与她父亲在大庭广众之下起了冲突。 朱绽恐是疯魔了,听说在家舞着剪子要刺人,把英国公府上下吓得不行。 朱绽离开了京城,去元福庵静修。 …… 而后,再无其他消息。 看着眼前笑容爽朗的少女,再想那些传言里的朱绽,林云嫣抿了抿唇。 有些人是难以承受跌入深渊、一夜之间疯了;有些人却是日积月累地、再扛不住心底阴霾,笑着笑着就疯了。 朱绽应是后一种。 “令堂、”林云嫣开口,隐隐觉得这称呼尊敬足了、却失了些亲近感,她又改了改,“你母亲她近来如何?” 提起母亲,朱绽的笑容一凝。 燕辞归 第54节 稍稍沉默后,她道:“还是老样子,一刻都没有醒过,能活着,好像也能再继续活下去……” 若是寻常关心,林云嫣该点到为止。 可她为了朱绽的父亲而来,更不忍爽朗的朱绽迈向疯魔的结局。 没想到,在林云嫣试探着往下问之前,朱绽自己先开了口:“你就当好心听我发发牢骚吧,再没人认真听我说说,我都要疯了……” 第67章 沽名钓誉 朱绽的母亲、英国公府的四夫人,已经病了很久了。 病情来得突然,原本好好的,一觉睡醒就站不起来了,瘫在了床上。 不过三月,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无法用言语表达,但她承受的痛苦还是展现在了家人面前。 原本圆润的身形骨瘦如柴,头发干枯,连呼吸都微弱了。 从太医到地方名医,英国公府请了一遍,都说病入膏肓、最多再一个月,油尽灯枯。 朱绽已经做好了要彻底失去母亲的准备,府里却突然寻到了一位云游大夫,给了个能保命的方子。 大夫没有说谎。 命确实保住了,只是再没有睁过眼,吊着一口气苟延残喘而已。 这一晃,便是这么多年。 “八年了,整整八年了,”朱绽也不管什么姿态、形象,上身趴在圆桌上,“可我每天都在想,她什么时候能死了,痛痛快快死了!” 林云嫣没有出声,只静静听朱绽说。 大逆不道的话语没有惹来林云嫣的嫌弃,甚至、对方的神情里没有一丝一毫地鄙夷,这让朱绽又放松许多。 “你不晓得,我但凡敢这么说一句,家里所有人都瞪我,若是再继续说,就只能去祠堂里跪着了,”朱绽笑了笑,笑容很苦涩,“他们说,国公府有银子、完全能负担母亲的药材;有那么多嬷嬷丫鬟,伺候母亲用药、擦身;我什么都不用承担,却巴不得母亲死,我不孝。可是郡主,我真的不忍心她受罪了。” 不会动弹,没有意识,无论朱绽在床边说什么,母亲都没有任何反馈。 除了肢体还是热的,鼻尖还有淡淡气息,和死了也没有区别。 “她很痛苦,我知道她很痛苦,”朱绽深吸了一口气,话音里已有了哭意,“我只要去看她,我就能体会到她的痛苦,我都不敢在家里待着,我闲着就会想到她的样子…… 我只想往跑外,打马吊、投壶、骑马,做什么都行,别让我闲下来。 她以前那么好看,整天笑个不停,现在却是这幅样子。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可她这样,还算自己活着吗? 前阵子我去探望外祖母,我抱着她哭了一场,那么多亲人,唯有外祖母明白我。 当初,只有外祖母反对给母亲用那方子,我那时还不懂她,骂她‘亲娘都想要女儿的命’,我也是后来才懂了,正因为是亲娘,外祖母才不愿意母亲这么痛苦。” 林云嫣给朱绽添了一盏热茶。 朱绽接了,氤氲热气扑在脸上,她眼底的泪珠子都能藏住了。 “你听着很意外吧?”朱绽的声音哑了,“外头都是怎么说我们英国公府的? 宽厚、仁慈? 我母亲病成这样了,也没有被送去庄子里,依然在府里好好安养; 我父亲没有再娶,连个妾室都没有,提到我母亲时也是‘盼着有朝一日醒来’、‘人活着就有希望’。 真的都是好名声! 多好啊,从公中花那点根本不痛不痒的银钱,出力辛苦的、照顾的也不是他,躺在那儿动弹不得、被病情折磨得就剩一把骨头的更不是他,他当然愿意我母亲就这么活着了。 反正,也没耽搁他在外头再养个儿子。” 听到这儿,林云嫣不由一愣。 朱骋在外头还有个儿子? 朱绽说了这么多秘事,这才刚刚在林云嫣的神色里看到惊讶,她自嘲地笑了笑:“你不信?” 抬起右手,朱绽把手掌彻底张开,五指撑到了不能再撑。 “我那个弟弟,五岁了,”泪水终是从朱绽的眼角落下来,“长辈们都知道。 父亲前两年想把母子两个领回家里来,家里人都不答应。 倒不是看不上,而是若把那两个领回来,英国公府的好名声就得打折扣了,祖父叔伯们哪里愿意? 我外祖母那儿也都知道,可他们能做什么? 舅舅们也想让我母亲活着,人没死就还是姻亲,有些往来也方便。 我给你学学。” 朱绽站起身来,脸色一沉,嗓音也沉。 “你父亲是个男人,你母亲那个样子,他再寻一个也是常情。” “救你母亲的命难道还救错了?非得把人心想得这么坏!” “你也姓朱,你也是英国公府的人,把国公府的名声毁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你母亲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你非得为了她,把现在一个个大活人都给弄得身败名裂才高兴?” “你不要前程了,朱家还有这么多人,我们要!” “他又没把人领回来在你眼皮子跟前转,你怎么这么不知足、不懂事?” “是你母亲病倒在先,英国公府已经仁至义尽了,我们没有那个脸闹上门去!” 惟妙惟肖。 悲戚之情太盛,朱绽再也撑不住,蹲下身子痛哭起来。 林云嫣在她身边蹲下,伸手抱住她。 比起安慰,朱绽更需要大声哭出来。 “我后面的话可能不太好听,你要听了生气,你回头骂我好了,”朱绽一面哭,一面哽咽着说,“我有时候很羡慕你。 你母亲没了,走得也很突然、很痛苦,但她起码没有遭八年的罪,一个晚上,也就到头了。 你父亲又那么好,可以名正言顺续弦的,他没有续,也没有一定要生个儿子出来,爵位将来给侄子,他也没任何舍不得。 不拿你母亲的事沽名钓誉。 我真的羡慕你。” 林云嫣的眼中亦有泪光。 人心善感,对于真情实意的悲痛哭泣,岂能毫无动容? 她和朱绽是相似的,她们的母亲都“离开”了,可她们又是截然不同的。 这并不妨碍林云嫣体会朱绽的苦痛。 等朱绽哭得差不多了,林云嫣拿帕子给她擦脸。 “没想骂你,我也没生气,”林云嫣放缓语速,认认真真与朱绽说话,“你这些话除了我也没处说去了。 不想母亲活着受罪,我母亲那样走得一干二净的、反而是种幸运。 倘若不是我,你跟别人谁说这话,她们都得骂你有病。 可我不会,我知道你说的是一种道理。” 朱绽靠着林云嫣,缓了好一阵子,喃喃着心里话:“我经常做梦,都梦见我母亲说她活得好痛苦,她日夜被病痛折磨。 我有好几次都想拿剪子把我母亲刺了算了,可我好没用,我下不去手,也许我真疯了就能下手了吧…… 她解脱了,我疯就疯吧,总好过她一直受罪……” 林云嫣握着朱绽的手。 前世的朱绽最后走上的就是这条路。 “可我又好不甘心,”朱绽道,“明明他们都是凶手,他们为了自己那点儿名声,让我母亲痛苦那么多年,我就算让母亲解脱了,他们又有什么损失? 他们还是仁厚的、慈良的,一个个披着人皮,靠吸我母亲的骨血吸出来的光鲜人皮,我如何甘心? 郡主,是我偏激了吗?” 第68章 来拿碗茶喝 偏激吗? 再豁达的人,心中也会有执念。 若不然,岂不是真成了没心没肺的? 而朱绽显然不豁达,她在这条无人能讲述、无人能理解的路上走了八年,念想越来越深重。 她找不到破局的方向。 “你想撕开他们的面皮,把你母亲的苦痛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林云嫣道,“如果,那些‘所有人’也不能明白呢?” 朱绽不由看向林云嫣。 “你祖父叔伯说的那些,能负担得起开销、伺候照顾无需你动手、已经仁至义尽,”林云嫣苦笑着摇了摇头,“如若你是旁观者,你能理解谁?你想到的是谁?” 朱绽沉默着。 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了,看不清楚林云嫣的表情,但对方的声音柔和细腻,似一碗温润清茶,让她稍稍放松情绪。 她能够静一静悲痛的心境,认真去思考。 “世人多疾苦,世人总伺候过几个老人、病人,受过拮据的苦,也尝过辛劳伺候的难,”林云嫣叹息了一声,“但世人却不一定自己动弹不得、半死不活过。” 哪怕是上辈子的徐简,两条腿彻底废了,出入只能靠轮椅,无论意志有多坚定,也有许多事情需得身边人分担…… 但他那样的,也远比“只剩喘口气”的英国公府四夫人强太多了。 燕辞归 第55节 真正到了朱绽母亲那个地步的,都没有意识了,还怎么去思考、去理解朱绽的心? “你祖父他们未必是真不懂你与你母亲的苦痛,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一旦撕扯开来,他们的话语完全是站得住脚的,”林云嫣道,“你即便告到慈宁宫、告到御前,他们也‘没有错’。” 朱绽死死抿着唇。 她何尝不知道呢? 正是太懂了,才会无能为力,才会自己跟自己纠结。 “是啊,我喊得再大声,也没几个人能懂,一如我当年不懂外祖母,”朱绽颤着声,道,“只有真心实意爱着病榻上的那人,才会想到放弃。” 因为放弃,比坚持难得多。 背负一条人命,一辈子住在思念与忏悔之中,也要面临旁人的不理解与指责,内心必然不平静。 “不费力气的坚持,才会这么心安理得,毕竟都尽力了,”朱绽勾着唇角,笑容讽刺至极,“所以,我再不甘心,也无可奈何吗?” 林云嫣问:“倘若英国公府出了什么状况,你想过自己怎么办吗?” “想过的,”朱绽道,“我都想拿剪子刺我母亲了,我还想连自己也刺了算了。 你看,死路都想好了,也就不怕了。 若是抄家了,倒还干干净净走呢…… 郡主,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母亲能走得平顺些,而不是这么拖着、成为他们沽名钓誉的工具。 我也明白,要达成这个目的,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我动手弑母,代价是我。 若能扯下他们的皮,我是英国公府的姑娘,我必然也是代价之一。 同样都是代价,我为何做不到后一种呢?” 林云嫣握着朱绽的手。 朱绽比她了解到的还要透彻。 看得清、想得透,也就更能明白自身的弱小与无力。 如此下去,想不疯都难。 心中情绪宣泄大半,朱绽轻松许多。 没与林云嫣说场面话,她让小二送了盆水来净面,又点了一桌子的菜。 等她洗去脸上泪痕,林云嫣从腰间香囊里取了一盒香膏出来。 这下,轮到朱绽惊讶了:“你还随身带这个?” 林云嫣简单答了声:“习惯了。” 她确实习惯了。 印章不贴身收着就不放心。 徐简久坐轮椅,一年四季都少不得拿香膏润一润腿,不然会裂一道道口子。 长年累月的,回到这个时候,她都没有改掉。 “快些来吃,”林云嫣与朱绽盛了碗热汤,“吃饱了有力气,你想怎么哭都行。” 朱绽接了:“等吃完,我带你去见见我那个回不了府的弟弟。” 林云嫣应了声。 吃饱了,朱绽拉着林云嫣上了自己的马车,与车把式说了声。 只看她现在模样,与平日里爽朗无二,哪里能看出内心阴霾? 朱骋的外室住在六果胡同。 马车一直驶进去,停在了朱绽说的地方。 朱绽轻声道:“我下去就行了,你就在车里看,省得莫名牵扯到你。” 说完,朱绽也不摆脚踏,直接跳下车去。 走到门前,她抬手拍了拍门板。 不轻,但也没重到砸门。 不多时,门从里头打开。 开门的是个老婆子,见敲门的是朱绽,她的脸色刷得一白,下意识就要关门。 “你关上试试,”朱绽伸手横拦着门,“你敢关、我就敢砸。” 老婆子吞了口唾沫,到底没敢关门。 这位是府里的贵重姑娘,不管父女关系如何,上头也还有祖父母、叔伯,真把姑娘的手给夹伤了,住在这儿的夫人公子未必如何,但她这个老婆子定然是要倒霉了的。 “您……”老婆子讨好地笑着,“您怎么来这儿了?” “路过,嘴渴了,来拿碗茶喝,”朱绽道,“怎么,我喝不了你们这里的茶?” 老婆子:“这……” 正僵持间,那外室王娘子隔窗问了声:“谁来了?” “我来了。”朱绽直直回了声。 王娘子看清朱绽模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到院子里:“姑娘既来了,进来坐吧。” 主子发话,老婆子让开门,转身去准备茶水。 朱绽压根没有关门的意思,反而把另一扇门板也打开了。 从车把式手中接过脚踏,她往门边一摆,当成杌子坐下来。 王娘子见她如此,嘴角抽了抽:“姑娘,这不合规矩……” “规矩啊,”朱绽道,“那让你儿子过来给我行个礼,长幼有序,没错吧?” 王娘子转身回屋里去了,不多久,牵了个小童出来,后头还跟着奶娘。 朱绽意外地看了眼王娘子。 她本以为王娘子会拒绝她的要求,没想到,那厢还真就让小童规规矩矩唤了声“姐姐”。 朱绽问:“会背诗吗?都五岁了,能背一些了吧?” 那孩子自然不懂大人之间的弯弯绕绕,听了这句,老老实实背起了诗。 朱绽接过了茶碗,放在脚边,却没喝一口。 她静静地,听小童背了一首又一首。 第69章 快搬车上去 马车上,透过帘子那一点缝,林云嫣悄悄看着院子里的人。 而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位奶娘身上。 脑海里,一位老妪的五官渐渐与奶娘重叠在了一起。 林云嫣确定,她一定见过这人。 从容貌变化看,应该是几年之后,老妪白发苍苍…… 再多的,一时之间,林云嫣回忆不起来了。 她只好再把视线落在其他人身上,王娘子、老婆子、小童,都没有任何熟悉之感。 门边,朱绽依旧是面无表情。 林云嫣倏地想起她那句“疯了”,灵光一闪,记忆露出了些许模样。 是个疯婆子。 她从前遇到这奶娘时,奶娘疯了。 彼时她和徐简去善堂寻人。 善堂颇大,除了孤儿,还有许多无人奉养的老人,另有一间严严实实的屋子里、住着些疯魔之人。 为免他们生事,日常都拿绳索捆在柱子上。 那天却有一人挣脱了,冲出了屋子,最后好几个壮实人一块抓她,才将她抓回去。 那个疯婆子,正是眼前的奶娘。 算算时间,大抵有个九年左右光景,这期间,这位奶娘身上发生了什么? 又或者说,这位奶娘,与她和徐简从前追寻的事情有没有关联? 林云嫣此刻自是无法判断,便先将此事记下。 院子里,小童还在继续念着。 朱绽支着腮帮子,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听。 王娘子越发吃不准朱绽来意,等小童又背完一首就打断了他:“回屋里去吧。” 小童很听话,奶娘来领他,他便跟着走。 朱绽没有阻拦。 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也起了身,拎着脚踏出了院子。 前脚刚迈出来,后脚,老婆子就把门关上了。 朱绽坐上车。 车轮向前,压在不算太平整的地砖上,咯噔咯噔响。 朱绽靠着车厢,整个人恹恹的。 “那碗茶是温的,她怕我拿热茶泼人。” “真是小人之心。” 燕辞归 第56节 “我难道会对一个什么都不晓得的孩子下手?” “我又没真的疯了。” 林云嫣握着她的手,认真地听她宣泄着心底烦闷。 朱绽絮絮说着,回到两人吃饭的地方,她与林云嫣道了声谢。 “听些抱怨而已,”林云嫣笑道,“你下回要说,只管来寻我说,我未必能帮得上忙,但听你说话总不费劲。” 朱绽轻轻笑了笑。 林云嫣下了马车,换了自己的车驾。 没有回府,她再次去了桃核斋。 参辰对林云嫣的去而复返非常惊讶:“爷在里头歇着,您看……” 林云嫣没有什么看法:“叫他起来。” 参辰“啊?”了声。 “他难道还能有起床气?”林云嫣道,“你要不敢叫,我进去叫他。” 参辰瞪大了眼睛。 郡主的想法,当真非常独特。 爷要一睁开眼睛,发现郡主站在榻子旁…… 参辰不敢细想,只好依林云嫣的意思,进书房去了。 玄肃站在一旁,悄悄摸了摸肚子。 何家嬷嬷备了一大盅的汤,爷的话都放出口了,肯定得喝完。 玄肃哪里敢让徐简撑着,和参辰两个狼吞虎咽,从汤到料,肚子塞得满满当当。 早知道郡主回来,他们何必那么辛苦。 在石桌边坐了会儿,听见脚步声,林云嫣抬眼看去,就见徐简慢慢悠悠走了出来。 徐简确实没有什么起床气,在石凳上落座,等林云嫣开口。 英国公府的大致状况,林云嫣与徐简说了一遍,当然也提到了六果胡同的那外室。 徐简听完,道:“那个小童,真是朱骋的儿子?” 林云嫣摇了摇头:“朱绽是这么认为的,且英国公府里都知道这个儿子的存在,朱骋没有与自家人避讳,至于朱骋有数没数,说不好。” 倒不是不信朱绽。 吃过的亏多了,林云嫣就学会了眼见不一定为真。 再说了,她也没看到那外室怀孕、生子,更不晓得那外室还有没有其余关系。 表面与内里,她不能直接断言。 思及此处,林云嫣心底冒出来一个主意。 “那两铜箱子里的金砖,朱骋见过吗?”她压低了声音,下意识地身子往前倾了倾,靠近了与徐简说话,“他见过,那他跟埋箱子脱不了干系;他要没见过,谁告诉了他消息?” 徐简垂着眼,略思考了会儿:“你跟你祖母说埋回去,还真没诓她。” 思路一致,沟通就省力气。 两人三言两语便做好了安排。 傍晚时候,陈桂再次把马车驶进了诚意伯府,将沉甸甸的铜箱子运了出来。 天上细细密密地飘起了雨,很快,雨水大了。 老实巷里,高安打发走了大半工人:“今儿不干了、不干了,秋雨凉,淋成病了更耽误事儿,都回去歇着吧,哎,还有最后几车,把废土拉出去,把要用的都搬好地方,盖上雨布,动作快些。” 雨水倾盆,天很快就暗透了。 高安把最后的收尾事宜都做好,这才裹着蓑衣离开。 巷子口,有个小年轻暗暗盯着,确定高安离开后,他一溜烟跑到隔壁胡同里,寻了李元发。 “确定都走了?”李元发问,“全走完了吧?” “都走了。” 李元发哼笑了声:“天公作美,得亏下大雨,不然他们再挖个通宵,谁知道是不是就挖对地方了,走走走,我们去挖。” 除了李元发,另一个商人也在,王三、王四打头阵,推着辆板车,工具齐备,一进胡同就直奔埋了东西的宅子。 “哎呦这地方乱的,一下雨全是泥。” “乌起码黑的,这么大的雨,连个火都点不着。” “点个屁,把姓高的招来了,我们都去衙门里转一圈?” 几人嘀嘀咕咕、骂骂咧咧,好一通忙乎,只听得铲子前端咔嚓一声。 “有了有了!” “快挖快挖!” 不多时,两个铜箱子出现了他们眼前。 箱子表面曝露雨下,很快就和泥混在一起,脏得不行。 王四伸手去探盖子,一摸,骂道:“有锁。” “砸了!”王三道。 李元发岂会当着这两兄弟的面开箱子。 “回去砸,别磨磨蹭蹭的,万一被人发现了还怎么走?”他说道,“快搬车上去。” 第70章 人赃俱获 李元发招呼了人,自己也上前一步。 手上全是雨水,此时也无处擦去,便管不了这么多,弯下腰去准备发力。 “别光看着,”他催道,“都搭把手。” 王四拿手肘撞了撞王三。 看看,商人老爷就是手上差点劲儿,一个箱子而已,至于这么多人吗? 笑话归笑话,他们也是拿钱干活,自然要出力。 兄弟两人一人一边,想给老爷们露一手,哪知道手里一发力,那箱子从坑里起来一点、又没完全起来。 “怎么这么重?”王四不可思议极了。 李元发两人交换了个眼神。 金砖呢,能不沉嘛! 等交给老爷了,人家手指缝里漏一些下来,也够他们吃喝了。 至于私吞,那是想都没有想过。 人家是英国公府,捏死他们跟捏蚂蚁一样。 “雨水湿,又全是泥的,手滑使不上力气,”李元发寻了个理由,把人先糊弄了,“一起来、一起来。” 如此,几人施力,合着把箱子抬出了坑,又抬到了板车上。 “得亏车结实。”王三拍了拍车板。 将车推到了巷口,王四先出去张望了一番,确定安全后,招呼后头人跟上。 哪知道,还未推到隔壁胡同,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吼。 “大胆贼子!敢来我这里偷东西,我打死你们!” 王三吓得一哆嗦,回头看去。 黑漆漆的,看不清楚状况,只看到有人朝他们冲过来。 李元发心说不妙,忙推着车要跑,可又哪里能跑得过空手之人? 还没跑出去几步路,他们这些偷儿就被十几号粗壮汉子围住了。 高安站在最前面,竖着眉毛,盯着王家兄弟:“还是你们这两臭小子!这回人赃并获了吧!走走走,跟我见官去!” 临近三更天,顺天衙门外的大鼓被敲得咚咚响。 困顿万分的单慎从被窝里爬起来,简单收拾了下,背着手来到大堂。 看着面前那几个泥人、泥箱子,他问身边师爷道:“怎么回事?挖山去了?” 师爷忙与他说明:“王三、王四两兄弟真去老实巷偷东西,被高安抓了个正着。” “大半夜不睡觉!”单慎点评了一句。 高安听见了,乐得直笑:“大老爷,当贼不就得半夜里嘛!” 单慎干咳了声,没计较高安的大胆直言,往椅子上一坐。 高安详详细细地说了案发经过。 “傍晚起下了大雨,小人就让工人们都回去歇了。” “先前就抓过这两个探头探脑的东西,小人怎么睡都不踏实,琢磨着再去老实巷转转。” “这一转,还真叫小人发现有人在挖地,小人没有惊动他们,回去叫了十来个工人,一块堵他们。” “堵到了人,小人就赶紧把人送来了。” “大人,这一次人赃俱获,可以把他们关牢里了吧?” 单慎摸了摸胡子。 高安的供词,听起来并无问题,与眼前状况也对得上。 至于那王三、王四两兄弟…… 燕辞归 第57节 他找了衙役来问话。 衙役认真看了看李元发那被雨水泥水糊了的脸,道:“大人,没错,王家兄弟昨儿一出衙门就去找了这两商人。” 李元发一听这话,气得要踹王四。 会不会办事?! 昨天被人跟踪了都不知道。 今天巷口张望了一圈,又没发现高安设伏。 眼睛瞎了吗? 单府尹问王家兄弟道:“是不是他们二人让你们去老实巷打听消息的?允了你们什么好处?” 王三缩着脖子,道:“高安这厮设计我们哩,我们不过是打从那里过,他就说我们偷老实巷的东西,这箱子上写着老实巷吗?我们从别处搬来的!” “你当府尹大人不懂办案子?”高安指了指王三那一身泥,“得亏天公作美,不然还真说不清,要不要把你们的鞋子脱下来去老实巷里比一比?脚印还没冲完呢!” 王三扯不了了。 王四左看看、右看看,没硬撑着,老实交了底。 “李大户他们出银钱让我们兄弟去转转,说是要从里头挖东西出来,”王四道,“听说埋了好多年了,主人家早不在了,谁挖出来算谁的。 挖出来给我们兄弟一人二十两。 大人,我们没赚黑心银子,就二十两,真的。 至今都还只收了定,没收全呢。 我们不晓得来龙去脉,更不晓得挖出来的是什么东西,大人,我们这样的从犯,是不是关几天就够了? 哎呦!” 说着说着,屁股上一痛,真被李元发狠狠踹了一脚。 王四痛得龇牙,嘀咕道:“李大户,我们拿多少银子办多少事儿,就帮你们挖个箱子、进了两次衙门,你总不能指着我们兄弟担大头吧?” 李元发还要踹,被衙役架开了,气得他张嘴要骂。 抬眼见单慎端坐堂上,李元发只好收敛了。 单慎又问李元发两人。 李元发黑着脸。 金砖招眼,四老爷交代过,别走漏风声。 偏进了衙门,他嘴巴再严实,单府尹也会打开,断不可能瞒了。 只是,不能把四老爷招出来…… “小人祖上有些值钱东西,前阵子听老人说就埋在老实巷里,小人才想着去挖出来,”李元发道,“也就是他们说得太晚了,要不然,小人前几个月就去挖,不也没有这事儿了嘛。席当家是小人好友,听小人说了后来帮忙的。” 单慎道:“你想得挺美,前几个月地契是那几个商人的,现在地契是荆大饱与高安的,你什么时候挖,东西都不是你的。” 李元发赔笑:“您说得对、说得对,所以才偷偷去挖了,实在是箱子上没有小人家里的印,说不明白,但这东西真是小人的。” “什么东西?”单慎问。 李元发笑得万般讨好:“您必须开箱子,小人知道,要不让不相干的人都退了,您看一眼?” “开锁。”单慎没答应,只催他。 李元发哪会有钥匙,只好道:“老人没传下来钥匙。” 大半夜的,也没有锁匠。 衙役奉命拿着斧头把锁砸了。 单慎走下来,把盖子掀开一半。 箱子里堆着的,好像全是书册? 第71章 天公作美 “呦,”单慎乐了,“看不出来你家祖上还真有些宝贝。” 李元发站在对侧,根本看不到里头状况,心说“金砖能不是宝贝么”,他嘿嘿一笑:“不敢、不敢。您老人家看了就行,别说了。” 单慎爱书,挺有兴致,干脆掀开来,拿了一本看封皮。 这一看,神色瞬间严肃起来。 一本接一本,连翻了三五本,他骂道:“全是朝廷禁书,李元发你好大的胆子!” 随着箱盖打开,李元发也发现了其中端倪。 最上面的一层都是书册。 他正嘀咕着“不愧是藏金砖,遮掩得真好”,哪里想到单慎没发现底下真金,却连翻了好几本禁书。 “不可能!”李元发急着扑了上来。 他在箱子里拼命翻找,也不看书名,书册被他扔了一地,却翻不到他想要的东西。 他只好再去翻另一个箱子,却依然是书。 满满当当,塞得严丝合缝。 李元发的脸色白了黑、黑了又白。 怎么一回事? 金子呢? 王家兄弟在听到“禁书”两字的时候也傻眼了。 “偷两个箱子”与“藏匿禁书”,这罪名完全不一样! 他们急得叫了起来:“我们兄弟真的毫不知情,早知道里头是这掉脑袋的东西,谁要赚那几十两银钱!” 席当家也目瞪口张。 他只见过那位老爷一回,余下的全是李元发说什么便是什么。 现在也甭管是那位老爷搞错了,还是李元发被人骗了,总之必须撇干净。 他跪在地上连磕了三个头:“青天大老爷,小人就是好心去帮忙的,连辛苦银子都没有收。东西是李当家的,跟小人没关系!” 李元发直愣愣盯着那些书册看。 朱四老爷让他挖禁书做什么? 朱四老爷的消息错了? 不、不对! 直到此刻,他才算反应过来。 嗷地从地上跳起来,李元发往高安那儿扑去:“是你、你陷害我! 你早就挖到真东西了,知道王家兄弟会来偷,你在里头装上这些要命的东西,又把箱子埋回去! 你把东西吐出来,还给我!” 高安轻轻松松把李元发架住,交给了衙役。 “胡说八道,”高安指着李元发,与单慎道,“大人,您别听他胡诌,小人便是真想陷害他,最多也就装些石头烂泥在箱子里。这些朝廷禁止的书,小人根本就无处弄来。” 这个道理,单慎很听得进去。 别说高安一个行商人了,便是他单慎这么个爱书的,也只有偶然的机会,看到一两本孤本,扫一眼就过了,根本无法翻阅。 至于装满两箱子…… 嗐,他脑袋又不沉,疯了去作死! 若要以此陷害人,难度太大了。 李元发挣不脱衙役,看着那些书册,眼珠子几乎喷出血来。 如若全是金砖,他证明不了东西是自己的,不还有朱四老爷嘛。 朱四老爷听闻他们进了顺天府,一定会想法子让单慎放人,手续齐备后把金砖领回去。 反正不会便宜高安。 而他李元发,了不起蹲几天牢房,出来了还是一条好汉。 可禁书就不同了,朱四老爷一定会急着撇清,而衙门里也不会放过他这个“书主人”。 他要完蛋了。 再也顾不上隐瞒,李元发急切大喊:“我们箱子里的明明就是金砖!高安你把我的金砖还回来!” “大人,”高安只和单慎告状,“他这人忒不是个东西!两大箱金砖,小人把祖产卖了都不够,他敲诈小人!” 李元发怒火冲心,口不择言起来:“大人,小的说实话,东西是英国公府四老爷的,他让小人去替他挖出来,真的真的!” 单慎按了按眉心。 不管是与不是,这个时辰也不可能去英国公府。 偷箱子都下了大牢,高安在供词上按了手印。 “大人放心,老实巷一定修得又漂亮又安全,”他道,“这几个贼没眼色,搅了您歇觉,若是小人自己挖出来了这么两箱子,肯定会在大白天给您送来。” 单慎哼了声:“贼不都是夜里干活的?” 高安哈哈一笑,接了单慎回过来的这句打趣话。 走出顺天府时,雨止了。 “天公作美!”高安赞了句。 若不是下雨,他还没法名正言顺地把巷子里的人都清空了。 若不是雨水添了泥泞,弄得一塌糊涂,李元发兴许下铲子的时候就感觉到地基没有那么结实。 若不是泥泞脏兮兮的,李元发可能一眼就看出来,那箱子不像是在地里埋久了、头一次挖出来,尤其是那大锁,陈东家好不容易从库房里翻出来两把外形差不多的旧锁,但也和埋久了的不一样。 燕辞归 第58节 若不是大雨遮挡了视线,王四在巷口转悠,可能就发现了他们设伏,又或者,把人揪到了衙门里,也无法钉死了东西出自老实巷。 至于李元发喊的那个什么金砖…… 高安不傻。 那些书册装箱沉是真沉,但绝对没有头一回搬的时候沉。 他亲自上手的,感觉不会错。 李元发说的是真话。 可金砖上又没写名字,郡主先挖出来的,凭什么要便宜李元发? 待到天亮时,借由早点铺子里的客人们交谈,不少人都知道昨夜老实巷的事儿了。 消息当然也传到了朱骋耳朵里。 他甚至来不及多问两句,顺天府的官差就寻了来。 “两箱子禁书?”见官差点头,朱骋的脸上全是不满,“我要人挖禁书做什么?还金砖呢,真是信口胡说! 我知道单大人查案子要问询,但随便什么人攀一句,我就要去衙门里回一句,没有这个道理。 我不认识那李什么发的,跟我没有关系。” 打发了官差,朱骋寻了顶轿子,匆匆赶往六果胡同。 王娘子迎了朱骋进去:“怎得是这般脸色?出了什么事情?” “你不是说那里埋的是两箱金砖吗?”朱骋急问,“为什么会是两箱禁书?” 王娘子倏地瞪大了眼睛:“没有金砖?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朱骋追问,“你亲眼看着埋下去的?” “我……”王娘子摇了摇头,“我是没有亲眼看到,但那是干爹亲口说的,主子离京,干爹亲眼看着装箱、埋那地基里……” 朱骋心里有火,说话也不好听:“断子绝孙的东西有几句真话?” 王娘子偏过脸去。 宅外,年轻的货郎一手扛着插满了糖葫芦的靶子,一手拿着一串,咔滋咔滋咬得起劲儿。 正是玄肃。 院门虽关了,里头人说话声音也低,却架不住他耳力出众。 起先,看到朱骋那闻讯后的匆忙模样,他就有了七八成把握。 再听朱骋进门后那一句问话,便是十成十了——朱骋没有亲眼见过,当初不是他埋的,他也是得了消息办事。 确定了这一点,即便朱骋和王娘子去了里屋说话,玄肃也已经完成任务了。 现在嘛,多了些意外之喜。 干爹、主子。 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要抽丝剥茧的,爷与郡主定然能分析出来。 不得不说,郡主这个请君入瓮的法子真好使。 咬完了糖葫芦,玄肃把空签子往靶子上一插,一路背着走了。 第72章 哭笑不得 宝安园。 林云嫣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透过镜子,她看到挽月眼下露了些青色。 “怎的?”林云嫣笑着问,“你也夜里做贼去了?” 挽月脸一红,嗔道:“郡主打趣奴婢哩,奴婢哪里能去做贼,是惦记贼惦记的。” 林云嫣听得直乐。 “还是您气色好,”挽月道,“您给他们备了那么大一坑,怎么您还能睡得这么香?” 昨儿夜里会发生什么,先前郡主交代陈东家时,挽月就在边上听着。 先把老夫人收着的箱子运出府,如何与国公爷调换其中物什,真东西怎么收,假东西以后又藏去哪儿,待入夜后高东家又要做些什么,把贼人送去衙门后又要怎么与单大人告状…… 一条条的,细细致致。 陈东家的脑子也很是活络,听郡主交代后,立刻就能领会意图。 一来一去地安排好了,陈东家行动去了,郡主夜里安睡到天亮,只挽月一人翻来覆去的,总惦记着状况,也不知道进展如何了。 林云嫣确实睡得好。 从前大风大浪过,练就了倒头就睡的好习惯。 要是心里存点事儿就睡不着,她当初怕是满头白发了。 再说了,昨夜她是拿着瓮的人,别人是其中的鳖,越发安心了。 “戏本子都塞你手里了,”林云嫣笑道,“还这么紧张呀?” “那不一样,”挽月道,“奴婢知道西厢记从头到尾都唱些什么,但奴婢看戏的时候还是聚精会神。” 林云嫣问:“这般惦记着,晨起就没去打听打听?” 挽月嘿嘿笑。 她倒是有心打听,但职责在身,当差时哪能乱往外跑? 若叫别人去打听,岂不是就“未卜先知”、露馅了嘛。 “待会儿出门就晓得结果了。”她道。 嘴上不停,手里也不停,镜中少女的发髻整齐又好看,戴上珠花坠子,人比花娇。 马嬷嬷在外头递话:“郡主,伯爷请您去书房。”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父亲大早上的寻她,应当是听见些风声了。 起身,林云嫣走到前院。 林玙的亲随林榉引她往书房里去。 “榉叔,”林云嫣轻声问,“父亲今儿怎得没出门?” “本是休沐,但早起也出去了,”林榉道,“出门没两刻钟又回来,就说有事儿寻您。” 这么一说,林云嫣便确定了。 书房里,林玙背着手站在后窗边。 窗外是半片院子,垒几块山石,养了几株青竹。 没有精心布置过,算不上什么美景,但眼睛看着舒服,林玙很是喜欢。 听见女儿问安,他转过身来,指了指边上小桌:“给你备了些点心,边吃边说。” 林云嫣自是应下。 林榉奉了热茶,便退出去外头候着。 林玙想说那两箱金砖的事儿,见林云嫣咬着绿豆糕,话到嘴边还是停了停。 金砖、禁书。 他刚才出门听说顺天府开出来两大箱禁书,整个人都愣了下。 他亲眼看过金砖,而所谓的禁书,也是他那日匆忙想的说辞,结果一语成真。 这种滋味,林玙来回品品,反正就是一个“哭笑不得”。 他估摸着与女儿脱不了干系,又怕无巧不成书,云嫣并不知情。 那就还是等云嫣咽下去,万一呛着了…… 林云嫣简单垫了垫肚子,抿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高安把偷儿和两个铜箱一块送进了顺天府,”林玙这才问,“你知情吗?” 林云嫣点头。 林玙得了答案,又忍不住笑了下:“掉包、引人来偷,局布得不错。” 这下,轮到林云嫣愣住了。 她想着,说清楚其中事宜与想法,以父亲的才智当然能够理解她的设伏,却没想到,内情还没有说,先得了一声夸赞。 且看父亲神色,夸得真心实意,并不是反话。 “两个箱子都送了,辅国公必定也知情,”林玙又问,“他的主意?” 林云嫣摇了摇头:“我的。” “哦?”林玙有些意外。 作为父亲,当然会觉得自家女儿聪明、乖巧、出色,反正全天下的姑娘都没自家姑娘厉害。 林玙也是如此,但他对女儿也有最质朴的判断。 谋算人、陷害人的事儿,云嫣恐怕是想不出来的。 因此,听闻昨夜妙局之后,林玙先入为主,下意识以为主谋必定是辅国公。 林云嫣与父亲添了茶,整理着思路,从金砖上的细痕,到王家兄弟背后的两个商人,再到朱骋、朱绽父女,以及宅子里的外室与小童。 “用书册换金砖,以此来判断朱骋是否亲眼看过东西,”林玙缓缓颔首,“这会儿有人盯着他?” 林云嫣道:“国公爷安排的人手。” 林玙又问:“禁书哪来的?” 林云嫣一人做事一人当,多余的自然也一点不当:“国公爷弄来的。” 燕辞归 第59节 这么个答案,林玙也就不好追着问了。 转念想想,老国公爷性格豪爽,天南海北结交甚广,这样一位老人,手里有些不走明面的东西,好像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儿。 “我那早上若没有信口编个禁书呢?”林玙好奇,“你打算往箱子里塞什么?” 林云嫣支着腮帮子直笑:“书房里随便塞点书进去,主意都出了,兴许国公爷就想到禁书上去了。” “所以,真东西你藏哪儿了?”林玙问,“也让辅国公收着?” “哪能!” 她可太知道鸡蛋搁一篮子里的下场了。 放低声音,林云嫣道:“老实巷北口头一块地,我琢磨着不建住宅,起个铺面做文房生意,让高安挖个隐蔽的地窖出来。东西暂时还是祖母收着,等地窖好了就挪过去。” 林玙也赞成这个灯下黑的法子。 至于说,这批金砖再去衙门里报备什么的…… 甭管金砖到底是谁埋下去的,现在都不可能见光了。 否则,他们首先得让辅国公给顺天府、给圣上解释解释禁书的来路。 那是自讨苦吃。 弄明白了大致状况,林玙的重点落到了“细痕”上。 他用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面上划了一道:“是这样的吗?” 林云嫣看着水渍。 淡了、消了,再无踪迹。 却也正是李汨写的那个只一笔的“汨”。 “是的。”林云嫣沉沉点了点头。 第73章 人人都有一串 桌边,林玙沉默很久。 在他看来,年轻的林云嫣也好,徐简也罢,他们不可能会认得这个痕迹。 自李汨贬为庶民、放逐出京城,已经过去十多年了。 如今,千步廊左右、宫中,能认得这个的,也都是些老官员、老宫人。 林玙倒是不老,但他登朝早,亲身经历了太兴二十八年的巨变,且对李汨此人“印象深刻”,这才会牢牢记住。 看着眼前的女儿,林玙并不想与她提及李汨。 一旦说到李汨的事迹,势必也就会涉及到那场意外发生、却来不及救援的火灾。 他的妻子、云嫣的母亲,死在那场大火里。 母女连心,云嫣幼年时常常惊梦夜哭,前阵子,老夫人还提过,云嫣又做噩梦去她屋里一道歇觉的事儿…… “金砖务必藏好,”林玙交代着,“东西来历我大抵心里有数,再查些状况做个印证。” 再多的,林玙暂且不说了。 当然,他得另寻机会提醒一下辅国公。 万一徐简那一箱东西曝光了,那连带着都麻烦。 思及此处,林玙又问了一句:“你先前怎么联系辅国公?让陈桂递话?” 日头渐渐高了。 玄肃背着靶子回到了桃核斋的后院。 徐简还没来,参辰当然也不在。 只何家嬷嬷探头出来与他打了声招呼:“你倒是有口福。” 玄肃从靶子上取下一支来:“妈妈尝尝?” “去去去,臭小子还不晓得我牙口不好?”何家嬷嬷道,“好好护你的牙,整天吃得这么甜。” 玄肃正要说话,忽然听见脚步声。 一位是郡主,应是来询问六果胡同结果的,另一位是男子的,但好像不是陈东家。 玄肃顺着看过去。 铺子后头的帘子掀开了,郡主笑着走进来,而她的身后…… 玄肃:? 怎么会是诚意伯? 林云嫣听前头掌柜说徐简还没到,便引着父亲先来坐下,抬眼看到扶着糖葫芦靶子的玄肃,扑哧就笑出了声。 她当然知道玄肃嗜甜,从前行走时候,玄肃也经常扮作各种不同身份去打探消息,但这幅糖葫芦货郎的样子,还是头一次见。 玄肃见林云嫣盯着这厢看,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递过去:“您尝尝?” 林云嫣没有跟玄肃客气。 自个儿一串,又拿了一串塞到林玙手中。 林玙自然不会驳女儿的面子,哪怕他脱离了小孩儿年纪之后就再没吃过这些,还是咬了一口。 “味道不错。”他点评道。 后院门开了。 徐简前脚迈进来,后脚就顿住了。 如果说,推门看到诚意伯在座,已经让徐简心头一惊了,那推门看到小郡主和诚意伯一人一串糖葫芦吃得津津有味,实在让徐简进退维谷。 来错了地方,又好像,没来错…… 掉头就走显然不合适,就这么过去拱手行个礼,似乎也差点什么。 尤其是,诚意伯此刻的面色透了些许尴尬。 也对。 堂堂诚意伯,已过而立之年,被“年轻同僚”看到陪女儿咬糖葫芦,面子上挂不住。 真要是个三五岁小童倒也还好,可小郡主又没那么小。 想了一想,徐简先从靶子上也取了一串来,这才与两人见礼。 人人都有一串,谁也别不好意思。 肉眼可见的,诚意伯放松了些,徐简咬着糖葫芦想,自己这临机应变的本事还算不错。 思及此处,徐简又不得不佩服林云嫣。 他尴尬,诚意伯也尴尬,唯有这位郡主面不改色,越吃越香。 等他们三人吃完,何家嬷嬷奉上新茶,石桌旁总算是谈正经事儿的氛围了。 玄肃上前来,把清早跟随朱骋的结果说了一遍。 “他果然没有亲眼见过东西,王娘子也是听说的,”林云嫣思索着,“主子、干爹、唔……” 后一个词,她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断子绝孙什么的,她还是别当着父亲的面说了。 父亲大抵是听不得乖顺的女儿说那些词的。 偏她这一下停得有些突然,话收回去的意图清晰极了。 徐简以手作拳、抵在唇边,轻咳着掩饰了笑。 行! 小郡主也没有那么“面不改色”,就是装得比较像。 若不是诚意伯在,她可不会避讳这词。 陈东家上回算计许国公府那纨绔,背后定然是林云嫣的手笔,跟彼时那单府尹口中的“世风日下”、“成何体统”相比,“断子绝孙”根本就不算个事儿。 另一侧,林玙也听出来了。 老父亲的心,多多少少的,体会了些许欣慰。 他们父女是自己人,哪怕女儿说了不合身份的话,他私下提醒两句也就行了。 可在外面、在外人面前,云嫣毕竟是小姑娘家家的,说话用词可以不一定高雅脱俗,但总不好粗鄙,要不然惹人笑话。 还好,云嫣记着这些,没有冲口而出。 当然,为了替林云嫣抹一抹面子,林玙把话题接过去了。 “先前开箱看到金砖时,我就有一些猜测,今日又听云嫣说了国公爷的发现,”他依旧用手指沾水,在石桌上画了一笔,“国公爷也看一看,是这么一道痕迹吧?” “没错,”徐简说完,示意玄肃进书房去取,又与林玙道,“别的都运走了,这儿还留了一块,伯爷看下实物。” 能亲眼确认,林玙自是不推辞。 接过金砖,他对着日光来回看了看,很快,那道痕迹出现在眼前。 看过了,心里有数,他物归原主。 “我之前就猜,这些东西恐是先帝爷二十八年初埋的,”林玙道,“当时,随着先帝爷病重,朝中争斗不少,最后的结果是三子被幽禁、四子贬离,圣上登基。 三子、四子二位,彼时也颇有能耐,不说自己手里的银钱,拥护者亦有家底。 清算之时,谁也顾不上谁了,又舍不得大笔金银,都是自寻法子藏匿,恐就有这两箱东西。 再结合今日那朱骋外室的话语,以及这道痕迹……” 徐简道:“以伯爷之见,主子指的是先帝四子,干爹应是他身边的内侍。” 所以,被朱骋骂作“断子绝孙的东西”。 林玙很满意徐简的一点就通,且点到为止。 燕辞归 第60节 “涉及圣上的兄弟之争,这些东西还是藏好为妙,免得有人拿来做文章。”林玙说到这儿,看了女儿一眼,又与徐简道,“辅国公借一步说话?” 第74章 借一步说话 秋风不盛,这几日也渐渐凉快了下来。 可诚意伯这看一眼、又借一步的姿态,让徐简不由地后脖颈又起了层汗。 林云嫣正在思考王娘子的身份,突然听父亲请徐简单独说话,不由也抬起了眼帘。 有什么话是她听不得的? 莫非是父亲要从王娘子背后的干爹、谈论她这个外室与朱骋之间到底是如何一个影响关系? 涉及男女关系,父亲不愿她听,倒也不稀奇。 那就先不听吧…… 与金砖、甚至李汨有关的内情,回头问徐简就是了。 林玙也不想让林云嫣多心,另与她补了一句:“你坐着吃茶,想吃糖葫芦就与嬷嬷说,我与国公爷说些朝堂事情。” 活脱脱的,父亲稳住小孩儿的模样。 徐简却是突然想到了祖父。 许多年前,在他还是个四五岁小童时,祖父牵着他出门去,路上遇着同僚要说事,也是这么安稳住他的。 很熟悉的感觉,也很让人怀念。 这么一想,“借一步说话”的忐忑感倒是淡了许多。 徐简起身,与诚意伯比了个请。 赶在林玙之前,林云嫣倏地站起了身:“我去前头铺子里找些有趣玩意儿,父亲与国公爷在此处说话吧。” 说完,她快步往前,撩了帘子进了铺子。 眼前,是高高的台阶。 林云嫣抿了抿唇。 她还能不知道徐简? 能进徐简书房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完。 即便是她的父亲,以往来辅国公府探望,也没有进去过。 虽然这里的书房比不得府里,但徐简的臭毛病估计改不了。 后院那几间屋子,还有掌柜的与何家嬷嬷的住处,余下的柴房、厨房,他们能往哪儿说话去? 最后十之八九得去楼上雅间议事。 既如此,不如她赶紧腾地方。 这几天夜里雨多,还是别折腾徐简那伤腿了。 院子里,徐简看了眼晃晃悠悠停落下来的帘子,再次落座。 有些状况,需得从善如流。 毕竟,他也不想见面再被林云嫣话里有话问候一句“身体安康”。 不知内里状况的林玙自不可能明白,但能单独与徐简说几句,地方并不是关键。 “先帝四子李汨,”林玙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想当着云嫣的面说,国公爷海涵。” 如此一说,徐简思路快,大体猜到缘由了:“因为定国寺?” 定国寺三个字,让林玙本就严肃的神色越发深沉,连嗓音都紧了几分:“辅国公了解旧事?” “彼时不过稚子,”徐简道,“前几年祖父说起圣上登基前的事,略聊了几句,只得些皮毛。” 林玙微微颔首,讲述当年旧事。 一切的起因,便在太兴二十七年的初秋。 此前三年,天灾不断,西南地动、中原蝗灾、两湖溃坝、北方大雪,如此夹攻之下,辛劳的太兴帝病倒了。 三公辅佐嫡出的皇长子李沧监朝。 李沧的能力、出身,原该是众心所向,却不想,白日打理朝政,夜里御前侍疾,他也突然病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眼瞅着比太兴帝的病情都厉害,使得有野心的弟弟们都跃跃起来。 朝中提出进香祈福,这是功业、也是机会。 去了、求了、应验了,御前首功,哪怕没求好,总归还能以孝心为重、占个苦劳,可定国寺不在京城里、皇城中,哪怕就在京畿,也不是金銮殿前,万一有个状况,先机尽失。 于是,几位皇子都是想去、又不想去,更怕别人去。 最后,皇六子李沂毛遂自荐。 “便是今上,今上当时无心大位,他去祈福,总好过其他兄弟,如此才达成个平衡。”林玙叹息着摇了摇头。 李沂往定国寺,皇子妃夏氏,独子李邵同行。 夏氏另点女眷为女官陪同,其中便有林云嫣的母亲沈蕴。 入寺祈福半月,有一夜李沂与夏氏起了几句口头争执,李沂离开住所往大殿自顾自散气,夏氏招了沈蕴说话,排解心中闷闷。 却不想,定国寺下的镇子里遭了山贼,仓皇逃出来的一位镇民来寺中搬救兵。 李沂就在前殿,听闻此事,哪有不管的道理? 他点了护卫、亲自带兵,与僧兵一块下山救援。 镇中百姓死伤过半,救兵把山贼杀了个干净,匆忙救护伤者,而山上寺中突起大火…… 沈蕴救出了李邵,再想救夏氏时,双双都没有逃出来。 “圣上很后悔,他好几次与我说过,那日若不是与皇后争执,他想率兵下山、定会被皇后阻止,如果只有护卫下山,而他留在房里,起火之时,他能把皇后与太子带出来,而不是……” 当然,这在林玙看来,就是以结局而反推过程的执拗了。 李沂若在里头,也许如他所说能多救出几人,但也许他也会折在里头。 火情太急又太快,僧兵下山后,寺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僧人,他们再是尽力而为,也终究力所不及能。 那几年百姓艰难,确有上山下海为贼寇的,但京畿一带总归还算太平,偏就有山贼袭镇。 事发后,李沂对此当然有质疑,可他没有线索、证据,只能暂且作罢。 直到半年后,太兴二十八年元月。 一封不知来历的告密线索到了李沂手中。 山贼是假的,他们原就是死士,屠镇子是为了震慑朝野、让全朝都展开清缴。 清缴便是功绩,地方上为了抢功,没有山贼,以饥民充数。 而这持续了半年的清缴之中,获利最多的看起来就是皇长子李沧一脉。 李沂虽气愤,却没有上当。 李沧本就占尽优势,只因身体欠佳,才被其他弟弟们扯后腿,他根本没必要做这种事情。 因此,在皇三子为此向李沧发难时,李沂反而支持了李沧。 恶毒诛心的罪名彻底压倒了李沧的身体,最终走在了父皇太兴帝之前。 太兴帝悲痛之下,将挑事的三子幽禁于永济宫,抢功最盛的四子李汨贬为庶民、驱离出京,驾崩前,他听取了重臣与皇后沈氏的意见,将皇位传给了李沂。 李沂登基改元永嘉,奉嫡母沈氏为皇太后,又追封夏氏为皇后,立年仅六岁的李邵为太子,日常起居都带在身边,另封林云嫣为郡主…… “袭击镇子的假山贼到底是谁指派的,这事儿一直没有定论,有说是永济宫那位的,也有说是李汨的,”林玙平复了下心境,“定国寺走水是意外,并非有人蓄意。 这段往事也没有忌讳到不能说的地方,只是我不愿叫云嫣听。 她当年太小、没有跟随她母亲去定国寺,可兴许是母女连心,她幼年她惊梦……” 林玙倏地顿住了。 徐简一直沉默,认真听他说这些旧事,林玙打开了话匣子,便没有全收住,最后这几句只与云嫣有关、与李汨无关,他不该与辅国公说道。 说多了、说多了…… 第75章 也没那么熟 话语收得很突兀。 几乎可以说是戛然而止。 林玙只好拿起茶盏来抿一口,以作过渡与遮掩。 说了这么会儿话,茶自是凉了。 徐简唤了玄肃,让他重新去备一壶热的。 而后,他看着林玙,不紧不慢道:“如先前与伯爷说的,原只听祖父粗略讲过,并不详细,今日听伯爷从头梳理一遍,确有不少启发。” 林玙微笑,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 辅国公年纪不大,行事却很知道给人留余地。 就像进院子时主动去拿了串糖葫芦,刚才他突然闭嘴不往下说了,徐简也只当没听出来,话题直接带过去…… 如今,懂得留余地、还留得让双方都不尴尬的年轻人,可比从前少多了。 林玙此行的目的都达成了,琢磨着起身告辞。 徐简整理思路,问道:“能替李汨埋金砖的内侍,想来颇为受他信任,伯爷可有猜测的对象?” 握着茶盏的手指轻轻拂过沿口,林玙看着徐简,却没有立刻回答。 徐简微微倾着上身,一副洗耳恭听、专心请教的模样。 林玙斟酌着问道:“国公爷对金砖后头的事儿感兴趣?” 燕辞归 第61节 既挖出来了,又与禁书牵扯上,林玙当然也不赞成交到衙门里去。 各家留一箱,各进各的口袋。 母亲那儿若为此惴惴,林玙也知道如何说服她老人家。 她是谨慎踏实惯了,不放心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但她并非不懂朝堂起伏,亦不会做损伤伯府的事情。 因着李元发在衙门里金砖长、金砖短的喊,现如今,这些东西只能存着。 至于原主人李汨以及他的追随者,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追查金砖去向。 等过了这阵风,再寻个金银铺子,分批熔了重打,再拿出来时就不用担心了。 在林玙看来,拿了金砖进账的人琢磨到这儿,基本就差不多了。 可观徐简样子,似是想深挖下去。 “恕我直言,”林玙对这位年轻后辈观感不错,便提醒他道,“后头的事儿不是老实巷建房子做买卖,牵扯到了圣上的家事,仅仅只为了些好奇心去打探,一个不小心就惹着大祸了。” “伯爷说的是,”徐简听得出林玙的好意,但他不能照单全收,思考了一下说辞,他道,“这两箱金砖,我拿归拿了,却还有我放不下的担忧。” “哦?”林玙示意徐简详说。 “当初,能亲眼盯着铜箱子埋下去的,应该是李汨身边有些能耐的内侍吧?”徐简问道,“能被李汨交托藏钱要事,可见平日忠心耿耿。 忠诚如他,为何会告诉自己的干女儿? 是这十几年里,他不再效忠李汨,又或者是李汨那儿有了其他变故? 还是他说漏了嘴,叫王娘子听了去? 王娘子会见财起意,朱骋一个不担家业的四老爷,他要金砖做什么? 英国公府可不缺他吃喝玩乐养外室的银钱。 虽然谁也不会嫌弃钱多,但那毕竟是李汨的金子,如您说的,一个不小心会惹大祸,他有必要一定去挖出来吗? 我猜测,王家兄弟起先探头探脑,也就是个看个动静,等到老实巷修成,租下那屋子,花费上几月慢慢挖。 没想到高安竟然要整理全部地基,他们才会等不住,急切动手。 明知是李汨的,明知大半夜去偷容易出事,还是急着下手了,朱骋莫不是要用金砖做什么文章? 倘若是我,早知那两箱金砖是李汨的东西,我大抵是不会去挖了。 伯爷您看,这么多问题摆在这儿,不往里头探探,东西拿着也不放心。” 林玙深深看了徐简一眼。 这些疑问,当然也在林玙心中。 他不会和林云嫣摊开来说这些,一是因着李汨,二是云嫣是他的女儿。 林家的爵位在他身上,他理应扛起家业,当然也必须扛起风风雨雨,留给女儿、侄子侄女等晚辈的,当是春风和煦。 这一连串的问题,他来想法子调查。 却没想到,徐简想明白了,还想插一手。 林玙委婉地拒绝道:“国公爷辞了兵部,只想当个闲散,我还以为你对这些没有兴趣。” 徐简轻笑了声,没有解释。 这一次是林玙与他留余地了,不想解释的事情当然可以不用解释。 “我还是先前那句,深入查下去,一不小心容易招惹祸事。”林玙道。 徐简恳切道:“两箱子金砖,若只是那外室贪钱,我们藏了也无事。 怕就怕她和朱骋不图财,而是得了那什么干爹授意要拿金砖做事,现在路子断了恐是要为了金砖发点疯。 真就让挖出荆大饱与高安背后是我们徐、林两家来,那就被动了。” 林玙深以为然。 仅仅是两府私下做买卖,真被揭穿了也无妨。 偏敌暗我明,不晓得对方编套什么故事出来,牵扯着禁书与李汨的金砖,被对方先发制人…… “伯爷肯定不会想看到那状况,而我提出来的问题,伯爷也肯定想到了,”徐简看着林玙,继续说着,“您就是想一个人悄悄去查,把隐患排除了,郡主拿着金砖开开心心的、您就很满意了。 这是您做父亲的慈爱之心,我很理解。 但我也拿了一箱好处,您即便是顺带着的事儿,也等同替我摆平潜在的麻烦。 无功不受禄,多少出些力气。” 话说到这份上了,林玙哪里还能回绝? 徐简又不是他儿子,哪里能受他的慈爱之心? “既如此,”林玙道,“查到些什么就互相知会一声,多条消息来路,也能多些收获。” 徐简道:“我一定小心行事。” 林玙偏过头,看了眼前头铺子方向:“云嫣那儿,辅国公还请保密。” 小丫头还是多咬几根糖葫芦合适。 “我与郡主做买卖,不会谈论这些,”徐简正色,见林玙不放心,又补了一句,“我与郡主也没那么熟。” 林玙道了声谢,起身告辞。 徐简送他到前头,站在楼梯口道:“伯爷慢走、郡主慢走。” 林云嫣有一肚子疑问想问徐简,见父亲等着,徐简又送客,想了想还是出铺子上了马车。 第76章 再给你拿两串? 马车徐徐。 林云嫣轻声问道:“您与国公爷说了些什么?” “能说什么?”林玙笑了起来,“金砖怎么处置,学问大着呢。” 林云嫣早知道父亲要避重就轻,得这么一答案,也就不追着问了。 林玙倒是很关心她在铺子里看了些什么花样。 “早晨跟您说了,我想把老实巷头一间起成文房铺子,巷子里住着的都是学子,全是他们需要的物什,”林云嫣道,“不指着赚多少,主要是存放东西,刚与掌柜的打听些生意经。” 林玙不拘着她折腾这些,建议道:“既然想开铺子,也可以问问陈桂,让他带你在京中出名的文房铺子转转。” 林云嫣应下。 马车先到的千步廊前。 林玙去衙门里收集他要的讯息。 林云嫣当然没打算回诚意伯府,行到半途,一个掉头,又去了桃核斋。 后院里,徐简对林云嫣的去而复返没有一点惊讶。 等林云嫣落座,徐简推了一盏热茶给她。 “伯爷不想让你担心,”他道,“毕竟是李汨的东西,他不查到底,他也不放心。” 林云嫣抿着茶,眉梢一弯,笑了。 父亲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 从前也是,他孤身一人查了许多事情,他时时刻刻在为她担忧,却不愿意她担忧他一分。 “父亲想从六果胡同那儿下手?”林云嫣想了想,道,“比起不知道去了哪里的李汨与那内侍,王娘子倒是现成的。 偏我问他时候,他不愿详细与我说。” 说完,林云嫣放下茶盏,一双晶亮眸子直直看着徐简。 意思倒也明明白白。 ——你能从他口中打听出状况来吧? 徐简被她这么盯着看,身子下意识往后缓缓一靠。 石凳就是石凳,没有靠背。 也亏得他动作幅度不大,身子又稳,虽没有挨着靠背、自己也反应过来了,没有真的倒下去。 轻咳了声,重新端正坐姿,徐简才道:“说服伯爷,费了一番口舌。” 林云嫣好奇心起:“怎么说的?” “郡主是他的女儿,享受父亲的照顾与庇护是天经地义,”徐简顿了一下,慢慢悠悠道,“我又不是他儿子,怎么也得出些力气,才好心安理得拿着金砖。” 林云嫣:…… 道理很对,就是从徐简口中说出来,再平铺直述的语气也显得阴阳怪气。 可能,毕竟曾经是半子吧…… 林云嫣琢磨着。 若真是翁婿,反倒还好些。 偏徐简还有着女婿与泰山商议事情的谨慎,父亲却毫无“了解”,只把徐简当作与自家悄悄做着生意的同僚,先前谈话的氛围恐怕会有点儿怪。 这事儿怪不上徐简,但也不是父亲的问题。 “做儿女的总归想为父亲解忧,”林云嫣忍着笑,道,“父亲他不愿与我详说,我就只好来请教国公爷了。” 笑是真的忍了,却没完全忍住。 笑意从眼底里溢出来,明明白白写着“尽力了”。 徐简啧了声,没计较林云嫣的诚意不足,挑着要点说了些他们围绕朱骋、王娘子所产生的疑问。 林云嫣一面听、一面想。 从前,毫无疑问,李元发两人把金砖交给了朱骋。 此后京中并无任何风吹草动,直到永嘉十八年,徐简才从安逸伯府抄出了两块。 燕辞归 第62节 那两块,是否就是这两箱子之中的? 中间六年,为何没有任何与此相关的讯息? 朱骋是拿金砖铺了别的路吗? 安逸伯府、定北侯府的遭难,是否就是朱骋铺设出来的结果? 这一些问题,徐简在与父亲交谈时自然不会提及,父亲的调查方向主要会在王娘子身上,但想来徐简这里,会把安逸伯、定北侯两家也罗列进来,一道思考。 等徐简说完,林云嫣奇道:“只有这些?” 她刚在前头铺子里与掌柜的说了那么多,后院里怎么可能只讲了这么点儿。 徐简看了林云嫣一眼。 漆黑的眼眸里,神色淡淡的,好像没有什么情绪。 可林云嫣了解徐简。 徐简这么看人的时候,后头可能藏着几个坑,若不留心些,容易摔个狠的。 隔了会儿,徐简才慢条斯理道:“确实还说了些别的,伯爷提到了郡主小时候……” 林云嫣一愣。 不应该吧…… 父亲怎么会和徐简说她幼年事情,他与徐简又不熟! 见她惊讶时长睫颤颤,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徐简的心情倏地松快了。 “郡主不用担心,”徐简道,“伯爷起了个头就没有往下说了,毕竟我这个岁数,没法与伯爷交换当父亲的心得,与郡主也没那么熟悉,让伯爷见着我就分享郡主的童年趣事。” 林云嫣:…… 这人真是。 眼看着心情舒缓了些,嘴里出来的还是这么阴阳怪气。 林云嫣自认编排人的实力不算差,与徐简一比,她是手下败将。 当然,可以输,却不能直接认输。 林云嫣撇了撇嘴,抱怨道:“那串糖葫芦挺甜的,不至于这么酸倒牙吧?” 看着是轻声轻气,偏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徐简一个字都没听漏。 他呵得笑了声:“既这么甜,让玄肃再给你拿两串?” 林云嫣占得一回上风,见好就收,绝不冒进:“国公爷与我绕圈子呢,拉扯这么一些,看来是说了些父亲断不希望我知道、而你也认为不提为妙的事儿?” 哪怕徐简没有接话,林云嫣也知道自己判断对了。 “父亲有父亲的担忧,在他眼里,我还是个没吃过什么苦、被家里与皇太后宠着的小丫头片子,”她轻叹了一声,看着徐简道,“但我不是,我以为起码在这件事情上,我与国公爷有共识。” 话说到这儿,轮到徐简迟疑了。 他答应了诚意伯,当然那个承诺本身就打了折扣,但多多少少,徐简还想勉强守着点信用。 定国寺那一段,他确实没想与林云嫣细说。 偏小郡主这人吧,以退为进这一手炉火纯青。 徐简思绪飞快,寻了个合适的切入,再开口时语调平顺:“伯爷提了你幼年惊梦……” 第77章 搬个救兵 “惊梦”两字之下,林云嫣的眸子微微睁大。 答案让她很是意外,与此同时,先前的上风也荡然无存。 局势又颠了过来。 因为,在她的记忆里,她好像确实从未与徐简说过这些幼年事情。 前一刻强调“共识”,后一刻就被戳破了共识的根基并没有那么结实…… 饶是林云嫣素来编故事都面不改色,此刻心里也升腾起了些许惭愧。 不多,但是,有就是有。 林云嫣本着实事求是,决定修一修根基。 添一盏茶,压一压情绪,林云嫣道:“确实是很小时候的事儿了。 那几年夜里我总是惊梦,醒了就哭,小娃儿一个,说也说不明白。 挂过各种保平安的东西,皇太后还请高人替我念过,收效不大。 再大一些,我能说出梦里状况了。 是大火,周遭都是火,母亲出事时,我不在她身边,但我不知为何会梦到她当时处境。 宫里府里都很担忧,想了各种法子。 结果有一天开始,突然就不再梦到了,许是我又长大了些的缘故吧。 既没有再发生,当然也不会挂在嘴边了。” 说起来,若不是那天她自己也经历了一场无路可逃的大火,再睁眼就回到了这般年华,她可能也不会无端端去想幼年噩梦。 旧事讲完了,这根基并不怎么让人愉快。 见徐简的眉头微蹙着,林云嫣能猜到他的想法。 徐简在后悔。 后悔让她说这一桩往事。 不是让她回忆起了幼年不快,而是,他与她一同经历了一场大火。 有些事儿心照不宣,真要去掰扯,反倒是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只余沉默蔓延。 好在,论粉饰太平,两个人都是高手。 三盏茶下肚,林云嫣的话题直接切到了王娘子。 “照朱绽的说法,她父亲与王娘子的关系持续了好些年,”林云嫣思考着,“我们先前质疑那小童不一定是朱骋亲子,又或者未必是王娘子的孩子,但真实状况,多与邻里打听几句,多少能有些收获。” 徐简颔首,道:“顺天府查禁书,不管朱骋怎么撇清,以单府尹办案的态度,问还是会再问几句的。” 至于收获…… 只靠李元发那几句话,单慎不管是否怀疑朱骋,都拿他没辙。 而那位李元发,若不是个傻子,也该想明白自救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起先还能有些联系,说到后头却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 偏这两人谁也没有觉得这种交流方式有任何问题,就在这样的前言不搭后语中,梳理完了各自思路。 傍晚时分。 御书房里,单慎恭谨站立。 圣上从案卷里抬起头来:“两大箱全是朝廷禁了的书?从老实巷的地基里挖出来的?” “确实是。”单慎斟酌着道。 圣上又道:“看爱卿案卷上的来龙去脉,这案子挺清楚明白的,该怎么断就怎么断。” 单慎面露迟疑之色。 案卷上写的都是“事实”,从一到二再到三,发生了什么写什么,可还有很多不确定的状况都没有上案卷。 比如,那些禁书看着的确颇有年头,但它们并不像在地里埋久了,即便装在铜箱里,它们的状态也太好了些。 又比如,朱骋与此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臣的想法是,继续往下查一查,兴许会有别的收获,”单慎小心翼翼提议着,“只是事关英国公府,证据不足的状况下……” 他单慎当真有心无力! 他拿着案卷来御前,禀报事情是虚,搬个救兵才是真。 只要圣上开口让朱骋配合些,单慎查起来不至于这么吃力。 圣上听明白了单慎的意思:“爱卿不放过一丝蛛丝马迹,这是好事,只不过……” 为了那偷儿的一句话,恐是太过较真了。 单慎较真无所谓,圣上不一样,他示意英国公府如何如何,倒像是借题发挥,要寻朱家麻烦似的。 “爱卿既有疑问,那就再下些功夫,”圣上道,“若能多些证据证明朱骋与案子有联系,再招他问话也不迟。” 单慎知道进展大抵也就这样了,准备行礼告退。 却是巧了,外头有内侍通禀。 曹公公去问了一声,回来与圣上耳语:“辅国公来了。” 圣上的眼底,迟疑之色一闪而过。 他知道徐简来意。 先前他又劝过徐简几句,徐简别看年纪轻,性格却似他祖父,拧起来特别拧。 他清楚徐简的顾虑与难处,两厢认真沟通,说话用词点到为止,也没有什么不舒坦之处,他就是觉得惋惜…… 好好一人才,舍不得他埋没了。 今日徐简过来,应该还是来拒绝的。 思及此处,再看眼前立着的单慎,圣上道:“单爱卿……” 单慎忙道:“臣告退。” “不急着走,”圣上让曹公公去引徐简进来,又与单慎道,“爱卿不是缺个压阵的吗?你要能说动徐简,就让他去。” 单慎:?! 徐简进来,恭敬行了礼:“打搅圣上与单大人说正事了。” 燕辞归 第63节 “正与单卿说那两箱禁书的事儿,”圣上抿了一口茶,“你应当听说了吧?” “听说了。”徐简道。 单慎琢磨着要怎么开这个口。 对于徐简,单慎也就了解些大概的,朝会上见着了行个礼,除此之外没有旁的交流。 他是官员,徐简是勋贵,年纪差了辈,徐简还上朝点卯、下朝闲散,根本就不是一路的。 想来,年轻的辅国公对衙门办案子,大抵是没有任何经验。 单慎想请个压阵的,却不想请个祖宗。 偏圣上发了话,单慎不请也得请,只盼着这位只出面、不随意指点。 “这案子看着简单,里头却还有些门道,下官正在积极调查,”单慎与徐简拱了拱手,“辅国公可有兴趣,来顺天府里走一走?” 徐简眉梢一扬。 圣上顺着单慎的台阶,与徐简道:“你既不喜欢千步廊左右走动,那不如承了单卿的情,去顺天府待几天?” 说完,他也不给徐简拒绝的机会。 “你就当去公堂上吃茶,不要你查案,也不要你断案,你就在那儿坐着。”圣上道。 一来,给单慎镇场子。 二来,徐简若因此对判案之类的生了些兴趣,往后去三司等衙门,也能发挥才能。 徐简的视线在圣上与单慎之间转了,垂着头,应下了。 第78章 让事情巧起来 曹公公送他们离开。 出了御书房,徐简与单慎道:“大人先行,我还有些话与曹公公说。” 单慎自是随他:“那我在顺天府等国公爷。” 徐简笑着应了。 等单大人走远,徐简才道:“前几次圣上点我,多谢公公周旋。” 曹公公含笑。 他既然是圣上身边的大内侍,少不得揣度圣意。 圣上从不遮掩对辅国公的爱惜之意,这既是因对先辅国公徐莽的怀念之情,同时,也有徐简本身的缘故。 年轻、有能力。 朝堂之中,不能缺少经验丰富的老臣,他们都是定海神针,同样也不能缺少后继之人,年轻一辈的冲劲能给老臣们带去活力。 什么样的都不能缺,相辅相成。 这也是圣上定下来年开恩科的缘由——广纳天下的新鲜人才。 可眼前就有一人才,摆着不用,确实暴殄天物。 诚然徐简之前只在军中历练过,且时间不久,但底子品行如何,已经能看出端倪来了。 此前边关抵京的文书上,几位大将军对他不吝赞美之词,若不是因伤回京,假以时日,徐简完全可以在战场上操盘横纵。 可惜,出了状况。 偏这状况又因太子殿下而起,圣上不会时时把愧疚挂在嘴边,但他想补偿徐简。 给他安排一个合适的位子,把老国公爷教导的东西能发挥出来,别埋没了。 哪怕是个新手,跟着有能耐的老大人们学一学,以徐简的聪明劲儿,哪里能学不出个花样来? 这就是圣上的想法。 只是,徐简回回不领情。 那位毕竟是真龙,便是太子与其他殿下在御前回话,也都得打起十二分精神,让往东断不敢往西,辅国公与圣上唱反调,一两次也就算了,次数多了,圣上能高兴吗? 圣上发脾气了,徐简自然捞不着好,但曹公公贴身伺候圣上,打心眼里盼着平顺、安乐,因此,无论是娘娘殿下们、还是文武大臣们,只要曹公公能帮着打打圆场的时候,他一定会周旋。 想了想,曹公公低声与徐简道:“杂家也得谢谢国公爷。杂家多句嘴,圣上为了让您不远离朝政,想了好些地方了,您今儿若还是推了……” 徐简轻笑了声:“那天回去后,我也反思了,圣上一片良苦用心,我总推得远远的,确实不是为人臣子之道。今日面圣,原也想着圣上若再提及,我挑个地方先待着。因而、圣上提了顺天府,我就去坐几天。不敢说有什么进展,关键是不冷了圣上心意。” 曹公公乐呵呵的。 与聪明人打交道,那真是轻松、省心。 “那还真是单大人来得巧,”曹公公道,“早一步、晚一步的,他都请不到您给他压阵了。” 徐简也笑。 两厢告辞,他慢悠悠往宫外走。 等到了顺天府外,看着那高悬的匾额,他的眉梢扬了扬。 哪是单大人“来得巧”,是他让事情巧起来。 眼线留在街口,单慎前脚坐着轿子进宫面圣去,后脚,得了消息的徐简就往御前递了帖。 就算没有一块凑到圣上跟前,以徐简对圣上的了解,几句话之后,他也会被打发来顺天府。 徐简进了衙门。 单慎闻讯,忙带着底下人迎出来。 徐简站定,与众人拱了拱手:“我从未接触过衙门事务,也说不好会在顺天府待上多久,这期间还请众位大人多指教。” “客气、客气。”单慎将徐简请到后堂,拿了案卷给他看。 徐简认真看了。 从上头写着的状况看,陈桂转达信息、以及高安办事的水平都很不错。 小郡主布置好的局面,全到位了。 “我听单大人在御书房那儿的意思,这案子还有许多要深挖之处?”徐简问道。 单慎颔首,把几个疑点提了。 徐简接过师爷送上来的茶,尝了一口:“我明白了,单大人的目标还是在朱骋身上。 我丑话说在前头,查办案子,我一窍不通。 我们行军打仗最忌讳的是纸上谈兵,外行指点内行,因此单大人千万别指着我给你出主意,我不干这事儿。 但你要找朱骋麻烦,我可以出面,‘辅国公’的名号还是有些用处的。” 单慎哈哈干笑两声。 这叫丑话? 这在他耳朵里,是美话! 他就怕请个祖宗。 辅国公这样的菩萨,没事儿泥塑像,有事儿显个灵,正合适。 “那我们再把嫌犯提上来,问问话?” 大牢中,李元发与席当家关了一间牢房。 起先,为了席当家公堂上直接割席的行径,李元发颇为不满,若不是衙役在不远处看着,他都想与席当家打一架。 等关到现在了,李元发整个人冷静下来了。 割席才是正常的。 那两箱子禁书,不割席是傻子。 “老弟,”李元发木着脸,低声道,“姓高的算计我们,对吧?” 席当家凑了过来:“我先前真这么想,可我琢磨着琢磨着,姓高的有句话说得没错,他要害我们也得他能弄来两箱子禁书,他哪有这种本事?” “那就是朱四老爷被别人诓了?”李元发问。 “难说,”席当家叹了一口气,“别怪老哥我说丧气话,我要是四老爷,理都不会理你。掉脑袋的事儿,他掺和什么?我们两个这回是真倒了大霉,你还在堂上说是你家里传下来的宝贝……” 李元发捂着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财没发着,命都要没了。 这事儿真是…… 两人还没有想出个法子来,衙役就来提人。 李元发被提到了公堂上。 只是问话,并非堂审,没有列两侧官差,手持杀威棒喊着“威武”,但李元发心虚,进来了就两股战战。 再看前头,李元发睁了睁眼睛。 单大人身边的年轻人,一身贵气,看着有些眼熟。 单慎道:“事发的前因后果,你再讲一遍。” 李元发苦笑。 说一百遍,他也说不出新花样来。 徐简偏过头,不轻不重与单慎道:“我倒挺想听他说说朱骋,朱骋咬死了不认识他。偷金砖偷到禁书,他也是好本事。” 单慎摆了摆手:“且听他说。” 第79章 衙门里好办事 李元发沉默着。 饶是知道朱四老爷不会承认,此刻亲耳听了,心里还是拔凉拔凉的。 燕辞归 第64节 真由他背了这两箱子禁书的罪,不用多久,心和脖子都凉了。 “我、小人……”李元发混沌的脑袋,忽然间闪过一丝灵光。 那个年轻贵人说得太对了! 他李元发就是个偷儿啊! 什么金砖、什么禁书,从头到尾不是他的。 “哎呦青天大老爷,小人说实话,句句都是实话!”李元发道,“之前是小人扯谎了,现在讲的都是真话。 小人这样的人物,祖上哪能传下来金砖?根本没有这样的家底。 会去老实巷挖,是先前小人偶然听见别人神神秘秘说话,说什么黄金、黄金的。 小人一门心思挖黄金,可这根本就是小的搞错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人家把书册作黄金,小人一个俗人,还以为是大金砖! 小人要是早想到了这一茬,才不去当这个偷儿呢! 真偷到两箱子寻常书册也就罢了,顶多下牢里蹲着,哪里想到会是禁书,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偷金子不成快赔条命了!” 徐简双手抱胸,听李元发急中生智编故事,听得有滋有味。 比小郡主胡编乱造的本事差了点。 不过,毕竟是在公堂上,以商对官,李元发编得也过得去。 单慎气得胡子直抖。 “书中自有黄金屋?”他指着李元发,骂道,“你当本官是蠢的,听你这些浑话?” 李元发心一横,梗着脖子道:“那不然您找朱四老爷问问,小人确实认识他,可他不认识小人。” 狠话放完,他还知道自己是个监下囚,脖子一缩,又缩成了一团。 单慎气归气,也没让动什么刑罚,只让衙役把李元发拎回去,换一个人来。 等着换人的工夫,徐简道:“衙门里做事还是好脾气,军中对付嘴硬的俘虏,可是半点不客气。” “那肯定不能一样。”单慎附和一句。 “单大人相信他和朱骋没往来吗?”徐简又问。 单慎嘿嘿一笑。 他要是信朱骋与此案无关,他去御书房里搬什么救兵? “朱骋不会轻易承认,”徐简佯装出思考模样,与单慎建议道,“我没有插手的意思,就是想着,要让朱骋松口,得人赃俱获吧?” 单慎闻言,眼珠子一转。 天色暗下来了。 李元发与席东家难兄难弟两人,狼狈地出了顺天府。 官差不住唠叨着:“明日一早再来衙门里报到,别心存侥幸,要不然就不是罚银子这么简单了。” 李元发搓着手,道:“官爷放心、放心,一定来一定来。” 席东家还懵着:“真能走了?” “能走,能走!”李元发把人拖着离开了顺天府,“我在那官老爷跟前编了一通,可能他们信了吧,这不是交了银子就先出来了嘛。” 席东家心里不踏实极了。 两箱禁书,还没查明白,能是李元发随便编一编就行了的? 就算是最普通的偷儿,被逮到衙门里,也得定罪吧? 交银钱就出来,顺天府是这种见钱眼开的地方? 可让他再回牢里蹲着去…… “走吧,”席东家道,“回去跨个火盆,换身衣裳……” 李元发闻了闻身上。 雨水沾了泥,干透了后又在牢里蹲到现在,身上味道实在难闻,但他没打算梳洗更衣,他得让朱四老爷也闻闻。 自家遭了这么大的罪,朱四老爷撇清归撇清,总得给他想想脱身的法子吧? 顺天府内,单慎交代了“一定要跟好那两人”之后,回到了后堂坐下。 徐简一面吃茶,一面翻看着案卷。 单慎心里突突打鼓。 放饵钓鱼的想法,是他受了徐简的启发,不过话说回来,如此不合规矩的办案手段,他单府尹想得出来,以前却没有大胆用过。 官帽子不易戴,过于胆大,自然可以增加建功立业的可能,但更容易打铺盖回家。 若不是辅国公主动出言御前分担,单慎真不至于咬咬牙就把事儿办了。 希望李元发争气些。 再看辅国公,单慎暗暗想,被圣上打发来坐镇,这尊塑像菩萨还是没白费香火,竟然还挺认真。 偷盗的案卷看完了,又问师爷要了先前老实巷起火的案卷。 徐简从头至尾翻了一遍。 如诚意伯告诉他的那样,官府里有记载的最后一次大修是在太兴二十四年,至于二十八年,从头到尾都没有记录。 显然,内侍埋金是偷偷摸摸挖开了地基,然后重新铺砖。 那时候,这座宅子的主人是晋中商人石焦,租客是他的同乡,姓项,家中老娘妻儿,总共五口人住着。 石焦本人于四年前病故,分产时,石家拥有的老实巷总共十三套地契都分给了小儿子,这次由顺天府从中牵线,卖到了荆大饱与高安手中。 而项租户一家,老娘也过世了,年初老实巷走水后,他们干脆搬回老家去了。 “前不久分补偿银钱,他家来领了吗?”徐简问。 单慎道:“两地路远,已经递了消息去,还没见人来。” 徐简把这事儿先记下。 后续查访下去,应是能查到与那内侍联系紧密的到底是石焦、还是项家。 合上卷宗,徐简按了按眉心。 还得是在衙门里好办事。 这卷宗,若是诚意伯想看,需得再编个不叫单慎多心的理由。 不及他奉命而来,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名正言顺。 此时,林玙与同僚们拱了拱手,准备打道回府。 千步廊左右,不少衙门里点起了油灯。 下衙的官员们同行几步,随口说些不打紧的新鲜事儿。 林玙从边上过,也能听到几句。 忽然间,他听到了“辅国公”的名字,林玙稍稍压了压脚步。 再往下一听…… 辅国公去顺天府了? 还是从御书房里一出来就过去了,应是得了圣意。 再听到说单府尹前脚也在御书房里,林玙一下子就想通了其中关卡。 辅国公这人,看着是年轻、不理朝堂事,但一出手,就是直奔着中心。 背后塞禁书的是他,坐在顺天府里插手查案的还是他,这查出来的结果…… 不止自家撇得干干净净,想牵扯进来的人更是谁都跑不了。 除非敌方能立刻翻出荆大饱与高安的背景,要不然,全在徐简的股掌之中。 这一套拳脚,胆子真大。 有意思。 第80章 鼻尖没有气了 李元发在英国公府外,等到了三更天。 不止没见到朱骋,连让门房上带几句话,那厢都推诿极了。 李元发越想越气,干脆连夜去寻席东家。 席东家当了一夜的贼,又在大牢里受了大半天的苦,此刻正是好眠时候,就这么被李元发叫起来,漆黑着一张脸来见他。 李元发的脸色比席东家还差,将自己的遭遇说了一遍。 席东家耐着性子,道:“门房哪里晓得我们真和朱四老爷认得? 人家只当你没事找事、给四老爷盖了个背后主使的罪名,那你寻上门去,岂能给你好脸? 没拿扫帚赶你,已经是人家门房脾气好了。” 李元发咕咚咕咚喝了两口茶:“英国公府前后门、角门多着呢,我一个人蹲着也不是个办法,还是得再叫人一块……” 哪怕王家兄弟还在牢里没出来,他们两人手下还有些伙计…… “没用,”席东家道,“四老爷一旦晓得你找他,肯定躲着走,要么天天在府里不出门,要么出去了就不回来……” 李元发不是肯轻易放弃的。 等天亮了,他先去顺天府露了个面,点头哈腰了一阵。 出来后,他也没急着走,就蹲在街对面,直看到昨日那年轻贵人进了府衙,而对方的亲随牵着马要离开。 李元发跟了上去。 参辰对李元发的举动一清二楚,佯装不知情,一路向着六果胡同走。 燕辞归 第65节 李元发比参辰想得要大胆得多,走出两条街,他就凑了上来。 “小哥、小哥,”李元发行了礼,“我就想问问,我去哪儿才能找到英国公府的四老爷?” “你寻他做什么?”参辰故作惊讶,“你昨儿在堂上不是说,你认得四老爷、四老爷不认识你吗?” “嗐,我之前为了脱罪,胡乱借了四老爷的名号,”李元发不好意思极了,“就想着无论如何给四老爷赔个礼,给他惹麻烦了。” “赔礼就算了吧……”参辰道,“我若是四老爷,定不要你赔这个礼,再说,我也不知道朱四老爷行踪,不过……” “礼数、礼数!”李元发一听有戏,忙保证道,“我是真心去赔礼,不会给小哥你添麻烦,还请小哥指条路。” 李元发又说了一堆场面话,参辰才勉为其难地道:“我有一回在六果胡同北口的铺子遇到四老爷的亲随买烧鸡,问了几句,说是家里孩子爱吃、就喜欢热乎的,我估摸着他可能就住附近。 你认得四老爷身边伺候的人吗? 若认得,不妨去转转,若能遇着他,让他给你引荐? 你可别提我,我胡乱泄露别家行踪,回头四老爷恼了、寻到我们爷这儿,我吃不了兜着走。” 李元发喜上眉梢。 朱骋的亲随,他不太熟,但看脸都认得。 “你放心,我这人最讲义气!”李元发说完,急着就往六果胡同去了。 看着他背影越行越远,参辰摇了摇头。 本以为李元发只会跟着,他就这么把人带去六果胡同,没想到,这人这么沉不住气。 不过一个上午,李元发就把六果胡同的事儿摸透了。 这可真是,目瞪口呆、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原来,这里住着四老爷的外室,还有个五岁的儿子…… 整理了思路,李元发拍开了宅门。 开门婆子见来人陌生,警惕地看着他。 “妈妈,”李元发行了一礼,“我来寻四老爷。” 朱骋就在屋子里,闻声出来,指着李元发低声骂道:“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不是,你不是在牢里待着吗?你怎么出来的?” 李元发进了院子,关上大门。 而后,搓了搓手,他道:“衙门放我出来的,我就是一个偷儿,偷到了点倒霉东西罢了。不过,四老爷,您就不厚道了,怎么能让我们去偷禁书呢!我若是在衙门里说错几句话,我这脑袋……” 啪、啪两声,李元发歪着头,手掌在自己的脖子上拍了两下。 朱骋的脸色难看极了:“所以你就把我供出来了?你也不想想,把我拉下水,你有什么好处?” “那是我糊涂了,我出来前已经改了口,说了跟您没关系,”李元发认错认得直接,提要求也很直接,“衙门里信我这一套,暂且放我出来,但我每天还得去衙门去露面,您说说这么下去,我还怎么赚钱做生意? 老爷,我李元发是为了替您办事儿才落得这般田地,您总得给我解决解决吧。 要么您让衙门别盯着我了,要么您再补点…… 生活不易,老爷,您也不希望这里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是吧?” 朱骋没说话。 前一种,他自己就向衙门招了和李元发认识,后一种…… 金砖都没影了,他还要再给李元发银钱? 凭什么! “金砖呢?”他问,“你把金砖弄哪里去了?” 李元发莫名其妙道:“哪里有金砖,挖出来就是两箱要命玩意儿!老爷哪里得来的消息,准是被人骗了!” 屋门后,偷听的王娘子怒不可遏。 “老爷!”她抬步出来,“我看就是他掉包了! 我之前跟您说,您还不敢信,说他不敢拿禁书掉包,会掉脑袋。 可你看看,他现在好好站在这儿,没断手、没断脚的,顺天府根本没拿他怎么样。 肯定是他和那高安串通,要吞了金砖,又给顺天府塞了大把好处……哎呦!” 李元发正正经经当了一天监下囚,他这么个苦主、被这婆娘说唱戏,他哪里忍得了? 提着自己又发酸又发臭的袖子口,李元发就往王娘子脸上凑:“闻闻、你闻闻!串通个屁!” 王娘子哪里见着过李元发这等浑人? 被这一通臭气熏得头晕眼花,连声尖叫着往朱骋身后躲去:“他私吞了,一定是!” 朱骋被两人缠在中间,也受不得李元发那一身臭味,抬手推了李元发一把…… 咚! 人直直仰躺在了地上。 鲜血从李元发的脑袋下渗出来,很快,染红了一片地砖。 意外太过突然,朱骋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王娘子也被这状况弄懵了,等回过神来,她拿脚尖踢了踢。 李元发一动也不动。 婆子壮着胆子过来,蹲下身探了探,李元发的鼻尖没有气了。 第81章 必然会发生的事 “死了?”朱骋惊得目眩神摇。 明明这个李元发,眼睛瞪得老大看着他们,怎么会死了呢? 可事实容不得假。 “这可怎么办?”朱骋颤着声,道,“我就是推了他这么一下,我也不是故意害他,我……” 王娘子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咬牙道:“老爷,现在不是惊慌失措的时候!” 见朱骋还是没头苍蝇一样,王娘子一字一字道:“老爷,此人居心不良! 他和那姓高的演了这么一出戏,为的就是私吞我们的金砖。 我跟您发誓,干爹说得明明白白,他亲眼看着两箱金砖埋下去,绝对不会出错。” “许是别人换的……”朱骋思路混乱着,“这么多年了,谁知道呢……” “不可能的,”王娘子道,“干爹就是借了个地方,连当时的房主都不知道地里埋了东西,这些年更是挖都没有挖开过地基。 高安和荆大饱都是外地来的,哪里会知道这事,还提前备好什么禁书来坑李元发? 就是这李元发,从您这儿听了消息,和高安演这么一出戏。 得了金砖还不算,竟然还来讹诈您,这种混账,死了也是应得的。” “应得的、应得的……”朱骋复述着,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不被杀人的恐慌与自责淹没,“是他该死,是他该死!” 王娘子见朱骋慢慢冷静下来,又商量着:“得把李元发处理掉。” “怎么处理?”朱骋问,“报官去?” 问完了,他自己先否决了。 不能报官,绝对不能。 “扔出去,他就是自己摔到脑袋摔死的,”王娘子道,“等天黑了、来接您的马车来了,我们就把他扔出去,我们这里外头都不晓得,他只要没被人跟着……” 朱骋一个激灵,示意婆子开门张望。 婆子开了一条缝,探头出去左右一看,并未发现可疑之人,又关上了门。 她并没有发现,不远的隐蔽角落里躲着两个人。 他们正是奉命跟着李元发的衙役。 这两人见李元发进那宅子,又久久不出来,正是一肚子嘀咕。 直等到了二更天,大雨倾盆而下,他们才看到那宅子的门打开了。 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了会儿,很快又走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个继续看着,一人跟着车跑。 不敢跟着太近,又因雨天难行,衙役一直跟到了一条胡同里,马车失去了踪影,他懊恼得跺了跺脚。 再仔细观察,前头地上似是有什么影子。 好像是个人? 衙役走过去,凑到近前一看,脸色吓得惨白! 李元发瞪着眼睛看着他。 这架势,一看就是没气了! 二更过半,还没有睡踏实的单慎又被人从被窝里喊了起来。 “说吧,又是什么事情?”他一面穿衣、一面问。 “李元发被人害了,抛尸在胡同里。” 单慎哎呦一声,揉了揉肩膀,扯着筋了。 简单收拾好,单慎急急裹了蓑衣,带着人手出发。 “你们跟人,还能让人被害了?” “仵作已经赶过去了吗?” “确定是六果胡同那家人动的手?围起来了吗?” “那家什么来头,李元发找他干什么去的?” 单慎边走边问,迈出衙门,他稍稍顿了顿脚步。 燕辞归 第66节 是不是得把泥菩萨请来? 辅国公来坐镇,看着有模有样的,案子发生变故,不知会一声,恐是不大好。 可毕竟是半夜,又下着大雨…… 一衙役答道:“还不晓得那家住得谁,李元发早上出了衙门后,寻了国公爷的亲随说了几句,之后就去了六果胡同,一直待在里头,直到被一辆马车运出来……” 听到这儿,单慎也就顾不上雨和夜,让去辅国公府请人。 徐简赶到胡同时,已经将近三更了。 仵作做好了最基本的勘察,又因大雨误事,让人先把李元发运回衙门里。 单慎站在一旁,左右看了看。 “雨水一冲,证据少了很多,”单慎与徐简道,“车辙子都冲没了。” 徐简垂着眼,淡淡道:“好歹还有人证,衙役亲眼见到李元发进了那宅子,又一辆马车出现在这里。” 单慎压着声,问道:“我听说他今日找国公爷的亲随问了事儿?” “是我交代的,”徐简答得很坦然,“我们要拿李元发钓鱼,偏他又找不到朱骋,我恰好知道,他来问了就告诉他了。没想到,把他指到了死路上。” 单慎干巴巴笑了两声。 道理上,国公爷这么做也没错。 再者,谁也预料不到李元发会死。 他们放李元发出去,本就是为了朱骋…… 等等? 单慎的脸绷住了。 木着脸,他问徐简道:“您的意思是,那宅子里的是朱四老爷?” “单大人还不知道?”徐简反问完,又补了一句,“我在六果胡同外远远看到过他,他似是对那一带挺熟悉,就让他去碰碰运气……” 单慎听明白了。 李元发的运气差得可怕。 “这事儿吧……”单慎斟酌着,压着声儿与徐简道,“把人放出衙门,肯定不合适,没出事还好,偏就出事了……” 单慎叹了一声,他的运气也不怎么样。 “倘若宅子里真的是朱四老爷,还得国公爷亲自去一趟。”单慎道。 徐简微微颔首:“应当的,圣上让我来顺天府,原也就是为了这一桩。” “这就一道走吧,”单慎抹了把脸上的水气,“这么大的雨,也就是我们的人跟着,要不然,他得在这儿淋着雨到天明了。” 徐简撑着伞,走得不紧不慢。 李元发的遇害,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忽如其来地、打乱了原先的很多想法。 但是,吹着这湿漉漉的风,又觉得并不那么使他意外。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改变的。 还是有一些,必然会发生的、注定的事,哪怕是改了一种方式。 这是他早先就知道的了。 林云嫣说过,那年陈桂孤零零地死在了巷子里。 偏僻巷子,夜深人静,无人知道陈桂发生了什么。 即便后来听说了老实巷藏金,听说了陈桂死前曾因此去向李元发、席东家讨要金砖,也无法证实他死于谋害而非意外。 这么一比,李元发幸运一些。 他没有孤零零躺到天亮,跟着他的衙役能证明,他是被人害了抛在了这里。 徐徐吐了一口气,右脚尖点地,徐简稍稍活动了一下右腿。 缓解了些许不舒服,他跟上单慎,往六果胡同去。 第82章 大难临头各自飞 一行人到了六果胡同。 围着宅子的衙役忙上前来,与众人行礼。 单慎摆手。 大雨天的,他不耐烦这些虚礼,只想快些了解状况。 衙役知他性格,便道:“那马车又回来过,人进了宅子里,当时没敢凑得太近,但估摸着应该只下来一个人,而后车子又走了。” “之后就没有出来过,我们也没有打草惊蛇。” “老爷,现在敲门吗?” 单慎颔首:“敲。” 雨声中,门板被敲得啪啪作响。 院子里头,朱骋被惊醒了。 李元发死后,他惶惶到了夜间,照着商量好的把人运出去扔了。 前不久刚回来,换下湿漉漉的衣裳、洗了个热水澡,闻着安神的香料,小眠了一会儿,还没有睡踏实,就被外头动静吓醒了。 他直直坐起身来,推了推身边睡得沉稳的王娘子:“什么时辰了?我怎得听见有人敲门?” 王娘子模模糊糊道:“天都没有亮呢,这时候谁来敲门?老爷定是心里存着事儿才听错了,快些睡吧……” 朱骋听着有理,正要依言躺下去,又听到了敲门声。 这一次,又重又响,透过雨声传进来。 王娘子也听见了,忙不迭起身。 “你说,这个时候会是谁?”朱骋心里发虚。 王娘子皱着眉,道:“老爷把人扔胡同里时,叫人发现了?那条胡同偏僻得紧,这又是大雨夜,打更的都不会往那处去!莫不是老爷一早就被人跟着了?” “怎么可能?”朱骋连连摇头,“难道是那李元发……” “妈妈先前开门看过,不是没有瞧着人吗?” 屋里,两人嘀嘀咕咕着。 屋外,那婆子隔着窗问:“娘子、老爷,我们开不开门?他们说是顺天府的,再不开门要翻墙进来了。” 一听顺天府三个字,朱骋那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越发跟抹了白及浆子似的。 “就是李元发!”王娘子反应过来了,“我说衙门怎么会放李元发出来,定是他投了官府。 他来套老爷的话,只要老爷认罪,就能少他的事儿…… 真不是个东西!” 朱骋倒吸了一口凉气:“现在怎么办?我难道就这么被衙门逮住?我又不是故意害李元发,是他自己倒霉……” 王娘子眼珠子一转:“我去稳着官差,老爷趁机……” 两人简单约定了几句。 婆子得了吩咐,先行回到大门前。 隔着门板,她听见了一人发号施令。 “敲了这么久,猪都醒了!”单慎骂道,“来个身手好的,直接翻墙进去了,这么等、等到什么时候去。” “哎呦,大老爷们且等等,”婆子高声唤道,“我们娘子醒了,且等她换身见外客的衣裳,等换好了,婆子我就开门。” 领命的衙役听见了,转头看单慎。 单慎皱着眉头看了眼徐简。 徐简打着伞,伞面举得不高,遮了大半张脸。 单慎看不到徐简的神色,一时不好判断对方在琢磨什么,下一瞬,却见那伞沿往上抬了抬。 徐简的五官露了出来,神色依旧很淡,所有的情绪都掩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里。 而他的视线,也随着他举伞的动作一点点上移…… 单慎吸了口气,顺着徐简的目光望去。 院墙上檐、高树枝头、黑沉的雨天…… 旁的,恕他单大人眼拙,暂时没看出端倪来。 “您……”他斟酌着要开口问。 徐简问道:“单大人,守在后墙那儿的衙役没有撤吧?” 单慎一拍脑袋,反应过来了,急急跺脚催促:“快快快,多几个人,左右后头所有的墙都别漏了!” 后墙那儿,朱骋颤颤巍巍顺着梯子爬上墙头。 雨天湿滑,本就不比天晴时好行动,偏他心里还慌得不行,两条腿跟弹琵琶似的直发抖。 好不容易翻上了墙,还不及坐稳,梯子就被王娘子抽走了。 王娘子也不敢大声喊,高抬着头,雨水哗哗往口中落:“跳呀,老爷快些跳!” 朱骋不敢跳。 院墙往日看着还嫌不够高,真坐在上头又觉得高得不行。 偏又黑乎乎的,他连个落脚处都看不清。 迟疑着、犹豫着,突然间,几个光亮从左右围拢来。 那是灯笼光,被雨水打着,很不清晰、时明时暗的,越来越近。 朱骋看在眼中,真是怕极了,顾不上高不高的,闭着眼睛跳了下去。 燕辞归 第67节 “哎呦——” 单慎提着灯笼,赶在最前头。 瞧见一黑影从墙上落下,他就知道被辅国公料中了,院子里的人要翻墙逃跑。 凑到近前,单慎把湿漉漉的灯笼紧紧挨到了那人脸上,而后重重啧了一声。 这家伙身手不行啊! 看这架势,摔了个狗啃泥不算,还在地上打了个滚。 单慎辨认了下那人泥糊糊的脸,实在看不出模样来,干脆掏了块帕子在对方脸上用力擦了擦。 这一擦,总算露出点真面目了。 单慎惊讶、又没那么惊讶:“朱四老爷?” 朱骋摔了下狠的,浑身痛得不行,被官差围住,自知逃不掉了,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尴尬又难看的笑容:“既认得我,快把我送回府里去,我摔伤了。” 单慎呵呵一笑,直接让人动手,把朱骋架回了那宅子里。 他又不蠢。 真把朱骋送回英国公府,之后办案问话,能顺利才怪。 隔着墙,王娘子把外头的状况听得一清二楚。 在心里狠狠骂了“没用的东西”之后,她开始琢磨起了脱身的办法。 还没有等她把梯子再架好,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她倏地扭头看去。 来人撑着把大伞,走得不紧不慢,雨水湿了他的鞋子,他却浑然不觉一般,身姿依旧挺拔。 “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她问道。 “大难临头各自飞?”徐简轻笑了声,“也没错,你们原也不是什么正经夫妻。” 王娘子冷笑一声:“正经夫妻就不飞了?” “飞,朱骋肯定飞,他家夫人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徐简道,“你替他拦人,让他能逃脱,已经仁至义尽了。 也就是朱骋自己不争气,瞻前顾后地被抓住了,要不然,哪里需要你也翻墙。 我过来就是告诉你,别以为朱骋逮着了,后头守着的人就撤了。 外面还有人盯着,你翻出去也是一个结果。 省点儿力气,好好来回话。” 第83章 郡主夸她哩 王娘子紧紧咬着牙关。 来人竟把她的想法看得一清二楚。 这人什么都想到了,所以朱骋没跑成,她再想出后招,也被堵着了。 秋雨落在身上,简单挽着的发髻也松了,额发黏在脸上,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说不好是风吹雨淋的,还是被来人那洞察一切的目光看的。 有一衙役过来,把王娘子“请”到了前头院子里。 厢房里歇觉的小童也醒了,哭个不停,奶娘依着衙役交代的、搬了把杌子坐在门内哄孩子。 如此能在衙役的视线范围里,也省得淋着雨。 单慎把朱骋带了回来。 看院门已经打开了,他问衙役道:“里头婆子开门了?” 衙役摇头:“国公爷让翻墙,小的还想说等您回来,他那亲随一个鹞子翻身就进去了,就那么一瞬……” 单慎摸了摸鼻尖。 是他忘了,他们顺天府衙役的这点儿拳脚功夫,跟人家辅国公府上的一个天、一个地。 老国公爷在世时,区区衙役,哪能轮得到请他老人家操练? 现在么,要不是辅国公伤了腿,指不定他自己就翻进去了。 院中,朱骋和王娘子大眼瞪小眼。 王娘子稍显镇定些,问单慎道:“大人,官府办案也要讲个规矩吧?我们是犯了什么事了,衙门要半夜里来敲门,还要翻墙开门?” “装傻了?”单慎冷哼一声,“李元发白天进了你们这儿,之后只有一辆马车离开,将他抛尸在胡同里。 李元发牵扯了一桩盗窃案,衙门里时时刻刻盯着他,他的行踪我们一清二楚。 他为什么要来这里,找你们会说什么,本官心里大致都晓得。 你们也别扯什么人不是死在你们这里的,没这个意思。” 朱骋急了:“我又没杀他,不关我的事。” “你没杀他,你爬墙跑什么?”单慎反问。 “我……”朱骋正要说话,被王娘子狠拍了一下打断了。 王娘子道:“怎么不是他上了马车,被车上人害死了?偏就死在我们这里?” 单慎揉了揉眉心,给师爷递了个眼神。 师爷会意了。 单大人没睡好,没耐心回答这种显而易见到无趣的问题。 “李元发死在早上还是夜里,仵作一查就知道结果了,”师爷与王娘子说完,又与朱骋道,“四老爷,身上还有伤呢,别淋着雨了,跟我们去顺天府吧。 所有人都合作些,少吃些不必要的苦头。 四老爷您说说,翻墙做什么呢?平白跌一身伤。 哎对了,趁着还没挪位子,您给我们大伙儿指一指,李元发磕着哪儿给磕死了?” 朱骋想都没想,指了地上:“没想害他,真没想,他自己没站稳摔到了脑袋,我哪知道他就这么把自己摔死了,他倒霉,我也倒霉!” 师爷上前确认了位置后,让衙役们动手,所有人押回衙门去。 单慎左右转了转,与徐简道:“我还真没有看出来,这朱四老爷在外头养了一个、还生了个小的。现在好了,闹出人命来了。哎,怎么就不能管着些自己呢?管不住的,十个有九个要闯祸!” 徐简挑了挑眉,问:“上一个是谁来着?我记得单大人在朝会上骂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 这么一说,单慎反倒不好意思了。 “惭愧!惭愧!”他道,“实在是从儿子到老子,没一个像话的,还想在我顺天府指手画脚,我能不骂他吗?” 说到这儿,单慎忽然想起来,眼前这一位就是被圣上派来“指点”的。 虽然辅国公说他不会随便插手,但圣上的意思明确,单慎岂能直接驳了圣上的意思? 思绪飞快一转,单慎道:“他那是完全没有道理地指手画脚,但凡说得有那么几分道理,我这人还是有几个优点的,比如从善如流。” 徐简听单慎在这儿找补,不由弯了弯唇,笑了声。 一行人回到衙门里。 仵作已经查验完李元发了,仔细与单慎、徐简说着结果。 “磕到了后脑勺,那是致命伤。身上没有别的打斗痕迹,另有几处淤痕,是搬运时碰着所产生的。” 单慎听完,与徐简道:“这么看来应当就是意外了,朱四老爷过失致人死亡,论罪定是有罪的。” 徐简道:“判案那些我不懂,我只好奇李元发寻朱骋,到底说些什么?朱骋之前到底怎么跟李元发说那两箱金砖的?” 单慎点了点头。 这一夜忙到现在,眼看着要到上朝时候了。 而随着天明来临,六果胡同出了人命案子的事儿也渐渐传开了。 晨间,雨水止了。 汪嬷嬷赶到六果胡同口,看到东一堆、西一堆那指指点点的人群,惊讶极了。 她今儿不当差,另领了郡主的命,来这儿打听事儿。 身为采买嬷嬷,汪嬷嬷平日多在前头走动,连去陈氏跟前回话的机会也不多。 昨儿,她却被挽月请到了宝安园里。 汪嬷嬷小心翼翼、又兴奋激动,尤其是见着郡主时,心噗通噗通直跳。 郡主真好看,郡主笑起来,真是花见花开,郡主声音清脆、和百灵鸟似的…… 这么好的郡主,与她们底下人说话,都这么温和。 “今儿寻妈妈来,是有一桩事要请妈妈帮忙。” “前回妈妈出面,在我们府外头说道那苏轲的丑事,妈妈抑扬顿挫,说得行云流水。” “一听就知道,妈妈是个擅长说故事的,嘴巴巧得很。” “我需要有人替我打听些事情,我一下子就想到妈妈了。” 郡主这连夸带赞的,汪嬷嬷听着怪不好意思的,但心底里又十分骄傲——郡主夸她哩! 因而,她认认真真听郡主说了状况。 郡主的好友、英国公府的朱姑娘,她的母亲病倒八年,父亲还在外头养了个外室,这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偏还是个极好的姑娘,念着外室生了个儿子,男丁养在外头总归不是个事儿,想要接回府里来。 眼下,需得打听打听外室来历、孩子品行…… 汪嬷嬷拍着胸口就答应了。 这事儿于她来说,一点都不难。 只要嘴巴厉害,能说会道擅唠嗑,整条胡同都能唠明白。 燕辞归 第68节 可她没想到,清早过来这六果胡同,这儿就已经围了这么多人。 不管了,先唠起来! 第84章 越想越觉得熟(chenlinda万币加更) 宝安园。 林云嫣正看书,听闻朱绽来寻她,不由讶异。 “我去接她。”林云嫣说着,又交代挽月去备些茶水点心。 二门上,朱绽从马车上下来。 林云嫣上前挽了她的胳膊,道:“看你神情,是出了什么事儿了?眉宇之间全是不踏实。” 闻言,朱绽下意识抬手,按住了眉心:“有这么明显?” 林云嫣点了点头:“都写着呢,去我那儿说吧。” 回到屋里,两人坐下来,林云嫣推了一盏热茶给她:“心神不宁,又有点儿不知所措。” 许是形容得太确切了,饶是朱绽心事重重,都失笑出声。 “我父亲出事了,”朱绽说到这儿,轻轻咬了咬唇,“他、他杀人了,和那个外室一块都已经被顺天府关起来了,听说是意外、不是故意害人,但他没报官,还把那人扔了出去……” 这下,轮到林云嫣目瞪口呆了。 朱绽见她惊讶不已,道:“不敢相信对不对?我也不敢信,我早上起来就听说了这么些事儿,只当自己没有睡醒! 我父亲沽名钓誉,他对不起我母亲,我是恼他恨他,可我真的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会去杀人。” 越说,朱绽的声音越抖。 林云嫣握住她的手心,问:“死的是谁?” “一个叫李元发的,”朱绽道,“先前当偷儿被衙门抓了,说是我父亲指使的,就那人。他被衙门放出来了,找去了六果胡同,结果……” 林云嫣迅速整理思路。 那日在桃核斋商量之后,她知道徐简会设法参与到衙门办案里。 李元发能出衙门,应该就是徐简说服了单大人,想要放线钓朱骋那条鱼。 只是这之后出了变故。 李元发与朱骋一言不合,变成了人命官司。 待朱绽仔细说完来龙去脉,说到李元发被抛在了偏僻胡同里,林云嫣的呼吸紧了紧。 起码,这一回陈桂活着。 把事情说完,朱绽的情绪比最初来时稳定些了。 林云嫣与她添了新茶,柔声道:“既闹到了衙门里,外室的消息定会传开。” “传开也好,”朱绽道,“多少能让外头知道他的行事,他并不如他嘴上说得深情。” 见林云嫣欲言又止,朱绽领会过来,道:“我知道,就如你上一次开解我时说的,哪怕世人看到他养着外室、又有儿子,也不会觉得他犯了多大的过错。 他的妻子病了八年了,这种事情太寻常了,外人也看不到我母亲的痛苦,只会站在我父亲那儿来思考。 我懂的。 是了,还会觉得他倒霉透了,莫名其妙背上个杀人的罪名。 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样最好,就是觉得,一个人身上不可信的东西,它只要拨开来一层,应该就还能再拨开下一层吧? 谎言多了,慢慢就站不住脚了吧……” 听着朱绽的话,林云嫣梳理着。 看来,朱绽还不清楚朱骋与李元发的关系,只当是李元发污蔑。 因此,她也不知道朱骋在那件偷盗案里扮演的角色。 等那些消息传开,朱绽对她父亲的失望之情定会再上一个台阶了。 同时,朱绽的话又很有意思。 嘴唇轻轻启合,林云嫣无声念诵着朱绽的话。 “只要拨开来一层……” 忽然间,一个念头冲入林云嫣的脑海里。 虽然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但她没有放过。 “你母亲她是怎么病倒的?”她轻声问道,“突然就病了,太医也诊断不了?” 朱绽叹道:“那是她生辰前几天,我还问她要什么礼物,她笑盈盈与我说话,精神看着可好了。 转过天来,她就起不了身了,根本坐不起来,动一下就头晕目眩的。 父亲说她恐是累着了,大夫也说是疲惫了,让好好休息。 自打那天起,母亲就没有下过床,最初意识清醒,慢慢就模糊了,醒着的时候没有睡着的时候多,再然后…… 不过三个月,人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呼吸微弱,换了好些大夫,都说油尽灯枯。 如果没有那保命的方子,可能十天半个月就咽气了。 还是咽气得好,也不用多受这八年的罪……” “那道保命方子,你知道吗?”林云嫣问。 朱绽狠狠道:“我记着、记得不能更清楚了。” “你写给我一份,”林云嫣道,“我找个大夫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方子能有这么厉害的拖着命的能耐。” 朱绽依言,写了一份。 林云嫣收下了。 等朱绽情绪安稳后,林云嫣送人离开后,又回了屋里。 马嬷嬷正在琢磨那方子,冲她摇了摇头:“奴婢没看出来门道,就是有那么点儿眼熟。” 林云嫣听着奇怪:“眼熟?” “奴婢看过的方子多,”马嬷嬷倒是不以为意,“这上头用的都是寻常药物,并无特别之处,很多病症都能勉强用一用,不稀奇的。” 临近中午时,汪嬷嬷回来了。 “那外室是六年前搬来的,当时就带了个婆子,主仆两人与左右邻居几乎不往来。” “因她不出门,也无人注意她何时有了身孕,又是何时生产的,等到听见孩子哭了才留意到她家多了个孩子。” “看行事就晓得是外室了,男人时而轿子、时而马车来去,若非今日出事,都不晓得那男人竟然是国公府里的老爷。” “平素也没什么客人登门,只有两三回见着个年轻姑娘,前些时日还坐在那家门口,听着应是郡主您的好友朱姑娘。” “只有一个妇人,说是见一老汉来过。一回是年初,一回是前月,看样子可能是那外室的父亲来探望女儿、外孙,但形容的模样,奴婢听着不似个寻常老汉,反倒是宫里出来的。那里的老汉,还能有女儿?” 林云嫣分析着。 这位老汉,十之八九就是王娘子的那位干爹了。 若以此方向来猜测,年初是老实巷失火后,干爹闻讯赶来了解灾情,当时发现地基没有损坏,就作罢了。 前月则是荆大饱为买下老实巷而努力的时候,胜负未分。 老汉知道老实巷要落入新东家手里,还要大修一番,这才与王娘子全盘托出? 至于是老汉想挖,还是王娘子见财起意,就得看衙门里问出来的结果了。 “妈妈辛苦了,”林云嫣道,“真没想到,不过半日工夫,妈妈就能有这样的收获。” 汪嬷嬷接过挽月递给她的红封,道:“奴婢就这点本事比别人厉害,郡主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奴婢在所不辞。” 林云嫣笑着应了。 等汪嬷嬷离开,林云嫣备着纸笔写了封信,打算让陈桂送到徐简手里。 正盖火漆,马嬷嬷又快步进来:“奴婢再来看看那方子,越想越觉得熟,这要是想不起来,奴婢心里不踏实了。” 第85章 旧方子 马嬷嬷拿着纸笺。 药方共有十二味,在有点家底的人家看来,味味都不是稀罕物,连煎煮上都没有任何需要注意的地方。 马嬷嬷低声喃喃着,一边念、一边努力回想。 论岐黄之术,她委实算不得精通。 马家祖上行医,流传下来许多医书药方,她幼年认字,便是对着那些方子来认的。 再大些,她跟着当医女的姑姑们出门看诊,她们开方子,她来写。 十几岁时,家里摊上了麻烦官司,也就败了、散了。 亏得曾看过诊的一位大官家夫人可怜她,替她寻了门路,让她进宫做了宫女,又因她懂些医药,近三十岁时得以调去御药房,成了掌药女官。 再往后,机缘到了,入了当时的皇后、如今的皇太后沈氏的眼。 娘娘日常有什么不舒坦、御医开了方子,就由她记下后去挑药、抓药、备药。 马嬷嬷一直以为自个儿会在娘娘身边待到年老得做不动事,没想到,郡主年幼丧母、又经常夜啼,娘娘又是心疼又是担忧,便把她拨到了郡主这儿。 这一照顾,又是十多年了。 自打郡主长大、不再受噩梦所扰,也难得有病痛时候,马嬷嬷就很少看方子了。 只在别家送些金贵药材来时,陈氏会请她过去掌掌眼,又或者采买嬷嬷需要多屯些日常药材时,帮着去挑一挑,也算是没白费打小学的这些本事。 这么一想,确实很多年不曾好好分析过药方了…… 明明是越看越眼熟,却始终没有琢磨到一个方向。 燕辞归 第69节 反倒是这纸笺上的字,落笔很沉,与她们郡主的字不一样。 郡主的字,不大不小、规规整整的,一如她的性格,温和又乖顺。 不过,近来郡主看着是没那么乖了,没到古灵精怪的地步,却也不再循规蹈矩,透着骨子活泼劲儿。 而朱绽姑娘的字,确实也体现了一些她的心境吧…… 不知不觉间,思绪飘散出去,漫无边际似的。 回过神来,马嬷嬷暗暗埋怨了下自己的“坏毛病”,正要把精神重新集中起来,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段模糊记忆。 “怎么会急转直下?” “近来操心事多,又有那等恶言中伤,这才……” “这么普通的方子,真的对症?” “可不就是因为不好对症,才拿这样的方子暂养一养。” “殿下金贵的身子骨,岂能这么稀里糊涂用药!” “那你说怎么办?我愁得连字都不会写了,落下去笔就提不起来,我也头痛。” 马嬷嬷的眸子倏地一紧。 是了! “定王殿下……”马嬷嬷倒吸了一口凉气,看向了林云嫣。 林云嫣一直在安安静静看书。 回忆这种事儿,她帮不上忙,与其催促,不如叫马嬷嬷一个人安安心心地想。 此刻见马嬷嬷似是想到了什么,林云嫣便放下书来。 “定王殿下生前有一阵子,用过与这类似的方子。”马嬷嬷道。 林云嫣抿了抿唇:“妈妈确定?哪一阵子?” “薨逝前一月半月的样子,”马嬷嬷不敢完全确定,“宫里兴许还留着记录,太医院、御药房,总会有一处存着。” 林云嫣颔首。 没有耽搁,她换了身衣裳,进宫面见皇太后。 车驾停在西宫门外,小轿一顶徐徐到了慈宁宫,从轿子里下来,林云嫣看着宫门上的匾额,很久都没有挪步。 娘娘作为先帝的正宫,母仪天下,很受先帝信任。 可她这一生,只生了一个儿子,就是先帝的大殿下李沧。 李沧成亲之后,与皇子妃生育了一女一儿。 可惜的是,幼子夭折了,皇子妃为此伤心过度,不久后病故了。 按理,李沧是该续娶一位正妃,可他自己没有中意的,朝中也始终没有定下合适的人选,就这么拖了小一年,到了太兴二十七年的秋天。 太兴帝病倒了。 李沧监朝、侍疾,哪里还有新立皇子妃的心思? 连他自己都累出病了。 很快,又出了定国寺之灾。 沈氏因沈蕴遇难而悲痛不已,但最打击她的,是转过年来的二十八年年初,李沧病故了。 再是半年,太兴帝驾崩,新帝登基。 沈氏从皇后成了皇太后,李沧被追封为定王。 娘娘跟前承欢的,也只有李沧的遗孤常乐郡主李琪,以及林云嫣了。 李琪与她的年纪差了许多,林云嫣记事时,李琪已经定了婚约,待蜀地修建好了郡主府邸,她便带着宫女嬷嬷们远嫁过去了。 之后入慈宁宫的书信不断,但她本人只在三年前,与仪宾一块带着孩子回来过一趟。 这几年间,一直陪伴在皇太后身边的,就只剩林云嫣了。 思及此处,林云嫣的心情很不畅快。 前后不过两年光景,皇太后失去了亲孙儿,看作女儿一般照顾大的侄女儿,唯一的亲儿子,以及丈夫…… 皇太后怀疑过定王殿下的死因吗?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如今,再让皇太后知道当年定王殿下的急病恐有内情在其中…… 王嬷嬷出来迎她。 见她站在宫门外没有进来,王嬷嬷乐呵呵笑着问:“郡主,这匾额上是有鸟儿扎了窝吗?” 林云嫣笑了起来:“嬷嬷又打趣我。” 迈步上前,林云嫣挽住了王嬷嬷的手,脸上笑容依旧,声音却低了下来:“有一桩旧事,马嬷嬷想请嬷嬷帮忙。” 王嬷嬷机敏又稳当,不以为意地看了马嬷嬷一眼,也轻声回道:“什么要紧事儿?郡主还跟奴婢这么客气。” 马嬷嬷到近前,几乎咬耳朵一般,与王嬷嬷道:“近日看到一药方,颇为眼熟,想到御药房或是太医院翻找下旧档。我已经出宫了,还得是老姐姐的脸面……” 王嬷嬷迟疑着。 郡主处事,素来懂规矩进退,虽有皇太后宠爱着,但她从不借此在外头胡乱行事,从不提过分要求。 能让郡主来开口的药方,断不会是简单的好奇而已,一定是有什么故事在其中。 “郡主不方便与娘娘开口?”她轻声问。 林云嫣微微颔首:“只是个猜测,若是我们想错了,白白惊扰娘娘,惹娘娘唏嘘;若真如我们所想的,之后需得禀报娘娘。我查的是定王的旧方子。” 闻言,王嬷嬷的一颗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第86章 怀疑过 与定王殿下有关,饶是王嬷嬷都忍不住脸色白了白。 难怪郡主要查。 难怪郡主不肯在未确定之前就告知娘娘。 “殿下当初的方子有问题?”王嬷嬷的声音细成了丝,“殿下莫不是叫人……” 再后头的话,她都不敢化作词句从唇齿间露出来。 林云嫣握着她的手,道:“当年,娘娘可曾疑心过?” 王嬷嬷重重地、合了合眼皮子。 意思很明确。 皇太后怀疑过。 “没凭没据的,”王嬷嬷道,“彼时太医院会诊,若有什么的,一个看不出来、两个难道也看不出来? 所有人都没看出来,娘娘心里再怎么想,也不会挂在嘴上了。 奴婢不知道郡主从哪儿得了个什么方子来,但您说得对,查出来个准信之前,还是瞒着娘娘为好。 娘娘身体贵重,恐是受不住大起大落。” 说完,她又与马嬷嬷道:“只管去御药房,我会交代好的。” 整一个下午,林云嫣在慈宁宫陪皇太后打马吊。 马嬷嬷到了御药房。 内侍给她开了库房门,马嬷嬷搬了把杌子坐在高高的架子前,把相关的旧档取下来翻看。 直翻到了日落西山,内侍隔着门问道:“需要点蜡烛吗?” “差不多了,不劳麻烦。” 两刻钟前,马嬷嬷就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方子。 记在心里后,她也没急着走,又去翻了好几个不同年份、不同宫室的留档。 灰尘拍开,又简单清理。 如此一来,即便有人进来库房,也不会晓得她到底是翻看什么。 马嬷嬷回到慈宁宫。 王嬷嬷拉她到一旁说话:“有收获吗?” “殿下病重那段时间,娘娘曾让我过去替殿下抓药、备药,我多少还记得些,”马嬷嬷道,“我记得没错,今儿看的药方果然与殿下彼时用了十三天的方子大差不差。 老姐姐还记得吗?那段时间,殿下已经昏迷了。 我当时还嘀咕这方子太过普通,却听到几位太医议论殿下病情恐是好不了,这方子就是勉强续命。 他们说得确实没错,十三天后换了新方子,也就两天工夫,殿下就……” 王嬷嬷一面回忆、一面听着,闻言惊道:“你的意思是,若继续用那方子,殿下可能就能活?” 想到朱四夫人那状况,马嬷嬷摇了摇头:“剩口气而已。醒不过来,动弹不得,很是痛苦。” 王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 听起来是活命,但要真成了那样,娘娘日日对着痛苦不已的殿下,真能高兴吗? 恨不能以身代之! 可又替代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受苦受难。 不敢狠心让他归天,又舍不得他受罪,这滋味…… “当日开出这方子的太医官姓茅。”马嬷嬷道。 王嬷嬷对那位太医很有印象:“早几年就已经告老了,他是岭南出身,要寻他可就隔着千山万水了。” “我琢磨着寻一个老太医,”马嬷嬷道,“倘若殿下的病因真有怪异,那就请老太医照着这吊命的药方反推一番,到底是什么东西、什么毒物,能出殿下那病症、又能用这方子勉强吊着。” “确实是个思路,”王嬷嬷想了想,“院判安大人,可以让他试试。” 燕辞归 第70节 两人轻声交谈着。 林云嫣从正殿出来,又听马嬷嬷简单说了结果。 “郡主,这方子到底是从哪儿得来的?”王嬷嬷实在揪心极了。 若不是与殿下有关,她决计不多问。 这宫里做事,最要不得的就是无谓的好奇心。 可偏偏是定王殿下…… 林云嫣垂着眼,道:“英国公府的四夫人,被这方子吊了八年。” 王嬷嬷愕然。 朱四夫人的事儿,早前她确实听闻过,却从未往这上头想过。 “您是说,她与殿下恐是中了同一种东西?”王嬷嬷道。 “她最初发病的症状,与我听闻的殿下当时的状况并不完全相同,想来可能有用量的区别,”林云嫣道,“我只是想着,既有这种可能性,那就多深入查一查。” 王嬷嬷道:“不说方子,只说动手,能算计殿下的,必定是宫里人。” 林云嫣把那人选定在了那位“干爹内侍”上。 目前,就此人与朱骋有联系,又是宫中出身。 “嬷嬷怎么看待李汨?”林云嫣问。 许多年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王嬷嬷有一瞬的恍惚。 “四殿下……”王嬷嬷开口,才发现这么称呼李汨不妥当,“郡主猜测是他在背后下手? 依奴婢看,不太可能。 他不是那种会算计弯弯绕绕的性子,他很直接。 说难听些,有勇无谋,他若真懂得动歪心思,根本不会被贬为庶人。 他母妃去得也早,外家不显、岳家也普通,没人能在背后替他指点那些。 就是太没头没脑了,本就因抢功之事让先帝愤怒,殿下薨逝后又说些有的没的,彻底让先帝厌弃。 他那种性子,身边就是被安插了别人的死士,他都未必能看得出来。” 这种话,以王嬷嬷的身份立场,自然是僭越了。 可她知道,既要追寻前事,总有人要与郡主说些准确的消息。 “您查归查,且千万谨慎些,”王嬷嬷叮嘱道,“虽说他早就被赶出了京城,圣上登基也已经十余年了,陈年旧事都尘归尘、土归土,但毕竟兹事体大,万一牵扯了些什么,您一脚踩了泥,固然有娘娘拉扯您,但她心里会难受的。” 出宫之时,已是灯火通明。 顺天府衙门里,单慎靠着大椅,脸上满是疲惫之色。 “老了,老了!”他低低叹着。 不过是近几天没歇好,白日又应付些人事,他竟然就打不起精神来了。 放在十年前,根本不会如此。 这么一想,他又看了眼另一侧坐着的徐简。 桌案上点着油灯,暖黄光照下,辅国公没有任何疲乏之感。 辅国公今日并不比他轻松。 朱骋被扣在衙门里,英国公府岂能没点儿反应? 英国公没出现,但朱骋那三个兄长来衙门里转了好几圈。 案子倒是清楚,朱家人不吵也不闹,只说按着过失判,该赔李家的银钱,自家按三倍四倍赔,但要先把朱骋挪回府里养伤去。 单慎不肯,但他低人好几等,只剩一把骨气来撑着不让步。 好在有尊菩萨像在衙门里坐镇,辅国公把朱家那儿的要求都给回绝了。 当然,虽有身份,但他毕竟矮了些辈分,在单慎看来,应对得也颇为吃力。 吃力完了,此刻却如此精神。 年轻果然好。 灯下,徐简合上案卷,看了眼单慎:“单大人,需得尽快从朱骋口中再挖点消息出来。 英国公世子兄弟铩羽而归,过几天若是英国公本人来了,我就不好这么硬拦了。 尊老爱幼,我话说重些,他恐是要去御前骂我了。” 单慎也不想夜长梦多,可就是这“尊老爱幼”的词儿,听着怪里怪气。 嗐。 顺天府里,乌七八糟的案子见得多了,为人处世的美德竟然都显得如此陌生。 看来,等空闲时候,还是要多念一念圣贤书。 小孩儿念的就行,全是人生大道理。 第87章 帽子一顶接一顶 朱骋歪在厢房里。 到底是英国公的儿子,又是过失致死、而非故意谋算人性命,几个兄弟来衙门里“讨价还价”了好一阵,虽没把他接回府里去,但好歹也没真让他去大牢里蹲着。 好在后衙还有几个干净屋子,搭起了榻子,暂做看管。 徐简与单慎一块过去。 看守的衙役打开了门。 朱骋看到这两人,想到自身的处境,还是端正了番态度,说着好话:“我弄出来的事儿,家里长辈兄弟都担忧,给辅国公、单大人以及顺天府上下都添麻烦了。” 单慎呵呵笑了笑。 只要朱骋配合,他也懒得唱大黑脸,累得慌。 “案子还算清楚,”他在椅子上坐下,道,“但该交代的都必须再交代一遍。” 朱骋忙道:“应该的、应该的。我晓得自己犯事儿了,要不是摔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家里来说多少好话,我还得在牢里待着。” 一听这话,单慎的嘴角抽了下。 眼前这位朱四老爷,摔得屁股坐地、四脚朝天,难看是难看了点,但要说伤到了什么筋骨,真没有。 偏偏朱家那几兄弟,为了能占得些上风,话里话外的“摔得不好残了瘸了怎么办”,听得单慎心惊肉跳的。 毕竟,当时边上就坐着个从马上摔下来、伤到筋骨的辅国公。 现在走路是看不出问题了,但同朝为官的人人都晓得,徐简若真的伤愈、没留下什么遗症,他能在京里待着? 他早就回裕门关打西凉人去了! 单慎狠狠骂朱家那几位不会说话,又在心里感叹辅国公海量,一点儿不跟那几张笨嘴计较,而后赶紧让了一小步,把朱骋挪来厢房拉倒。 免得英国公世子再说下去,真把辅国公惹恼了。 等徐简也坐下来,师爷预备好了纸笔,单慎开始问话。 “李元发与四老爷认得吧?”单慎问,“老实巷那儿,是您让他去挖的吧?” 朱骋撇清道:“真不认得他。” 单慎的脸沉了沉。 看看,这不唱黑脸,还就有人不乐意。 “我这人呢,最不喜欢别人把我当傻子,”单慎道,“我若是傻的、昏官,圣上把顺天衙门交给我,那圣上岂不是…… 看不起我,不算什么,看不起圣上,啧啧啧! 你们英国公府能在顺天府里提这提那的,要不明儿都去御书房里提?” 朱骋的眼睛倏地瞪得老大。 这、这怎么就牵扯到圣上了呢? 边上,徐简抿着茶,压了压唇角笑意。 他说单慎会骂人,那真不是吹捧,是真会骂,给人戴帽子一顶接一顶的。 来顺天府坐镇,徐简有自己的目的,但不得不说,有单慎这么一位府尹在,他的衙门坐堂之行能添不少乐子。 单慎吓唬完了,又开始摆事实:“李元发死了,那姓席的还活着。 他今早上来衙门报到,听说李元发被您一拳头推死了,吓得两条腿发软。 您说明儿他再来时,会跟我说什么?” 朱骋颤声道:“没有一拳头,是掌心、掌心。” 再多的,他依旧咬着牙,没肯往下说。 徐简放下了手中茶盏。 看得出来,朱骋不蠢,他不会轻易认下。 过失致李元发死,添上个抛尸,凭借着朱骋的家世,只要愿意赔足银钱,让李家人“谅解谅解”,对他的判罚不至于过重。 甚至,老迈的英国公再撇下脸皮,去御书房里哭一哭惨,让圣上开个恩典,朱骋能全身而退。 挖老实巷那儿,禁书也好、金砖也罢,那是李元发干的。 李元发先前都翻供说了与朱骋无关,只要朱骋咬死,谁能把事儿盖到他脑袋上? “席东家活着”这种话,也就是今晚上、单府尹能诈一诈朱骋。 等明日朱家人再来一趟,想到了翻李元发偷盗案的案卷,就晓得席东家撇得比李元发都“局外人”了。 再给朱骋递个话,这诈的路子都走不通。 毕竟,金砖早就不见了,朱骋只当没那两箱东西,早脱身早安全。 燕辞归 第71节 “你不愿意说,你那外室呢?”徐简看着朱骋,“你被抓住、带回宅子里时,她正想要搭梯子翻墙。 我问她是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她理直气壮。 这么想来,二位之间也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再想想,她现在在大牢里睡稻草,你在这儿睡锦被,她会编排你什么?” 朱骋的眉心皱了皱,很快又松开。 他自以为这表情变化一闪而过,却没想到,并没有逃过徐简的眼睛。 “你……”喉头滚了滚,朱骋干巴巴笑道,“辅国公年轻,也没有娶妻,不懂夫妻之间相处才会这么想,等你以后成亲就晓得了,哈哈哈。” “我看是难,”徐简的语气没几分起伏,“我这人就干不出‘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儿,也干不出明媒正娶的在病床上剩一口气,外头再去养个别有用心的。” 提到了朱四夫人,朱骋的面容里露出了浓浓的难过与悲痛。 “我很想要她醒过来,她现在那个样子,我很是心痛,我不敢去想,这才逃避了……” 这些情绪来得太快了,几乎是见着了闪电,就接着了雷声,一气呵成。 仿佛已经排演了几百上千次。 假得让单慎都连连摇头。 “四老爷,外头骗骗不谙世事的小娘子们的深情话呢,就别在这儿说了,这里……”单慎手指一伸,一个一个点,“您、辅国公、师爷、我、再算上门口守着的衙役,都是男的、爷们,说直接点,用屁股能想明白的事儿,您就别说是过了脑子。” 这一下子,别说师爷大笔直抖,徐简也没忍住笑,靠着椅背乐得不行。 朱骋何时被人当面这么戳穿过,脸皮子彻底挂不住了。 “你说你扯深情话做什么?”徐简一点不掩饰笑容里的嘲讽,“我想说的明明是‘别有用心’。 我们若是没点儿消息,能让李元发出顺天府? 我对你和尊夫人的感情兴趣不大,我就想听听‘干爹’的事儿。” 朱骋的呼吸凝住了。 第88章 比那狗东西有用 “干爹”两字,让朱骋整个肩膀都绷紧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简。 到底是哪里走漏了消息? 另一个说不出话来的是单慎。 他让李元发走出了顺天府,但他手里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 什么干爹,他一丁点都不知道! 不过,只看朱骋的表情,单慎就晓得辅国公问到要害了。 不知归不知,单慎毕竟为官多年,又经常办理各种案子,面上断不会露出端倪来。 他坐直着身子,抿了一口热茶,一副从容自若、了然于心的态度。 这架势显然是唬着朱骋了,尤其是徐简那一切尽在掌握中的气定神闲模样,让朱骋越发相信“干爹”的身份已经曝露。 再想到徐简刚刚说过的话…… 莫不是那女人真把他卖了? 不对。 卖了他,她也跑不了,不至于这么愚蠢。 他的动摇与迟疑,没有逃过单慎与徐简的眼睛。 单慎轻轻咳了声,示意徐简再接再厉,给朱骋来点儿猛药。 徐简笑了笑:“你那外室认个干爹也就罢了,你有个封了英国公的亲爹,你认个内侍做干爹,又是哪门子乐趣? 别说那不是你干爹,你跟人家干女儿双宿双栖的,半个儿子也得叫声爹吧? 英国公知道你给他找了这么一个亲家吗?” 朱骋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有哪条律法上写着,内侍不能收干女儿?又有哪条写着,我不能收了内侍的干女儿?” “那倒都没有,”徐简没有被朱骋的态度影响,“如果那内侍没有亲眼看着金砖埋下去,而你又没有去挖金砖,那你给他养老送终都没关系。” 朱骋:…… 先前,单慎打先锋,徐简后行,两人与朱骋拉扯了这么多,朱骋的心境已经不似最初一般平和了。 他的阵脚,已经在一波一波的进攻中被扯乱了。 徐简很清楚朱骋的状况,也清楚现在直指中心,比一上来就亮牌,能获得更多的成效。 “你是不是在想,反正金砖变成了禁书,哪怕我把你那干爹提溜到衙门里来,罪名都不够严实?”徐简问道,“十几年而已,他那张老脸,宫里总有人认得。 他埋下去的金砖是谁的?你说圣上在不在乎? 牵扯上那么一位,英国公别想着保儿子了,他得先想想怎么保他自己和家里其他人的脑袋。” 朱骋连呼吸都忘了。 直到闷着了,他才连连大喘了几口气。 为什么? 徐简知道“干爹”也就算了,为什么还会知道干爹的身份、知道金砖的归属、知道那位殿下…… 这不可能! 不,现在不是投降的时候。 金砖没有了,甭管是早几年就被人挖走了,还是高安挖的,总之就是没了。 没有金砖,什么都是“猜测”,缺少实证。 正一遍遍暗暗告诉自己要稳住,朱骋就见徐简站起了身。 不紧不慢,徐简举步走到朱骋边上,而后,他弯下腰来,声音压得格外低,没有让单慎与师爷听见。 “尊夫人病得很怪,吊命的方子也很怪,”徐简道,“我若没有料错,尊夫人会病倒,与你那干爹有些关系吧? 他手里既有药方,你说,在尊夫人之前,他这方子会没有对别人用过吗? 我给你提个醒,定王殿下。 皇太后就定王一个儿子,你觉得她老人家会放过你和英国公府吗?” 朱骋的脑袋里,似是落了一阵天雷,轰得炸开了。 怎么会? 那内侍他分明说过这方子可靠、安全、绝对不会出岔子,怎么就露出马脚了? 而且,定王殿下? 那断子绝孙的东西,曾拿此方对定王下手? 他怎么敢?! 徐简说完这些,没有管朱骋那精彩万分、直至死灰一般的脸色,又缓缓走出了房间。 金砖之事,朱骋必然会守口如瓶。 一旦他交代了,那就与李汨扯上了关系。 哪怕他咬死了自己见钱眼开、只想拿银钱挥霍,与李汨没有任何往来,他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他为了自保,十之八九会把王娘子推出去,将自己说成被女色所骗的糊涂蛋,也好过因与废皇子牵连而掉脑袋强。 可徐简不能让朱骋脱身。 那位内侍也好,李汨也罢,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挖出来。 幸好,林云嫣那儿收获颇丰,又给了他新的消息。 比起“不知所踪”的金砖,病重的朱四夫人是活生生的证据。 厢房里,单慎也起身了。 他冷着脸与朱骋道:“莫要小瞧衙门办事儿,现在能让您自己说还体面些,等英国公焦头烂额的时候,您还能有这份体面吗?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说。 慢慢想,我不着急。” 说完,单慎也走了出来。 离开了朱骋的视线,单大人的着急迅速爬到了脸上。 “国公爷,”他问徐简道,“到底是哪位内侍?这案子的背后竟然牵扯得这么深?” “具体是谁,不得等着朱骋说吗?”徐简道,“去问问那外室也行。” 这答案,说了跟没说一个样。 单慎不是很满意,但一想到辅国公是怎么来的顺天府…… 他突然悟了。 他前脚搬救兵,后脚就有这么一尊菩萨,不是他单慎搬得巧,而是圣上那儿一开始就备着了吧? 也许,案子背后的端倪,圣上已然看在了眼里。 啧! 英国公府看来是要倒大霉了。 “那您后来跟他嘀咕什么呢?”单慎又问。 徐简没有答,只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单慎抿紧了嘴。 兹事体大。 燕辞归 第72节 断不是他能随意问的。 手指作针,他把嘴皮子给缝上了。 徐简乐了下,道:“刚才是我越俎代庖,说了一堆,单大人莫怪。” “唉,”单慎摆了摆手,“是我示意您逼他紧些,您寻了个极好的机会。” 徐简道:“客气客气,从善如流,也是我的优点。” 单慎摸了摸鼻尖,这话很耳熟,正是他今儿才说过的。 这么一想,单慎也有点乐。 “提那外室来问问吧。” 提审王娘子,比朱骋要容易许多。 尤其是,在她以为朱骋已经出卖了她之后。 “金砖没找着,禁书又不是他埋的,人也不是故意杀的。” “他是英国公的儿子,想活命还是有办法的。” “他说他自己见财起意,别的什么都不知道。” “抛尸是你的主意,他没害过人,慌张得不知所措,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王娘子猛地抬起头来,尖声道:“他没害过人?那他妻子是谁害的? 他没害过人?哈哈哈哈天大的笑话! 哦,毒粉一倒的事儿,跟一巴掌把人推死了确实不一样! 狗东西,屁用没有!” 双手抱胸,坐在大椅上的徐简,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个王娘子,激愤起来什么都会说。 确实比那狗东西有用。 第89章 什么破毛病(双更合一) 王娘子开了口之后,甚至不用徐简与单慎询问,一桩接一桩,自己就往下说了。 书案旁,师爷奋笔疾书。 “他和干爹往来多了,叫他那位夫人发现了端倪。人家眼力好,一眼就看穿了干爹的身份。” “好像是夫人劝他莫要与干爹扯上联系,以免祸害家业,朱骋却怕她说道出去,想方设法要堵她的嘴。” “干爹见多识广,给了他方子,让他添到夫人用的安养药汤里,谁知道朱骋是个怂的,药量没有下足,夫人倒了又没完全倒,最后他只好继续添补,把夫人弄成那样子。” “将心比心,我都可怜他夫人,整整八年了,就这么吊着命,没得一个解脱。” “外头还说朱骋对她多么多么好,这么都不放弃她,哎呦笑死我了,朱骋说这些也不脸红。” “英国公府里头能有几个良善人?好像这么说也不对,躺那儿痛苦的又不是他们,得美名有份就行了,睁只眼闭只眼的事儿。” “也只有女儿心疼她,朱骋那狗东西也不知道是上辈子攒了什么福,能有这么个心地善良的女儿。嘴上说得狠,处事却温柔,她有时候来我那儿,就这么看一会儿,我是挺可怜她的。她什么都不知道,若知道是她爹对她母亲下的手,不知道还能剩几分温柔……” “干爹让我盯着朱骋,有什么好盯的,这么个没用的东西,敢往外头说害了妻子吗?” “那两箱金砖是干爹说的,他让我们去挖,可不是我见财起意,我这种低贱命,有一点金子打几样首饰就很满足了,哪里敢肖想金砖,还是两箱。” “谁知道干爹是怎么想的,埋了那么多年,早不挖晚不挖,偏要这时候去挖,但凡他早些说,老实巷烧空的时候就能动手了,何至于赔在高安手里。” 王娘子东一段、西一段的,想到什么说什么,也没有一个顺序。 师爷一笔一笔记,心里沉甸甸地很不舒服。 他这辈子,记过鸡毛蒜皮的邻里口角,也记过一言不合砍人全家的凶案,还险些记出了香艳的话本子,也有稀奇古怪、听都听不懂的妖啊魔的胡说八道。 见得多了,原本是听什么口供都能接受了,但今儿就是不舒坦。 迅速看了单慎一眼,见府尹大人亦是沉重,师爷想想,大抵与他是一个状况。 他们都是做了父亲的人。 他们都有女儿。 他的女儿已经嫁了,单大人家的小千金待字闺中,但作为父亲,一想到女儿极有可能遇到个朱骋那样的狗东西,能舒坦起来? 八年啊! 会试次次不中,都能考三科了! 这还没算上开恩科呢! 徐简又听了会儿,淡淡开口:“说了这么多了,不妨再多说说你那干爹。” 也是巧了,咕噜噜一声,王娘子的肚子叫了。 她的眼珠子一转:“大老爷们,牢饭一股子味道,没吃饱哩。” 单慎是个懂变通的。 王娘子只要老实交代,给一顿好菜又有什么关系? 衙役出去了一趟,很快就置办好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另有一碟炒菜,还给切了盘羊肉。 单慎愣了下,忙压着声与徐简道:“以前可不照着这个来。” 他们顺天府,没有那么阔绰。 衙役被叫来解释:“那是朱四老爷剩下的,白切羊肉看着干净,倒了可惜,反正他们一张床上歇觉,应是不介意。” 朱骋肯定不吃牢饭,但英国公府怕他吃不惯衙门的大锅饭,自家送了饭菜来,衙役检查过后才给送进去。 王娘子盘腿坐在地上,吃得津津有味。 “牢饭难吃?也是,你这几年跟着朱骋,吃喝上总归不亏,”徐简状若随意,“你儿子吃什么了?” 王娘子抬头睨了徐简一眼,似是在琢磨他的话。 徐简却没有从她的反应里看出一丁点对孩子的关切。 想了想,他又道:“要不要给你儿子也送点吃的?” 几子上的吃食量足,王娘子确实吃不完,便没有拒绝:“随便给他装一点吧,他年幼也吃不了几口。” 这一下,不止徐简听出端倪了,单慎与师爷都连连皱眉。 寻常来说,当娘的哪怕饥肠辘辘,都会惦记着孩子一口饭。 当然,天下之大,就有不爱孩子的母亲也不稀奇。 衙役装了些吃食。 似是没兴致等王娘子吃完,徐简起身走出屋子,背手站在廊下吹风。 等衙役经过时,徐简叫住了人,低声吩咐道:“问一下那奶娘,孩子平时喜欢吃什么,有什么忌口。” 单慎也出来了,听了这话,斟酌着道:“国公爷的意思是,那孩子不是这外室生的?” 没等徐简回答,单慎摸着胡子,又自顾自往下分析:“不应该吧?就她那张什么都往外倒的大嘴,她要是替朱骋养个与她不相干的儿子,她早就叫起来了。” 徐简轻笑了下,对单慎的形容十分认可。 “我原也没往这处想,刚刚灵光一闪,”徐简道,“多问两句,也没有什么损失。” 不多时,那衙役就从牢里回来了。 “那孩子不吃羊肉,”他说着,冲里头筷子不停的王娘子撇了撇嘴,“当娘的连孩子吃什么、不吃什么都不知道吗?那奶娘倒是挺清楚的,还以为衙门照顾孩子,愿意给几口好菜,就仔细说了忌口。” 徐简有数了。 又等了一刻钟,王娘子才算吃完了。 单慎道:“肚子填饱了,该说干爹了吧?” 王娘子说了,东拉西扯的,却没有一句重要的。 “你是觉得,反正金砖没影了,天下这么大,只要你不出卖他、他就安全?”徐简斜睨着她,“朱骋没用了,弃子;你也被抓了,自己把自己弃了,你那干爹别露面,万事大吉。 可你好像忘了,你不在意那儿子,你那干爹未必就不在意了吧? 能让你毫无埋怨地养着,孩子是谁的? 别想往你干爹身上推,他断子绝孙了,生不出儿子来。” 王娘子梗着脖子,吞了口唾沫。 “你不说也行,我从宫里找几个老人来认认,”徐简道,“我要是你就爽快些,反正已经说了很多了,也不差这么几句。 牢饭那么难吃,你总不想上路之前天天就吃那些玩意儿吧? 多说点儿,以后朱骋三餐吃什么,你也一样吃什么。 没几个月能活的命了,对自己好点吧。” 王娘子的脸垮了下来。 一对细长的柳叶眉,眉心皱成了沟壑,冷冷看着徐简。 这位是辅国公吧? 就是太年轻了。 要是换个年长些的,她还能厚起脸皮来飞几个眼色,放软了声音哎呦几声。 可辅国公看着就不吃那一套。 她见过的人多,勉强也练出了些眼力。 辅国公这种勋贵出身的年轻人,就会喜欢娇娇的小姑娘。 长得花容月貌的,叫人一看就舒心,偏脾气没那么好,气性上来了能放几句狠话,再一言不合还直接甩黑脸…… 说白了,家里长辈千宠万爱呵护出来的千金贵女,就能把这等清贵公子拢得心里眼里全是她。 那种矜贵与娇气,是她王娘子再年轻个十几岁都不会有的。 燕辞归 第73节 更别说现在的她了。 她半夜梦中被敲门叫醒,给朱骋搭梯子时还淋了雨,而后就被关进了牢房里,弄得个披头散发、好不狼狈。 还是省点儿力气,别做那等丢人现眼的事儿了。 笼络不成,反倒是个笑话。 至于那位府尹大人,兴许是能欣赏徐娘,但辅国公在旁,他定然是以官帽为重,断不会傻乎乎被个女犯人拿媚眼勾着走了。 面相摆着呢,单府尹就不是那等蠢人。 王娘子看明白了局势,叹了一声:“给人画饼,好歹也画张又圆又香的吧?您都说我要上路了,我还能积极到哪里去?” 徐简淡淡地,反问道:“天下真掉个馅饼,你敢接吗?我说你死不了,你就真信自己能活?还是你跟朱骋一样天真?” 王娘子一点不天真。 “那孩子的确不是我生的,”她咬了咬唇,老实说道,“干爹把他交给我时,他好像才满月不久。 干爹没有说过他具体来历,我也没有问。 您确实可以让宫里老人来认一认,我觉得就是您琢磨的那样。 这事儿真不是我诓朱骋,他早就跟我好上了,我有没有大过肚子他能不知道? 他非要说那是他儿子,跟我没关系啊。” 单慎听得嘴角直抽。 那朱骋什么破毛病? 认个没根的干爹,他积极;认个不相干的儿子,他还积极。 要说与外室感情深厚到不介意养个继子…… 那孩子也不是外室所出,且与外室的感情根本不深厚嘛! 没看这外室张嘴闭嘴地把他卖了个底朝天。 “干爹的行踪,我是真的不知道,他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王娘子道,“我以前日子难过,爹娘死了,要不是我跑得快,天晓得是被卖给老头子当小,还是被卖去花楼里了。 没钱、挨饿,我就当了个偷儿,有一回偷到干爹头上,被他逮住了。 他可能看我可怜,也可能是想养个听话的棋子,就收我当了干女儿。 也不错了。 那之后就没饿过肚子了,也不用干力气活,这么些年好吃好喝的,日子也算值了。 若不然,指不定已经死在哪儿了呢……” 说到自身经历,大抵是心里感触颇深,王娘子的声音都哑了下去。 单慎看着她,暗暗叹了声。 看得出来,真情实感。 比朱骋先前说那假得不行的深情话,真切多了。 王娘子自怜自艾了一会儿,勉强打起精神来,又道:“干爹自称姓王,别人都叫他王员外,以前住在京郊那柳安镇里。 我搬到六果胡同之后,他好像就不住柳安镇了,他在京里有住所,我不晓得地方。 朱骋可能晓得,毕竟,他最初跟干爹接触时,我跟他还没关系呢。” 见王娘子再说不出新鲜的了,单慎让衙役把她押回牢里去。 而后,徐简与单慎又继续去审问朱骋。 有王娘子的口供在,单慎对朱骋就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了。 “您那外室什么都交代了,”单慎道,“过失害李元发,兴许能全身而退,您谋害尊夫人,可就不一样了。” 朱骋张口想要否认,见徐简不冷不淡地看着他,话到了嘴边又不敢说了。 单慎只当没发现朱骋的惶恐与迟疑,继续道:“你又认爹又养儿的,你图什么?” “我的儿子,我不养?”朱骋冲口道。 单慎木着脸看他:“跟您说了,本官不是傻子。” 朱骋缩了缩脖子。 徐简揉了揉眉心,摆出一副疲倦样子:“你不累,我和单大人都乏了。 这样,明儿天亮了,你直接去御书房里说。 说那王太监,说王太监他那主子,说王太监十几年前亲眼看着金砖埋下去、又为什么现在要挖出来。 再说说你和王太监往来,被尊夫人发现后,你拿药粉害她的事儿。 药粉方子念一念,我估摸着你亲爹英国公就差不多够时间滚到御前跪着了,那药方配出来他老人家喝下去,看看与当年的症状是不是一样。 别说我不尊老,这药粉方子一出,你们朱家老老少少谁都跑不掉。” 这下,朱骋急了。 徐简先前已经说透了,那是王内侍害定王殿下的毒方。 那大嘴巴婆娘已然都交代了,他硬挺着没有任何用处。 “我、我真不知道会这样……”额头上,汗水涔涔,朱骋抹了抹,“她认出那太监来了,说我和反贼勾结,她要告发。 我就是认得了这么一个人,我哪里知道他别有用心? 可内人根本不听我解释,我怎么敢让她说出去? 那太监就给了我一个方子,说是能让内人闭嘴。 说好了那方子不会害命,我真没想要她的命,我就想着会弄坏她的嗓子,让她说不出话来,我甚至还用少了量,我不知道她最后会成了那样。 我找那死太监讨说法,他还不觉得自己有问题,说没女人了赔我个女人。 结果那女人,蛇蝎心肠胡说八道! 她说儿子不是我的?她说我心知肚明?啊呸! 我要知道,我能想着把儿子认回家里?要不是父亲他们拦着,我早认回去了! 之前那死太监说要挖金砖,也不说个缘由,我不想做,我就猜到他那金砖来历不明! 可他们威胁我,我要不挖,就把我的事儿都说出去,我只能…… 我是被迫着一步步走到这一步的,我、我……” 朱骋犹自说着,而后他就看到徐简笑了下。 很冷淡,很讽刺。 徐简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你今年三岁吗?什么都是别人牵着你走的,你自己的脚呢?别说这么脱罪的话了,你没那么无辜。单大人先前说你什么来着?” 见视线落到他身上,单慎干巴巴笑了声。 辅国公那张俊脸看来是说不出那等浑话,单慎从善如流,接了话头,重复了一遍先前的话。 “用屁股能想明白的事儿,您就别说是过了脑子。” 朱骋彻底装不下去了。 抓起榻子旁给他消遣时间的话本子,往徐简与单慎砸了过来。 受了伤的身体使不上多少劲儿,话本子飞得不远,啪啪落在地上,没挨着徐简的鞋子。 反倒是朱骋,筋骨酸痛,唉唉叫唤。 第90章 别惹他为好 英国公府。 夜色深沉,书房里的灯却依旧亮着。 英国公坐在书案后头,眉宇之间布满了疲惫之色,听几个儿子你一言、我一语的商量。 “拉扯之间发生的意外,又不是故意为之,我已经和李元发他家里人谈过了,只要定好赔偿的金额,我们给银子给爽快些,他家愿意出个谅解书。” “那李元发也不晓得怎么找去了六果胡同,说白了命里带衰。他自己死了,留下家里人失了顶梁柱,又让四弟吃人命官司,各方都损失了。” “可惜那外室的事儿传开了,我们家面子上不好看。” “等事儿了了,挑个日子,还得把那母子两人接进府里来,既然都传开了,就没有继续养在外头的道理。” “顺天府那儿也是死脑筋,明摆着这案子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偏还扣着人。等明日我再去一趟,仔细看看李元发之前的供词,还有个商人叫什么来着?姓席是吧?给他也扔点银子,让他想想明白衙门里要怎么说话。” “要说好话就好好说,去顺天府里千万别耍威风,没看到许国公府在里头指手画脚,被单慎参了本狠的吗?前车之鉴,那姓单的可不是泥面人。” “圣上怎么把徐简派去坐堂了?他年纪轻轻懂什么断案!” “总得给他寻了事儿做吧?依我说,拿客套话供着就行了,还是那句话,千万别学许国公,惹了单慎被骂惨了,又去惹看热闹的徐简,还是没占半点便宜。” “大哥这话在理,徐简那时只看热闹,现在毕竟在衙门里坐着,别惹他为好。” “大哥,李元发说的什么金砖,到底有没有这事儿?” 英国公世子朱驰面露困惑之色,转头看了眼老父亲。 老父亲的脸色,沉得比夜色都重。 “我没听说过,谁晓得四弟在外头都结交了些什么人,”朱驰说着,又问英国公,“父亲您听四弟提过吗?” 英国公紧绷着嘴角,缓缓摇了摇头。 朱驰看在眼里,心里的疑惑更添了几分。 直觉告诉他,父亲没有说实话。 “我明日去顺天府,您去吗?”他又问。 英国公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夫过去,轻了重了都不合适,单慎只怕还嫌老夫烦。 倒是你们几个,太过礼让,在单慎手里可得不到一点儿便宜。 该重就重些。 燕辞归 第74节 记住,你们是去讲道理的,不是去磕头赔罪的,只要别学许国公指手画脚的那一套就行了。” 朱驰问:“单慎若再参一本……” “圣上那儿,老夫想办法,”英国公点着文房,“明儿先上告罪折子,老夫去御书房里与圣上说一说状况。” 朱驰几兄弟点了点头,纷纷道一声“辛苦父亲了”。 毕竟,老父亲已经在御书房里挨了骂了,单慎再参本,也参得没意思。 把两个弟弟送出书房,朱驰留下来给英国公伺候笔墨。 英国公颤着笔尖、写完了一出“惶恐又惶恐”的折子,放下笔后,他的脸上依旧很难看,只是并没有任何惴惴之色。 “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朱驰问道。 “年纪大了,总归想得多些,”英国公道,“不用担心,恐是我草木皆兵了。” 打发了儿子,英国公在榻子上合衣小睡。 待到了时辰,他出门上朝。 进了朝房,得一堆问候之声,又有相熟些的,过来仔细问问状况。 “虽然说是意外所致,但总归是闹出了人命,让他在衙门里冷静几天,也是应当的。” “养在外头那个,唉,老四糊涂人办糊涂事儿!” “唉,怎么能说是情有可原呢?儿媳是病了许久了,但这绝不是他养外室的道理。哪怕身边想要个知冷暖的人,也需得禀了父母、禀了他岳家,做事必须要合章程、名正言顺,现在这样算什么事!” “老夫知道你们好意,但别替那不肖子说话,老夫这张老脸都替他臊得慌!一会儿下了朝,老夫去圣上跟前告罪,没有养好儿子,老夫有错!” 朝房门外,徐简站了会儿了。 英国公那番话,一字不漏都进了他的耳朵里。 边上,迟来一步的单慎听了一半,面上没有露出任何高低情绪,只那揣着的手,给徐简竖了竖大拇指。 看来,还是辅国公想得周全。 辅国公昨夜与他说了,今早上英国公必定先发制人,去圣上那儿哭惨。 总归是认错、有罪、痛哭流涕一条龙,仗着自己年纪大了,在御书房外跪上一个时辰、再颤颤巍巍被扶回去,圣上指不定就心软了,不至于为了一桩意外的人命官司、真要朱骋如何如何。 一旦圣上露出点到为止的意思,他们顺天府按理就不好往下查了。 圣上不愿多查,他们狗拿耗子似的揪着不放,算哪门子事儿? 哪怕看着供词丰富,但缺乏实证! 禁书,只有东西没有来历;王内侍,没踪没影;金砖,不知下落。 靠那王娘子的供词? 她一个外室,与朱骋撕破脸后的供词,单慎愿意信,英国公府能嚷嚷着信不得! 因此,他们得赶在英国公之前,先让圣上知道这案子背后牵扯甚广。 来之前,单慎便写好了案卷。 早朝上,单慎没有提及这事儿。 只几位老御史,逮着朱骋骂了一通,英国公借此机会,诚惶诚恐了一番。 下朝后,英国公急着去面圣,还未走出金銮殿,就被单慎拦了。 单慎扶着他老人家的胳膊,道:“国公爷,下官公事公办,对令公子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您千万海涵。” “老夫才是愧疚万分,养出这么个不知轻重的儿子,给你们顺天府添麻烦了,”英国公连连赔礼,见边上官员都看着,他越发不好甩开单慎,“老夫知道,你们看在老夫这张脸上,对那不肖子行了些方便,只看管他,没让他真蹲那大牢里。老夫怎么说呢,知道这样不好,但毕竟是亲儿子,也见不得他受罪,唉唉唉!” 英国公接连跺脚,活生生就是一痛心疾首的无奈无辜老父亲。 第91章 我还没坐过 单慎观他模样,心里冷笑不止。 若不是他知道朱骋与那王内侍往来的背后,断断与英国公脱不了干系,他都得被这老头子骗过去。 单慎又拉着英国公说道了一番,这才作罢。 英国公揣着折子,急急往御书房去。 “烦请通传一声。”到了外头,他与小内侍道。 小内侍应了声:“辅国公刚进去,您稍等,小的替您与曹公公禀一声。” 英国公的眼睛倏地睁大了。 徐简进去了? 先前,他不过是和单慎说道了几句,就耽搁了一会儿…… 下一瞬,英国公反应了过来。 好个暗度陈仓! 徐简与单慎打了个好配合! 这两人一定要赶在他的前头,莫不是顺天府里掌握到了什么? 英国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往后退了一步。 早知道顺天府的手脚这么快,半夜里就该做出应对了,而不是心存侥幸,现在再知会朱驰不晓得来不来得及…… 英国公在立刻回去安排事宜与赌一把之间迟疑了一瞬,那小内侍便已经往里头递话去了。 御书房里,气氛十分凝重。 圣上接了徐简递上来的案卷,越看,眉心郁气越浓。 曹公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大口喘气。 徐简敛眉,恭谨道:“目前阶段还都是口供为主,没有旁的证据,只是兹事体大、牵扯又多,便没有在朝会上提出来。” 圣上抬起头来,锐利的眼睛直直看着徐简:“以你之见,那女子的口供有几分可信?” “最先喊出金砖的是那几个贼,若不是笃定有利可图,他们不会去挖,”徐简道,“而若非通过他们,也不会知道朱骋与此事有关。 都说民不与官斗,李元发只是一介商贾,他自己都进大牢里了,没点儿关联,莫名其妙去扯朱骋做什么? 他奉朱骋的指示,带人去老实巷挖金砖这点,应该是事实错不了。 至于金砖变成了禁书,其中已经十年过去了,内情恐怕只有找到那王内侍才能确定。 依那外室说法,主子当年离开京城,王内侍埋金,推断出那主子为先帝四子李汨,臣以为思路上是没有错的。” 圣上阴着脸,看向曹公公:“四哥身边好像是有个姓王的内侍吧?” 曹公公回忆了下,道:“那位身边的大内侍记得是姓葛,葛公公他……是了,他认了个侄儿,就是姓王的,鞍前马后很是听话。” 徐简抿了抿唇,暗暗想着。 这一大家子,都挺爱认亲的。 “那位离京时,先帝允了葛公公陪侍左右,其他人手处置的处置、遣散的遣散,”曹公公又道,“不过,既是侄儿,正好能替葛公公处理些不方便的事儿,埋金确有可能。” “埋金,埋了又挖,朕那位四哥看来是没消停,”圣上骂了一句,与徐简道,“朱骋药倒他妻子的方子是王内侍给的?” 徐简回着话。 曹公公见外头小内侍探头,便出去问了声,又进来禀了:“英国公求见。” “让他进来,”圣上正在气头上,“朕倒要听听他有什么话可说!” 英国公进来了,二话不说,跪在地上行了个大礼,双手奉上请罪折子,哭丧着脸赔了好大一通罪。 圣上翻了翻他的折子,便丢在了一边。 “爱卿大把年纪了,为了儿子来跟朕认错,朕看着都于心不忍,”他压着心头火气,没有与英国公打开天窗说亮话,“回去吧,人命官司顺天府该怎么断就怎么断。” 英国公颤颤巍巍起身,退出去了。 徐简看他这架势,心里啧了声。 圣上不想打草惊蛇,但徐简观英国公的反应,对方已然从圣上的冷淡里明白了什么的样子,便没有继续装样子、让走就走。 当然,这也进一步验证了英国公绝对是参与人。 听见圣上唤他,徐简集中精神,仔细应对。 “哪怕掘地三尺都要把那王内侍找出来,至于朕那四哥的下落,尽量搜寻,”圣上交代着,“朱骋与废皇子勾结,这是死罪,必须让他开口。” 徐简应下。 “那孩子在牢里?”圣上指了指曹公公,“你亲自去见一见。” 另一厢,英国公离开御书房,再不敢有半分耽搁赶回府中。 朱驰正准备去顺天府,还未出门就被英国公扣住了手,直直带进了书房。 “单慎查得比我们预想得深,那外室的嘴不牢靠,倒出来很多东西,”英国公道,“若不能应对好,我们英国公府完了。” 朱驰忙道:“您与四弟瞒着我做了什么?莫非那李元发喊的金砖什么的,都是真的?” “不止是金砖……”英国公喃喃着,“不止是金砖……” 等朱驰听完英国公的讲述,整个人头晕眼花,险些没有站稳。 “疯了吗?你们难道还妄想助李汨夺位?他一个先帝的废皇子,他配吗?”他低声骂道,“您图什么?国公之位、世袭罔替,已经到头了,没法再进一步了!您坐腻了,我还没坐过!” “你知道什么?”英国公哼道,“李汨、李汨他也配?” 后头半句,声音太轻,朱驰并没有听清。 “我是什么都不知道,这才知道就要掉脑袋了,”朱驰气恼不已,“您倒是告诉我,现在要怎么做才能躲过这一劫?” “于氏留不得了,这瓶东西下到药里……” 朱驰接过了瓷瓶:“什么东西?毒药难道会查不出?” “查不出!”英国公斩钉截铁道,“她病了八年,有太医质疑过吗?这味药添进去,只会无声无息与她现在的药溶在一起,她就是病久了、身体到头了,快些动手,别磨磨蹭蹭的,真等寻到王公公的下落,事儿就难办了。” 燕辞归 第75节 朱驰也知道拖沓不得,饶是对此处理法子颇为不满,还是依言去了。 于氏的院子里备有小厨房。 朱绽不爱来这里,但朱骋出事,她心里憋得慌,还是来母亲跟前说一说。 正絮絮说着,突然听见外头问候了一声“世子夫人”,朱绽意外极了。 她起身出去,只见大伯娘径直往小厨房去,一个念头涌入心田。 第92章 郡主闯进来了 悄悄地,朱绽跟了上去。 小厨房外的廊下,炉子上架着药壶,已经煮了有一会儿了。 大伯娘从袖中取出一物,根本没有避讳煮药的婢女,掀开盖子倒了进去。 对此,那婢女默不作声,没有任何反应,仿佛此事再寻常不过。 朱绽亲眼看着这一切,脑袋里嗡嗡作响。 很多时候,不能只相信眼睛。 朱绽很想逼自己冷静下来,但是,这一刻她更听从了自己的心。 她直直冲了出去,举起药壶往地上砸。 滚烫的汤药飞溅,湿了她的裙子,慌得世子夫人连连躲避。 “你给我母亲下了什么?”顾不得手上的烫伤,朱绽尖声问道。 世子夫人忙要来捂她的嘴:“祖宗你轻些、轻些,这么嚷嚷做什么? 我实在见不得你母亲受苦了,想着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替她解脱算了。 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我是在帮你啊! 这要是被其他人晓得了,我还就完了。” 若是半年、哪怕是一个月前,朱绽想,她都可能会信大伯娘的话。 她太想让母亲解脱了。 能好起来,那是上天怜悯;好不了,一口气咽下去,总好过每日这般痛苦。 不管添到药里的是什么东西,即便是砒霜是鸩酒,添就是了。 她会万分感激大伯娘,对方做了她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 可现在,朱绽一个字都不信! 没有人会无端端良心发现,这些吸了母亲八年血的人,更不会! 能让大伯娘突然动手,必定有其他状况在其中。 “滚出去!”朱绽喊道,“不需要你来假好心!” “什么话……”世子夫人还要哄骗,却见朱绽转身跑了。 朱绽跑到了主屋里,拿起桌上的剪子,又回身堵在门外,把所有跟上来的人都逼退了:“想杀人灭口?除非我死在这儿!都不活了算了!” 一面喊着,她一面瞪大眼睛看着院门旁的大丫鬟流苏。 流苏浑身抖得厉害,但她看懂了朱绽的意思。 去搬救兵。 家里谁都信不得,需得去外头搬救兵。 能搬来的救兵,只有郡主了! 想明白这些,流苏用力咬了下舌尖,痛意激发下,颤抖的双腿总算给了些回馈。 她悄悄地退出了院门,在世子夫人察觉之前,拔腿就跑。 瑟瑟秋风迎面吹来,呼吸根本跟不上,胸口腰腹酸痛得厉害,可流苏不敢停下脚步。 去大门口肯定来不及了。 她得从西边角门出去,沿着胡同穿到大街上,然后再向着诚意伯府…… 也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坚持到她回来。 门房那儿,自是还没有得到消息。 看见流苏自个儿伸手开门,老头儿还是吓了一跳:“流苏姑娘怎得这么着急?” 流苏上气不接下气,门板打开时,背后传来粗声粗气的大叫。 “拦住她、拦住她!她偷了主子的东西!” 老头儿愕然,见后头远远追过来三五个婆子,下意识就要拦流苏。 流苏二话不说,一个矮身从老头儿胳膊下钻出去。 再快些,她还得再跑得快些。 不能被妈妈们抓住。 胡同怎么这么长…… 前头,一辆马车驶来。 车衣华美,车把式面熟。 流苏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郡主的车驾。 车把式显然也看到了流苏,回头向车内说着什么。 车子停下,车帘一掀,林云嫣直直跳了下来。 流苏见了她,扑了上来:“救命、郡主救命!” 林云嫣扶住了她:“你家姑娘为了她母亲的事儿与府里起了冲突?让你寻我求救?她们现在还僵持着?” 流苏喘得厉害,能说这么一句已是难得,她有心说具体事情,可实在接不上来气。 还好,林云嫣能领会她的意思。 情绪激动之下,眼泪根本收不住,豆子一般滚落下来。 她点头,又重重点头。 “你给我带路,”林云嫣道,“我们这就去。” 胡同里,追着流苏出来的嬷嬷们瞧见林云嫣,一时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这位怎得会来? 天下会有这种巧事? 林云嫣拧眉,冷冷扫了嬷嬷们一眼,而后,一言不发地越过她们。 身后,马嬷嬷与汪嬷嬷跟着,两人体型上虽没有多大的优势,但胜在气势足,生生唬得朱家的嬷嬷们退开了几步。 眼看着林云嫣领着人进了门,一粗壮婆子才硬着头皮上来。 “郡主,”她赔笑道,“府里今儿不待客。” 林云嫣加紧脚步,与流苏一块往朱绽在的院子去。 “主家不待客,哪怕您是郡主,也没有硬闯的道理,”婆子见林云嫣眼里压根没她这人,忙又催着其他婆子上前来,左右把人合围住,“郡主,您就别为难奴婢们了,您请回吧。” 不用林云嫣开口,马嬷嬷与汪嬷嬷直接把人架住,给她架出一条路来。 院子里,朱绽双手紧紧握着剪子。 虽然颤得厉害,但她一点都不敢松开。 “你这是做什么?”世子夫人站在外头,眼中全是恼意,“你以为我愿意做这种事情?我也怕的啊!你却好心当成驴肝肺。 也就是你父亲在衙门里,国公爷与你伯父他们忙着替他周旋,我才有个机会来做事儿。 一旦叫他们晓得了,你母亲解脱不解脱的,我先要一柱子撞死了! 祖宗,你放下你那剪子。 算了算了,你不放就不放,你自己给你娘一刀。 她解脱了,你也解脱了,我还安心些,我哪里愿意做这等脏手的事儿哦。” 朱绽咬紧牙关,不去听对方的攻心之语。 忽然间,她仿佛听到些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她立刻反应过来了。 声东击西! 啪得拍上门,朱绽冲进内室,正好遇着一婆子翻后窗进来,胖乎乎的身子蹲在窗沿上,小心翼翼往里跳。 “啊——” 朱绽尖叫着,叫声给了她勇气,她一面冲过去,举到头顶的双手一面往下扎。 那婆子吓坏了,忙往后躲,整个人都摔了出去。 朱绽喘着大气关上了窗,睁大着眼睛看床上的于氏。 外头,世子夫人推开了门:“里头地方小,她不好施展了,你们等下架住她……” 正交代着,一婆子从外头跑进院子里。 世子夫人转头看她:“追上那丫鬟了?” 婆子苦着脸直摇头:“郡主、郡主闯进来了!” 第93章 有备而来(求月票) 燕辞归 第76节 世子夫人愣在了原地。 “郡主?”她追问道,“什么叫郡主闯进来了?” 先前,一发现那丫鬟跑了,她立刻就示意人手追出去。 三五号人,竟然追不上个小丫鬟! 满打满算也没有一刻钟,走路都未必能走到府门外,那小丫鬟就把郡主找来了? 这算什么搬救兵? 神兵天降也没有这么快的! “废物!”世子夫人低骂了声。 婆子哭丧着脸:“哪里晓得郡主正好来了,直接就撞上了。奴婢们真的拦不住郡主,来软的不行,来硬的,她要是去慈宁宫里告状……” 世子夫人气道:“叫她发现了家里的状况,难道就不去慈宁宫告状了?” 婆子缩了缩脖子。 “你去报给国公爷与世子。”世子夫人交代完,径直往正屋里走。 出师不利。 她没有做成事儿,世子肯定怪她。 都怪朱绽,平白无故发大疯! 得赶在郡主之前,把事情办好。 内室里,朱绽挡在架子床前,依旧没有放开剪子。 剪子的尖端上已经染了红,是先一步动手的一嬷嬷的血。 那嬷嬷的手背上被划了一道,叫道:“姑娘疯魔了!” 朱绽啐了一口。 疯了? 她要真疯了才好! 世子夫人进来,几个婆子再不好拖着,顾不得剪子威慑,涌了上来。 大叫着,朱绽挥舞着剪子,可她能活动的范围越来越小…… “朱绽!” “朱绽!” 一声是世子夫人,喊得咬牙切齿。 另一声,穿过了尖厉,没有那么近、那么响,却似春雷落入竹林一般激发了朱绽的生命。 那是林云嫣的声音。 “帮帮我!”朱绽撕心裂肺哭喊着。 林云嫣拉着流苏,亦是跑得气喘吁吁。 她进到内室里,挡在朱绽身前,深吸了一口气略缓了缓:“贵府就是这么让四夫人养病的?” “郡主,”世子夫人一下子放软了姿态,“阿绽疯了,你看她手上的剪子还滴血哩,你快让一让,千万别伤着。 哎呀,阿绽也是可怜,她憋了许久了,她父亲又出了事,大抵是扛不住了才会这样。 你且让让,先让我们把剪子拿了,唉唉唉!” 朱绽连连摇头。 情绪起伏间,她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 一面哭,朱绽一面道:“郡主别听她的,是她要害我母亲,我看到了她下药,我看到了!我没疯!” “我知道,你别怕。”林云嫣偏过头,低声安慰朱绽。 见朱绽浑身颤抖着,林云嫣的心里难受极了。 比前一回,听朱绽讲述心境时,更让她憋得慌。 有那么一瞬,林云嫣想起了“从前”的朱绽。 朱绽疯了。 朱绽拿剪子伤人。 朱绽被送去了庵堂里。 林云嫣之前以为,朱绽是扛不住日积月累的阴霾,最终迈出了那一步。 可现在想来,也许那个朱绽也没有疯,也许她也是这样拿着剪子想要在一些变故里保护她的母亲。 答案,自然是无处验证的。 林云嫣帮不了那个朱绽,但这一次,她能帮,也一定要帮。 世子夫人不停盘算着。 她不知道丈夫为何突然让她对于氏动手,想来应该与朱骋有关。 可既然被郡主撞破了,此时必定不能出手了。 当着郡主的面做事,难道,她们事后还能堵住郡主的口不成? 这个时候,只能稳着郡主,让郡主相信朱绽疯了,唯有这一条路了。 见林云嫣不肯让步,世子夫人又与马嬷嬷道:“快些劝劝郡主,剪子不长眼,千万得小心些。” 她想的是,身边的嬷嬷定然是最不愿意郡主受伤。 可没料到的是,马嬷嬷和汪嬷嬷嘴上应得好好的,人到了近前却不拉开林云嫣,反而转过身来、一左一右站着,活脱脱一对哼哈二将。 “世子夫人不妨与我仔细说说,”安抚住朱绽,林云嫣开口道,“你们做了什么事儿能把朱绽无缘无故刺激疯了?她昨儿早上寻我说话时还好好的呢!” 世子夫人干巴巴笑了笑:“郡主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们做了要命的事儿了。 哪里是无缘无故的,你既然和阿绽是好友,你总该知道她为了她母亲的病情难受很久了吧? 你难道没发现她状况不太对? 又逢着她父亲出事,她才……”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匆匆。 朱驰到了。 一进来,朱驰横扫了妻子一眼,眼神里全是不满。 往汤药里添点东西这么简单的事儿,这笨婆娘不止失手了,还让宁安郡主掺和了进来! 世子夫人垂着眼,不吭声。 面对林云嫣,朱驰的态度就不一样了:“郡主,不请自来不是什么好习惯吧?这是我们英国公府的家事,郡主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林云嫣面不改色:“怎得?世子请的算请,朱绽请的就不是请了?朱绽不姓朱吗?你们国公府真有意思。” “郡主,逞口舌之风没有意义,”朱驰拱了拱手,“我是不知道你们小姑娘家家的凑在一起都说道了些什么,但显然,阿绽和郡主不适合交朋友,郡主若坚持不让,我只好去诚意伯府请你家长辈了。” “去呗。”林云嫣就两个字。 真请来了才好。 也让祖母见识见识,什么样的才叫不要脸不要皮。 朱驰冲妻子抬了抬下颚,示意她把人架出去,眼下必不可能善了了,那就更不能瞻前顾后。 处理一样是一样。 林云嫣把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道:“你们不会真以为,我只带两个嬷嬷就敢来救场吧?” 她当然是有备而来。 不久前,陈桂捎了徐简的口信给她。 英国公知内情,且极有可能狗急跳墙、对朱绽的母亲下毒手以毁灭这活生生的证据。 同时,也是他们站在墙下得收获的好时机。 林云嫣立刻就来英国公府了。 以她对朱绽的了解,朱绽不会束手就擒,如果有人搬救兵,最近的出入口子就是西边角门。 如若她来早了,往里头递个帖子,也能从朱绽的回复里猜到里头状况。 事实证明,她来得挺巧。 狗上墙了,还没跳下来,就骑在墙头上。 朱驰不想理会林云嫣的虚张声势,哪知道,外头消息一道接一道。 “奉皇太后之命,慈宁宫的王嬷嬷带了两位御医来替四夫人看诊。” “辅国公与单府尹到访,国公爷去迎了,请世子过去。” 朱驰夫妇的脸色,一黑一白,难看至极。 第94章 等下把戏台子拆了 屋子里,气氛依旧紧绷着。 剑拔弩张的尖锐之后,慢慢转到了进退两难。 而这两难,自然是指朱驰夫妻两人。 世子夫人看向丈夫,犹豫着问:“怎么办?” 她没有得到答案。 朱驰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扫过来的眼神,比朱绽手里那把染了血的剪子还锋利。 扫了眼办事不利的妻子,朱驰又看着床前几人。 燕辞归 第77节 此番已经落了下风,郡主闯进来当了先锋,后续还有这么多支援,这不是他们僵持着就能反败为胜的。 只希望,能尽量减少损失。 既然父亲说于氏的症状是太医都看不出端倪来的,那就只能赌一把了。 冲妻子抬了抬下颚,朱驰示意她出去迎王嬷嬷进来。 世子夫人快步去了。 林云嫣请马嬷嬷跟上去。 眼看着护在身前的嬷嬷要少一人,朱绽很不放心,轻轻唤了林云嫣一声。 林云嫣笑着与她摇了摇头:“不用担心。” 前头徐简与单大人到府,而王嬷嬷也马上要到,朱驰只要不是疯到脑子坏了,断不会在这个时候来硬碰硬。 很快,王嬷嬷与两位太医迈了进来。 半道上,恐是马嬷嬷在的缘故,世子夫人没怎么说状况,只马嬷嬷挽着老姐姐的手讲了大致,让王嬷嬷对屋里的对峙状况心里有数。 可抬眼一看,她还是皱起了眉头。 剪子尖上,红色的是血吧? 这可不是什么一触即发,是已经交锋上了。 想她王嬷嬷,跟着皇太后历经三朝,什么惊天动地的场面没有见过? 却也有好些年,没有遇着这种状况了。 亏得是拦住了,要不然,真要出事。 “朱姑娘先把剪子放下来吧,”王嬷嬷慈眉善目,温和极了,“万一伤到了自己,不值当。” 朱驰与王嬷嬷拱了拱手:“为了家里这些事儿,还叨扰了皇太后,真是罪过。” 王嬷嬷回了一礼。 皇太后那儿,其实她们都还瞒着。 昨日建议马嬷嬷去寻安院判看一看药方后,王嬷嬷就在等消息。 没想到,药方还未出结果,挽月急匆匆寻到宫里来,说是英国公府里头恐要出变故,郡主这里需要支援。 王嬷嬷哪里能让郡主遇着危险? 她寻了个由头向皇太后请了假,又借着她老人家的名义请了安、冯两位院判,马不停蹄赶来。 虽是假传懿旨,但王嬷嬷知道轻重缓急,也清楚皇太后知晓后会原谅她的先斩后奏。 “娘娘听说后,很是关心,让奴婢来一趟。”她面不改色道。 朱驰连声惶恐,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一些:“郡主、王嬷嬷,还请二位好好劝一劝阿绽。 我知道,阿绽对她母亲的病情有疑问。 郡主与阿绽交情好,听她说了状况,自然会向着她,这很正常。 家里原也请过太医,没法治好四弟妹的病,只能就这么吊着命。 今日皇太后派了太医来,也好,就让太医好好诊一诊。” 说完,朱驰认出了冯院判,便又道:“阿绽,你对这位太医还有印象吗?他以前来看诊过,你等下听他说说当年诊断。 另一位大人是初次来,慈宁宫里点选的,你总该信任的吧? 你自己听,自己判断,是与非、对与错,很快就有答案了。 我作为长辈,只希望这一次能解开你的心结,莫要再以恶意揣度家里人。 我们虽理解你作为女儿的孝心,但我们也会心痛。 唉!” 王嬷嬷笑容不改,深深看了朱驰一眼,又与林云嫣简单打了眼色。 林云嫣清楚王嬷嬷的意思。 王嬷嬷在夸朱驰。 不信归不信,夸赞归夸赞。 因为这番话说得很是漂亮。 把今日冲突归结于年轻的侄女对长辈的误解,也就为之后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打下了基础。 “家丑”呢,主家不希望外扬,他们这些来帮忙的外人难道还能到处嚷嚷去? 化了之后再怎么收场,也是英国公府自己的事情了。 不管内情到底如何,起码从立场上而言,朱驰无疑是站住了。 只要太医查不出端倪来,错处就全在朱绽身上。 毕竟,郡主是因为相信好友而被误导了。 郡主是好心的、善意的,那慈宁宫也就不会为了郡主的名誉而再三挑剔。 倘若郡主依旧向着朱姑娘,也成了朱姑娘油盐不进、胡言乱语迷惑郡主…… 这人呐,懂不懂说话的技巧,在遇事时可真就天上地下。 有人巧舌如簧、颠倒是非黑白,有人占理却说不明白理、平白吃大亏,这些处境一点不新鲜。 说起来,若不是有“定王殿下”在前打底,只是不知内情的救兵,王嬷嬷想,她八成也会听进去些一面之词。 而不是现在这样,王嬷嬷她的心不是偏的,是彻彻底底歪的! 同时,朱驰敢这么说,可见他对那毒方十分有信心。 朱绽显然是听不得这些。 “嬷嬷不要听他乱说,要不是叫我发现了,要不是我拦着,大伯娘已经杀了我娘了……”她哭着道。 眉心蹙着,世子夫人露出委屈模样来。 也不晓得是怎么掐了自己一把重的,她的眼中湿润了。 听了丈夫话里的意思,她已经明白自己要说什么了。 “阿绽,伯娘我啊……”拿帕子擦了擦眼睛,世子夫人偏转过身去,与王嬷嬷道,“这事儿怪我。 我知道四弟妹活得很痛苦,阿绽也痛苦,我实在于心不忍,一时之间昏了头,想着一了百了、让四弟妹解脱算了。 以阿绽的年纪,替她母亲守上三年,之后说门亲事嫁了,往后过新生活去,总好过这么拖着…… 我一门心思都是这些,压根没想到我虽好心却也是夺人性命,阿绽误会我、我真不怪她,确实是我好心却要办坏事了,还好事情没成,要不然我…… 我也真是不知道怎么才好了!” 世子夫人越说越是伤心,扑到亲信嬷嬷的肩膀上,呜呜直哭。 朱驰忙拍了拍她的背,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心里想着:笨婆娘总算没有笨到底。 朱绽听世子夫人如此说,气得不行:“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论装模作样,这英国公府里各个都是一把好手。 也就只有我了,我才是那个外人,不懂你们这一套一套的!” “给我吧,”林云嫣唤了朱绽,笑容挂在唇边,透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剪子给我吧。” 朱绽愣了下。 “看诊呢,就是听太医说什么,旁的都不算,”林云嫣伸出手,轻轻落在朱绽的手腕上,“我们先让开两步,让太医替你母亲判断了,是非曲直就出来了。” 胳膊依旧止不住发着颤。 朱绽想说,万一太医依然诊不出来呢? 可看着林云嫣那浅浅笑容,朱绽激动的情绪终是一点点静了些。 指尖一松,剪子滑落,被林云嫣稳稳接住了。 剪子交给汪嬷嬷保管着,林云嫣搂着朱绽,凑过去与她耳语:“他们说的话像不像戏台上唱戏的?” 朱绽下意识点了点头。 戏子唱戏还讲究个真情实意,念唱作打都是功夫。 她的大伯父、大伯娘唱戏,虚情假意不说,还难听极了。 “你不用急着反驳他们,”林云嫣又道,“等下把戏台子拆了,你就胜了。” 第95章 像极了垂死挣扎 朱绽眨了眨眼睛,混沌的思路被林云嫣带着清晰了几分,紧绷着的身子也松弛下来,脚下一软,险些没站稳。 马嬷嬷眼疾手快,架住了朱绽。 林云嫣与马嬷嬷一块把朱绽扶去边上,让开了床前位置,与两位院判道:“辛苦两位大人了,毕竟拖了八年,还请多费些心思。” 两位御医上前,认真检查于氏状况。 冯院判很仔细。 当年于氏生病时,来英国公府看诊的御医就有他,也是亲眼看着于氏从最初的起不来床,一直发展到病入膏肓。 “下官当时下了判断,四夫人时日无多,后来府里得了吊命方子,下官也看了一眼,老实说,没有想到四夫人能拖到今天,”他长长叹息一声,“当初看不出四夫人病从何来,也看不出那吊命方子神奇在哪儿,是下官学医不精。” 安院判初次替于氏诊断,大致检查之后,他对冯院判的话亦很赞同。 他也看不出于氏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没有中毒之象,也没有明确的病症,奇奇怪怪的。 若不是昨儿马嬷嬷寻到他那儿,拿着定王殿下那几个月里的脉象和用过的一堆药方记录,与他探讨了一回,安判断都不会从中品出些滋味来。 当然,昨儿的探讨没有第一时间得出结果。 安院判一夜未眠,苦思冥想到天亮,才隐隐有些方向。 可惜未及推导论证,就被王嬷嬷请来了英国公府。 燕辞归 第78节 “下官的初步判断与冯大人一致。”安院判先说了结论。 肉眼可见地,朱驰长松了一口气。 “阿绽,你看……”他扯了扯唇角,和善的笑容摆出来了,却也没有全然控制住,透出几分得意洋洋来。 林云嫣握着朱绽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气,示意她什么话也别说。 安院判又弯下腰去,观察了于氏好一会儿,这才与冯院判交谈起来。 两位太医的声音压得很低,说得也很快,哪怕同在一间屋子里,朱驰也听不太清楚,只隐约听到了几味药材名。 深深地、朱驰看了林云嫣一眼。 一股不祥的预感从他的心底里泛了出来。 郡主来得太快了。 王嬷嬷来得也太快了。 仿佛预料到了今日英国公府里会出事一样,分明他们之前根本没有对于氏下手的念头,是父亲从御书房回来才下定的决心。 莫非,那些事情真的都已经败露了? 朱驰不敢再往下想去,这会让现在的极力弥补、周旋像极了垂死挣扎,难看极了、可笑极了。 可难道就能自暴自弃不挣扎了? 不可能的! 哪怕是尽人事、听天命,也得先挣扎了再说。 外头,又有婆子来催促了。 饶是朱驰万分不放心把这里状况都交给妻子,还是不得不离开。 他也同样担心父亲那儿的局势。 郡主小丫头一个,王嬷嬷护着郡主,她们不可能知道内情的。 只要太医看不出端倪来就能过关。 反倒是前头,辅国公心思难琢磨,单府尹是最难啃的骨头。 屋里,冯院判浓眉紧皱。 他是圣上登基后才入职太医院,没有替定王殿下看诊过,虽然翻看过记录,但至始至终都没往这一茬上想过。 被安院判一提,照着此方向去思考,他越来越能领会安大人的意思。 两人又是好一通嘀咕,安院判甚至请了马嬷嬷一道分析药理。 如此情景,世子夫人的心突突地跳,不住埋怨丈夫:到底是个什么内情,好歹告诉一声,才知道怎么继续应对…… 又商量了一刻钟,安院判拿了笔墨,写了一张方子。 朱绽上前,双手捧过方子,期冀地问:“安大人,照着这方子抓药,我母亲就能好起来了?” 见她眼中点点泪光,安院判很不忍心,却没有隐瞒:“不能,朱姑娘,你母亲的状况,恕我们无能为力。” 眼泪啪地落下来,朱绽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方子是……” “你母亲的病根,”安院判道,“你母亲当时会病倒,就是因为用了这方子。时间太久了,我们只能推断出大致成份,却无法确定准确的用量。” 朱绽呆住了。 良久,她转动着发硬的脖子,看向林云嫣:“郡主,是我听错了吗?” 林云嫣对这个结果有准备,也知道,对朱绽而言,结果越发糟糕了。 在朱绽的认知里,母亲病了,家里其他人沽名钓誉假惺惺,安院判的话打破了这一认知。 她的母亲不是病了,是被人害了。 凶手是谁? 想来朱绽有她自己的答案。 “我想,”林云嫣柔声与朱绽道,“这就是今日你大伯娘他们急着要动手的原因。” 世子夫人的身子摇摇欲坠。 “我、这、我……”她摇着头,越说越激动,“不是我,我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就是鬼迷心窍了想替你母亲解脱,其他的事情我一概不晓得。 安大人,会不会弄错了? 这样、阿绽,这样,我们先查起来,把八年前伺候你母亲的人手都叫来问话,看看是不是谁蛇蝎心肠?” 朱绽呵地笑了声,笑容很酸涩:“您也许真的不知情,可我知道谁知情,是我父亲吧?不用劳烦您问话,我把这方子拿给顺天府,让衙门里问去吧。” 说完,她再不管世子夫人,牵着林云嫣的手往外走。 林云嫣跟着她走,一步不落。 她明白朱绽需要什么。 她用自己的手,用齐齐的脚步,无声支持着。 这份助力,抵得过她说千言万语。 这个时候了,没有任何一人敢再上前来阻拦。 世子夫人想使人去前头递话,在王嬷嬷等人的注视下都没有寻到任何机会。 前头花厅里,徐简、单府尹与英国公父子的交谈已然陷入了僵局。 单府尹还在与英国公东拉西扯着。 脚步声传来,抿着茶的徐简抬起眼。 窗外,出现了林云嫣与朱绽结伴而来的身影。 隔着窗,林云嫣似是察觉到了徐简的视线,她微微地往里头瞥了一眼。 视线在空中交汇。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很快,也很自然,与平时一般的寻常。 视线又挪开了。 徐简垂下眼帘,眼底清浅笑意一闪而过。 他知道林云嫣那处的结果了。 稳了。 第96章 背地里全是坏水 林云嫣与朱绽一块进了花厅。 见她们到来,朱驰下意识地看向英国公。 来者不善。 难道,那两位院判真的看出端倪来了? 直到这一刻,朱驰都不清楚那药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先前匆忙间父亲并没有与他说明白。 他只晓得,于氏是被毒倒的,下毒之人是朱骋。 至于朱骋为什么对妻子下手,药方又从哪里获得,朱驰并不了解。 今日急着让于氏上路,也是为了朱骋。 李元发死于意外,多交些赔偿银钱,都能摆平。 可顺天府一旦查出朱骋害于氏,那事情就不一样了。 父亲和朱骋与王内侍往来,他估摸着药方极有可能出自王内侍之手。 父亲分明对那方子信心满满,可若真有信心,为何又要对于氏灭口…… 时间太过紧急,混沌的思绪无法完全理顺,这让朱驰急切的同时,又有些焦躁。 英国公直接忽略了朱驰的视线。 如鹰一般锐利的眼睛看着朱绽,他脸上寻不到一丝一毫笑意。 “你来这儿做什么?”英国公冷声道,“今儿有外客来访,你这孩子怎么能不懂规矩了?快回后院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对这位祖父,朱绽本能地心生出几分怯意。 从小到大,家中都是祖父说了算,祖父对于晚辈,无论是父亲他们,还是孙辈的孙子孙女,都十分严厉。 长年累月下来,在祖父面前要谨小慎微,这四个字几乎都刻在了骨子里一样。 可这一次,朱绽不能让步。 林云嫣捏了捏朱绽的手掌心,上前半步,道:“是我要来与国公爷问个安。” 英国公能冷脸对待自家晚辈,却不能真黑着脸拿捏林云嫣。 这位郡主,自己当救兵不算,还把慈宁宫的嬷嬷都搬来了,英国公对她狐假虎威、多管闲事的行事非常不满意,便道:“郡主不用与老夫多礼,请随阿绽出去吧。” 林云嫣却笑了起来:“您误会了,我来与辅国公问安的。” 话音一落,英国公的脸彻底黑了。 什么叫没事找事、故意为之,他今儿见识了! 偏林云嫣跟个没事人一样,对着徐简行了一礼。 徐简面色淡淡,道了声“郡主客气”,再不多说其他。 林云嫣又与单慎道:“单大人辛苦了。” 单慎憋笑憋得辛苦。 他正为英国公这只老狐狸头痛,没想到郡主杀出来,几句再普通不过的日常话,一点不夹枪带棒的,就让老狐狸吃瘪。 嘿,有意思! 燕辞归 第79节 要不是怕英国公气急败坏,单慎都要大笑三声。 “郡主客气、客气,都是本官分内之事。” 林云嫣又道:“朱绽的父亲被顺天府看管着,作为女儿,她也有不少话想说,我们便一道过来了。” “女儿关心父亲,太应当了!”单慎接了话,鼓励地看着朱绽,“朱姑娘有话直说。” 朱绽深吸了一口气。 叫林云嫣一打岔,朱绽心里对祖父的惧意一下就冲散开去了。 哪怕看到祖父黑沉的脸色,她也不畏着了。 这一刻,她手里没有那把剪子,但安院判写的方子让她更有底气了。 不是孤勇,是真真正正的证据。 轻声与林云嫣道了声“谢谢”,朱绽双手把方子呈给单慎。 “就在刚刚,慈宁宫的王嬷嬷奉皇太后懿旨,请安、冯两位院判来诊断我母亲的病情,两位大人评断之后,写了这张方子给我,”朱绽一字一字道,“我母亲当年并非突病,而是中毒,方子上所写的就是毒方。 我怀疑我母亲的毒是我父亲下的,他毒害了我母亲,还请单大人、辅国公明察!” “朱绽!”英国公抬手,重重拍着扶手,“你在说什么浑话!” 朱绽回道:“我没有。” “哎呀,”单慎打着圆场,“这么凶做什么?吓着孩子怎么办呢?” 那外室把朱骋卖了个底朝天,但顺天府办案讲究证据,朱绽把单慎最需要的毒方拿出来了,他必定得向着朱绽。 说起来,这姑娘也是可怜。 家里长辈竟然与李汨掺和,父亲还毒害母亲。 英国公怒极反笑。 孩子? 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算哪门子孩子? 单慎为了拉偏架,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单大人,”英国公怒气冲冲地,“哪有子女状告父亲的道理?你们顺天府要接这种不孝的案子?” 单慎摸了摸胡子。 本朝重孝,子女状告长辈,从根子上就站不住。 林云嫣贴着朱绽耳语道:“让你外祖家告,你外祖母告女婿,哪有不行的事儿。” 朱绽颔首。 外祖母心疼母亲,她只是对这般局面无可奈何而已。 她若知道母亲是被毒害的,她一定坐不住。 至于舅舅、舅娘们…… 他们先前不作为,说白了就是为了“名声”,以及身为英国公府姻亲而带来的好处。 一旦外头传扬开内情,那局势就颠过来了。 他们必须为了“名声”与英国公府撕破脸了。 倘若畏畏缩缩、不愿替母亲擂鼓告状,于家的脸面才会丢个一干二净。 很讽刺,很可笑,但朱绽知道,郡主的建议是最有效的,她必须利用外祖家的力量。 “我只是交了我有的证据,”朱绽道,“我不会写状纸,也不懂衙门提告,之后我外祖母会出面给我母亲求一个公道。” 单慎连连点头。 怕英国公为难朱绽,他便道:“家里内情,我们衙门查明白之前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朱姑娘不妨先去一趟外祖家?” 朱绽听出了单慎的好意,应了。 朱驰起身要拦她,只得了林云嫣一个笑容。 “不用安排马车,”她道,“朱绽坐我的车去。” 朱驰甩了袖子。 这位郡主,笑容看着甜,背地里全是坏水! 今日状况,一定是她在背后给朱绽出主意。 短短时间内,英国公府里先后三波不速之客,都散了。 朱驰硬着头皮送走了徐简与单慎,回到书房寻英国公。 “四弟妹那儿,还用再动手吗?”他问。 英国公哼了声:“查都查过了,再去动手,这不叫亡羊补牢,而是不打自招。不然你以为郡主和慈宁宫的人会放心离开?” 朱驰又问:“倘若四弟对四弟妹下毒的事瞒不住了,您看……” 第97章 利益、血淋淋 英国公背着手站在窗户旁。 清冷的秋风迎面而来,吹在身上,寒意浓浓。 他听出了朱驰话里的意思,道:“你想要割席?” 朱驰尴尬极了。 想自然是这么想的,但直接被父亲一词点破,他面子上还是挂不住。 朱骋毕竟是他的亲弟弟。 可正因为是亲弟弟,此刻若不割席,一家老小都得被拖进去。 顾不得斟酌旁的,朱驰劝英国公道:“眼下,衙门里应该还不知道王内侍之事,我们应该快些让顺天府了结案子,继续拖下去,被单慎抓到更多的把柄,那就糟了。” 英国公道:“你确定单慎不知道?” 朱驰吃不准。 今儿原打算与弟弟们去顺天府询问消息,没想到父亲突然让他对于氏动手,之后又是人来人往,就耽搁住了。 “二弟、三弟从衙门回来,大概就清楚进展了。” 很快,他就知道这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了。 他那两个弟弟,进了顺天府大门,却连朱骋的面都没瞧见就被打发了回来。 朱驰只好继续追问英国公:“那方子到底怎么一回事?为何太医会看出来?” 英国公答不上来。 他也不清楚王内侍的下落,只能盼着对方机灵些,莫要被抓到蛛丝马迹。 另一厢,林云嫣的马车在于府外头停下了。 于家祖上出过两位三品官员,底子不算顶好,却也算是在京里站稳了脚跟。 随着长辈告老,后继无力。 朱绽的大舅捐了个官,在外任职,二舅、三舅留京侍奉老母,做些生意。 这几年里,除了探望外祖母,朱绽很少来外祖家走动了。 因而,左邻右舍突然瞧见这么一辆华美马车,难免对来客身份好奇不已。 林云嫣陪朱绽下车,一道进于府去。 汪嬷嬷没有入府,就在胡同里,对着好奇的邻居和善地笑了起来。 于家舅舅们对外甥女的来访颇为意外。 朱绽直接寻了外祖母,一老一少相见,外祖母像是感应到了什么,颤声唤她名字。 几乎是扑到了床边,朱绽抱着外祖母失声痛哭。 于二舅忙问:“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姐夫的案子不好判?听说是过失、是意外……” 舅娘小心翼翼向林云嫣打听。 林云嫣没有越俎代庖:“内情复杂,还是让朱绽与你们说吧。” 朱绽哭了一会儿,稳了稳气息,道:“他不止是过失,他还害人、杀人!他害的就是我母亲!” 于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以前,朱绽也表达过对英国公府的不满,尤其是朱家一味拖着她母亲的命,反而造成了巨大痛苦。 他们听多了,劝不动,也就随她去了。 没想到,这份指责还升级了。 于二舅尴尬地看了林云嫣一眼,道:“阿绽,别说这些,叫郡主笑话,你父亲他……” “慈宁宫请了两位院判替母亲看诊,太医明确说了,母亲当年就是中毒!”朱绽道,“太医写了毒药方子,我已经拿给顺天府的单大人了。 我作为女儿,无法状告父亲,我恳求舅舅舅娘,写一张状纸去告状。 有太医的诊断,父亲又已经在衙门里了,他这一次逃脱不掉的,他就是凶手!” 于二舅一愣,复又醒过神来,与弟弟打眼神官司。 于三舅道:“那也不能说明下毒的就是姐夫……” “不止他呢,还有祖父,朱家谁也跑不掉,”朱绽抹了把眼泪,伸出自己的手,让他们看手背上的烫伤痕迹,“大伯娘往母亲的药壶里添东西,被我发现砸了,她口口声声说鬼迷心窍了要替我母亲解脱。 要不是郡主来帮我,我今日一定会和她在母亲床前拼个你死我活了! 你们信吗? 顺天府查父亲了,大伯娘来动手了,大伯父咄咄逼人,如果没有祖父在背后指使,他们会忽然间这么做吗?” 舅娘忙问:“郡主,真如阿绽说的?” 燕辞归 第80节 林云嫣点了点头:“都是真话。” 朱绽看出他们的犹豫,只能与外祖母哭道:“母亲她、只有您能帮她了……” 于母苍老的脸上全是泪水,她摸着朱绽的手背,小心翼翼避开那红肿之处。 “八年了,够了……”她看向两个儿子,“你们还要让她们母女两人苦几年?” “话不是这么说的,”于二舅努力解释着,“姐夫一出事,我们立刻撇清,这也不像话,对吧?再说了,大姐真因中毒而出事,我们当然要让英国公府给一个答复,但也要再听听衙门里的说法,万一真不是姐夫害的,那岂不是……” “岂不是坏了亲戚关系,往后还怎么走动?” “对对对!”于二舅连连点头,点完了才反应过来这话是林云嫣说的,他不由讪讪道,“郡主,就是这么一个理不是……” 林云嫣笑了笑,道:“那于家舅舅们也听听我的道理。 皇太后可不爱管闲事儿,我既请动了她老人家,朱绽母亲的病情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要不然,顺天府无法向慈宁宫交代。 同时,顺天府会接朱绽的状告,显然也是做好了彻查英国公府的准备。 在舅舅们舍不得这门姻亲的时候,英国公府里恐怕正思考着与朱绽父亲割席、断尾求生呢。 他们失败了,英国公府倒了,这姻亲就没用了。 他们万一成功了,舍朱绽父亲一人保住了国公府,他们能不恨朱绽?你们即便没有落井下石,人家也一定不想要你们这门姻亲。 讲得透些,总归是靠不住的姻亲了,倒不如先行开战,好歹是名正言顺地替朱绽母亲寻公道。” 舅舅、舅娘们哑口无言。 郡主一开口,像是一把尖刀,直接把利益剖开、血淋淋地摊在了台面上。 什么亲情,什么体面,他们想拿来劝解朱绽的那番话,在这种血淋淋跟前,苍白无力至极,虚伪做作可笑。 “事出突然,又是这么要紧的事儿,”于三舅硬着头皮,寻了个暂时的退路,“我们先去顺天府问问,然后再商量商量,阿绽别急,如若他们英国公府真的丧心病狂,我们肯定不会袖手旁观。” 朱绽死死咬住嘴唇。 今天,她听了太多的“别急”了。 可她有求于舅舅们,不能硬碰硬。 犹豫间,外头传来匆匆脚步声,一个婆子赶来了。 “做什么?”二舅娘不满道。 婆子看了眼朱绽,又看了眼林云嫣,笑容里全是为难:“郡主,您身边的嬷嬷们怎么没有进来坐一坐、吃一杯茶呀……” 于家人不解极了。 这怎么还问上郡主的嬷嬷了。 “那嬷嬷口才真好,会说故事哩,奴婢也想听她说……”婆子真的说不出来场面话了,笑得比哭都难看,“您把她唤进来吧,她再在外头说下去,隔壁胡同的都要知道我们姑太太被姑老爷下毒了!” 晴天霹雳。 于家人被劈得呆若木鸡。 只有朱绽,明明还眼泪婆娑着,却扑哧笑出了声。 泪水与笑容混在一起,整个人倒是显得明快了几分。 郡主说得真有道理。 戏台子,拆了就行了。 大伯娘、大伯父的,拆了。 舅舅、舅娘们的,也拆了。 外头沸沸扬扬之后,舅舅们的拖延之计就不好使了。 哪怕用逼的,也要把他们的状纸逼出来。 第98章 我亲眼看到的 汪嬷嬷的身边,围了不少年纪相仿的各家嬷嬷。 这个时辰,早上要忙碌的事儿都已经妥了,又没到晌午的新事务,正是她们得空的时候。 听说胡同里有新鲜热闹听,我传你、你传她的都出来了。 “老姐姐,你说你是诚意伯府里的采买嬷嬷,怎得会去英国公府?” 汪嬷嬷闻声,扭过头去:“这不就是巧了嘛! 是我们郡主要采买些东西,就点了我跟着一道去。 谁知道经过英国公府那街口,正好就遇着了流苏姑娘。” “可真是太巧了!” 巧得跟安排好了凑上去似的。 汪嬷嬷只当没有听出对方话语里的质疑,面不改色:“得亏是巧,就这么遇着了,要不然啊,我看流苏姑娘是跑不到我们伯府了。 后头追着那几个婆子,一个个的,凶神恶煞! 什么英国公府,听起来光鲜,里头却是那么吃人的!” “不应当吧,以往没听说过英国公府里有这种事儿……” “这还能有假?我亲眼看到的呢!”汪嬷嬷连说带比划,学着朱绽举剪子的样子,“我随郡主赶到时,朱姑娘就这样手里握着把剪子守在床前,上头还滴血哩。 那世子夫人带了好几个婆子,要不是剪子唬人,早扑上去了。 你们是没看到他们家做事的样子。 我们郡主都当了救兵了,他们还不承认呢,话里话外都是朱姑娘疯魔了,想岔了。 唉,转念想想,我要是朱姑娘,摊上那么一个爹,那么一群家人,让娘亲受了八年折磨,我是真的要疯了!” 有婆子心善,听了这话,连连点头。 “朱姑娘看着就是个心地良善的。” “我还记得,她小时候跟着她母亲回来探亲,母女两人可亲热了。” “那我记着的比你还早,她母亲还在家的时候,很和气的性子,我随我们太太去于家做客,她对谁都笑,人可好了。” “那朱四老爷犯事,不是说过失吗?” 汪嬷嬷故意往天上翻了个大白眼:“说是过失,可总归是推搡间出的状况吧? 那李元发若不认得朱四老爷,他能寻去六果胡同、能推搡起来? 一准就是有内情!” “朱四老爷不是逢年过节都来探望于老夫人吗?”有人道,“看着是个深情的,没想到外头儿子都那么大了。” “嗐!男人嘛,不就那么一回事!媳妇病了八年了,他外头养一个有什么稀奇的?我看啊,于家未必不知道,可他们也没法说道去,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吧?” “原只当是一病不起,自然不好说姑老爷什么,”汪嬷嬷的声音高了几分,“今天一查就不一样了,朱姑娘的母亲是被毒倒的。 太医亲口说的,我这双耳朵听着呢,说是救不回来了,明明白白就是中毒,以前没发现,现在能确定了。 人家是御医,没凭没据的怎么可能胡说? 平白惹了一身骚,不被英国公府骂得丢了官才怪呢。 可人家奉的是皇太后之命,不看英国公府面子,讲究的是一个实事求是。 毒就是毒,是害人哩! 朱姑娘一听明白就回来说了,这么大的事儿,于家能不出头?” “中毒也有很多可能,”一婆子道,“可能是我眼拙了,我也算见过朱四老爷,真没看出来他是那种人。” “哎呦老姐姐,老祖宗说什么来着?”汪嬷嬷一把握住了那婆子的手,“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隔肚皮,人不可貌相,句句都是智慧话! 真要能从脸上就看出来,就不会被人坑被人骗了。 你们听说之前那许国公府三公子的事儿了吗?就是凑了五个人,男的女的一群,哎呦乱呐!” “听过、听过,这哪里能没听过!” “那三公子原不是与我们大姑娘说亲了吗?”汪嬷嬷道,“我们老夫人、伯爷,家里上上下下那么多人,各个不都是看走眼了? 得亏他自己后院着火烧屁股,闹得人尽皆知,不然谁知道那张干干净净、还挺俊的脸皮子底下是个那样的脏东西! 所以说,光看脸是一点都靠不住!” “有理有理!” 汪嬷嬷继续往下说着:“要我说,那英国公府里不止是四老爷黑心,其他人也逃不掉。 你们想啊,他家要不心虚,能跟派杀手似的,世子夫人来了,世子又来? 那一群婆子追赶小丫鬟的样子,我说句不好听的,花街那儿的老娘们追逃走的姑娘都没那么凶的!” 于家大门开了。 于舅舅、舅娘们匆匆忙忙赶出来,看到的就是一群老嬷嬷凑在一块的景象。 没到里三层、外三层的地步,他们甚至能一眼看到最中央的汪嬷嬷,但只要看一眼老嬷嬷们脸上兴奋、激动的神情…… 坏了,最多两刻钟,这条胡同里的各家宅子,上到老太爷老夫人、下到仆从丫鬟,全都得传开了。 “诚意伯府怎么会有这么嘴碎的婆子!”于二舅娘眼前一白,险些歪着脚。 汪嬷嬷眼尖,瞧见他们身影,嘴巴又说上了:“那朱家仗着自己是国公府,竟然这么糟蹋人,朱姑娘的母亲躺在那儿,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起先不知内情,再心疼也没话讲,现在知道了,娘家人岂有不气愤的道理? 国公府是厉害,但于家怎么说也有三兄弟对吧? 都说兄弟姐妹多了好办事儿,当弟弟的这种时候都不为姐姐出头,那要来干嘛? 你们且看着,于家一准就要往衙门里提告去了!” “话是这么说,但于家很和气的。” “和气也不等于软面人啊!”汪嬷嬷嚷嚷着,像是才看到于家人似的,喊道,“于家老爷,是这个道理没错吧?” 燕辞归 第81节 话音一落,所有看热闹的嬷嬷齐刷刷地转过头来。 一道道热情的视线,直直落在了于家舅舅、舅娘们的脸上,而在他们身后,跟着出来的于家仆妇们也看着。 于二舅的嘴角狠狠抽了两下。 什么叫骑虎难下,什么叫被架在火上烤,他算是品尝到了。 “这……” “这是当然的!”在于二舅反应过来前,于三舅涨红着脸,把事儿定了,“我们怎么可能坐视他们家对大姐下毒,告他,肯定告!” 第99章 嚼着枣儿说真香 内室里,于母握着朱绽的手,眼泪不住落下来。 “你受难了,我们阿绽受难了……”老人哽咽着,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朱绽手背上的红印子。 她养过女儿。 她也知道要怎么宠爱一个姑娘。 可惜的是,她的女儿病倒了,她的外孙女没有尝到过母亲宠着长大的滋味。 外祖母终究不是祖母,于家与英国公府也差距极大,当年还能攀亲,近些年走下坡路了,她哪里能随随便便对朱家那儿指手画脚? 她盼着的就是阿绽平安长大。 可她没想到,今儿阿绽被逼到了拿剪子发疯的地步。 “你听我的,”于母柔声细语地,看着朱绽与女儿相像的容颜,“等下不用管你舅舅们说什么,他们翻来覆去那些话,随他们说去,你听多了还生气。 气着了你自己,不止是没好处,若气病了,还怎么替你母亲寻公道? 阿绽,外祖母想好了,你舅舅他们若推诿,我随你去顺天府,我去擂鼓告状。 我不当个泼妇,你母亲还能靠谁呢? 出了这种事,你又坚持走这条路,朱家那儿你是断然没有容身之处了。 你往后就跟着外祖母,你舅舅舅娘他们多少还要点脸面,不敢背不孝的骂名,我坚持留你,他们也只能接受。 好在你也长大了,过两年说门亲事,就不用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屋子外头,林云嫣站在院子里。 朱绽与她外祖母自是要说贴己话,林云嫣不去打搅。 而于家舅舅们那儿,她就更不担心了。 汪嬷嬷那一套一套的真心道理,谁听了不竖个大拇指? 胡同里,汪嬷嬷中气十足。 “听听,我就说吧!”她与身边的婆子们道,“我就说于家老爷们一定会出面的,没有哪个娘家弟弟遇着这种事能视而不见的,这种气都能咽下去,肯定是压根就不喘气了的!” 于二舅头昏脑涨,拉着妻子进门去。 于三舅也退了回来。 大门重新关上,把婆子们的附和声都关在了外头。 三舅娘很是为难地看着丈夫:“真要去告?” 于二舅跺脚道:“你逞威风做什么?” “那你说怎么办?”于三舅不满极了,“被人怼着脑门问,我难道要说我们还没商量好?” 于二舅接不住这话。 他真是小瞧那位郡主了。 竟然在外头安排了那么一张大嘴巴,左邻右舍都知道了,他们不告也必须告了。 院子里,林云嫣又等了一会儿。 脚步声从远及近,很快,她就看到先前急匆匆出去的一行人,又急匆匆回来了。 “看来,于家舅舅们是下了决心了吧?”林云嫣问。 于二舅的眉头紧紧一蹙。 二舅娘一把拦住丈夫,堆起笑容与林云嫣道:“郡主,听您先前的意思,这官司有把握的吧? 我们倒不是怕输了,只是大姑病了、不对,是被那人害了八年了,证据够吗? 会不会衙门里断着断着,就成了我们诬告了呀?” “对对对。”于三舅附和着。 不能不告,但怎么也得添几分底气。 郡主鼓动着阿绽上衙门,那郡主必须多给他们于家出主意。 林云嫣哪里能看不出他们的想法? “我原也说了,既然是慈宁宫出面了,顺天府怎么也得查到底,”林云嫣道,“舅娘与其问我,不如上衙门问问?” 一颗软钉子迎面而来,二舅娘讪讪。 林云嫣上前一步,扶着她往正屋去:“衙门那儿大抵是不会把话说满,但舅娘想想,朱绽的父亲若真就是简单的意外害死了个不相干的人,以他英国公府的能耐,能让他在衙门里关着? 顺天府手里肯定还有别的证据,只等着一桩一桩收拢来,最后好判了。 我说句真心话,没今儿毒害之事,衙门那里也能判他一个狠的,有没有你们于家差别不大。 可对于家来说,这告没告,差别大了去了,是吧?” 二舅娘的喉头滚了滚。 她没全然理顺思路,只是顺着林云嫣的话,木然点头,嘴上附和着“是、是的”。 于三舅按了按眉心。 郡主真是,先让嘴大的婆娘将一军,又亲自给软钉子,最后还要再给个不甜的枣…… 偏他们没一点儿办法。 只能吃着将军,又吞了软钉子,最后嚼着枣儿说真香。 不香不行啊。 不香就得被枣核磕着牙了! 主屋里,于母与朱绽见他们回来,抬头看了过来。 于二舅没有耿到底,反正已经吃瘪了,倒不如吃相好看些。 “母亲,阿绽,”他挤出了个笑容,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严肃又悲痛,便立刻抿住了唇,阴沉了些,“我们商量过了,不管是不是姐夫下的毒,但他们英国公府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我们也不会吵吵闹闹那一套,我这就去写了状纸,和三弟送去顺天府。 衙门会给大姐一个公道!” 朱绽眨巴眨巴眼睛。 她本以为,还得再逼一逼才能有个好结果,没想到,舅舅的态度如调转马头一般,别说她不适应,舅舅脸上的表情显然也没适应。 “您……”朱绽迟疑着。 林云嫣冲她努了努嘴。 朱绽醒过神来,见好就收:“我替我母亲谢谢舅舅、舅娘们了。” “哪里的话,我们自家人呐,”于二舅总算调整好了自己的神情,冲于母道,“您也别担心,我们是不懂衙门断案,但递个状纸总不会出差池。” 于母点了点头。 儿子的转变必定与那位在府外说道故事的嬷嬷有关。 他们既然还怕人说,要这份脸,那就不会破罐子破摔,以后她要接阿绽来,他们也会为了这份脸面、起码表面上不会亏待阿绽。 当着于母的面,两位舅舅磨墨起草状书,几次修改后,终成文章。 舅娘安排了马车,舅舅们往顺天府去。 朱绽也跟着去,依旧坐了林云嫣的车驾。 汪嬷嬷在婆子们的依依不舍中也上了车,还有人不住叮嘱着“衙门里有什么进展也给我们带个消息”。 从帘子里往外看,朱绽忽然觉得,这些爱管闲事儿的嬷嬷们也很亲切。 “汪嬷嬷是怎么让舅舅他们改了念头的?”待坐定了,朱绽问道。 汪嬷嬷看了林云嫣一眼。 林云嫣微微颔首,朱绽现在就需要听些提振心情的乐子。 汪嬷嬷便把状况、尤其是于家人出来时的状况,仔仔细细与朱绽说了。 朱绽听笑了。 一面笑,一面想,原来那戏台子拆了之后,还得再搭自己的。 想唱什么,自个儿就上去唱,唱到激烈处,还能拉上被拆了戏台子的人。 就得让他们上来、照自己想要的继续唱。 第100章 围了英国公府 (春花秋月85万币加更) 顺天府。 厢房里,朱骋一脸戒备地看着单慎与徐简。 徐简坐在临窗的太师椅上,靠着椅背,慢慢悠悠吃茶,仿佛这儿是茶馆,而不是衙门后院。 单慎坐在门边另一把椅子上,看了眼朱骋,又看了眼徐简。 好家伙。 燕辞归 第82节 辅国公一改昨儿半夜审讯时的积极,又成了一尊泥菩萨塑像了。 单慎摸了摸胡子。 也不是不习惯,也不是不满意,就是不太适应。 再想想,时灵时不灵的,不才是泥塑像该有的状况嘛。 次次请灵都有回应,祖坟的青烟恐怕会引起山火了。 定了定神,单慎取出了药方,一味一味念着。 朱骋的眉头皱了起来。 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不问金砖,不问李元发,也不问王公公,反而念起了药材。 等等,这些药材…… 朱骋下意识地,双手攥成了拳头。 这好像是…… 八年了,他以为他早就都忘了,可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这张方子全在他的脑海里。 虽然顺序与他记着的不一样,但药材就是这些药材。 半夜里,辅国公才提过王公公拿这方子害过定王殿下,那现在呢? 单慎从哪里弄来的药方? 是王公公被抓了?还是那婆娘也从她干爹那儿听过药方?还是说,家里那儿…… 单慎目光锐利,朱骋的坐立难安都被他看在眼里。 “耳熟吗?”单慎问道,“四老爷是不是万分好奇这方子的来路? 本官爽快人,不喜欢绕圈子,就跟四老爷说实话了。 今日贵府发疯了,世子夫人要毒害尊夫人,被令嫒发现阻拦,令嫒搬救兵,宁安郡主登门相救,慈宁宫请了御医来看诊。 这是太医写的方子,尊夫人中的就是这些东西混杂出来的毒。 哎呀,这就和您那位外室说的话对上了。” 朱骋目瞪口呆,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叫发疯了? 大嫂为什么要突然做那种事? 不、大嫂不会,必定是大哥,那就是父亲…… “四老爷不如也爽快些,自己都认了,不然本官可就顺藤摸瓜,不一定能摸到王内侍,但把英国公府都挖个遍还是不难的,”单慎说着说着,呵呵一笑,“今年真是,年初老实巷出事,本官乌纱帽险些不保。 圣上开恩,好不容易能继续当顺天府尹,但今年的考核是铁定完蛋了。 没想到,这个秋天时来运转了,等本官拿下你们英国公府,这考绩怎么也能占个优了吧? 您说呢?辅国公。” 徐简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也能跟着沾点儿光。” 朱骋气结。 这两人根本还没有实质的证据,就敢在这儿论功劳! 外头,有小吏禀了一声:“曹公公到了。” 徐简起身往外走。 走到门边顿住脚步,他转身提醒朱骋:“与其嘀咕我和单大人,不妨嘀咕嘀咕令尊与令兄。我这人看热闹不怕事大,也挺想学学父子兄弟要怎么撕破脸皮。” 说完,徐简大步出去了。 单慎瞅了眼朱骋黑炭似的脸,道:“本官没有那个爱好,本官盼着你们朱家省点儿事。” 说完,单慎也走了。 留下朱骋一人,气得仰倒。 气归气,理智尚存,他听得明白,那两人一黑一白的全是攻心之语,尤其是徐简,还挑拨离间。 可明白归明白,火气还是蹭蹭直冒,连带着那点挑拨,也咕噜咕噜起来。 公堂前,徐简见到了曹公公。 曹公公开门见山:“杂家来认认那孩子。” 徐简道:“与她奶娘一道关在牢里,单大人使人去提了。” 很快,衙役带着小童来了。 小童怯生生地,躲在衙役背后,不敢露头。 曹公公没有客气,上前一步,弯腰捏住了小童的下巴,凑近了观察他的五官。 待看清楚了,他松开手,拿帕子擦了擦指腹。 单慎让人把小童又带了下去。 “杂家也不敢把话说满,不过小孩儿那双眼睛,与那位颇有神似,”曹公公道,“看来八九不离十,极有可能就是那位的儿子。” 单慎又忙把药方之事说了:“两位院判确定的方子,英国公府想灭口,这方子的背后可能不单单是王内侍那么简单。” 曹公公的神色凝重起来:“怎么惊动慈宁宫了?郡主请的?” “郡主与朱姑娘是好友。”单慎答道。 两厢正说着,外头鼓声震震。 于二舅放下鼓槌,挺起胸膛,与于三舅一块迈进了衙门里。 朱绽跟了进来,与两人介绍了辅国公与单大人。 单慎正等着于家来提告,便引见道:“这位是圣上身边的曹公公,来询问朱四老爷的案子,正说到那毒方。” 朱绽与曹公公行礼。 于家两位舅舅交换了一个眼神。 郡主说传达了慈宁宫,现在圣上都遣人过问,且观单大人的态度是向着朱绽的,那么看来,后续走势应当对英国公府不利。 这么一想,两人信心大增,取出了状纸来。 曹公公问了朱绽一声,知道林云嫣在外头马车上,便出来了。 “郡主,”隔着帘子,曹公公向里头道,“慈宁宫那儿……” 林云嫣下车来,老实道:“我也是正巧凑上了,我听朱绽说过她母亲的事儿,就想着能不能再请御医看看,兴许能有醒来的机会。 结果今儿就出了这么一个状况,当时紧急,我让人寻了王嬷嬷,由她出面请两位御医。 没想到,不止救不了,还查出她母亲是中毒了。 其实我不曾禀报皇太后,我一会儿还要进宫向娘娘请罪呢。” “郡主心善,为手帕交出头,”曹公公笑了笑,想到事情背后还牵扯了李汨,他又叮嘱了一句,“郡主多陪陪朱姑娘,开解开解,后头调查就交给顺天府吧。” “我知道轻重。”林云嫣道了谢。 对着郡主和风细雨,转过身去,曹公公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他马不停蹄赶到了太医院,寻了安、冯两位院判。 “那毒方可有说法?”他问。 冯院判看了安院判一眼。 安院判作为老御医,太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重要性,昨日马嬷嬷叮嘱了一句,他深以为然。 因此,他闭口不提昨日事,只道一个结果:“药量虽不同,但朱四夫人的表症与当年定王殿下的病情,极有可能就是出自一张底方。” 曹公公深吸了一口气:“安大人的意思是,定王殿下不是病故的?” “对,”安院判答道,“定王殿下是被人害了。那毒方太过狡诈,瞒过了包括我在内的当时所有的太医的眼睛,我等有罪。” 冯院判想替安院判解围:“看记载,当初给殿下开吊命方子的是已经告老的茅大人,他当初真没有看出来?他是岭南人吧,恐是见过那儿异族人用的毒啊蛊啊什么的……” 曹公公抿了抿唇。 岭南人? 说起来,他刚才出宫前,仔细翻了翻旧年的名册。 那位王内侍,原名王六年,不就是岭南出身的吗? 这么大的事儿,他必须原原本本地禀报圣上。 御书房里,圣上阴沉着脸。 曹公公硬着头皮,一项一项禀。 经由早朝后徐简的禀报,圣上对英国公府与王内侍、李汨勾结之事已有认知,此番结果并不在他的意料之外。 直到他听到了“定王之死”。 “让御林围了英国公府,”没有任何犹豫,圣上交代着,“叫朱倡滚到御书房来!” 朱倡指的是英国公。 还未到午时,英国公府外站满了御林军。 英国公战战兢兢上了宫里安排好的马车,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得不割席了。 第101章 你也不冤枉(双更合一) 英国公颤颤巍巍到了御书房外。 见曹公公站在廊下,他上前去,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圣上因何围了我们英国公府?曹公公,还请与老夫透个底。” 曹公公摆了摆手:“国公爷,您真不知道是哪儿惹了圣上不快?” 燕辞归 第83节 英国公干笑了两声。 他当然知道。 两个儿子虽然没从顺天府打听出什么消息来,但留在外头的人手还是得了些状况。 曹公公亲自走了一趟顺天府。 朱绽说动了于家两兄弟往衙门递了状纸。 牵扯了毒害发妻,单慎肯定不会让朱骋轻易过关,想来也已经掌握了王公公的状况。 再具体的,英国公没有把握,因此他只能听曹公公的口风。 往日曹公公能抬一手、通个气的时候,很少推诿,毕竟你好我好大家好,曹公公也不想圣上大发脾气,可现在…… 曹公公直接把问题抛回来了。 英国公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局面比预想得还要糟糕。 跟着曹公公进去御前,英国公哆哆发抖着,埋着脑袋跪下了。 圣上冷眼看着,没叫起,就这么让英国公跪着,自顾自批折子。 直等了有半刻钟,徐简到了。 圣上下旨围英国公府的同时,也使人去顺天府召他。 徐简与圣上行了礼,又看了眼地上的英国公,抿了抿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圣上道:“有话直说,不用吞吞吐吐。” 徐简这才道:“英国公看着比上午时老了二三十岁,早朝后来御书房磕头那会儿,还没抖成这样。” 英国公示弱的小算盘被一言揭穿了,偏又不能承认,只能替自己打圆场:“老臣惶恐、惶恐!”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 叫徐简这么一打岔,他愤怒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些。 先前没有立刻质问英国公,也是怕脾气上来直接把这老匹夫砍了。 倒不是不能砍,只是还有许多事情要从英国公嘴里挖出来,英国公便是死,也不能让他带着那些秘密去死,必须交代得明明白白。 冲曹公公抬了抬下颚,圣上示意他搀扶英国公起来。 英国公没敢起:“老臣有罪,老臣养出那么个没良心的儿子来……” 如此推辞几次,英国公也知道硬拧不得,爬起身来在边上坐下了。 圣上让坐,不一定是开恩。 他一味逆着不肯坐,也没法扭转乾坤。 说白了,态度摆出来了,对结果的影响并不大。 掏出帕子,英国公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强压着心头怨气,与徐简道:“早知那不肖子还有那么些见不得人的事儿,老夫哪有脸皮还让他在顺天府里住厢房、好吃好喝着,该去大牢里好好反省。” 徐简直接道:“别这么说,上路饭都是好酒好菜。” 英国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明知徐简是挑衅,他发作不得、也告不了状,只能咽下去。 圣上松弛了情绪,问徐简道:“与朕说说案子。” “朱骋还没有认罪,但朱四夫人身上的毒方已由御医确认,那外室的口供也指向朱骋,”徐简说完,又问英国公,“令郎下毒之事,国公爷可有疑议?” 英国公道:“老夫万分痛心疾首,作为父亲,老夫想说那外室的嘴信不得,可作为臣子,老夫相信顺天府不会胡乱断案。” “我不会审问、断案,去顺天府也就是跟着单大人体会体会衙门事宜,”徐简清了清嗓子,“现在单大人不在,我想到什么问什么,国公爷也配合些,有什么答什么,都好交差。” 英国公窥了圣上一眼。 见圣上对徐简这“应付交差”的态度没有一点不满,他也只好答应下来。 “国公爷对那外室的事儿清楚多少?”徐简道。 “听说有那么个人,还生了个儿子,阿骋提过想接进府里来,老夫拒绝了,”英国公道,“老夫没见过她,也不了解她的事情。” 徐简佯装好奇:“孙子都没有见过?” “没有,”英国公摆手,“老夫又不缺孙子,没得去见外头的女人生的。” 徐简心里讶异一闪,面上却没有露出端倪来。 以他们现在获得的讯息来看,英国公与王内侍必然有联系,走的是一条道。 既然都以李汨为主,英国公真的会对李汨的儿子没有一丁点关切之心吗? 若说英国公被瞒在鼓里…… 徐简更相信被瞒了的是朱骋那个拎不清的。 “您既不知朱四夫人的状况,今日为何让长媳对她下手?”徐简又问。 英国公连连摆手:“这就冤枉老夫了,老夫断然没有指使谁动手,是她一根筋想要帮人却办了坏事……” “帮谁?”徐简问,“帮朱四夫人,还是朱骋?” “你这话问的,”英国公皱起了眉头,语气也透了些急切,“阿骋惹出来的破事,家里其他人都不清楚!老夫不知道,老夫其他儿子、儿媳也都不知道。” 话音才落,徐简又接了一问:“您认得王内侍吗?” 英国公怔了下,没有立刻答,整个肩膀绷紧了些,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哪个王内侍,姓王的公公那么多,老夫不知道你指的是哪一位。” 他没有答,但他的答案,随着这般欲盖弥彰的反应,已经明明白白展现了出来。 圣上打量着徐简。 这小子果然是有些能耐。 嘴上说着不懂问案子,上来又虚晃两枪,但真出手时又狠又准,直刺红心。 徐简试出了答案,也就不再绕圈子。 “朱骋勾结李汨的内侍王公公,朱四夫人发现状况,惨遭下毒,王公公为与朱骋加紧合作,派出干女儿做了朱骋的外室,据她所言,孩子并非她亲生,而是王公公交托的,从五官辨认恐是李汨儿子,此番王公公指使朱骋挖老实巷的金砖,没想到只挖出来两箱禁书,金砖不翼而飞,办事的李元发为此寻朱骋要说法,不想意外身亡。” 徐简说着与圣上拱了拱手:“顺天府如今就查了这些。” 圣上一瞬不瞬盯着英国公。 英国公忙起身:“竟、竟与那李汨有关?圣上,老臣不知情、老臣完全不知情,骋儿那个不肖子……” “是吗?”圣上的声音里,怒气重新聚集着,“只查到这些就急着割席了?不缺孙子,也不缺儿子,朱倡,你以为舍一个儿子,今天就能过关了吗?” 噗通。 英国公再一次跪倒在地。 这一次,他抖得比先前还厉害。 “老臣说的句句都是真话,老臣与李汨绝无半点干系,”英国公没有放弃,“若您说李汨身边的王内侍,先帝年间,老臣应该是见过他的。 可也就是认得个人,若说老臣与他勾结,断然没有那事! 反倒是,老臣都想去问问阿骋,何时与那么一人结交,又为何会被那人蛊惑着去养李汨的儿子,老臣真的想不通! 圣上若不信老臣,老臣以死明志!” 啪的一声,一只茶盏砸过来,碎在英国公的脚边。 曹公公心惊肉跳地看了眼圣上。 印象里,圣上近几年,很少有这么生气的时候。 上一回砸东西,好像还是因辅国公受伤而责问太子殿下,当时御书房里就父子两人,连曹公公都被打发在外间,只听得里头瓷器碎裂声而心惊胆战。 这一回,英国公是彻底惹了圣上了。 尤其是,“定王殿下的毒”这一桩还不曾与英国公戳穿。 “你威胁朕?”圣上眯了眯眼,居高临下看着跪在地上的英国公,“想死?别急,有你死的时候。” 英国公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坚持住。 坚持了,不一定能活命,但这个时候退一步,必死无疑。 不止他自己死,整个朱家都得埋进去。 按在地砖上的手指用力抓着,英国公一字一字道:“老臣不服。 老臣是相信顺天府,才没有对阿骋与王内侍的联系质疑。 老臣也知道,阿骋若真与李汨有牵连,这是祸害全家的大罪,老臣因此获罪、无话可说。 可老臣也要替自己与其他人争一个清白,老臣不知道的就是不知道,没参与的就是没参与,老臣根本不可能去效忠李汨。 先帝年间,在皇子们争位时没有,时至今日,更没有! 老臣断不能背着那等不实的罪名赴死,老臣无颜去见先帝。 如若圣上能信老臣的话,老臣死而无憾。” 说完,咚咚咚三声响,英国公在地砖上磕出了血印子。 眼看着圣上的脸色铁青,徐简斟酌了下,还是得打断英国公的这出戏。 “自证清白不是容易事,”徐简恭谨道,“圣上把此案交给顺天府,英国公也说信任顺天府办案,那臣跟着单大人,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圣上按了按发胀的眉心,挥了挥手。 英国公被“请”出了御书房。 圣上叮嘱徐简道:“你知道太医院那儿的结论了吧?” 徐简回道:“曹公公使人传达了臣与单大人,臣万分震惊。” “事关定王之死,必须彻查到底以安慰皇太后,”圣上叮嘱着,“朱倡不松口,想办法让他松口,朕还是那句话,掘地三尺找王内侍,他才是关键。” 徐简应下。 退出御书房,英国公还在外头站着,额头渗血,顺着流下来,他也没擦。 “国公爷不回府?”徐简问道,“还是想随我去顺天府见见朱骋?” 燕辞归 第84节 “可以去见?”英国公下意识一答,而后自己就摇了摇头,“算了,老夫不想见那不肖子。” 父子见面,他必定要跳起来骂朱骋,话里话外与朱骋划清界线。 朱骋被割舍下了,真能老老实实一人扛下所有? 英国公不相信。 朱骋情急之下说出什么来,才正中徐简的下怀! 别看徐简年轻,打小跟着徐莽读兵书,手段一套一套的,一个不小心就容易被他坏事。 徐简扶了英国公一把:“您替我们劝劝朱骋,事已至此、大错铸成,让他老实交代了那王内侍的下落。 您在御书房里再磕几个头,都没有‘劝解有功’来得有用。 您带头把那王内侍抓了,不说圣上能看在朱家前几辈为朝廷付出的份上对一家老小开恩,起码您不用背着替李汨奔走的骂名去见先帝了。 您说呢?” 英国公眼前一红。 脑门子上的血流到了眼睛里,辣得他直捂眼。 他说个屁! 他都这把岁数的人了,难道会信天上掉馅饼? 徐简说得越好听、越有蛊惑力,就越不能信,否则一定被他带到沟里去。 还开恩呢! 他一家老小能少砍几个脑袋,就已经很…… 帕子重重抹了抹,英国公睁开黏黏糊糊的眼睛,视线所及的宫室高墙都染了一层红光,看起来与平时很不一样。 心动啊…… 还是会忍不住心动…… 明知是沟,还是…… “阿骋的书房……”英国公喃喃,下一瞬,他回过神来,心中戒备重生。 不得了啊,真就被带偏了! 徐简这人太邪门了! 再听他蛊惑下去,还不知道会有几句失言。 “老夫先行一步。”英国公说完,摔着袖子大步走了。 徐简目送他走远,又回到顺天府。 单慎还在审问朱骋,见徐简回来,他问:“圣上怎么说?” 徐简看了眼朱骋。 观神态,朱骋在一遍一遍的逼问之中,已经要扛不住了。 “圣上没说什么,”徐简看起来漫不经心,“英国公把头都磕破了,说自个儿与王内侍没关系,全是朱骋弄出来的事儿,还让我们仔细查、一定要还他一个清白。是了,他让我们去朱骋的书房查,兴许会有线索。” “书房确实要查!”单慎道。 起先只是意外致死,又是英国公府,他们没道理翻找书房。 现在圣上让御林围了英国公府,他们顺天府查案,名正言顺。 “这就走吧。”徐简故意催促单慎。 单慎灵活,立刻反应过来,起身大步往外。 还没等两人出门去,朱骋虚得直颤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父亲、父亲当真那么说?” “不信?”徐简顿住脚步,转身看着朱骋,剑眉微微一抬,“这回真不是我挑拨,确有其事。 你也真是个倒霉的,同床共枕的外室,把你卖了个底朝天。 她算是带着目的与你一道,此举也不算离谱。 英国公却是你的亲生父亲,没想到会这么急着与你割席。 认了吧,谁叫你还有三位兄长,你父亲此举亦是断尾求生,你该理解他。 毕竟,你也不冤枉。 发妻是你下的毒,与王内侍的往来……” “是他、是他让我找那太监的!”突然间,朱骋打断了徐简的话。 情绪激动着,只这么一句,他就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瞪得极大,仿佛滴血了一般。 第102章 当了回老李家的爹 朱骋听到了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他知道徐简说的都是真话。 徐简挑拨离间时是什么口气,朱骋先前听过了。 那种嘲弄、讽刺,明明白白就把看笑话写在了脸上,让人恨不能跳起来打他两拳头。 但现在,徐简的脸上没有那些。 朱骋甚至从中看出了些许同病相怜一般的怜悯。 是的。 徐简也是那个被亲生父亲放弃的儿子。 因此,见他同样被放弃了,徐简原本看热闹的心态就变了。 就是这样没错。 朱骋与自己说着。 徐简和单慎都转过身来看着他。 朱骋没有回避他们的视线,一眨不眨地,嘴上道:“父亲和那断子绝孙的东西早有往来。” 徐简沉默着,淡淡挪开了眼。 单慎分析着朱骋突然松口的缘由。 他素来擅长解读人心,又与徐简合作了几天,很快就琢磨过来了。 “朱四老爷,”单慎上前一步,压着声儿道,“那毕竟是您的亲生父亲,还有一众兄弟,您总归是没救了,他们能不能有一丝机会就看您的供词了,您可想好了再说。” 表面劝解,实则浇油。 朱骋若是冷静时候,大抵能分辨几分。 可他现在已经失了思考,满脑袋都是“被放弃”一词,再听单慎这劝解的话,心头怒火烧得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 凭什么? 凭什么! “从头至尾,我都是替父亲办事,他自己不出面了,让我替他与那太监往来,”朱骋咬着牙,道,“结果呢? 我不得不对于氏下毒手,我唯一的女儿与我离心,我们父女都不知道吵过几回,现在她知道她母亲是中毒,她能不恨我吗? 你们先前说她拿剪子捅婆子?我要是在外头,她恨不得拿剪子来捅我! 那外室是王内侍安排的,儿子也不是我的。 我能接受,我都能接受! 谁让李汨的儿子管我叫爹呢?我朱骋也当了回老李家的爹! 可到头来我剩下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连父亲都没有了……” 情绪太过激动,朱骋重重捶着身下床板,又用力抓了抓发顶。 此刻,最适合问话。 单慎忙问道:“四老爷知道那儿子是李汨的?他生母是谁?” “我也不怕你们笑话,我已经够是个笑话了,”朱骋哈哈一笑,很是凄惨样子,“得了阿绽之后,我有一回喝多了跟人打起来,伤着了。 大夫说了,男人嘛还能当个男人,但也没可能再当爹了。 我就这么一个空壳花架子,那臭婆娘能替我生个什么儿子! 那儿子是死太监抱回来让好好养着的,我后来问他,他说是李汨的种,生母不详。” “那王内侍如今在哪里?”单慎又问。 “我不晓得,”朱骋说完,见单慎皱眉,他又补了一句,“真不晓得,我连那等私事都告诉你了,我还会替那断子绝孙的东西隐瞒?” 单慎干巴巴笑了笑。 骂人就骂人,朱骋怎么还把他自己骂在里头? 想是这么想,讲当然不能讲。 朱骋好不容易肯交代问题了,万一把他惹毛了再当个锯嘴葫芦,那就麻烦了。 “那您原先怎么与他联系?”单慎问道。 “前几年,他在城南樱桃胡同有间屋子,从去年年初起,他就不住那儿了,”朱骋道,“他没有吐露自己的行踪,就来了两次六果胡同。” “你们都沟通些什么?李汨的事情?” 朱骋摇了摇头:“我就是个跑腿的,具体事宜,他与我父亲靠书信交流,反正看完就烧。 我只晓得,那太监很关心朝堂变化。 今年初,他来六果胡同露了个脸,看了孩子状况,又问了些琐事。 燕辞归 第85节 夏天时再来,就让我找人买老实巷。 买就买呗,我找了李元发他们,结果没有竞争过荆大饱。 单大人,你听听这事儿,那死太监信任我吗? 他要信得过我,他早点把金砖的事儿说了,春天老实巷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的时候,把地一挖不就成了? 再迟些也行,我再砸点银钱也得把老实巷买下来,巷子在我手里,李元发想怎么挖就怎么挖。 死太监愣是不说,直到荆大饱按手印了才说金砖,我能怎么办? 不就弄成这么个结果了吗?” 单慎面露同情之色。 徐简一直没有插话,认真听朱骋自白。 只这一段,确实与郡主让汪嬷嬷去六果胡同里打听来的对得上。 年初、前月的夏天,有人两回见到一老汉寻去外室家里,那老汉是王内侍。 “荆大饱按了手印后、王内侍才说金砖?”徐简问,“他那时候又去六果胡同了?” 朱骋一愣,下意识想回避,转念想到自己正在老实交代,他便道:“没有,我走大街上,他使了个乞儿当传话的,让我去边上茶楼雅间。 我进去了,那婆娘也在,死太监当着我俩的面说了金砖,说什么也要去挖出来。 哪知道会是禁书,还被高安逮个正着!” 单慎问:“王内侍与英国公往来的信都烧了,您手上还有证据吗?” 朱骋泄气了。 “没有,”他苦苦一笑,“那是我父亲,我能想到要防他一手吗?我全心全意跑腿办事,他却……” 单慎拍了拍朱骋的肩膀。 朱骋道:“这些都是真话,没把单大人当傻子。” 徐简与单慎从厢房出来。 单慎双手抱在胸前,道:“我听着应是真话,交代是交代了,证物却拿不出,尤其是不晓得那王内侍的下落……” 徐简建议着:“王娘子提过柳安镇,朱骋又说樱桃胡同,这两处都得翻翻契书。” 单慎赞同。 徐简又道:“我刚也没诓朱骋,英国公真要割席,他可能会在朱骋的书房里安排些东西,可以去看看。” 说走就走。 一行人到英国公府外头,这里的氛围已经与清早过来时大不同了。 御林板正地守在大门外,见徐简到了,领头的行了一礼。 朱驰来迎。 明知状况很不乐观,面对衙门来人,他也只能放稳态度。 “父亲在卧房,”朱驰道,“他从宫里回来就倒下了……” 第103章 把他裤子扒了? 朱驰倒是想继续唱一唱英国公的惨状,偏徐简与单慎一副“你随便说、我听不进去”的模样,他突觉没意思,也就作罢了。 徐简随朱驰到了英国公面前。 英国公躺在床上,脸色难看,额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气若游丝。 “老夫、老夫……”英国公喘着气,道,“老夫绝对没有帮着李汨,没有!” 徐简淡淡道:“朱骋都交代了,您还是歇着点儿,别又老了。” 英国公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了,一时之间他都弄不清是被徐简气的,还是被朱骋气的。 那不肖子都交代了? 顺天府莫非用刑了? 他英国公的儿子,即便罪名在身,但圣上一日没有夺他国公之名,顺天府就一日不得上重刑。 顺天府竟然敢胡乱行事? 单慎不是个蠢东西,不可能出这等差池。 没上重刑,阿骋怎么可能交代? 定是徐简又诓他。 “你们只管去阿骋书房查,”英国公转过头去,不与徐简争口舌上下,以免又被带偏了,“老夫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清白!” 朱驰又把人带到朱骋的书房。 “四弟妹病、出事后,后院就留给她和阿绽了,四弟日常都住书房,”朱驰指了指里头,“我没有动过,你们查吧。” 这个当口上,单慎可不会客气,大手一挥,几个衙役一道入内。 徐简没有去翻找,就立在门边,与朱驰搭话:“你也是倒霉,摊上这么个弟弟,弄出掉脑袋的麻烦来。” 朱驰看了徐简一眼,没有接话。 徐简又道:“贵府是国公爷说了算吧?他老人家真不知道朱骋在折腾什么? 朱骋自己交代的,他就是替国公爷跑腿,多余的都不晓得。 我看你的样子大抵也都被瞒在里头,被迎面棒喝了。 我只是不理解,朱骋又不是特别能干的人,你父亲宁可找他跑腿,都没与你们其他三兄弟透个风。 这事儿若交托给你,未必会被衙门抓到马脚。” 朱驰紧绷着脸,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拳。 父亲之前提醒过他要千万小心徐简。 看着是徐简年轻,又没衙门经验,不及老狐狸单慎,但实际上,此人心思多得很。 朱驰记住了,可偏偏,徐简的这一席话又很有道理。 四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这么个时候了,竟然还反咬父亲一口。 如若是他被衙门抓着了,他肯定一人把事情扛着,虽不一定能保住英国公府,但决计不会雪上加霜。 书房里足足翻了两刻钟,才从一本落在书架后头的书册里,翻出了一张纸来。 上头写了个生辰八字,算起来应当是那小童的,生母姓关,江州人,又写血脉珍贵,望妥善抚养。 单慎啧啧两声,递给徐简看:“朱骋肯定跑不了……” 后半截话,他看了眼朱驰,就没有说出来。 只靠这个,要把英国公拖下水,还不够意思。 里头继续翻找着,玄肃跟着个管事,快步从外头过来,与几人行了礼。 单慎心领神会,自顾自去书房里了。 朱驰亦寻了个由头,去了另一侧,只悄悄观察这儿。 玄肃把一纸卷交给徐简。 徐简打开一看,眉宇一扬。 字迹很熟悉,是诚意伯的手书,上头写着一个地址。 玄肃压着声音,道:“伯爷送到桃核斋的,说是让您带人围了就行,会有收获。” 指尖翻了翻字条,把上头内容牢记于心后,徐简取了火折子一把烧了。 “你先过去,打探下状况,”他道,“我和单大人等下就出发。” 玄肃应下。 徐简招呼了单慎,道:“我们换个地方。” 单慎的眼睛眯了眯。 辅国公忽然提议,应该是他那亲随带来了什么消息。 各人有各人的门路,他单慎也不是愣头青,不至于打破砂锅问到底去寻一个消息来源。 既然辅国公让去,就去呗。 最多跑空一趟而已。 留了几人继续搜寻,余下的随他们出发。 朱驰把人送出去,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那张被烧得一干二净的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林玙给的地方在城南,靠近南城门附近的一条老旧胡同。 住在这一带的百姓不少,可以算是闹市了。 徐简等人赶到这里时,日头已经偏西,各家各户做起了晚饭,呼吸里全是饭菜味道。 他们要围的那一户没有起烟。 小小的院落,大门紧闭着。 玄肃走上前来,禀道:“门一直没有开过,但里头有人活动,与邻居问了句,他也说不清楚里头住着个什么人,只见过一个年轻人买点现成的吃食。” 单慎摸着胡子,问道:“这就使人敲门去?” “不敲门,让玄肃进去把门开了。”徐简道。 单慎的笑容僵在脸上:“辅国公,别怪下官说丑话,我们虽是衙门办案,但无缘无故翻民宅也是不允许的。你有几成把握?” 徐简轻笑了声。 他也不晓得这宅子状况,亦不清楚诚意伯如何寻到了这里。 燕辞归 第86节 可他知道,诚意伯做事很靠得住。 诚意伯让他围,那就一定有围的价值,哪怕那王内侍不在宅子里,也会有其他可以顺藤摸瓜的证据。 “单大人放心,年底考绩优异少不了你。”徐简以眼神示意玄肃。 玄肃二话不说,翻身上墙。 单慎根本拦不住他,只好在心里默默念着“一切顺利”。 大门从内打开了,徐简大步迈进去。 这是一四合院,里头状况一目了然。 东侧厢房里,年轻人听见动静跑出来,对着闯进来的众人厉声喝道:“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单慎拿着顺天府腰牌:“这里就你一人?” 年轻人下意识地往正屋方向看了一眼。 单慎忙往里头去。 徐简绕去屋后,看了眼正要架梯子的老头儿,啧了一声:“你不知道朱骋爬墙摔了个四脚朝天吗?” 老头儿被撞破了,怒目看着徐简。 徐简打量了他好几眼,道:“朱骋年纪轻还能缓缓,你这把岁数就别做这么伤筋动骨的事儿了吧?王公公。” 老头儿身子紧绷,瓮声瓮气道:“你认错人了,老汉不姓王。” “我的确不认得王六年,你和你干女儿供诉的画像也不怎么像,”徐简上前两步,凑近了看老头儿,“黏着胡子,抹粉改了些五官,这若是走在大街上,朱骋八成都认不出你来。可你离宫也有十几年了,怎么还是一股内侍气?” 老头儿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一声脆响,脚踢翻了花盆。 听见动静,屋里的单慎一把推开了窗户,大眼瞪着他们。 徐简冲那老头儿抬了抬下颚,慢悠悠与单慎道:“单大人,把他裤子扒了?” 第104章 两股战战,中间空空 撑着窗沿,单慎“啊”了一声。 他们顺天府办案,可没有无缘无故扒人裤子的道理。 辅国公怎么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莫不是营中审问奸细逃兵,都是光着腚打板子的? 单慎转头打量那老头儿。 这么一看,他就看出些端倪来了。 老头儿脸上满是愤怒之色,但他的双手没有动,寻常人突然听到这么一句,十之八九会下意识地提裤腰,但他没有。 他就是瞪着徐简,一双眼睛里恨意、不甘、不解混杂着。 再一想徐简的话,单慎领悟了:“他就是那王内侍?看着不像啊!” 没有人回答。 老头儿不说话,嘴唇嗫嗫,而后猛得一下子,口腔里的牙齿发力…… 咔嚓一声响。 徐简眼疾手快,捏住了老头儿的下颚一使劲。 单慎到了嗓子眼的惊呼卡住了,他重重咳嗽两声缓了缓气,道:“还是你反应快,真叫这老头子咬舌自尽了,我的脑袋可就很痛了。” 徐简收回了手。 看着合不拢嘴的老头儿,徐简淡淡道:“想自尽表忠心?你死还是活,我倒是不太在意。 我看你这么拧,到了衙门里也不会好好交代。 还是把你送去宫里,你在御书房里咬舌头,死了也算圣上的,不用碍着单大人的脑袋。 不过,在御前时我没法提醒你,现在交代两句。 咬舌要快准狠,到时候一旦接上了、你直接就咬,万一慢了一步,让曹公公收拾你…… 你们宫里人怎么问话、折腾人的,你比我懂吧?” 老头儿的脸色苍白极了。 单慎啧啧,说不好这老头子是下巴合不上难受的,还是叫辅国公吓唬的。 衙役们也围了过来。 在单慎的指点下,他们先把老头子那假胡子撕了下来,又搬了盆水,用帕子擦了五六遍,才算露出了此人真面目。 与王娘子口述而绘制的画像,有七成相似了。 衙役又一把扒了老头子的裤子。 秋风瑟瑟,两股战战,中间空空。 “是王六年没错了吧?”单慎看了两眼就转过了身。 看不下去,眼睛痛,中间也痛。 “等朱骋和王娘子认过就知道了,再安稳些,就请曹公公认一眼,”徐简随单慎往前头走,压着声音道,“吓唬是吓唬,他应是不会好好交代。” 单大人冷哼了声。 这些内侍,说能忍吧,宫里主子娘娘们出事,最容易倒戈的就是他们;说不能忍吧,也熬住了那等几乎去了一条命的痛楚。 要说这王六年,自知逃不脱了就想咬舌,足以看出是个不怕死的。 想从这种人嘴里挖消息,不是容易事。 王内侍与那年轻人被押回了衙门里,衙役把这宅子翻了个底朝天,却也没有找到任何收获。 “看状况应是住了有些时日,日常所用之物都齐全,”衙役禀着,“可也都是些常见的,没有旁的了。” 众人回到顺天府。 那位年轻人先被带上来问话。 衙役已经查了他的状况:“是个全的,看路引上写着姓石名哲,从晋中来的。” 单慎问道:“你怎么会在那院子里,你知不知道老头儿是谁?” 石哲似是很怕衙门,声音抖着:“小人入京寻个生计,刚抵京就遭了贼,也就是遇着王员外,他说自己孤身一人,缺个洗衣、买菜的人,小人就去了。 小人只知道他姓王,别的一概不知,他犯了什么事也与小人没关系。 小人每天只洗衣洒扫,买点熟食……” 单慎又问:“你们在那宅子里住了多久了?” “有七八天了,”石哲说完,嘴上继续撇清着,“小人真不知道他的事情……” 他喋喋不休着,忽然间,边上一人问了一句。 “石焦是你什么人?” 石哲的身子一僵,眼神回避,很不自然:“不、不认识那么一人。” 单慎对这个名字倒有几分耳熟,他向徐简请教道:“国公爷问的那石焦是……” 徐简道:“王内侍埋金时,老实巷那套屋子的户主正是石焦,晋中人。” 这么一说,单慎就想起来了。 “没错,起火时那儿总共十三套地契在一个姓石的商人手里,那商人是石焦的小儿子。”单慎一面回忆着,一面暗暗想。 辅国公来顺天府的第一天就认真翻看了旧案卷。 他当时还嘀咕呢,心说这塑像菩萨真对得起香火钱,甭管看进去多少,起码态度上挺认真。 结果,辅国公竟然还真都记住了。 单慎又看向石哲:“本官建议你有什么说什么,你若是不老实交代,晋中虽远,却也不是到不了,本官使人去晋中找石家人来就是了。” 石哲哭丧着脸,道:“石焦、石焦是小人的祖父。 祖父去后,家里就不太好了,分产时候父亲与叔伯们撕破了脸,抢到了老实巷的地契,想着总归是京城的宅子,也许有一天能好起来。 没想到年初出事,衙门又一下子收走老实巷,银钱全赔给了受灾的租户,我们一分都没有。 前些时日,小人整理祖父遗留的文书,从中看到说曾由王公公埋下两箱东西。 小人琢磨着,特意埋土里的肯定是好东西,若能挖出来,一定能解家中艰难,就从晋中赶来京中。 没想到才一进城,就听说老实巷遭贼,挖出来两箱禁书,而那贼人李元发嚷嚷的是金砖。 小人只好寻找王公公,前脚找着人,后脚李元发死了,王公公就说换个地方住,就搬去了那宅子。 他说衙门一定在竭力找他,他不好随便出门,好在宅子里东西齐备,只让我三五天买点吃的,起码躲过了这一段时日再说。” 单慎听完,好奇道:“你怎么知道如何找王内侍?” 石哲苦哈哈地:“照着祖父笔记上的,去广德寺寻一位道衡大师……” “王内侍与英国公府的往来,你知道多少?”单慎又问。 石哲道:“小人才到京城,真的不晓得。” 眼看着从这人口中再问不出来,单慎让衙役把人带下去。 没有着急审问王六年,单慎先让衙役去把道衡请来。 不多时,衙役急急来回禀,道衡不知所踪。 第105章 亲手埋的 广德寺就在京城中,离顺天府不远。 燕辞归 第87节 地处繁华闹市,香火鼎盛,每日香客络绎不绝。 “那道衡师父是在太兴二十八年的秋天到寺中剃度,算起来也有十二年了。” “这些年负责寺中洒扫,日课用心,为人诚恳,从不惹事。” “今儿晨起时还一道诵经,中午开饭时就不见人了,后来去屋里寻了寻,就这么留书一封说是云游去了。” 衙役一面禀着,一面把那封留书交到单慎手中。 单慎打开看了眼,道:“这倒是个消息通,知道王六年肯定跑不掉了,他就先跑了。” “这么说来,他是在圣上围了英国公府之后消失的,”徐简道,“他很清楚英国公与王六年多有往来。” 单慎赞同,道:“提审王六年。” 徐简拦他。 见单慎不解,徐简压着声解释了一句:“不是脑袋痛吗?” 闻言,单慎下意识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 待明白了徐简的意思,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真交给宫里去?案子办一半,不好吧?” “单大人办案谨慎,事事都讲究一个详细,”徐简劝道,“旁的案子倒是无妨,但这案子牵扯着废皇子,又有定王之死,挖下去全是圣上的家务事……” 单慎叹了一声。 清官难断家务事。 他清官,也难断圣上的家务事。 知道得越多,他越麻烦。 单慎不再主张审问到底,只让人提着王内侍去见他那干女儿、干女婿。 王娘子很爽快,惊呼连连:“干爹,您怎么也叫这些人逮着了?” 朱骋更是直接,不顾自己才摔了个四脚朝天、浑身酸痛未消,从床上一蹦而起,朝着王内侍就要踹一脚:“断子绝孙的东西,我被你害惨了!” 这一脚,自然没踹着。 徐简把王内侍拉开了,衙役上前,把失去重心又一次摔倒的朱骋架起来。 朱骋痛得龇牙咧嘴,对着王内侍一通好骂。 王内侍下巴还没板正,啊啊叫了几声,却没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只能从他那激动的态度来分辨,八成也不是什么好话。 徐简又把人往边上扯了几步,道:“干女儿、干女婿都见过了,要不要见见你那干外孙儿?李汨的儿子呢,你不想最后再看一眼?” 王内侍愣了下,复又啊了两声。 徐简一个字都没有听懂,但这并不影响他观察王内侍。 提到那孩子时,王内侍没有一丁点的记挂之情。 这个态度,与王内侍这么一位伺候李汨多年、又在李汨被贬后依旧为他忠心耿耿十几年的内侍形象不吻合。 徐简想到了英国公。 英国公对那个孩子也不上心。 再想起英国公在御书房里那信誓旦旦、对天发誓“不可能效忠李汨”的态度…… 之前,小郡主递来的消息上怎么说的来着? 王嬷嬷说李汨“有勇无谋”,就算身边被安插了别人的死士,都未必能看得出来。 那么,这王六年会不会就是谁的死士? 徐简亲自押王内侍进宫,单慎还在整理案卷,后行一步。 马车上,徐简低声与王内侍道:“你是不是很疑惑忽然间就被我们堵上门了? 天下没有什么稀罕事儿,只要做过的都会有踪迹。 你要是个聪明人,等会儿就爽快些,乱刀斩乱麻把案子结了。 咬舌自尽不算,你不让圣上安心,圣上一定不会收手,继续深查下去,查到谁头上就说不准了。” 王六年沉默着。 徐简又道:“说到底,牵扯到先帝晚年的争斗事儿,我是一点不想多沾,单大人也一样,所以把你送去宫里最合适。 你一定要嘴硬,圣上让我和单大人继续查,你说我查谁? 永济宫里那位?晋王?贤王?平亲王?” 王六年的眸色沉了沉。 徐简看在眼里,却也知道再继续问下去,亦很难从王六年这儿挖出准确的答案来。 甚至,王内侍就照着徐简的思路,给一个错误的回答。 倒不如,自己多思多想。 人一路押到了御书房外。 曹公公闻讯出来,认真打量着王内侍。 “朱骋辨认了,说他就是王内侍,”徐简道,“我怕此人早就冒名顶替,便提他来宫中,由曹公公认一认。” 曹公公自然认得出来:“王公公,十几年不见,你老了呀。” 王内侍啊啊叫着。 徐简解释道:“他之前想咬舌,我就把他下巴卸了,我看他死意坚决,恐是不愿意回答单大人任何问题,还是把他交给曹公公。” 曹公公笑了笑,他是精明人,岂会听不懂徐简的意思。 事关圣上家事,顺天府里万分慎重。 这也难免。 万一因此惹了圣上嫌隙,得不偿失。 “杂家有数了,”曹公公点了两个小内侍来,“杂家把他提去御前,辅国公稍候。” 徐简应下,没有跟着进御书房,只在廊下站着。 曹公公把人押到圣上面前,踢了下王六年的腿窝,直接把人踢跪下了。 “朕的四哥如今在哪儿?”圣上问,“怎么连儿子都交给你了?” 曹公公挨到王六年身边,一字一字低声道:“想要走得体面些,就别再惦记着咬舌了,你若想见识见识杂家的手段,那一准不跟你客气。” 说完,他把王内侍的下巴扳正了。 王六年没有咬舌。 许是听进去了徐简的话,又许是被曹公公吓着了,他老实交代道:“殿下身体欠安,就把小殿下交给小的照顾。” 圣上又问:“葛内侍依旧伺候着呢?” “葛叔八年前就病故了。”王六年道。 圣上皱了皱眉头:“那现在谁跟着四哥鞍前马后的?” 王六年缩了缩脖子:“殿下去年薨了……” 话音一落,眼看着圣上脸色凝重起来,王六年立刻道:“真的薨了,人就埋在江州城外,小的亲手埋的。 正因为殿下没了,老实巷又要转卖,小的才会去挖金砖。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早把里头的东西换了,小的当年亲眼看着埋下去的金砖变成了一堆废纸。 想想也不稀奇,毕竟都十二年了,人心都是会变的。 小的对殿下忠心,别人未必。” 圣上眯了眯眼睛,沉声问:“别人都有谁?” 第106章 可怜我们殿下 王六年吞了口唾沫。 别人…… 辅国公说得在理,那他能不能顺势而为,多拉扯些人下水? 他王六年倒了,但临走前再替主子扫平些障碍…… 下巴依旧酸痛,几口唾沫咽得急,他呛着了,好一通咳嗽。 咳久了,眼泪都咳了出来。 模模糊糊地,王六年看了圣上一眼,瞬间一个激灵。 他拉扯谁都没有用。 圣上不傻,定会防着他这一手,哪怕他搅浑了水,圣上也会静待着水面平静下来,那就水是水,泥是泥,分了层。 但圣上有不想放过的人,他若不咬出点血,曹公公就能让他浑身是血。 人生大苦,早年间尝过一回,已经足够了。 辛劳了大半辈子,无论是殿下身边的王公公,还是外头行走的王员外,都已经站直了腰板,好吃好喝上了。 现如今再掉过头去吃一通大苦,王六年想,他肯定扛不住。 “英国公,”王内侍揣度了圣上的心意,深吸了一口气,忿忿道,“他这几年越来越不对劲了,自己不露面,让一个不中用的儿子来跑腿,但凡朱骋顶事,怎么会弄成这样?他现在受牵连,活该!这就是他对殿下阳奉阴违的下场!” 这番说辞,并不能真的形容他与英国公的关系,但那并不重要。 王六年太清楚了。 他只管咬,怎么听、怎么用,端看做主的那人想怎么样。 宫廷之内,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凝重着神情,圣上又问:“定王、朕的大哥是怎么死的?” 王六年猛一哆嗦。 燕辞归 第88节 查殿下,那是情理之中,毕竟他王六年是殿下的内侍。 可圣上怎么会问到定王之事…… 定王死于疾病,盖棺定论,当年太医院、御药房没有任何一人提出过异议。 正是因为方子靠得住,王六年才能了无痕迹地对定王下手。 现在,怎么会翻到这旧账上? 忽然间,王六年想起了徐简在马车上说的话——只要做过的,都会有踪迹。 踪迹…… 他想到缘由了。 “朱、朱骋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王六年长叹一声,既瞒不住,那就再给英国公府添一点儿吧,“他畏首畏足、瞻前顾后,才把他妻子弄得死不死、活不活的。 小的与英国公说过,这迟早是个隐患,朱骋若不下狠手那就由英国公动手。 结果,英国公要那虚名,愣是拖着没动,时间久了,就成这样了。 八年啊,人埋土里就剩白骨了,哪里还会被发现端倪!” 虽然是咬英国公两口,但王内侍心底里的愤与恼也是真真切切。 “人一直留着,不就是一直摆着证据?”王内侍连呸了好几口,“这下子阴沟里翻船,他朱家没好果子,还让小的不得不……” 圣上又问:“毒方是你自己琢磨的?竟然能瞒得过御医!” “天下之大,”王内侍道,“小的出身岭南,幼时村子里见识来的,不瞒您说,我们那儿、尤其是山里头出身的,手上都有点儿能耐,蛊啊毒的,闻所未闻……” 闻言,圣上的脸色白了几分。 曹公公看在眼里,忙取了茶壶与圣上添了热茶。 借由这么一个动作,打断了下暗涌之气。 圣上抿了一口茶,温热的茶水入喉,舒缓了不少情绪。 曹公公琢磨圣意,又主动道:“告老的茅太医给殿下开了安稳的方子。” “他也是岭南人,”王内侍没有隐瞒,“这药方就是一条道,只要发作了就是死路,没有半道上拉回来的道理。 茅太医能开个安稳方子,应该是都看出来了。 可谁让他不敢说呢? 病重不治,太医们尽力了;中毒解不了,太医们都是废物。 他茅太医转过年来就能告老了,做什么要当出头鸟? 眼看着定王要走在先帝前头,谁愿意当废物呢?先帝病重又丧子,还能有几分理智? 要不然,就因着那点儿抢功之事,圣上能把殿下贬为庶民? 殿下只是建功心切,底下州府的人为了积极表现,才有了以饥民充数山贼的事儿,殿下根本不知内情! 殿下固然有错,禁足不够,幽禁也行! 永济宫里不还关着一个吗? 怎么那永济宫是关不下第二个吗? 幽禁虽没有自由,起码吃穿不愁,身边也有人伺候。 可怜我们殿下,这十几年颠沛流离,看似自在,却无法适应,他打小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种苦难? 要不然,殿下岂会这个岁数就薨逝了?怎么也得比永济宫那个活得久些!” 王六年越说越伤心,也跪不住了,坐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圣上叫他哭得脑袋嗡嗡响。 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漏下王内侍话语里前后对不上的地方。 “照你这么说,对定王下毒,并非是四哥指使的?”圣上问道。 王内侍的哭声戛然而止,嘴巴还大咧着,泪水满面,模糊的视线下惶恐一闪而过。 他猛地垂下了头:“不是殿下,殿下没有让小的这么做。 是小的、小的自己做的,先帝病重、定王监朝,他若好好的,殿下无论如何也不会有机会,小的自作主张。 小的和底下州府的人一样,瞒着殿下做事。 他们当时就被抓了,害得殿下被贬,小的瞒天过海了,直到现在……” 说到这儿,王内侍左右开弓,连扇了自己好几个耳刮子。 下手极重,声声脆响。 “圣上这么一问,小的才终于都想明白了,是小的害了殿下,”王六年的脸都肿了起来,“若小的没有害定王、让定王病来如山倒,殿下就不会妄图争位;殿下不争位,就不会让簇拥剿匪抢功,也就不会被先帝厌弃、贬为庶民。 说到底,都是小的一意孤行,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可是圣上,当日若没有小的下毒害定王,您今儿也不在这儿坐着,您说呢?” 圣上目光锐利如尖刀。 这王六年故意挑衅他,为的就是求一个速死。 圣上听出来对方的心思,但这不妨碍他生气。 “怎么?”他的声音比冰都冷了三分,“朕还得给你记个首功?” 第107章 圣上情绪不佳 陈年旧事,一幕幕从心底里泛起,盘桓于思绪之中。 得此帝位,对永嘉帝李沂而言,确实意外。 太兴二十八年的钟声敲响之前,的的确确,他没有一丝一毫的争位之心。 母妃走得早,外家是实臣,做事踏实、品级不高,他的外祖父是千步廊里的一块砖,左右那么多衙门,哪儿需要就往哪儿搬。 皇后沈氏和善,长兄李沧很出色,如此嫡出的珠玉在前,其他兄弟哪怕有什么心思都维持了个表面安稳,李沂这位六皇子,不前不后,占着中间,也挺安稳。 今时今日想来,李沂最后悔的就是曾经没有争位的念头。 正因为他不争不抢,最后才由他往定国寺替父皇祈福,一来全了自己的孝心;二来也远离京城内里躁动的局面,图一个清净;三来,其他人顾虑太多,自己不舍得去,又不想竞争的去…… 这一趟孝心之行,最后却是一场大火,发妻夏氏遇难。 这么多年了,至始至终,那场火都是他心底里的痛苦。 他不止一次与林玙提及过,当夜他若没有与夏氏置气,没有脑袋一热就把那么多侍卫、武僧带下山救援,寺中出事恐就不是那么一个惨重的结果。 他无数次责备过自己,但他从不相信这一切都是巧合。 二十八年,山贼火烧镇子被一封告密信证实是死士假扮而为,但至始至终,直到父皇驾崩,都没有查明白背后黑手究竟是谁…… 他决心当皇帝,也是希望这案子不要止于太兴年间。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他相信定国寺走水的背后也有一番故事,绝不是当年敲定的“意外”。 他想给夏氏一个交代,给年幼就失去母亲的李邵一个交代。 而要一直追查下去,得他自己来做最大的主。 想起夏皇后,圣上深吸了一口气。 夏氏总说他火气太重,年轻时候他总不以为然,身为皇子,身边全是奉承之人,有点儿脾气又怎么了? 出事之后,他反思良多。 但凡他脾气好些,不与夏氏争吵…… 圣上以此为前车之鉴,每次脾气上来了,多想想夏氏,能让他缓一缓。 稍稍定了定,他又问:“定国寺大火,谁放的?” 王六年愣在了原地:“那不是意外走水吗?” 这一次的反应,又自然又直接,活脱脱地摸不着头脑。 比之前无论是动摇、还是拉扯谁,都缺了精明与谋算。 圣上看在眼里,得了个结论:王六年与大火无关。 当然,这也证明不了与李汨一定无关。 “你把人埋在江州城外哪儿了?”圣上问,“挖不到人,朕可不会给你一个痛快!你的首功,就是能比朱倡他们多活些时日。” 首功? 圣上恨死了这种首功! 倘若李沧好好活着,京里维持住太平,他也不会去定国寺。 等李沧登基,他做个亲王,与夏氏琴瑟和鸣,不比如今阴阳两隔幸福许多? 王六年被带了下去。 御书房外,徐简看着他被侍卫拖走,转过头看向曹公公。 曹公公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压着声音道:“圣上情绪不佳……” 徐简明白了。 此时进去,八成要触霉头。 徐简不想倒霉,曹公公也不想圣上再大发雷霆,偏单慎抱着整理好的案卷来了。 曹公公接下了,没让两人进去,只身回到御前。 圣上正闭目养神。 曹公公没有出声打搅,只把东西放在大案上。 许久,圣上才缓缓睁开眼,重新打起精神。 翻看了整本案卷,他沉思一阵,后又道:“徐简和单慎都在门口?让他们回去吧,明日早朝再议。朕、朕去看看皇太后。” 燕辞归 第89节 慈宁宫。 林云嫣正陪皇太后用奶汤。 “刚不是说来赔礼了吗?”皇太后先用完了,拿帕子按了按嘴,“说给哀家听听,你背着哀家做什么坏事儿了?” 林云嫣也用完了,把碗勺都递给宫女,她软声软气道:“我狐假虎威了,还先斩后奏了。” 皇太后乐了:“光说成语,哀家能知道个什么?” 林云嫣一五一十,把朱绽的困境、以及自己为了帮忙让王嬷嬷带太医赶到英国公府的事情说了一遍。 自是先瞒下了毒方的部分。 皇太后听得眉宇紧皱。 事情有轻重缓急,她又不是没有什么见识的小老太婆,根本不会为林云嫣的应变之举生气。 若是连这么点儿急智与手段都没有,她倒要反思一番:是不是把这姑娘宠过了,以至于遇事都发懵,不晓得如何应对。 因而,真正让皇太后气愤与不满的是英国公府。 堂堂国公府,内里如此不堪,再想到朱绽遭遇,她又心生怜惜。 当真是个可怜姑娘。 若不是林云嫣正好帮上一帮,朱绽以一个小姑娘家家的面对长辈亲人,孤立无援,真就只有发疯一条路了。 偏偏这世上,并不是什么事儿都能以发疯解决的。 拿捏一个孩子,还是个女孩,轻而易举、无声无息。 “哀家记住她了,”皇太后道,“圣上让人围了英国公府?朱家是得吃些苦头,她以后有难处,你只管来开口。”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禀声,圣上驾到。 林云嫣起身迎接圣驾。 明黄身影出现,林云嫣悄悄打量圣上神色,心里便有数了。 皇太后很快就会知道,朱家不是吃些苦头,是掉脑袋。 圣上免了礼,说了几句场面话。 林云嫣最知道慈宁宫里进退,很有眼色地退出来,避去了偏殿。 “朝堂上出了什么要紧事,还不叫云嫣听着?”皇太后问。 圣上面露为难之色:“定王、大哥他,他是中毒而亡的。” 话音一落,皇太后的身子僵住了,她愕然看着圣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么多年了,怎么忽然就……”皇太后喃喃着,“是有人去御前嚼舌头了,还是冒出了新的线索?阿沧他、他真的是……” 几乎是一瞬间,皇太后想到了林云嫣禀报的事情。 线索,就这么串了起来。 第108章 哀家只怪你(chenlinda万币加更) 慈宁宫里,气氛凝得叫人呼吸都紧了。 大部分的宫女、内侍,早在郡主说道英国公府事情时,就被王嬷嬷屏退了。 现如今,里头只余她与小于公公。 曹公公没有入内来,看帘子外身影,应是守在了中殿那儿。 小于公公不晓得内情,此番面露惊愕之色,但这会儿绝不是他能说话的时候,便忙低下头,恭恭敬敬,立于一旁。 王嬷嬷知道得多些。 观圣上神色,她猜,那张毒方已经不止是太医的推测,而是有了曾用在定王身上的确凿证据。 思及此处,王嬷嬷悄悄看了眼皇太后。 娘娘得多伤心啊…… 可这种事,断不可能瞒着娘娘,娘娘要知情,也必须知情。 很快,王嬷嬷的耳边响起了皇太后的声音。 “英国公府那病了八年的媳妇儿?她的毒与阿沧是一样的?太医早上给她看诊,发现了后头的端倪?” 一连几个问题,皇太后抓住了圣上的手腕,很是用力,又问了个最关切的:“阿沧的毒是谁下的?” “您知道这些?宁安说给您听的?”圣上想到曹公公提过,郡主要向皇太后请罪,便道,“那儿臣就继续往下说。” 所有内情呈现在皇太后面前,她万分难过,捂着胸口。 王嬷嬷忙上前去,替她抚着脊背顺气。 圣上从小于公公手中接了一盏温茶,等皇太后缓过来些后,让她润一润。 “儿臣要抄了英国公府,还打算使人去把李汨挖出来,埋地里的是不是他,必须确认了才好,他天生右脚六指,虽不明显,但总归是个特征,骨头好认,至于李汨那儿子,先暂囚于内宫养着,等这些案子妥当之后,再决定他的去处,”眼看着皇太后情绪稳住了,圣上才继续说着自己的安排,“儿臣过来就是和您商量这些,您若要亲自审那王六年,儿臣就提他过来。” 皇太后浅浅一笑,笑意很淡,全是苦涩。 “太突然了,哀家真没想到,”她的声音有些抖,“后续处置都交给圣上了,虽隔了这么多年,但哀家能弄清楚阿沧死因,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您……”圣上欲言又止。 记忆里,这是皇太后头一次口头承认她对定王的死因存疑。 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在事发时,皇太后都很克制,克制到圣上曾揣度过,皇太后是不是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疑心。 “很意外吗?哀家是一直牵挂着,”皇太后叹息了声,看着圣上面容,又道,“圣上不也一样对定国寺走水耿耿于怀吗?” 圣上没有否认。 “哀家也盼着,有朝一日能与圣上一起找到答案,”皇太后徐徐几个呼吸,侧头向西侧,朝着西偏殿的方向,道,“阿蕴死在那儿,哀家也想给云嫣一个答案。” 当年蒙难的不止是夏皇后,还有另外八人,其中就有沈蕴。 从皇后成为皇太后,一晃十几年,她很少对前朝事情置喙,只在圣上主动请教时才说上几句。 圣上很感激她。 如此虽生分,却也是他们这对母子能和睦相处、关系融洽的根本。 但现在,圣上倏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起码,在定国寺之事上,他与皇太后是盟友。 别的人都有可能对定国寺伸手,但皇太后不会。 彼时父皇病重,长兄病得比父皇还重,其他兄弟们虎视眈眈,京城里风云变化,娘娘光是稳定局势就够辛劳的,又怎么还顾得上定国寺? 再者,娘娘待沈蕴如何、待宁安如何,他都看在眼里。 “您……”圣上斟酌着用词,“儿臣不敢说‘您放心’,太多年了,儿臣没有把握一定会寻到真相。 此次大哥的事能有进展,亦是机缘巧合之下。 儿臣只能说,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会尽最大的力气去找答案。” 皇太后颔首。 比起大包大揽、应得比十六的月亮都圆,圣上这样有保留的说法,更让皇太后踏实。 “后续处置,就这么来吧……”皇太后道。 圣上又安慰了皇太后一番,这才起身。 “是了,瞧瞧哀家这记性,险些忘了要紧事儿,”皇太后唤住圣上,道,“那个叫朱绽的丫头,她都和英国公府撕破脸了,实在是个可怜孩子。 今次能得线索,亦是她一腔孤勇争来的机会。 给她留一条路吧,让她好好送送她母亲,能有个好的将来。” 圣上当然应下。 圣驾离开慈宁宫。 林云嫣重新回到皇太后跟前。 老人家靠着引枕,眉宇之间疲惫浓浓。 她朝林云嫣招了招手:“可真巧啊,真就这么巧吗?” 林云嫣在罗汉床前蹲下了身。 她一早就清楚,此间故事,皇太后必定会察觉,更何况她还通过王嬷嬷来行事。 她也没打算弄虚作假,只是等一个时机而已。 就是现在了。 “您还记得吗?”林云嫣轻声问,“您拨来照顾我的马嬷嬷,当年曾为御药房的掌药女官、后跟着您做事。 朱绽与我商量她母亲病情,我很好奇是什么方子能把人拖上八年就请她写了一份。 马嬷嬷看了,只觉得眼熟、有印象,就回忆起了定王殿下曾用过。 我没法不怀疑,又怕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没有确凿证据,哪能做准数,就请王嬷嬷帮忙,一旦有机会一定要查查朱绽母亲的病。 结果今儿早晨,朱家那儿出状况了。 您不要怪王嬷嬷,是我硬求她的……” 皇太后摇了摇头:“怪什么?哀家不会怪她,哀家只怪你。 云嫣,哀家知道你一片真心,怕错过了真相,又怕太急着让哀家知道,万一弄错了,哀家情绪大起大落的。 你是为了哀家与朱绽才卷到这事情里,可你不能忘了,你也是个半大不小的丫头。 郡主身份能让你比别人硬气些,但碰到真不讲理的,你是公主都没有用。 你行事需得考虑你自己,你要是为此有个什么意外,你让哀家怎么办?” 林云嫣垂着眼,没有说话,只认真听着。 皇太后牵着她的手,语气关切,又十分坚定:“遇着事呢,多与哀家商量,哀家是老了,身子骨不及从前了,但哀家没有老透,还能扛事儿。” 燕辞归 第90节 从皇子妃到皇后,再到皇太后,看着是稳步向前,但其中的辛酸悲苦只有自己才懂。 辛劳了一辈子活到老,她只想替晚辈挡风遮雨,而不是让晚辈们顾虑她的状况,要不然,这一辈子白苦了。 林云嫣轻轻地,应了声“好”。 心里,却是摇了摇头。 正如皇太后向着她,她又岂会不向着皇太后? 老人家嘴上说着能扛事儿,但她真的精神力不及从前,这番起落下她心力不济、睡着了。 林云嫣起身,替皇太后盖了被子,她退出来与王嬷嬷道:“娘娘睡了,等下还是让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吧,我怕娘娘要病一程。” 王嬷嬷探头看了一眼,应道:“娘娘老了,这要搁十几年前……” 之后的话,王嬷嬷定是不说了。 不合适。 可她最知晓皇太后性子。 真年轻十几年,还在先帝年间,不说提审那王内侍,皇太后得把英国公府上下一个一个提到眼前审个明白。 岁月当真无情呐。 如林云嫣所料,晚间皇太后睡醒时,身上滚烫滚烫的。 老人病倒了。 第109章 出师未捷身先死 夜色浓了。 京中一处小院里,菊花开得繁盛。 临着赏花的屋子里坐着一人,正对景的这一面落地木窗板全被卸了,入目便是宽敞的院子。 灯笼光下,花团影影绰绰。 真要赏花,这样的夜里着实不是个好时机。 那人在看书,一页翻过一页,翻得有些快,若说是一目十行,大抵也没念完。 他一身金贵气,靠坐在躺椅上,整个人慵懒极了。 躺椅边上立着个素衣之人,头戴着一顶帽子。 似是很不习惯这种帽子,他几次伸手摆弄,甚至干脆摘下来,重新调整。 如此,光秃秃的脑袋露了出来。 灯下,头顶九颗戒疤清晰可见。 “这么说来,英国公死定了?”金贵人忽然冒出来一句,“刚是说,连王六年也被逮着了?” 光头赶紧戴好帽子,恭恭敬敬回话道:“是。” “太不谨慎了,都没有什么贡献就作废了,”金贵人叹了声,语气里透着几分舍不得,“没有发挥作用,亏了。” 说着,金贵人放下书册,拍了拍手。 屋子外头又进来一人,身形模样都极其普通,很不起眼。 他垂首听吩咐。 “宫里什么状况?”金贵人问。 “圣上于御书房里单独审问王六年,只曹公公在跟前,辅国公与单府尹都没有进去,眼下也不晓得那王六年都答了些什么,”那人道,“把王六年押下去后,圣上去了慈宁宫与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差不多天黑时候,慈宁宫招了太医,娘娘病了。” 金贵人啧了声。 皇太后可不是什么小帆,她见识的风浪多得去了。 能让她老人家听了后就病倒的…… “朱家老四被他岳家告了是吧?毒害妻子?”金贵人皱着下眉头,“看来是被串上了。” 说到底,谁让王六年被抓了呢。 好在此人素来忠心,找只替罪羊并不难,何况那羊还是现成的。 比起王六年,反倒是英国公的嘴容易出事。 并非不信任英国公,而是英国公有一大家子。 人口一多,嘴巴也多,想法更多。 朱骋在衙门里伤筋骨,英国公在府里治额头,他其他的儿子们,好端端地就只能再摸摸脖子了。 岂会不起纷争? “倒不如早些上路,”那光头揣度着主子心意,建议道,“人走了,嘴巴就严实了。” “以圣上的脾气,朱家救不了,早死几天晚死几天的事情,”金贵人交代着,“别想着去快刀斩乱麻,你造一个自尽亦或是父子相残的场面出来也没有用,圣上消不了气。只有让朱家死在他手里,他心里畅快些,才不会念着深挖下去。” 光头老老实实应了声“是”。 “串了就串了吧,定王死了多少年了,人在皇陵里都躺成灰了,”金贵人笑了起来,“就算王六年扛不住乱说乱道,圣上也不会信他,我只是惋惜。” 陈年旧事,他不畏惧。 折损了王六年与英国公,他也没有不安。 他唯一的感受仅仅只有“可惜”。 收集棋子,说简单是简单,说不容易也真是不容易。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棋子,王六年好歹曾经立过大功,英国公嘛,出师未捷身先死。 原本,以英国公这样的老臣身份,有不少能发挥用处的地方。 可惜啊可惜! “王六年说的金砖,真没有下落?”金贵人又问。 光头与后来人都摇了摇头。 “这么多年了,早被人挖走了也不奇怪,也罢,两箱金砖而已,”金贵人再不纠结那些,打了个哈欠,又道,“我早知单慎有些本事,没想到他如此能耐,是了,徐简被塞去顺天府了?” 后来人道:“辅国公先前辞了兵部,圣上看他闲着,借此机会让他去顺天府坐坐。” “也没错,”金贵人道,“年纪轻轻、又是国公,空着多浪费,这一点我和圣上相似,手上这一个个兵,都得出力。” “现在这案子能了,徐简又得空着了,也不晓得圣上寻什么事情给他做,”沉默片刻,金贵人又道,“我是不想看着他只拿俸例不办事儿。” 后来人上前一步,道:“小的听说,刘靖刘大人把儿子从书院召回来了,最多再十天半月的就能抵京。” “是嘛?”金贵人的眼神亮了亮,“父子兄弟间的明争暗斗戏码,我最喜欢了,等看完了英国公府的戏,就能接上刘家的,甚好,甚好!” 时辰不早了,他该早些睡了。 明儿还有大戏不能错过。 月沉了。 天色不明,今儿是大朝会,宫门外已经候着不少官员了。 消息灵敏些的,自是晓得英国公府出了大状况,纷纷向单慎打听。 单慎拐弯抹角推了又推,眼看着架不住众人热情,还好徐简到了。 二话不说,单慎躲到了徐简这儿。 想问状况的人不免犹豫。 一来与徐简不熟,二来这位国公爷自打闲散起,在朝堂上就是乐子人。 随随便便从乐子人嘴里套消息,恐怕自家就先成了个乐子。 宫门打开,时辰一到,列队上朝。 圣上迈上金銮殿,端坐龙椅,曹公公展开明黄圣旨,张口就念。 没有任何铺垫,也没有一点点争辩的余地,圣上定了英国公府的结局。 十余年间勾结废皇子李汨的内侍王六年,养着李汨的儿子,妄图再兴事端,且王六年毒害定王,证据确凿…… 殿内跪着听圣旨宣读的勋贵官员们各个目瞪口呆。 只知他家朱骋失手推死了个人,怎知背后蜘蛛网似的,还牵连着李汨。 这一家老小,死得都不冤。 待曹公公念完,圣上喑哑着道:“朕万分震惊,也万分痛心,尤其是定王遇害。 定王、朕的长兄是个严厉却不失温柔之人,有兄长的威仪,也有关爱。 朕常常感叹他英年早逝,直至昨日才知他早逝的背后有如此内情! 皇太后也病倒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谁敢替英国公府求情? 哪怕是表面上做好人求个情,也不敢了。 圣上点了刚正不阿的安逸伯为主使,徐简为副使,查抄英国公府。 朝阳将将升起,守在府外的御林军接了旨,打开了大门,跟随在安逸伯后头,浩浩进了国公府大宅。 第110章 一点都不冤(求月票) 抄没的热闹很快就引来了百姓围观。 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纷纷。 有人只对朱骋的祸事一知半解,左右询问两句,立刻就有知情人向他解释一番。 “毒害了定王殿下!” 燕辞归 第91节 “错了错了,是与毒害定王殿下的凶手是一条道的。” “哎,都一个样!定王是先帝嫡长子,皇太后唯一亲生的儿子,这能放过英国公府?” “别国公府了,没看那匾额都摔地上了吗?现在是朱家,老朱家!” 人群之中,于家两位舅舅面面相觑。 这也太快了吧? 昨儿才往顺天府里递状纸,今儿英国公府就成了人人都能踩一脚的老朱家了? “不会牵连到我们吧?”于三舅吞了口唾沫,不安极了。 “不会的,”于二舅逼着自己镇定,“不是说,连阿绽都没事吗?他们各个都完蛋,只有阿绽被保了,只要阿绽没事,我们就不会有事。” “也对,郡主说得没错,他们老朱家背后全是见不得光的,我们去告就是个添头,有最好,没有也无妨,”于三舅点了点头,庆幸极了,“得亏昨儿听阿绽与郡主的,先把朱家告了,要不然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 “可英国公府没了,我们往后……”于二舅肉痛极了。 不说要打秋风,但有个国公亲家,他们出门谈生意都省力气。 现在好了,靠山山倒! “郡主比国公府靠得住,”于三舅建议着,“命都能替阿绽保了,这关系硬得很,往后阿绽肯定跟着我们生活吧?待阿绽好一些、亲一些,是吧?” 于二舅抹了把脸。 朱家自己造孽造没了,也不是阿绽一人搞翻船的,总不能去怪阿绽。 姑娘家家一个,一双筷子能吃几口饭? 家里又不是掀不开锅,何至于在吃穿用度上为难呢? “最多两三年就嫁了,风风光光办,也算脸上有点光,是吧?”于二舅道。 面子这种东西,还是很香的。 左邻右舍眼睛多、嘴巴也多,往后能说一句“于家厚道、待表姑娘可好了”,那他们这两年也不算白白付出。 算盘珠子打得明明白白,心也踏实许多,再看那一箱箱抄出来的东西,兄弟两人咋舌。 他们以前也出入过英国公府,怎么就没发现有这么多的好东西? 白玉青玉、翡翠玛瑙,让人目不暇接。 所有人啧啧称奇,有人想凑近了看仔细些,却叫看守的御林那严肃的面容吓得退了几步。 与这些珠光宝气、夺人眼球相对的,是耳朵里听到的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仆从丫鬟、婆子管事,狼狈不堪地被押送出来,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走过去。 胡同口,一辆华美马车靠边停着,车内正是林云嫣与朱绽。 英国公府的抄没在意料之中,但抄家这种场面,林云嫣看着依旧会不舒服。 诚意伯府被抄过,辅国公府也是。 抄家的滋味当真让她记忆深刻。 哪怕今日抄的是别家府邸,这份不舒坦也是一样的。 不过这天下事情还真是说不准。 从前,安逸伯因着两块极有可能出自老实巷的金砖被抄了家,现在,安逸伯为主使带人抄了没挖到金砖的英国公的家。 更多的箱笼被抬了出来。 朱绽隔着帘子看了会儿,与林云嫣道:“我下去看看。” 林云嫣冲她笑了笑。 朱绽回应了一个笑容,跳下了车。 抄家是一定的,她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恨父亲、恨祖父、恨着沽名钓誉的一众亲人,可这里毕竟是她的家,哪怕只是告别,她也得来这儿看着。 她很感激林云嫣,不止是替她求情,而且还鼓励她。 若不然,她即便很想,也没有足够的勇气站在这儿,毕竟现在的她一点都不疯。 流苏陪着朱绽,看着高楼倾覆。 又一队婆子被牵着绳子带出来,有人眼尖看到了朱绽,哭喊起来。 “姑娘、姑娘好狠的心!” “姑娘怎么能置身事外?” 几乎是顷刻间,无数目光落到朱绽身上。 朱绽挺直了腰背,收在袖中的双手攥拳,掌心全是月牙印子,她没有给回应,也没有退一步。 直到,英国公被架了出来。 朱倡的脑袋上还缠着纱布,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几个儿子在他前后,纷纷搀扶着仿佛七老八十似的父亲。 朱倡走得不稳,眼睛还锐利,走到近处停下脚步,凶狠目光直直瞪着朱绽。 “你还有脸站在这儿?”他咬牙切齿,字字含刀,“窜唆你外祖家状告你父亲,这是忤逆、是不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你难道不懂吗? 英国公府倒了对你能有什么好处?真是叫猪油蒙了心! 你一人保住了命,可你想过府里上上下下这么多人吗? 你的祖父、叔伯婶娘、兄弟姐妹,还有那么多以朱家为生、辛苦伺候了那么多年的人,我们都是因你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朱绽颤得很厉害。 长睫扇着,眼泪凝聚在眼眶里打转,但她没有低头,没有避开祖父的目光。 “您说错了,大错特错,”朱绽嘴唇嗫嗫,声音发抖,但她还是一字一字往下说着,“朱家得今日结局是您做错在先,您与废皇子身边的人勾结,您不忠于圣上,您有异心,是您让英国公府的门楣蒙羞。没有脸去见列祖列宗的那个人,应该是您。” “朱绽!” “朱绽!” 几乎是异口同声,朱倡与几个儿子呼道。 朱驰扶住摇摇欲坠的父亲,脸色铁青、怒不可遏:“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朱绽重重抿了抿唇,若不是如此,她的眼泪恐会因为情绪激动而落下来。 忽然间,她身后的车帘子掀开了一个角,露出其中端坐着的人的下颚弧线。 “英国公府受封于开朝,出过几代名臣名将,今日折损在此。要说成王败寇,争位时押错了宝,那总归还是天家子弟,到列祖列宗跟前还能有个交代。” 车厢里的人开了口。 声音不重,咬字清晰,周围人都能听得清楚。 “可纵子杀妻,又教唆其他儿子儿媳杀弟妹,你们朱家列祖列宗会教你这个?呵,他们可丢不起这个人!” 话音一落,朱倡怒火攻心,两眼一翻倒了下去。 朱驰兄弟哪里还有心思争辩,急急去扶。 御林上前去,左右架住英国公,二话不说拖着就走,以行动催促着其他人。 朱绽目视着他们远去。 边上,有人轻声议论着。 “车里的是谁?声音听着年轻,说得还真有道理。” “好像是宁安郡主。” “诚意伯府那位?” “对,那朱老头子还想欺负孙女,明明是他带头把路带歪了,还想全推给个小丫头片子,还好郡主的嘴厉害,全叫她给顶回去了。” “不能说是嘴巴厉害,郡主说的明明都是道理!有理行天下!” 大门那儿,徐简从里头走出来。 听到议论声,他抬起眼往前头看去。 隔着半条胡同,又围了那么多看热闹的百姓,他只能勉强看到那辆马车顶。 又听了几句,徐简眉宇舒展了些。 与小郡主说理? 朱倡半点理不占,能在小郡主那儿讨什么好? 气昏过去,一点都不冤。 第111章 节哀 风忽然大了。 卷着黄色的叶子,盘旋着往远处飞去。 不知不觉间,天色一点点暗下了,抬头一看,才知大雨将至。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被大风裹着,劈头盖脸砸下来。 看热闹的百姓瞬间散了个七七八八,余下舍不得走的,一面寻避雨的地方,一面张望。 于家两位舅舅也不想淋雨。 见朱绽站在那儿,两人忙过来劝。 “阿绽,身体要紧,万一着凉了怎么办?” “之后还要办你母亲的事情,你若病着可怎么得了?” “先去车上坐着吧,”于二舅说完,又隔着帘子与林云嫣道,“郡主也劝劝阿绽吧,车上看着也是一样的。” 燕辞归 第92节 林云嫣轻声唤朱绽:“你也不想一身湿哒哒的去见你母亲吧?” 朱绽听进去了,依言上了马车。 雨势更大了。 眼看着东西搬完,朱家人也清得差不多了,徐简与安逸伯道:“朱家那姑娘似是在前头郡主的车驾上,她母亲……” 安逸伯摸了摸胡子。 他长得板正,肤色黝黑,眼睛铜铃一般,看起来凶神恶煞,遇着看不惯的事儿张口就指点,常有人在背后说他是比四大金刚中的南方增长天王都吓人。 可事实上,刚毅的另一面,是他心软。 他没有见过朱绽,但对这个与自家孙儿差不多年纪的姑娘很是同情。 况且,圣上交代得很清楚,不要为难朱绽,她的母亲也由于家领回去。 既如此,安逸伯自然会行个方便。 招了个御林过来,安逸伯吩咐了几句。 那御林应了,急急寻到马车边上,恭敬道:“郡主、朱姑娘,伯爷说正事快办完了,朱姑娘若要进去挪一挪令堂,随时可以。” 朱绽道了声谢。 接过林云嫣递过来的伞,朱绽下车去,叫上两个舅舅,带着流苏进了大宅。 里头一片狼藉。 其实也没有那么乱,只是与朱绽印象里的英国公府比起来,截然不同了。 安逸伯不擅长场面话,等朱绽问候后,他思前想后也就是一句“节哀”。 等朱绽他们往后院去了,安逸伯转头问徐简道:“我这么说,是不是太硬巴巴了?看着是把人小姑娘吓得脸都白了。” 徐简看了安逸伯两眼,轻笑了声:“其实您也没说错。 这么多亲人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是哀;母亲就剩最后一口气了,是哀;好好的国公府倒了,往后得靠着外祖家生活,好坏都说不准,也是哀。 虽说这几条都还差一点,但也快了,提前节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安逸伯:…… 他问徐简干什么? 徐简在顺天府这几天,也没少噎单慎吧? 可要说徐简讲得不对…… 好像还有那么几分道理。 “你啊,”安逸伯连连摇头,“徐莽老头子原先也不是这种脾气。” 怎么养出来的孙儿,一开口就让人笑也不是、怪也不是呢? 徐简道:“祖父的脾气和您差不多。” 安逸伯嘀咕了两声。 徐莽是驴脾气,他才不要跟徐莽差不多呢。 “你在这儿看乐子就看吧,”安逸伯想来想去,还是提醒了一句,“往后上朝时少看乐子,无端端得罪人。” 徐简诧异了下。 论得罪人的功夫,那还得是安逸伯,朝堂上一丁点不平事,他眼里都容不得沙。 尤其是那些连御史都要掂量掂量的事儿,安逸伯逆流而上,张口就骂。 如此性格,想不得罪人也难。 不过,徐简知道安逸伯的提醒全是好意。 他如此年轻一后辈,却身居高位,朝堂上愿意提点他几句、与他和善的,其实是看在以前与祖父多年相交的面子上,他们都是看着他长大的。 “您说的是,”徐简敛眉,应得很恳切,“往后少看乐子。” 这么拉扯一通,安逸伯倒是把朱绽吓白脸的事儿给忘了。 徐简心说“挺好”。 安逸伯耿直,对面相也有自知之明,但他素来凶小子们,很少面对姑娘家。 还是别让安逸伯知道真相了,他若是去惦记这桩,容易歇不好。 另一厢,朱绽见到了母亲。 这里伺候的人手都被带走了,东西也搬过一轮,应是顾忌着病人,搬动时尽量小心,没有弄得乱糟糟的。 书画卷轴都收走了,博古架上的摆件也空着,桌椅挪到了边上。 什么都变了,只有于氏依旧如常。 她依旧躺在那儿,胸口起伏微弱到难以察觉。 朱绽在她床边坐下,握住了她瘦骨嶙峋的手掌。 正如她前回告诉林云嫣的那样,她其实很怕坐在这儿,近距离看着母亲、感受母亲的痛苦,她帮不上任何忙,这种无力之感几乎能逼疯她。 可这一次,她的心境平和了许多。 “是父亲毒害了您,可惜,足足费了八年才知道内情。” “祖父他们都判了斩立决,很快就会行刑。” “郡主说,衙门里会把您和父亲的婚书作废了,往后您是您,父亲是父亲,哪怕到了地底下,您也与他不相干了。” “我当真好没用,您以前教我那么多道理,我还是经常会犯错。” “您说眼见不一定为实,我记得归记得,却……我一直把六果胡同那小童当父亲的儿子,原来并不是……” 朱绽絮絮说了很多,先前在马车前与朱家人对峙时屏住的眼泪此刻滚滚而下,落在被面上。 于家两位舅舅没有催促她,只是观察着于氏。 难受吗? 岂会不难受? 毕竟是自家大姐,自小一块长大。 前些年,他们知道大姐病重受罪,但也就是逢年过节来看望一眼,从没有像今儿一般看上这么久…… 看得于三舅都不忍心了,转过身出了屋子去。 湿漉漉的雨汽飘过来,他用力抹了抹脸。 难怪阿绽要疯,天天这么对着,能不疯吗? 里头说道了一刻钟,眼看着雨势小了些,于三舅才道:“阿绽,我们这就走吧,回头雨又要大了。” 朱绽应了声。 在于三舅的帮助下,于二舅背起于氏,把她挪到了软轿上。 朱绽与流苏坐进去,一左一右扶着于氏,免得她跌下去。 和带来的小厮一块,于家两舅舅也抬了软轿,出门时由御林检查过后,一行人往家里去。 英国公府的大门被关上了。 安逸伯亲手贴上了封条。 第112章 他们都死了 安逸伯与徐简回宫复命。 圣上一面批折子,一面问:“朱倡还喊冤吗?” 安逸伯据实已告:“冤倒是没有喊,听说押送走时遇上他那孙女了,逮着人就是一通骂,被宁安郡主顶回去、气厥过去了。” 圣上手里的笔停了下,抬起头来,语气里有几分好奇:“被宁安顶得昏过去了?” 就宁安那娇娇软软、整天乐呵呵的小丫头一个,能把朱倡噎着? 朱倡是有多理亏! 转念想想,确实很理亏。 昨日在御书房里还硬撑着摆忠心,今日被宁安戳穿了,能挺得住才怪。 话说回来,也就是宁安这样的姑娘家顶撞,才能让朱倡老头子知道“羞耻”二字怎么写,换个官员去义正词严,朱倡还能在那儿振振有词。 圣上把监斩的重责也交给了安逸伯。 真依他的想法,气头上是恨不能立刻砍了朱倡,但气平后其实是想再留朱倡些时日。 李汨相关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够清晰,王六年和朱倡有没有交代真话,也要互相存个印证。 不过,他最终还是定了斩立决。 看起来,他登基十年多了,朝野内外皆平顺,但是,存异心的人依旧不少。 绝不止王六年与朱倡。 哪怕李汨死了,他们都要拉着李汨的儿子扯大旗,图谋不轨。 与其等他们松口、说出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同党,不如直接砍了,杀鸡儆猴。 安逸伯往那儿一站,气势不同。 少了王六年这个牵头的,那些宵小都得掂量掂量。 安逸伯领命,起身告退。 徐简也要跟着走,被圣上止了。 “朕还有事儿要交代你。” 徐简只好又坐了回去。 抿了口茶,圣上道:“刚才朕和单爱卿聊此次案子,他夸你呢。” 燕辞归 第93节 徐简大致晓得圣上此话的含义,总归是不想案子一结,他又是上朝来、下朝走的状况,拐着弯想再塞他去别的衙门,十有八九是三司。 他并不想去。 轻咳了一声,徐简直接张口拆台子:“臣是一等国公,单大人是三品府尹,只要臣没有在顺天府里拆房子、耍猴戏、弄得上下官员都做不了事,他到了您跟前,都得夸臣几句。不过,臣有自知之明,不会把单大人的场面话当真。” 圣上摇着头把茶盏放下了:“那你说说,案子了结后有什么想法?整天闲散这种话,朕不听。” 徐简没有立刻答。 似是认真思考了好一阵,他才重新开口:“臣确实没有想好,顺天府那里还有些收尾要办,等那厢事了,臣再来请命。” 圣上颔首。 这话听着,起码比前几回一味推辞的意思好多了。 徐简从御书房退出来。 曹公公送他,压着声儿道:“那王六年,杂家看他是没有全交代了,还藏着不少呢。” “公公都问不出来,”徐简道,“我和单大人就更没办法了。” 曹公公笑着摆了摆手,谦虚着:“不一样,宫里能使些不像话的手段,顺天府哪能这么审……” 怕是转过天来,单慎就得被御史参得官帽不保。 徐简道:“也是,前头营中那一套,单大人都不敢使。” “顺天府那儿若还有什么线索,劳烦辅国公告知杂家一声。”曹公公道。 徐简自是应下。 顺天府里,单慎认认真真看着文书。 朱家抄了,安逸伯带人来提走了朱骋,曹公公使人带走了李汨的儿子与王娘子,看起来只等那一个个问斩之后,案子就结了。 可单慎自己知道,这案子还有纰漏。 见徐简来了,单慎拉着他低声道:“广德寺里消失了的和尚道衡到底去哪儿了? 他在寺里十二年,到底充当了个什么角色? 总不能就替王六年拉拉线吧?那他还拉了谁? 老实巷那两箱金砖到底是谁挖走的?” 徐简轻咳一声。 他知道单大人是个打破砂锅的性子,肯定不会案卷一交就当没这事儿了,但这些问题…… 要么他也回答不上,要么就是他答不了。 总不能说是小郡主让人把金砖挖了,而他又把禁书塞了进去吧? 嫌犯就在身边,还指手画脚了这么多天,偏单大人毫无所觉…… 单大人怕是要一口气上不来。 “我刚从宫里回来,”徐简淡淡道,“听曹公公那意思,王六年也有很多没交代明白的事儿,具体的我没问,曹公公也不会说。” 单慎聪明,一听这话,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徐简的意思。 再查下去,全是那场萧墙之难,根本不是顺天府能撬动的墙角。 单慎领情了:“我知道轻重,这些问题肚子里转转就算了,哪里能大张旗鼓查去,我还指着考绩好看点呢。” 乱指点、乱伸手,回头“优秀”的章没盖到,“斩”字签挥出来了。 菜市口。 安逸伯手握长签。 午时三刻将至,日头极盛。 从抄没到砍头,前后不过四天而已。 朱家男丁跪了一排,一个个灰头土脸。 朱倡额头上的伤还未痊愈,取了包扎的白布,露出个可怖的伤口,绷着脸一动不动。 朱骋呆呆地跪在一旁,整个人像是痴傻了一样,对周遭围观百姓的指指点点毫无反应。 朱驰瘦得脸颊凹陷,一双眼睛阴沉沉的,如嗜血的孤狼。 “事到如今,”他的声音不大,只身边的朱倡才听得见,“您还要隐瞒吗?” 朱倡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您说李汨不配,那到底谁配?”朱驰从齿缝里往外挤出字来,“您和四弟弄出来的事儿,让我们都跪在这里,我作为您的儿子、嫡长子,我连死个明白都不配吗?” 朱倡满是皱纹的眼皮子抬了起来。 却不是看向朱驰。 他看的是朱绽。 朱绽站了个好位子,就在头一排,一身素衣,手捧牌位。 “你……”才说一个字,朱倡的嗓子眼就哽塞得厉害,大口喘着气。 如此状况下,朱骋也发现了朱绽。 佝着的背立刻直了起来,朱骋张口想唤女儿,待看清那牌位上的字时,他的眼神又暗了下去。 那是于氏的牌位。 上头没有朱字。 时辰到了,安逸伯挥了长签,刽子手们手起刀落。 朱绽下意识闭上了眼,又逼着自己睁开,看着一片血红色,她搂紧了手中牌位。 “母亲,”她喃喃着,“他们都死了。” 第113章 指个出色的姑娘(双更合一求月票) 于氏在被挪回于家的第二天就咽气了。 朱绽和于母坚持,家里停了于氏的保命药,没有让她继续痛苦下去。 一老一少,替于氏梳妆、更衣,收拾得体面极了,只是那瘦骨嶙峋的身体撑不起寿衣,看着空荡荡的。 让于氏在自家上路,早些入土为安,这是于家里头商量好了的。 因而,待天明时,棺椁出城。 归家女原是不能埋在祖坟里,于母一步不让,搬出了皇太后娘娘的恩典说事。 娘娘主张阿绽随外家生活,娘娘主张与那朱家断亲…… 娘娘都可怜这对母亲,于家祖坟里埋着的长辈们难道还会嫌弃于氏? 话都这么说了,谁还能反驳? 全都依着于母的想法,送到祖坟埋了,立了碑,又在家中奉了牌位。 朱绽给母亲重重磕了头,回家服丧。 今日朱家人行刑,她捧着牌位来了,她得看着,也让母亲看到。 朱家这状况,断没有几个亲朋好友敢凑上来,按着以往的管理都是由行刑衙门收拾了,卷了席子运去城外。 朱绽掏了银子,寻了棺木,请人帮忙收殓,先运去义庄。 安逸伯看到她塞银钱,上来问了一句:“你这孩子倒是周全。” 猛对上安逸伯那张凶恶脸孔,朱绽一时间还是发虚,但她很快镇定下来,道:“恩是恩,仇是仇,我也不能只报仇不报恩。” 这些道理,都是幼年时母亲念给她听的话本子上写的。 母亲总说,人与人相处,不会有全然的好、也不会有全然的坏,牙齿都有磕着嘴唇的时候,但好坏都不能随便忘了。 不是为了翻旧账,而是不能抹去。 好是存在过的,坏也是存在过的,仅此而已。 今时今日,恩仇依旧如此。 杀母之仇,与生恩养恩,这是两笔账。 安逸伯摸着胡子笑了起来。 恩怨分明,听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他这把岁数了,有时候犹豫踌躇,怕是还没有年轻孩子通透。 下午时,京城又一场秋雨。 菜市口的血都被冲刷干净了,气候又凉了许多。 慈宁宫里,皇太后的精神依旧不好。 林云嫣从宫女手中取过汤药,掌心在碗边碰了碰,试探着温度。 皇太后靠着引枕,眯着眼与王嬷嬷说笑道:“坏了,哀家真成小孩子了,连烫不烫口都要不晓得了。” 林云嫣嗔道:“您养身体要紧,那日前一刻才信誓旦旦说自个儿没老透,能扛事儿,后一刻就病了,您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好好好,哀家的错,哀家吹牛吹过了!”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得服老了。” 林云嫣又道:“太妃娘娘也十分牵挂,原想寻您打马吊的,现在三缺一。” “呸!”皇太后啐了一口,“哀家还不晓得她?这秋雨天,她先养着她那老寒腿吧!” 王嬷嬷附和着笑了。 殿内的内侍宫女都松了一口气。 还是郡主有能耐,知道怎么哄皇太后,几句斗嘴话就把慈宁宫这几日的阴霾都吹散了。 当然,也是皇太后愿意与郡主斗嘴。 燕辞归 第94节 汤药温度差不多了,皇太后接过去一口饮尽,又漱了口。 “真苦,”她抱怨着,“下次告诉太医多放些甘草。” “好,甘草枸杞龙眼,甜口的多放。”林云嫣嘴上全应了,拿帕子擦了擦手,在宫女们收罗药碗时,她对王嬷嬷眨了眨眼。 王嬷嬷会意,清了清嗓子,示意人手都退了。 众人鱼贯而出,寝殿里只余皇太后和林云嫣,连王嬷嬷都去外头守着。 林云嫣坐在床沿,道:“您憋了一肚子话,不如与我说说?” 皇太后叹了声:“你这孩子,都快比你娘都机灵了。” 她确实有很多话。 这几日,她时常想起李沧,也想起沈蕴。 李沧作为嫡长,是自己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孩子,皇太后自是万分疼爱,却也不敢一味宠着。 她对李沧的爱带着克制,不能娇纵,不能一味给予。 李沧也不可能日日在她身边,小小年纪开蒙,跟着老臣们认字、念书、习武,起得早睡得晚,如说宫里有谁比他辛苦,只有他的父亲太兴皇帝。 “哀家最高兴的是,阿沧他很优秀,无论立长还是立贤都该是他。”皇太后轻轻笑了笑。 与李沧不同的是沈蕴。 这个隔了房的侄女,是真正养在了皇太后跟前。 当女儿养这话,真不是说说的,讲的是“侍奉娘娘”,实际上感情与亲母女一般。 “哀家都不用仔细去想,就能记起来好多好多往事,”皇太后道,“她说过什么,又乐过什么?比阿沧的事儿都记得清楚,你让哀家说,哀家能说上三天三夜。” 林云嫣弯着眼,道:“那您就说三天三夜,我又听不腻。” 得让皇太后把话都说出来。 不一定是如何看待王六年下毒手、英国公府又牵扯了什么,仅仅只是去回忆些殿下与母亲还在时的往事,梳理梳理,都能让皇太后松弛许多。 而这些,娘娘不愿意说给别人听,即便是对着王嬷嬷说,其中用词与感情也会不一样。 得是林云嫣听着。 因为她是沈蕴的女儿。 当皇太后提及沈蕴时,王嬷嬷是一起回忆,但林云嫣才是能有更多情感共鸣的那一个人。 皇太后打开了话匣子,也不拘着事大事小,说哪算哪,有许多定王与沈蕴一块与她说笑的情景…… 说着说着,困倦袭来,皇太后又睡着了。 林云嫣替她掖了掖被角,蹑手蹑脚起身往外走。 王嬷嬷见她出来,往里头探了探头,压着声儿问:“睡着了?” 林云嫣颔首。 王嬷嬷暗自叹息。 真就是一场病,耗费了皇太后许多心力。 年纪大了,要养回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劲儿。 也不知道能不能有什么事儿叫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人逢喜事,精神总会好一点。 “您也辛苦了,”王嬷嬷道,“您先歇会儿,待皇太后醒了,再使人去请您。” 林云嫣应下。 她这几天都住在慈宁宫陪伴皇太后。 西偏殿那儿,挽月打开了窗户,前后透气。 见林云嫣回来,她低声说着:“刚御书房和翠华宫都使人来了趟,知道您陪着说话,就又回去了。” 林云嫣颔首。 两处都是来与皇太后问安的。 圣上很关心娘娘病情,一日三次使人问安,听说也会让太医去回话。 有圣上如此关切,后宫之中,翠华宫也定然要有样学样。 翠华宫是皇贵妃常氏的宫室。 圣上登基后,追封夏氏为皇后,再没有立新后,只封了常氏由她代理六宫事宜。 常氏伴驾也有十年多了,膝下无儿无女,在宫妃之中算不得年轻。 皇太后对常皇贵妃很放心,夸过她是执掌六宫的好人选。 林云嫣对她的印象是敦厚,实在。 上,不用也不必与仙逝的皇后争;下,妃嫔们也不能越过她。 总归她没有子嗣,嫔妃们与其琢磨皇贵妃的位置,倒不如把心思用去圣上那儿。 因而,常氏十分安稳,也由着安稳的处境养得平缓性情。 此时的翠华宫,常氏正在交代身边嬷嬷:“汤多煨一会儿,甜羹备了吗?” “都备了,您放心。” 皇贵妃一一问了遍,确定没有疏漏之处,便又躺回榻子上闭着眼睛养神。 不多时,呼吸绵长,显然是睡着了。 嬷嬷见怪不怪,只看着时辰差不多了,才把皇贵妃唤起来。 皇贵妃迷迷糊糊起来,坐去梳妆台前,等宫人替她重新梳好了头发、描了妆,她才有几分醒神。 对镜照了照,她咕哝道:“看着还挺顺眼。” 嬷嬷好笑不已。 娘娘模样端庄秀美,很有福气像。 没到倾城倾国的地步,但若说耐看,绝对数一数二,尤其是这年纪越往上越耐得住,再过个二三十年,就是一端正富态的贵人老太太样子。 时间扣得正正好。 外头通传圣上驾到,皇贵妃深吸了一口气,憋了个红光满面,也把自个儿完全憋清醒了,起身迎驾。 圣上的眉宇间难掩疲惫之色,示意皇贵妃免礼后,便在桌边坐下了。 皇贵妃先奉了茶,又示意宫女们摆桌,旁的多余的话一句没有。 圣上也是最满意皇贵妃这一点。 相处久了,彼此都心知肚明。 皇贵妃不会拉着他弹琴唱曲、展现才华,也不会借着关心、担忧问他一堆事儿,更不会把其他宫妃们之间无趣的争斗拿来当话题讽刺贬低一通。 皇贵妃话少,也不想拉拢圣心的情情爱爱,他们两人之间倒也达成了一种平衡。 偶尔他想说事情时,皇贵妃会听着,若他需要建议,皇贵妃会开个口、点到为止。 就这太太平平的脾气,让圣上想到从前当皇子时的自己。 因此,但凡圣上累了,就来翠华宫坐会儿,当个饭搭子。 这么多年下来,相得益彰。 再者,翠华宫厨子做的吃食都不错,在御膳房之外,也多个变化。 喝了汤,又饮了两盏酒,圣上总算把疲惫倦气散发了。 “朕今日听邵儿说,他去马场操练,边上几棵金桂开得好,他记得你喜欢桂花香就折了些回来给你。” 皇贵妃指了指架子上的花瓶:“太子一送来,臣妾就让人养起来了,闻着确实舒心。” “朕看邵儿,别的都好,就是不够稳重,还跟个七八岁似的,”圣上叹了一声,“若说同龄人,还是徐简稳当些。朕几次都想让徐简跟一跟邵儿,也好拧一拧邵儿。” 皇贵妃没说话,只给圣上续了盏酒。 圣上抿了一口:“其他同龄的最多也就是个世子,不似徐简日日上朝。” 甭管徐简上早朝看不看热闹,总归往那站了些时日了,多少听进去一些。 皇贵妃笑了下。 最要紧的一点,圣上没有说,但她大致晓得。 徐简救过太子。 圣上认为太子念着救命之恩,辅国公拧他性子就多少会听一些,皇贵妃却不那么想。 在她看来,太子的性情与圣上不一样。 当然了,十六岁的少年,正是性子最叫人头痛的时候,再过几年指不定就不同了,但皇贵妃不觉得让辅国公管着太子是个好主意。 想了想,皇贵妃让人去小厨房取甜羹来。 酒喝多了容易上头。 她管不着前朝事情,但她希望圣上心情舒坦些。 只要圣上心情好,一月里也难得想起翠华宫三五次。 她省心。 反驳是不可能反驳的,皇贵妃另寻了个方式:“圣上惋惜辅国公,想给他安排些事儿,一来不埋没,二来也是补偿。可您几次与辅国公开口,他都没有这个想法,您硬要求他,就不能称之为‘补偿’了。” 圣上听进去了,道:“朕确实是真心实意,也在琢磨方式上是不是不够周全。徐简打小就是练武带兵的料,朕总让他去衙门里坐着,或是跟着邵儿……” 甜羹送上来了。 皇贵妃端了一碗给圣上解酒:“臣妾虽没有接触过辅国公,但老国公爷在世时不是狭隘之人,家中长辈与他往来,也提过‘阔达’、‘爽快’,想来辅国公虽然推辞着,但他心里能体会您的爱护之意。 臣妾就是想着,补偿是不是也有别的法子? 他比太子年长一岁吧? 成亲之事,说早也不算早了,要议亲、要备亲,前前后后操办下来,一两年呢。 燕辞归 第95节 他家又是那么个情况,臣妾听闻他与刘大人好似不亲近,与其刘家那儿替他张罗,您看……” 圣上端着碗,吸了口气,思考皇贵妃的意见。 给徐简指一门亲事,未尝不是个法子。 倒不是奔着“补偿”什么,而是都说成家立业,成了家,心定下来,总不会再开口闲散闭口纨绔了吧? 这两个词,跟徐简那根子里的稳重性子,根本就挨不上。 “朕听着有道理,”圣上用了甜羹,道,“就是得指个出色的姑娘家。” 皇贵妃本想随口应和两句,应完了又觉不稳妥。 自个儿随口一个建议,若辅国公有心仪之人,岂不是叫她这一嘴给说坏了? “您要指,就不能指个单是您看着好的,得指个辅国公也看着好的。”皇贵妃忙补了一句。 第114章 挨骂的由头 “说得在理。”圣上很听得进去。 结发夫妻,需得如此。 夫妻感情和睦,生活上彼此扶持协助,老来也是个伴。 他指婚的目的是奔着为徐简好去的,若造一对怨侣,那还不如不指。 皇贵妃观他神色,就晓得圣上一准想起夏皇后了。 她小口小口喝甜羹。 别说圣上今儿喝了点酒迷糊,她都没喝呢,也没管住嘴,多说了好几句。 罢了,就当报个恩吧。 毕竟,辅国公若没把太子救回来,这后宫里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子,她这个皇贵妃哪能稳当舒坦? 思及此处,皇贵妃打量了圣上一眼。 太子为人处世,确实有些不成熟之处,圣上想要拧一拧亦在情理之中。 作为一国之储君,将来要扛起天下重担。 虽说圣上正值壮年,储位早早确立,有利也有弊,但留给太子成长的时间也多,现在不够稳重,再过三十年总能稳重了吧? 如今,除了三公指点外,另点了几位老大人为少师、少保、少傅教导太子。 圣上对太子寄望极高,早些年点过两位伴读,与太子处得也不错,可惜一位出天花,一位母亲病故服丧,太子身边就没有同龄伴读了。 如今想点个年轻的同龄人,身份比伴读高些,目的为拧一拧、督促太子殿下,圣上的想法倒也不能说不对。 就是…… 皇贵妃又迅速地看了圣上一眼。 就是这活儿怎么也不该交给辅国公。 辅国公的腿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外头有外头的说法,但皇贵妃没信外头那套,反而从圣上平时的一些话语里,拼凑出了些内情。 去年春天,太子替圣上巡视裕门关,待了有十几天。 期间将士们与西凉兵打过几仗,还有一场大胜。 原本极好的事儿,太子待在关门好好说些场面话,提振军心就行了,却不知道他怎么折腾的,没几个人跟着就敢出关去,结果遇上了西凉兵。 要不是辅国公带人救得及时,太子要么没命回来,要么当作俘虏。 辅国公化解了太子的危机,保住了本朝颜面,却伤了自己的腿。 回京后,各处消息没传开,只当他是战场上伤的,从头到尾没提太子的事儿。 再者,之前送回来的战报上压根没提过辅国公受伤了,东一问西一问的,凑不出一个他具体受伤的时间经过来,慢慢地,也有些不好的传言冒出来。 翠华宫里,也就是圣上知道她嘴巴紧、心思平,那些没处说的话偶尔会与她吐露两句,这才让她猜出那么些端倪来。 不过,其中内情可能也没有那么简单,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还有些她不知道的状况在里头。 她只晓得,圣上当日大发雷霆,御书房大门紧闭,只太子在里头挨骂。 入宫这么多年,皇贵妃从不知道圣上能发这么大的火。 最后,事情都压住了,就是圣上几次提到辅国公时会说“心中有愧”。 辅国公对外从没有解释过伤势,这可能有圣上的关系。 圣上不想事情传开去。 太子毕竟是太子,不守规矩偷跑出关、还害得一年轻将领再也征战不得,御史们能骂上三年都不止。 这群老大人们的嘴,很能翻旧账,往后边关一有动静、朝中要点兵遣将时,就能翻出来骂一通。 这么一想,皇贵妃亦很理解徐简的选择。 宁可自己受些误解,也好过自此成为太子挨骂的由头。 真争一时之气,天天听御史们口若悬河骂太子殿下两刻钟,一次两次,倒也还行,次数多了,时间久了…… 太子上朝,辅国公也上朝,一块在御前站着。 哪天太子坐着了,辅国公依旧站着,再当这个由头的时候,还能得了? 御史们是秉公处置、就事论事,可被论的那人的滋味真不好受了。 太子不好受,辅国公越发不好受。 好好的救命恩情怕是要成了催命符…… 皇贵妃暗暗想,辅国公是个聪明人,圣上护太子、也是护辅国公。 就是不知道圣上能不能给聪明人指个合心意的姑娘了。 指婚的事,圣上思索了一整夜。 翌日下朝后,他坐在御书房里,没有急着批折子,另铺了张纸把各家门第相当、年纪合适的姑娘的名字列下来。 他也记不得那么多,写一两个,问曹公公两句。 曹公公不记得名字的,就写个长辈官职作数。 昨夜翠华宫用膳是皇贵妃伺候的,曹公公还不晓得圣上的主意,只揣度着:太子年纪不小了,圣上要选太子妃了? 如此一列,列满了一张纸。 外头小内侍通禀,说是辅国公来了。 徐简入内,恭谨行礼,把手中案卷交给曹公公:“顺天府那儿结案了,臣代单大人把案卷呈与圣上过目。” 圣上收下,放到一旁,示意他坐下:“朕等下再看。” 徐简落座,挺直了脊背。 前回他应过圣上,顺天府事了后就决定下之后去处。 圣上无意让他天天喝茶下棋不做事,他再一味推拒,也不是个事儿,倒不如先挑个闲散衙门点卯。 徐简正要提出来,却见圣上的视线落在面前那不晓得写了什么的纸上,看似聚精会神,又好似走了点神。 斟酌着,徐简以眼神询问曹公公。 曹公公也观察着圣上举动,再仔细一琢磨,他明白过来了。 这两张纸不是选太子妃,是圣上想给辅国公指婚,偏又不晓得国公爷是否有中意的,干脆让他从名字里随便选…… 曹公公木着脸吞了口唾沫。 心意挺好,就是这事儿办得…… 当然,这绝对不是圣上的问题。 圣上毕竟是圣上,能想到投其所好、让人自个儿挑,已经是用了心了。 成天揣摩心思、猜度喜好,那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的事儿! 要不然,还要他干嘛? 端茶送水,刚净身入宫的小内侍都会做。 “咳咳。”曹公公清了清嗓子。 圣上回过神来,疑惑地睨了曹公公一眼。 曹公公冲圣上微微摇了摇头。 圣上没领会,只是示意曹公公把纸张递给徐简。 曹公公取了纸、没有递出去,又背身对着徐简,给圣上打了通眼神官司。 圣上:…… 第115章 先让人认识认识 圣上抿了口茶。 他其实很懂眼神官司。 坐在金銮殿里,底下臣子们眉来眼去的背后都在打些什么主意,他心里都能品个七七八八。 嫔妃们拉着身边嬷嬷宫女们做戏,那一来一去的心思,他也晓得。 可这会儿,他愣是没有明白曹公公的意思。 当然,看不透彻,不等于没看到。 总归是曹公公认为此事不宜现在提,还有商榷之处,那他就暂且缓缓,待私下里听曹公公说道一番想法后,再提也不迟。 放下茶盏,圣上想再和徐简说些旁的,外间小内侍探头,禀了声“太子殿下求见”。 待圣上颔首,曹公公把两张纸往袖中一收,出去迎接。 燕辞归 第96节 徐简也起身告退。 当着太子的面,他和圣上商议去处,可不是什么聪明之举。 一路退出来,徐简在廊下遇着了李邵。 “太子殿下。”徐简行了一礼。 李邵穿着常服,神色淡淡的,没有热络之气:“我打搅徐卿与父皇议事了?” 徐简答道:“臣替单大人跑个腿而已。” “哦,”李邵似是刚想起来,“你这些天都在顺天府。能把朱倡的家都抄了,也不算没有收获。” “朱家犯事在先,”徐简道,“臣是沾了顺天府的光。” 李邵听完,没有再说什么,跟着曹公公进去了。 御书房内,圣上待李邵请安之后,问了不少状况。 自六岁立为太子起,圣上就把长子带在身边,吃穿用度事事仔细,直到前年、李邵满十四岁时,他才从圣上寝宫的东配殿搬出去,拥有了自己的东宫。 当然,这东宫也没有太远,离圣上寝宫一刻钟能走两个来回,离御书房稍远些,但也就是一刻钟的事儿。 “你这几天常出城去?昨日才去的马场,今儿又要去哪里?”圣上问道。 李邵笑着道:“趁着这几天秋高气爽,便没有拘在屋子里做学问,抓紧练一练骑射,今儿也打算去马场转转。 听说林子里有几头鹿,儿臣想着若能猎回来,给您烤个新鲜鹿肉尝尝。 再有半月是二伯父的生辰,儿臣也不晓得送他什么贺礼,还是鹿肉实在,他好一口。” 圣上摸了摸胡子。 听前半截时,他倒是想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骑马射箭怎么能光挑天气好的时候呢? 可听了后半截时,不得不说,心里暖洋洋的,舒坦极了。 他肯定不缺新鲜鹿肉吃,但儿子猎来孝敬的,滋味不一样。 孩子一片孝心,岂能开口就挑刺呢? 这么想着,圣上便没有说那些打击人心的话,道:“那朕就等着你打鹿肉回来。” 李邵高高兴兴去了。 圣上也挺高兴,又饮了盏茶,只觉得累在书案上厚厚的奏折都顺眼许多。 曹公公这才把收起来的两张纸又交了出来。 圣上看着那绞尽脑汁才想起来的姑娘家的名册,问曹公公道:“哪里不妥?” 曹公公面带微笑,问道:“您是想替辅国公选一位出身、品行、容貌样样都好的姑娘家吧?” 圣上颔首:“他年纪不小了,是该给他指个好的。” “小的也是刚刚才想起来,”曹公公一面与圣上添茶,一面道,“不说其他州府,只这京城之中的贵女,您记不周全、小的也记不周全。 您让辅国公从这上头挑。 倘若他心中有人选,偏不在这上头,那纸上的名字就少了。 要是正好在上头,还与那么多姑娘们的名字列在一块,就显得多了。” 圣上的眼眸微微一凝,再一想曹公公的话,很是在理。 他也是从十几岁的少年人过来的,虽说一晃二十年过去了,但那种心境,只要回忆一番还是颇有所悟。 自己看中眼的,那就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出类拔萃的好。 其他姑娘家的名字与之列在一块,那都叫“碍着”。 当年他对夏氏一见钟情,偏夏家底子薄,父皇挑儿媳都没往夏家想。 他就不乐意了。 出身低那么点又有什么干系? 其他贵女们再贵重,能贵过他这个六殿下? 容貌嘛,各人各欣赏,他就喜欢夏氏那样的,天仙下凡都不过如此,他挑妻子、他说了算。 平时其余事情,他不争不抢老实听话,只这件事上求到了父皇跟前,父皇也就依了他。 不过,他是皇子,他能为了不在名册上的人开口;徐简只是臣子,他恐是不好指这要拿的。 “你知道徐爱卿偏爱什么样的?”圣上问。 曹公公当然不知道,但他会琢磨。 “夏小公子与辅国公交好,”曹公公建言道,“小的想着,您不妨先问问夏小公子,他若清楚内情,那太好了,一指一个准;他若是不清楚具体的,让他出面问一问辅国公。他们同龄的年轻人,问得直白些也无妨的。” 圣上龙颜大悦。 这两天事情多,又夹杂着王六年那破事,他心情实在算不得好。 不过皇贵妃与曹公公这两人,指出问题的同时、还解决问题,甚好。 若是朝堂上人人都有这种通透能耐,而不是光指点问题、复杂问题、不解决问题,那各个衙门的轮转推动能顺畅很多。 夏清略被叫到了御书房。 圣上开门见山,问道:“你与徐简往来得多,他可有心仪的姑娘?” “没听他说过。”夏清略答完,倏地想起夏天时的事儿来。 那时候在宫门外正好遇着宁安郡主出宫,两厢隔着些距离,徐简望了两眼,他当时还打趣来着。 只是,顺口揶揄归揶揄,要说心仪…… 望两眼就心仪,那他整天四处看热闹,东两眼西两眼的,他夏小公子心仪的姑娘能站满整圈宫墙。 肯定不能这么算。 圣上见他迟疑,催道:“御书房里关着门问你,你有话直说,又不是你今儿说完,朕明天就让他送喜酒。” 夏清略直乐,把先前的事说了。 “宁安?”圣上吸了一口气,“怎么偏偏就是宁安?皇太后那关不好过。” 夏清略笑着道:“皇姑父,皇太后那关不好过,郡主的关难道就好过了? 人家郡主认得我都未必认得徐简,我们恩荣伯府好歹还与诚意伯府当邻居呢。 您真心想说门好亲,不如先让人认识认识?” 第116章 我去哪儿坐着合适些? 夜里又是一场秋雨。 伴着阵阵雷鸣声,窗板都被拍得咚咚作响。 林云嫣睡得并不踏实,翻来覆去着,天还未亮时就惊醒了过来。 她梦到了很多事。 虽然全是些零碎片段,却是她曾经经历过的,这会儿仔细想想,能拼凑出不少来。 从前,她与徐简成亲后的最初几年,每每秋雨天,徐简都不宿在屋里。 秋雨的潮湿阴冷特别伤腿,一股股往骨子里钻。 白日里,徐简那性子自是会忍耐着,多不舒服都不会说出口来。 可夜里没办法。 睡梦中的反应不由他的意志控制。 痛得哼出声来,亦或是辗转难眠,都会影响睡在身边的人。 林云嫣说过“不在意”,但徐简显然不会理会。 用徐简的话说,没治的腿了,府里又不是没有别的屋子能躺着,何必弄得两个人都歇不好觉。 林云嫣说不过他。 可她其实也睡不安生,她怕黑。 别的时候还好,雨声风声彻夜时,对黑暗的恐惧浓得不得了。 身边少了徐简这么一个大活人,她只能让挽月把油灯点着,有点儿光亮才行。 那几年的雨夜,大抵都是如此的。 再后来,辅国公府也没了,他们颠沛流离、一面追查各种线索一面躲避种种危机,徐简就再没提过去别的屋子里躺着了。 大部分时候,他们还就是没有别的屋子躺了。 当然,那时候的林云嫣也已经不怕黑了。 殿内榻子旁,挽月竖着耳朵听动静。 郡主应是醒了,却一直没有开口唤人,挽月也吃不准她是不是耍懒不想起。 可今日这天冷了不少,挽月先前睡醒时还觉得被子薄了些,就怕郡主赖着赖出风寒来。 好在,没有让她犹豫多久,林云嫣自己把幔帐撩开了。 挽月忙抱起预备好的厚衣裳:“您先披上,千万别着凉了。” 林云嫣依言,问道:“皇太后那儿醒了吗?” 今儿天暗,她不好判断时辰。 挽月答道:“刚出去打水时瞧见已经点灯了,您若困乏还能再歇会儿,时辰还早,估摸着早朝都没下呢。” 林云嫣没有重新躺回去,起身梳洗更衣,收拾妥当后就去了正殿。 恐是寒意重,王嬷嬷已经给皇太后备了手炉。 娘娘靠坐在床沿,精神看着是比前几天好些了。 “你们这么小心,哀家会以为自己七老八十了,”皇太后叹道,“就是一时间没抗住,底子还是很好的。” 燕辞归 第97节 林云嫣笑道:“底子好,才更不能疏忽了此次休养,不然您之前几十年不是白养了?” “理都被你说了去了。”皇太后点了点林云嫣,笑容和蔼。 小于公公禀道:“刚才圣上使人来问安,说是圣上中午过来一趟,想与您一道用午膳。” 皇太后眉头一皱。 她一个病老太太,圣上过来跟她一块吃粥、喝两碗药膳吗? 又不对症! 况且,她向来爱吃,未免她馋着,云嫣这几天用膳也都在西偏殿那儿,断不会在她跟前,圣上难道要来她跟前吃香喝辣的? 转念一想,圣上做事不是那么缺根筋儿的,恐怕用午膳是个托词,应是有要紧事与她商量。 这么琢磨着,皇太后的眉头又松开了些。 “那哀家得打起精神来,”她道,“别叫圣上担忧哀家身体。” 另一厢。 金銮殿里,曹公公刚喊了“退朝”。 圣上从龙椅上起身,往殿外走,经过徐简身边时脚步微微一顿,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又继续走。 这一顿很快,朝臣们又各个垂着头恭送圣上,几乎都没有察觉。 只站在最前头的李邵转过身来,把这一幕看在眼中。 看了看圣上的背影,又看了眼徐简,李邵轻轻啧了声。 御驾离开,殿内的气氛活络了几分。 李邵走到徐简跟前,背着手道:“父皇寻你有事?我昨儿御书房求见时不赶巧,你和父皇没说完?” 徐简垂着眼,语调平稳,把问题抛了回去:“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李邵讶异,道:“父皇刚才不是看了你一眼?” “臣没有察觉,”徐简说完,又接了一句,“谢殿下提醒。” 李邵:…… 他原就是看到了问一句,没想到连吃两颗软钉子,顿时觉得无趣得紧。 转过身去,他边走边道:“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徐简态度恭恭敬敬地送走了李邵后,自己正打算离开,就被刘靖拦住了。 刘靖的面上满是担忧之色,压着声音道:“殿下也是一片好意……” 徐简没接话。 对他的冷漠应对,刘靖并不意外,他继续道:“先前圣上怎么会让你去顺天府?朱家那案子牵扯太广,别看表面上结了,我观圣上心里还憋着一股劲儿。” 徐简抿了抿唇。 事实上,是单大人缺个压阵的,而他亦是看穿了这一点,凑着时间去的。 圣上提过:去顺天府坐着就成。 当然,这番缘由徐简无意与刘靖多说。 不过,多多少少还是给了些回应。 徐简道:“圣上让我去,我自然就去了,难道还能先问问圣上为什么?” 刘靖眉心一紧。 软钉子的滋味不好受,而且这钉子还是徐简砸的。 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亲切些,刘靖道:“我也是关心你,圣上有其他安排吗?你又不肯去兵部坐着,总得寻个地方,年纪轻轻总游手好闲的,不像一回事。” 徐简的唇角微微一勾,嘲弄一闪而过,余下的则是耐心请教:“那依刘大人之见,我去哪儿坐着合适些?” 刘靖:…… 这不是请教,这是火药。 “你这孩子……”刘靖深吸了一口气。 这孩子已经比他都高出一个头了,刘靖甚至得仰着头与徐简说话。 越想越耐不住脾气,刘靖正要责怪几句,全被安逸伯打断了。 黑沉着脸的伯爷中气十足,对着刘靖道:“刘大人,你这当爹的就不及当娘的细心。” 刘靖一愣:“伯爷此话怎讲?” “徐简受过腿伤,我以前也伤过,留了些毛病,最知道这种秋雨天难捱,得躺下来拿汤婆子捂着,”安逸伯捶了捶自己的老腰,道,“站着就难受!” 刘靖“啊”了一声。 第117章 不愁拿不下她(求月票) “这要是尊夫人在场,还不得赶紧问问腿难受不难受?”安逸伯打量着刘靖,语气一点没留情,“你就一点没想起来,拉着他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安逸伯声音大,金銮殿里还没有走的朝臣们闻声都看了过来。 刘靖一下子成了瞩目的焦点,俊气的脸红了大半。 他连连对安逸伯拱手,道:“您说得对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这事儿。” 安逸伯哼笑了声:“这也不怪刘大人,你自己没有伤过,徐简养伤也不是在刘家养的,你想不起来这桩太正常了。羡慕你啊刘大人,还是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毛病都找过来了,你想不记得都难!” 刘靖赔笑,笑完了,又忙问徐简:“腿感觉如何?” 语气依旧很淡,听不出几分情绪来,徐简道:“正打算回去躺了拿汤婆子捂一捂。” 这么一说,刘靖也只好道:“那就快些回去吧。” 徐简当然不留着,与安逸伯行了一礼后,他往外头走去。 天色依然阴沉沉的,云层厚重。 徐简的心情却没有那么糟糕。 刘靖拦他时的那点儿烦躁,也叫安逸伯那一打岔给打没了。 反而,有些好笑。 安逸伯耿直性子,有什么说什么。 配着他那张善恶分明的脸,明明没有一点儿阴阳怪气的意思,却愣是说出了冷嘲热讽的味道。 这也是一种能耐。 听安逸伯那么几句话,他连腿上的不舒服都少了许多。 徐简一走,刘靖也就匆匆告辞。 往衙门里告个半天假,他一辆轿子匆匆赶到南城门口,也不顾地上湿滑,站在边上等候。 等了约莫有两刻钟,瞧见自家马车从城外驶入,刘靖忙迎了上去。 官兵确认了路引,车把式在城墙下把车驾停下。 刘靖清了清嗓子,看着从车上下来的少年,他脸上笑容止都止不住。 “父亲。”刘迅站定,行了一礼。 刘靖扶住儿子的肩膀,道:“让我看看,长高了,也壮实了,这一路辛苦了。” “您怎么不在家里等着?”刘迅问。 “等不住,就来这里了,”刘靖又重重在刘迅胳膊上拍了两下,而后,眉宇微蹙,“怎么穿得这么单薄?秋天了,天寒!” 刘迅道:“也没那么冷,我身体好。” 身后不远,传来吁马声。 快马在马车旁停下,溅起不少水花。 刘迅衣摆鞋子都湿了,脸色顿时难看,张口就要责问那停马之人:“你怎么……” 话才出口,就被看清来人模样的刘靖止住了。 刘靖拱手就是一礼:“太子殿下。” 刘迅嘴巴边的脏话梗了下,立刻都咽了回去。 李邵坐在马上,垂着眼看了两人一眼:“我正要出城去,没想到遇见刘大人就来打个招呼,这位……” 刘靖正要介绍,李邵先想起来了:“你那次子是吧?徐简他弟弟。” 刘迅的肩膀微微一僵。 他并不喜欢这样的“身份”。 “次子”不好听,“徐简的弟弟”更不好听。 徐简那人,可不屑于来他们刘家当儿子。 只是,心里再有意见,他也不会蠢到当面反驳太子,好在此刻也不用他说话,他就垂着头听吩咐。 刘靖接了太子的话,道:“正是下官的儿子,前两年在安麓书院求学,想着来年参加恩科的学子们陆续要到京城,下官就把他召回来了,多与各地考生切磋,比一直留在书院里能多些见识。” “安麓书院?”李邵想了想,“衡水边上那座?” 刘迅这才道了个“是”字。 “皇太后幼年曾在衡水生活过,我以前听她讲过些那里的故事,”李邵道,“她老人家近来精神不好,你这几天跟我去慈宁宫与她说说衡水的事儿,她听着应当能高兴些。” 刘靖眼睛一亮,忙夸赞李邵道:“您真是一片孝心。” 李邵愿意听人夸他,又道:“昨儿打猎没有收获,我答应了让父皇尝到我亲手猎的鹿肉,今日就再去一趟,这就走了。” 夹了夹马肚子,李邵调转马头,嘴上还与刘迅念着:“你在家待着,我明后天找你。” 刘家父子拱手相送。 李邵快马出城,后头跟着侍卫与内侍,一溜烟没影了。 燕辞归 第98节 刘靖直起腰来,脸上笑容藏都不藏:“你小子运气真好,等之后见了皇太后,你……” 说话间,他看到马车帘子晃了晃。 “车里还有谁?”刘靖忙问。 刘迅道:“是儿子的婢女,等回到府里,让她给您问安。” 刘靖的笑意彻底不见了。 婢女而已,请了什么安? 就是这小子在书院这两年收用了个女子。 这儿离城门近,刘靖也不好发作他,只催促他上车回府。 刘迅跳上了马车。 透过撩起的车帘子,刘靖往里头瞄了一眼。 车厢里暗些,他看不真切,只瞧见一张下巴尖尖的面庞,很是年轻。 待回了府,人从马车上下来,刘靖就看清楚了。 十五六岁年纪,柳叶眉、丹凤眼,眼下还有一颗泪痣,开口声音腻腻歪歪,自称玥娘,看向刘迅的眼神全是倾慕与暧昧。 刘靖看着头痛极了。 刘迅显然很吃这一套,让人引玥娘先去他屋里收拾行李,他自己要去与母亲请安。 “不急着去,”刘靖止住了他,把人先带到了书房里,“这玥娘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能带个女子回京来?” 刘迅不解道:“婢女而已,父亲为何愤怒?” 刘靖如何不愤怒。 “真是丫鬟也就算了,一看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刘靖气道,“你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还怎么给你挑一个出身好的妻子?” 刘迅摸了摸鼻尖,嘀咕道:“出身好的,轮不到我们挑选……” “你个不争气的!”刘靖背着手在房里走了两个来回,道,“刚才太子让你进宫去见皇太后,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宁安郡主正在慈宁宫伺病? 你表现得好一些,能与郡主搭个话,自然而然就认识了。 往后再安排好些,你要容貌有容貌,要学问有学问,她才认得几个公子? 只要应对得当,不愁拿不下她! 你赶紧把那什么玥娘处置好了,不能有一点消息传出去,要不然,什么机会都没了!” 第118章 一颗豆芽菜 刘迅沉默着。 对父亲的这些说法,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不好反驳,便先闭嘴了。 刘靖看在眼里,语重心长道:“我是为了你好,官场拼搏不容易,没有一点儿背景想要平步青云,哪有那种好事?” 就像他自己似的。 外乡来的考生一个,若不是娶到了辅国公府的姑娘,以他的年纪与资历,凭什么能官拜鸿胪寺卿? 千步廊左右,五寺六部的一把手,要么比他在朝堂上多钻营个十几二十年,要么就是家学丰厚、有出色的长辈顶在前头。 可刘靖依旧有怨言。 老国公爷嫁女后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管他这个女婿。 他今日的成就,全靠着自己的努力与拼搏,以及别人自发地看在徐莽的面子上给的助力。 鸿胪寺也是五寺里唯一的四品衙门,四品官员确实是出人头地了,但在京城这一二品大员不缺、皇亲国戚满街的地方,还是差了点意思。 倘若徐莽能多铺一铺路,他还能往前多走几步。 人的寿数有限,官场沉浮能有五六十年,已经是极其能耐了,多的是二三十年就退下来了的。 因此,年轻时的多走几步,在往后的岁月里能领先的就是金銮殿里的好几步了。 三孤、三公,那才是刘靖的追求。 如今倒也不是说一定没有机会,但原本能跑,却因徐莽的不重视而一瘸一拐的,刘靖想起来就窝火。 这也是他要让刘迅往上爬的原因。 当父亲的没走完的路,儿子接着走,一代人不行就两代人。 “宁安郡主是极好的人选,”刘靖继续告诫儿子,“封号是她自己的,皇太后宠着护着,除了当朝公主、王爷府里的郡主们,属她身份最出色。 诚意伯府和睦好说话,伯爷就这一个女儿,往后家业给了侄儿,他自己只会向着女儿。 你只要能笼络住郡主,有为父和泰山的支持,你还怕不能一展宏图?” 刘迅还是没有听进去。 谁说只有独女就一定会向着女婿? 现在在他面前的这位,不就是反例吗? 再者,拼搏了,努力了,到最后也就是官帽一顶,能比得了徐简那国公之位? 哪怕没有实权、不务正业,国公依旧是国公。 话又说回来,那宁安郡主才多大? 十三岁、十四岁? 那不是和刘娉差不多? 他是有一年多没有见到刘娉了,但妹妹在他的记忆里就是一颗豆芽菜,前头没有后头也没有,索然无味。 得是玥娘那样的身姿,才能笼络人。 腹诽了一通,刘迅倒也没有傻到说出口来。 见刘靖瞪着他,他老老实实口头应了一句:“等明后日随太子去慈宁宫,儿子会给郡主留一个好印象。” 这话听着,刘靖总算满意了一半:“我不管那玥娘是怎么回事,你早些打发出去,别叫你母亲与阿娉瞧见,省得多是非。” 刘迅一听,刚要说几句,刘靖没让他开口。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刘靖道,“谁都有个心头好,你喜欢那样的也不是不行,但你要记得,你现在还什么都不是,等你娶了郡主、在朝堂上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你再收几个合心意的也不迟。做什么这般急切?” 刘迅白着脸想说“这哪里一样”,十几岁与几十岁,能是一回事儿? 又想说“父亲您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难道不理解”,话到了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他的父亲可能真的不理解。 父亲的眼中,从来都只有朝堂上的拼搏,一切皆是为了官位。 什么莺莺燕燕情情爱爱,与出人头地相比,不值一提。 刘靖见他欲言又止、且似放弃了辩解,便拍着他的背,道:“你能明白父亲的苦心就好。等下去给你母亲问个安,之后好好休息休息。我只请了半天假,还得回衙门里去。” 刘迅便道:“您公务要紧。” 刘靖点了点头。 父子两人出了书房,一个往正门,一个往后院。 分道之时,刘靖又叮嘱了一句:“希望我下衙回来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玥娘星娘了。” 上午时分,这场秋雨几停几下,临近晌午才算是真的止了。 圣驾到了慈宁宫,林云嫣在正殿外迎驾。 “皇太后身子如何?”圣上问道。 林云嫣便答:“娘娘今儿起来精神还不错,听说您要过来用午膳,娘娘很是高兴。” 圣上微微颔首,又仔细打量了林云嫣几眼。 他是看着林云嫣长大的。 从奶声奶气的小娃娃到现在的豆蔻姑娘,只觉得亲切极了,此刻细看模样…… 是个美人胚子,等再过一两年五官长开了,越发不得了。 说起来,林云嫣的父母都是好姿容,得这么一位女儿毫不叫人意外。 是了。 徐简也有承继于父母的好容貌。 这一点上,倒是很合适。 “朕去陪皇太后说说话。”圣上说完,抬步进了正殿。 林云嫣没有跟进去,转身去了西偏殿。 寝殿里。 圣上笑着道:“母后的气色看着好多了。” “再不好,这一个个都要叫哀家折腾坏了,哀家自己也不好受,打不了马吊、吃不得大鱼大肉,忒没有意思了,”皇太后说着也笑了,笑过了,也不绕弯,开门见山道,“圣上有要紧事儿与哀家提?” 圣上点了点头。 寝殿里除了他们母子,只有王嬷嬷立着。 圣上看在眼里,心中直夸:母后跟前的全是机敏人。 王嬷嬷一早就把人手打发了,而宁安压根就没有再进来。 “是有一事想询问母后的意见,”圣上放低了声音,“宁安的岁数也该议亲了吧?母后心中可有人选?” 皇太后讶异地看了圣上一眼。 她是宠着林云嫣,也时常把人叫来慈宁宫,但林云嫣上头有祖母、有父亲,要说亲是林家里头的事儿,她哪能一手就做主了? 林家若开口来问,她可以给个意见,却不会越俎代庖。 这其中的道理,圣上不可能想不通,那么…… 燕辞归 第99节 “莫非是圣上有相中的好儿郎,想牵这条红线?”皇太后问。 第119章 等哀家掌掌眼 帘子旁,王嬷嬷抬起了头。 她确实没想到,圣上是为了郡主的婚事来的。 在她看来,郡主自是样样好,模样好、性子好,嘴巴甜又会办事儿。 仅仅作为沈蕴的女儿,确实能得皇太后的怜惜与庇护,但是,能叫皇太后一护就护十几年,单单靠一位仙归的母亲是不够的。 得是郡主本身就合皇太后的心意才行。 这一点,圣上必定清楚。 能让圣上主动来开这个口,到底是什么样的好儿郎? 王嬷嬷好奇极了。 床边,圣上笑着道:“真是任何心思都瞒不过母后您,我确实有些想法。” 皇太后示意圣上说下去。 “徐简年纪不小了,老国公过世后,恐是没人费心替他琢磨婚事,”圣上的声音不大,“我就想替他指门亲事,倒不是说一定敲定了宁安,先让两人认识认识……” 随着圣上的话,皇太后微蹙的眉宇稍稍松开了些。 这不是辅国公好与坏的问题,而是指婚需得指得恰当。 “认识认识”这种说法,听着还像话些。 皇太后思索了一阵,问道:“徐简按说是还有孝在身吧?” 圣上颔首。 徐家祖孙之间,与寻常的祖孙不同。 徐莽没有“儿子”,徐简作为承重孙,原本是守孝三年,便是掐头去尾也有二十七月。 可彼时边关与西凉人的摩擦不少,徐莽过世前放不下的也是裕门关的战况,徐简处理完后事便提出了赴边关。 墨绖从戎,古来有之,又说“金革之事不避”,武将只有丧假、无丁忧,少年郎在朝堂上积极请缨,就这几条“古语”说服了御史们,纷纷站到徐简一侧,还夸他有志向、孙承祖业。 后来受伤回到京里,徐简倒是主动来御书房说了几次回家守孝去。 这一回,圣上反过来了,总归武将无丧假,文臣能夺情,硬留徐简在朝堂上,最后成了现在这样上朝露面,下朝去处未定的局面。 “算起来,徐老国公走了也快两年了,”皇太后感叹极了,“徐简议亲之事,此时开始相看,倒也不算早。” “正是这个想法。”圣上附和。 皇太后看向圣上,斟酌了一会儿,还是道:“哀家知道圣上惋惜徐简,可怎么就想到了云嫣这儿了?” 圣上没有瞒着皇太后,大致把事情讲了一遍。 “清略那孩子,嘴皮子是活络些,但不是个无中生有的,”圣上道,“他看得是对是错,您火眼金睛,到时候一看就晓得。 您若是觉得可以试着认识认识,我下回带徐简一道来探望您。 您要觉得这事儿不合适,就当我没提。” 皇太后的眼中精明之光一闪而过。 真论起来,圣上这番考量并无错处,也很周全。 这既是曹公公这样的身边人建言准确,同时亦是圣上能听得进去。 圣上没有直接把徐简叫来慈宁宫,而是先与她交个底、商量商量,行事已经给了自己与宁安尊重,皇太后又怎么可能连“认识认识”都不允许,直接拒绝呢? “哀家先不与云嫣提这事儿,”皇太后道,“八字还没一撇呢,她不用往心里去,等哀家掌掌眼再说。 不过,哀家只是借圣上个地方,事情成不成的,哀家说了不算。 一来云嫣得自己拿主意,二来还有诚意伯府那儿的意见。” 圣上忙道:“您说得对。” 正经事儿说完了,圣上便请王嬷嬷摆桌。 “母后用什么,朕就用什么,”他说着,“简单些就好。” 也省得素来好吃的皇太后看着眼馋。 王嬷嬷应下,出去交代人手。 廊下,她往西偏殿那儿看了一眼。 先前当着圣上与皇太后的面,她没有多这句嘴。 前回去朱家帮忙,郡主陪着朱姑娘去前头花厅时候,应当是见过辅国公的。 只是彼时那等状况,大抵只能打个照面而已,认识是认识,却也仅仅就是个认识。 午膳后,圣上回御书房批折子。 皇太后打定主意不与林云嫣提,真就一个字都不说。 马吊打不得,她老人家又闲不住,只让林云嫣陪着抽牌玩,说些趣事。 另一厢,太子就显得匆忙许多了。 他是急性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心里惦记着让刘迅去慈宁宫面见皇太后,连在马场里打猎都有些心不在焉。 如此状况,原当毫无收获才是,却架不住猎物往圈子里奔。 侍卫们看到了跌跌撞撞跑过来的鹿,当即分散开,一点点把鹿往太子殿下跟前赶。 李邵没费多少力气,拉弓射箭,只听利箭破空,鹿应声而倒。 “好好好!”李邵那不太振奋的精神一下子就来劲儿了。 跟随的侍卫、内侍们纷纷奉承着,直夸殿下好能耐。 李邵心花怒放,从马上跳下来,看着被侍卫们抬过来的鹿,道:“不枉我在林子里转了几天,这就回宫去吧,我给父皇烤鹿肉吃。” “太子殿下孝顺,圣上一定十分高兴。” “殿下当真好身手,圣上听了,以殿下为荣。” 在一片吹捧声中,李邵春风满面回到皇城。 取了把匕首,他亲自动手,在御膳房宫人的指点下把鹿身一分为二,又从后腰砍了,把健硕的后腿肉交给内侍。 “给二伯父送去,”他交代着,“就说是我给他的生辰礼。” 另一半边亦如此处理,而这份鹿腿当然是圣上的。 其余的部分交给宫人料理,李邵催内侍把鹿腿清洗铺料,自个儿找了些柴火在院子里寻了个干燥处搭了架子,待内侍把鹿腿串好送上来,他仔细看着火烘烤。 李邵很擅长这些,也喜欢琢磨这些。 表面渐渐熟了,来回翻动间,腿肉烤得滋滋冒油,香气扑鼻。 内侍们又是一通恭维着“殿下好手艺”。 李邵得意洋洋:“行了行了,那两大块前身子,挑好部位送去慈宁宫、翠华宫,剩下的你们都分了。” 内侍们兴高采烈谢了赏。 李邵坐在杌子上,极其认真地烤完了鹿腿,点了两个人手,一路抬去了御书房。 第120章 今日吃不得 曹公公出来迎他:“远远的就闻到香味了。” “赶着过来,还是热的,”李邵道,“父皇在忙吗?” 圣上批了一下午的折子,正是精神疲惫时候,闻着烤鹿腿的香气,整个人醒了醒神。 李邵把鹿腿抬到了侧厅。 待圣上过来,李邵行了一礼,道:“父皇,儿臣今儿猎得了鹿,这只腿是儿臣亲手烤的。” 圣上看着李邵,目光温和。 毕竟是雨天去林场,李邵的衣摆鞋面都沾了些泥。 回到宫中似是有简单收拾过,但他又在火前坐了好一阵子,黏了些炭灰在身上。 如此没有仪态形象,圣上稍有些意见,可一想到李邵的孝心…… “先去里头抹一把脸,换身衣裳,”圣上指着鹿腿说,“等你收拾好了,我们父子喝酒吃肉。” 李邵应了。 御书房偏殿里头,存着不少李邵的物什。 小内侍很快备好了合身的衣物。 李邵干干净净回到御前,桌面上已经摆好了酒。 “朕尝尝邵儿的手艺。”圣上没有夹盘里的,而是从曹公公手里拿过了小刀,直接从鹿腿上割了一块下来放入口中咀嚼。 鹿肉肥美,外头一层烤脆了,里侧些的肉还软嫩着,油脂在口中迸发开,齿间留香。 本就是美味食物,又是这最喜爱的儿子亲手猎来烤的,这滋味,越发不得了。 圣上满意极了,一连吃了好几口,才抿了一口酒,道:“朕真有福气。” 李邵红光满面。 能得父皇夸赞,湿哒哒的阴冷天去林子里狩猎,又坐在火旁冒着热气烤制,那些不容易的地方一下子值了千万金。 “您喜欢就好,”李邵替圣上添酒,“只要您喜欢,儿臣下回再猎一头回来。” 圣上一愣。 燕辞归 第100节 身为皇太子,总想着猎鹿也不太对。 可看到李邵那高兴又满足的样子,圣上嚼着鹿肉又笑了起来。 小事情,不用给李邵泼冷水。 回头功课紧张些,他自然而然就没有工夫去林场了。 “你先前说要给晋王送去?”圣上问道。 “送了。”李邵将自己的分配一一讲了。 圣上听了,点了点头。 看看,真就是个孝顺孩子。 记得亲手给他烤鹿腿,记得给慈宁宫、翠华宫送一份,也记得晋王生辰。 很周全了。 这么一想,他便没有提皇太后病中恐吃不得烤鹿。 邵儿有不够成熟稳重的地方,但本心不错,再历练些时日,慢慢就像模像样了。 慈宁宫里,小于公公满面笑容:“好肥的鹿。” 东宫的内侍道:“太子殿下今儿新鲜猎回来,让御膳房烤制后给皇太后送来。” “殿下一片孝心。” 两厢说了一番吉祥话,小于公公让人去里头亲自向皇太后说明,自个儿落后一步,脸上笑容凝了,只余下为难之情。 鹿肉是好,鹿肉是香,皇太后也很是喜欢。 可她老人家今日吃不得鹿肉! 香气扑鼻的鹿肉现在端到皇太后面前,那不是馋她嘛。 皇太后确实馋,喉头滚了几下,口齿生津。 在她赞许了李邵的孝心过后,东宫的内侍离开,皇太后望着一食盒挪不开眼。 “哀家不吃,”皇太后自己也有数,“都送来了,让哀家过过眼瘾。” 王嬷嬷依言。 第一层里,摆着鹿的前腿连着身子的那块肉。 第二层中,装着鹿排肉。 皇太后深吸了几口气,叹道:“哀家今日没有这个口福,云嫣吃吧。” 林云嫣眨了眨眼。 毫无疑问,她恨李邵。 李邵是造成她与徐简前世结局的直接祸害。 他们被迫离京之后,朝堂局势越发风云变幻,离得远了,消息不够及时,也不一定准确,但父亲临终前提过的那几桩依旧刻在林云嫣的心里。 “圣上重病,于成寿宫休养,朝政由太子掌控,除了他之外,好似无人见到圣上,连平亲王都没能进去成寿宫。” 不管是不是罪魁祸首,但太子参与了对圣上的“封锁”。 今生,林云嫣想要在京城平顺安稳地过下去,想来也会与李邵产生冲突与矛盾。 不过…… 林云嫣看了眼食盒。 食物是无辜的。 与李邵有仇,但她与这一盒子鹿肉无仇。 随意浪费吃食最是可耻,从前最艰难的时候,她还饿过肚子呢。 “那我就替您尝尝。”林云嫣笑盈盈接受了。 只她一人,其实也用不了多少,但肉香带来了满足与舒坦,让人不由欢悦起来。 “是匹好鹿,可惜落在了太子手里。” “趁着小于公公和王嬷嬷没看见,您偷偷含一口尝个滋味?” “怎么能是馋您呢?太子猎鹿大抵是猎出心得了,您这回没尝到,下回让他再给您猎一头?” 皇太后叫她说得啼笑皆非。 偏这丫头很爱凑趣,平日里吃东西斯斯文文的,今日为了馋人,愣是捧着那鹿排啃。 啃完了,还不忘吮了吮手指。 哪里像是娇贵的郡主? 王嬷嬷转头看到了,也乐得不行。 她知道娘娘就爱郡主这些,没有规矩,却很实在,会让娘娘自然而然地想到自己的童年。 皇太后嘴上说着“埋汰”、“比三岁小孩儿大不了几天”,实则眼睛都笑成了缝。 笑着笑着,心头又免不了升腾几分不舍。 云嫣竟然也到了要说亲的时候。 这时间啊,真是过得太快了,而她也在不知不觉中老了。 不过,从京中勋贵人家里挑一个门当户对的也好,她想着念着的时候,都能召云嫣进宫来。 不能似阿琪一样,夫家千好万好的,就是太远了。 山高水长,阿琪又有孩子在身边,进京一趟不容易,只能写信回来。 而她现在这个年纪,年年想着年年盼,又总共还能见阿琪几面呢? 林云嫣吃饱了。 看出皇太后开怀的背后,又添了些难舍难分的情绪,她没有直接问,而是私下寻了王嬷嬷。 王嬷嬷迟疑着搪塞道:“年纪大了,看小辈都这样吧?一会儿想到小时候,一会儿又想时光飞逝……” 林云嫣见状,便没有再问,只心里隐约有个猜测。 恐与圣上来用午膳时与皇太后的谈话有关。 肚子里的鹿肉消化了,转过天来,林云嫣在慈宁宫见到了那猎鹿的人。 李邵带着刘迅来与皇太后请安了。 第121章 鸭子叫 李邵来得挺早。 几乎是前头刚下朝,他就使人寻了刘迅,把人带到了慈宁宫。 小于公公不认得刘迅,与李邵行礼后,又多打量了刘迅几眼。 李邵道:“鸿胪寺卿刘大人的儿子,刚从安麓书院回来,我带他来向皇太后问安。” 小于公公赶忙唤了声“刘公子”。 刘迅哪会在慈宁宫里放肆,而李邵今日对他身份的说明也不似昨儿一般扎心,他笑容和煦,规矩得体。 林云嫣刚从西偏殿出来,一扭头正好瞧见这两人。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眉头微微一蹙。 太子与刘迅? 这两人怎么凑到一块去了? 下一瞬,眉宇舒展,面上再看不出一点情绪。 林云嫣立在原地,等太子看过来时,她行了一礼。 李邵见了她,张嘴就问:“我忘了你这几天也在,昨儿送来的鹿肉够吗?” “够的,大半都进了我的肚子,”林云嫣说得直接极了,“娘娘病中沾不得油气重的吃食,只能闻个香气,倒是便宜我了。” 对方是太子,身份独特。 往后有矛盾之处,需要虚以委蛇的地方可能多得去了。 在一盒鹿肉上,林云嫣才不和李邵说客气话。 李邵显然没料到这个答案,愣了小一会儿,嘀咕道:“这样啊,那我岂不是送得让皇太后不高兴了……” 林云嫣又道:“娘娘很惦记,殿下若有兴致,等娘娘康健了,再送鹿肉来就是了。” 李邵听着有理,便不再记挂昨日的鹿肉,继续往正殿去。 他的身后,刘迅一直在打量林云嫣。 先前他以为,郡主小丫头片子,与自家胞妹一样的豆芽菜。 今日一见,他知道自己想错了。 宁安郡主长得很美,水灵灵的,眼睛弯弯,不笑也甜。 待长开了之后,五官会越发出色。 至于那窈窕、妖娆的身姿,如今只能看个抽条的影子,再过几年就凸显出来了。 哪怕身份高贵、学不来那绕指柔一般的媚态,但只要有这张脸,就足以让他心旷神怡了。 越想,刘迅心跳越快。 父亲的那番话,他没有全然认同,但多多少少还是听进去了一些。 若能得宁安郡主芳心,那他以后无论求学还是为官,走的都是青云大道。 原本只是为了前程,现在不一样,他是真心实意的。 刘迅双手作揖,面朝着林云嫣,端的是无害又恭谨的笑容,躬身行礼:“在下刘迅,见过郡主。” 燕辞归 第101节 林云嫣眸子一沉。 一股寒意从后脖颈冒出来,汗毛直立。 这个刘迅,怎么与她印象里的不大一样? 林云嫣认得的刘迅,面上看着像模像样,实则举止轻浮极了。 与徐简同父同母,刘迅也当得起一声“英俊”。 徐简更像母亲,又在老国公爷身边长大,习武操练下,五官看起来更加英气张扬。 刘迅肖父,举手投足一股书卷气,平日里看着像那么回事,偏偏林云嫣偶然在刘府里见过他调戏丫鬟的样子…… 又有两回,她察觉到有露骨的打量视线落在身上,一转过头去,刘迅面色如常,那种假正经的模样。 若不是她见过刘迅调戏丫鬟,林云嫣都得怀疑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 那真是,书卷掉进了油桶,油耗子都没他恶心人。 因着徐简的关系,林云嫣本就对刘家父子没有几分好感,那之后越发觉得刘迅像是乌七八糟、私下盗印、错字连篇的话本子,还给表了圣贤书的封面。 里外、左右,就没有一处对得上的。 但是,印象里那么糟糕的刘迅,也不是现在这个状况。 刘迅没有流露出一丁点的油头粉面之态,反而显得斯文有礼。 那套在外头极其不合适的圣贤书封面,竟然像是能套得住。 想了想,林云嫣故意问道:“太子让刘公子过来慈宁宫,就为了在这儿站着?” 刘迅微怔。 郡主说话的口气实在算不上好。 不过,她刚对太子殿下说话,都是直来直往的,大抵这娇娇贵女就是这等被宠坏的脾气。 娇纵的,有娇纵的滋味。 刘迅笑容不改,语气不变:“殿下让在下来与皇太后说些安麓书院的事。” 林云嫣观他应对,心里一下子就有数了。 从前,她是徐简的妻子,是刘迅的嫂嫂。 刘迅故意用那种露骨来招惹她,是为了激怒徐简。 她若吃不准状况与徐简告状,一旦徐简恼了刘迅,这厮又以“无稽之谈”反过来打徐简一耙。 现在,她只是宁安郡主,是一个香饽饽。 即便她故意说些不好听的,刘迅也会忍耐,他要讨好她。 能打出这种算盘来…… 林云嫣想,刘靖这些年怕是没少耳提面命的。 微微往后退一步,林云嫣给小于公公打了个眼色。 小于公公会意,往她这儿靠了两步。 林云嫣压着声,又没有完全压住:“他说话声音怎么会跟鸭子叫似的?” 小于公公的眼睛倏地瞪得老大。 刘迅当然听见了,一张俊脸霎时间红得跟猴屁股似的。 小于公公哪里知道林云嫣是没事找事,拼命想打个圆场:“郡主恐是不知,少年郎有一段时间是会这样的,过了就好了……” “娘娘晨起还说脑袋发胀呢,”林云嫣努了努嘴,“刘公子进去说道一通,娘娘怕是更不舒服。” 小于公公迟疑着:“这……” 郡主说得不无道理,只是太子殿下那儿…… 林云嫣斜斜瞅了刘迅一眼,道:“你在这里等等,我进去跟太子说。” 落下这么一句,林云嫣转身进了正殿。 太子正在寝殿里与皇太后问安,听见脚步声,他扭头看了眼。 “刘迅怎么没进来?”他问。 “殿下还说呢,”林云嫣走到皇太后床前,“殿下的心是极好,人也万分孝顺,就是做事顾头不顾尾。” 李邵眉头一皱,下意识要反驳,偏还听进去了“心是极好”、“万分孝顺”这两个顺耳至极的词,眉头渐渐松开。 语气里虽有几分不认同,但到底没有发作出来,李邵问道:“宁安何出此言?” 第122章 他也是鸭子叫 皇太后惊讶地看了林云嫣一眼。 云嫣不是急性子,说话也多婉转。 也就是撒娇逗趣时,她才会故意说些不顺耳的话来。 打趣嘛,小姑娘家家的如此才有意思。 且云嫣很知道尺度,能让人啼笑皆非,有那么点儿无可奈何地气,转念想想又只余下好笑。 这是云嫣的本事。 现在嘛,娇是娇,怪也是怪。 皇太后可不认为林云嫣会无端端去和李邵打趣。 这对“兄妹”间的关系,比以前的阿沧与阿蕴可差远了。 连熟悉都算不上。 那云嫣的反常是…… 一定有云嫣的理由。 皇太后心思转得飞快,嘴上也不说话。 先听云嫣说话,倘若说得不对,又或是李邵犟脾气听不进去,那她再打圆场也不迟。 林云嫣说道:“您知道娘娘喜欢肉啊鱼啊,昨儿猎了鹿,特特让人送来,这本是孝顺之心,可您却忽略了娘娘病中吃不得,只能光闻着味儿馋了。” 李邵轻轻哼了一声,这不是刚才在外头已经说过的事儿吗? 林云嫣又道:“您知道刘公子从安麓书院回来,又特特让他来拜见娘娘,与娘娘说些衡水的事情以开怀,这一样是孝顺之心,可您又没想到,娘娘养病呢,我们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而刘公子这阵子说话鸭子叫。” 李邵:…… 鸭子叫? 什么意思? 刘迅的声音有那么伤耳朵? 他没听出来啊。 “娘娘,我……”李邵想向皇太后解释两句,刚一开口,自己就说不下去了。 好嘛,他也是鸭子叫! 难怪他听刘迅说话没有半点不适应。 被林云嫣如此说道一番,偏还都是有理有据,李邵的面上也有些挨不住。 低头承认错误,他不太愿意,毕竟都是小事。 可拿话堵宁安,他又不占理。 皇太后把李邵的进退不行看在眼里,先搭了个梯子。 忍笑嗔了林云嫣一眼,皇太后故作怪罪道:“伶牙俐齿的。” 而后,她又与李邵道:“哀家知道太子孝心一片,云嫣也是为了哀家的身体着急,你们两人,一个是哀家的孙儿,一个是哀家的侄孙女,晚辈都记挂着哀家,哀家可太高兴了。” 林云嫣柔声道:“您高兴着、高兴着,就得快些好起来。” 这话没错。 李邵想附和,嘴唇一动又忍住了,只赶紧点了点头。 林云嫣又与李邵道:“等娘娘身体康健了,殿下再去猎一头鹿?” 李邵又是连连点头。 眼睛一弯,林云嫣笑了起来,蹲下身子凑到皇太后身旁:“您时常夸殿下孝顺,不止对圣上,对您、对皇贵妃娘娘也很用心思,真是一点没夸错呢。” 这梯子不止结实,还是上等好木料,做工精良、打磨仔细,涂了三层好清漆。 李邵听在耳朵里,心底余下的那一缕不舒坦也消散了。 宁安并非针对他,人家是摆事实、讲道理而已,而他这两件事情确实考虑浅了一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不忿之色,反而还兴高采烈。 没有说话,用双手好一通比划,意思是他一定猎一头更壮更有劲儿的鹿回来。 既说不得话,李邵比划完了,起身告退。 林云嫣送他出正殿。 院子里,刘迅规矩地站着,可能是被鸭子叫打击到了,他并没有与边上的小于公公搭话。 只看这站姿,倒是有几分君子翩翩之风,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死死握拳,暴露了他此刻真正的心情。 着急的,不安的,忐忑的。 见李邵从殿内出来,那些情绪从刘迅的眼中一闪而过,李邵心思不在这些上面,自看不出来状况,倒是被林云嫣看得清清楚楚。 林云嫣浅浅一礼,故意道:“殿下慢走。” 刘迅愕然。 他还没有见着皇太后,怎么就已经要走了? 燕辞归 第102节 宁安郡主竟然说服了太子? 看太子神色,似乎也没有不开心的痕迹。 刘迅急忙问道:“殿下,衡水之事不用再与皇太后说了吗?” 随着他的话,李邵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宁安不说还不觉得,现在再听,果然是鸭子叫。 如果说他李邵是一只鸭子,刘迅说话简直是三只鸭子一台戏。 “算了,下回吧。”李邵这会儿连自己都嫌弃,没有再与刘迅多说一句,大步往慈宁宫外去。 刘迅既是跟着太子来的,此刻也就不好再待下去,只能与林云嫣行了一礼,跟上李邵去了。 林云嫣看着两人离开。 这么看来,李邵与刘迅之间并没有很熟悉,可能是刚刚才牵连上。 这两人凑在一块儿,将来十之八九没什么好事。 眼下当然没有一锅端的可能,那就得架着李邵,踩住刘迅,分化几次,他们之间自然而然就会生出矛盾来。 不过,时间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 如今的李邵还不是那个坐在小御座上的李邵,更不是那个代理朝政、一手遮天的李邵。 所以她的话术才会收到成效。 另一厢,刘迅跟着李邵走在长长的宫道上。 他有好几次想开口询问缘由,又都没有问出口。 今日来慈宁宫,为了讨好皇太后,为了接近宁安郡主,刘迅昨夜被迫在父亲跟前准备了许久。 安麓书院与衡水,要说哪几桩事情,如何勾起皇太后的回忆,又在哪几处要让郡主听着有意思,刘迅写了整整十张纸,又由父亲修改润色后,倒背如流。 背完了还不算,讲故事有讲故事的抑扬顿挫,语气口吻全都是要点,刘迅被一点点改、一点点磨,直到三更过半才勉强过关。 原本以为准备好了,哪知道人进了慈宁宫,院子里站了会儿就又要回去了,一点本事都没有发挥出来。 这和进了考场、奋笔疾书后,却得知考官压根不批卷子,连这场比试都取消了有什么区别? 刘迅太不甘了。 宫道在前头右拐,他转身之时往来处又看了一眼。 有几人到了慈宁宫外。 其中一位着明黄色袍子,自是圣上无疑,身边有一内侍装扮的,身份也很好认。 在圣上的身后,还有一身形颀长之人。 刘迅一眼就认了出来。 那人毫无疑问,就是徐简。 而后,他看到徐简抬步迈进了慈宁宫。 第123章 诚实,是优秀的品德 一进慈宁宫,曹公公怕惊扰了皇太后休息,没有高声通报,只笑眯眯地左右看了看。 这一看,就看到林云嫣和小于公公站在廊下说话。 那两人也察觉到了有人到来,抬眼看了过来。 一见御驾,小于公公忙上前去,恭谨行礼。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徐简怎么会跟着圣上过来? 今天什么日子,先是太子把刘迅叫了来,现在又是…… 林云嫣福身与圣上行礼。 圣上似是心情很好,林云嫣才一屈膝就被他拦了,顺口问道:“怎么在外头说话?” 林云嫣便答道:“您来迟一步,太子殿下才离开。” “邵儿来与皇太后问安?”圣上问了,又与林云嫣介绍,“这是辅国公。” 林云嫣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徐简身上。 徐简穿着朝服,应是一下朝就被圣上叫了去,这会儿又一块过来。 这几日天寒,朝服看着挡风,其实算不上保暖。 说起来,她很少见徐简站着。 以前是站不起来,后来几次人几乎都坐着,可即便见得少,林云嫣还是能看出一些端倪来。 徐简的两条腿没有均匀受力,他的大半身体重量都落在了左腿上,右腿只点了个地。 没有受力,十有八九是因为天寒不舒服。 这么想着,林云嫣眉宇微微一蹙。 当着圣上的面,林云嫣当然不会张口一句“国公爷身体安康”,只规矩地请了安。 徐简回了一礼。 小郡主眉心里露出来的那点儿不悦,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也能猜到她不悦的因由。 今日晨起,他的腿的确不怎么舒服,就像安逸伯说的,但凡伤过了,一到这种季节就免不了如此。 徐简能忍得住,也不至于为这么点不适耽误朝会,但心底里多少有一点儿烦躁。 没有哪个年轻人会喜欢自己老寒腿。 一眨眼仿佛大半辈子都没了。 可现在,看到林云嫣这一副要发作又不能发作、要唠叨也不能唠叨的样子…… 烦躁消失了,甚至还有几分乐子。 圣上有意让徐简与林云嫣多些接触,便自己先往里头走,边走边与林云嫣道:“朕来迟一步,没有遇上邵儿,朕先与皇太后说几句事……” 林云嫣没有跟上去,只是道:“殿下与刘公子一道来的。” 圣上没有对上号:“哪位刘公子?” 林云嫣答道:“鸿胪寺卿刘大人家的公子。” 圣上讶异。 据他所知,李邵与刘靖那儿子没有什么交集,怎么会把人带到慈宁宫来? 再看徐简神色,毫不意外的,圣上在徐简身上看出了些疏离与排斥。 徐简与刘家的关系,特别尴尬、僵硬。 圣上问:“他来做什么?” 林云嫣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把事儿说了。 鸭子叫的刘迅,连正殿都没能进去。 曹公公想笑又不敢笑,只能硬忍。 他看圣上,圣上哭笑不得;再看辅国公,好么,辅国公幸灾乐祸,一点没掩饰。 看到徐简挺乐呵的,圣上越发不好怪林云嫣“脾气大”,反倒是认真问徐简:“他说话有这么扎耳朵?” 徐简想了想,同样实事求是。 “说真话是,臣有一年多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他现在什么状况,但太子殿下都认同他声音刺耳,应该错不了,”徐简说完这句,微微一顿,又继续往下说,“说更真的话是,臣与他不和睦,他无论说什么,臣听着都扎耳朵。” 圣上:…… 诚实,是优秀的品德。 在这一点上,圣上一直很欣赏徐简。 年纪轻轻承爵,没有官场上沉浮多年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习惯。 徐简是不会那一套吗?圣上并不那么认为,徐简只是习惯直着来。 说话直,又晓得度,这就更是难得。 身为一国之君,他还是很愿意听徐简说真话的。 把兄弟不和明明白白说出来,比表面花团锦簇、装得是兄友弟恭,最后掀开来你死我活、乌烟瘴气的,叫圣上看着舒坦多了。 再者,圣上今儿就是想牵一条红线,宁安说话能让徐简听着乐呵,也是不错的开始。 这么想着,圣上笑着进到寝殿,与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也笑了:“都凑一块了?邵儿刚走不久。” “朕听宁安说了,”圣上道,“邵儿做事想一出是一出,欠妥当,我代他给您赔礼。” “圣上千万别代他赔礼,”皇太后轻哼一声,“邵儿应了哀家再猎头鹿来,圣上一代,哀家问谁要鹿去?” 圣上哈哈笑了。 就这么两句,也就放下李邵不提了。 “我留徐简和宁安在外头,”圣上道,“叫他们熟悉熟悉。” 皇太后含笑。 能不能熟悉,这先两说。 不过,既然是圣上带来的人,哪怕再是鸭子叫,云嫣也不好赶人了。 她与王嬷嬷道:“等下让辅国公进来,哀家见见他。” 殿外廊下,林云嫣依旧和小于公公说着话。 小于公公脸上堆着笑,心里颇为着急。 燕辞归 第103节 他是晓得圣上来意的。 圣上要给郡主与辅国公认识的机会,小于公公当然也要配合下,可郡主不让他脱身。 他必须化解这状况,要不然,岂不是显得他很没能耐? 小于公公思绪飞快,直接与徐简搭话:“国公爷,您别怪小的多事。 这天冷下来了,您每日上朝,腿能适应吗? 太妃娘娘这几天就说很不舒服,很少走动了,郡主关心太妃娘娘,给缝了一对裹腿,套着能取个暖。 您参考个意思,也试着让人做一对戴戴看?” 说完,小于公公看了林云嫣一眼。 砖他抛了。 以郡主的聪慧与温和性情,应该会与辅国公讲讲那裹腿。 说上几句话,多少能熟悉些。 谁知道,郡主慢慢悠悠没接话,反倒是辅国公来了一句“怎么好意思辛苦郡主?” 真的假的且不论,反正语气很讨打。 郡主没打人,只斜斜睨了辅国公一眼:“辅国公站得稳稳当当的,没看出来和太妃娘娘似的老寒腿。” 两厢不能得罪,小于公公干巴巴笑了笑。 他抛的砖,没引出玉来,就碎成齑粉了。 轻轻的,徐简活动了一下发麻的右腿。 给小郡主递了个机会发作一句,之后能少唠叨一通了吧…… 大冷的天,怪不容易的。 啧。 第124章 最大的缺点 裹腿那东西,林云嫣原也给徐简做过。 她的女红并不出色,比大姐的刺绣功夫更是差得远,但缝缝补补的简单活儿倒是合格了。 徐简天一冷,腿上难免不舒服。 人坐在轮椅上,上半截能用汤婆子捂着,但下半截的小腿依旧是没有丝毫暖意。 玄肃他们也想过些取暖的办法,可惜效果并不好。 林云嫣就想着做一对裹腿戴着,聊胜于无。 那时辅国公府家底还在,库房里有不少东西,马嬷嬷找出来一袋子骆驼毛,虽是老物什了、保存得倒是极好,整理曝晒后填充在裹腿里,很轻很软,比棉花暖和。 当然,这对徐简来说也是治标不治本,但能舒服一些总好过一直透心凉。 回忆前事,林云嫣又垂着眼看了看徐简的腿。 现在的徐简,伤势比从前轻了许多。 用闻太妃前回的话说,如若不瞪大眼睛仔细去看,都注意不到徐简走路有一点跛脚。 而桃核斋的掌柜的提过两句,一到要落雨时、气候冷下来时,国公爷的腿会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在林云嫣看来,比从前坐轮椅肯定好多了。 既如此,暖和些的裹腿戴在身上,效果也肯定会比从前好。 边上,小于公公没有再尝试着给这两位找话题。 齑粉扫一扫就能干净,万一这两位嘴上不饶人,把玉砸碎了…… 小于公公担待不起。 他也没干闲着,察言观色是他们这些贵人跟前做事之人的强项,他就这么观察着、品味着,一点点地,感觉出了些滋味来。 只是,那感觉在脑海里一闪而过,太快了,他无法用言语形容出来。 正当小于公公绞尽脑汁想再抓一抓那一瞬的感觉时,王嬷嬷从正殿里出来,请徐简去里头问安。 徐简随王嬷嬷进去。 林云嫣依旧站在廊下,歪着头问小于公公:“怎得说到那裹腿上了?” 小于公公道:“这不是关心辅国公嘛,好好一武将之后,没来得及大展抱负,就……” 说着,他给了林云嫣一个“您懂的”的眼神。 林云嫣确实懂了。 小于公公说的那些惋惜的理由就是个场面话。 但他从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他只爱管着慈宁宫的一亩三分地。 前朝的文武百官,在他这儿都属于“闲事”。 小于公公不仅自己管徐简的闲事,还要拉上林云嫣一块,那么…… 林云嫣回头看了正殿方向一眼。 圣上的意图已经很明确了。 商议婚事。 林云嫣记得,从前她和徐简的婚事是在永嘉十二年的初夏定下的。 圣旨到了诚意伯府,林云嫣接下来,进宫与皇太后问安时才听她老人家说了几句。 讲得很简单,匆匆带过。 林云嫣能感觉出来,皇太后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 以皇太后的能耐,她完全可以说出一堆好话来,林云嫣都能替她想到不少嫁去辅国公府的优点,但皇太后全没有说。 皇太后压根没心情用那些优点来安慰她。 这也不难理解。 千好万好,徐简当时也都不良于行,就这一点就是最大的缺点。 直到永嘉十三年开春,她与徐简完婚之后,皇太后才算是“接受”了这亲事,对她交代了不少好好地、安心过日子的话。 提到刘家那儿,更是直接了当。 “眼不见为净。” 用她老人家的话说,她当皇后时也有碍眼的宫妃,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那就无视到底吧。 林云嫣自不会让皇太后担心,嘴上好好应着。 那么这一次,怎得提前了半年多就开始琢磨此事了? 又或者说,原也是琢磨、拉锯过的,前后耗费了几个月,皇太后拗不过圣上,才在十二年初夏下了旨? 寝殿里,皇太后仔细打量了徐简好几眼。 “上一回来看哀家,好像有三年了吧?”她问。 徐简答道:“您记得清楚,永嘉八年,臣随祖父出征裕门关前,曾一道听过您的教诲。” 皇太后浅浅笑了下:“时间可真快啊。” 提起当年状况,圣上的神情亦十分感慨。 那一年,西凉人来势汹汹。 三日之间,吞下了裕门关外的几座关隘,大军逼近关下。 安西将军府赵老将军带领子弟与驻军死死防守,浴血之下,关口被叩开,西凉人杀入,老将军战到最后一刻,两个儿子、三个孙子一并牺牲,让西凉人虽能夺下裕门关,却暂时无力继续东进。 烽火次第,朝野震动。 徐莽主动请缨领兵,点了十四岁的徐简为先锋,领一众沙场好手,立誓夺回裕门。 不能让西凉人喘息,给他们重整大军的机会。 那是徐简头一回上战场。 皇太后心疼家人战死的赵昭仪,赶在大军出发前,把徐家祖孙召进宫来。 赵昭仪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嘶哑着声音请徐莽一定要为自己的亲人报仇,把西凉人打退,以告慰他们在天之灵。 这场大战从年头一直打到年尾。 大军重新入驻裕门关,以大胜结束战事,徐简立了功,但徐莽却受伤了。 老骨头经不起大折腾,自那时起,徐莽身体走了下坡,直到一年多后的永嘉十年初病故了。 再之后的事儿,圣上此时不愿多想,只是看向徐简的目光里又添了些愧疚。 皇太后当然也记得从前事,叹道:“比那时候看着,长高不少,五官也长开了。” 王嬷嬷凑到皇太后耳边,声音不轻不重地:“哪有三年好差?三年前若叫郡主遇着,大抵也要说一声‘鸭子叫’。” 皇太后乐了,对王嬷嬷递过来的梯子万分满意,顺着就道:“云嫣怎么没有进来?外头怪冷的,她站那儿做什么呢?” 王嬷嬷从善如流,立刻去请林云嫣。 毕竟,皇太后的掌掌眼是看辅国公与郡主间能不能合适,又不是看辅国公长什么样。 郡主不在,还怎么掌眼呢? 林云嫣进到寝殿,乖巧地在皇太后的床榻边坐下来。 皇太后握着她的手,语气嗔怪:“凉了,也不知道抱个手炉。” 一面说着,她一面随意地扫了徐简一眼。 燕辞归 第104节 第125章 不似刚认得 这一眼,看得皇太后心里升起了一个问号。 徐简的视线是在林云嫣身上的。 这不奇怪。 先前这里是他们几人说话,云嫣刚刚才坐下来。 作为后来者,被前来的人关注,这极其自然。 反过来说,如果徐简的眼神里有一丝一毫的回避,反倒会让皇太后更好猜一些。 徐简太大方了。 眼神很平和,虽有浅浅笑意,却没有羞赧之气。 不像是十七八岁年纪的男子,在看着自己心仪的姑娘时会有的目光。 皇太后琢磨着,莫不是前回夏清略看错了? 说起来,清略自己都是个孩子,整天这里凑个热闹、那里听几句笑话。 心仪姑娘?他小子看着就没开窍。 越想,皇太后越觉得夏清略的话靠不住。 林云嫣把皇太后的审视看在了眼里,道:“您昨日还说,天天养病养得没意思,今儿热闹了,太子来看望您,圣上与辅国公也来探望您。” 皇太后笑着点她:“怎得酸不溜秋的?他们都是坐一会儿就走,云嫣最孝顺了,天天陪着哀家。” 林云嫣没忍住,弯着眼直笑。 这一笑,皇太后在徐简的眼底里也抓到了一丝笑意。 古话说什么来着?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会撒娇的漂亮小姑娘就能得人欢喜。 倒不一定是爱慕之心,但看着就高兴这一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大抵都差不多。 不过,能看着就笑了,起码也表明了没有“厌恶”在先。 要说皇太后偏心也成,她就是觉得,云嫣这么好看又有意思的姑娘家,谁会无端端一上来就带着恶意呢? 又说了会子话,圣上起身。 林云嫣送他与徐简出去。 皇太后目送着他们离开,转头问王嬷嬷:“你怎么看?” 王嬷嬷道:“赏心悦目、一对璧人。” 皇太后扑哧笑出了声。 若只看林云嫣与徐简的模样,确实当得起这两个词,但她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王嬷嬷说笑后,压着声音与皇太后说起了正经的:“要说国公爷早前就看中了郡主,奴婢眼拙,没有看出来,可要说往后能不能处一处,确实能试试。” 皇太后又把小于公公叫了进来。 小于公公把先前廊下那一段对白阐述了一遍。 皇太后听得直乐:“呦,辅国公也被云嫣呛了一句?呛完了,辅国公也没有不高兴?” “小的看着,辅国公反而还挺高兴的,”小于公公实事求是,“郡主呛辅国公,和呛刘公子是两个态度。小的说句不该说的,郡主眼看着是很排斥那位刘公子。” 有比较,才有差距。 皇太后斟酌着道:“人与人相处,各有各的习惯,可哀家看云嫣与辅国公,总感觉有哪儿……说不上来。” “小的也是一样,”小于公公说到这儿,先前一闪而过的灵感又一次出现,这一回,他多抓住了一些,“熟稔,郡主与辅国公之间,瞧着不似刚认得。 哪怕不搭什么话,甚至说些不好听的话,也不会起什么大风大浪的。 那氛围就融洽。” 徐简与林云嫣认识已久? 皇太后当然不会这么想,但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些人生来就能处得拢。 作为兄弟姐妹、至交好友、甚至是夫妻,只需要简单的磨合,就能相处甚欢。 而有一些人,彼此之间生来就是讨债的。 远的不说,徐简与他那鸭子叫的亲弟弟,就是天然处不拢。 这么一想,皇太后忽然间觉得,圣上的这一主意并不是太糟。 人生几十年,夫妻一块风风雨雨。 若是不合,男子还能纳妾、养外室,别说合不合规矩、家里难堪不难堪,总归他不缺红袖添香的法子;女子不一样,一辈子就拘在这一人上头了。 因而,处得拢就成了最最要紧的一点。 正思索着,林云嫣回来了。 小于公公和王嬷嬷暂时避开,让皇太后与林云嫣说话。 林云嫣坐下,露出几分迟疑之色来。 皇太后见她欲言又止,便道:“小脑袋瓜子在想什么?说给哀家听听?” 嘴角微微弯了弯,笑容里透着忐忑,林云嫣道:“您和圣上是不是……” 话只说一半,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展现在了皇太后面前。 皇太后讶异林云嫣的敏锐,转念想想,云嫣一直是个心思细的,看出来了也不稀奇。 “圣上起了个话头,哀家没有一口应他,”既然说到这儿了,皇太后也想听一听林云嫣的想法,便道,“京城那么多好儿郎,你挑谁不能挑呢? 哀家也可惜徐简,若他身体康健、没病没痛的,除了忧心他远赴边关征战之外,倒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可他偏生就伤了腿。 你自己怎么想的,不妨与哀家说一说看。 不用管圣上,你若有自己的想法,哀家替你与圣上说去。” 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这番话,也就是她与皇太后亲近,才能这么直白。 可她也从其中听出了几个意思。 徐简现在只是腿有伤,日常起居影响不大,皇太后就以此为由透出不满意来,那之前徐简坐在轮椅上、真真正正地残了,亲事怎么就成了? 是皇太后拗不过圣上,父亲那儿也由圣上说通了,皇太后因着板上钉钉便不与她说那些丧气话了吗? 这也不失为一种可能。 以皇太后的性情,她会向圣上争取,却也不好太硬着来,拗不过也是寻常的。 “您忽然间这么问我,我答不上来呢,”林云嫣抿了抿唇,又道,“都说夫妻相处需要缘分,我父亲也时常这么说。 他与母亲有缘,即便母亲走了,他也从未有过续弦的念头。 倒不是怕我受委屈,因着祖母的关系,父亲不认为继母就一定会惹是生非,我又有您护着,别说一个继母了,五个继母都得在您跟前老老实实跪着。 父亲只是太念着母亲了,他不愿意再与其他女子那般相处。 我很羡慕父亲与母亲。 不过近来也有见到嫁不好的例子。 我大姐万幸,在成亲前发现对方是个混账,才能脱离苦海;朱绽的母亲却没有那样的运气,叫丈夫害了性命。 我就想着啊,要得一桩好姻缘,真不是容易事情。” 林云嫣想到什么说什么,反倒叫皇太后听着感慨连连。 越听,“处得拢”这一条就提得越高。 比什么身份、脾气、伤不伤腿的,重要了无数倍。 第126章 想得倒挺美 寝殿里。 林云嫣的声音轻轻柔柔地,语速不快,说着自己的想法。 皇太后没有出声打断,只耐心听着,观察着林云嫣在话语之后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情绪。 一个年轻姑娘家对于婚姻、丈夫、不确定的未来的思考与忐忑。 有那么一瞬,皇太后在林云嫣身上看到了沈蕴的影子。 说来,比起教养儿子,她对教养姑娘更有经验。 沈蕴、李琪,以及林云嫣,都是她带大的。 今时今日云嫣想的很多事情,从前阿蕴与阿琪也都考虑过。 可是,似乎又有几分不同在其中。 云嫣看得更透彻些。 少了娇羞,也没有多余的期许。 下意识地,皇太后抬起手,在林云嫣的额头边上抚了抚。 大抵还是叫这几个月里遇着的事儿给惊着了。 一个许国公府那混账,一个朱家被砍头的,能让多少姑娘家对“嫁人”心生怯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林云嫣轻声说着,“您知道的,并不是我不会替自己争取,更不是天生反骨,长辈挑了我偏摇头,而是我实在不认识几位年纪合适的公子。 京城那么多好儿郎,您让我随便挑,我就只有去抓阄了,抓到谁是谁。 不过,我也晓得,您也好、祖母父亲也一样,你们与我定下来的人选、必定是你们认为最好的。” 燕辞归 第105节 皇太后叫她的抓阄之说逗笑了,叹道:“那你倒是与哀家说说,认得几个?” “今儿认得了两位。”林云嫣笑了起来。 这话说的,把圈子又给拢起来了。 皇太后心思一动,也听得出林云嫣的意思。 她对徐简并不排斥,与对徐简弟弟的态度天差地别。 如此差别对待,反倒叫皇太后好奇起来:那刘家儿子当真有这么糟糕吗? 头一回认得,无冤无仇的,若仅仅是鸭子叫,以云嫣的脾气,大抵是不会直接赶人。 恐是那人一上来就叫云嫣不自在了吧? “哀家晓得了,”皇太后拍了林云嫣的手,道,“这事儿不着急,哪怕是圣上开口,也没有刚认识就定下的道理。婚姻大事,需得多方商量,我们慢慢来。” 林云嫣自是点头。 想到徐简刚在皇太后跟前那淡然样子,林云嫣心思一动,道:“我们都琢磨这事儿,圣上亦是一头热,倒没人问问辅国公的想法。也许辅国公根本没有这念头呢?” 皇太后轻哼了声。 没有把夏清略那靠不住的发现说出来,但皇太后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林云嫣这一侧。 什么想法、什么念头? 云嫣是她的心肝儿,无论是谁想娶云嫣,诚意需得摆出来。 两方相看、说亲,也都是男方更主动些,没得让女方在这儿费心思的。 待她看看徐简有没有这个心思与诚意,再来考量后一步的事。 见皇太后面上有几分困乏,林云嫣起身告退,先回西偏殿去了。 皇太后闭目养神,思路却没有停,唤了小于公公问道:“刘家那儿子是怎么一回事?哀家没有见着人,你观他如何?怎得让云嫣那么反感?” 小于公公迟疑了下。 皇太后没有催促,但显然等着他的答案。 整理了一下措辞,小于公公说道:“毕竟是一母同胞,只说那五官并不输辅国公多少,但成长的道路不同,展现出来的气质就差了一大截了。 辅国公身居高位,又常在御前,自然而然就比同龄人更显成熟与气魄。 刘公子还在念书,没有经历朝堂,哪怕规矩周全了,也显得稚嫩些。 明明两兄弟只差了一岁,给人的感觉就是一个年轻有为,一个且看将来吧。” 皇太后微微点头。 听得出来,小于公公尽力了,两厢不得罪,还顺带着夸夸圣上。 “这儿就哀家和王嬷嬷,还有你,”皇太后点他,“难听些的也不要紧,直说无妨。” “先前刘公子与郡主行礼,规矩上挑不出错处来,只不过……”小于公公顿了顿,还是说了最耿直的话,“谄媚劲儿重了。” 皇太后的眼皮子睁开了。 见多识广如她,自是听得懂。 一个人的心性如何,多多少少会体现在他的举止上。 有人道行高些,能够收得住,恭维奉承吹捧一点不缺,还不让别人有一丁点反感,这其实也是一种本事。 可也有些人,修行不到位,举手投足间急于表现,反倒叫人腻味的很。 那刘家小子就是这后一种了。 再想到刘靖的青云路…… 皇太后不难猜测,刘靖恐是希望让这个儿子也学他一样,靠着迎娶高门贵女更近一步。 只是,讨女子欢心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未必。 刘家小子有心讨好云嫣,却适得其反,叫云嫣生厌。 “想得倒挺美。”皇太后嘀咕了一句。 再想到小于公公先前提过的徐简也被云嫣呛了…… 徐简说的那句话,其实也没有多得体,被呛也不无辜。 偏说得随意自在,挨呛也不恼,呛人的也没有一点被冒犯了的想法。 这么看来,确实应该说一句“合了眼缘”。 另一厢,西宫门外,刘迅踟蹰地站在广场边上。 直到现在,刘迅的脑袋还嗡嗡作响。 这一路出宫,李邵走得飞快,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也没有让刘迅说话,出了宫门就自顾自上马跑了个没影,把刘迅一人留在这里。 刘迅不甘心这么回去,便留在此地,心里反复与自己道:怎么也得弄明白徐简什么时候出宫来。 如此一等,等到快半个多时辰都没有见到人。 再一琢磨,他才明白过来。 徐简既然随着圣上去慈宁宫,也必定会跟着圣上离开,他出宫时会走南宫门。 也不知道徐简去慈宁宫做什么。 那宁安郡主,竟然连太子的面子都不给,但她肯定不敢不给圣上面子。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刘迅越来越烦躁,叫寒冷的风迎面吹着,忍不住连打了几个喷嚏。 寒意浓重,刘迅只要先回家去。 刘靖今日休沐,正在书房里等他。 见儿子回来,他忙问:“怎么样?” 第127章 臣很欣赏她(求月票) 刘迅没有回答。 看着刘靖那殷殷切切的神色,他只想到了幼年时。 那时,父亲刚调任鸿胪寺,公务最是繁忙,常常三更天回来,天一亮又上衙去,辛苦极了。 父亲没有时间抓他的功课,全让书院的先生盯着。 只有每回月考,父亲瞧见他时会这么问他一句:“怎么样?” 刘迅很不喜欢被问。 他的功课不算差,但离父亲的要求却还远。 眼下亦然。 刘迅甚至觉得,他不是去了一趟慈宁宫,而是才从考场回来。 见刘迅没有回答,脸色也不好看,刘靖的嘴唇抿了抿。 莫非他替儿子润色的故事没能吸引皇太后与郡主? 还是迅儿没有发挥好? “到底怎么样?”他追问了一句。 刘迅动了动嘴唇,瓮声瓮气道:“没有见到皇太后。” 刘靖闻言一怔。 刘迅又把事情说了一遍,道:“郡主奇怪得很,也不知道哪里惹到他了,骂我说话鸭子叫。她竟然还说服了太子与皇太后。” 这么一说,刘靖懊恼地摇了摇头。 自己儿子,他不觉得这声音有什么问题,以至于忽略了。 这事儿也不赶巧。 早半年、晚半年的,兴许就不会遇着这么尴尬的状况了。 出师不利,刘靖虽然也是一肚子的不高兴,却没有打击刘迅,只问道:“你看郡主如何?” 刘迅面上忿忿的表情一下子淡了淡,道:“模样是好,脾气真差。” 刘靖笑了起来:“姑娘家嘛,有点儿脾气不奇怪。” 只要刘迅对郡主有心思,刘靖就能说服他继续寻找办法。 “嗓子是一时的,”他道,“下次再寻机会。” 刘迅却道:“没有太子引路,我可到不了慈宁宫。是了,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圣上来了,我亲眼看到徐简跟在圣上身后。” “他去慈宁宫了?”刘靖吸了一口气。 他近来是越来越看不懂徐简了。 先是辞了兵部,却又去顺天府坐了几天,现在又去慈宁宫…… 圣上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他是个残的!”刘靖拍了拍刘迅的肩膀,道,“圣上看在他受伤的份上对他多有抚照,但他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当个闲散。 你不一样,你还能考功名、走仕途……” 刘迅垂着眼,左耳听了,右耳又出去。 闲散又怎么样? 闲散也是国公。 自己走一辈子仕途,能当行国公吗? 刘靖宽慰完了,倏地又想起那狐媚女子,便问:“那什么娘的,你打发了没有?” 刘迅缩了缩脖子,见父亲瞪着他,他憋出来一句:“人家叫玥娘。” “打发了没有?”刘靖可不会被他带偏了。 燕辞归 第106节 “她不在府里了。”刘迅道。 这一点,他确实没有骗刘靖。 父亲那么耳提面命过了,他若还把玥娘留在府里,只怕会被父亲让人一麻袋绑了送出城去。 因此,即便万般不舍,刘迅还是把人安置去了外头。 远也不算远,离这儿两条街。 玥娘十分懂事,不哭不闹的,只是不想他为难而已…… 刘靖见他这般表现,就知道没断干净。 “郡主对你的印象本就不好,若再听些传言,”他坚持道,“你必须听我的,不许再与那女子往来! 来年考恩科的学生陆陆续续到京,你多与他们结交。 这几个月京中学会、诗会不少,你多去露面,攒些好名声,等来年春进入国子监。 你先把这条路走顺了。” 才子佳人。 一旦有了才名,还怕不能引起郡主的注意吗? 八竿子打不到一块? 只要安排好了,十竿子、二十竿子打下去,凑不到一块才怪了! 此刻的御书房里,圣上捧着茶盏饮了一口。 热腾腾的茶水下肚,疲惫消散许多。 他看了徐简一眼。 从慈宁宫回来后,曹公公看出了徐简的腿不太舒服,便与他提了一句。 圣上干脆寻了个由头让徐简留在御书房坐一会儿,拿手炉捂了捂,多少能好一些。 “知道朕为何让你一块去慈宁宫吗?”圣上问道。 徐简闻声抬起头来,道:“猜到些,又不敢确定。” “哦?”圣上示意他说下去。 “您想替郡主选一位仪宾,”徐简语气里添了几分迟疑,“只是臣应该不是个合适的人选吧?” 如此话语,反倒叫圣上越发愧疚些。 “哪里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圣上叹了一声,“朕只问你,你觉得宁安如何?” 徐简佯装思考,复又道:“郡主能得您与皇太后的青睐,自是聪明伶俐,以她的状况,能有许多选择。” 圣上挑了挑眉。 没想到徐简还有话在后头。 “如果今儿刘迅没有到慈宁宫,臣只会说前头那些话,”徐简顿了顿,再开口时,迟疑消失了,“可连他那样的都敢肖想郡主。与其委屈郡主去听鸭子叫,还是臣积极些,总归这条腿再有伤,也没有耽搁日常行走。” 圣上坐直了身子。 刘迅肖想宁安? 刘迅不是连皇太后的面都没见着,就被宁安打发了? 也是! 若不是刘迅心思不正叫宁安发现了,也不会有这么个赶人的待遇。 想到刘迅以及刘靖,圣上张口想说“诚意伯断不可能把宁安嫁去刘家,你也不用和刘迅争这口气”,可转念一想,徐简积极些不正合了自己的撮合之意? 话在嗓子眼一转,圣上又改了改:“朕倒是盼望你真心实意向着宁安。” 徐简轻轻笑了笑。 “郡主很有意思,连太子的面子都没给,臣很欣赏她。” “郡主眼神也不差,看人看得一清二楚。” “您想撮合,可以臣之见,您还没有说服皇太后吧?” 圣上:…… 诚实确实很诚实,就是有时候说的话,没有那么中听。 按了按眉心,圣上顺口来了一句:“你说得轻巧,你倒是让诚意伯先点个头?” 徐简其实想走,偏一直没寻到机会。 这会儿有那么一个由头,他便道:“那臣这就去与诚意伯示好。” 说完,人已经站起来,行礼告退。 圣上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只好摇了摇头,示意他退出去。 徐简走出御书房。 冷风迎面来,他醒了醒神。 先前王六年的事情,他还没有好好与诚意伯沟通过。 正好借着这机会,名正言顺寻诚意伯说事。 第128章 扎耳得很 送走了徐简,曹公公转身回到御前。 圣上提笔批阅折子。 曹公公便没有出声,只轻手轻脚地把茶添了,又把徐简用过的茶盏收了,掀了帘子递出去,由茶水内侍收拾去。 一面做事,曹公公一面想着。 能把不给太子面子说得这么优秀,也就是辅国公了。 偏圣上听着也没有不高兴。 哦,是了。 辅国公连圣上的面子都没给。 好在都是些生活上的事儿,圣上不会介意,但若是朝堂大事上总推拒,还是不妥当。 幸好,辅国公近来想法松动不少。 挺好的。 君臣若总谈不拢,他在一旁伺候,也提心吊胆。 另一厢,徐简沿着宫道往外走。 行到一半,迎面赶来一侍卫,脚步匆匆着,大冷的天竟赶出了一头热汗。 徐简打量了那人两眼。 对方也见到了徐简,仓促行了一礼,又继续往前跑。 徐简看他往御书房去的身影,心里猜了个大致:圣上派去江州挖李汨坟的人回来了。 至于挖出来一个什么结果,却不是他现在能直接去御书房能打探到的。 徐简收回目光,一路走出南宫门,行到千步廊。 诚意伯现今在翰林院里挂了个散职。 正是午休时间,徐简到翰林院,一迈进去,里头官员见他身影,有人好奇,有人行礼,也有相熟上来搭话。 “国公爷怎么来了?” 徐简朝着皇城方向拱了拱手:“刚从御书房出来,圣上让我给诚意伯带几句话。” “那真不敢巧,”那人笑了起来,“诚意伯今儿休沐,应是在家里待着。” 徐简道了声谢,又道:“圣上交代的事儿,那我只好去伯府寻他了。” 两厢一拱手,那人把徐简送出翰林院。 沿着长街一路向南,正好经过鸿胪寺后门。 鸿胪寺的官员也在休息。 瞧见徐简身影,自少不得问了安。 也有脑袋不活络的,以为徐简来鸿胪寺寻刘靖,下意识想说“刘大人休沐”,被眼疾手快的同僚捂住了嘴。 等徐简一走,同僚才跺脚道:“一个姓刘、一个姓徐,你可别傻乎乎把人当父子俩,能不提就不提。” “可不就是父子吗?” “列位朝会的都知道,下朝时争过几次,刘大人的心思不好说,反正辅国公不喜欢刘大人,你竟然想当面提……” 徐简依旧往前走,把这些他习以为常的议论声抛在脑后。 等出了长街,参辰已经安排了轿子在前头候了会儿了。 “今早上,何家嬷嬷说给您炖羊肉汤驱寒。”参辰一面说着,一面把备着的手炉交给徐简。 徐简接过来,道:“先不过去,直接去诚意伯府。” 参辰愣了愣。 哪儿? 国公爷已经上了轿子,帘子落下来,在参辰的眼前晃着。 晃得参辰有一阵子没回过神来。 诚意伯府? 真不是他听错了吗? 他们爷竟然要正大光明地去诚意伯府…… 燕辞归 第107节 轿子行到伯府外,参辰上前敲门。 林惇接了帖子,把徐简迎进门里,很快,林玙闻讯赶来。 “伯爷,”徐简行了礼,道,“我奉圣上之命前来。” 林玙笑了。 无论是老实巷的生意,还是他与徐简围绕金砖的合作,都在水面之下。 明面上,林、徐两府只是同朝为官、点头行礼的关系。 徐简年轻,但他办事也很谨慎,林玙相信他不会贸然来敲自家大门。 圣上让来的,确实名正言顺。 林玙引徐简往书房去。 待客之道,经过厅堂门廊时,多少得介绍两句。 徐简听得很认真。 林玙看在眼中,道:“爵位不同,应是不及国公府。” “人气不同,”徐简答道,“诚意伯府人多,看着就热闹些。” 林玙轻笑。 这种时候,自谦反倒不好。 待进了书房,林榉奉茶后,退出去守了门。 徐简这才提起了前回事情:“能抓到王六年全仰赖伯爷的通风报信,若不然,这么大的京城,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 “我也只占了个巧,”林玙道,“圣上让国公爷过来,可是王六年又交代了什么?” 徐简避重就轻,没有提自己被圣上安排过来的真正缘由,只继续说王六年。 “那内侍嘴硬,我有一次试探曹公公的口气,王六年吃了不少苦头却不肯好好交代,”徐简道,“不过,去江州挖坟的人回来了,我出宫时正好遇着他,只是不晓得带回来什么消息。” 两人交换了不少消息,亦做了一番梳理。 牵扯着定王之死,御书房里所有的调查都以此展开,反倒放下了对金砖与禁书的调查。 只要这一年半载的不让金砖见光,再之后另寻金店熔了,也就安全了。 林玙抿了口茶,道:“国公爷说是奉了圣上之命?” 这一次,徐简不好再绕开话题了。 “下朝之后,我随圣上去了慈宁宫,遇着郡主了,”徐简道,“听郡主说了才知道,在我们到之前,太子先去拜见了皇太后,还把刘迅、就是我那个弟弟也带了去。” 一听与林云嫣有关,林玙极其仔细。 话到嘴边,了解徐简与刘家的关系,林玙也没用什么“令弟”来称呼:“太子与他认得?” “原本应当不认得,他之前一直在安麓书院,也就这两天才回来的,”徐简说道,“他心思不正,叫郡主给赶了,连皇太后的面都没有见着。” 林玙:…… 云嫣那点儿小性子,能在慈宁宫里发这种大脾气? 刘迅是有多冒犯,才能得这么一下场? 徐简见林玙皱起眉头,想了想,还是道:“圣上不晓得我与郡主认识,他有意撮合,才把我叫去了慈宁宫。” 倏地,林玙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撮合两字,扎耳得很。 “伯爷倒也不用这么紧张,”徐简不止敢说,他还敢一路说到底,“圣上一厢情愿的事,皇太后十之八九都不会答应,也就用不着您想说辞回绝。 不过也是方便了我,正好借着这事来伯府拜访,不会被人想到先前的往来上。 只是刘迅恐不怀好意,郡主不会被他诓了去,但刘家那儿手段不少,谁知道会出什么阴毒招式。” 第129章 求同存异、交谈甚欢 林玙的脸色算不上好。 不用他想回绝之词,听着倒也还行;现成的好用理由,按说是更妙了。 如果没有后头那一句的话,他想,他还挺能接受的。 可偏偏,辅国公提到了刘迅。 靠贬低刘迅抬高自己? 林玙没有那么想。 虽说是同父同母的兄弟,但当弟弟的能一进慈宁宫就被云嫣呛出去,其品性可窥一斑。 堂堂辅国公,何至于用这种法子开道? 国公爷只是在提醒他而已。 毕竟,刘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娶国公之女是怎么一回事,徐简比谁都知道。 平心而论,林玙想,他是做不到像老国公爷那样,他会扶姑爷一把。 半子也是儿子,若能助一臂之力,他会相助。 只要姑爷待云嫣好,真心实意的。 可他愿意帮扶,不等于他愿意让别人故意来算计云嫣。 尤其是刘家这种有前科的。 以云嫣的出身、模样、品性,天下什么样的好儿郎挑不得?非得去挨人算计? 他连堂堂辅国公都没放在眼里呢…… 咦? 林玙吸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徐简几眼。 抛却偏见与挑剔,徐简确实是出色的后生,先前简单合作也十分顺利。 既然是圣上的一厢情愿,徐简也没有明确表露出意思来,那就暂且把这一桩放下,只说能确定的部分。 “不能让刘家那儿随心所欲地算计云嫣,”林玙低沉着道,“这一点上,我与国公爷想法一致。” 徐简闻言,眉梢微微一扬。 林玙又道:“只是我与刘大人不熟,更不认得刘迅,除了提醒云嫣多防备一下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想来想去还是得让国公爷帮个忙。” 徐简呵的笑了声。 求同存异,确实是个好法子。 “伯爷不用客气,我与郡主合作生意,怎么会眼睁睁看着她被人算计,”徐简想了想,道,“我那儿若有什么新消息,一定告诉伯爷。” 往这个方向商量着,总算是个“交谈甚欢”。 林玙起身送徐简起来。 沿着长廊往外,徐简暗暗琢磨了下,结果不算差。 起码伯爷在听了这么一个惊天雷鸣之后,有了个其他目标,肚子里的不满有个发泄方向。 见识过一位窥探小郡主的混账后,伯爷也能慢慢接受“女儿总要嫁人”这桩事实了。 轿子停在轿厅。 林玙一直送到轿子旁,徐简弯腰上轿。 小门开了,林云静与林云芳恰好从外头回来,赶紧避到一旁。 角落处昏暗,而徐简的轿子要走,林玙便没让她们两人上来问安,只与徐简说着送客的客套话。 透过帘子,徐简慢悠悠回着。 场面话说完,轿子出府,林玙才扭头看向两个侄女,虚点了点她们。 林云芳嬉皮笑脸地:“伯父,今儿是我们没规矩,记住错了,您别告诉祖母,回头又要唠唠叨叨的。” 如此求了情,林云芳拉着林云静就跑。 到了院子里,见大姐若有所思,林云芳不由问:“想什么呢?” “轿子里那个声音,有点耳熟,似是听过。”林云静迟疑着。 “应是伯父的贵客,可能之前也来过府里吧,”林云芳道,“走走走,快到屋里去尝尝买回来的糖糕,凉了不好吃了。” 林云静叫她逗笑了,便也没有继续想,一道快步走。 另一厢,午饭之后,刘靖到了鸿胪寺。 休沐到一半的人回来衙门,这在刘靖身上不算稀罕事儿,这位大人辛劳时候,别说休沐了,几天宿在衙门里都是常有的事。 若不是晓得刘大人就是个拼命三郎的性子,早几年还有人猜他是被夫人赶出府、不得不睡衙门呢。 反倒是像昨天那样请半天假的状况比较少见。 刘靖在书案后头坐下。 当着刘迅的面,他没有对徐简跟着去了慈宁宫的事儿特别关注,但内心里,他还是放不下来。 与其在家里揣度,刘靖选择来衙门里坐一会儿,许是会得些消息。 果不其然,不过两刻钟,就有传言到了他的耳朵里。 “圣上请辅国公带给诚意伯的,不晓得会是什么话……” 刘靖捧着茶盏,慢慢悠悠饮了。 传言的答案,肯定讨论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来,但他想要的答案,差不多已经知道了。 圣上想要徐简与诚意伯多些来往。 若不然,这大冷的天,就徐简那腿,以圣上的脾气,怎么会让他走这一回? 捎句话的事儿,谁不能捎? 燕辞归 第108节 莫非是圣上说不动徐简,想让诚意伯劝劝? 诚意伯自己都是个混日子的。 总不能是让混日子的交流下心得吧? 还是说,圣上把徐简带到慈宁宫里,确实存了让他与宁安郡主认识的想法? 这么一想,手里的这盏茶是一点儿也不香了! 仔细告诫自己不要妄下结论,第二天早朝时,刘靖特特观察了徐简与诚意伯。 这两人看起来自是比以前熟悉些,彼此行了礼,说了几句客气话,再多余的似是没有了。 刘靖沉思着。 徐简没有讨好之意,诚意伯也没有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只观气氛,并不似要当翁婿的模样。 这么一想,刘靖悬着的心渐渐落下来了些。 安排刘迅的事儿还要些时日,若叫别人占得先机,后头事儿平添麻烦。 尤其先机还是圣上点的。 既然没有这事儿,那他就放心了。 刘靖并不知道,在他观察、打量他人的时候,他的儿子刘迅也在被别人打量。 玄肃远远跟着刘迅,见他进了条胡同,又敲开了一间宅子。 大门很快又关上。 玄肃绕到院子后头,竖起耳朵听了会儿,眉头不由皱了起来。 这好像不是刘迅的声音…… 转头再一想,玄肃反应过来了。 一年多不见,刘公子的嗓子正好处在最尴尬的时候。 不过,对跟梢的玄肃来说,这种鸭子叫反倒是好辨认,无论压得再低,都能听清楚。 很快,玄肃就弄懂了里头的状况。 刘公子不愧是刚回京的。 要不然,他就能从之前的苏三公子身上得到教训:老父亲不让养的莺莺燕燕,一个都别养,否则,事儿迟早找上门来。 这么想着,玄肃啃着奈果,走出了胡同。 第130章 人多好办事 宅子里,刘迅长叹了一口气,浑然不知自己被跟梢了。 玥娘温了点果茶递给刘迅:“公子为何长吁短叹?” 在玥娘这儿,刘迅说着他在父亲跟前不敢说的话:“我觉得挫败。” “公子何出此言?”玥娘好奇起来。 “回来时应过你,接你到府里住下,我却食言了。”刘迅垂着肩,摇了摇头。 不止是食言,事情还很不漂亮。 倘若一回京就把人安置在府外头,那是他言而无信、骗子一个。 虽然也不是什么好的,但起码,骗子是他主动做的。 可事实却是一道回了府,椅子还没坐热乎,就又被“请”出了府。 刘迅不止成了个骗子,还是个在父亲跟前言听计从、反抗不得的骗子。 这叫什么? 马良画饼,饼真掉下来了,底下人却接不住,砸了个满头包。 还不如画不出呢! 这滋味,当真不太好。 玥娘笑了起来,泪痣衬得人妖娆极了:“公子的心意,玥娘看在眼里。 老爷有老爷的考量,玥娘不是那等不懂事的女子,公子如此做也是为了玥娘好。 若是玥娘留在府中,老爷越发不喜,公子又很为难,着实没有意思的。 反倒是在这儿,独门独户,清净自在,玥娘住得挺好。” 一番话,句句说得真情实意。 刘迅的心热乎了些,又问:“我的声音很刺耳吗?” 玥娘讶异地睁大了眼睛,稍稍迟疑后,她道:“男子从少年走向青年,嗓音也会变化,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儿呀。 公子不用为声音苦恼,这只是一时的,等过了这阵子,一切都又好起来了。 若有人因一时之变化而笑话公子,那是他们的不是。” 刘迅被安慰到了。 他有耳朵,是不是鸭子叫,他自己也清楚。 他没有厚脸皮把鸭子叫当天籁,但宁安郡主确实打击到了他。 此刻听了玥娘说的,刘迅精神振作不少。 没错,只是一时的。 郡主一个小丫头片子懂什么? 男人嘛,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等之后他嗓音变化了,定能让郡主大吃一惊。 玥娘观他神色松动,趁热打铁道:“公子回京是为了与赶考的学生们多切磋交流,此事最为要紧,一旦名声起来了,老爷见公子如此出色,往后公子再要求什么,老爷也会听进去的。” 如此柔声细语的安慰与鼓励,似是春雨甘霖落入了刘迅的心田。 “我记得你之前提过,”刘迅握住了玥娘的手,“石阳书院的山长是你的舅爷爷?” “他是我祖母的表弟,确实能叫一声舅爷爷,”玥娘小声道,“只是久不往来、早就不算亲戚了,要不然,我哪里会没有一个投身之处?” 刘迅不赞同极了:“亲戚哪有算不算的?你是晚辈,不管他认不认得你,你既到了京城也该去拜访、行礼问安,这是道理……” 絮絮的,京城里又飘起了秋雨。 一天雨一天晴的,如此反复了几次。 皇太后的身体日渐康复,林云嫣便出宫回府了。 林玙正巧要出门去,见她回来,忙把人叫到一旁。 “听说你把刘家那小子赶出慈宁宫了?”林玙低声问她。 林云嫣笑了起来:“父亲消息挺灵的。” 林玙叫她一打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他自己不会主动与女儿提起辅国公来访,只道:“他刘家上梁不正下梁歪,定是没安好心吧? 你虽厌烦他,却也得防备他家有心算计。 我晓得你在家里也闲不住,大概也记挂着老实巷的状况。 你听我的,如若要出门,不止要多带几个人手,还要叫上你三叔一块,或者让陈桂陪着。 人多好办事。” 林云嫣当然不会拒绝父亲的好意:“三叔父未必有空,我出门就寻陈桂吧。正好还得再琢磨琢磨那文房铺子的事儿。” 林玙听着放心许多。 自家三弟,他自己晓得。 林珣就是名头听着大一些,诚意伯府的三老爷,但实际办起事情来,还没有陈桂这个舅老爷活络。 陈桂天天在外头跑,经验丰富,不会随便吃亏。 有陈桂跟着,应是不用担心被刘家父子钻空子。 至于辅国公那儿…… 沟通老实巷的生意,无可避免地会与辅国公打交道。 以辅国公的教养,不会使歪门邪道,再有陈桂在一旁,也就不能正儿八经示好。 回头他再交代陈桂几句,确保事情顺畅。 父女两人说完了。 林玙出门办事,林云嫣去载寿院见小段氏。 祖孙两人才刚说上话,外头就来人通禀,说是陈桂来了。 陈桂进屋来,与两人行了礼。 “你倒是赶巧,”小段氏揶揄他,“云嫣一回府,你就来了,说说,是不是在府外头安了眼线了?” 陈桂连连拱手,讨饶道:“您可别拿我取笑了,我哪儿敢在府外安眼线呀。 这事儿叫什么呢?无巧不成书! 今天早上,荆东家赶到京城了,先去老实巷转了一圈,又捎话来说要商量事情,我就赶紧来府里了。 原想着请三老爷走一趟,结果运气这么好,郡主也回来了。 您看,巧遇着巧,我们这门生意能不发大财吗?” 好话谁都爱听。 小段氏听得很乐呵。 燕辞归 第109节 平心而论,那两箱金砖进账,落到伯府这儿的有大半箱子。 虽说后头引出来的事儿惊心动魄了些,现在金砖也还不能拿出来花销,但总归能放下心了,老实巷这生意已经赚了个盆满钵满的,小段氏十分满意。 可谁会嫌弃生意多赚些呢? “那我就等着数银子了。”小段氏道。 林云嫣也笑:“您等着,我这就给您搬银子去。” 马车安排好,林云嫣与陈桂一道赶到了桃核斋。 掌柜的往后头指了指:“二位请。” 林云嫣抿了下唇。 徐简那怪习惯,书房压根不愿让别人进去。 二楼雅间要上楼梯,后院的石桌石凳吹冷风,无论哪儿都不是什么谈事儿的好地方。 穿过帘子到了后头院子,何家嬷嬷站在廊下给他们指路。 林云嫣顺着一眼,不由哼笑出声。 西侧墙壁开了个小门。 她问道:“国公爷把隔壁买下来了?” 第131章 凑不齐马吊搭子 那道门一看就是新开的。 陈桂上一次来时,这里还是平整的墙面。 穿过去一看,隔壁院子收拾都整整齐齐。 荆大饱乐呵呵与两人打招呼:“郡主、陈东家,好久不见、好久不见。” 回京还没有半天,荆大饱却很抓紧时间,从参辰口中把这些时日的事情都理了理。 从挖金砖到埋禁书、再到前几天国公爷去诚意伯府里拜访,全了然于心。 同时,在参辰担忧国公爷的腿伤时,荆大饱想的是另一茬。 既不想让别人进书房,又不想爬楼梯被郡主念叨,可不得另安排个避风避雨的屋子吗? 不然以国公爷那不愿叫别人看出病痛的性子,即便不走楼梯,也能在院子里坐石凳。 点个火盆,抱个手炉的事儿。 说到底,郡主娇贵,怎么能叫冷风吹着? 郡主若在这儿议事时着凉了,国公爷难辞其咎。 这道门开得好,这座院子盘得漂亮。 荆大饱请两人进屋里:“听何家嬷嬷说,这里才刚刚收拾出来,看着还空荡荡的,郡主将就坐坐。” 林云嫣左右看了看,最终把视线落在了徐简身上。 徐简坐在圆桌旁,腿上盖了条毯子,抱了个手炉,看着挺暖和。 林云嫣眉头舒展了些:行,知道轻重就行。 各方落座。 事情说起来也快。 老实巷修缮的进度比荆大饱预计得更好些,而那些定着要搬进去的家具也进展顺畅,都能按时交货。 荆大饱搓着手,道:“学子们陆续抵京,诗会学会也多起来了,趁着这个机会,我们多考察考察,回头若能把出色的考生尽量聚到我们老实巷来……” “如何安排考生,还是顺天府说了算,”陈桂道,“恐怕还是得走走门路。” “我这儿有个主意,”林云嫣早想好了,“我那间文房铺子,还缺个名气呢。这样……” 陈桂竖着耳朵听她说,听得连连点头,末了道:“我尽快去衙门里把手续办了,然后备一批好些的文房,多寻几个书院合作,把名头打出去。” 学子们切磋,有些奖品当彩头,也是不错。 既是为了往后的生意,也不会太过招眼,如此亦能多接触些考生。 荆大饱也觉得这主意好,只是…… 只是他们几人说了好一阵子了,国公爷还真就摆出一副甩手掌柜的样子,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啧啧! 真不想参与,让他们几个去二楼雅间商议不就得了? 哪里用得着这儿? 荆大饱心知肚明,忙揽了陈桂的肩膀,哥俩好极了:“陈东家,我们去商量下备多少文房合适。” 陈桂看了林云嫣一眼。 林云嫣笑着冲他点点头。 陈桂便起身随荆大饱去了隔壁。 做买卖嘛,主子们出主意,这些细节上的事儿,得他们办事的人掌着来。 如果连细节都得主子操心,那事情办得不漂亮。 两位东家一走,参辰续了茶水,也退出去了。 徐简这才缓缓睁开了眼。 而后,他对上了林云嫣那弯弯的笑眼。 四目相对,徐简也没挪开,只慢慢悠悠地道:“笑什么?” “小心别让刘家算计了去,”林云嫣道,“国公爷心善,还特特提醒我父亲。” 徐简挑眉。 看来那天小郡主在慈宁宫里憋的火气,还存了点火星子。 笑归笑,阴阳怪气也没少。 “裹腿是小于公公提的,鸭子叫的是刘迅,”徐简啧了声,“却是我遭了无妄之灾。” 林云嫣的指尖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避灾倒是挺迅速的。” 她指的当然是桌子所在的这屋子。 徐简抿了口茶:“这间宅子原就空着,我就干脆让何蕤盘过来。” 何蕤便是桃核斋的掌柜的。 放下茶盏,徐简又道:“你让陈桂多寻些诗会,总不至于只有寻人才这么一桩吧?” 话题摆到了正经事上,言语交锋自是暂且搁下了。 林云嫣没有否认。 她还记得从前的恩科状元的名姓,榜眼、探花也有印象,哪怕她记不清了,徐简那几年还在朝堂,他定是能记得更多些。 寻人,不需要她一人费多大心力。 她的真正目的,其实在刘迅身上。 刘迅差不多就是在这一次恩科前名声鹤起的。 他虽不参加考试,但在考前的几次诗会上展露锋芒,几篇文章颇为出彩,得了国子监司业的赏识,得以在春天顺利进入国子监。 有司业指导,刘迅成为监生后也没有泯灭,监生的几次考试均名列前茅。 刘靖得这么一有才华的儿子,红光满面。 渐渐地话里话外,越发“怜惜”当年被抱回国公府的徐简,把父子失和归咎于老国公爷当年的硬气决定。 用刘靖的说法,他固然不能教儿子们习武,但徐简若是也走了写文章的路,不至于年纪轻轻就与轮椅为伴…… 林云嫣后来问过徐简,刘迅当真是个读书的料子吗? 徐简答得意味深长。 莫名其妙地不会念书,又莫名其妙地开了窍。 因而,林云嫣就是想试试,刘迅的脑袋到底是怎么开窍的。 “总不能真是被司业大人给点石成金了吧?”林云嫣问。 这么前后不沾的问题,也只有徐简知道她在说什么。 想了想,徐简道:“那就再给你一个消息。刘迅带回来一个女子,名唤玥娘,原想留在府里,叫刘靖赶出来了,就安置在水仙胡同。” 林云嫣眉头一紧。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有什么玥娘,是因为要娶郑琉,刘迅便舍了那女子吗? 徐简又道:“使人打听几句,那女子与石阳书院的山长有些关系,而那位山长与司业是老友了。” 林云嫣笑了起来:“那我就让陈桂去石阳书院多添些彩头。” 有没有真本事,试试就晓得了。 事情说完,林云嫣起身告辞。 还未走到门边,身后有人唤了声“阿嫣”。 脚步倏地顿住了,林云嫣一时有那么点儿晃不过神来,但很快,随之而来的是熟悉与习惯。 林云嫣回头看向徐简,以眼神询问他。 “没什么要紧事儿,”徐简神情自若,只轻笑了下,“原是想说别回回出手都弄个大阵仗,单大人怕是还没有缓过神来。再一想,刘迅本事差点,凑不齐马吊搭子,也出不了大阵仗了。” 林云嫣眨巴眨巴眼睛。 想起她前回折腾出来的大阵仗,没忍住笑意,眼睛弯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林云嫣推门出去。 燕辞归 第110节 迎面风寒,她突然想了起来。 从前是被撤了封号,再不能被称作郡主,徐简才改口。 现在,她还是郡主呢。 光顾着笑话了,竟是忘了问徐简无端端地叫她名字做什么。 第132章 郡主吃得甜 从前,徐简改口时的状况,林云嫣记得还挺清楚。 诚意伯府抄没,郡主封号被褫,虽然在那之前,朝堂上已经有了如此端倪,但落到明黄圣旨上头真真切切的,还是叫林家上下都回不过神来。 御林奉旨抄家,平亲王主动请缨当了主使,率众前来。 也是因着他在场,话语之中对林家有几分维护之意,御林行事才相对克制些,抄归抄,没有打打砸砸的,亦没有伤着人。 上从小段氏,下到丫鬟仆妇们,被“客客气气”请出了大门。 惨,自是惨的。 但相较于其他人家抄没时的哭天抢地、一片狼藉,诚意伯府算是有始有终的“面上祥和”。 只这一点,林云嫣曾对徐简说过,她感激平亲王。 若是换个主使来,一通乱抄,以小段氏当时的身体,恐怕早就先倒下了。 林云嫣帮着把家人安置了,又回到胡同里静静看那贴了封条的大门,情绪感慨万千。 她有心帮助,却也知道帮不上任何忙。 皇权争斗倾轧之下,本就不是他们这些为人臣子可以扭转的。 徐简自己都是泥菩萨,没被一块拖下水已经不容易了,何谈据理力争、替诚意伯府挽回? 理是这个理,祖母、父亲都劝过徐简莫要插手,也让她不要因为徐简的无能为力而夫妻间生了嫌隙,可林云嫣知道,背地里徐简做了很多努力。 徐简话不多,但他尽力了。 林云嫣在大宅外一直待到了天黑,才回了国公府。 人进了主院,迎面见徐简推着轮椅出来,她突然情绪上来了,嘀嘀咕咕怨了一通。 生活里,她极少有怨气时候,倏地来这么一回,反倒把素来冷静的徐简唬了一跳。 “郡主。”徐简想宽慰她。 她撇着嘴念叨“哪里还有什么郡主”。 而后,徐简便改口了。 一声“阿嫣”,两个字,语调四平八稳的,就像徐简为人,清冷又板正。 可毕竟是头一回听到,林云嫣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等她转过弯来,那点儿抱怨的小情绪也都过去了。 在那日之后,徐简一直都是这么叫她的。 林云嫣也听习惯了,直到今生重来,她又成了郡主了。 这小半年里,身边人都这么唤她,曾经随着时光而远去的记忆又充盈在她的生活里,林云嫣很适应自己的“年轻时候”。 以至于,刚才那么冷不丁的,徐简唤一声“阿嫣”,她都有点晃神。 隔壁说事情的陈桂见林云嫣要走,便也起身与荆大饱告辞。 他们这儿也说得差不多了。 陈桂大步出来,见林云嫣还站在廊下吹冷风,便赶紧把一小竹筒给她。 “何家嬷嬷炖了点银耳汤,还热乎着,”陈桂道,“说是给郡主捂一捂手,还能喝两口。” 林云嫣笑着接了。 待上了马车,车轱辘转着往前行,林云嫣靠着引枕,喝了一口。 银耳软糯,点了一大把糖桂花,很香也很甜。 不由地,林云嫣又想到了徐简的那一声称呼。 熟悉归熟悉,但似乎与以前听到的不太一样? 又细细回忆了下,林云嫣眨巴眨巴眼睛,品出差异来了。 两个字,第一个音一带而过,第二个音却拖长了,听起来似是个儿化音。 哪里还有一点儿板正? 就跟徐简那性子似的,重来一回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说话做事添了张扬,有时候还阴阳怪气的。 也只有不开口的时候,与从前一模一样。 另一厢,徐简也离开了那小厅,回到了桃核斋后院,进了书房。 热乎乎的银耳汤端上来,他慢条斯理地喝。 书房外头,参辰和玄肃两个站在廊下,也是一人一碗。 玄肃喝了两口,喜笑颜开:“甜的!好喝!” “也就你喜欢这么甜的。”参辰皱起了眉头,对他来说,这糖桂花太多了些,实在有些腻了。 玄肃咕噜咕噜喝完,又问何家嬷嬷去讨了一碗,回来与参辰道:“嬷嬷说,是爷让整得这么甜的,我就知道爷爱甜口。 以前出门去,回回买一堆甜的,被老国公爷发现了就塞给我,全成了我爱吃了。 现在暴露了吧? 就他自己爱这口。” 参辰悄悄往书房里瞅了一眼,又冲玄肃道:“你确实爱吃,要不然以前怎么光塞给你、不塞给我?” 说完,见玄肃还没有领会过来,参辰压着声儿道:“还有别人好甜口。” “谁?”玄肃下意识接了一句,而后总算转过弯来了。 郡主吃得甜。 上回那糖葫芦,郡主吃得津津有味。 清了清嗓子,玄肃用了个最稳当的说法:“我们爷待人接物真周到,客人的喜爱都记得准。” 参辰捂住了自己的嘴,忙不迭快步远离书房外头。 玄肃这小子,面无表情说揶揄话。 他若是没忍住当场笑出来,几个月的俸银不知道够不够让爷罚的。 书房里,徐简的耳力不比玄肃差,自是把两个亲随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等那两人躲远了,他才啧了一声。 谁说他就爱这甜口的? 胡说八道。 跟小郡主一比,他甘拜下风。 那位才是恨不得把蜜罐都倒碗里,也不怕会坏了牙。 —— 先把林云嫣送回府里,陈桂又赶去了顺天府,把他与荆大饱订的租赁契约递给了郝通判。 郝通判一看,乐了:“你怎么就跟老实巷干上了呢?” “去年没买下来,我着实可惜,”陈桂故意叹了声,“谁让银子没荆东家多,诚意伯府那里又不肯参与这买卖,只能眼睁睁地…… 没想到那条巷子里后来还出了那样的热闹,案子归案子,我还是觉得那里能发财。 当不了老实巷的东家,我租个宅子当东家,这总行了吧? 喏,这不荆东家一回京,我就去寻他了嘛。 巷子北口头一块地,我要做文房生意,来来来,郝通判,替我备个案?” 郝通判哈哈笑。 陈桂既然与荆大饱商量好了,衙门里自然好走章程。 “我听说荆东家想把新宅子交给衙门、投入到考生安置之中?”郝通判竖起大拇指,“你也是有生意经,正好卖文房。” 第133章 老天爷都在帮他 想卖文房的,其实是府里的郡主。 而比卖文房更重要的,是把金砖再埋到宅子底下去,灯下黑。 当然,这话是断断不会说出去的。 陈桂厚颜担了这有生意经的美名,道:“考生安置的事儿还得衙门多费心。 我与荆东家吹牛,说我土生土长京城人,比他在衙门里好说话,他才肯把宅子租给我。 哎,大话说出去了,回头您多帮把手。” 郝通判道:“按规矩办、按规矩办。” 陈桂又吹嘘了一通,大抵摸准了衙门里的状况,便又匆匆离开、继续办事。 开文房铺子的想法早前就提过,这些时日,陈桂没少琢磨。 前期准备充分,此时开展进来,当然也很顺畅。 等他谈好了几家生意,盖印敲章,廖子也把消息带了回来。 石阳书院贴了榜,将在三天后办一场学会。 “听说是大办,与另外两家书院一块借了个园子,正搭台呢,”廖子道,“小的听别人议论,年前这恐怕是最大的一场了。 燕辞归 第111节 四周还有雅间阁楼的,想听讲学的、看热闹的都能去。 再要有这样规模的比试,大约要等到年后、各地考生几乎都抵达了之后了。” 陈桂点了点头。 如此大的阵仗,那位急需打响名头的刘家公子、想来是不会错过的。 往府里给林云嫣报了一声,陈桂继续做自己的准备。 脚不沾地忙到三天后,陈桂赶了个大早,去诚意伯府接林云嫣。 林云嫣又扮上了她的富贵人家小公子,带着同样着男装的挽月,对陈桂的衣着满意地点了点头。 陈桂今儿穿得格外精神。 他掸了掸袖子,与林云嫣道:“爷,这是我压箱子的衣裳了,顶顶好料子。” 挽月笑得不停:“一看就是有钱的员外老爷。” 陈桂自己也乐。 他平素确实不这么穿。 他经手的好料子,全拿去给妻子、儿女做漂亮衣裳了。 倒不是家里开支不起,而是他东行西跑的、过得去就行了,日常衣裳讲究一个轻便、好打理,只做了几身贵气些的、遇事时候撑撑场面。 今天确实是把撑场面的秋衣、披风都拿了出来。 晨起出门时,叫妻子好一通笑话揶揄。 “要不是知道你去办正经事儿,我还以为你要去娶二房、三房哩。” 小儿子不懂状况,童言童语什么“娶媳妇就是正经事儿”,又叫妻子笑弯了腰,闹得陈桂都红了脸。 陈桂指了指安排好的马车:“我们快些去,占个好位置。” 他们三人到得很早,左右的阁楼、雅间几乎没有人。 林云嫣寻了个视野好的位置,从这儿看下去,底下比试的台子那儿,倒是陆陆续续来了些读书人。 如此等了两刻钟,雅间外头有人敲了敲门。 挽月过去一问,开门把人请进来。 林云嫣转头一看,果不其然,来的是徐简。 算算时辰,这人怕是一退朝就过来了。 “这么急着过来?”林云嫣问。 徐简在一旁坐下,道:“看乐子,谁会来迟了?” 林云嫣呵得笑了声。 听听这话,还怪有理的。 林云嫣没有问徐简怎么敲对的门,十有八九是他们被玄肃跟了又浑然不知。 毕竟论跟梢的能耐,玄肃是绝对的高手。 徐简对这雅间很是满意。 小小一间,待了他们这么些人,没到拥挤的地步、但也称不上宽敞,等下即便看热闹的人多了,人家也不好意思往他们这一间里挤。 又是一刻钟,底下鼓声响动,石阳书院的老山长背着手走上了台子,与四方行了一礼。 台子下头,参与比试切磋的学子们围了好几圈。 林云嫣大致算了算:“百余人了。” “三个书院的学生都来了,”徐简说着,垂着眼寻了寻,道,“左边系青色披风那个。” 林云嫣依着徐简的示意看去,总算在人群里寻到了刘迅的位置。 底下,刘迅紧绷着脊背。 隐隐约约的,他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这并不奇怪,今日来的人这么多,目光聚集在他们这些学生这里,就是为了看他们谁能脱颖而出。 刘迅对自己很有信心。 因为,他的目标很明确。 他不是三个书院的学生,来年也不参加恩科,他不需要道道题目争先,他只要答好一道题就行。 刘迅得意地笑了笑,他有备而来。 山长讲着规则,先击鼓传花考效经义、再是策论。 刘迅对经义这种对了应该、错了会被笑话的东西毫无兴趣,花球到他这儿,他立刻就往后抛去,避之不及。 直到进展到了策论,刘迅的精神完全集中起来。 他只要等那一道题、等玥娘从山长那儿打听到的那一道题就好! 能抓到花球上台最好,真抓不到也没有关系,依照规矩,等拿球的人答完之后,其他人可以补充想法与论点,就是没有前者那么自然而然。 咚咚咚! 一轮传一轮、一道接一道。 其他的题目与应答,刘迅都没往心里去,满脑子都是自己准备好的东西。 策论最要紧的是论点,行文要规范。 他与父亲探讨之后书写成文,仔细背诵,为的就是一击必中。 这一回,可不能像去慈宁宫那样白费功夫了! 台上,山长朗声说着新题。 刘迅眼睛一亮,到了、到他的机会了! 鼓声再次响起,花球还在前头传着,刘迅只觉得自己的心随着鼓声越来越激烈,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以至于身前那人把花球传给他时,他都没有接稳。 花球落在了地上。 刘迅急急忙忙弯腰捡起来,脑海却在这一刻忽然静了下来。 轻轻地,他拍去了花球沾上的灰,连拍了好几下,也没有把球递出去。 许是运气真的站在了他这儿,鼓声戛然而止。 双手捧着花球,刘迅长长舒了一口气。 走上台去,他察觉到越来越多落在他身上的视线,难得的,刘迅没有紧张。 他太确定了,老天爷都在帮他。 与山长行礼、与学子们行礼,又朝四周拱了拱手,刘迅道:“在下刘迅,来自安麓书院。” 楼上雅间里,林云嫣看向徐简。 徐简冷哼一声,点评道:“装腔作势,如果不是鸭子叫,我倒还能给他加点分。” 林云嫣扑哧笑了。 第134章 响些、再响些 台子上,刘迅行过礼后,站直了身子。 那么多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在最初的那点紧张过后,余下来的是享受。 他很喜欢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不过,在等待、好奇、审视的目光里,还夹杂着一些取笑。 刘迅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心里冷哼了一声,刘迅暗暗想,这有什么好笑的? 谁还不是个男人了? 谁还没有嗓子难听的时候? 玥娘说得对,拿声音取笑他的人,要么不懂事、没见识,要么就是故意为之、与他不睦。 他来比试文采,又不是唱戏,还管他是鸭子叫还是黄鹂叫呢。 当然,还有欲扬先抑。 现在有多么轻视他、因嗓音笑话他,等下听了他的文章,他们才会更震惊。 就这么点儿工夫,刘迅的脑海里想了不少内容。 好在谁也不会催促他。 石阳书院出的这道题不算简单,哪怕有粗浅的想法,也得费些心思再整理整理才好出口。 刘迅站在那儿、因着心中愤慨而微微蹙起的眉头,刚巧与思索的模样不谋而合。 一时之间,倒也很唬得住人。 等刘迅腹诽了一番后,他重新集中精神,从头背诵准备好的文章。 台子底下,起先还有些细碎交谈声,很快就彻底安静了下来,鸦雀无声。 他们都被刘迅的出口成章吸引住了。 不止学生们听得全神贯注,几位山长、先生们都兴致十足,边听边不时点头。 底下内行看门道,阁楼雅间里来看热闹的人亦是面面相觑。 他们中的大部分人,不一定能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也晓得刘迅答得很不错。 有好为人师的,立刻与左右之人讲解。 小雅间里,林云嫣与徐简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迅确实准备充分了,口述这样一篇文章,也难怪他从前能名声鹤起。 燕辞归 第112节 徐简没有说话,靠着椅背听完。 直到底下刘迅说完了,在一阵掌声之中与各方再行礼时,徐简才淡淡地、下了结论:“刘靖写了九成。” 林云嫣相信徐简的判断。 行文风格、各人各异。 徐简与刘靖关系紧张、不熟悉,但他从前也看过许多刘靖写的东西,能敏锐地察觉出来。 不过,判断归判断,拿出去说道,不止没有意思、还会落了下乘。 毕竟,刘迅作为儿子,受过父亲指点,模仿父亲行文又有什么奇怪的? 除非刘靖站出来认领。 可刘靖能认吗? 他不会认文章,他只会认儿子。 这么一个在学会上博得满堂彩的儿子,可太让刘靖满面红光了。 “可惜,刘大人能提前润色,却不能当场改文,”林云嫣说完,转头看向陈桂,“该我们陈东家登场了,别浪费了这一身好衣裳。” 陈桂忍俊不禁。 开了雅间门,他大步下楼去。 不得不说,郡主这回交代给他的事儿,与上回算计苏轲截然相反。 上一次,他藏身暗处,哪怕露面也只在几人之前,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的是苏轲,与他陈桂没有一丁点干系。 这一次,刘迅肯定还得丢人,陈桂听国公爷的意思就明白了,这位刘公子肚子里没有墨水,离了他那个考中传胪的爹,刘公子写不出什么好文章来。 可他陈桂也得在台上,当着这么多先生学子唱一唱戏。 从幕后到台前,别说,怪不习惯的。 陈桂绕到山长、先生们那一侧的时候,刘迅还没有从台子上走下来。 他正陶醉于那悦耳的掌声里。 响些、再响些! 刘迅在心里呐喊着,这真是天下最美妙的声音了。 而在掌声之外,不少议论之声也渐渐传了过来。 “论点不算新颖,但剖析得真好。” “有头有尾、点题明确,立意颇深呐!” “文章也规整流畅,能在短短时间里得如此成文,真有水平。” “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他父亲科考时二甲头名,出类拔萃。” “虎父无犬子,家学深厚啊!” 刘迅听着很满意。 他是刘家公子,是刘靖的儿子。 在这里,没有人会提那劳什子的辅国公府、徐家、徐简…… 深吸了一口气,刘迅依依不舍地准备从台子上走下来,转头看去,却见山长那厢多了一位眼生的中年人。 中年人穿着打扮透着“有钱”两字,脸上堆着笑,亲切又和善,举手投足的有那么一点儿官家气,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学来的。 刘迅见过这类人。 衡水城中不乏这种“大善人”。 做买卖赚了银钱,又不想通身的铜臭味,自家没有子弟能念好书,便捧着银子到书院来,想要资助些穷困学生。 这中年人莫不是叫他的文章打动,想给他一份资助? 哈? 开什么玩笑。 他们刘家又不缺念书钱! 山长们正与那人交谈,刘迅便没有急着下台子,反而多张望了两眼。 那人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看过来,还对着刘迅笑了笑。 中年人自是陈桂了。 他刚刚向山长们介绍了自己。 京城人士,做生意的,衙门里也算个眼熟。 “各位想来听说了,年后衙门会给进京赶考的学子们统一安排住所,新修的老实巷也会投入,”陈桂乐呵呵地,“在下租了一间门面做文房生意,不说赚多少银钱,就是想沾点书香气。 店铺还未开,笔墨纸砚已经备了不少,铺名生辉阁,盼着是妙笔生辉。 说是打响名声吧,想借学会的东风,让学子们能认得我们铺子。 希望先生们能给在下一个机会,让在下给今日登台答得出色的学生们送一份薄礼,都是些文具,先生们可以过目。” 陈桂说完,廖子随后,捧上了些文具来。 山长们对陈桂这样的“善人”也见怪不怪了,彼此看了看,想要寻个由头拒了。 陈桂把对方的反应看在眼里。 他同样是有备而来,另一番说辞准备出口,就见端坐在旁的一位先生开了口。 “老夫知道你们担心什么,”他道,“怕送来的不好,怕用着不妥,反正我们的学生家境都过得去,真困难的也得了书院相助,不缺东西用。 可你们别忘了,今儿在场的不止是三个书院来的,还有许多赶考学子,他们未必宽裕。 老夫看着不错,这位陈员外,昨儿那留思堂的诗会,你也去了吧?” 第135章 有人算计他 陈桂确实去了。 为了今儿这一遭,这几天陈桂没少去诗会学会露面,与主办的商量资助些文房。 说起来辛苦,但过程还算顺利。 他拿出去的东西精挑细选的,俱是实用又好用之物,很容易让人接受。 他与那老先生行了礼:“去了的。” 有这位老先生先开口了,又有几位先生点了头。 大伙儿都为了考察考生学子们在各家诗会转了好几天,彼此照面过,看着就眼熟。 另有知道陈桂身份的,与几位山长咬耳朵。 “诚意伯府的舅老爷,怎么会乱拿东西糊弄人?” 陈桂耳朵尖,听到有人提及伯府,当即对着山长们展露了真诚无比的笑容。 不得不说,京中行走,诚意伯府的名头真好用。 规矩、得体、有脸面,如此勋贵人家,提起来就能取信于人。 他以往不用,现在,好钢用在刀刃上。 几位山长听着听着放下心来了。 既然他们学会不是头一份,这有钱老爷背后还有贵戚,那就算上吧。 石阳书院的山长清了清嗓子,与学子们介绍道:“答得出色的,由这位陈员外附上文房一份。” 那厢,刘迅抿了抿唇。 他对送的东西没有兴趣,但“答得出色的”,就不能少了他。 刘迅不走了。 陈桂十分高兴刘迅的配合。 走上台去,他与刘迅拱了拱手:“刘公子刚才的文章太妙了!听得在下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啊!”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陈桂不止露笑脸,还竖起了大拇指,夸得真心实意。 刘迅叫陈桂这么一抬,看他当即顺眼了几分。 “不敢当,不敢当!”他回了一礼。 “怎么不敢当了?”陈桂言语里添了几分不赞同,“虽然说‘文无第一’,但文章好不好还是要排个数的,要不然进了考场、又如何得出头甲、二甲来? 刘公子莫要谦虚,刚才的掌声以及大家伙的议论,就足以说明出色了!” 说到这儿,陈桂顿了顿,面朝广大学子,问道:“各位,在下说得没错吧?” “没错!” 学子们实诚人,文章好便是好,自是异口同声。 声势浩大,激得刘迅身上鸡皮疙瘩冒出来,那真是爽快啊! 陈桂把刘迅的反应看在眼里。 果然是小年轻,没点儿城府,得意洋洋都写在脸上了! 陈桂的吹捧没有停下来:“刘公子,在下敢说,不用半天,这篇文章就能传遍京城,被无数学子诵读、回味,真是太精妙了。” 刘迅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山长出了颇有深度的一道题,刘公子回答之前,在下也听不少人议论了,说是能连上的论点不算少,但具体分析下去,又很难压得住,”陈桂抬高了声音,“在下想,能否请刘公子再对此题进行一番剖析、替大伙儿解惑?” 刘迅的笑容凝了凝。 什么? 这人不是来送礼,是来考他的? 下意识地,刘迅转头看向山长那一侧。 燕辞归 第113节 几位山长、先生原本对陈桂滔滔不绝的吹捧生了些意见,正要催人下台,没想到陈桂忽然提问,他们便不催了。 继续剖析,这很有意义! 比起千篇一律、靠文采取胜,他们做先生的更希望学生们百花齐放、思路广阔。 “那就请刘公子再讲一讲。”另一家书院的山长乐呵呵地道。 刘迅哪里说得出来? 他知道题目之后,就只深挖了一个论点,其他方向想都没有想! 突然来问他别的论点,他压根没有准备。 讲不出来,又不能下台,刘迅僵在台上,一张脸煞白煞白的。 等了一会儿,原以为他在思考的学子们也渐渐察觉出不对劲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难归难,却不至于答不上来吧?” “人家做文章呢,哪里跟你似的,随便提几个论点就过关了,得多思量!” “这不是没让他做文章嘛!” 陈桂就站在刘迅身边,瞄了一眼他背在身后的手。 呦! 紧张得双手都攥紧了! 陈桂赶紧摆出体谅神情来:“刘公子,只是说论点,不用做文章。” 刘迅的脑子里没有新论点,只有如何替自己开脱。 陈桂没让他开口。 赶在刘迅说话前,陈桂又道:“一定是先前顾着整理文章,刘公子没有对这题另作分析,那或者换一道题?前面那几道策论题,公子随便与我们分享分享?” 刘迅瞪大了眼睛。 什么东西? 这来送礼的家伙怎么一套一套的? 还前头的题呢,他连前头出了些什么题都没有注意,一门心思背自己的文章去了! 这要怎么办? 冷汗从他的后脖颈起,沿着脖子一路往下,不多时,整个背部都湿透了。 先前让他无比得意又享受的目光,也渐渐变了味道,成了催促与拷问。 心里越急,脑子越乱。 下意识地,刘迅想逃离这里,可是众目睽睽之下,他能逃到哪里去? 喉头滚了滚,刘迅恶狠狠瞪向陈桂。 这个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峰回路转、九曲十八弯,原是在这里等着他! 一定是有人算计他! 会是谁? 刘迅猛地抬起头,往边上的阁楼雅间看去。 他看到的是乌压压的身形,却看不清任何一人的模样,哪怕他把眼睛瞪大最大都毫无收获。 刘迅并不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有多么骇人,陈桂却是恰到好处地、往后退了半步,仿佛被刘迅的火气给吓着了似的。 不止后退,陈桂还苦哈哈地去看山长先生们。 人在台上与台下“喊”话,陈桂一脸的进退维谷:“这、这位刘公子怎么一点都答不上来呀?哎呀这事儿怪在下、怪在下,本想着刘公子功底了得,哪里想到他突然就、就这样了,不应该啊!” 是啊,不应该的! 从先生到学子们,几乎人人都这么想。 而陈桂把大伙儿的心声直接喊了出来。 喊完还不算,陈桂一副想要救场的样子,又靠过去与刘迅道:“公子不要紧张,随便说一点。 这也没有拿去考场批阅,没有什么榜眼传胪的,不需要文章工整,讲论点、讲论点。 先前先生们出题时,公子肯定思考过了的,真别紧张啊。” 第136章 你舞弊在先 一个“啊”字,好言好语,哄孩子似的。 台上当然没有小孩,只有两个满头大汗之人。 陈桂是装的,心里几乎乐开了花,脸上不能露出端倪来,他就掏出帕子在脸上抹了好几下,遮挡了表情,只余下一个“急切、不知所措”的样子来。 刘迅是真的汗如雨下。 他其实一点儿也不紧张,五脏六腑里充斥着的全是愤怒。 前一刻还在掌声雷鸣的夸赞他,怎么下一刻就翻天覆地了? 这变化太快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还答题呢! 他现在只想把背后算计他的人给手撕了! 可是,他不止找不到那背后之人,他连近在眼前的危机都化解不了。 “在下、我……”刘迅的嘴动了动,硬生生压住心头火气,道,“在下还没有想好,耽误了时间,不如先让整理好了思路的人上来说一说?” 这不失为一个救急的法子。 山长们也不想场面僵持在这里,在底下学生们的一阵嘘声中,示意刘迅先下台去。 陈桂岂能让刘迅如意? 这台子好不容易搭起来,主角跑了还怎么唱? “是、是是、是这个理!”陈桂故意嘴皮子打架,“策论题目哪有这么好答的?得寻思路、定论点、写一写腹稿再修修改改,耗时耗力。 哎呀都说隔行如隔山,在下只会做买卖,一点不懂做文章,在台上胡乱发问,让刘公子为难了。 失礼啊失礼!” 语气恳切、态度恭维,陈桂甚至双手抱拳与刘迅作揖,腰深深弯了下去,实诚得不能再实诚了。 如此姿态让刘迅不由愣神。 这人莫非不是被人派出来搅混水的? 不对! 这些话明着护他、其实全在抹黑他。 巧舌如簧,其心可诛! 陈桂的话里有话,刘迅听出来了,底下的先生学子、以及雅间里的看客们又岂会听不出来? 即便真有一根筋的直愣子听不懂反话,叫身边人一提醒,也都明白了过来。 策论题目,写文章不易,但破题、找论点并不难。 在此之前已经进行了几道题,先生提问,学生思考,击鼓传花时手在动,脑袋也没有空着,都会去分析题目。 无论是他们中的哪一个,突然被叫上台去,不一定能出文章,但随便挑一道题出个论点,皆是不在话下。 若没有这种水平,他们今儿到这里干什么来? 吹西北风吗? 要看热闹不如去阁楼、雅间里,还能搬把杌子、捧一杯热茶呢! 这个刘迅,竟然一丁点都没有答出来。 人人都思了想了,刘迅难道都没有想出来?难道题题都脑袋空白? 这么空白的脑袋,怎么到了第五题时,不止论点清晰,连文章都做得了? 文章! 那么工整、有头有尾的文章,真的是能现场短短时间内做出来的吗? 陈东家说得一点不错,写文章耗时耗力。 朝廷考策论,一考就是三天。 考生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起草、修改、润色,最后整齐抄写在卷子上。 而学会、诗会根本没有这种时间,先生们的要求也仅仅是把论点讲清楚、剖析明白,这就基本合格了。 如果能再丰富一些,把行文的规则展现出来,有一个枝叶分明的框架,就很优秀了。 他们先前为何会被刘迅的文章惊艳到? 因为太过优秀了! 岂止是枝叶分明,连叶子上的脉络都一清二楚。 他们自己没有办法做到,却也没有疑心别人,谁说世上不能有天纵之才、文曲星降世? 可现在再一看,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 “刘公子,你这篇文章当真是现场所作吗?” 人群之中,有胆大些的当场发难。 刘迅的身体僵住了,瓮声瓮气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别不是早就知晓了题目,有备而来吧?” “很有可能!我看到了,他还故意把花球落到地上,捡起来拍了好一会儿不肯传!” 燕辞归 第114节 “我们在思考之前那几道题的时候,你在闷头背文章,所以才会一丁点论点都讲不出来。” “可能连那几道题是什么都忘记了!” 有人起头,很快又有其他学生参与进来,对着刘迅纷纷指责。 “刘公子,不做文章也不说论点,你不如给我们回忆下之前几道题是什么?” “你现在能讲出什么来就讲什么!” “对对对!” 刘迅讲不出来。 除了那篇背诵下来的文章,他根本想不出来其他题目。 如此嘈杂之下,他快连那篇文章都忘了。 站在台上,人群之中最为显眼,四面八方人人都盯着他。 可下到台去…… 乌压压义愤填膺的学子,他恐怕还没走出去就被围起来凑了吧? 都说秀才们手无缚鸡之力,但一人一拳,他能挨得住? 刘迅急得不行,扯着嗓子喊道:“你们不要欺人太甚!” “明明是你舞弊在先!” “他要是舞弊,谁泄题了?” “这道题是石阳书院的题,问问他们石阳书院的人!” 一时间,其他学子纷纷扭头看向身边石阳书院的学生,这群学生瞠目结舌着去看自家的先生们,先生们脸色沉沉,互相交换了眼神、最后看向山长。 沙山长下颚紧绷,眉心紧皱。 京城的初冬,风迎面而来,吹得他脸皮发疼。 他要如何解释自家书院没有泄题? “此人都不是我们书院的学生,”沙山长与另两家书院的先生们说着,“无缘无故的,我为何要泄题给他?” 有人问:“不是您泄题,难道他偷题?” “他不是有个当鸿胪寺卿的父亲吗?”另有一人道,“沙山长,您不会是为了巴结刘大人而给他家公子行方便吧?” 沙山长沉声道:“不要血口喷人。” 一旁,先前替陈桂说话的老先生又开口了。 他姓胡,是石阳书院的监院,很少参与教学事务,主要管理书院日常事务、考察学生们的品行。 胡监院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各位,京城权贵数不胜数,石阳书院以才学说话,谁的面子都不给,一个鸿胪寺卿不值得我们用书院的名声去巴结。” 第137章 书不会念、花样倒挺多 话不顺耳,理倒也是理。 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只刘迅,他的脸色从白到黑。 鸿胪寺卿这样的身份,在京城不值一提。 他父亲这么多年、拼命往上爬,在别人口中也不多是“不值得”三个字。 那什么值得? 公侯伯府? 徐简那样的? 火从心田烧了起来。 明明同父同母,只因为徐简先出生,而他是父母的次子,他们的人生就截然不同。 徐简随徐莽姓徐,从小锦衣玉食。 外祖父没有其他孩子了,他只有徐简一个“孙儿”,整个国公府就是徐简的囊中之物。 而他姓刘。 从小到大,他去国公府的次数不多。 只逢年过节时,母亲会带他回去拜见外祖父,用外祖父的话说,这是“做客”。 更让他不舒坦的是,十次里有九次,外祖父不会给母亲什么好脸色。 母亲想见徐简,想让他们兄弟多熟悉熟悉,都会被外祖父拒绝。 “他在练枪,别去打搅他。” “昨儿光练武、不念书,我罚他在书房里背书,没背完前,谁也不许见,谁也不许跟他说话。” “前天操练摔了胳膊,刚换了药睡下,别叫他了。” …… 回回都如此。 刘迅根本不相信。 过年过节的,练什么枪、背什么书,全是外祖父的推托之词! 只要按部就班长大就能承继国公之位的人,怎么可能会有拼搏之劲? 刘迅怀疑徐简、质疑徐简,但他更嫉妒徐简。 他没有办法成为徐简。 一想到这些,怒火中烧,刘迅不管不顾起来,直接冲下了台子。 边上的人都围了过来。 刘迅在其中左推右踹的,想要挤出一条路来,却架不住人群越围越紧,他根本无处可躲。 “别让他跑了!” “骗子!舞弊的!让他交代清楚!” “去告状,把他那位当官的爹叫来!” 眼看着局面要失控,胡监院急急忙忙走上台子来。 “诸位、诸位先冷静一下!”他大声喊着,“刘公子今日作答,确实疑点颇多,还请给石阳一些时间自查,一定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复。” 老先生的喊话,在学子之中还是能有一些号召的。 陈桂也帮着说道:“今日事情因在下而起,在下也想弄清楚其中缘由,各位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很快,三家书院的先生们陆续上台来,喊话稳住自家学生。 他们三家来的人数最多,安稳下来之后,其他考生也渐渐收敛了些。 不再高声吵闹了,却也没有让刘迅脱身,依旧围着他。 场面控制住了,胡监院松了一口气,转头看向一旁的沙山长。 这一眼很平淡,没有什么情绪,但他的心中多少有了些答案。 以他对沙山长的了解,此时此刻,山长很反常。 莫非,真的是沙山长泄题了? 为什么? 胡监院百思不得其解。 学会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无法继续进展下去。 陈桂的任务基本完成,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等待官府来人。 要办如此规模的学会,事先都会在衙门里报备,而为了安全起见,衙门也会派衙役维持秩序。 先前闹起来了,虽还在掌控之内,但台上进退不得的是鸿胪寺卿的儿子。 大小是个千步廊左右衙门中的一把手,多少得往顺天府里报一声。 现在更是发展到了把刘迅围起来的地步了,衙役们怎么也得先把人捞出来。 很快,陈桂就看到衙役们过来了。 一群学生,面对官府办事,还是十分配合的。 又有先生们在一旁指引,很快就开出了一条路,露出了其中刘迅的身形。 刘迅狼狈不堪。 他这个年纪,个头还没拔起来,人也偏瘦,在一群年长些、甚至已经三四十岁的学生们当中,被挤得气都喘不过来了。 路有了,他却压根跑不动,扯着自己的领口大喘气。 此前最先质疑刘迅的那位考生狄岚就站在边上,一眼看到了脖子上的端倪。 扯开的领口下,有一个红得发紫的印子。 狄岚年轻、胆大、脑袋活络会念书,但他见识太少,根本不认得。 转过头去,他一脸不解地问其他人:“京城这个时节还有蚊虫?这么凶的吗?” 其他学生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再顺着一看…… “什么蚊虫啊,女人咬的!” “哪里来的女人?怎么扯到女人了?” “刘迅脖子上被女人咬了大印子。” “什么?书不会念,花样倒挺多!” “他还在鸭子叫,他就敢玩女人?” 燕辞归 第115节 “不然怎么说是纨绔子弟呢?” 能看到刘迅脖子的人,不过是他附近的那么些人。 可话语传开去,你问一句,我答一句,不多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一阵阵议论声中,刘迅白着脸几乎厥过去。 他有心捂一捂脖子,但是他实在喘不上、也顾不上了。 陈桂听得目瞪口呆。 这番发展,不在他的计划之中啊! 不过,他是见识过苏三公子屁股留牙印的人,惊讶归惊讶,倒不至于掉下巴。 人总归会进步的。 他这半年多,见识长得真不少。 不多时,顺天府的增援到了。 单慎没有亲自来,由府丞张辕带队,让人把要昏不昏的刘迅扶住了。 张辕迅速了解了一下状况。 胡监院长话短说,解释了一通。 张辕一面听,一面连连打量刘迅,心里不住摇头。 刘大人颇有才华,写的文章很不错,怎么这个儿子能出这么大的纰漏? 答不上来,只是面子不好看而已。 被质疑舞弊,那是人品都丢干净了,往后再想求学、考试,别人都不信他。 “书院自要自查,本官相信监院能给各方一个交代,”张辕说道,“至于刘公子,我们先把人带走了,免得出状况,监院要想问话,等下就来衙门里。” 张辕交代着,忽然抬眼看到了陈桂。 “陈东家怎么在这儿?”他奇道,“今儿这身装扮很不错嘛!” “见笑、见笑!”陈桂上前拱了拱手,把缘由讲了一遍。 理由充分,衙门也登记了生意,张辕不疑有他,走前客气了一句:“预祝舅老爷生意兴隆。” 刘迅被人架着,闻声问道:“什么舅老爷?” 衙役嘴快,道:“诚意伯府的舅老爷呗,大伙儿都认得。” 诚意伯府? 宁安郡主! 刘迅呆若木鸡。 第138章 咬脖子的关系 雅间里。 底下的状况传上来,左右房间里都闹哄哄的,衬得林云嫣所在的这一间特别安静。 林云嫣没有出声,支着脸颊、蹙着眉,看着事情发展。 玄肃咬着糕点,轻声与参辰嘀咕:“陈东家真有一套,反客为主。” 参辰简单应了两声,视线落在徐简身上。 他在观察他们爷。 爷今儿有点怪。 说不出来是兴致好还是不好,明明嘴上说着“看热闹”,可参辰每次看过去,他们爷的目光都朝着郡主。 那眼神要说热络吧,也不热络。 反正参辰看不出来什么“浓浓的欢喜”、“绵绵的情谊”。 他们爷就是淡淡的,眼睛里没戏,神情里也没戏。 越观察,参辰心里越没底。 荆东家先前与他提了好几次,说爷很在意郡主,郡主也偏着爷。 离京前念叨,荆东家回京后又急着向他询问两人进展…… 参辰答了。 进展当然有。 郡主能进他们爷的书房。 郡主与爷的合作很顺利。 爷去诚意伯府拜访了。 可这些离什么浓情蜜意的,相去甚远! 哪怕说,发乎情止乎礼,那也该是克制,而非连苗头都没有。 是他们这些人太碍事了吗? 参辰在这儿苦思冥想,徐简当然有所察觉,他也不在意,继续老神在在的,该喝茶喝茶。 林云嫣偏转过头来:“刘迅运气真差。” 徐简放下茶盏,回道:“是你运气好。” 林云嫣轻笑。 今日来此,她的目的只是揭露刘迅舞弊,不让他似从前一般,借此腾云而起,得一虚假的好名声。 可刘迅刚才的表现,比林云嫣预想的都要夸张。 许是紧张,许是真就水平不行,刘迅一点儿都答不出来。 两厢一对比,越发显得他刚才的文章“出类拔萃”。 这叫过犹不及。 倘若刘迅的文章很是平庸,他答不上来别的,也就被人笑话“学问差”,不至于会质疑他的品德。 而那领口里的红印子…… 天意如此,她若不追着打,就是对不起这份运气与天意了。 “那位沙山长,看着颇为紧张。”林云嫣说完,转头看了看参辰与玄肃。 参辰从着装看,就是个显贵人家的亲随模样。 反倒是玄肃,看着像个学子,难怪先前能无声无息地跟着他们,今儿学子太多了,根本不打眼。 林云嫣笑着与玄肃交代了几句。 见徐简也点头,玄肃转身出了雅间,快步下楼去。 陈桂在底下也安排了几个人手,俱是清秀的书生模样,除了学问差远了点,外形还挺能唬人。 先前质疑刘迅的那些声音,他们出了不少力气。 玄肃很快就找到了“自己人”,嘀嘀咕咕了几句。 那人一听就来劲儿了:“你说什么?这位刘公子给沙山长献了一美?” “真的假的?”边上有人问。 “这可不能胡说,山长不是这种人!” “叫玥娘,就安置在水仙胡同!” “嗐,我听说过,那是山长的晚辈,是亲戚!” “原来是亲戚啊!那姑娘与刘公子又是什么关系?” “咬脖子的关系呗!” 人群爆发了一通大笑,而玄肃已经从中退了出来,拍拍袖子,仿佛他没有参与过。 这厢议论声越来越大,已经传到了台上。 沙山长一张老脸涨得通红无比,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桂上前扶了他一把,道:“老山长缓缓、缓缓,好歹证明了不是风月事。” 沙山长:…… 这能比风月事好多少? 胡监院沉声问道:“属实吗?山长,无论如何,你得给个说法。” 沙山长没有说话,他往台下刘迅离开的方向看去,一双苍老的眼睛里全是愤恨之意。 “玥娘的祖母是我的表姐,”良久,沙山长才慢慢说道,“以前长辈们还在时也有往来,后来我进京念书,表姐嫁人,随着长辈过世,关系自然而然就不在了。 前几天,玥娘来家中拜访,说了自己身份,她手里还有长辈们以前给表姐的镯子为信物。 她说家道中落、不比以往,幸得一位书生相助才进京来,两人相敬如宾,盼着书生能有一个好前程,也能让她得个好归宿。 也是我老了,上了年纪特别感念亲情。 一个姑娘家住在外头不像话,我提议她来我家住下,等书生考试后正式议亲,我这舅爷爷替她办婚事。 她说飘泊惯了、不愿久在家中打搅,只待了半天就先走了。 现在想来,应是她偷看了我书房里备着的题目。 这刘迅作答古怪,我原没有想到这一茬上去,原来、原来如此啊!” 沙山长越说越颓然。 他对晚辈的关爱之意,竟然被利用得彻彻底底,以至于自己丢人不说,还连累了书院。 沙山长叹息着道:“那刘迅既是鸿胪寺卿之子,却做出让人窃题之事来,实在不是读书人该有的模样。 燕辞归 第116节 至于玥娘,她为刘迅偷题,这是她的选择。她甚至从头至尾没有告诉过我,所谓的书生姓甚名谁。 作为她的舅爷爷,我很失望。” 沙山长与胡监院道:“我这儿大概就是这么一个状况,刘公子与玥娘是怎么谋划的,我不清楚。” 胡监院拍了拍沙山长的背。 两人处事多年,他相信沙山长说的是实话。 沙山长绝非有意泄题,但题目在他这里出了状况也是确凿的事情,之后该处理的还是要处理。 事情收场了。 衙门的人走了,台上台下那么多人,心思也跟着走了大半。 如此状况下,学会办不下去了。 陈桂左看一眼、右看一眼,长叹了一口气。 依照原本的安排,他已经到了功成身退的时候,可看着那么多学子,他心里颇为忐忑。 大部分人固然爱看热闹,但其中不乏一门心思的。 而甭管看不看戏,他们来参加学会的目的是切磋学问,打响名声。 尤其是外乡来的考生,他们的压力更重。 在衙门里开始补助之前,他们吃穿用度全要操心,京城花销本就不少,特特提前那么几个月过来,为的也就是搏一搏了。 根据廖子打听来的,这场是年前的学会,好多人指着这一次呢。 就这么搅黄了…… 虽说根源是舞弊的刘迅,但他们借着东风发挥一场,也确实影响了别人。 第139章 鸭子都没他能叫 陈桂又仔细看了看。 大冷的天,有一些学生衣着偏薄,一看就是家底不厚。 这么想着,陈桂主动寻了胡监院,讲了心中想法。 “都不容易,在下原本想资助一番、是一片好心,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内心里过意不去。”陈桂道。 胡监院脸色依旧沉重:“陈东家好心办了坏事,但这‘坏’并非因你而起,那位刘公子确实舞弊了,如若没有揭穿他,让他自此名声大作,岂不是我们三家书院替他作保了?老夫本人绝不希望如此。” 说着,胡监院招呼了另两家的山长、监院过来:“老夫等下与沙山长去衙门,你们两家也遣人一道吧。 只是这学会,戛然而止太过可惜,总归题目都是提前备好的,不如继续进行下去。” 另一人闻言,道:“您看看,还有多少人的心思在比试上?” “念书做学问,都要耐得住寂寞,受得了嘈杂,”胡监院一锤定音,“倘若连这点儿能耐都没有,不能把散了的心收回来,那是修行不够。 考场上也会有意外状况,往后考中了、入了朝堂,一样会有状况。 正好借着机会,叫他们明白这些道理。” 陈桂也在一旁附和:“几位老先生,在下要赠的礼都还没有赠出一份呢。” 这般揶揄着,众人的面上一松,互相笑了笑,没有反对。 先生们敲定了,由另一位山长维持了状况,学会继续进行。 学生们一阵嘈杂议论。 随着鼓声再起,渐渐的,也就静了下来。 胡监院催着沙山长,并其他两家督查的先生一块,赶到了顺天府。 刘迅被安置在了雅间里。 张辕向单慎禀了状况,也把现场记录学生们答案的文册带了回来。 单慎黑着脸听完,又迅速看了一遍文册,着重阅读了刘迅的那一篇。 越看,他越骂。 “写得可真好,我当初殿试若能写出这个水平的来,指不定我还能被点头甲。” “就这水平,他刘公子喝了几坛墨汁?” “他把他老子的砚台全嚼碎了咽下去了吧?” “话说回来,刘大人知不知道他儿子搞出来的破事儿?” “脖子上还有印子?别闹成妖精们上街打架,我管他一晚上睡几个女人,睡男人也行,衙门管不着。” “可这些纨绔能不能好好当纨绔去,非得当有学问的纨绔?” “这么好当的吗?竟然其他的一道题都答不上来!” “得亏不是我儿子,不然我打死他算了!” 单慎骂了一通,却是根本不想审刘迅。 这事情几家书院更着急,他们需要顺天府出力的时候,自会开口。 单大人想得清清楚楚,但架不住刘迅一脑袋浆糊。 雅间里,衙役们对刘迅挺客气。 热茶、点心,全给备了,省得这位公子再大喘气一阵子、真厥过去了。 刘迅喝了茶、用了点心,整个身子暖和了些,开始琢磨事情了。 “我是被人算计了,”刘迅与衙役喊话,“就那个什么舅老爷,他们诚意伯府算计我!” 衙役只守门,不做声。 刘迅没完没了,继续喊着要见“顺天府尹”。 衙门的后堂就这么大。 单慎关门闭窗都挡不住刘迅的声音,气得摔了手中的案卷。 “叫叫叫,鸭子都没他能叫!”单慎只能站起身来,快步过去。 一面走,他一面问师爷:“他真是辅国公的弟弟?” “如假包换,一母同胞,嫡嫡亲的。”师爷答道。 单慎的脸上写满了“一言难尽”。 刘迅不认得单慎,但他认得官服,便高声道:“诚意伯府算计我!” 单慎问道:“他们为何算计你?” 刘迅理直气壮:“郡主对我有偏见,上回我随太子殿下去慈宁宫,郡主就不让我面见皇太后,这一次也是她算计我!” 抬起手,单大人按了按眉心。 慈宁宫里那天的来龙去脉,他当然不清楚。 可要说宁安郡主能在慈宁宫如此强势,十之八九也是这位刘公子理亏在先。 毕竟,人家宁安郡主是什么名声? 诚意伯府又是什么名声? 林家上下谦逊、克己、本分了一代又一代,传承下来的好名声,刘迅一张口就抹黑,谁信啊。 反正他单慎不信。 他又不是不认得宁安郡主。 郡主脾气大吗? 那天在英国公、不对,是朱家那儿,郡主确实脾气大,可那事出有因! 软柿子怎么能帮得了朱绽呢? 郡主行事,以德服人。 “行吧,郡主对你有偏见,”单慎无意与刘迅多言,一针见血地问,“郡主告诉你题目让你准备的? 郡主让你上台子背文章了? 郡主让你别的题一点都答不上来了? 郡主还干什么了?” 刘迅嘴唇动了动。 他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台子上,脑海里空荡荡的,回答不了。 单慎指了指四周,又道:“上一个在这屋子里住了几天的是朱骋,也是嘴硬不说实话,还跟本官编故事。 没必要,本官不是傻子,不可能叫你们那点儿故事糊弄过去。 本官劝你老实交代,舞弊嘛,还只是一场学会,比朱骋的事儿小多了,早定早了,也免得连累了你父亲。” 刘迅才回京不久,对前一阵子的事儿,他弄不清楚谁是谁。 偏偏只有朱家的案子,因着徐简在顺天府待了几天,父亲与他提过几句。 他知道朱家被褫了爵位,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但也就知道个这些,具体状况、牵扯了谁、因何而起,他统统不知。 一想到眼前这位对他指手画脚、咄咄逼人的顺天府尹与徐简一道处理过案子,兴许关系还不错,刘迅心底的不忿就升腾了起来。 “大人倒也不用这么好心好意地为我着想,”他闷声道,“我是我,徐简是徐简,看在徐简的面子上提醒我?没这个必要。” 单慎闻言一愣。 他只知道辅国公与刘大人关系不怎么样,现在一听,与这弟弟的关系也没好到哪里去。 也是。 这么个心里没数又想出风头的弟弟,谁会稀罕? 根本不是一路人。 燕辞归 第117节 “你想得有点多,”单慎道,“本官秉公办案,不至于看辅国公的面子。” 这话一出,刘迅反倒眉宇舒展、精神起来了。 哼! 不久前才一块办过案子的顺天府都不看徐简的面子。 徐简混得也不怎么样嘛! 这一次,单慎是跟不上刘迅的思路了,他转头以眼神询问师爷。 师爷努了努嘴,表示自己也看不懂。 单慎便问衙役:“书院的人还没到吗?” 这么个“缺心眼”,他审不来。 不多时,前头衙役来禀,说是三家书院的人都到了。 胡监院走在最前头,与单慎等人行了礼:“有一事要麻烦几位大人,得请官差小哥们走一趟,去水仙胡同带一个人。” 雅间里,听见状况的刘迅立刻跳了起来。 第140章 卧薪尝胆 水仙胡同? 刘迅的心噗通噗通直跳。 为何书院来的人会提到水仙胡同? 竖着耳朵,刘迅凑到门边去,正好就从胡监院的口中听到了“玥娘”两字,惊得他满脑子都是问号。 不应该的。 难道说,是沙山长把玥娘出卖了? 这对山长有什么好处? 若是他刘迅,挨着这种事,肯定推得一干二净。 没凭没据,怎么能说是从山长这里泄题了,他德高望重的老山长,难道连这点儿事情都摆不平? 可交代出了玥娘,不就彻底把事情揽在身上了吗? 别管玥娘是偷了题还是问出了题,总归纰漏就在山长身上。 这么一来,等于是坐实了。 刘迅越想越气,这个山长脑袋有包吗?连撇清都不会!读书读成傻子了吧! 本以为,一个外乡书生能在京城里站住脚,还能成为一家有名有姓的大书院的山长,这人肯定懂钻营。 玥娘还打听出来,山长与国子监的司业关系极好。 只要此次博得满堂彩后,想来能通过山长走一走司业的关系,为进入国子监求学铺一铺路。 没想到,这个山长,全是昏招! 刘迅腹诽了一通,等众人走到雅间外头时,他青着一张脸,没有半点好脸色。 沙山长的面色比刘迅有过之而无不及。 头发有多白,衬得他老人家的脸色有多黑。 沙山长指着刘迅道:“你与玥娘到底是什么关系?玥娘来寻亲,我怜惜晚辈吃苦,你却让她做出如此不义之事!” 刘迅“啊”了一声,问:“怎么说到玥娘了?” 沙山长气愤地把事情说了:“我只是着了你的道,但亏得我行得正、站得直,作风端得住,而玥娘的的确确是我自家晚辈,要不然,老头子几十年的声誉全被你毁了!” 被人偷题,错归错,还算情有可原。 收下美人而故意漏题,那他是真该死。 他什么年纪了? 再过几年,曾孙都能跑能跳了,他还被人指点玩弄十几岁的娇娘子? 他老头子受不得这种污名,真要被盖上了,不如撞死算了! 刘迅一听,激动地与单慎叫起来:“我就说有人算计我!我才回京几天,他们就连玥娘和水仙胡同都弄清楚了,他们跟踪我、谋算我,借着这次机会全嚷嚷出来。” 单慎站在一旁,起先不插话。 两厢对质,用不着他在其中指点,只靠听着也能理清楚状况。 等衙役把那玥娘带回来,三方再对一对话,舞弊之事就清清楚楚了。 可这位刘公子,如此能嚷嚷,还是叫单大人很是头痛。 “你这后生怎么就理不顺呢?”单大人摇了摇头,“你要是也行得正、站得直,谁能算计得了你? 你再吵再闹,也改不了你偷题、还上台去侃侃而谈的事实。 即便真的如你所言,有人算计你,那也就是揭穿了你。 揭穿、揭发,你懂不懂啊? 朝堂上,这叫弹劾,上折子直接骂你也行,想法子让你原形毕露也行。 是了,你没见识过什么朝堂上,那就说书院里,你考试舞弊还不许别人指出来? 你哪个书院出来的? 本官倒要使人去问问山长与监院,到底怎么教的学生,这么点品德都教不好,念得什么圣贤书!” 刘迅挨了一通骂,面红耳赤。 正要回几句嘴,却听那沙山长又道:“你自己行事不端,为何还要连累玥娘? 她一个姑娘家家的,家业败了,生存本就不易。 她年幼不懂事,你却利用她对你的倾慕之心,你知不知道她这辈子都叫你毁了!” 刘迅到了嘴边的反驳话语,一下子都噎住了。 他上下打量着沙山长,而后,恍然大悟! 这老头不是念书念傻了,糟老头子想脱身! 只要把罪名都盖在他刘迅身上,把玥娘说成一个不谙世事、被他哄骗的小丫头,老头子不止能把自己摘出去,还能拉玥娘一把。 哈! 也不想想玥娘愿不愿意被他拉着走! 还年幼不懂事呢,他刘迅比玥娘还小半岁,岂不是更年幼? 腹诽归腹诽,连挨了几通骂,刘迅那火烧一般的脑袋反倒是冷静了下来。 既然玥娘的存在都曝光了,他再坚持着也没有任何用处,此时应该退后让步、暂避锋芒才是。 那府尹说话难听归难听,有一句话还是很对的。 学会的舞弊而已,小事一桩,早定早了。 等风波过去了,让他寻到那宁安郡主算计他的证据,他再报复也不迟! 卧薪尝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刘迅深吸了一口气,与自己念叨了一遍,再开口时,语气变了:“我没有诓骗玥娘,我待她真心实意,只是门不当户不对的,父亲又说规矩不合,才让她住在外头。 我想着,如果我能在学会上出彩,那就能求一求父亲,让家里接纳玥娘,也不枉玥娘一片痴心。 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前后不过几句话,刘迅态度大变,反倒叫单慎与书院众人不好再疾言厉色了。 单慎摸了摸鼻尖,见边上师爷一脸动容模样,他不由嘴角一抽。 师爷见单大人看着他,忙低声解释:“还、还挺深情的。” 单慎:…… 行吧。 他只是顺天府尹,这案子也没正式闹到公堂上,他也少说些有的没的。 万一棒打鸳鸯没打好、把那鸳鸯打成了蝴蝶飞,他罪过大了。 沙山长也愣住了。 大把年纪,什么样的学生都见过,但刘迅这一款的,他没碰见过。 本以为是刘迅哄得玥娘团团转,他恼玥娘不争气、被人诓了去,但更恨刘迅这个诓人的,结果,刘迅竟然还一往情深? 这、这叫他怎么说? 刘迅脖子上有红印子,玥娘与他恐怕已有夫妻之实。 自己这么个才认亲不久的舅爷爷,一味强硬拆散,对玥娘来说未必是好事。 可要说就让玥娘与刘迅结亲…… 就这品行,他真的看不上! 话说回来,人家刘家还嫌弃玥娘呢。 这事儿真是…… 兴师问罪不对了,积极认亲更不对。 刘迅这一手,把他彻底弄不会了。 第141章 恨铁不成钢 燕辞归 第118节 时近中午。 千步廊左右衙门里,忙碌了一上午的官员们纷纷放下手头的活,准备用午饭。 刘靖也走出了鸿胪寺,到街口的面馆里要一碗汤面。 热腾腾的,正好去去初冬的寒意。 这家馆子离千步廊近,口味不错,平日有不少官吏都来照顾生意。 刘靖到得还算早,大堂里已经坐了六七成。 他与相熟的官员拱手示意后,便等着自己的那碗面。 面端上来了,刘靖喝了一口,忽然察觉到周遭气氛不太对。 他抬头看了看左右。 此时,大堂其他位子都坐满了,有后来的还站着等候,可他对面的桌子却是空着的。 这很反常。 刘靖在同僚之中口碑不差,都说他性格也稳,以往也有小吏端着碗来问一句,见他乐呵呵的,也就坐下了。 一次两次之后,人人都知道他刘靖脾气好。 今日,却没有谁敢在他跟前坐下。 这到底是…… 刘靖弄不明白。 而后到一步的安逸伯也不明白,大咧咧就在那空位上坐下了。 动作快、大开大合的,以至于有人想暗示安逸伯一句,都没有赶上。 刘靖稍稍松了一口气。 还好,虽说安逸伯脸色臭、凶神恶煞的,但与先前空着比起来,还算过得去。 一面吃,刘靖一面思考缘由。 对了,晨起时,迅儿说过要去做文章比试比试,莫不是技惊四座? 想来是出类拔萃。 毕竟,那篇文章是他亲自提笔修改、润色的,刘靖对自己很有信心。 以他的文章,迅儿无论拿去哪里比试,都能脱颖而出。 可渐渐地,刘靖觉得那些目光不太对劲。 不似羡慕,不似夸赞,反而是,好奇、质疑? 刘靖当即没了胃口。 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打听时,就见一小吏走了进来。 那是顺天府的小吏,没有在鸿胪寺找到刘靖,受人指点寻来了面馆。 “刘大人,”来人拱手,“令郎在衙门里,单大人请您过去。” 刘靖怔了怔神。 迅儿怎么把自己弄到衙门里去了? 他顾不上把面吃完,起身随着小吏去了。 刘靖一走,面馆里的气氛瞬间活络了过来。 安逸伯后知后觉,问道:“什么状况?刘家儿子出事了?” 有人忙与他说了学会上的状况:“传得沸沸扬扬的……”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把事情拼凑了七七八八。 安逸伯听得眉头直皱。 不说刘大人是如何平步青云的,但他能在官场顺利这么些年,总体能力还是上乘。 当爹的有这种本事,怎么养出来那么一个孬儿子? 看不懂! 另一厢,刘靖急急赶到顺天府。 路上,来传话的小吏嘴巴紧,竟是半点状况都没有透露。 刘靖心中七上八下,迈到公堂上,还没瞧见儿子,先看到了玥娘。 玥娘缩着脖子、怯生生站在一旁,又不能当作没看到刘靖,只能乖顺着行了一礼。 “你怎么在这里?”刘靖不满极了。 明明已经叫迅儿把人打发了,怎么还会再出现? 莫不是此女反悔、不肯心平气和地离开迅儿,干脆到衙门里告一状? 刘靖倒不怕这种官司,他愁的是刘迅的名声。 一旦迅儿与其他女子因为感情关系闹上衙门,他还如何赢取宁安郡主的心? 满京城,最适合迅儿、适合他们刘家的,就是郡主了。 一想到郡主会听说此事,刘靖看向玥娘的目光越发厌烦。 不过,顺天府里,他即便再不喜,也不至于对玥娘恶言相向,只把情绪摆了出来。 玥娘垂着头,答道:“刚有官差大哥上门寻我,让我来衙门里。” 刘靖一怔。 这么说来,不是玥娘状告迅儿? 很快,刘靖就知道缘由了。 单慎等人从后堂过来,还带来了刘迅。 胡监院直截了当说了一番。 一时间,刘靖脑海里嗡嗡一片,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迅儿让玥娘去偷题? 玥娘是石阳书院山长的晚辈? 迅儿在学会上背诵了一篇好文章,却被发现实则毫无水平? 刘靖的身形晃了晃。 迅儿怎么会做这么糊涂的事? 学会是那么好糊弄的地方吗?竟然选择在三家书院联合举办的学会上卖弄! 如果迅儿早与他说实话,他根本不会写那么一篇文章! 不可以那么规整、有层次,应当多收一点,突出观点而非文笔,再给他好好分析一下题目中心,哪怕被人追着问了,也能言之有物! 明明有玥娘这么好的棋子可以使用,明明能把上台答题的每一步都拆分开来,仔细矫正、改进,明明能把事情办得很漂亮,却砸了个精光! 什么叫恨铁不成钢,刘靖此刻体会得淋漓尽致! “你……”刘靖抬起手,声音颤得厉害,对刘迅道,“你给我跪下!” 刘迅二话不说,噗通就跪下了。 既然是卧薪尝胆,那挨骂势在必行。 “从小就告诉你,念书做人、念书做人,”刘靖背着手,站在刘迅面前,咬牙切齿道,“你倒好,念书没念出来,做人还做不明白! 偷题?亏你想得出来!你自己不要名声,你想过别人吗? 你父亲我没有养好儿子,我被人指指点点,情理之中,是我不对。 可石阳书院呢?沙山长呢? 京城最好的书院,京城最负盛名的山长,被你害得名声受损! 你当真太让我失望了!” 说着,刘靖背过身去,手还停在背后,悄悄地在后腰上掐了一把。 痛意上涌,他的眼眶霎时泛红,语气都添了几分哽咽。 双手抱拳作揖,先与单慎赔了一礼,刘靖道:“给单大人添麻烦了。” 而后,他又对沙山长行了一大礼:“犬子无理又无状,行事颠三倒四,我、我,唉!” 态度恳切,言辞心酸,全然是一副对儿子失望的父亲形象。 刘迅是唯一一个发现父亲小动作的,他当即心领神会,有样学样,也悄悄掐了自己一把狠的,而后哭丧着脸又与众人认错。 两父子都如此,沙山长张着嘴愣了好一会儿。 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嘴巴跟堵上了一样,半晌,他接了一句“这样啊……” 这般场面,看得单慎暗暗叹气。 不怪沙山长应对不得,刘大人上来先把儿子痛骂一顿,他们这些旁人哪里好意思再跟着骂? 第142章 装得还挺像 眼看着把几位老先生的嘴堵上了,刘靖暗暗松了一口气。 迅儿还算机灵,知道这时候该低头认错,而不是硬顶着来。 刘靖深吸一口气,痛心疾首地,再次训斥道:“这次闹出这么大的风波,只盼着你能吸取教训,往后好好念书,别总惦记那些旁门左道。” 刘迅垂着头,嘴上好好应下了。 胡监院摸着胡子,看了沙山长一眼。 沙山长对学生严厉归严厉,但他不会骂。 燕辞归 第119节 尤其是,刘大人占了先机。 当爹的劈头盖脑,其他人还能怎么办? 书院里见多了这种状况,有些当爹的激愤起来抄起棍子要打儿子,还是他们这些先生拥上去劝解。 甭管真心还是假意,总归都是这么一个章程了。 “刘大人,”胡监院拱了拱手,“令郎此举确实影响到了我们石阳书院与沙山长,山长固然有不谨慎之处,但归根结底、错处在令郎。 我们回去之后,一定会向外头解释清楚,书院的名声很重要,想来您能理解。 此事会对令郎与您造成不好的影响……” “唉,话别这么说,”刘靖叹着道,“有错就认错,子不教、父之过,被人说道、鄙夷,都是在下应得的。” 单大人眼皮子一个劲儿跳,心说这场面,怎得有那么些眼熟。 上一次当爹的可劲儿骂儿子是谁来着? 紧着眉头,回忆了一会儿,单大人想起来了。 是朱倡。 当时事情还没揭发出来,朱骋只是意外推倒李元发致死,朱倡在朝房里长吁短叹骂儿子。 不过,骂儿子也没抵住后头的祸事,就是不知道这刘家父子之后还会有什么状况。 单慎又看了看两方人马。 两厢谈得很不错,彼此起码面上满意。 谈妥了,又双双向他示意,单慎本就是个“中间人”,自不多废话。 眼看着刘迅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衣摆,要跟着刘靖回去,轮不到说话的师爷突然冒出来了一句“那玥姑娘要怎么办”。 话音突兀,响彻在公堂里。 所有人俱是一愣,刘迅脚有点麻,险些崴了下。 玥娘依旧怯生生的,见所有人都看着她,她又忙低下头去。 刘迅见她如此,自是心生不忍,而且先前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了一番深情话,此刻不理不管显然不合适。 硬着头皮,刘迅看向刘靖。 为了彰显诚意,眼神之中还带了几分恳切的祈求。 刘靖一口气哽在了嗓子眼。 这个师爷,哪壶不开提哪壶! 难怪这把年纪了都只是个师爷! 腹诽着,刘靖没有立刻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把球抛给了沙山长:“山长以为呢?” 沙山长走向玥娘,缓缓摇了摇头:“你做了糊涂事。” 玥娘咬了下嘴唇,细声道:“舅爷爷……” “我虽是你舅爷爷,却也不能事事替你做主,”沙山长道,“事到如今,也不是我一味要你如何如何就能解决的,你也未必愿意听从我的那些话。 你若想自此不与刘家公子往来,你便跟我回去,不说以后多么风光,起码舅爷爷应你一个吃喝不愁,自在满意。 你若坚持与刘家公子一道,这路是你自己选的,好与不好,我也护不住你啊……” 玥娘的眼眶红了。 她听得出来,舅爷爷是真心的。 前几日才认亲的舅爷爷,能替她做这些考量,难能可贵。 可她…… 玥娘看向刘迅,见刘迅深情款款凝视着她,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心仪刘迅,因为在她最落魄、最无所凭依的时候,是刘迅不嫌弃她,还带她来了京城。 若不然,她一个身无分文的小女子,即便京中有舅爷爷可投靠,她又如何能上京? 再者,刘迅待她不错,所以哪怕没名没分,也愿意跟着他。 玥娘的神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沙山长叹息一声,不做棒打鸳鸯之事,只与刘靖道:“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贵府也得给玥娘一个交代。我知道,玥娘高攀不起贵府,但也不能这么不清不楚,是吧?” 刘靖牙痒痒,睨了儿子一眼,心说“装情圣装得还挺像”。 这沙山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若不给个交代,只怕不能善了,回头再闹大些,给迅儿安一个“始乱终弃”的罪,那真是…… 只能认了。 就是想到后头坏了的事儿,刘靖这口气怎么能下得去? “确实不能不清不楚的,”刘靖心里滴血,还不得不摆出好态度来,“只是就这么接进家里,也不是正经规矩。 最让我难堪的是迅儿,功名没有功名,前程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前程。 就他这样,凭什么去成家? 题答得不怎么样,人也做得一塌糊涂!” 说着、说着,刘靖把肚子里的气往刘迅身上撒:“你自己说说像话吗? 你真心仪人家姑娘,晓得人家京城里有长辈在,你就好好把人带回京、送到长辈那儿。 再禀明了我与你母亲,我们上门替你说道说道。 你倒好,耐不住是吧? 姑娘家能拧得过你小子? 好好的姻缘弄成了私相授受! 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你!” 刘迅不敢回嘴。 心里倒是明镜似的,他知道父亲说的都是场面话。 好好的姻缘? 在父亲眼中,玥娘就算有个当山长的爷爷,也绝对不是他妻子的好人选。 话说回来,他与玥娘情投意合,图的就是个爽快与滋味,明媒正娶?想都没有想过。 这么一想,刘迅转头看玥娘。 玥娘哪里看不出他的犹豫与为难? 她不想让刘迅为难。 “我知道自己身份,不敢奢求什么,”玥娘轻声细语地,“我在水仙胡同住得挺好的……” 刘迅一听这话,忙上前握住了玥娘的手:“等我得了功名,我再把你接到家里。这一次,是真真正正去做学问,不会再想着旁门左道了。” 玥娘点了点头。 只能如此了。 她若一味坚持,只会让刘大人更不喜她,也会让刘迅进退两难。 事情就此敲定了。 各方出顺天府,各走各的。 刘迅先把玥娘送回水仙胡同,互相说了一番情深意切的话,便回到家中,老老实实在刘靖书房里候着。 等父亲下衙回来,他还得再挨一顿骂。 第143章 不晓得跟谁学的 重新开展的学会,由起先的磕磕绊绊,后来渐入佳境,不少学子踊跃。 其中不乏有答得漂亮的,因刘迅的事在先,答完后会被先生、其他学生们追问。 真材实料不怕问,答出来博得满堂彩。 陈桂准备好的文房也送出了去几份,笑容满面着。 等结束了,赶在散场前,胡监院上台讲了查问的结果。 这一场风波,在这儿算是评断清楚了。 不过,各人心中都清楚,随着学会、诗会的展开,随着来年恩科的到来,这事儿过不去,得一直被议论着。 傍晚前,林云嫣回了诚意伯府,先去载寿院里与小段氏问安。 祖孙两人还没有说上几句话,林云芳在外面探头探脑的。 “让她进来,”小段氏交代着,“猴儿似的。” 林云芳不怕被祖母念叨“猴儿”,讨好着挽了祖母的手,她冲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什么事儿?”小段氏问她。 “二姐,那学会上的事情,你知道的吧?”林云芳好奇极了,“快说给我听听?” 小段氏还不晓得外头的传言,问道:“什么学会?” “你倒是消息通,”林云嫣笑话妹妹,又问,“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大哥说的,他今天和同窗一块去了,原是去听一听、长些见识,没想到……”林云芳拖了个长音,显然是给小段氏小钩子。 林云嫣好笑极了:“没想到,陈桂上台去了?” “对对对!”林云芳道,“不止上台,还戳穿了那个什么刘公子。” “你都听云定说了,还问什么?”林云嫣道。 “不一样,大哥只说了表面上的,二姐近来出门,陈东家总跟着跑前跑后吧?”林云芳机灵着,“我就想知道,二姐是路见不平,还是早算着这一回、就是奔着戳穿那人去的?他到底是个什么来历,竟敢在学会上舞弊?又是怎么得罪二姐了?” 林云嫣没有立刻答,只看了小段氏一眼。 燕辞归 第120节 小段氏听她们两姐妹对话,心里琢磨了个大概。 毫无疑问,那刘家公子自己没站住脚,被被云嫣给算计到了。 至于其中的弯弯绕绕…… 换到半年前,小段氏是不会让林云芳听这些,但想到上回云芳险些被旁人算计了个狠的,她想着,还是得让这丫头多听多想。 云芳心善,架不住遇着财狼,多见识些,也多提点些,才能不被人诓骗、还能保住这份善。 小段氏微微颔首。 林云嫣笑了笑,若祖母不点头,事后她也还得再劝劝,这是为了云芳。 好在祖母自己想得转。 也是,祖母只是不会与人为恶,面子薄了些,她心里其实一片明镜。 林云嫣把来龙去脉一一讲了。 那刘家父亲有前科,儿子在慈宁宫里的刻意讨好,而后她让陈桂多参与学会。 至于刘迅一定会在这场学会上名声鹤起,林云嫣自是不能说,只能推给“守株待兔”。 “只是试试他,没想到他真的那么草包,”林云嫣道,“还被人揭发了偷题。” 林云芳听得眼睛晶晶亮。 早知道有这么精彩的事情,她今儿也跟着二姐出门去了。 看二姐身上的男装,俊俏公子相,下回她也这么穿。 小段氏哪里看不出林云芳在想什么,道:“收起你的奇思妙想吧,陈桂忙前忙后的,还得再照看一个你。” 林云芳抿着唇直笑,见祖母与二姐还有话要说,她已经满足了好奇心,便高高兴兴起身出去了。 小段氏笑骂了她两句,这才拍了拍林云嫣的手背,神色里露出了几分担忧。 “太激进了些,”她关切道,“都晓得陈桂与我们家的关系,这笔账一定会被算在头上。倒不是说怕他们刘家,而是阴险狡诈的手段数不胜数,我们又没法回回占个先机。” 林云嫣明白小段氏的意思。 小段氏不爱算计人,她行事正大光明,倘若不得不算计,她会多作斟酌,小心谨慎。 让陈桂大大咧咧站出去这种办法,小段氏轻易不会选。 “我晓得您的意思,揭露舞弊也有很多办法,不至于这么凶,”林云嫣莞尔,“可这不是赶巧了嘛,我起先也不确定的,自是没法提前安排些细致的。” 小段氏听着,点了点头。 机会稍纵即逝。 林云嫣凑过去,又道:“再说了,直来直往也挺好的,不是吗?” 小段氏啼笑皆非。 这丫头,时不时的,就要来这么一句。 不过,小段氏当真十分担心云嫣,晚间林玙回府来问安,她又特特把事情说了。 “依你看,那刘大人是个什么性情?”小段氏问,“他会不会恼羞成怒,不依不饶起来?” 林玙当然听说了学会的事。 不用多问,他都知道这是云嫣的手笔。 原也琢磨着会不会太激进,此刻被小段氏一问,林玙忽然想转过来了。 云嫣就是想要刘靖的“恼羞成怒”。 若不能一劳永逸,反而一招不慎、骑虎难下。 “她应当就想迫刘家一把,”林玙轻声道,“刘家没有了徐徐图之的路,势必会凶起来。与其之后一直担心刘家不知道何时会发难,时常戒备,倒不如把他们的路走绝了,逼得他们近些时日就出狠招。”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小段氏皱紧眉头,“云嫣胆大,我却是真舍不得孩子!” 林玙被小段氏的说法逗笑了。 再想想云嫣行事,越发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说云嫣稳妥吧,她有很多激进的想法。 你要说她真的不备后手、迎面提刀就上,她小陷阱还很多,一个接一个。 “也不晓得跟谁学的,”林玙叹着,又宽慰小段氏,“她胆大,不还有我们这些长辈吗?” 这话小段氏听得进去。 先前是云嫣当军师,指点三郎媳妇、云芳她们如何如何,或是与她敲边鼓,让她也往前迈几步。 这一次,云嫣要当先锋军,那他们就当好压阵的。 一家人相处,便是如此了。 翌日,早朝之上,御史们你一顿、我一顿,直把刘靖骂得不敢抬头,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御前认错。 大冷的天,刘靖被骂了个满头大汗。 林玙看着他,又抬起头往徐简那儿看了一眼。 难得的,徐简没有把看乐子写在脸上。 他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刘靖。 以他对刘靖的了解,此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小郡主棋行险招,应是能收获成效。 要不然,让玄肃成天盯着刘迅,他也挺无趣的。 第144章 伸手 金銮殿。 徐简又淡淡地看了刘靖一眼。 目光没有停留,就这么缓缓瞥过去,显得很是心不在焉。 耳边是一位老御史的慷慨激昂,骂得格外凶狠。 这也难怪。 徐简大抵能明白这几位义愤填膺的缘由。 像许国公府那苏轲似的,生活上不端正,纨绔行事,御史们确实会骂,各种词汇不重样。 可骂归骂,就事论事的,心里未必有多么大的火气。 而这一次不同,刘迅触及到了读书人的根本。 窃取题目、学会舞弊,这都是靠着十年寒窗、科举定生死的读书人绝对不能接受的。 往小的说,只牵扯了某一个人的品德;往大了说,科举是朝廷选拔人才的通道,学会诗会的展开亦是在为来年的恩科铺垫,哪里可以胡作非为? 幸亏那刘迅被揭穿了,倘若叫他蒙混过关,往后也靠着小聪明与官家子弟背景更进一步,那对其他勤勤恳恳、踏踏实实的学子而言,简直是灾难。 老御史们心里都点着火,引古论今,把错误越说越大、帽子越戴越高,恨不能直接把刘迅一棒子打死。 如此状况下,刘靖许久抬不起头来。 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窥了圣颜…… 圣上脸色阴沉得厉害,握着御座扶手的两只手紧紧用力,显然是气愤极了。 刘靖哪里还能站得住? 这时候必须得跪下来。 这么想着,他也就这么做了,老老实实跪着听御史们的骂。 御史们轮番上阵,直骂了快三刻钟才算停了。 圣上冷声问道:“刘卿,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刘靖心里有很多话。 毫无疑问,那陈桂出面办事,背后必定有诚意伯府的手笔。 十有八九是诚意伯。 一个只作散职、无心在朝堂上搅风搅雨的伯爷,按说该是心平气和的稳当人,却去算计迅儿那样的晚辈,当真是以大欺小。 当然,刘靖不可能说这些,他颤颤巍巍着,诚惶诚恐:“臣教子无方,致使那不肖子做出如此错事,臣万分愧疚,往后臣一定会约束好他,再不会出这种事了。” 认错的态度太好了,圣上哪怕内心里不满意,也没有揪着不放。 待退了朝,圣上走出了金銮殿,刘靖才扶着膝盖站起身来,略缓了缓气,他抬起胳膊以袖口按了按额头汗水。 原地站了一会儿,他想等大殿里的朝臣们陆陆续续走得差不多了再离开。 徐简自是不会去管刘靖,自顾自往外走。 经过刘靖身边时,徐简瞥了刘靖一眼。 这一眼恰好对上了刘靖的视线。 饶是刘靖收得很快,徐简也没有错过他其中的恼与恨。 脚步不停,徐简出了金銮殿。 千步廊外头,参辰正候着。 轿子行到桃核斋,徐简便进了书房。 临近中午,参辰进去添茶,瞧见徐简坐在书案后头,手上拿着工具正打磨一细长之物。 他定睛一看,是一支细箭。 再一想,参辰想起来了,昨儿他们爷在库房翻找了会儿,最后翻出了一匣子,其中装的一把袖箭。 这套袖箭配了十二支细箭,箭头锋利,箭身是竹制的,大抵是不够光滑,他们爷才在打磨。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老黄历了,袖箭是单筒的,筒身花纹精致,看得出来这东西就没有怎么用过。 燕辞归 第121节 这不奇怪。 袖箭这种暗器,就不适合他们老国公爷,也没见爷戴过。 也不晓得翻找出来是做什么…… 徐简没有抬头,只示意参辰把茶水放下,又道:“与陈桂说一声,让郡主得空了过来一趟。” 参辰应了,退出去办事。 徐简依旧仔细做着手里的事,将一支支细箭都磨好,重新调整了箭筒的机括与蝴蝶片,这才取了一支箭装入其中,对着远处墙上挂着的靶子射了出去。 如此一箭一箭检查过后,徐简又把十二支箭收拢,装入了箭囊中。 午后,林云嫣到了桃核斋。 参辰奉茶,退出去的时候瞄了眼放在桌上的匣子,一个念头闪过。 莫非,这是爷预备着给郡主的? 要说送礼,确实是一份礼物,看那工艺还挺精美,颇费做工。 可再花里胡哨的,它也是兵器! 哪有给姑娘家送暗器的? 虽然说,他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街头巷尾、道听途说的,簪花、胭脂、香膏什么的,才是姑娘们的喜好吧? 即便是眼下不适合送那些东西,还可以给郡主送吃食。 郡主好甜口的,让何家嬷嬷准备一两盒精美的甜口点心,都比送袖箭适宜些吧? 再说了,郡主会使袖箭吗? 难道爷是奔着教郡主的想法才送的? 参辰想不透了。 在揣度国公爷心意这一事上,他近来颇为受挫。 还是下回再请教请教荆东家吧…… 书房里只余徐简和林云嫣两人。 徐简打开匣子,推到林云嫣面前。 林云嫣看了一眼,便伸手拿起了细箭:“还挺怀念的。” 因着她准头好,从前,徐简就是教她用袖箭防身的。 却不是这一套。 徐简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道:“库房里现成翻出来的。” 林云嫣了然了。 上一次初戴袖箭时,已经没有辅国公府了,库房里的东西全被抄没。 徐简另寻了相熟的铺子借了工具,与她做了一套,讲究一个实用,箭筒外侧自是没有那么些花纹。 现在,既有现成的,也便节约了去重新打造的工夫。 徐简拿起箭筒,调整了一下绑带的位置,语调淡淡对林云嫣道:“伸手。” 林云嫣想也没想,直接伸出了右手。 冬日的衣裳厚重些,袖口也长,只露出半只手掌来,手背的皮肤很白,手指纤长,指甲上染了蔻丹,衬得手指越发白皙。 林云嫣自己理了理袖口,往上撸了一段,露出小半截手臂,而后,掌心向上,朝着徐简。 细长的绑带落在手腕上沿,由松至紧。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盈盈肌肤,有点儿麻,林云嫣下意识地缩了缩手。 徐简抬眼看她,又垂下眼帘,唇间吐出两个字来:“别动。” 第145章 小郡主细皮嫩肉 林云嫣撇了撇嘴。 徐简比划着,在带子上做了记号,这才松开来,取了细锥子打孔。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林云嫣收了胳膊,拿左手在右手腕上来回碾了碾,才算把那酥麻的感觉给驱了。 而后,她才略往前倾了点身子,看徐简做事。 锥子穿开了腕带,留下一个孔洞。 将这孔洞打磨至合适的大小,徐简在两面压上了金属扣子,手指在两侧磨了磨,确保没有不平整光滑、会扎到手之后,才算过关。 而后,又先虚着做了番调整,系起来、再松开,如此尝试几次,确定穿戴卸下都方便后,徐简才抬起头来。 不用徐简开口,林云嫣把胳膊伸了出去。 箭筒身长,她又把袖子往上收了些,几乎整节小臂都露在外头。 乖乖巧巧的,配合极了。 这一次,徐简的动作没有那么轻。 铜制的箭筒凉飕飕的,林云嫣忍住了没有动,但皮肤上细细的绒毛不受她掌控,叫这冷意一激,纷纷立了起来。 腕带穿过搭扣,收紧至孔洞,戴得严丝合缝。 徐简一手扣着林云嫣的手腕,一手调整箭筒,道:“蝴蝶扣在这儿,别的用法没有什么不同,你试试看。” 说完,徐简松开了手。 林云嫣站起身来,垂着胳膊轻轻活动了两下。 箭筒藏在袖中,丝毫没有露出端倪来,待冷意退了,她才取了一支细箭。 与新袖箭的第一次配合,林云嫣没有急切。 细箭从前端置入箭筒,拨动蝴蝶扣,她对着墙上靶子的方向正射出去。 嗖的一声。 细箭飞出,正中靶心。 之后,适应了的林云嫣一箭比一箭快,绕着靶心那支细箭,又射了一圈。 试完之后,她把细箭又收了回来,放入箭袋中。 徐简见她用得顺手,便道:“箭袋的束带有一排扣子,你看着戴。” 林云嫣有经验,箭袋束在腰上,根据衣裳调整位子与扣子,夏日衣裳薄,要扣得紧些、藏得严实些,冬日衣裳多,藏是好藏,却也不能疏忽了顺手。 拿起箭囊,林云嫣指了指里侧屏风。 徐简呵地笑了声。 答应了,偏还带着几分取笑。 林云嫣嗔了徐简一眼,转身去了屏风后头。 她晓得徐简在笑什么。 书房里没有他人,他们从前困难时,行事哪有这么多讲究。 可现在能与从前一样? 还不是两夫妻。 她避着些,名正言顺的。 徐简依旧坐在椅子上,身后引枕垫得厚实,他靠得怡然自得。 耳力好,自是能听到屏风那头悉悉索索穿戴箭袋的声音,非礼勿视,他也没往那厢瞥一眼。 端起茶来抿了一口,徐简便开始收拾案上的工具。 匣子里,还有一条带子,那是箭筒原先配的腕带。 徐简取出来,放到一旁去。 这料子韧性好,却是有些粗,若是他自己用倒是无妨,给林云嫣戴,还是得换一条。 毕竟,小郡主细皮嫩肉的。 林云嫣戴好了,从屏风后出来。 对着靶子,远远又试着射了三箭,虽是单发的箭筒,但她用得顺手,一箭接一箭的衔接很流畅。 记得初学用袖箭时,她曾与徐简讨论过。 别人用袖箭,都只是藏在袖中,并不固定,置入细箭后,箭筒浅浅划出,手腕稍许内扣,单手就能操作,为何偏她要练固定的。 徐简说得很实在。 那种多是武艺出众之人奔着暗算去的。 交手之时,一手用正经兵器,一手悄悄使暗器,对手一个不查,便容易着了道。 林云嫣却不同,她用袖箭为了日常防身,固定在手腕上才不会影响她的活动,也免得一不小心从袖中滑落。 且她看着就不通武艺,哪怕左手装箭,左手扣蝴蝶扣,只要抬右手瞄准的动作够快,毫无防备的敌人就反应不过来。 事实证明,徐简讲得颇为有理。 从前她使袖箭时,都能出其不意。 林云嫣把那三箭取回,顺手放到箭袋里,随后又在椅子上坐下。 徐简看向林云嫣腰侧,藏得很好,若不是他知道佩了箭袋,他都险些看不出端倪来。 再瞧林云嫣,咬了一块豆沙糕,端着茶盏饮了,又伸手去取茶壶,抬着胳膊与两人添茶。 徐简看她一连串的动作,视线一直观察着袖口,道:“没有露馅。” 如此试过,确定天衣无缝了,这才双双放心。 燕辞归 第122节 林云嫣又慢条斯理饮了一盏茶,问:“怎得想起让我戴这个了?” 如今的京城,皇太后还在,诚意伯府也在,她还是宁安郡主,没有几个人脑门子敲了、会对她下黑手。 林云嫣问完,自己也想转过来了,笑着又问:“刘迅下手这么凶?” 徐简道:“有备无患。” “那我得瞄准些,不能冲着命门,”林云嫣道,“若是死了太可惜了,得物尽其用。” 徐简显然被“物尽其用”给逗着了,眉梢一扬,唇角添了笑:“逮着一只羊使劲薅,跟谁学的?” 林云嫣睨了徐简一眼。 眼神意思倒也明白。 论抛砖引玉、一石数鸟、抓到手的好处就得一口吃成个胖子,她比起徐简来,真就是小巫而已。 上一次,苏轲那点儿破事,徐简去御书房火上浇油,亦是藏了后招。 而想要收招收到满意的成果,刘迅是一枚可以用的棋子。 称心如意、还积极主动的棋子不好找,可不能轻易用废了。 徐简又笑了声,把林云嫣的眼神当成夸赞收下,将空匣子交给她。 “收好些,”他道,“伯爷若知道我让你戴袖箭,下回怕是不接我的帖子了。” 林云嫣弯着眼笑。 父亲若晓得了,大抵是不会给徐简好脸色。 袖箭防身,但若是用不好,反倒会伤着自己。 她在父亲眼里是个从未练习过武艺的小姑娘家家,戴这东西太过危险。 “说起来,”林云嫣顺口道,“原也没有试过腕带大小。” 徐简微怔,声音卡在嗓子眼里,隔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郡主,今年芳龄?”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直觉底下跟着的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徐简又道:“王嬷嬷说,三年前我也得是鸭子叫,你现在差了几个三年,还长个头吗?” 林云嫣:…… 第146章 他们爷真的行 书房里,静悄悄的。 林云嫣有好一阵子没有接上这话来。 几个三年? 她当然知道,比两个都多。 与那个时候相比,她的身量体型自是不同,手腕粗细自然也不同。 徐简要替她做腕带,当然需要重新比一比尺寸。 可这人说话,忒夹枪带棒的了。 王嬷嬷在皇太后跟前逗趣的话,账都算到她的头上来,当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还什么“今年芳龄”,整一个阴阳怪气。 林云嫣瞥徐简一眼,又瞥一眼,连瞥几眼彰显了不满,咕哝道:“那你可真熟,要不要把袖箭摘下来,国公爷把以后的孔也一并打了?” 徐简似笑非笑地:“时间久了,倒也没有记得这么清楚。” 一面说着,徐简一面伸了手,拿手指虚虚比了比,啧了声:“郡主慢慢长个头,等戴着紧了,我再放一些。” 脸颊微热,林云嫣嗔了徐简一眼,道:“东西在我这儿,打个孔洞而已,哪里还要国公爷费心费力的?即便我手艺不精,那不是还有父亲嘛,这点儿小事,父亲手到擒来。” 说完了,林云嫣抱起匣子,起身往外头走。 参辰就在书房外不远处候着。 不至于窥听到里头说话,但国公爷若抬声让他添茶添点心,他也不会听漏了。 忽然间听木门打开,参辰抬眼看去,就见郡主出来。 她还抱着匣子,看来,国公爷确实把袖箭交给郡主了。 只是,郡主脚步匆匆,若是往常,她还会与何家嬷嬷打声招呼,今儿却是直直往前头去,一副赶时间的模样。 不对。 脸色微红,更像是恼了。 参辰心下迟疑。 虽说袖箭不是什么好礼物,但看郡主抱着匣子,也不像是不喜欢。 那怎么还恼了呢? 更叫参辰不解的是,郡主走了,那书房里就没有动静了。 他轻手轻脚走到廊下,隔着半启的窗往里头看了一眼。 国公爷半步不挪,还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行,他们爷真的行。 把郡主气走了,不止不追,还似没事人一般。 参辰完全弄不懂了,只叹荆东家不在,没有人能立刻与他解惑分析,只能自己一头雾水地退去一旁。 书房里,徐简抬手摸了摸耳根。 有些儿烫手。 他手上准头好,原先一扣林云嫣的手腕就知道尺寸,当然不用试大小。 偏她顺口说的话,徐简却不知怎么的,心底里一阵发烫。 得亏把小郡主激跑了,要是叫她看出端倪来,嘴巴可就不饶人了。 前头,林云嫣在楼梯口站定。 挽月正在二楼雅间里吃点心、看话本,听见林云嫣唤她,她赶忙放下手中东西、急急漱了漱口,小跑着下楼来。 她张口想问“怎么这就走了”,却见郡主的脸色有些红。 这一迟疑,话又咽了回去。 再转念一想,莫不是国公爷书房里已经点了炭盆了? 也对。 国公爷的腿有旧伤,受不得寒,是得早些点炭盆,腿脚才不会太难受。 只是郡主素来怕热不怕冷,叫那炭盆的热意熏着了吧。 挽月自顾自的,就把一连串想法理了,从线头到线尾,还很顺很直。 主仆两人上了马车。 车把式驱马前行,车厢微微颠簸。 挽月看向林云嫣手中的匣子。 靠着引枕,林云嫣抬起手来,露出袖中暗器:“装这东西的。” 挽月瞪大了眼睛。 “这是什么?”她从未见过,又问,“难道是话本里提过的袖箭?您会使这个?看起来好厉害啊!” 铜色的桶身,花纹精美,一看就不是寻常物什。 而那黝黑的箭孔,则是凶狠、一箭封喉。 挽月连吞了两口唾沫:“真刺激啊!” “这会儿胆子挺大的嘛。”林云嫣道。 一听这话,挽月腼腆地笑了笑:“不一样,这哪里一样。” 她怕那些看不着的、神神叨叨的东西,她才不怕这暗器呢,怪好看的。 “除了夜里歇觉,这袖箭我贴身收着,你心里有数就好,万一马嬷嬷发现了,我会与她说的。”林云嫣交代着。 挽月忙点头:“您真会使这个?” “我用得还挺准。”林云嫣道。 “也对,”挽月喃喃道,“您若是用不来,国公爷肯定不会给您。” 林云嫣眨巴眨巴眼睛。 徐简给她时,少点阴阳怪气,倒是更好些。 说起来,他以前很少这么说话。 今生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坏毛病,忒可恶了。 林云嫣腹诽了徐简好一通,又不由得弯着眼笑了起来。 可能,是跟她学的吧…… 马车入诚意伯府。 门房上,林惇将一封信交给林云嫣。 林云嫣看了落款,是朱绽送来的,她正想着回去宝安园再拆,却见车把式欲言又止。 “怎么了?”她问。 车把式道:“车到胡同口时,总觉得有人探头探脑,像是瞧着咱们哩。” 林云嫣挑了挑眉。 林惇一听,也不用主子吩咐,当即找了个机灵小厮,拎了个酒葫芦、乐呵呵去胡同外打酒。 燕辞归 第123节 酒打回来了,人也看明白了。 “郡主,是个嬷嬷,有那么点眼熟……”他道。 林云嫣的指腹在信纸上摩挲了两下。 刚等在这儿,她便先看了朱绽的来信。 朱绽正是孝期,平日就在于家随外祖母念些经文,日子很清静。 这段时日里,有母亲闺中相交的好友登门上香,对她亦是个安慰。 最叫朱绽意外的是,云阳伯府的郑家姐妹也来添了香,而这也是朱绽写信来的原因。 “那两姐妹心思不齐。” “郑瑜与我说,我们两个都叫家里人连累了,我还有皇太后格外开恩,她却因郑琉而被各家姐妹们疏远,家中长辈也多有责怪。” “偏她不能硬让郑琉如何如何,只能盼着妹妹自己长进些,好在近些时日还算老实,来上香也是郑琉提议的。” “郑琉私下又寻我说了几句话,话里话外都对郡主很有怨气。” “她那意思,我若不与郡主深交,现在还是国公府的姑娘,哪里要在外祖家寄人篱下,她也因着郡主,名声受挫,全是中了算计。” “她思想不正,我嘴上没有与她计较,想来想去还是提醒郡主,防人之心不可无,那是个小人。” 林云嫣又看了看书信,问道:“那嬷嬷是不是云阳伯府的?她家姑娘以前来找过三姑娘。” 第147章 被郡主料得准准的 闻言,小厮眼睛一亮。 他从胡同口一路想着回来,都没有想到对得上的人。 叫郡主这么一提醒,他当即连连点头:“没错没错,是跟着云阳伯府的姑娘来过的嬷嬷,小的认人的本事不差的,不会看走眼。” 挽月懂事,递了一把铜板过去:“今儿这酒水,郡主请了。” 又抓了两把分与林惇与车把式,挽月笑嘻嘻地:“再买些白切羊肉、买点儿烧鸡,正好下酒哩。” 林惇乐了:“大中午的不敢吃酒,等夜里不当值了,正好喝酒吃肉暖暖身子。” 林云嫣与车把式道:“牛伯中午也吃不上了,我还要出趟门。” 车把式点头应了。 林云静今日跟着黄氏去进香,要傍晚才会回府。 林云嫣让人去含辉院请林云芳。 只等了小一会儿,林云芳匆匆赶来:“二姐要去逛铺子?走走走,我们快去。” 马车又出了诚意伯府。 牛伯得了吩咐,行至胡同口,马车走一段便停一下,挽月东买两块糕点、西买一壶热饮子,慢慢悠悠地,车子才到了南大街上。 林云芳咬着点心,听林云嫣与她交代一番。 “你是说,那郑琉又不死心了?”林云芳瞪大了眼睛,鼓着腮帮子道,“冤有头、债有主,她怎么不寻我?” 林云嫣笑着戳她的脸:“你这几天嫌冷总窝在屋子里,哪有我这漂亮马车显眼好跟,是不是?” 林云芳憨笑。 马车停在胭脂铺子外。 牛伯摆好了脚踏,挽月先下车去,林云芳身边的苏嬷嬷紧随其后。 待两姐妹下来,苏嬷嬷笑着扶了林云芳,又轻声与林云嫣道:“看到她了,正是劳嬷嬷。” 说着,苏嬷嬷暗暗摇了摇头。 这劳嬷嬷真辛苦了,两条腿赶马车,就算牛伯故意停停走走的,也赶得劳嬷嬷上气不接下气,在半道上喘得厉害。 要不然,还真不好叫苏嬷嬷一眼就看到她了。 “她是郑琉姑娘跟前做事的,按说跟人这种活儿,不该她做。”苏嬷嬷道。 林云嫣倒是不意外。 郑琉诬陷云芳出千,被她揭穿了,云阳伯府那天丢了里子,后来在宫门外,老夫人婆媳那心不甘情不愿的赔礼,被小段氏难得的硬气给一条条怼了回去,丢了面子。 里子面子都不占了,除非是一朝东风换西风,否则他们云阳伯府轻易不会再来惹诚意伯府。 没那个必要。 一旦惹不明白,只会旧事重提,让京中勋贵后院再看一次笑话而已。 会不依不饶的只有郑琉。 而府里会听郑琉指挥的,也只有她身边的嬷嬷丫鬟们了。 林云嫣挽着林云芳进铺子,挽月与苏嬷嬷跟着后头,只当压根没有发现跟梢的人。 她正想着反制刘迅,法子想了三四条,可叹手中棋子不够多。 若是好用的棋再多几颗,事儿能办得更顺畅些。 却是没想到,郑琉自己耐不住了。 说起来,从前郑琉算计云芳的仇,她们算明白了,郑琉与刘迅一道给她和徐简添的麻烦、使的绊子,还没有算呢。 正好凑作堆,以后“物尽其用”。 徐简刚还笑话她总逮着一只羊薅,这也不怪她,实在是这羊太出毛了。 不薅,太浪费了。 这胭脂铺子里有陈桂的一份,林家姐妹算是常客。 廖子媳妇在这儿做事,引两人进了楼上雅间。 “郡主、三姑娘,您两位要胭脂,让陈东家送去府里就是了,哪里还特特来一趟,这天怪冷的。”廖子媳妇奉了茶。 林云嫣笑着道:“他这几天忙着跑学会呢。” 最大的那场学会结束了,他们也拿到了该有的成果,但陈桂依旧没有歇着。 学会诗会继续跑,一来打响生辉阁的名声,二来有始有终,才不会显得之前刻意为之。 “我们来挑香露,”林云嫣又道,“挑味道浓些的。” 这叫廖子媳妇颇为讶异。 寻常来说,年轻姑娘们更喜欢清雅的,味道浓烈的那些会被评为胭脂气太重。 至于更浓烈的那些,正经人都不爱用。 可郡主如此交代,廖子媳妇自然顺从,依言取了几款来。 一边叫郡主和三姑娘闻闻,一边她还是建言几句:“铺子里新来了一批很不错的香露,留香久,很别致,就是味儿没这么重。” “回头叫陈桂送来府里就是了。”林云嫣说着压低了声音,与廖子媳妇说了几句。 廖子媳妇一听,眼珠子直转,连连点头。 铺子对角,那劳嬷嬷扶着墙,刚刚把气匀过来,额上却还有汗水,她拿帕子擦了擦。 她不晓得的是,胭脂铺子楼上,那半开着的窗户后头,正有人打量着她。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劳嬷嬷就见林家姐妹从铺子里出来了。 那几人没有登车,只往前走了一小段,进了一家茶楼。 确定那厢坐下来吃茶用点心、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劳嬷嬷又忙赶回胭脂铺子,左右看了看。 廖子媳妇已经在苏嬷嬷的指点下、认得这位劳嬷嬷了。 见人进来,她热情地迎了上去:“胭脂香膏香露,俱是京城里最时兴的,您想挑什么样的?” 劳嬷嬷定睛一看。 这不就是刚刚送林云嫣她们出去的娘子吗? 当时还递了一包物什给那挽月丫头了。 堆着笑,劳嬷嬷把廖子媳妇带到边上些,压着声儿问:“刚那两位贵姑娘买了什么呀?” 廖子媳妇的脸色一下子戒备起来:“妈妈莫要为难人,我们做买卖的……” 一颗冷冰冰的东西被塞到了廖子媳妇手里。 话停在嘴边,廖子媳妇低头看了一眼。 是一颗碎银子。 这在公侯伯府里算不得多,但对铺子里做事的人来讲,已经不少了。 廖子媳妇打量了那劳嬷嬷好几眼,心里想着:果然被郡主料得准准的! 她就在这里,等着呢! 佯装出叫银子收买了的样子,廖子媳妇清了清嗓子:“我给妈妈您介绍一款香露吧,香气浓,冬日赏花才不会被梅香盖过去,贵姑娘们最喜欢了。” 劳嬷嬷毕竟大府出身,听得懂这种拐弯抹角的话。 她忙道:“拿来我闻闻。” 第148章 银钱花得真值 等廖子媳妇拿了香露来,劳嬷嬷试着闻了闻。 哎呦! 好重的味道! 直冲脑袋,熏得她忙不迭往后缩了缩脖子。 那位宁安郡主好这一口? 燕辞归 第124节 虽然说,自家姑娘与郡主打交道就只有那一回,但与林家三姑娘却很熟悉。 三姑娘对自家二姐夸赞有加,而她本人的品味也不差,那两姐妹不至于连个香露都挑不明白。 这么一想,劳嬷嬷缓了缓,又凑上去闻了闻。 冲还是冲的,但仔细琢磨琢磨,好像还挺不错? 重归重,没有风尘气,也不似狐媚子,就是香。 这娘子怎么说的? 用来与梅香比试味道,那还挺有道理的。 毕竟,梅花多浓郁啊! “赏花啊……”劳嬷嬷皮笑肉不笑的,“赏花好啊,梅花当季。” “可不是嘛!”廖子娘子也笑了,买卖做多了,假笑也带了五分真诚,“看天色,这几天该下雪了。 白雪红梅,多妙的景色,尤其是穿一身红色雪褂子,往那景里一站,只恨自己不会丹青,不能给画下来。 您说,这么好的冬游趣事,贵姑娘们能不喜欢吗? 只不过,谁还没有一身红色的?好看是好看,却是太雷同了。 若是能有些不一样的红……” 劳嬷嬷叫廖子娘子说进去了,也跟着在脑海里“不一样”起来。 什么石榴红、牡丹红、樱桃红、朱瑾、朱砂…… “哎呀!”廖子娘子双手一拍,又去柜子里取了盒胭脂来,“妈妈您看,这个颜色怎么样?” 劳嬷嬷眼睛一亮。 那是章丹色,似晚霞坠天,很不错。 “呦,这真好看啊。”她道。 廖子娘子道:“衬雪景,又与其他红色不一样,无论是赏红梅、白梅还是那金梅,都合适极了。” 劳嬷嬷连连点头。 看来,刚才挑香露时,林家姐妹凑着叽叽喳喳说道了不少呢。 她们定不会想到,这些话被个铺子娘子听去,是会被撬开嘴的。 自家姑娘一门心思打听郡主的事儿,想要造个扳回一城的机会,没想到运气还不错,她才在诚意伯府胡同外站了那么会儿,就有了进展。 就是这一路上,追马车追得太累了。 不过,香露、雪后、章丹的雪褂子。 这银钱花得真值啊! “买了,给我来两瓶那香露,这胭脂也要一盒。”劳嬷嬷爽快道。 廖子媳妇喜笑颜开,一副做得了买卖的殷勤样子。 香露胭脂装盒,包好了,她递给了劳嬷嬷,又一路送人出去。 “您下次再来。” 目送着客人离开,廖子媳妇转身回到铺子里,背着所有人翻了个白眼。 看那嬷嬷神情,定然以为占得了大便宜,压根没想到已经走进了郡主的陷阱里。 虽不知道郡主之后打算做什么,但廖子媳妇太有信心了。 敢在背后打郡主主意的,不会有一点儿好果子吃。 酸的、涩的,咬下去崩了牙! 且等着看吧。 那劳嬷嬷揣着东西,又去隔壁茶楼外头站了会儿。 等林云嫣姐妹两个吃了顿好的,手挽手出来,劳嬷嬷又赶紧藏到了暗处。 两人继续当作不知情,走走看看又买了些点心玩物,这才兴高采烈上车回府。 劳嬷嬷提着腿追了个气喘吁吁,眼看着马车进了诚意伯府,她才靠着墙壁匀气。 在胡同口徘徊了小半个时辰,估摸着林云嫣今日不会再出府了,她才回了云阳伯府。 紧赶慢赶的,进院子时,已经下雪了。 劳嬷嬷看了眼天色,直觉这场雪不小,应是要落到明儿天明去了。 一小丫鬟提着食盒匆匆进来,站在廊下掸了掸身上的雪。 “姑娘用的?”劳嬷嬷问她,“什么吃食?” “厨房里做了糕点,”小丫鬟道,“红枣糕、核桃酥什么的。” 劳嬷嬷却不放心,催着把食盒打开。 上层里就是这两样,下层再一看,不止劳嬷嬷眉头一皱,小丫鬟都白了脸。 装着花生酥呢。 她们姑娘自打那天起,最烦的就是“花生”了。 但凡与花生挨着一点边的,都不能出现在眼前。 “厨房里怎么想的?”劳嬷嬷压着声儿问。 小丫鬟哭丧着脸,答不出来。 劳嬷嬷嘴上骂了两句“不谨慎”、“也不知道自己看两眼”,心里却在骂云阳伯夫人。 明明是姑娘的亲生母亲,这些年却向着长女,而忽略了姑娘。 若不是伯夫人偏心,不给姑娘最好的,姑娘以前会事事比不了诚意伯府那三姑娘?还不是手头拮据闹的! 结果出了事之后,因着府里其他姑娘们都受了影响,妯娌们一通抱怨,伯夫人对姑娘越发没有好脸色了。 亲娘不护着,反而常常话里话外的埋怨、怪罪,底下一个个还不捧高踩低? 不晓得厨房里那群老娘们收了哪一房的银钱,用这种龌龊手段来恶心姑娘。 这能伤着姑娘一根毫毛? 这分明就是为了侮辱姑娘! “你把花生酥吃了,再漱个口去,”劳嬷嬷指点着小丫鬟把核桃酥放到下层装样子,而后提过食盒,“我拿进去吧。” 小丫鬟千恩万谢的。 要不是劳嬷嬷发现了,她稀里糊涂给姑娘送去…… 不罚她在大雪里站上一个时辰,姑娘大抵是不会消气的。 劳嬷嬷进了屋子。 郑琉百无聊赖地躺在罗汉床上,见她回来,忙坐直了身子:“有什么收获?” “有的有的,老天爷都在帮姑娘,您看看外头那雪。”劳嬷嬷道。 放下食盒,劳嬷嬷把香露胭脂取出来。 郑琉趿着鞋子过来,一闻那香露,嫌弃至极:“什么味儿!” 劳嬷嬷赶紧倒豆子似的,把状况说了一遍。 “不输梅香,也对,”郑琉又去看那胭脂,“章丹色?我是不是有一件差不多颜色的?” 劳嬷嬷从箱笼里取了一件来:“前年京里时兴这个,就做了一件,看着有点儿小。” “小就小,雪褂子而已,”郑琉道,“她们雪后去哪儿赏花?” 这个问题,劳嬷嬷没有答上来。 郑琉的脸色沉了下来,刚要责备劳嬷嬷几句,外头传来小丫鬟的问安声。 竟是郑瑜冒雪来了。 第149章 让那两姐妹“动起来” 见郑瑜进来,郑琉嗤笑一声:“稀客,还是下雪天的稀客!” 这几个月,姐妹两人的关系拧巴了许多。 打当然打不起来,吵也没有吵过,但郑瑜心里对郑琉有气,郑琉也看出来了,自是没有好脸色。 郑瑜没有与郑琉争口舌。 “林云芳的帖子,”她从袖中取出来,递给郑琉,“你先看看。” 郑琉惊奇了下,也忘了与郑瑜生气。 林云芳与她们都撕破脸了,还送帖子来做什么? 耀武扬威的吗? 郑琉打开了一看,的的确确是林云芳的亲笔。 “那日事情,郑琉有错在先,却不是瑜姐姐的过错,我当时气头上,说话也重了些。” “听说此事对瑜姐姐有些影响,此非我意。” “后日,我们姐妹要去彰屏园里赏梅花,也递了帖子与相熟的姐妹们,瑜姐姐若得空也请来转转。” “我们一道说几句话,要是能对瑜姐姐的处境有帮助,我心里也能舒坦许多。” “也不妨叫上郑琉,事发时她屏着一口气,不愿诚恳认错,亦是人之常情,气头上胡言乱语的,我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如今也该心平气和,我与她结交数年,真想听听她现在会说什么。” …… 郑琉会说什么? 她只想把这帖子扔回林云芳脸上去。 燕辞归 第125节 谁稀罕那两姐妹施舍帮助? 哦。 郑瑜稀罕极了呢! “林云芳的鬼话,你最好一个字也别信。”郑琉翻了个大白眼,道。 郑瑜抿了抿唇,努力耐着性子:“我知道你恨透了她们,我也不想与你争论那日对错,我只希望你知道,事发之后,我们确实受到了影响。 尤其是母亲,她平日里与人往来,都因此要被人说笑几句。 后天我会去彰屏园,你也别觉得郡主和林云芳不怀好意。 她们已经大获全胜了,事情也盖棺定论,没有必要对我们落井下石,那只会坏了她们的名声。 我对她们也没有任何威胁,她们大抵是要摆姿态,彰显自家大度吧? 那也随便她们,只要能缓解我们的处境,让母亲也好受些,你好我好大家好的。 你要是想得明白,明儿与我一道去,认真赔个礼……” 郑琉一听这话,险些跳起来。 赔礼? 门都没有! 可话到了嘴边,想到那香露、雪褂子,她又迟疑了。 本来还不知道要在哪里下手,现在机会送上门了。 劳嬷嬷说得对。 老天爷都帮她呢。 前脚下雪、后脚帖子,时间地点人物都全了,而她正好有一件章丹色的雪褂子。 “我去。”郑琉道。 她如此爽快,反倒让郑瑜心生不安。 此时也顾不上会不会激怒郑琉,郑瑜问道:“你没有在打奇怪的主意吧?你可以不赔礼,就站在那儿不说话都行,但你不能……” 郑琉的眼中露出厌烦来,挥手打断了郑瑜的话:“行了行了,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对她们没有威胁,我难道还能有什么威胁?” 郑瑜抿唇一想,也是。 郑琉就那点儿“小聪明”,她总不能再污蔑人家林云芳出千了吧? 至于继续去挑衅郡主…… 之前郑琉不肯低头认错,郑瑜赞同林云芳信上说的,事情正发生,屏着一口气是人之常情。 要不怎么会说气头上容易做出不理智的事情呢? 她自己也会有这种状况。 但现在过去了,脑袋总冷静下来了。 踢过一次铁板了,没道理再踢第二回 。 郑琉不至于蠢笨、天真到那份上。 再说,又再能折腾出什么来? “嫌我婆妈,我先走了,后日一道去。”说完,郑瑜转身离开。 郑琉抱起了雪褂子,讥诮笑了声:“让我再周全周全计划,一定要让她们知道厉害!” 另一厢,诚意伯府里,林云芳陆陆续续收到了几张回帖。 “二姐,”把玩着手中帖子,林云芳道,“郑瑜会把帖子给郑琉看吗?郑琉真的会去?就为了跟你比个高下?” 林云嫣笑了声。 送去云阳伯府的帖子是她让林云芳写的。 几个要点突出来,再由林云芳用她平素的口吻表达出来,成果很不错。 林云嫣对郑瑜的了解不多,但她很了解郑琉。 郑琉是个小人,而小人得志,会把许多事情洋洋得意地挂在嘴边,与“志同道合”的人炫耀,或是与她想要贬低的人嘚瑟。 若不然,林云嫣从前也不会知道郑琉为何要害云芳。 全是郑琉自己说出来的。 郑琉还说过不少,有一段是和刘娉说的。 “我很羡慕小姑你,家里只你一个女儿,什么好的、适合姑娘家的东西都能由着你选,不似我在闺中,家里姐妹好几个。” “姐妹和气、齐心?怎么可能呢?那都是表面上装的,心里还不知道怎么嫌弃呢。” “我倒是想与她们处得好,她们未必那么想,嫡亲姐妹也一样。” “你是不知道,我亲姐姐最擅长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了,事事以姐姐身份自居来拿捏我,她就是懂事、乖巧的大女儿,我是横冲直撞、没点儿姑娘家该有的样子的小女儿。” “但凡有一点儿能打压我的机会,她都不会错过,不是说教、就是数落,可烦了。” “小姑你该感恩才好,家里无人与你争,这是父母给你的福分,也是你哥哥让着你。” “我也让着你呢,不然你现在哪有这么多新衣裳新首饰?都得先让我挑了才对。” “毕竟是小姑嘛,我可好说话了。” “我又不像哪位金贵人,自己拿着朝廷俸银吃香喝辣,却压根记不得还有个小姑。” 这么一套话,把刘娉说得一愣一愣、心中不安极了。 怕这些话转弯抹角到林云嫣耳朵里,越发不清不楚的,在林云嫣不得不去刘家时,刘娉悄悄与她咬了耳朵。 林云嫣倒没怀疑过刘娉的意图。 刘家人口不多,关系却“复杂”,在那样僵硬的环境里,年纪最小的刘娉被憋成了胆怯内向又局促的性子,别说折腾人了,她连讨好人都不利落。 郑琉的话语自有其夸张的部分,但她与郑瑜之间的关系可窥一斑。 再算上前次在云阳伯府的亲眼所见,林云嫣吃得准如何落笔,能让那两姐妹“动起来”。 第150章 万事俱备 雪渐渐大了起来,伴着呼啸的北风,吹得窗户哐哐作响。 苏嬷嬷指挥着丫鬟们把炭盆烧起来,轻声叹道:“这天变得可真快。” 上午时还有些日头,阳光下略显暖和。 等姑娘随郡主出门逛铺子去,亦是天气不错,冷虽冷,却也没到寒风瑟瑟。 结果,到了傍晚,风雪一来,霎时间成了腊月酷寒。 得亏物什都备好了,才能立刻都支起来。 心里想着,苏嬷嬷往次间里又看了一眼。 姐妹两个凑一块嘀嘀咕咕打趣说笑呢,感情真好。 里头,林云嫣道:“你放心,郑瑜很听劝的。” 那次离开云阳伯府前,林云嫣与郑瑜说了不少体恤安慰的话语,那些得了成效,郑瑜听进去了。 能去朱绽那儿抱怨,看来郑瑜对郑琉怨气不小。 郑琉口中,郑瑜做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可见她的行事风范——怨气不能当面爽利发作,以至于两姐妹关系越发疏理不开。 林云芳在信上句句向着郑瑜,理解她的难处,想要帮助她。 这些话无疑落在了郑瑜的心坎里。 郑瑜听进去了,即便对郑琉依旧不放心,她也会把信送去。 只靠林家姐妹的善意不足以解了郑瑜与云阳伯府的束缚,若是郑琉能让一步…… 听劝的郑瑜会把消息传给郑琉,而让劳嬷嬷打探了不少讯息的郑琉当然会咬钩了。 至于郑琉会安排些什么,林云嫣也知道个大概。 左不过是污蔑、泼脏水那一套,郑琉以前就好这一手。 正好,林云嫣打算将计就计。 破了郑琉的计,也把郑琉扔进刘迅的局里去。 听着外头狂风大作,林云嫣想,老天爷真给面子,想着要雪后赏梅,这大雪就来了。 这场雪一直下到了第二天。 千步廊左右,几株梅花开了,香气扑鼻。 刘靖显然是没有赏梅的心情。 因着刘迅之事,他在衙门里颇为深沉,但他也清楚,眼下必须得熬过这一段时日。 可周遭官员们打量的眼神,让刘靖都有些扛不住。 刘靖加紧了步伐,想往鸿胪寺衙门去。 经过翰林院外,迎面遇上了诚意伯与绍翰林。 两厢照面,刘靖拱手行礼。 林玙微微颔首,算是回了礼。 绍翰林笑了笑,颇为尴尬。 他可听说了,当日在顺天府,刘家公子说自个儿被宁安郡主算计了。 那当然是胡说八道的,可现在他的面前,一位是刘迅的父亲,一位是郡主的父亲。 他站在一个看热闹最近的位置上。 却是最不好的。 燕辞归 第126节 万一莫名其妙殃及池鱼…… 绍翰林面子很薄,脑子一转,想起个话头把事儿带过去:“梅花真香,我明日休沐,都想带上家里人一块去赏梅了。” 林玙一听乐了。 他带着女儿给他的任务来的,下朝后就琢磨着如何把消息随意又自然地放出去,机会就到眼前了。 “明儿赏梅?”林玙道,“那最好别去彰屏园,家里那三个丫头要赏花,包了后园,还请了一些小姐妹。你们若去了只能往前园,前园的花不及后园好看。” 绍翰林笑了:“还好说到了,要不然明儿去了也不尽兴。” 一面赞许诚意伯好说话,不跟那刘大人计较,一面又感叹刘大人识趣,不乱搭话、行了礼就走。 这么一来,面对面的危机不就化解了吗? 刘靖也在笑。 正愁没有发挥的地方,时机就送上门来了。 这一次,一定要让迅儿抓住机会。 宁安郡主无疑是最好的目标,若能一击必中,后头事儿好办不少。 即便真的寻不到破口,不还有“小姐妹”吗? 郡主请的客人,亦都是金贵身份。 林玙亦笑着,与绍翰林一道转身进衙门。 如若两厢没有遇着,他也能把消息传到刘靖耳朵里,且同样不显得突兀,不会让刘靖警觉。 这一点上,林玙颇有信心。 同样的,云嫣没有与他具体说明布局,但他信女儿能应对好。 这半年间,看着云嫣办事儿,尤其是挖金砖那事情,林玙越来越放下心来。 云嫣有她自己的考量。 当然了,无论做任何事情,筹划得再紧密周全,也有一句话叫作“人算不如天算”。 有时候运气差了一点,就会棋差一着。 似他那日与母亲说的那样,真到了云嫣无法取胜之时,就是他们长辈出面的时候了。 再那之前,完全可以放手让云嫣自己处置去。 下午时,雪花又大了,洋洋洒洒到了后半夜,才渐渐转小。 待天亮时,挽月推开半扇窗户往外一看,银装素裹。 她转身与撩开幔帐的林云嫣笑道:“郡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待时间差不多了,两辆马车从诚意伯府出门。 到了彰屏园附近的胡同口,前后一停,却没有人从上头下来。 不多时,一老汉行至车旁,扛着他的糖葫芦靶子。 挽月掀开了侧边帘子:“来一串呗。” 老汉把糖葫芦递进去,低声道:“刘迅在前头,一直盯着郡主的车驾。” 林云嫣扑哧笑了。 不得不说,为难玄肃了。 因着刘迅认得他,今儿为了方便些,不得不扮个老汉。 老汉卖了糖葫芦又走了,林云嫣咔滋咔滋咬完一串,就有个婆子快步跑到华美的马车前,行了一礼。 “郡主,人到了,”婆子禀道,“身上穿了件石榴红的,那劳嬷嬷手里揣了个布包,奴婢故意撞了她一下,看到露出来了一个角,章丹色的。” 挽月一听,打开了箱笼。 这辆马车上只有她与郡主,连马嬷嬷都去后头车上挤一挤了,为的就是装下郡主的两大箱笼。 里头装着的是各色雪褂子。 京城里这几年时兴的颜色她样样不缺,但她得防备着郑琉拿不出一件章丹色的。 挽月在箱子里翻了翻,取出一件来,展了一角给那婆子看:“这样的?” “对头、对头,”婆子点头,“粗粗那么一瞧,差不多就是这样,但肯定是郡主的料子更好、更有光泽。” 林云嫣把雪褂子系上。 挽月替她将帽子翻过来戴好,仔细整了整,而后把香露打开,往雪褂子上好一通撒。 第151章 你缠着郡主做什么 车厢逼仄,浓郁香气蔓延,激得挽月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林云嫣也吃不消这味道,催着牛伯把马车驶向彰屏园侧门。 这里是京城里赏花的好地方。 数月前,参辰跟踪李元发、发现背后之人是朱骋那时,就是在这园子里。 秋菊换作冬梅,赏花之人只多不少。 因着后园叫姑娘们定了,客人们都聚集在前园,颇为拥挤。 刘迅看到那两辆马车停在侧门外,先下来丫鬟婆子,而后是林云嫣姐妹的身影。 那厢似是察觉到了有人盯着看一般,抬眼望过来。 刘迅不敢跟得太近,又被人流阻挡,只看清对方模样,正是林云嫣。 这就够了! 章丹色的雪褂子,他记住了! 林云嫣只在门外逗留了一小会儿,就与林云静、林云芳一块进了园子。 先前在外头耽搁了,她们来得偏迟一些。 后园里已经到了不少人了。 彼此见礼问安,笑盈盈说些喜气洋洋的话。 只是,不管熟悉与否,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郡主今日用的香露,实在太浓了。 林云嫣只当看不出来:“既是来看花的,就自寻乐趣吧,一会儿若是想投壶打马吊,再邀人也不迟。” 自是各个说好。 郑瑜想着林云芳信上的话,堆着笑脸凑上来。 林云芳见了她,便问道:“怎得没瞧见郑琉?她没来吗?” “来了的,”说话间,郑瑜看了林云嫣一眼,“她闲不住,先去玩儿了。” 一时间,郑瑜都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为难。 她知道郑琉带了一件章丹色的雪褂子来。 郑琉说,这色看雪看花都好,只可惜是前两年做的,现如今偏小了些,不够合身。 出门见客,穿还是要穿合身量的,但她赏花就图一个自己高兴,反正这么些贵女们大抵无人愿意与她一道耍玩,她就自娱自乐去。 理确实是这么一个理,郑瑜被她这一通话堵得都说不出什么别的来。 甚至还琢磨着,郑琉是不是在抱怨府里没有依着她的喜好多做几身雪褂子出来…… 只是,郑瑜怎么也想不到,郡主穿了身章丹色的,和郑琉带着的那身一样。 要说郡主故意针对郑琉,亦或是郑琉要与郡主别苗头,郑瑜是不信的。 哪里能猜到对方要穿上带上什么颜色的,对吧? 可衣服撞色,又是最尴尬的事情! 谁料子差,谁丢人。 谁做工差,谁丢人。 郡主上身的雪褂子,岂会落了下乘? 都是年轻姑娘家家的,衣裳好坏,一眼就知道。 郑瑜都不用上手摸料子,就晓得郑琉输得一塌糊涂了。 得亏郑琉先走开了,要不然两厢一照面…… 大胜的郡主不会怎么样,惨败的郑琉能把雪褂子再拿出来? 不当场阴阳怪气,她都得夸郑琉今儿收着脾气呢。 郑瑜今日对郑琉的要求仅仅只有“少说话”、“不惹事”,真就没有想到,会在这事儿上眼瞅着要出问题了。 红的颜色明明那么多,常见的大伙儿真有撞的,笑一笑、尴尬着就算了。 偏是章丹,都往橙上靠了,还能撞…… 还好、还好,起码身上那件是石榴红。 要不然,其他姑娘们先见着了郑琉,再瞧见郡主,还不知道要怎么大打眼神官司呢。 “我们也去观花吧。”林云嫣催促着林云芳。 林云芳与郑瑜颔首示意,随着两个姐姐走了。 郑瑜看着三人背影,舒了一口气。 “她去哪儿了?”郑瑜问了丫鬟,又叹着摇了摇头,“我不信她能知道郡主穿什么,但这么巧……” 丫鬟晓得她在担忧什么,宽慰道:“郡主用的香露特别……” 郑瑜点了点头。 燕辞归 第127节 她之前闻到郑琉身上的香露味道了,很淡的花香,与郡主截然不同。 也是,颜色撞了情有可原。 郡主用的那么浓的香露,寻常怎么可以撞得上? 还是赶巧了。 “得去寻她,”郑瑜交代着,“让她别穿那不合身的了,要好看,待回府后我禀了母亲,再给她做两身吧。” 此时此刻,郑琉躲在池水的假山石后头。 后园里有一处池水,四面环了假山石,北面高、南面矮,做出了环山抱水之景。 北面虽高,胜在路好走,山上梅花多,又有亭台楼阁,无论看后园的景、还是远眺前园,都是好景致。 南面山矮洞多,又有一临水的台子,上头搭了个小厅,从此处再往南去,穿过月洞门便是前园了。 这是郑琉精心挑选的地方。 姑娘们看花,不会来这池水南岸,但只要她们在北山上往南边一望,就能望到水边动静。 两厢隔着湖水,看不清楚真切面容,唯有通过衣着来判断身份。 若是要赶到这一侧来…… 山石有积雪,直接沿湖穿过来,怕是要滑到水里去,只能绕一个大圈子,从园子里走。 “姑娘、姑娘。” 听见劳嬷嬷的声音,郑琉才从山石后头露面。 “郡主到了,确实穿的章丹色,远看与您的没有差别,香露也用了,那个冲得呀!”劳嬷嬷连连摇头。 郑琉把石榴红的雪褂子解了,换上藏在假山洞里的章丹色,把帽子覆上。 “合身吗?”她问。 劳嬷嬷忙点头。 郑琉得意洋洋,她连郑瑜都骗过了呢! 昨晚上劳嬷嬷赶了大半宿,把折在里头的料子放了出来,如此改大了些。 “没人往这儿来吧?”郑琉又问。 “没人会来,”劳嬷嬷道,“这儿又没有盛开的腊梅,不及北边好看,路还难走。” 郑琉愈发放心了些。 劳嬷嬷道:“那位郡主也是个能耐的,起先还三姐妹一块走,后来林云芳被别人叫走了,只郡主与那林大姑娘,还越走越偏。您再耐心等等……” 正说着,劳嬷嬷转头往北边一望。 远处阁楼上,一面红色的小帕子舞了舞。 “姑娘您看。”劳嬷嬷指着。 郑琉呵的笑了声。 那处最高,能把园子里的状况看个七七八八。 红色的意思是,林云嫣走得远了,除了林家自己人,她没有与其他客人们一块,断不会出现两个章丹身影来。 而后,那儿又出现了黄色帕子。 有客人登上北山了,她们很快就能看到池水这一侧的动静。 郑琉便催道:“管六还没来?” “他不能直接从后园进,得寻路从前园翻过来……”劳嬷嬷正说着,人就来了。 打了照面,劳嬷嬷把香露往郑琉身上一撒,躲去了山石洞里。 郑琉往管六身边靠,悄悄望着北山上,嘴上道:“昨儿都交代过你了,我让你跑你就跑。” 管六刚要应声,就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叫。 “你是什么人?你缠着郡主做什么?” 公鸭子一般,瓮声瓮气,炸得脑袋发麻。 管六被吓得蹦了起来,哪里还要听郑琉交代什么,闷头就跑。 第152章 英雄救美 面前是池水,两侧多是山石路,唯有南边连通前园的路十分平坦。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管六嗖地冲进了小厅,又冲了出去,只留给刘迅一个背影。 刘迅正从小厅里大步出来,迎面相遇,他都没看清楚管六的样貌。 一来,管六的脚步飞快,二来,刘迅的心思全落在池边的“林云嫣”身上。 他就是来找郡主的,那什么有贼心没贼胆、被人喝一声就跑了的登徒子,谁稀罕多看两眼? 他满心满眼,都是那章丹色的雪褂子! 刘迅快步走了过去:“郡主莫怕,那歹人已经被吓跑了!” 郑琉面朝着池水,根本不敢调转头去。 一旦被来人看到她的真容,叫人知道今儿有两件章丹色,那她的计划就无法实施了。 说起来,现在也一样实施不得了。 管六跑了! 郑琉在心里把管六骂了个底朝天。 这管六是云阳伯府的家生子,外院里做事的,原是郑琉根本不会给半个眼神的奴才。 偏今儿需要这么一个角色,劳嬷嬷与她介绍了管六。 依劳嬷嬷的说法,管六老实人,原先做事很本分,也不知道这天哪根筋抽了,竟然跟人去下注,输了十两银子,手头一下子就紧了。 郑琉不宽裕归不宽裕,却不会把十两银子放在眼里,当即一拍即合。 管六来与她做这场戏,她掏银钱。 在郑琉看来,这戏再简单也没有了。 两人站得近些,从北面山上看下来,因着距离与角度,就像是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 只要山上喊起来了,管六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郑琉把雪褂子换回石榴红,同时引林云嫣过来这一侧,事儿就够了。 上一次对林云芳塞牌失败,给了郑琉一个教训。 下手要快准狠,但也要给自己留后路。 她无需亲自跳出来说林云嫣与人拉扯不清,她只要远远看戏就行了,避免像之前似的、自己脱不了身了。 林云嫣固然会说她们这些人无中生有,但山上看到了雪褂子,山石洞里还有那么浓郁的香露味道…… 别人嘴里未必会说,可心里信什么,就不是林云嫣能一手遮天的了。 只是,郑琉没有想到,她这个局布了,管六也确实“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就是回得实在太早了! 胆小如鼠、毫无用处! 什么十两银子,十个铜板都不会给! 郑琉在心里一通谩骂着。 刘迅见她不理自己,忙又道:“郡主,是在下,在下替郡主把那混账赶跑了。” 郑琉气得要赶人,忽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这来人与林云嫣认得? 这么一想,另一个蹊跷之处冒了出来。 帽子遮得严严实实,她又背对着身子,这人凭什么认定她是林云嫣? 雪褂子! 章丹色! 这人莫不是林云嫣的相好,与她约好了来看花的? 要不然,怎么晓得她今天穿了什么? 越想,郑琉心里越笃定。 劳嬷嬷昨儿说什么来着? 老天爷都在帮她! 一点没错! 管六跑了就跑了吧,新来的这个就挺好使的。 山石洞里,劳嬷嬷也被突如其来的展开给唬了一跳,正犹豫着要不要替姑娘解围,就见郑琉冲她眨了眨眼睛。 意思倒也明确,叫劳嬷嬷先躲着。 郑琉决心先把戏唱了,回头该脱身时,劳嬷嬷再助她一臂之力。 她们二对一,还怕甩不开这新来的? 再者,管六因着云阳伯府下人的身份,不能在人前露面,这新来的就不一样了,他只要说自己与郡主一块,那就是最好的证据。 打定主意,郑琉忙抬起手把帽子收紧了些,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 而后,她忽然转身,靠到了刘迅的怀里。 美人忽然投怀送抱,出乎刘迅的意料,虽然念书没有急智,但他抱过女人、他有经验。 根本不用动脑子,刘迅就自然而然地伸手拥住了怀中人,一手搂着腰,一手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 父亲说什么来着? 英雄救美,比什么都好使! 事实证明一点都没有错! 燕辞归 第128节 他来这彰屏园,其实也是赌运气。 玥娘虽然依旧住在水仙胡同,但他与玥娘“情投意合”的消息不再是秘密,他想得到一门能让父亲满意的婚事,靠正经路子已经很难了。 得抓紧一切机会。 如若抓不住郡主,能逮到谁是谁,反正今天来园子里的姑娘都是金贵人。 幸好郡主的车驾显眼,刘迅看到了对方穿了什么颜色的雪褂子,但后园被包下了,他只能从前园悄悄翻墙过来。 真没想到,老天爷太帮着他了。 他正迟疑着要从哪儿翻,就遇见了个东张西望的人。 那鬼鬼祟祟的模样,直接就把“要干坏事”写在脸上了。 刘迅跟上了那人,眼看着对方架梯子、翻墙,他也依样画葫芦翻了过来,就发现了林云嫣被那人拉扯的情景。 几乎是下意识地,刘迅开口喊话。 哪成想那歹人如此“懂事”,一溜烟就跑了,倒是成就了他刘迅的英雄救美。 看看吧,把郡主感动得都扑他怀里来了! 郑琉低垂着头,把脸埋在来人身前,避免对方看到她的正脸。 这人果真是林云嫣的相好,抱得这么顺手顺意的。 想到现在环在腰上的那胳膊,郑琉汗毛都立起来了。 是了,她还不能让这人看出来。 身子轻轻发颤着,郑琉一言不发。 刘迅只当她是“后怕”,不住道:“还好叫我遇上了,郡主放心,不会有事的……” 怀抱着美人儿,刘迅脸上却没有得意之色。 郡主用的什么香露?怎么味道这么重! 两人还身子贴着身子,他被香露熏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忍忍、再忍忍! 等他收服了郡主,用什么香露,他说了算! 郑琉也在忍。 林云嫣到底什么癖好? 她竟然喜欢这么难听的声音?! 鸭子叫一样的,疯了吗? 忍住、忍住! 郑琉一个劲儿与自己说,只要再忍一会儿,她就能大获全胜,让林云嫣说不清楚! 老天爷保佑,下一刻,两个忍耐的人听到了天底下最动听的一声惊呼。 远远的,从池子对面的山石上传来。 “那儿、那儿怎么……” 第153章 郡主在这儿 北面假山上,林云芳捂着嘴巴。 她得了林云嫣的授意,与其他姑娘们一道耍玩。 郑琉既然要设计林云嫣,势必会有一些目击者,林云芳就得在目击者之中。 这后园子从前也来过几次,二姐仔细与她分析过能设伏的位置,林云芳一一记在心里。 她们一路赏花说笑,沿着山道上来。 二姐说过,山顶往池子对岸看,是最有可能的地方了。 山上人能看个衣着,水边人也有足够的时间脱身。 果不其然,林云芳一登上来,就看到了对岸的两个身影。 章丹色的雪褂子被一男子拥在怀里。 毫无疑问,那个是郑琉。 距离再远,颜色再像,林云芳还能认错自己的二姐?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郑琉的全盘计划。 这人太坏了! 若非今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二姐的名声要被郑琉败坏得一干二净! 现在,黄雀要动手了! 林云芳故作失态,惊呼了一声“哎呀”! 这一声,把身边所有人都呼了过来,顺着她的视线看往对岸。 “那儿、那儿怎么……” “那是郡主吧?” “章丹色,今天只有郡主穿了章丹色!” “不可能!”林云芳跺了跺脚,“我二姐怎么可能与男子搂搂抱抱!我要过去看看!” 池水边,刘迅一下子振奋起来。 从他的角度,能一眼看到对岸山上状况。 好几位姑娘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她们正望着这厢,指指点点着,身后跟着一串丫鬟婆子。 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模样,但这不要紧,他只知道,自己与郡主的身形已经落入了那些人的眼中。 这就够了。 她们就是他最好的见证者。 下一瞬,怀里的美人儿挣扎了起来。 刘迅立刻收紧了胳膊。 定是这一声惊呼把郡主喊醒了,知道自己投怀送抱不妥当,想要抽身而退。 刘迅岂能让她如意? 人跑了,就是妻子跑了! 他要稳稳当当娶宁安郡主,就绝对不能松手。 郑琉挣扎得更凶了! 山上已经看到了动静,也一定看到了她的雪褂子。 很快,会有人把真正的林云嫣引过来。 她必须要走,不能留在这儿。 只是这个“相好”怎么这么不懂事? 情急之下,郑琉唤道:“妈妈、妈妈帮我。” 闻声,刘迅愣了下。 郡主的声音是这样的吗? 这一愣,手上就松了下,再看到一双手从边上山石洞里伸出来,刘迅吓得举起双手往后跳了一步。 什么妖怪?! 刘迅松开了手,郑琉还在挣,失去了钳制的身影摇摇晃晃…… 噗通! 刘迅的面前,水花飞溅。 冰冷的池水沾湿了他的脸,他看着在水中挣扎的人,脑袋无比清明。 跳下去! 只要跳下去,把郡主救上来,两人湿漉漉的…… 他还怕娶不到郡主? 他会游水,虽然就会那么一丁点,但离岸也近。 没有再细想,刘迅亦噗通一声跳下水去。 山石洞里,劳嬷嬷瞠目结舌,姑娘怎么掉水里去了? 她得把姑娘救起来,姑娘可不能出事了! 劳嬷嬷从洞中出来,扑到岸边伸手要去够水里的人。 哪里想到,郑琉手忙脚乱、拳打脚踢地,生生把自己与救她的刘迅弄得离岸边越来越远…… 另一厢,林云嫣与林云静手挽着手,行到了偏僻处。 不久之前,一小丫鬟寻了过来,悄悄与她问安。 “奴婢是云阳伯府的丫鬟,上回行事鲁莽,我们姑娘想与郡主赔礼。” “她在园子那儿等您,她面皮薄,想私下与郡主说。” “郡主,姑娘为了前回的事,被老夫人、伯夫人怪罪,府里人人都怪她,姑娘很不好受。” “您大人不记小人过,给姑娘一个机会吧。” 于是,林云嫣叹了一口气,大发善心地跟上了。 她若还在其他人的视线之中,郑琉还怎么发挥? 燕辞归 第129节 她得给郑琉留出戏台来。 林云静不放心她,陪着她一块走,如此越绕越深。 姐妹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说郑琉的戏可真够长的。 前头小丫鬟身体紧绷,暗暗想着,走了这么久,郡主都不问一句,当真是个和善人。 可惜,要着了姑娘的道了。 抬起头往阁楼方向看去,小丫鬟心里嘀咕着,怎么还不挥白帕子? 等看到了白帕子,她就能把郡主往池水那边引了。 好在这儿离那临水台子近…… 下一刻,她听见了惊呼之声,而后嘈杂的叫唤声起,隐约能听见什么“救人”之类的。 发生了什么? 小丫鬟不解极了。 “怎么回事?”林云嫣问她,“是不是出状况了?我记得前头到水边了吧?那儿视野开阔,我们去看看。” 下意识地,小丫鬟要拦她。 可林云嫣不会听她的,与林云静两人快步走了。 台子旁,刘迅与郑琉已经被赶来的人救了上来。 刘迅那点儿水性,险些叫郑琉一起带下水去,此刻趴在岸边,冻得瑟瑟发抖。 饶是如此,他也没有松开身边的“林云嫣”。 看着紧紧围着他们的众位姑娘、婆子,若不是牙齿冻得直发抖,刘迅几乎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不枉他大冬天落一次水! 林云芳站在最前头,问道:“你们怎么一回事?” “是我硬拉着郡主,是我的错!”刘迅忙道。 林云芳重重呸了一声。 “云芳姑娘先别说这些,郡主冻得都不会动了。” “真是郡主?” 林云芳胸有成竹,面上却依旧凶巴巴的:“远看像,近看哪里像我二姐的雪褂子了?” “恐是湿透了的缘由,先把人扶起来?” 林云芳正要拆穿郑琉,却听得一道清脆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什么郡主?郡主在哪儿?你们寻我还能寻错人了?” 娇娇的,婉转的,正是林云嫣的声音。 所有人齐刷刷地转过头去。 林云嫣干干净净、清清爽爽,挽着林云静的手,站在那儿呢。 “郡主在这儿!”有人呼出了声。 刘迅傻了,寒意直直往骨头里钻,又冷又痛。 僵硬着脖子,他看向身边一动不动的人。 章丹色,没错啊? 可郡主在那边,他死死拽着的这人又是谁? 第154章 都是伯府,凑合着吧 北风瑟瑟。 围着的人往边上让了让。 面前开阔了,林云静看到了水边的状况,愕然瞪大了眼睛。 林云嫣也愣了一会儿。 今日设局反制,她做了不少准备,但最终能收获何等成效,得看刘迅与郑琉有多“配合”。 万一刘迅蠢到根本寻不到郑琉,那只能说,运气不站在林云嫣这一边。 而好结果嘛,自然是林云芳拦住了假扮身份的郑琉、以及误判了的刘迅。 依刘迅的性子,他既然认为这章丹雪褂子之人是林云嫣,一定会想方设法不松手。 孤男寡女,拉拉扯扯的,也够林云嫣做一番文章了。 只是,为什么这两人浑身湿透了? 看了眼池水,林云嫣叹了一声。 竟然掉水里去了…… 这、确实出乎了她的意料,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老天爷还是想把这两人送作堆。 太想了。 “这不是刘靖刘大人的公子吗?”林云嫣眉头微蹙,“后园是我包下来给姐妹们赏花的,你一个公子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刘迅没有作答。 他震惊于林云嫣的现身,但他更想弄明白他从水里捞上来的到底是谁。 他想去解那雪褂子,可他实在冷得够呛。 有嬷嬷捧着干净的棉褂子来了,刘迅裹了个严严实实,一根手指头都不愿意伸出去。 林云嫣也没有让他回答,极其自然地问起了林云芳:“三妹,怎么一回事?” 林云芳一个激灵。 姐妹之间心有灵犀。 林云芳一下子领悟了,还有要紧的一桩没有提出来呢。 “已经弄清楚不是我二姐了,不管是谁,总不能这么冻着吧?”林云芳说着,接过了棉褂子,上前一步去,佯装要扶地上之人,手才伸了一半就顿住了。 叫寒风吹得微微发红的鼻尖用力吸了吸,林云芳奇道:“什么味儿?” 林云芳一说,自有离得近些的姑娘也嗅了嗅。 “好像有点儿香露吧?”那姑娘不敢断言,“是郡主身上的吧?叫风吹过来了。” 林云芳忙跑到林云嫣身边,苦着脸“哎呀”一声,抱怨道:“二姐,你这香露太浓了。” 说完,又跑回郑琉边上,努力闻道:“好像是一样的味道,但没那么浓。” “才从水里救起来呢,用了什么香露都被池水泡没了,”恩荣伯府的六姑娘嗔了林云芳一眼,眼下还是取暖要紧,别的可以晚些,“我来吧我来吧,我来看看是哪位姐姐不幸落水。” 说完,夏六姑娘上前去,把人半边身子扶起来。 得先把湿透了的雪褂子解了,再让林云芳把干净的棉褂子递过来裹上,然后挪去室内,把里头的衣裳都换了。 她想得很好,只是没想到,这状似昏厥的人一点儿都不配合。 郑琉根本不愿意解开雪褂子。 若失去了帽子的遮掩,所有人都知道是她落水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会落水?为什么她再一次弄巧成拙、脱不了身了呢? 可她太冷了,冷到脑袋里都是冰渣子,根本理不顺。 更要命的是,她冷到使不出力气来,没挣扎几下,帽子就被夏六姑娘扯去了,露出了真容。 “郑姑娘?” “竟然是郑姑娘!” “先前来的时候,你穿的不是这件雪褂子吧?” “怎么换衣裳了呢?” 郑琉的嘴唇发紫,“我、我”了好一会儿,没说出话来。 不远处,又有一人赶到了。 来的是郑瑜。 此前,郑瑜一直在找郑琉,却没有收获。 一路寻过来,听说有人落水时,郑瑜心里就咯噔一下。 隐隐的,她猜到是郑琉出事了。 莫非,郑琉换了雪褂子,却与郡主碰了面,那等尴尬下,郑琉脾气上来了、把郡主推下水去了? 那可是宁安郡主! 推郡主落水,皇太后不降罪才怪! 郑瑜提着裙子往水边赶,一路上满心满眼的都是期盼。 得是郑琉落水! 得是郡主气头上把郑琉推下去了! 可等她过来一看,郡主确实站在岸上,一点水没有沾,郑琉也确实落水了,湿哒哒的,就是这状况、与她设想的不太一样。 几乎是一瞬间,郑瑜想好了办法。 她扑到郑琉身边,一把将她抱在怀里,柔声道:“你怎么掉水里去了?要不要紧?这大冷的天,病了怎么办?” 说着,她又抬起头,与林云嫣道:“郡主,不如先让他们暖暖身子,请了大夫?” 燕辞归 第130节 林云嫣知道郑瑜的主意。 换衣裳、取暖,其他人不能拥着,也就散了。 之后哪怕掰扯缘由,也少了这么多人证。 消息传开去,也就是个落水的结果,起因过程全部都瞒下来,把损失降低到最小。 即便是林云嫣,也不能拦着郑琉驱寒。 此时,刘迅却积极反对了。 他以为是老天爷相助,没想到李逵变李鬼,一样的雪褂子、不一样的芯子。 可错误已经造成了,他得止损! 姓郑的,应该是云阳伯府吧? 和诚意伯府一样,都是伯府,凑合着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在下来赏梅花,误打误撞来了后园,正好遇见这姑娘被个登徒子纠缠,在下便出言喝止,”刘迅道,“那登徒子跑了,这姑娘却吓坏了,在下安慰她,她挣扎间落水,在下又跳下去救她,在下失礼了、失礼了。” 哪怕嘴巴冷得痛,刘迅还是把事情说了一遍。 一旦各自取暖去,人都散开了,他哪里再召集这些人证来? 至于其他姑娘讲到的,这郑姑娘先前穿的不是这身雪褂子,刘迅也顾不上细想了。 “没想到,你还挺英勇的。” 声音娇娇柔柔,语调阴阳怪气。 刘迅一愣,循声看向林云嫣。 林云嫣哼了一声:“你既是误打误撞,既是意外救人,你怎么知道救的是‘我’?大伙儿可都听见了,你之前喊的是‘郡主’。” 林云芳立刻附和:“没错,我听得清清楚楚!” 林云嫣又道:“你凭什么判断的?我和你很熟吗?我好好地与姐妹们赏花,你坏我名声做什么?” 倒豆子似的,林云嫣继续往下说:“就因为我在慈宁宫说你鸭子叫?你让姐妹们评评理,那几天皇太后病中要静养,能听你这嗓子和她说东说西吗?” 第155章 泡过一池水的情谊(求月票) 饶是知道不合适,在听到“鸭子叫”时,还是有姑娘没有忍住,扑哧笑出声来。 这位公子说话声音难听,原以为是落水挨冻的缘由,没想到早就如此。 不过,她们都有兄弟姐妹,哪怕不是嫡亲的,也有表亲,知道男子在这么个年纪、会有这种状况,过了就好了。 郡主如此形容,贴切是贴切,但也太损了。 话说回来,郡主亦是担忧皇太后娘娘,情理之中。 刘迅冻得发青的脸,被这一笑,笑得青中发白。 正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林云嫣赶了先。 “你说你救人心切?正好遇上?”林云嫣的脸沉了下来,恶狠狠道,“别不是你寻来的什么登徒子吧? 你不知道从哪儿得知我今日穿的章丹色的雪褂子,误以为水边的郑琉是我。 你就让登徒子与你合唱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目的是算计我跟你一道落水? 真是有个什么样的爹,就有什么样的儿子! 你爹英雄救美攀上了辅国公府的姑娘,你想依样画葫芦来攀我?” 林云嫣气得浑身发颤。 她当然知道登徒子十之八九是郑琉的人,但她得暂且安到刘迅脑袋上。 不这么说,又怎么能迅速、简洁地向在场的姑娘们介绍刘迅呢? 果不其然,听林云嫣这么一说,郑瑜立刻发难。 原来今儿郑琉不理亏。 郑琉是替郡主挡灾了! “阿琉,是不是这么一回事?”郑瑜问着,“这人贼喊抓贼,他拉扯着你掉下水去的?” 郑琉还懵着。 她正愁不知道怎么全身而退,就已经被摘出来了? 天下还有这等好事? 郑琉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怯生生道:“是他来拉扯我的,我挣扎间落水了……” 刘迅难以置信地看着郑琉。 算计,他确实算计了。 虽说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但不是他的错事就别想安在他头上! “这位郑姑娘,明明是你对在下投怀送抱,”刘迅在这个词上咬字极重,“你不扑上来,在下岂有随随便便对你动手动脚的道理?在下又不是什么登徒子!” 郑琉心急着要骂。 若不是这人不肯松手,她怎么会落水? 郑瑜根本不给郑琉发作的机会,道:“公子自重!你贼喊抓贼、居心不良,就不要再在这里巧舌如簧了。我妹妹是个清白姑娘,经不起你胡说八道!” 眼看着刘迅落了下风,在林云嫣的授意下,林云静问道:“郑琉妹子,你怎么会换了一身雪褂子?你要不穿这身,这糟心事也落不到你头上……” 郑琉心里亏着,不敢做声。 郑瑜却不晓得那些,听林云静这么一说,心里火气蹭蹭的。 诚意伯府怎么回事? 得了便宜还卖乖? 要不是郑琉,被人从水里捞起来的就是郡主了! 郑琉以前千不该万不该的,但今儿她又没错! “章丹色衬景,阿琉特别喜欢,只可惜这件小了些,只好带来观个景,没有别的意思,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郑瑜越说越委屈,“这什么刘公子,根本就是冲着郡主来的,郡主要收拾他只管收拾,先让我们阿琉去取暖吧。” “没有别的意思?”林云芳突然道,“那我怎么还闻到香露了?” 郑琉买了,一定会用。 只是她落水了,身上味道不明显。 可林云芳从最初靠近时就隐隐约约闻到了些。 二姐为了不让味道混在一块,甚至都没有走到近前,只在外侧站着。 直闻到了现在,林云芳才彻底确定了位置。 山石洞里! “你们谁也来闻闻,这洞里是不是有浓郁的香露味道?”林云芳道。 夏六姑娘听她的,先一步走进洞里。 这一闻,那股冲人的味道迎面而来。 “里头打翻了一整瓶吧?”她皱着眉头退出来,“怎么这么浓!” 有人这么一说,又有其他姑娘来试。 “怎么回事?” “郑琉换了章丹色的雪褂子,还用了和郡主一样的香露?” “郑琉,你这是做什么?” 郑琉缩了缩脖子。 这都闻出来了,林云芳属狗的吗? 郑瑜察觉到郑琉的身子一僵,几乎是一瞬间,她明白过来了。 郑琉理亏。 郑琉错得离谱了! 她为郑琉据理力争,郑琉却挖了这么一个大坑。 现在怎么办? 能不能蒙混过去? 郑瑜拿定主意之前,刘迅也反应过来了。 原来如此! “妈妈……”刘迅猛地抬起头来,指着那山石洞道,“她先前对着里头喊了声‘妈妈’,然后里头伸出来一双手,没错,就是有个婆子躲在里头!” 林云芳问:“那婆子呢?” 刘迅答不出来。 郑琉的心沉了下去,一定是劳嬷嬷,劳嬷嬷现在不见踪影。 这时候,林云嫣替他们答了。 “山石洞七弯八绕的,那嬷嬷从别处跑了吧?”林云嫣呵地笑了声,“能不跑吗?你换下来的雪褂子在她那儿吧?她替你洒了香露,又在洞中藏身了很久,身上也都是味道,所以她不敢现身,不然大家一闻就闻到了。” 适时地,林云静双手捂嘴,难以置信地道:“二妹,你的意思是……” 林云嫣这才走上前去,居高临下看着郑琉:“你想害我。” 郑琉的心跳,擂鼓一般。 她冷得要命,仿佛还浸在池水里。 “你不知道怎么得知我今儿的衣裳颜色、香露,你也预备了一套,而后找人在这池子边做戏,想让其他远远看到的姐妹以为我与男子拉拉扯扯,”林云嫣的声音很平,不带起伏地,“你运气不好,刘迅出现了。 燕辞归 第131节 他也想算计我,却把你认作了我,你将计就计投怀送抱,被云芳她们看到之后,棋子就没用了。 你想弃子、刘迅不想被弃,拉扯间落水了。 是这么一回事吧?” 郑琉语塞。 其实,也不用郑琉承认,在场的人都有自己的判断。 郡主讲的是最符合眼前状况的。 “你嫉妒云芳,诬陷她出千,被我拆穿了,你就恨上我了,竟然想出这种污我清白的手段来,”林云嫣对郑琉说完,又对刘迅说,“你也不是什么善茬,偷偷进后园欲行不轨,却误入了郑琉的局,成了这个结果。 要我说呢,老天爷真长眼,你们是泡过一池水的情谊了,不如凑作堆吧。 一样的坏心思,谁也不耽误谁。” 第156章 惨兮兮也是一种风味 寒风又起。 裹着雪沫子飘过来。 郑琉用力眨了眨眼睛。 陷阱被拆穿,尴尬与愤怒充斥心田,郑瑜的愕然和其他姐妹们的审视像刀子一样落在她身上。 可,也就是这样了。 刀子划破了皮,鲜血淋漓,最初自然是痛的,但后来余下来的是麻木。 随便吧,爱看不看。 不再为边上那些外人而不安之后,郑琉混沌的思路反倒清明了一些。 她这时候才想明白,原来自己误会了林云嫣与刘迅的关系。 这刘迅根本不是林云嫣的相好。 所以,在对岸山上传来惊呼后,他才会死揪着她不放,甚至在她落水之后,也积极跳下水来。 是勇敢吗? 是好心吗? 怎么可能呢! 而这阴差阳错又是怎么发生的? 章丹色的雪褂子,浓得不像话的香露…… 郑琉猛地转头看向刘迅:“谁告诉你郡主穿了什么颜色的雪褂子?” 刘迅面色难看。 这李逵变李鬼,竟然是这云阳伯府的姑娘闹出来。 如果不是她自作聪明要算计郡主,自己怎么会意外着了道? 若没有着了道,等找到了真正的郡主,他…… 刘迅心里不舒坦极了。 可事已至此,只能将错就错。 再看郑琉,落水后狼狈不堪,头发散了,面色惨白,实在算不得好看。 刘迅拥有着媚眼如丝的玥娘,又见到了只等娇艳绽放的花骨朵宁安郡主,几方一对比,越发显得郑琉落了下乘。 他只能不住安慰自己:惨兮兮也是一种风味。 “姑娘说的这是什么话?”刘迅道,“没有人告诉在下……” 郑琉呸了一声! 刘迅与她的目的已经不同了,怎么可能齐心协力去咬林云嫣? “你算计我!”郑琉不再管刘迅,只与林云嫣道,“你故意让我知道这些,又把刘迅引来,你不要的垃圾就扔给我?你倒是会打算盘!” “哦?”林云嫣挑了挑眉。 还行。 郑琉做事情,只是想不周全,倒没蠢到理不清楚。 看看,这不是想明白了吗? “那你说说,”林云嫣睨她,道,“我怎么故意让你知道这些的?” 郑琉躺坐在郑瑜怀里,只有她抬头看着林云嫣,也只有她在郡主的眼中看到了“鼓励”与“催促”。 这个打算盘的竟然还得意洋洋? 郑琉几乎要跳起来。 只可惜,刚刚支撑起身子,就被急切的郑瑜按了回去。 “你疯了吗?”郑瑜捂住了郑琉的嘴,“我看你是疯了!你一天天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你满脑子这样那样的,你倒是留一份给母亲、给我,你让我们云阳伯府还怎么做人?” 郑琉挣扎着,却挣不开,急切之下,拳打脚踢、恨不能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 可她挣不过郑瑜,更挣不过郑瑜身边的丫鬟。 郑琉又气又急,怒火中烧。 什么一家人? 一家人就是这么帮她的? 她要叫劳嬷嬷来,让劳嬷嬷把“知道”的过程说出来,别人就晓得是林云嫣算计她了。 林云嫣看着这场面,心知已经尘埃落定。 她交代看管后园的婆子,道:“先前几位嬷嬷下水救人,都辛苦了,一会儿喝些姜汤去去寒,再抓两贴补药压压惊。 还得再辛苦一回,把这位刘公子送回刘大人府中去,免得半道上再出什么差池,又想赖到我头上。” 挽月适时地递上了红封。 婆子自是连连应下。 她们彰屏园,日常多有百姓来赏花,也时常招待簪缨贵胄。 吵架打架的都见过,宁安郡主不是身份最尊贵的,有人落水也不是头一遭。 可这种谋算来、谋算去,最后把自己算得精光的倒霉事儿,还是第一回 。 “我今儿乏了,先回府去了,”林云嫣与其他人行了一礼,“姐妹们想玩继续玩。” 主家要走,客人们哪儿还有兴致? 大家都是高高兴兴出来耍玩,还没热闹起来呢,就叫郑琉坏了事。 当然,这出闹剧也挺热闹,但一想到其中陷阱…… “郡主好心好意请她们来,谁知道……” “万一真叫郑琉得逞了,那郡主怎么办?” “原就不该请了,也是郡主心善,先前不还与郑瑜姐姐说话吗?” “郑瑜姐姐真可怜,被这样一个妹妹连累。” “上回打马吊出了事,郑家都没有好好管一管。” “我听祖母说,中秋那天,云阳伯老夫人还去呛诚意伯老夫人呢。” “当真?她们理亏,还能去呛?” 言语之中,满满都是嫌弃与排斥。 郑琉光顾着挣,对这些也不在意了,郑瑜却是越听越难受。 “老夫人都那样,可见家里状况。” “郑瑜也未必不知情。” 嘀嘀咕咕的议论声落入耳朵,前头那些,郑瑜都忍住了。 唯有这一句,她情绪上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 她根本不知情! 她若知情,能让郑琉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她捆都要把郑琉捆在家里,不让她迈出房门一步。 “我上辈子欠你了吗?我们全家上辈子欠你了吗?”郑瑜颤着声,“你要疯自己去疯,做什么要害我们?” 郑琉不挣了。 且不说挣不过两个人,她也确实没有力气挣了。 她直勾勾看着哭泣的郑瑜,越看越是好笑。 装什么无辜可怜虫! 在祖母、母亲面前装乖还不够,在这里还得继续装? 与郑瑜相比,刘迅显然顺眼多了。 声音难听归难听,过些时日大抵就顺耳些了,而五官长相,颇为出色。 刘迅分明就是奔着抓一只肥羊来的! 而她郑琉,算哪门子肥羊? 呵! 刘迅抓到了她,怪倒霉的。 不多时,一辆辆马车离开了园子。 燕辞归 第132节 各府之中,见姑娘这么早就回来,颇为意外。 还没到中午呢。 “花不好看?” “郡主没有安排别的?” “别提了!全叫郑家那郑琉搅了!” “还有那什么刘大人的儿子,他和郑琉两个,绝了!” “我要是郡主,我得把他们两个再扔回池子里去,什么人嘛!” 这样的对话,在各府里都有发生,引得各家的母亲、祖母、伯娘婶娘全来听热闹。 在一声声“哎呀”、“小小年纪心眼真坏”、“连郡主都敢算计”里,彰屏园的闹剧传得沸沸扬扬。 第157章 你得病着 诚意伯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停下。 把那两大箱笼的物什交给挽月与马嬷嬷处置,林云嫣与姐妹一道去载寿院。 小段氏正和嬷嬷们说话,得知她们回来,颇为惊讶:“花不好看?” “没顾上看花,”林云嫣笑着道,“看人去了。” 小段氏更惊讶了:“什么人这么好看?” 林云芳一乐,笑得合不拢嘴。 此厢计划,只三姐妹晓得,林云嫣并没有提前告知小段氏。 倒不是怕小段氏反对,而是不想让祖母提心吊胆的。 在事成之前,再周详的计划也可能出变化。 真在戏台上铿锵有力倒也还好,连戏院都没进去、只能站在大门外的,才是焦急万分。 倒不如掌声一片后,再来说一说。 林云芳这么一笑,小段氏心里隐约有了些猜测。 “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 上一次,她与林玙讨论之后,决心做好压阵的。 难道说,这几个丫头,已经先锋出阵,把敌方给斩于马下了? 可今日分明是去赏花了,怎么还能把那刘家父子算计在其中? 小段氏好奇起来,冲阮嬷嬷抬了抬下颚。 阮嬷嬷会意,把屋里其他人都打发了,自己守着中屋,又让岑嬷嬷守在屋外。 正巧,陈氏迈进了载寿院。 见岑嬷嬷守正房的门,心里咯噔一下。 这么早回来,莫不是出状况了? 不过,有林云嫣在,陈氏倒不担心三姐妹吃亏。 岑嬷嬷禀了一声,小段氏让陈氏进了里头。 陈氏一见林云芳乐呵呵的样子,刚悬起来的心又落了下来。 她就说嘛,京城那么多金贵姑娘家,能让云嫣吃亏的,满打满算也没有一只手。 绘声绘色地,林云芳把事情说了一遍。 小段氏紧紧握着林云嫣的手,脸色阴沉极了。 陈氏双手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倘若一招不慎,真被算计去了……”小段氏捂了捂发紧的胸口。 林云嫣问:“我要真被算计了,那刘大人大摇大摆来提亲,您要怎么办?” 小段氏瞪大了眼睛,急道:“赶出去!” 林云嫣弯着眼睛直笑:“您是体面人,怎么还赶人呢?” 小段氏:…… 哎呦这小祖宗! 平时寻着机会点一句、戳一句的也就罢了,怎么这时候都不放过? 这种事,是能随随便便假设的? 小段氏一想到被算计去了的场面,浑身就不舒服极了。 林云嫣侧着身子,半哄半逗地:“真出了状况,您可千万把那姓刘的赶出去,是他家不义在先,若与这种人家掰扯不清,我们林家列祖列宗就不体面了,您得先放下自己的体面,为了祖宗大人们着想,对吧?” 有理有据,思路正确。 小段氏当真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如此一闹,倒也把两位长辈的那点儿揪心与后怕给闹散了。 林云嫣又道:“办事儿讲究一个齐心协力,您看,我们姐妹同心,郑家那两个自己还没掰扯明白呢。” 林云静腼腆道:“我只跟着二妹转了转,说了两句场面话,今日云芳厉害,应对不错。” 林云芳喜笑颜开:“不枉我准备了一晚上呢。” “我就说呢!”陈氏眼睛一亮,“昨儿晚上躲屋里就琢磨这个了是吧?” 叫母亲点出来了,林云芳抱着她的胳膊娇娇笑了笑。 “老夫人,您不晓得哩,”陈氏指着林云芳,“用了晚饭就躲了,我还奇怪她转性老实了。 我就特特去她屋里看看,只瞧见她坐在书案后头提笔,皱着眉头、苦思冥想。 我就问她在想什么,她不肯答,也不肯叫我看纸上内容,闷着头就把我推出屋子了。 跟防贼似的防我,那咬笔头的样子,人家考状元都没她仔细。 原来,就是在想着怎么办好今天的事呢!” 林云芳面上有几分小得意,又道:“我今儿回去还得再总结总结。” 小段氏听乐了,笑了好一通,道:“有备无患,我们云芳长进了。” 长进些才好。 才不会被什么“好姐妹”给害了! 那个郑琉,当真不是个善茬,想害云芳失手了,又要害云嫣。 另一厢。 云阳伯府之中,几乎闹翻了天。 郑琉落水又挨冻,半道上就烧了起来,昏昏沉沉被挪到了床上。 听郑瑜说了来龙去脉,云阳伯夫人哭丧着脸面对怒气冲冲的婆母。 等云阳伯老夫人又问完了劳嬷嬷,气得要把人打一顿发卖:“阿琉年轻没心眼,你也是?你这把年纪活到猪狗身上去了?被林家那臭丫头算计得明明白白!” 郑琉哪里能让劳嬷嬷走? 她身边,只有嬷嬷是真心疼她。 病得迷迷糊糊的,郑琉哭着喊着要嬷嬷。 云阳伯老夫人被她吵得头痛,干脆随了她的心意,先暂留下劳嬷嬷。 伯夫人询问道:“若那刘家寻上门来?” “他家难道干净?”云阳伯老夫人拍着桌子。 就是一场戏,各怀鬼胎,谁也没安好心,只是郑琉和那刘家的蠢笨,输了个精光,全叫林家丫头一人独赢了。 伯夫人当然也清楚其中弯弯绕绕,可她眼前需要的是一个应对的策略,而不是等刘家来人后与他们扯什么“谁都不干净”。 只是,老夫人在气头上,没法沉心商量。 可出乎云阳伯夫人意料的是,直到夜幕降临,刘家就没有来人。 刘府里,刘迅的书房外支起了药炉。 母亲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把厚重的被子掀了。 刘靖背着手进来,冲他摇了摇头:“你要养病。” “我又没病。”刘迅顺着接了一句。 那池水固然冷,又吹了好一阵子寒风,但他身子骨抗住了。 回到家里,一碗姜汤灌下去,出了些汗,一点事情没有。 “让你养着你就养着,”想到儿子并不一定听话,刘靖语重心长道,“那云阳伯府不一定好说话,你就算救了那郑琉,他家也会说你算计在先。” 刘迅急了:“他家也不占理啊!我总不能白白去池子里泡了一回吧?” “你若不想白白泡一回水,你就听我的,”刘靖道,“你得病着,病得越重越好。” 要不然,还怎么和云阳伯府谈条件! 第158章 一石二鸟 刘靖今日当值。 他记挂着刘迅去彰屏园的结果,打算中午回家用饭,没成想,还不到午休时,妻子就使人来衙门寻他,说是刘迅落水了。 燕辞归 第133节 这么大冷的天,落水可大可小。 刘靖匆匆赶回家里,迎面遇着大夫离开。 依大夫的意思,刘迅虽受凉,但身体并无大碍,只要注意驱寒就好。 刘靖的心放下不少。 徐缈依旧忧心忡忡着:“我只听迅儿简单说了两句,云阳伯府的姑娘落水,他便跳下去救了,哪知道人家本来就是个局、叫他给坏了事,对他恼得不得了。” 刘靖安慰了妻子一番,心里却思考着刘迅的“收获”。 救了云阳伯府的姑娘,那就是让宁安郡主逃脱了。 可惜、实在可惜。 好在也是伯府,并非不能将错就错。 当然,他得先把事情弄明白。 徐缈在时,自不好细问刘迅,等徐缈离开后,刘靖当然要听说法。 他在太师椅上落座。 刘迅见父亲没有离开的意思,想了想,还是抱过被褥,老老实实靠着引枕躺着。 见儿子还算听话,刘靖稍稍放下心来。 “今日所有来龙去脉,你仔仔细细、从头到尾与我说一遍,”说完,刘靖又补了一句,“哪怕是细枝末节,也不要漏了。” 刘迅的喉头滚了滚,伸手挠了挠脑袋。 刘靖十分了解儿子,刘迅如此反应,并非他答不上来,反而是想说的东西太多,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口。 “先把你从出门到回府的经过讲了,”刘靖替他拿主意,“云阳伯府的丫头搞了什么花样,晚些再说。” 刘迅应了。 “我在园子不远的街上等到了郡主的马车,她的车驾很好认。” “她一点不着急,还买糖葫芦吃。” “有个婆子到车前说了什么,她们的马车才到了侧门外。” “我没敢跟太近,远远看到郡主穿了章丹色的雪褂子。” “我只能从正门进,见一人鬼鬼祟祟,我就跟了上去,他架了梯子翻墙,我也跟了。” “那人在池子边与一章丹色雪褂子的人拉拉扯扯,我以为是郡主,就大喝一声。” “我以为化解了郡主的危机,郡主似是吓着了,往我身上扑,我还心说‘这下稳了’。” “对岸山上有人看见我们了,郡主挣扎着想脱身,我怎么可能让她跑了?” “拉扯间,她朝山洞里喊,里头伸出手来吓得我松了手,她就跌水里去了,那我肯定跳下去救她。” “被看园子的婆子救上来,我都没松手,其他姑娘们都围过来了。” “怪我太心急,没看到正脸就‘郡主长郡主短’的,郡主却好好地站在外头,再一看,被我抓着的人是云阳伯府的那个。” 刘靖听着,一言不发,越听眉头越紧。 等听刘迅说完了林云嫣对郑琉的控诉,他的眉心皱成了一个“川”字。 “被耍了,”刘靖深吸了一口气,“都被宁安郡主耍了。” 刘迅瞪大了眼睛。 当时,郑琉确实是这么说的,刘迅也觉得巧合太多,十分蹊跷。 可他并未怀疑到郡主身上,只觉得是郑琉设计别人不成、把事情弄得乱七八糟,恼羞成怒于是反咬郡主一口。 结果,真就是郡主在背后捣鬼了? 刘靖见他想不明白,便道:“你以为郡主的车驾为何一直在街口?” “她想吃糖葫芦?”刘迅下意识接了一句,说完也知道不对,又道,“郡主脾气大,她想压轴登场。” 人不到得七七八八,那种娇娇女,怎么会先行露面? 刘靖摇了摇头。 若是在半日之前,他可能也会这么揣度郡主。 可现在再想,刘靖的答案就不一样了。 “她只等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是那个郑琉,”刘靖道,“她得让你看到她穿了什么,也得知道郑琉带上了章丹色的雪褂子。” 刘迅愕然。 原来,他在跟着郡主的车驾,而他又被别人跟了? “你若不知道章丹色的是她,你还会去拉扯郑琉吗?郡主不止算到了你会出现……”说到这儿,刘靖一下子语塞了。 迅儿为什么会去彰屏园? 因为他从诚意伯那里听说了郡主要与姐妹们赏花! 好好好! 原来如此! 真是一石二鸟。 不仅处置了居心不良的郑琉,也防住了他们父子。 好谋算、好心机。 诚意伯在翰林院挂着职,平日也不理别的事,性子温和又不进取。 时间太久了,刘靖都忘记了,诚意伯年轻时可不是这样的。 当年,先帝爷还在时,诚意伯议政论政,颇受先帝赞赏。 此人绝非庸才! 这也让刘靖十分不理解。 他若有诚意伯那样投胎的本事,他一定会在朝堂上大展拳脚,而不是闲职混日子。 再说宁安郡主,是他看走眼了。 郡主不是个被皇太后和家里宠爱得不知世事的娇娇女,她有她的本事。 她明知道迅儿和郑琉在谋算什么,在园子里还能该唱戏时唱戏,该讲解时讲解。 这是靠诚意伯在背后出主意就能有的成效吗? 刘靖可不信! 当爹的不出面,能提前把孩子教得这么周详、能应对各种场面变化,这哪是爹啊,神仙都不行! 要不然,迅儿能一回京,就慈宁宫、学会、彰屏园,连吃三个亏? “郡主那儿,是我失策了,”刘靖道,“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叫你娶了郡主,未必是好事。” 刘迅闻言一愣。 失手就是失手了,倒也不用这么安慰他。 刘靖耐着心思分析道:“夫妻相处就是东西风,看谁压得过谁。郡主远比之前料想的要聪慧、谨慎。这样的女子娶回家里来,并非幸事。” 在刘靖看来,娶妻要娶拿捏得住的。 不需要多聪明,最要紧的是温顺、柔和,能好好听话的。 郡主显然与这些对不上。 郑琉当然也不聪明,而且自作聪明,这种人极容易坏事。 可惜,事已至此,宁安郡主闹了这么一场戏,迅儿再想与其他姑娘说亲几乎不可能了,只有郑琉…… 毕竟也是伯府姑娘。 刘靖道:“先娶了再看,朽木也得试着雕一雕。” 第159章 家学深厚(求月票) 午后。 刘靖没有回衙门,只使人去告了假。 因为刘迅“起热”了。 刘靖又请了大夫来,面上全是焦急与担忧:“可能还是没有压住,叫那寒气入体,这就发出来了。” 大夫与刘迅号脉。 从脉象看,状况还算平稳,只是这额头滚烫、浑身发红又昏昏沉沉的样子,确实不太乐观。 也对。 这么大冷的天在池水里泡了会儿,又没有立刻换干净衣裳,起热真不稀奇。 先前身体没反应过来,现在开始了,也是常有的。 还有不少人,白天精神头不错,夜里烧迷糊了。 大夫重新开了退烧的方子,又叮嘱了好一番,尤其是要注意夜里状况,这才离开。 刘靖送走了大夫,见徐缈忧心忡忡,便道:“夫人先回屋里休息吧,我知道夫人担心,可大夫说了,夜里才危险。白日我看着他,夜里夫人来守着。” 道理确实如此。 徐缈颔首,交代了声“有变化立刻告知我”后,便先走了。 刘迅翻了个身,睡觉去了。 不得不说,为了骗过大夫,真不容易。 等到了半夜里,徐缈亲自守在儿子书房里,刘靖也没有去歇息,合衣半躺在边上榻子上。 如此折腾了一宿,他才换上朝服,带着一脸的疲惫上朝去。 燕辞归 第134节 朝房里,官员们到了不少。 昨日的热闹自是传开了。 有几人的女儿、孙女就在彰屏园,事情说得具体些,大部分的人则是道听途说,只晓得个大概,进了朝房,凑在一起说道了几句。 刘靖迈进去,与众位大人行了礼。 “刘大人,”见他眼下青肿,有人不由问了句,“夜里没歇好?” “犬子起烧了,半夜里几次说胡话,把他母亲都吓得不行,”刘靖抬手,用力地搓了搓脸,“失态、失态,很严重吗?我再抹把脸?”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反倒不好说什么了。 尤其是安逸伯,黑着一张脸要说“你们两家到底怎么胡乱算计着、把自己都算下水去了”,闻言也只能把话咽下去。 刘家儿子都发烧烧迷糊了,他对事情掌握得还没那么清楚,还是不骂了吧。 就算真是刘家错得离谱,毕竟病倒了,也得口下留一些分寸。 时辰到了。 朝臣登金銮殿,三呼万岁。 圣上坐在龙椅上,听底下一一奏事,只当又是极其寻常的一日。 哪知道大事都议完,曹公公准备“无事退朝”时,有一位老迈御史站了出来。 御史姓葛,别看年纪大了,中气依旧十足。 云阳伯的女儿前次算计诚意伯府的三姑娘不成,没有吸取教训,反而又想坏了郡主清誉。 刘大人的儿子也没有从学会舞弊之中长进多少,厚颜无耻想接近郡主、却反而撞进了郑家的局。 一来二去,两人落水。 闹成这样一个结果,显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郑家对姑娘管教不严,刘家自然是家学深厚! 龙椅上,圣上的嘴角狠狠一抽。 昨儿还有如此闹剧? 如若只听个热闹,夏清略讲故事自然更得圣上的喜欢。 那孩子擅长这事儿,能让人身临其境。 而老御史骂人的折子,主旨在于骂人。 “家学深厚”四个字…… 刘靖与夫人情深意切,感情很不错。 因此,即便对这门贵女下嫁的姻缘有些腹诽之人,朝堂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又没有什么大仇大怨,也不至于当面如此说道刘靖。 更不用说,是在早朝上,当着百官的面,直接戳刘靖的脸皮了。 圣上看了眼刘靖。 刘靖的应对在他的意料之中,老老实实在挨骂。 圣上又去看徐简。 徐简眉宇舒展,唇角微扬,看乐子看得明目张胆。 圣上:…… 行吧,也不算多意外。 徐简确实乐在其中。 昨儿的布局,他大致晓得。 成果如何,玄肃也都向他禀了。 要他说,能这么顺顺利利落到水里去,真是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刘迅和郑琉注定就得当夫妻。 可徐简也有不知道的。 小郡主下帖子,怎么还下到葛家去了? 葛御史能骂得这么利索,可见老人家的孙女就在彰屏园,把事情来龙去脉都理顺了。 再说那被骂惨的两位。 云阳伯叫那“家学深厚”震得脑壳发麻。 昨日,整个郑家都是在心急火燎中度过的。 郑琉弄出这么糟糕的事情来,偏病得稀里糊涂,云阳伯想骂她训她都没辙。 真是自己气得要命,病床上那个都听不见几句。 这骂了有什么意思? 还得担心刘家寻上门来。 哪知道刘家一点动静都没有,就在云阳伯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小人之心的时候,葛御史的这四个字一下子把他打醒了。 这一条道上,刘靖可不好应付。 当年老国公爷都着了道、拿刘靖的殷切没有办法,他云阳伯难道能比老国公爷都厉害? 人得有自知之明。 这么一想,云阳伯更气了。 怎么阿琉就没有半点自知之明? 招惹诚意伯府的姑娘,一次没成,还来第二次? 那可是郡主! 现在好了,惹来了刘靖这么一匹豺狼,不被咬下一块肉来能收场? 云阳伯越想越不舒坦,甚至有那么一瞬,他都羡慕老国公爷。 刘靖再殷切,人家也是圣上钦点的传胪,学问真材实料,不含半点虚假。 再观他这些年在千步廊做事,政务上用心、勤勉,官名不差。 在家中亦是与夫人相处十分和睦,从来没有其他桃花官司惹上身。 除了当年娶亲之路让人颇有一番看法、以及这两年处理不好与辅国公的关系之外,好像也没有别的能挑剔的地方了。 错了,还有一条。 亲自养的那儿子,养歪了。 没有一点学问,在学会上丢人现眼,题目还是外室偷回来的。 刘迅竟然还养了个外室! 这比刘靖差远了! 云阳伯嫌弃得要命,可大庭广众一道落水,他要怎么把姓刘的赶得远远的? 刘靖也在犯嘀咕。 原来郑家那姑娘还有过污蔑郡主妹妹出千,被郡主当场戳穿的前科? 就她那样蠢笨,还敢一而再、再而三的出手,当真愚不可及。 嫌弃自是嫌弃,但是,刘靖也只能捂着鼻子认了。 向中间迈了一步,刘靖跪倒在地,道:“臣、臣没有教导好儿子,他在学会上犯了大错……” 第160章 君子好逑 金銮殿里,静了好一会儿。 有人跪下陈述,旁人自是不好张口插话。 可所有人等了等,刘靖都没有往下说去,只先前那么“半截话”。 他认了刘迅学会舞弊,这早就是板上钉钉的了。 前几天在朝堂上,刘靖没少为此被御史口诛笔伐,骂得比今日狠多了。 只是,关于有心谋算宁安郡主的控诉,刘靖没有任何回应。 云阳伯站得靠前些,见状急急转过头来,问道:“刘大人,这就没了?” “还要说什么?”刘靖反问道,“伯爷,下官愚钝,还请伯爷明示。” 云阳伯倒吸了一口气,冰凉凉的,激得他牙根发痛。 不由地,他在心里又骂了郑琉好几句。 但凡郑琉能占那么一些理,他都能把刘靖怼回去。 结果,郑琉理亏极了。 从雪褂子到香露,当场被人戳穿,她还反驳不出一点儿话来。 更要命的是,郑琉有前科,与郡主有矛盾,云阳伯想以“撞上了”来咬死是一场偶然,都缺了点底气。 与之相比,刘靖显然底气很足。 “伯爷若想追究昨日之事,臣有话要讲,”刘靖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犬子他……” 云阳伯的脑袋嗡了一下。 来了,豺狼来了! “刘大人!”云阳伯立刻止住了刘靖,“令郎心仪姑娘,就是把姑娘推下水去?” “云阳伯,讲话要实事求是,令嫒可不是犬子推下水的!”刘靖说完,忽然看向诚意伯,与他拱了拱手,又与圣上道,“事已至此,臣也不惧说实话,先前,犬子在慈宁宫对宁安郡主一见钟情……” 扑哧。 突兀的一声笑,打断了刘靖的话。 燕辞归 第135节 旁人兴许分不清楚是谁,但刘靖一听就知道。 是徐简在笑。 刘靖只好抬头看向徐简。 徐简一副看戏看得很来劲儿的样子。 刘靖见状,头痛不已,又不能不理会徐简、继续说下去。 看别人的热闹,徐简可能笑出声就算了,但看他刘靖的热闹,徐简绝不会口下留情。 他必须听听徐简怎么说,再见招拆招。 刘靖如此“识趣”,徐简便问:“请教刘大人,有外室,还一见钟情?” 刘靖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 看看,这就是迅儿不听他的话的结果! 玥娘的存在曝光,让他连编故事,都圆不了这一处差池! “感情之事……”刘靖清了清嗓子,绞尽脑汁想再添补添补,“国公爷年轻……” 出乎意料的是,徐简竟然微微颔首。 “我确实年轻、不懂这些,只听府里老人提过,祖父与祖母感情深厚,祖母去后也便没有续娶,”徐简慢慢悠悠地道,“再看刘大人与刘夫人,刘大人当初一见钟情也钟情到了现在。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是人人都和祖父、刘大人这般,刘迅感情充沛,也不稀奇。 刘大人继续,刘迅是怎么对宁安郡主‘君子好逑’的?” 刘靖:…… 他都要看不懂徐简了。 这是在夸他吧?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更奇怪的是,徐简看着是质疑,但又没有拆台,似乎还给递了把梯子…… 说话之左右摇摆,立场之飘忽不定,叫刘靖完全没理解。 偏偏眼下紧迫,刘靖没法仔细分析徐简在琢磨什么,只能收敛心神,准备继续往下说。 那厢,云阳伯的脸上,仿佛被泼了一层浓黑的墨汁。 这刘靖怎么一回事? 他那丑事一连串的儿子,根本不可能攀附上宁安郡主了。 依照正常的处置方法,眼下不该是止损吗? 将错就错,紧紧抱住郑琉这么一个“独苗苗”,免得芝麻西瓜什么都捞不着。 可刘靖竟然又把郡主搬出来了。 窈窕淑女,说的是郡主,刘迅不是什么君子,但逑的也不是郑琉。 嘿! 这事儿真是…… 一点儿没把云阳伯府看在眼里! 他刘靖就不怕把郑家彻底惹恼了,直接鸡飞蛋打吗? 刘靖当然看到了云阳伯气得几乎在发抖的肩膀,略定了定神,他道:“听闻郡主要去赏梅花,犬子也去彰屏园了。 对心仪的姑娘,即便不能靠近,远远看几眼也是欢喜。 圣上、众位同僚,谁都有年轻的时候,此番心境不算太出格吧?” 这话没有人接。 只曹公公,悄悄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也年轻过,圣上当年对夏皇后亦是心动不已,还是中宫的皇太后每每设宴,召见各家姑娘,圣上都以“给皇后请安”的名义,去花园里露个脸。 这要说一声出格了,圣上得头一个不高兴。 云阳伯也晓得这些前事,暗暗骂刘靖“诡计多端”。 刘靖又道:“也是犬子赶巧了,看到郡主抵达彰屏园,见她穿了身章丹色的雪褂子。 郡主去的后园,犬子自是进不去,便在前园转了转,想着也是同一个大园子,看着同一种梅花。 没想到,遇见一人鬼鬼祟祟。 犬子担心此人要行歹事,跟了上去,果不其然,那人翻过了墙。 后园里都是金贵姑娘,岂能叫这么一人冲撞了? 犬子急急跟上,才翻过墙,就见那歹人在池边拉扯一位身着章丹色雪褂子的姑娘。 他误以为心上人被人骚扰,这才急急出声喝止,把人赶跑了。 犬子当时口称的就是‘郡主’,那姑娘也不解释,只扑上来抱着人哭,犬子以为她被吓着了,还能把人甩开不成? 没一会儿,对岸山上的人发现了状况。 这姑娘突然想跑,还叫潜伏在边上山石洞里的嬷嬷吓唬犬子。 犬子慌乱间松开了手,姑娘也没站稳、就这么摔到水里了。 犬子二话不说跳下去救人,连喝了好几口冰水才在赶来的婆子们的帮助下,把人捞上来。 直到那姑娘的真实身份被拆穿前,犬子都以为她是郡主! 犬子的确是有不够周全的地方,他看到郡主穿了章丹色的,就以为园子里不会有第二件。 他当时冲出去,真就是一片好心,哪怕说水边是什么胭脂红、石榴红的,他也会帮助对方把歹人吓走。 他没有要故意去害谁,却误打误撞入了云阳伯府姑娘的局。 大冬天水里泡一场、已经够倒霉的了,还要被认定为居心叵测。 臣一定要为他说说清楚。” 第161章 冲个喜试试? 说完这一些,刘靖双手按在冰冷的地砖上,弯下腰去磕了一个头。 “圣上明鉴,”他的声音里满是坚定,“是犬子做错的地方,绝不会推脱罪过,但不是犬子做的错事,不能按在他的脑门上。” 龙椅上,圣上眯了眯眼睛。 只看刘靖这斩钉截铁的样子,一时之间,圣上几乎不由自主地、要偏向刘家几分了。 可偏偏,这是刘靖。 圣上自认为对此人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葛大人,”圣上唤了声,问那老御史道,“你对来龙去脉清楚些,是这么没错吗?” 葛御史站了出来,神色里也有几分为难。 他先前骂刘家父子可没有留一丝一毫情面。 可刘靖这一席话,偏偏又能站稳脚跟,起码,与他听说到的事情,并无明显的矛盾之处。 姑娘们、尤其是宁安郡主,觉得刘迅出现在后园里不合适。 开口闭口郡主长郡主短,也显得有备而来。 可若是刘迅就是心仪郡主,却又意外撞进了郑琉的局里…… 还不兴人刘迅有点毛头小子的举动吗? 刘迅有居心不良的嫌疑,却没有足够的证据。 而证据不足,衙门里也不能判个“有罪”。 葛御史只好道:“刘大人这个说辞,倒也可以说得通。” 刘靖恭谨地垂下了眼。 心里,又暗暗骂了刘迅几句。 迅儿没有急智啊! 昨日在园子里,但凡迅儿知道怎么替自己解释,也不会造成局面一边倒。 龙椅上,圣上的指尖在扶手上点了点。 视线从群臣面上划过,最后,眼底闪过了一丝不高兴。 不为刘靖,而是为了徐简。 徐简看乐子看上瘾了? 这是刘家的乐子吗?这都扯到宁安头上了! 刘靖话里话外都是刘迅爱慕宁安,宁安固然是看不上刘迅,也没有叫刘迅挨上,可这刘迅“单相思”的名头已经落下来了。 先前他在御书房里与徐简提起宁安,话题涉及刘迅,但毕竟是私下谈话,外头无人知晓。 现在,喊得整座金銮殿、人人都听见了! 再是一个姓徐、一个姓刘,也是血脉相同的亲兄弟。 之后他把宁安指给徐简…… 圣上按了按太阳穴,这光想想就乱七八糟的。 圣上又瞥了徐简一眼,心说,缺心眼了不是? 徐简叫圣上扫了这么两眼,自不会毫无察觉,只是装作没有发现而已。 他在琢磨刘靖的话。 他是知情人。 燕辞归 第136节 他知道刘迅就是不怀好意,就是奔着设计林云嫣去的。 越是知道,越得说,刘靖的说辞用了心了,把所有的错处都推了出去,将刘迅粉饰得干干净净。 比刘靖现在的脸都白净。 刘靖还顶着两只青肿的眼睛呢! 思及此处,徐简忽然明白了刘靖的用意。 刘靖提及林云嫣,但他已经不敢再肖想与诚意伯府结亲了,他知道论本事,刘迅完全不是林云嫣的对手。 刘靖的目标是郑琉,不管是将错就错、还是“柿子挑软的”,总归郑琉更好应付。 刘迅越无辜,郑琉越可恶,云阳伯府的路就越窄。 刘靖在煮一碗黄连汤,他还得先把云阳伯弄成哑巴。 这么一想,徐简微微偏过身子,看了云阳伯一眼,又看了一眼。 云阳伯被他看得怒火中烧。 辅国公什么意思? 出了这种事,被人议论、说道,他都有所准备。 御史们肯定会骂,同僚们私下会嘀嘀咕咕,看戏的人不会少,但是,谁会把看热闹这么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这是金銮殿,不是菜市口! 看热闹,也得讲究讲究地方。 云阳伯越想越生气,与刘靖道:“刘大人的意思是,全是小女的过错?” 刘靖不做声,脸上明明白白写着:那不然呢? 云阳伯摔了袖子:“你们明明就不怀好意!” “伯爷,说话要讲证据,”刘靖拱手对着圣上又是一礼,“可不能犯了欺君之罪!” 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云阳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见圣上正沉沉看着他,只好先行跪下来。 “臣、臣……唉!”云阳伯说不出话来。 实在是郑琉行事颠三倒四,自己没有退路,也没给家里人留一点路。 云阳伯想学刘靖一样撇出去,都无从下手。 撇给刘迅,撇不了。 撇给宁安郡主…… 毫无疑问,事情巧赶上巧,巧成这样,绝对是郡主在背后操纵的。 可刘靖能说刘迅爱慕郡主,他云阳伯能说郑琉也爱慕郡主? 疯了吗? 郑琉那就是嫉妒、仇恨,自以为是,劳嬷嬷被耍得团团转。 云阳伯说不了。 他敢说道一句“郡主将计就计”,那还是郑琉使计在先。 何况,诚意伯至始至终还没有开过口,人家就站在那儿,一脸嫌弃摆在脸上,一副你们谁也别挨过来的样子。 无计可施的云阳伯只能卖惨了:“臣没有管教好女儿,臣万分愧疚。 小女昨日回府之后,又是羞愧又是自责,因着落水受寒,身体没抗住,已经是病倒了。 她此次得了狠狠一个教训,自己也知道错了。 大夫说,她身子本就不算强健,此番外因内因皆有,病情来势汹汹,结果还说不好。 若能熬过这场病,臣一定让她向宁安郡主赔礼。” 刘靖一听这话,心里突突直跳。 那池水冰冷彻骨,小姑娘身子骨弱,病了不稀奇,只要刘迅“病”得更重,事儿就还能办。 可云阳伯这话说的,他家不会是要来一招狠的吧? 自家在谋算着“救命之恩”,云阳伯府直接把命收了去…… 这哪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分明是用纸篮子打水,不止空、篮子还化了。 “伯爷,令嫒竟然病得如此严重?”刘靖飞快理着思绪,“犬子出手,本是一片好意,是想救人,若因此害了令嫒的性命,那犬子可就好心办了大坏事了,无端端背上一条命。 圣上,臣恳请圣上指派太医给郑姑娘看病。 姑娘家行事虽出格,但罪不至此!” “请太医?” 圣上未置可否,徐简却搭了一句话。 “云阳伯府那姑娘病重得都得熬了,刘迅也病得不轻,”他啧了一声,“请什么太医啊,请个算命的卜一卜日子,冲个喜试试?” 第162章 损得要命 话音一落,金銮殿里,除了呼吸声,什么声音都消失了。 辅国公说了什么? 冲个喜试试? 是他们听错了,还是辅国公说错了? 好像都没错。 这确实是辅国公会说的话。 众位大臣们面面相觑,想笑,却是谁也没敢笑。 突兀的,只一道笑声从前头响起来。 笑的人是李邵。 李邵听了半天,也忍了半天,直到这“冲喜”,实在没忍住。 圣上瞪了他一眼。 李邵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没敢再笑,紧紧抿着唇看向侧边。 没劲。 徐简刚也笑出声了。 徐简不止自己看热闹,还指手画脚指挥上了。 父皇没说徐简一句,却瞪他这个被逗笑的。 这事儿不好笑吗? 这能怪他笑吗? 虽然说,徐简讲的那些话,他平时都不太爱听,但在今日此事上,他觉得徐简说得很在理。 大殿中央,跪着的两个人面色各异。 刘靖诧异地看向徐简。 他的心思、话术,骗骗其他人都行,但刘靖知道,徐简一个字都不会信他。 与他讲得对不对没有一点儿关系,而是徐简从来都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他,即便真就是巧赶上的巧,他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徐简也不信。 徐简笃定了刘迅去朝着对宁安郡主下手去了,亦笃定了阴差阳错之后、他会选择将错就错。 他要替刘迅娶郑琉。 那徐简的话无疑是在帮他。 这太稀奇了。 诚然,徐简依旧阴阳怪气、话里藏刀,可结果对刘靖有利。 只为了发泄心中情绪,追求一个话要说得痛快,只要嘴巴舒服了,就能看不到对方其实获得了实打实的好处,而在心里觉得自己大获全胜了? 这种人确实有,而且还不少,但刘靖不会这么去想徐简。 徐简不是如此肤浅的小孩儿脾气。 徐简会坐视他刘靖“心想事成”,那一定有更多的“不成”在后头等着。 只不过是,时机未到,他还无法发现而已。 这么一分析,刘靖内心里泛起了不自在、不舒坦,如渗水似的从缝中冒出来,咕噜咕噜着。 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他又把那些情绪压了回去。 眼下,刘迅能有希望娶到的贵女只有云阳伯府的这个了。 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因此,即便是有些“短视”,刘靖也只能先把这“好处”收下来,而不是总惦记着那些根本想不到的“不成”。 都说下棋要走一步、看三步、想五步,刘靖知道,往常亦是如此要求自己。 但总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 那些满布迷雾,只眼前这一小块地还能落个脚,他若为着想不透的事情犹犹豫豫…… 连这一小脚都没了! 悄悄地,刘靖打量云阳伯。 他只能看到云阳伯的背影,看到那不住发抖的肩膀,而他看不到的是,云阳伯气得脸都憋红了,仿佛是在热水里打了个滚的虾子。 冲个喜?像话吗? 都说辅国公和刘靖这对父子关系不睦,云阳伯也亲眼见过他们在早朝后几次争执,可这一刻,他满心满眼地想,不愧是两父子! 都在算计他! 燕辞归 第137节 刘靖办事,徐简张口,就这么一早朝的工夫,就想定亲了? 和刘靖、辅国公大吵一架? 云阳伯总算没有犯傻,抬起头唤道:“圣上,婚姻岂能如此儿戏?” 圣上站起身来。 再叫他们说道下去,邵儿会失笑几次,圣上说不好,徐简还会再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那是板上钉钉的。 大步走下来,经过李邵身边时,圣上压着声交代道:“等下来御书房。” 而后,圣上对徐简微微摇了摇头,摆明了让他少说几句。 等再走到云阳伯跟前站定,圣上道:“等下让太医登门去看看,先把身体养好了,再论对错。” 说完这些,圣上大步流星往外头去,曹公公急急喊着“退朝”,也跟了上去。 直到圣上出了金銮殿,殿内的气氛才活络了一点儿。 李邵掉转头,没有急着走,梗着脖子问徐简:“你是不是还琢磨了什么话,让父皇根本就不想听你说出口?” 徐简呵地想笑了声,反问道:“殿下想听?” 李邵吞了口唾沫,实话实说,他挺想听的。 十之八九,损得要命。 想想父皇也听不见,李邵挑了挑眉,示意徐简大胆直说。 徐简的胆子本就不小,转头看向正扶着腿爬起来的云阳伯和刘靖,他道:“刘迅那人我熟悉,一根筋、耿得厉害。 郑姑娘没事也就算了,若是有个万一…… 刘迅想着自己把人家姑娘的命给害没了,恐怕惴惴不安,也要步了后尘。 那时候,喜没得冲了,阴婚倒是能配一配。 当阳间亲家还是地府亲家,就看郑、刘两家怎么想了。” 金銮殿里,再次陷入了静寂。 本欲离场的朝臣们僵住了身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哪怕是李邵,摆明了想听“损”的,都被徐简给震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李邵想的是,徐简以前对他说话直来直去,恭敬不算多,语气也没见得多好,十分一板一眼、大道理漫天,但确实没这么损过他。 他这位太子,还是让徐简口中留德了。 云阳伯还没有站稳,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跪下去。 他听出来了。 提醒也好、威胁也罢,辅国公在告诉他,刘迅就是一滩烂泥,沾上了就别想甩干净。 阴婚什么的,那是危言耸听。 刘迅若真的病得半死不活,刘靖哪有心思在朝堂上谋算这谋算那? 但这阳间亲家定是躲不过了。 按了按胸口,云阳伯气得要命。 阿琉是一堆毛病、惹事精,但这也不表示他愿意让她嫁去刘家。 釜底抽薪,那是气头上想想而已。 圣上都点了御医去给阿琉看诊,病情有没有危及性命,一看就知道。 自家弄出那种腌臜事来,云阳伯府的名声才是真的完了。 李邵回过神来,深深看了徐简一眼,抬步往外走。 安逸伯过来,轻拍了下徐简的背:“走吧走吧,老夫寻你有点事儿。” 第163章 郡主确实有趣 徐简随着安逸伯,不疾不徐走出金銮殿。 安逸伯一副憋了很多话的样子,催着徐简继续走。 边上,一位内侍冒了头,轻声轻语道:“圣上请辅国公晚一步到御书房。” 闻言,徐简便顿了脚步。 安逸伯叹了一口气,冲徐简摇了摇头。 上次,他分明跟徐简说过,早朝上别一直看“乐子”。 今儿厉害了,徐简不止是兴致勃勃看热闹、还积极主动落井下石。 他刚若不拉着徐简离场,等下大殿里,指不定还要生出些什么话来。 真口头争几句,那还算好的。 云阳伯被刘靖把事儿甩得干干净净、又被徐简损了个从头到尾,现如今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安逸伯都弄不懂他会跳起来和刘靖干一架,还是和徐简干一架。 还是离了是非地吧。 金銮殿里干架,就不是去御书房里挨几句批就能完事的了。 “你说你,干什么呢?”安逸伯压着声音,道,“你姓徐,他姓刘,那池水里泡几个人也算不到你头上,你凑什么热闹? 平常想撇清,今天就不撇清了?还胡乱出主意! 你管他家结阳亲还是阴亲? 叫老夫说,都是一丘之貉!” 徐简低垂着眼帘、抿了抿唇,连安逸伯都没有看到,他的眼底里带了笑意。 叫徐简来说,安逸伯比他都急。 老伯爷那大嗓门、直脾气、凶嘴巴,被逼得只能在这儿低声细语和他掰扯道理,还真的挺不容易了。 这么一想,徐简便想着“让一步”。 和老伯爷低个头,承认刚才话太多,也不是什么事儿。 正要启唇,徐简余光瞥到了林玙。 林玙把心情不睦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一副不想说话、不想评论的态度。 他性子一贯和善,几乎就没有这种发脾气的时候,因而熟悉的、不熟悉的朝臣都很识趣,并不去寻他说话。 林玙乐得清静,稍稍在殿内缓了缓,才抬步往外走。 生气吗? 宝贝女儿被人如此算计,做父亲的岂能无动于衷? 可要说气得多厉害,那真没有。 云嫣是掌握了局势的那一人,她不止掌握到了郑琉与刘迅的心思,还将计就计、完美处理掉了。 能有这样的本事,林玙十分欣慰。 人生会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当意外发生时,他无能为力。 可在意外之外,还有许多算计与坎坷,那些是能够去避免、去化解的。 他是父亲,无论他有多么想,他也无法护住女儿一辈子,真正能保护得了云嫣的,只有云嫣自己。 他看到了云嫣的能力。 这比什么都让林玙高兴。 只是这份高兴不能摆在脸上,他得藏起来,继续摆出这么一副“有多远离多远”的臭脸来。 经过徐简与安逸伯身边时,林玙也难得的没有开口打个招呼,只浅浅一拱手就往前走。 徐简看向林玙,低声与安逸伯道:“他们两个自作自受掉池子里,却还想把郡主拉下去,我听不过耳才说两句。” 安逸伯:…… 他看见了,诚意伯的脚步些微地顿了一下。 而后,诚意伯就这么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辅国公热心肠。” 语调平缓,口气平稳。 安逸伯愣是没有听出一点儿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来。 可要说林玙这是在夸徐简…… 安逸伯反正不相信。 徐简笑了笑:“应该的。” 林玙上下打量了徐简两眼,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徐简目送林玙离开,见安逸伯一言难尽看着他,他便道:“我说得不对?” 安逸伯干巴巴道:“挺对的。” 热心肠岂有不对的道理? 看不过眼、听不过耳,严正指出来,这是他安逸伯经常做的事情,他又怎么能说徐简错了。 可偏偏正确之事,愣是弄得稀奇古怪…… 错就错在徐简不是指出错误,他刚在乐子人火上浇油。 安逸伯心累,摆了摆手,示意徐简先去御书房吧。 而后,他快步往前赶了两步,想追上诚意伯,替徐简解释两句,转念一想,又作罢了。 没这个必要。 诚意伯此刻显然不想理人,他再去说道什么,都会适得其反。 再说了,两家又不是要结亲家,诚意伯想骂徐简两句就骂吧。 燕辞归 第138节 也是徐简该挨骂,损了云阳伯和刘靖还不够,还去招惹诚意伯。 御书房里。 圣上抿了一口茶。 李邵坐在一旁,在父皇责怪前,主动道:“儿臣朝上失仪了。” 他这么一说,圣上反而不好说重话。 放下茶盏,圣上道:“自己知道就好,你是储君,该有的仪态不能缺。 你今日站在底下,朝臣们只是听见,起码还没看到你在笑。 等你哪日跟朕一样,面对朝臣,你脸上有任何表情,所有人都看得到,你要当着他们的面哈哈大笑吗?” 李邵抿唇。 他是笑了,但说到底,是徐简在引人发笑。 在父皇面前,李邵没有去质疑徐简,便又老老实实道:“儿臣知道错了。” 圣上点了点头,想到这几日天气寒冷,又叮嘱了李邵几句,便让他退出去。 李邵恭谨退出御书房,就见徐简站在廊下。 等徐简行礼之后,李邵挑了挑眉,道:“父皇让你来的?” “是,”徐简答道,“想来是来挨训的。” 李邵乐得见徐简挨骂,大摇大摆走了。 曹公公引徐简进去,又退出来,守在中殿。 御前只留了徐简一人。 想到徐简在金銮殿里插的那几句话,圣上心里冒火,原想让他就这么站着,可看看这寒冷的天与徐简的腿,到底还是体谅他旧伤,示意他先落座。 “你给朕说说,你到底怎么想的?”圣上开门见山,“刘卿张口宁安、闭口宁安,你还挺高兴?” 徐简垂眼,道:“臣觉得,郡主确实有趣。” 圣上一愣。 怎么答非所问? “有一种人,自己什么都不必做,只在那儿待着,就有乐子会寻上来,郡主就是这样的人,”徐简又道,“郡主邀姐妹们赏了花,就有这么多乐子。” 圣上连连摇头:“这话你跟诚意伯说说,看他愿不愿意认你这样看乐子的女婿。” 徐简道:“下朝后,诚意伯说臣‘热心肠’。” 圣上气笑了,抬手指着徐简:“刘迅想要攀门好亲,不走正道,你呢?你也不走正道?你选的路子倒是真的很别致!” 第164章 要笑就笑 话音落下。 挨训的徐简没有任何诚惶诚恐,反而抿住了唇,一副要笑又没好意思笑出声来的样子。 “还憋着笑呢?刚在金銮殿不是笑出声了吗?”圣上看在眼里,道,“要笑就笑。” 徐简“从善如流”。 不得不是说,圣上那两个“不走正道”,用得确实很精髓。 一样的词,两个意思。 刘迅的道,和他的道,也的确不是一条道。 这厢徐简在笑,笑得还有几分坦荡和得意,反倒把圣上的那点气也笑没了。 罢了。 很多年前,父皇和皇兄说过的话,尤在圣上耳畔。 用语虽不相同,但都表达了一个意思。 朝堂之上,不缺板正之人,一板一眼、条条框框,不说弯那么些许,只是角度偏出去一丁点,都会被纠正回来。 他们严丝合缝地,推着这个天下往前走。 可是,除了他们之外,朝中也不能缺少能用“笑”来指责问题的臣子。 倘若朝堂上全是古板做派,长年累月的,太过压抑。 有些人不那么严肃,却在“轻浮”、“胆大”这条线上,把事情办利索了,这是能耐。 嬉笑怒骂,都是本事。 会骂人的御史有很多,但一出口就损得让人想笑、又觉得十分有理的臣子,却不好找。 需得出身金贵,一道道科举考上来的学子,除非是在官场打滚几十年滚成了老油条,否则哪敢在御前说“笑话”。 还得有自己的能力、有见地、有阅历。 徐简就是这种。 你说他看乐子吧,他确实看,看完了还不忘“一针见血”,直刺要害,能刺得这么准,可见在他的乐子之后,心如明镜。 因而,这也是圣上向着徐简的缘由。 腿伤毁了征伐战场的前程,这是一方面;但倘若徐简没有这么通透的心眼,在他一次又一次表明闲散的想法后,圣上也不会惜才、不放人。 毕竟,现如今能在、敢在金銮殿里“笑着骂人”的,只有徐简。 与圣上来说,早朝上得忍一忍,下朝回来想想,亦能会心一笑。 同样的,他气急了说几句损人的话,也只有徐简能以如此坦然的笑容回应。 其他臣子,叫他损一句“别致”,大抵已经站起来要跪下了。 思及此处,圣上自己也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给朕说说,”抿了一口茶,圣上道,“你那别致的路,还走出什么成果来了?” 徐简脸上的笑容没有收,却也正色了不少:“收效甚微。” 圣上一愣。 却听徐简又道:“臣主动与诚意伯谈过此事,伯爷当时颇为谨慎。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郡主是伯爷的掌上明珠,十分疼爱关切,臣没有被伯爷冷脸直接送出门,还是伯爷看在了圣上的面子上。 那之后,臣也不好继续上门去,伯爷没有应允,臣一个外男进府想见郡主,没有这种道理。 万一惹恼了伯爷,得不偿失。 不得不说,臣还得谢谢刘迅,他那歪门邪道一走,有这么一鱼目在前,臣应该有点儿珠玉的样子了吧?” 听到这儿,圣上下意识地,微微颔首。 这倒是几句实在话。 徐简没有停下来,继续又道:“臣有心与郡主多些往来,只是办法不多。 直接越过伯爷寻郡主,郡主可能不会骂臣,但也显得轻佻了些。 如此不合规矩,传到慈宁宫,皇太后可能越发不高兴。 臣厚颜问一句圣上,皇太后与您有再说过此事吗?她老人家到底舍不舍得?” 圣上:…… 行。 问题又直接给抛回来了。 哭笑不得的,圣上看了徐简一眼。 保媒人,除了牵线之外,还得把护宁安跟护眼珠子似的皇太后给摆平了。 偏徐简的话还挑不出什么错来。 没有皇太后和诚意伯的应允,徐简主动去与宁安示好,确实不像回事。 “明日,”圣上点了点大案,“你跟朕去见皇太后,你自己跟她说去。” 徐简应了。 见圣上摆手,他便起身告退。 退到中殿,就见曹公公笑眯眯看着他。 一路把徐简送出去,曹公公在心里谢天谢地。 得亏他刚才不在里头伺候,不然他怕是也会憋不住笑。 辅国公说郡主有趣,叫曹公公说,辅国公本身很有趣了。 送了人,又回到御前,圣上已经提笔批阅奏章了。 曹公公轻手轻脚地,与他添了热茶。 圣上头也没有抬,嘴上问:“先前听见多少?” 曹公公稍稍犹豫了下,揣度着圣意,答道:“听到您让辅国公要笑就笑,还有您让他明儿随您去慈宁宫。” 既然听见了,也省得他费口舌再说一遍,圣上就继续问:“你怎么想?” 这下,曹公公更不好立刻答了。 他认真思考了一阵,道:“郡主与辅国公前回见了一面,慈宁宫那儿没有摆出不满意的意思,想来皇太后即便不是乐见其成,也应该不反对。” 圣上点了点头。 以他对皇太后的了解,娘娘应该是“再观望观望”。 “明日,要不要也召郡主进宫来?”曹公公建议道,“皇太后能有几分满意,全看郡主对辅国公有几分满意,只要郡主不排斥与国公爷多说道几句……” 临近中午。 千步廊左右午休。 燕辞归 第139节 刘靖带着一脸担忧,急急回到了府中。 刘迅正在养病,就是养得颇为心神不宁。 “猴儿似的!”刘靖道,“让你躺着,又不叫你操练,这也闲不住?” 刘迅讪讪,倒也没回嘴,只问状况。 刘靖一想到金銮殿里受到的责问就头痛,却还是耐着心思坐下来,与刘迅讲了一番道理。 “咬死了你是思慕郡主,意外卷入了郑琉的事。” “你且老实歇几日,别想着出门去,尤其是玥娘那儿!” “云阳伯府现在比我们还艰难,不能让他们逮到一丝破绽。” 刘迅勉勉强强应了。 戏都唱到这里了,总不能前功尽弃。 劝完了儿子,刘靖简单用了午饭便回衙门做事。 人才刚走进千步廊,他敏锐地察觉到,周遭气氛有些不对劲。 那种看热闹的状态与前回刘迅在学会出事时,很是相像。 可要说是因着落水,都一早上过去了,还能有什么新鲜的? 正琢磨着,他的下属黄少卿过来,压着声儿问道:“听说大人府上要请道士?” 刘靖:? 第165章 一出不错的戏(求月票) 刘靖一头雾水。 请个什么道士? 早朝时候,徐简是提到了道士。 可那是徐简阴阳怪气刺人的,虽然说那冲喜的建议对刘靖有利,但他也不至于昏了头、在事情走向确定之前,就去把道士请了。 黄少卿是有意提醒,见刘靖一副全然不知的模样,便又继续道:“我就知道您不会做这种没头没脑的事。早朝上那么多人听到了,怕是有人当笑话说出去了,结果越传越离谱了吧?” 刘靖轻声道了谢。 没有进衙门,反而去街上转了一圈。 前大街离千步廊最近,消息传得也最快最多。 明明刘靖午前回府时还风平浪静,这会儿却已经热热闹闹、议论纷纷了。 刘靖闷着头,往最大的茶楼去。 “真一块掉水里去了?” “这还能有假的?听说御史们早朝上骂得可凶了。” “那位刘大人,以前救了辅国公府的姑娘吧?他儿子这次救了云阳伯府的姑娘,真有这么巧?” “听说是伯府那姑娘心生歹意,刘大人的儿子意外被卷进去了。” “我怎么不太信呢?” “甭管信不信的,反正现在都病得不行了,上午还有御医去云阳伯府了。” “知道我们街口那铁口直断的道士吗?刚还有个人去问,说年内还有没有冲喜的好日子。” “那不得要八字吗?没有八字,怎么算?” “还不兴人看热闹啊?听说,真好不了了,还要配个阴亲,埋一块去呢。” 刘靖迈进去,只站了一小会儿,就被这些真假参半糅合在一块的内容震得退出来。 脚步刚往后,却叫身后来人撞了个正着。 刘靖扶着门板站住,转头一看,来人抱着问卜算卦的幡旗,努力整理着被撞歪了的道帽,正是一位道士。 那道士一眼就认出了刘靖,连连行礼:“刘大人,贫道修行三十余年,您不妨告知令郎八字,贫道这就算一算?” 话音一落,茶楼中人齐刷刷转头看过来。 刘靖头皮发麻,与道士急急一拱手,快步就走。 道士也不追上去,只扯着嗓子喊:“刘大人,贫道算婚期十分在行,不管是冲喜还是冥婚,看墓地也行的。” 茶楼里哄笑一片。 “你这道士胆子真大,还看墓地呢,刘大人没掉过头来打你,算你运气好。” 道士乐呵呵地,与众人行了一道家礼,便也走了。 茶楼上,雅间里。 小厮挽月替公子哥林云嫣添茶。 林云嫣看了一眼,难得,挽月乐得倒茶的手都不稳了。 陈桂陪坐在旁,亦是笑得不行。 林云嫣弯了弯眼,她的心情也不错。 上午时候,徐简让人给陈桂带话,叫她午后来前大街这儿看个戏。 果然是一出不错的戏。 她很乐意看刘靖的笑话,比刘迅的都好看。 从前,刘靖的名声很不错。 除了最初时,因着那英雄救美,他受了一少许非议。 有人认为太过巧合,但更多的人却认为,不过是老天爷撮合、天降的好姻缘而已。 新科传胪,年轻得体,模样又是一等一的俊俏。 前朝亦有公主挑中状元郎,怎么现如今,国公府的姑娘就不能看上传胪了呢? 京中为此热闹过一阵,随着国公之女下嫁,两家结亲,热闹划上了句号。 之后十几年,刘靖平步青云,官场名声好,夫妻之间也没有不合的传闻,他自己行得正、站得直,除了与去世的岳父、没有亲自养大的儿子关系不怎么样之外,似乎真就挑不出别的问题了。 这在旁人眼里,实在不算什么。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点儿父子之间的矛盾,着实不能深究为某一方的过错。 而这种平衡是什么时候打破的呢? 林云嫣记得很清楚,是在刘迅成亲之后。 那时,刘迅的舞弊没有曝光,他得了好学名,入了国子监,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自此学问越来越好。 永嘉十四年,刘迅中了进士。 虽不及刘靖那传胪之名,但也是二甲登科,榜上有名,随后与云阳伯府结亲,一切向好。 人人都夸刘靖养了一个好儿子。 与刘迅的前程似锦相比,越发显得坐在轮椅上的徐简一眼到头。 更让林云嫣难以接受的是,刘靖越发“爱惜羽毛”了。 几次与同僚的“酒后失言”,他都吐露了与徐简父子矛盾的痛心与难过。 “当年并非我不愿入赘,我与夫人情投意合,为了能与夫人一块,很多事情都不要紧。” “岳父大人不愿意,他一心想招婿,却不想招我这样的书生。” “我很感激岳父,他最终还是成全了我与夫人,唯一被牺牲了的就是阿简。” “他自小夹在祖父与父母之间,若与我们亲近些,他祖父会不高兴,夫人不愿阿简为难,自己少去看他,也不让我去。” “我很珍惜父子缘分,可一晃这么多年,实在有心无力。” “尤其是阿简现在落得残疾,我有时会想,如果当初我不把他交给岳父,不让他习武,他是不是就……” “也不怪他,他年纪轻轻就坐了轮椅,情绪上自然比寻常人更加敏感,也越发不爱听我说话。” “夫人十分挂心他,近来身体欠妥,亦是因此缘故,阿简不愿与我多说也就算了,他该多考虑考虑他母亲,多来探病。” 那些话语,陆陆续续的,自会传到徐简与林云嫣的耳朵里。 徐简本不欲理会那些,只因不希望风言风语最后说道到林云嫣头上,夫妻两人还是回去探望了。 徐缈病得确实不轻,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徐简却在徐缈的手腕上发现了一个青色手印。 刘娉悄悄告诉他们,因为传言会碍着徐简,徐缈为此十分不快,与刘靖提及不想让徐简有压力。 两人为此争吵,倒也没有动手。 别说打人了,连丢个引枕都没有,只是刘靖拉着徐缈时力气大了些。 而徐缈二十年间没有与丈夫起过这种争执,心火上涌,以至于病了。 之后,徐简去寻了刘靖。 本就不和睦的父子,自是以争论收场。 消息一传开,徐简挨了御史接连几道折子的骂。 子与父,天然就是子落了下风。 再添上刘靖的好名声,越发显得徐简嘴上无状。 名声太好,束手束脚,但同时,在与其他人起冲突时,又占据了优势。 今生,刘迅展现了他真正的“念书”本事,也是时候一点一点让更多的人来了解刘靖了。 今儿这是头一回。 往后热闹再多些,传得更广些,各种说法才会混杂着、把沉浸在清澈水底下的泥泞翻起来。 燕辞归 第140节 林云嫣慢慢悠悠抿了一口茶。 她之前说徐简什么来着? 能抓到手的好处就不会放过。 这一次,也是借了她的台面,布他自己的谋算去了。 有这场戏作为赁金,她也不亏。 第166章 只差对天发誓 咚咚咚。 刘府外,有人轻轻扣着门。 门房一把拉开了,就见外头站着一个戴着帷帽的人,从衣着和身量看,是个少年郎。 “客人是……”门房疑惑道。 来人浅浅的把帽子掀开一个角,露出其中容颜,正是玥娘。 “听说公子病了,我实在担心……”她道。 门房起先并没有认出她来,听她开口说话,才想起她的身份,眉头便紧紧皱了起来。 这人怎么一回事? 她应该能算是公子的外室吧?可外室哪有随随便便寻到家里来的? 太奇怪了! 何况,眼下正是麻烦时候。 也就两刻钟前,还有道士来敲门,要给公子算婚期。 这么人多口杂之时,这女子还要再来添一桩? 门房想说些重话,可看到玥娘忧心忡忡的样子,知她是真的关心公子身体,到底放低了声音:“姑娘回去吧,公子养病呢。” 说完,他就要关上门。 玥娘忙伸手架住门板,求道:“我亲眼看一看公子,我也就走了。” 门房没敢下狠劲儿。 细皮嫩肉的,真弄伤了,回头公子岂不是要找他麻烦? 再抬头一看,远的近的过路人、邻居,都往这厢看过来了。 心一横,门房把玥娘让进了宅子里。 把人关在外头,万一哭闹起来更是麻烦。 再说了,一位少年郎来拜访,又不是漂亮外室寻上门,别人暂且也看不出端倪。 玥娘道了谢,匆匆去了刘迅书房。 刘迅正躺在床上看话本子,听见外头动静,他忙不迭把书塞到枕头底下,人躺平了,盖好被子,一动不动。 直到来人扑到床边,他听到一声熟悉的“公子”,刘迅才猛地睁开眼。 玥娘叫他这一惊一乍吓了一跳。 刘迅握着她的手:“你怎么来了?” 玥娘的眼眶倏地红了:“外头都说公子病得很重。” “那是因为……”刘迅下意识要解释,一想到父亲的话,还是住了口。 玥娘看在眼里,柔声道:“公子莫不是以为我来兴师问罪的? 我知道自己身份,也知道自己斤两,能跟着公子是我的福分,岂会再有非分之想? 公子要另娶高门贵女亦是情理之中的事,我一早就明白这些道理的。 听闻公子卷入别家麻烦,我气恼她们,心疼公子,但仅仅如此,我也不会不自量力上门来。 实在是听说公子病重,我实在坐不住了。 我就想来看看,公子到底病情如何? 倘若公子不好了,我该怎么办啊……” 刘迅的心又软又麻。 看看,懂事就是玥娘最懂事。 知他的为难处,知他的不得已,那些不好说出口的话他根本不用自己说,玥娘自己就理得明明白白。 “我没事,我就是受了些风寒,”刘迅安慰她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可外头都说,”玥娘深吸了一口气,噙着眼泪道,“公子和那云阳伯府的姑娘,都要配冥婚了……” 刘迅的脸色刷得铁青一片。 冥婚? 什么玩意儿? 父亲让他病得厉害点,就是为了搞这些? 他一个大活人,配个屁的冥婚! 他都死了,还有什么前程、什么青云路,做什么还要跟郑琉那疯丫头捆一块? 一想到郑琉,刘迅就来气:“别提她,晦气!” “怎么偏偏就叫她算计了呢?”玥娘问,“我听传言,她就不是好相处的。” “外头到底怎么传的?”刘迅追问。 玥娘把她听说来的那些都一五一十说了,说到刘迅对宁安郡主一见钟情时,她的视线微微挪开,多少有些心里发酸的样子。 刘迅见不得她这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聪明劲儿,立刻道:“那是父亲为了替我开脱才编的话!” 玥娘一愣。 “我与那郡主有仇,别人不晓得,你难道还能不知道?慈宁宫里就骂我,还有学会那事儿,铁定就是她在背后搞鬼!听说她去赏花,我就去找她要说法,结果却……”刘迅长叹了一口气。 玥娘点了点头。 刘迅又道:“你不晓得,早朝时御史们骂得太凶了。 郡主有皇太后护着,父亲不能讲我去讨说法,又不能解释我为何会出现在那儿,只能编了个什么‘一见钟情’出来,好歹先圆过去。 我怎么会对郡主钟情?我钟意的是你! 我在顺天府当着府尹大人、舅爷爷他们的面就是这么说的。 早朝上那些,是父亲的权宜之策!” 刘迅说着说着,只差对天发誓了。 玥娘赶忙去拦刘迅的手,急道:“我没有怀疑公子的心意,只是云阳伯府那儿……” “谁知道他们呢?”刘迅撇了撇嘴,“说不定跟我一样是装病的!配冥婚,他家敢配吗?” 云阳伯府压根不想配! 郑琉的病来得急,确实十分凶险,但昨儿大夫开了方子,今日太医又来看诊之后,已经稳固住了。 老夫人见她昏睡在床的样子,气得直敲拐杖:“她万事不知,扔给我们一堆烂摊子!睡睡睡,不如死了清净些!” 伯夫人对女儿也是又气又恼又心疼,几种情绪夹在一块,乱得不行。 只是情绪交杂也就罢了,她还被老夫人、丈夫、妯娌、侄儿侄女和亲女儿们夹在中间,人人要一个说法,弄得她吃了好几顿夹板气,现在嘴巴里还冒了好几个泡。 对于婆母气头上的话,她只能左耳进右耳出。 毕竟,太医都来看过了,哪里能再出什么“意外”。 更要命的是,刘家那架势,人没了都还得认个亲。 云阳伯黑着脸在院子里发脾气:“道士?道士上门你们不会赶出去?这都要来禀?” 骂完了下人,云阳伯又骂刘靖。 这一切,肯定是刘靖的招数,阴险狡诈至极! 转身回到屋子里,云阳伯道:“就该听我的,送去庵堂里算了!” “那也得病好了才能送。”伯夫人道。 和刘家那儿子一道落水,又是算计宁安郡主在先,郑琉的名声彻底没有救了,留在家里也是连累其他人。 这厢决定了要送庵堂,没想到天色未大黑,又听说刘迅病情严重起来…… 第167章 还是辅国公端正些 翌日。 早朝上,刘靖的气色比昨儿还要糟糕。 云阳伯见他那走路都踉跄的样子,只能憋屈地把骂人的话都咽了回去。 如此憋到了快要下朝,到底气不过,硬着头皮与圣上请命。 “小女得太医看诊,已经稳住了病情;刘大人的公子病得那般厉害,还请圣上也点派一名太医去看看吧,也好安一安刘大人的心。” 圣上正准备起身,闻言又坐回了龙椅上。 身子靠着椅背,他的视线从云阳伯与刘靖面上划过。 沉沉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只圣上自己知道,他不高兴。 早朝上吵这些破事! 昨儿吵了一天,今儿继续。 燕辞归 第141节 真要是有一方占理,觉得自家被人算计了,要坚持寻一个公平公道,那他可以理解,也十分支持。 但这两家,有占理的一方吗? 两家都理亏得要命! 刘靖好歹今天嘴上老实了,云阳伯却不依不饶。 最终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圣上又看了徐简一眼。 徐简昨天说的真是“至理名言”,就这两家,冲个喜算了,闹个什么劲儿! “太医?”圣上缓缓开口,语气里含着浓浓阴云,“太医就够了吗?朕要不要替你们把钦天监、礼部、太常寺,但凡能占到一点边的也都点了?” 云阳伯呼吸一滞。 能由这些衙门算八字、定日子的,都是什么身份? 肯定不是郑琉和刘迅这样的。 云阳伯哪里敢再说什么,噗通就跪下了。 刘靖也不出声,只老老实实跟着跪了。 圣上不叫他们起来,自顾自起身走下御座,大步往外走。 曹公公追着圣上去了,等仪仗都离开后,那两位还在跪着。 看样子,不跪上一刻钟,大抵是不好自说自话爬起来,拍拍衣摆的灰,当个没事人。 徐简看向二人,呵的笑了声:“二位,这都不冲个喜,真不好收场了。” 云阳伯差点跳起来。 徐简只当看不见云阳伯那气急样子,慢慢走出金銮殿。 琉璃瓦间,白雪未尽。 他看了会儿,这才往御书房方向去。 今日,他有事在身,他得去讨好皇太后。 慈宁宫里。 林云嫣早早来了,正陪着皇太后说话。 “大冷的天,躲被窝里多睡会儿才是正经的。”皇太后握着林云嫣的手。 林云嫣莞尔。 “圣上也是,他自己要上朝,就叫你这会儿来,你又不上朝!”皇太后低声埋怨着。 林云嫣道:“圣上应是关心我,近来外头风言风语的。” 一提起那些,皇太后的脸色沉了下来。 宫外事情,通常传不到慈宁宫,便是传了些也会迟上两三天。 偏这事在早朝上说道了,又与林云嫣有关,这才会落到皇太后耳朵里。 “没吃亏吧?”皇太后问,“那些传话的说得不详尽,你再给哀家说说。” 林云嫣自是一五一十说了,末了又道:“那刘大人说什么一见钟情,我看,是对我的身份一见钟情了吧?我若不是郡主,真长成了天仙也没有一见钟情的。” 皇太后正气得不行,叫林云嫣这么一打趣,气散了些,哭笑不得道:“谁还稀罕他们一见钟情了吗?” 何况,真不是她偏心,云嫣本就是天仙似的。 “念书不会念,寻什么舞弊的歪门,谋亲也不知道规矩!”皇太后对刘迅没有一点好印象,“空得一套好皮囊,败絮其中!”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禀声,圣上到了。 林云嫣起身,站在帘子旁迎驾。 帘子从外头撩起,明黄身影快步进来。 皇太后抬眼看过去,视线越过圣上,落在了后头的徐简身上。 徐简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往边上一偏,恰恰就落在了林云嫣身上,而后又收回来,正色着与皇太后请安。 只是,眼底那淡淡一层笑意没有来得及全收干净,叫皇太后看了个正着。 同样是好皮囊,恐是刚听了刘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儿,皇太后一下子就觉得徐简顺眼极了。 有情绪,却很克制,没有唐突,亦是欢喜。 圣上与皇太后问安,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皇太后微微颔首,示意其他人先退出去。 林云嫣与徐简一前一后出去,内殿只留了王嬷嬷。 圣上这才道:“不瞒您说,今日早朝儿臣气得够呛。” “为何?”皇太后问了,“还是为了那云阳伯和刘家的事儿?” “不晓得还要折腾几天,”圣上道,“真把儿臣惹急了,直接下旨赐婚算了。” 圣上说完,自己就先笑了。 这么自暴自弃一般的说法,也就是口头上撒撒气。 皇太后也笑,知道圣上就是随口一提,也不用她追着提点什么,便道:“哀家倒是真的在认真想云嫣的亲事。” 圣上就是为此而来,便认真听着。 “哀家知道云嫣是香饽饽,有些歪心思的想靠着娶云嫣来一步登天,这不稀奇,”皇太后叹道,“只是先前想着,有诚意伯府在,有哀家在,她自己也聪慧,别人要对她行歪心思也得掂量掂量。” 却不想,还真就碰上“搏一搏”的。 更叫皇太后没想到的是,算计云嫣的人之中,竟然还有姑娘家。 倒不是说姑娘家就不会害人,她身处宫中,早前几十年里,嫔妃宫女们的那些手段、伎俩,她什么没有见过? 正因为见多识广,才会误以为动手时都会多掂量。 别惹那些惹不起的。 林云嫣分明就不是郑琉那样的可以惹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就是架不住,有些人根本就不讲道理。 “若是云嫣婚事定下来,那些歪心思不说能都断了,也能减去不少。”皇太后道。 圣上一听,便试探着道:“您看徐简他……” “哀家之前不赞同的缘由,圣上也清楚,”皇太后压低了声音,“可今儿听那些混账事,真还是辅国公端正些。 毕竟是跟着老国公爷长大,又自小习武,练就了一身武人韧性。 年纪长几岁,行事也更稳当些。” 圣上:…… 昨儿徐简在御书房里怎么“自夸自擂”来着? 有刘迅那么一鱼目,他就有点儿珠玉的样子了。 诚意伯是不是这么想的,圣上不知道,但显然,皇太后是这么看的。 至于说稳当,徐简在金銮殿看乐子时,跟稳当可没什么关系。 罢了。 圣上抿了口茶。 他就不拆徐简的台了。 第168章 我与郡主是哪种人 廊下。 林云嫣拢了拢雪褂子。 虽不畏寒,但从暖烘烘的内殿出来,还是能感觉到明显的温度变化。 好在,此处避风。 徐简站在她的边上,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 不显得拒人千里之外,也不会没分寸到唐突,恰恰是宫里人看着最适宜的。 别看一眼望去,院子里都没有一两个冒头的,但徐简很清楚,小于公公定是躲在哪个角落里观察着。 合不合适、能不能处,小于公公之后都会一五一十报给皇太后。 不由地,徐简想起夏日时,夏清略说过的话来。 “皇太后的心肝儿,再看几眼都没用。”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太后的心肝儿也一样要说亲。” “你再看几眼,试试有没有用?” 啧。 见徐简似是想到了什么,林云嫣开口询问了句。 徐简倒也不隐瞒,把话又复述了一遍。 林云嫣忍俊不禁。 夏清略那张嘴,说故事在行,说胡话也自有一番微妙的道理。 “却也不是什么人看都有用,”林云嫣道,“有一个看着看着,把自己看着要去配冥婚了。” 这下,轮到徐简弯了下唇角。 林云嫣睨了徐简一眼,见他眼神笑意温和,不由微微一怔。 这其实才是她更熟悉些的徐简。 燕辞归 第142节 从前的徐简,一直都是清冷的、疏离的,即便被她逗笑了,也不会放肆大笑,他的笑容清浅又内敛。 那是在朝堂上行走久了、又经历了太多起伏才练就的克制。 有好几次,林云嫣都想与徐简说,人生在世,不说时时张扬,但这时时收敛,着实太委屈人了。 尤其是,徐简从骨子里就不是那么板正的。 真老练严谨的人,可不会去一次刘府,就黑着脸从刘靖书房出来一次。 徐简的心底里,有一腔滚滚热血。 只是,随着他们的生活天翻地覆,林云嫣也就顾不上和徐简说了。 轻重缓急,改一改性情什么的,无疑是最轻的、最缓的。 今生头一次在桃核斋相见,她因那段楼梯窝火,却也发现了徐简说话行事上的一些变化。 又经过这半年,林云嫣可以确定,徐简的情绪更外放了。 这不稀奇。 林云嫣自己也与从前的她有了不同。 仗着皇太后还在,恃宠而骄,换作从前的她是断断不敢的。 不过是吃亏吃多了,跌了一身青紫,才知道什么优势能用、什么该用。 徐简也是这样。 他不再那么拘着自己,阴阳怪气起来,连她都会被气笑。 怎么样的徐简更好些? 在林云嫣看来,并非好与不好,那都是徐简,只要他自己别跟自己拧着,说话行事畅快些。 半年间,她很适应徐简的张扬,以至于眼下他这么收敛了一下,叫她反倒是愣神了。 这一愣,林云嫣便顾不上问,徐简笑了,到底是作为“有用人”高兴,还是为了没用人被送走了高兴。 也许,两者都有? 林云嫣正要再提,却听徐简先开了口。 “昨儿的戏,看得如何?” 林云嫣道:“颇为精彩,只是才看了个开场,也不知道后头还有几折子戏、又会如何发展。” “慢慢看着就是了,”徐简说着,视线落在了林云嫣的手上,压着声问,“没戴着吧?” 没头没脑,很是突兀。 林云嫣低头看了眼,倒是立刻领悟了:“面见皇太后,哪里能戴着。” 今日进宫来,她自是卸了袖箭,收在了那匣子里。 “可惜,没有叫刘迅吃一箭。”林云嫣道。 话是这么说的,语气里却没有多少可惜。 她很清楚,暗箭、藏得越深越好,一旦见过一次光,往后别人就会防备了。 她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郡主,才能出其不意,一招致胜。 能用话术解决的时候,就不动手了。 “没有吃一箭,喝那几口池水,确实便宜他了,”徐简慢声道,“以他的身体,冻是冻了,却未必会病。” “郑琉应是病得厉害,”林云嫣道,“太医已经去看过了吧。” “昨儿去的,今日……”徐简抿了下唇,把早朝上的事儿提了提。 林云嫣眨巴眨巴眼睛,没有忍住笑,弯着眼转头往殿内方向望了一眼。 钦天监、礼部、太常寺,还有但凡能沾到一点边的? 看不出来啊。 圣上火气上来时,说话也很损嘛。 徐简又问:“你收拾刘迅,怎么还真把郑琉给添进去了?” “分明是郑琉自己要来添一笔,”林云嫣实事求是,“我看他们从前相处得很愉快,就干脆把他们送作堆,事实证明,老天爷都想撮合到一块去,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林云嫣说完,自己也笑了,眼底笑意流淌,明眸盛不住了,全溢了出来,愉悦模样衬得整个人生动极了。 徐简静静看着她,喜悦传达到他这儿,叫他不由自主也笑了起来。 “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徐简的话音拖了拖,似是在犹豫要不要继续往下说一般。 林云嫣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笑盈盈的眼睛看向他去,就听到了后头一句。 “我与郡主是哪种人?” 四目相对。 林云嫣在徐简的眼中清晰地看到了一个影子,是她笑语晏晏的模样。 不自禁地,她抿了抿唇。 徐简这人呐…… 挖起坑来,比她可狠多了。 她就这么一不留神,就一脚踩空了。 不远处的角落里,小于公公亦是一肚子不解。 他听不见那厢两人在说些什么,只能从神态动作也判断个大概。 起先,郡主与国公爷看着交谈愉快,两个人都很放松,也都带着笑。 小于公公正放心呢,也不晓得辅国公突然说了什么,连挨了郡主几道白眼。 这…… 应该不至于气恼赶人吧? 小于公公心急,赶紧寻人拿了个手炉,匆匆过来。 “郡主换个热乎的?”他道。 林云嫣接了,把已经温了的那个转手递给徐简。 小于公公伸出去了的手,立刻就收了回来,二话不说就退开了。 看辅国公接手炉接得那么顺畅的样子,郡主定然是不会赶人了。 第169章 省了多少事(求月票) 这一下,小于公公躲得更远了。 甚至,他还快步去自己屋里,饮了两盏热茶。 去去寒、顺顺心。 他刚看得明明白白,连受了郡主几道白眼,辅国公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还怡然自得。 这叫什么?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只看这状况,皇太后应该可以放心了。 内殿里,圣上与皇太后说了会儿话,琢磨着时间差不多了,又把徐简和林云嫣叫了回来。 帘子撩起,皇太后抬眼看去。 只见林云嫣走前,徐简在后,一个漂亮、一个英俊,再看两眼,越发觉得眼睛都舒坦了。 谁不爱俏? 皇太后就爱这份俏。 尤其是,她看得出来,云嫣心情不错。 皇太后正要问徐简两句,视线却叫他手中的手炉吸引了。 那个拢手炉的罩子,分明就是云嫣的。 再看林云嫣手里还拿着一个,皇太后极其自然地招了招手,示意林云嫣在她身边坐下。 而后,她拍了拍林云嫣的手背。 手是热乎的。 指腹擦过手炉罩子,也是热乎的。 皇太后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云嫣换了个热的,把温的那个塞给徐简了。 云嫣做人一点不小气,但要说大方到随便就把手炉拿给个外男用,那真没有这种事。 这应该就是云嫣的“满意”了。 既如此,皇太后也就不再多问徐简什么了,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通。 身姿挺拔,身形端正。 若不是伤了腿…… 思及此处,皇太后又在心里怨了李邵几句。 若非邵儿不懂事,徐简岂会落得这般? 转念再想想,虽说好男儿当建功立业,将门儿郎从不畏战,但沙场从来没有“稳当”一说,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如果徐简还在边关征伐,她可能会更为云嫣担忧。 真有个万一…… 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赵家一门战死裕门关下,噩耗传来时赵昭仪当场就厥过去了。 她看着是真心疼。 燕辞归 第143节 若不是还有一个皇儿做依靠、慰藉心情,赵昭仪只怕是撑不过来。 如此看,徐简往后留在京城里,哪怕只是个闲散国公,也比那提心吊胆好些。 这种念头,不是当朝皇太后该有的,这是她作为姑祖母的私心。 “圣上还有政务要处置,正经事儿要紧,哀家这儿有云嫣陪着,不用挂心,”皇太后道,“说起来今儿天气还不错,出了太阳了,等下哀家请太妃来打马吊。” 圣上本欲让徐简在皇太后跟前再表现表现,听她老人家这么一说,也就心领神会。 皇太后松了一半口了。 等她听一听闻太妃的看法,再寻诚意伯老夫人说一说,只要没有人提出明确的、有理有据的反对,便八九不离十了。 圣上起身告辞。 见徐简亦行了一礼,圣上在心里嘀咕:这小子运气真不错。 谁叫出了刘迅那么一个人才呢? 一大块砖砸出去、碎了一地,显得徐简这块玉石通透、晶莹。 这就让皇太后松口了,徐简省了多少事! 林云嫣送他们出去。 小于公公恭谨送驾,又看了眼手炉。 辅国公没有还回来的意思,似是忘了一般,郡主也没有问他要。 小于公公当然也不提。 有借有还,但可以之后再还。 只要手炉还在辅国公手里,不就有下一次了嘛。 送走了御驾,林云嫣先回了西偏殿,小于公公进内殿向皇太后禀报。 “两人交谈十分愉快,郡主笑容就没停过。” “那手炉确实是郡主给辅国公的,给的大方、接的也大方。” “小的上回就说,郡主和辅国公相处,瞧着不似刚认得,今儿再琢磨琢磨,小的以为,应该是说他们两人没有那种‘客气’,瞎客气。” “很轻松、很自在。上回辅国公被郡主呛了,今儿挨了几道白眼,但郡主不气,辅国公也不气,您说稀奇吧?” “小的说句不恰当的,跟打情骂俏一般,还是合了缘。” 皇太后听到“打情骂俏”四个字,一阵牙酸。 可这四个字也确确实实建立在了“合缘”之上,她替云嫣掌掌眼,为的不就是挑一个云嫣看得上,又能欣赏、喜爱云嫣的公子吗? 不多时,闻太妃到了。 “靠着郡主做的裹腿,再冷的天,我这心里都是暖烘烘的,”闻太妃乐呵呵道,“不是说她进宫来了吗?怎么没瞧见人?” “在偏殿里呢,”皇太后请她坐下,“哀家寻你来说说她的事儿。” 闻太妃洗耳恭听。 辅国公上一次随圣上来慈宁宫,闻太妃有所耳闻,今次消息倒还没有传到她耳朵里。 “原是为了郡主与辅国公的亲事,”闻太妃眼珠子转了转,“您有了些想法,想再听我说说?您别忘了,我与老国公夫人可是手帕交,我能说她孙儿的坏话?” “老黄历,她都走了多少年了,”皇太后乐了,“你还是谨慎,先把丑话放前头了。” 闻太妃也笑:“毕竟是郡主的人生大事,一位是故友的孙儿,一位是我亲眼看着长大的姑娘,若能配得好姻缘,我肯定十分高兴。” 这是真心话。 真心话自换真心话。 皇太后没有隐瞒,把自己的想法说道了一遍。 “哀家原先担心他的腿,今儿再想,起码不用一出征就提心吊胆的。” “这种话可不兴说,您是皇太后哩,”闻太妃笑了会儿,“我也说几句不兴说的,辅国公家里简单。” 皇太后挑眉。 “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可做别人家的媳妇,全天下哪有容易的?”闻太妃道,“遇着难伺候的婆母,不讲理的姑子,万事不管、只说火上浇油的废话的公爹,再和睦的夫妻都得处出问题来。 可百善孝为先,真能不理会公婆吗?还不是得熬着,媳妇熬成婆。 您舍不得郡主吃婆媳相处的亏,当然正经官家婆母也不会去磨郡主,但谁知道会不会遇着想法独特的呢?” 皇太后呵的笑出了声。 以往她听这些要保留几分,今日不同了,想法独特得对云嫣下手的人,她真见着了! 闻太妃又道:“刘家那儿本就不亲近,手伸得再长,国公府大门一关,也能挡回去。夫妻两个人,不愁吃不愁穿,日常也不见得有几样烦心事,日子当然就顺了。您说呢?” 第170章 真是太爱听了 皇太后听完,微微点了点头。 人多,事情就多。 后宫有后宫的烦恼,但公侯伯府家的媳妇儿一样有她们的烦心事。 她自己没有经历那些,却听说过许多。 “说来,哀家当初给阿蕴定亲时,看重的就是诚意伯府稳当、简单。” 林玙的母亲过世得早,但继母是出了名的好。 小段氏待继子、亲子都很认真,林家兄弟亦都和善融洽。 当年林家幺女还未出阁,皇太后见过几次,亦是漂漂亮亮、温婉大方。 教养这东西,刻在骨子里,也流淌在举止上。 如此人家,就算有婆母、有小叔姑子,也不会让新媳妇难做事、难做人。 “哀家选得可真好啊,阿蕴嫁过去之后,当真是全家和睦、夫妻齐心。”皇太后长叹一声。 唯一可惜的是,沈蕴遭遇了定国寺的大火。 闻太妃见她想起早逝的侄女儿,知她心中哀伤,宽慰道:“您难得操心姑娘家的婚事,我来数数,您这么些年也就替几位操持过。 早些年是阿蕴与德荣,前几年您又嫁了常乐郡主。 阿蕴确实可惜了,但您看,德荣长公主与驸马这些年欢喜冤家似的,不用人操心,反倒给您添了不少乐子。 常乐远嫁,您不好时时见着,可她在婆家亦顺风顺水的。 您要么不操心,操心过的全是琴瑟和鸣、心意相通的好婚事。 我们西偏殿那位郡主啊,一定也不会差。” 这番话语,落到了皇太后的心坎里。 起码,她指婚的眼光还是不差的。 眉宇舒展,余光看到闻太妃搁在一旁的手炉,皇太后倏地笑了起来,把小于公公刚才禀的那段与太妃说了。 “一个直接递,一个直接就接了,”皇太后笑着摇了摇头,“这事儿真是……” 闻太妃听着,笑得合不拢嘴。 “要不然怎么会说人生就讲缘分呢?”她一边笑、一边道,“我也是老了,听这些小儿女们的情愫就止不住乐,真是太爱听了。” 两位老太太,谁也不比谁年轻。 闻太妃这么一说,皇太后亦是哈哈大笑。 笑过了,闻太妃略一思索,道:“我揣度着,确实是辅国公合适些。 您在这儿想什么鱼目、珠玉的,可要我说呢,真正的珠玉是诚意伯。 伯爷好模样,好教养,好学识,好品行,挑不出一丁点不好的地方来。 有这么一位父亲,寻常男子岂能入得了郡主的眼?才一登场,就被伯爷比下去了。” 皇太后深以为然。 林玙若不是样样好,她又怎么会让阿蕴嫁给他? 闻太妃又道:“郡主年轻,有时候还与您闹闹小孩儿脾气,但她心里明镜一片,很有想法。 同龄的公子却未必有这份心性,倒不是说他们不好,而是还没有定性。 还是年长几岁的,沉稳踏实些,与郡主能说到一块去。 偏偏公侯伯府这么多,年长几岁的要么已经有了婚约,要么就因着各种各样的缘由耽搁了……” 随着闻太妃的话,皇太后在脑海里迅速将京城的公侯伯府过了一遍。 起先圣上与她提云嫣亲事时,她就已经刷选了一次了。 现在再刷一遍,当然也没有选出多么合心意的。 左看右看,也就徐简独苗苗一位。 闻太妃抿了一口茶,又道:“说到底,数来数去的,千金难买郡主满意。郡主正才对辅国公有好感,另又给她挑几个人选出来要她比较比较,这事儿不合适。” 皇太后颇为认同。 什么状况下才需要比较呢? 有好感的那人真就烂泥扶不上墙,当长辈的不好说得太直、怕引得姑娘家心里逆反了,这才会挑出好的来让她比。 眼下,徐简是烂泥吗?肯定不是。 能挑到比徐简好的吗?必然也没有。 那她还在这儿瞎折腾什么? “哀家是叫你说服了,”皇太后叹息一声,“你这说媒的本事,真行啊!” 闻太妃笑着接了这声打趣,又道:“真要我说,长辈们心里有数了,该多安排些机会让郡主与辅国公互相再了解了解。 可您着急,怕还有不长眼的人谋算郡主,可能拖不了太久。 燕辞归 第144节 那我只能再给辅国公说说好话。 老国公爷性子耿,说话也冲,但品行很端正,发妻去世后说不续娶就不续娶,直到病故也没有一丁点桃花传言。 这一点,辅国公随了他。 这个年纪,心思一动,管不住自己的多得去了。 他没有长辈管着,府里养、外头养,只要别闹到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人命事,真叫御史骂脑袋了,也就是罚俸、禁足。 可这两年,愣是没有这种传言吧?” 一听到“管不住自己”,皇太后就忍不住要抬手按眉心。 半年前就有一个,许国公府那老三,与云嫣大姐断亲的事儿还是两家来慈宁宫谈的。 那闹出来的,真是乌烟瘴气! 饶是见多识广如她,都想要捏鼻子。 “男人没有不开窍的,但能管得住自己,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不可做,这很要紧,”闻太妃道,“辅国公看着是个理得明白的。” “行了,知道你向着徐简,没想到这么向着!”皇太后笑了起来,与王嬷嬷道,“去叫云嫣过来,该打马吊了,哀家好一阵没打了、手痒的厉害。” 很快,林云嫣从偏殿过来,笑盈盈与闻太妃见礼。 观皇太后神色,应当是与闻太妃谈得颇为合意。 几人在桌边坐下,马吊打了一圈。 闻太妃突然开口道:“郡主前回送我的裹腿真舒服,从腿直接暖到了心。听说辅国公之前也与郡主提了一嘴?郡主好心送他吗?” 林云嫣正摸牌,闻言抬起头来,眨巴眨巴眼睛看着闻太妃。 无端端的,太妃娘娘可不会问这种话。 这显然是问给皇太后听的。 樱唇一努,林云嫣轻轻哼了声,娇声娇气道:“美得他!等我高兴了再说。” 闻太妃扑哧笑了,悄悄给皇太后打眼色:看看!小姑娘家家羞了呢! 皇太后也笑,心里踏实下来。 林云嫣只说这一句,旁的再不讲,低头挑了张牌打出去。 “哀家胡了。” 皇太后顺手把牌推倒了。 见林云嫣数筹给她,又急着去洗牌,皇太后暗暗点头。 看把孩子羞的,都乱放炮了。 这亲事应当不会错。 第171章 他敢赢谁的? 这场马吊,打到了午膳时候。 闻太妃起身告辞。 她近来吃的素,就不与皇太后一道用了。 林云嫣送她出去。 直走到慈宁宫门口,闻太妃顿了步子,握着林云嫣的手,低声交代着:“皇太后很关心郡主。” 林云嫣道:“我晓得,娘娘为了我的事很是操心。” “我们一道说了不少,好好坏坏的都提了一圈,”闻太妃又道,“郡主自己是个什么想法,若是不好与皇太后开口,不妨说与我听听。我知道,有些真心话越是对着关心之人,越不好说。” 林云嫣抿着唇笑:“我以为您向着辅国公呢,听闻您与他祖母关系极好。” “老黄历!”闻太妃把皇太后的用词直接搬了出来,“我只是认得他祖母,与他又不熟悉,不似郡主,那是打马吊的交情!” 林云嫣听着更乐了,想了想,道:“那下回打马吊,就不让王嬷嬷入桌,叫辅国公来?” 闻太妃显然没有想到林云嫣这接话的角度,愣了下:“他会打马吊?” “会不会都一样,”林云嫣抬了抬下颚,透出几分得意来,“他敢赢谁的?您,皇太后,还是我?” 闻太妃抚掌大笑:“好好好,我背着麻袋来装银钱。” 说完,她也就不再多留了。 视线淡淡从小于公公面前掠过,闻太妃心里一片透亮。 这一席话,自会落到皇太后耳朵里。 郡主的应答,亦是表达了态度,应当能把皇太后心中最后的一点儿迟疑都打消了吧。 闻太妃慢慢往自己宫室走去。 看着御花园里盛开的红梅,她又不由地驻足欣赏。 曾经,与她一道用蜡油捏梅花插瓶的郭家姑娘,孙儿也要谈婚论嫁了。 时间可真快啊。 一眨眼,就这么多年了。 另一厢,林云嫣回正殿陪皇太后。 宫女们收拢了马吊,忙着摆桌。 皇太后靠着引枕,稍稍缓一缓神。 林云嫣便不出声,只在一旁坐下来。 她曾猜想过,徐简现在能行走,皇太后都对这门亲事如此谨慎小心,那从前徐简坐在轮椅上,皇太后又为何会点头。 其中,自然有圣上的缘故,应当是出了些皇太后都拧不过圣上的状况。 但同时,闻太妃应该也功不可没。 闻太妃劝过皇太后,正如她说的,“好好坏坏”都提了一遍。 不能完全让娘娘安心,起码也解了不少担忧。 好在,她与徐简成婚后,磕磕绊绊了小半年,理顺了相处之道,眼看着融洽起来,皇太后才渐渐放了心。 但这其中,林云嫣并非没有遗憾。 那时候的刘家,蒸蒸日上。 刘靖话里话外为父子失和而难过,徐简甚至因着与刘靖的争吵而挨了御史几道折子,这些消息如何能瞒得了皇太后? 虽说不在一道住着,但刘家那儿显然在影响徐简,亦会影响到林云嫣。 还有一次,有御史明着在大朝会上对徐简发难。 “等辅国公做了父亲,就知道什么是父母之心了!” 那是林云嫣与徐简成亲的第三年。 皇太后在前几天还琢磨着给她点个太医调养调养,却出来这么一道折子,气得娘娘点也不顺心、不点也不顺心。 直至皇太后薨逝前,她都在担心林云嫣,直到闭眼都没有放下。 回忆起这些往事,林云嫣心里沉沉。 再看老人家和善的面容,她想着,起码这一次,得让娘娘高兴些。 让娘娘知道她愿意与徐简结为夫妻,让娘娘不用为了刘靖的挑事而担忧。 毕竟,她先行一招,她可以给刘靖找事。 午膳之后,皇太后召了小段氏进宫。 小段氏闻讯,难免忐忑,问阮嬷嬷道:“云嫣在慈宁宫,皇太后还特地召我,恐是为了云嫣?难道是云嫣谋算那两人的事儿叫娘娘知道了?” “那两人有错在先,娘娘岂会分不清?”阮嬷嬷宽慰她道,“再说,娘娘疼爱郡主,最多也就念上几句,不会寻您再去念一回。” 小段氏听着在理,便放平了心思进宫去。 待与皇太后面对面坐下,听她提了林云嫣的婚事,小段氏的眼眶忽然泛了红。 “上一回,与您这般商议孩子婚事,还是大郎与他媳妇……”小段氏说完,见皇太后亦露出难过模样来,忙又道,“怪我怪我,不该提的。 还是说说云嫣要紧,之前大郎倒是与我提过一嘴,说是圣上那儿有这个想法。 我对辅国公了解有限,只能听大郎介绍些大概,都是些朝堂上的为人行事。 现在听您再说,您看着好,云嫣自己也不反对,我当然也是乐见其成。” 交谈之后,小段氏便告退出来。 站在长廊下,往西偏殿那儿看了一眼,她就看到那帘子半掀着,挽月探头探脑的。 小段氏忍着笑,抬步过去。 偏殿里热乎乎的,林云嫣从榻子上坐起身来,唤了声“祖母”。 小段氏左右一打量。 难怪说皇太后宠着云嫣,宝安园里已经是宝贝无数了,这儿更是满满当当的。 成天看着这么多好东西,心情就愉悦了。 “娘娘与我提辅国公……”小段氏坐下。 林云嫣见她欲言又止,便问:“您不满意?” “不是这回事!”小段氏嗔了她一眼,附耳过去,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可没把你与辅国公早就认得的事告诉皇太后,你放心吧!” 林云嫣听得直笑。 笑了好一会儿,她道:“我知道您,您只是说话要绕几个弯,但绝不会什么话都冲口而出,你谨言慎行。” 小段氏老脸一红。 这丫头! 燕辞归 第145节 说不过林云嫣,小段氏只能省了这一桩,问了旁的:“这么算起来,那郑琉岂不是要成了你妯娌?” “她接连在我这儿碰壁,若不学乖些,只会更难堪,”林云嫣问,“云阳伯府和刘家握手言和了吗?” 小段氏叫“握手言和”四个字弄了个哭笑不得:“云阳伯老夫人是个什么脾气?无理都要闹三分的人。不过,想来最多三五天也得有个结果了。” 林云嫣赞同地点了点头。 听徐简说,今日早朝时,圣上已经发话了。 两家必须息事宁人。 而刘靖,又一定不会错失这样的机会。 如林云嫣所料,下衙时分,刘靖走出鸿胪寺衙门时,脚没抬起来,叫门槛绊着,跌了一跤。 第172章 一目了然 鸿胪寺卿,在自家衙门外摔得结结实实。 动静之大,一下子就引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等小吏们七手八脚地把人扶起来,刘靖还一副摔懵了的样子。 “刘大人?” “没事吧,刘大人?” 在一声声关切声中,刘靖回过神来。 正是下衙时间,道上行走的官员不少,刘靖赶忙掸了掸衣裳,与众人拱手:“见笑、叫各位见笑了。” “刘大人,”有人道,“没摔伤吧?” “无事、无事,”刘靖答道,“冬天衣裳厚。” “还是小心些,万一跌伤了可就麻烦了。” 刘靖连声道谢,只神色之中露出了几分忧心忡忡来。 “可是为了公子的身体担忧?” 刘靖正愁无人应和,突然听得有人问及,忙抬眼循声望去。 那厢站着好几位官员,却是分辨不出是哪一位问的。 不过,他这一跤跌都跌了,姿态摆出来了,戏台子上敲锣打鼓着,他总得把戏继续唱下去。 至于这与他配戏的人是关心、是拱火,暂时不用分得那么清。 自家与云阳伯府之间的拉锯,没人看热闹才怪。 而他也确实需要有看热闹的人。 脑海里思考着,刘靖面上的担忧更加浓了几分,眼皮子半垂着:“还是叫池水给冻着了,白日里好些,一到半夜就烧得厉害。夫人为此夜里都没有睡过一个整觉,我也怕儿子没有好转,夫人却为此病倒了……” 风寒可大可小。 这是事实。 在场的众人几乎都是成家了的,有儿子、甚至孙儿,联想到自家孩子病了的时候,也能体会到刘靖的心情。 甭管什么一见钟情、李逵李鬼、以退为进还是什么手段,总归孩子病倒了,当爹的哪有不操心的? 刘大人当众跌跤,也是因着慈父之心。 “我先走一步,”刘靖又与众人行礼,“各位同僚,明日再见。” 说完,刘靖抬步走了。 可能摔倒时还是扯到了筋肉,最初两步踉跄着,调整了一下后,才算稳住身形、大步向前。 刘靖离开,其他官员却还没有散开。 有人先嘀咕了一句:“毕竟是儿子……” 声音不轻不重,却是惹来一声笑。 笑声嘲弄意思明显,且压根没有收着,所有人都听见了。 大伙儿看过去,就看到了安逸伯那张凶得不能再凶、臭得不能再臭的脸。 “果然是养在跟前的才是儿子,送走了的一文不值。”安逸伯道。 “哎,伯爷,话不能这么说,”有人感叹着,“这不是有病有痛嘛,那位没病没痛的……” “哦?”安逸伯瞪着铜铃似的眼睛,“那位有病有痛时候呢?” 语气如此不善,只因落到实处,倒也没人觉得安逸伯在寻人吵架,反而顺着这句话去回忆前几年的事情。 那时,太子替圣上巡视裕门关返京,辅国公护送回来。 巡视期间,大军在关外与西凉人交手几次,都获得了不错的战果,甚至还有一场大胜。 朝堂中都欢欣鼓舞,也有不少人顺着说了些圣上爱听的话。 “太子是福星。” “太子一到裕门关,那西凉军就不会打仗了。” “等太子再年长几岁,能坐裕门关口,我方大军一定能勇往直前,杀得西凉十年二十年不敢来犯。” 圣上听得心花怒放。 太子仪仗抵京时,满城百姓都围到街上看热闹。 圣上亲自登上了南宫门城楼,容光焕发,文武百官列于广场之上。 太子殿下从车驾上下来,向着城楼上行了一礼,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有好些人都没有想起来,为何辅国公不在仪仗之中。 礼数周全了,欢声笑语之下,总算有人问了一句“辅国公呢”。 辅国公受了重伤,连马都骑不了了,这一路是躺在车子里回来的。 所有人面面相觑。 何时伤的?怎么伤的?为何先前送回来的战报上竟然一字不提? 这位可是国公! 当日,辅国公去了一趟御书房,出宫后就闭门养伤了。 饶是安逸伯这样的长辈登门探望,都是坐下吃了杯茶就被送客了,想问的一堆问题也没有任何答案。 圣上不提,太子不提,辅国公自己也不说,如此状况下,其他随着从裕门关回来的官员、兵士,也都闭紧了嘴。 神神秘秘的,后来猜测也不少。 有说就是打仗伤的,只是满朝欢呼拥着太子殿下,辅国公的伤势会给殿下的盛名抹灰,干脆不提。 又有说是自己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了,丢人丢面,当然不提。 还有说什么辅国公自己不听军令,擅自离开裕门关,以至于受了伤,如此冷淡处理是为了保护他,得亏没有酿成大错,否则圣上想护都护不住。 各种传言都有,有人信、有人不信。 直至今日,大伙儿都没弄懂辅国公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可他们还记得刘大人当时的反应。 “不在仪仗中?莫不是给太子殿下惹了麻烦、让殿下厌烦了?” “去问了,他母亲去看他,也没比闭门羹好多少。” “我也去了,只坐在花厅吃茶,他根本不愿意见我。” “他的性子如此,大抵也是心存了些愧疚,才会这么排斥。” “若真无错,岂会张不了口?只要他愿意说,我与夫人还能不信他吗?” “好在殿下平安回京,边关亦一切安稳,他应该也能放松一些,给他一点时间吧,等他过了心中那个坎,应该就能振作一些。” …… 那些话有错吗? 好像也没有大错。 可与今时今日一比较,更关心谁、更向着谁,一目了然。 “做父母的,谁敢说自己一碗水端平了?”有人憨憨笑了笑,“辅国公自己当锯嘴葫芦,小的那个可是把事情与刘大人说得明明白白……” “端不平,也断断不至于撒了去,”安逸伯摆了摆手,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点不知道体恤老人。 年轻好啊,年轻想不到年老的痛。 也就只有老夫这样的,会知道辅国公伤腿难受。 走了走了,老夫的老寒腿受不得这天气,回家烤火去了。” 第173章 打得一手好算盘(求月票)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伯爷这又是什么意思? 这位直来直往的,怎么今儿也说起谜语来了? “嗐!不知道了吧?前回刘大人逮着辅国公说这说那、有的没的,就是这么被安逸伯训了,说刘大人自己腿不痛,就想不起天寒时国公爷站着不舒服。” 众人这才领悟过来。 当爹的真关心儿子,会记不住这一桩? 难怪伯爷会说,送出去的儿子一文不值。 “我要是这个当爹的,别说吃一次闭门羹了,我就天天去国公府里坐着。” “就是,辅国公还能把人打出来不成?” 燕辞归 第146节 “要说真心换真心,都当爹的人了,还能跟孩子计较?” “刘大人为了次子的风寒愁得夜不能眠,走路都踉跄,倘若当初辅国公回京,他也这么关心,想来父子关系不至于如此。” “哎,伤腿不伤命,风寒却是眼瞅着要人命了。” “不还有一个养在外头的女子吗?不如让她去看顾得了。” “刘夫人不放心别人,还能不放心儿子的相好?” 翰林院门外,林玙背着手,听了好一会儿。 视线从那厢热闹说话的官员们面上划过,林玙心里都犯嘀咕。 这一个个的,是在安逸伯的指点之下突然看穿了刘靖,还是见风使舵、眼看着刘靖近来御前倒霉就唠上几句,又或是拿了徐简的好处在这儿故意说道? 转念一想,应该与徐简关系不大。 让这些小官小吏说三道四,容易落人口实。 这么看来,还是刘靖该倒几次霉了。 刘靖若知道自己亲手搭起来的戏台子,在他离开后,直接从江南小调转成了塞外长歌,不能说半点不沾,只能说毫无关系,他恐是要气闷不已。 这厢刘靖还不知道,那厢云阳伯已经听说了。 整个过程停下来,他从最初的气得不行,到气乐了。 气那刘靖故意以弱示人,为的不就是让他们郑家先低头吗? 刘靖那日在御前撇得干干净净,刘迅冲出来是为了救人,刘迅下水也是为了救人。 坏事全是郑琉做的。 为了这么个苦心谋算、心思不正的郑琉,刘迅病得都要不行了,郑家怎么也得给点儿说法吧? 刘靖打得一手好算盘! 乐的是,刘靖聪明是聪明,但他只有一个人。 千步廊左右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总能有几个眼明心明的,这不就把刘靖给拆穿了吗? 叫刘靖装样子! 云阳伯的心情在气与乐之间来回,直到回到府中,迎上妻子的愁容,他那点儿乐立刻就消散了,气也气不动了,只有无奈与烦恼。 伯夫人道:“阿琉下午醒了,吃了些薄粥。” 云阳伯问道:“她自己怎么说?” 伯夫人面露难色。 云阳伯摇了摇头,先去看望女儿。 屋子里,郑琉躺在病床上,棉被厚重。 劳嬷嬷没有被发卖,只挨了好一通板子,这两天一直养着,听闻姑娘醒来寻她,她也歇不住了,让人把榻子挪到了郑琉病床前,好言好语劝着。 “是奴婢办事不利,被那郡主算计了,才会害了姑娘。” “姑娘心里恼、心里气,但身子是您自个儿的,您要做什么也得养好了身子。” “等下伯爷回府来,您千万别与他说气话,气着了伯爷,您也捞不着好处,不值当。” “您可先前别自暴自弃,刘家不是个好去处,那刘公子就是个草包,一点儿学问都没有,外头还养了一个,听说一脸狐媚样!” 郑琉从头至尾都没有出声,也不知道听进去几句。 云阳伯大步进来,只听到后头一句,便睨了劳嬷嬷一眼,心说这婆子总算还说了几句人话,知道刘迅不是良配。 “你自己是个什么念头?”云阳伯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郑琉抬起眼,看了眼父母。 虽没有说什么,但她眼底的不屑与叛逆还是让云阳伯的火气蹭蹭冒上来。 “你也不是小丫头了,怎么一点儿轻重都不知?还这么瞪我,有点儿规矩没有?怎么,还是我们诬陷你了?” “上回就是这样,莫名其妙去陷害林家那个,人家也没惹你吧?” “害人不成,叫人戳穿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闯祸了你知道吗?”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你呢?长哪儿去了?” “家里因着你,真是举步维艰!你祖母在一众老夫人、夫人跟前丢了体面,你母亲左右为难,兄弟姐妹的要紧事都要被你耽搁,我在早朝上挨御史骂,挨圣上骂,还要听刘靖阴阳怪气!” “你倒好,昏昏沉沉、左右烦不到你!” “好不容易醒了,还这么一个态度!” 云阳伯劈头盖脑一通骂,骂得屋子里谁也不敢喘大气。 劳嬷嬷险些都要哭出来了。 姑娘分明一句话都没有说,伯爷上来就这么骂,这能解决问题吗? 姑娘又是急性子、受不得激,这下子糟了。 偏偏她这么个身份,哪里还能再多嘴? 果不其然,郑琉一听这些就气炸了。 她嗓子烧哑了,一张口沙得厉害,有气无力地:“既然这么不待见我,那就随便寻个地方把我打发就是了。” 云阳伯道:“你以为现在这么好打发?现在是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 “我想了没用,那问我做什么?”郑琉反问。 云阳伯:“你!” 眼看着父女两人要吵起来,伯夫人赶忙打圆场:“莫急莫急,她病着呢,伯爷慢慢与她说……” “她没病也听不进去好话!”云阳伯打断了伯夫人,与郑琉道,“那刘迅好不起来,你就得去刘家!” 郑琉一听,反倒讥笑一声:“也是个打发的办法。” “那你就等着嫁人吧!”话赶话的,云阳伯气汹汹说完,甩袖子走了。 伯夫人忙追上去,得来一声“你养得好女儿”,脑袋嗡嗡,立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 云阳伯气归气,回到前院还是逼着自己冷静了些。 不如再看看? 可明日又会有什么等着他? 刘靖下朝又跌跤了?刘家请了道士去池子边招魂了?刘靖含泪求他让郑琉冲喜救一救命? 无论哪一条,云阳伯都头皮发麻。 真闹了,不晓得还要被圣上训斥什么…… 再想到郑琉那糟心的态度,云阳伯心一横,叫了儿子、侄子来,交代他们去刘家走一趟。 “看仔细些,再请两个大夫一块,弄清楚那刘迅到底病得怎样。” 第174章 看不起谁呢 刘府。 听闻郑家来人,刘靖让管家先去迎客,又对着刘迅耳提面命一番。 “躺好了,别乱说话,机灵一些。” “坐不住的是他们郑家,你只要不犯错,此事就稳了。” 说完,刘靖这才走出书房,看着被管家引着来的几人。 打头的是郑玜,云阳伯的长子,刘靖认得他。 身后另一位公子却是眼生,想来应当也是郑家子弟。 落在最后的两位身上背着药箱,可见是出诊大夫。 刘靖一看就知,云阳伯根本没有信他的说辞,使人来查看的。 两厢行了礼。 郑玜说明了来意:“听说刘公子病情严重,我们云阳伯府也是牵扯其中,十分担心,便来看看。” 刘靖请他们入内,道:“迅儿在里头,醒是醒着,精神不太好。” 说完,他又与大夫道:“他白天缓和些,一到入夜尤其是二更近三更了,烧得一塌糊涂,这真是……” 一位大夫忙道:“起热的病人多有此状况。” 郑玜兄弟无意与刘迅多交谈,只瞧人病怏怏躺着,脸色发白,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便只让大夫看诊。 两位大夫先后请脉,一个比一个犯嘀咕。 从脉象看,似乎没有什么病症? 可人家刘大人话都说在前头了,深夜才厉害…… 是他们医术不精? “不知先前由哪位大夫看诊?”有一人问。 刘靖便道:“请了好几位大夫了,太医……” 太医当然没有来过。 圣上那是说的气话,钦天监、太常寺、太医院,全没来过刘家。 可偏偏他这么一个口气,落在旁人耳朵里,仿佛太医也来请了脉了。 太医院都没对病情提出质疑,他们两个市井大夫,怎么好说刘公子没病呢…… 两人走到一旁,嘀嘀咕咕交谈了一番,最后与几人道:“公子的病还是寒气入体,白日里阳气旺、压得住,夜里反之,这才如此反复。” 郑玜忙问:“有没有性命之忧?” “这……”大夫硬着头皮答道,“还是得好好养。” 燕辞归 第147节 刘靖的心落了下去。 这两位大夫,看来很是上道,知道不乱搅和浑水。 郑玜显然不太信,正要催大夫再看得仔细些,就听刘靖长叹一声。 “是啊,得养,却不知道要养多久,会不会出差池,”刘靖从案上取了张纸递给大夫,“之前开的方子,两位看一看。” 大夫们看完,道:“就照着这方子用,刘大人莫要心急,担忧着把自己弄病了,可怎么是好?” “哎,不瞒你们说,夫人确实快要病了,”摇了摇头,刘靖道,“我下衙回来后,好说歹说才把人劝去休息。” 刘靖与两位大夫你一言、我一语、他一句,郑玜兄弟愣是没有找到插话的机会。 直到被刘靖请出了刘迅的书房,到了花厅里,两人都还有些懵。 热茶氲氤。 兄弟两人看着质朴的花厅摆设,闻着香气浓郁的热茶,也不知道该不该尝一口。 刘靖先送走了两位大夫,塞了不少诊金,这才回到花厅里落座。 “彰屏园的事情,迅儿的确有不周全的地方,但他也是被卷在其中的,起因不在他。” “弄成这样,贵府为难,我又如何不为难?” “我在朝堂上据理力争,也是不希望迅儿添上莫名的罪过,两位如此年轻,也不知道能不能体会我作为父亲的急切之心。” “人嘛,无故受连累时,总是不痛快的,我想,为着这一回的事,两位公子也受了不少指指点点吧?” “如此拖着不是回事,我想要早些息事宁人,也免得外头继续风言风语。” “这都要腊月了,若能尽快办好,等过年时各家有各家的热闹,年后还有恩科,想来也就顾不上说道我们两家之事了。” “我也不想年节时各家走亲,还是郑姑娘如何,迅儿如何,还不止呢,连长辈到兄弟,都得被念上一圈。” “尤其是两位,无妄之灾!” 如此推心置腹、设身处地,郑玜也不好臭着个脸了。 说到底,事情都是郑琉闹出来的,还是两次。 摊上这么一个妹妹,全家都得倒霉。 既如此,倒不如早点嫁人去,省得再连累自家! 刘靖说了不少话,这才把两人送出府。 待关上大门,刘靖呵的笑了声。 让这么两个嫩如青芽的后生来刺探状况? 云阳伯看不起谁呢! 说穿了,就是伯爷放不下身段来看望后辈的迅儿,因而点了两个小辈来。 但是年轻的、毫无历练阅历的小辈,能在他刘靖这里讨到便宜? 从头至尾,拍子都掌握在他手里! 哪里急、哪里缓、哪里高、又哪里低,全是他说了算。 另一厢,云阳伯没有想到,郑玜他们去了一趟刘家,带回来的话与他设想的全然不同。 “刘迅真的病着,大夫们对病情发展很是保守,不肯说满了。” “这么耗下去,不说刘迅会不会病死,把刘夫人耗病了,消息传开去,云阳伯府又讨不到半点好。” “阿琉是个会惹事的,人醒了也没有半点悔改的意思,家里继续留着护着、以后还要惹出什么麻烦来?” “我们家已经闹了满城笑话,圣上也厌烦,再有下一次,不止父亲您在朝堂上挨骂,我们全家都得去宫门外跪着。” “为了那么不懂事、不知道体谅家人的阿琉,把全家折进去,何必呢?” 云阳伯听得脑门青筋直跳。 在刘家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郑玜两人彻底倒戈? 哎,也不算倒戈,他们本就不向着阿琉,只是对刘家也十分不满而已。 而现在,不满全部收束着落到了阿琉头上。 云阳伯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去。 而后,他回主院见了妻子,叹道:“作为家里人,我们对阿琉都尽心了,路是她自己选的,往后坎坷颠簸,也是她自己种的因、结的果。” 伯夫人抿着唇,点了点头。 “明日下朝,我就和刘靖商量商量,”云阳伯道,“年前把婚事敲定,年后挑个日子嫁过去,她再闹什么去刘家闹。” 第175章 便宜徐家那小子了 诚意伯府里,亦有一位父亲在思考着女儿的人生大事。 小段氏从慈宁宫回来,便把皇太后的意思与林玙说了说。 “我听口气,娘娘是想敲定了,我问了云嫣,她也不反对。” “比起别家公子,云嫣确实对辅国公熟悉些,几次接触下来,若是个不可理喻的人,云嫣自己就摇头了。” “我们与他做过买卖,也有同样的秘密,往后彻底绑在一条船上也不错。” “做买卖虽然不同于做夫妻,但生意场上靠得住,人品倒也可窥一斑。” “娘娘说了她的不少考量,徐家人口简单是我听着最要紧的。我们云嫣会来事儿,招人喜爱,但架不住有些老夫人、夫人她们就是眼瞎心黑。我是不愿意云嫣为了‘家和’去讨好那种人。” …… 回忆着小段氏的絮絮交代,林玙失笑着摇了摇头。 不容易。 老夫人一辈子怕是都没有说过别人几句坏话,现在都会把“眼瞎心黑”直接出口了。 这是她实在关心云嫣,又叫之前许国公府、云阳伯府那颠倒黑白的架势给弄怕了,当然,也是云嫣这半年来一直劝着老夫人有话直说给劝出来的成果。 这么一想,林玙心里越发好笑。 笑容使人松弛,连思考这么一桩大事都没有那么焦躁了。 一门亲事,赞成与反对,都要有明确的理由。 哪怕是直觉,也是一种理由。 但是,身为父亲,不能为了反对而反对,那不是保护女儿,是耽搁她、害她。 林玙有心寻几处徐简的不足出来,可思前想后,除了徐简那腿伤,好像也没有其他了。 不管腿是因什么伤的,总归是身体上的痛苦,林玙不喜欢议论这种短处,甚至将它放大。 再者,日常起居上,徐简看起来该上朝上朝,该做事做事,也没有大问题。 至于家中人口。 自家这种有长辈坐镇,一家人齐心协力、和睦亲近,固然很好,他也十分喜欢。 但徐家那样独苗苗,亦不是不行。 甚至说,林玙还希望徐简与刘家的关系更疏远些。 刘靖也许是个慈父,但他的慈爱没有一丝一毫落到徐简身上。 徐简若是愚孝人,分不清好赖,硬要去孝顺刘靖,那林玙才要反对这门亲事。 这一想,林玙一直想到了三更天。 最后让林榉送了壶热酒来,取了两只酒盏,一一斟满。 一只在近前,一只在桌子另一侧,林玙拿起自己的这只,轻轻碰了碰另一只。 “阿蕴,”他喃喃着,“云嫣要说亲了,便宜徐家那小子了……” 上回登门来,他没把人赶出去。 以后更是不好赶了。 怪遗憾的。 一晃上朝时分。 云阳伯看着刘靖那疲惫的样子,心火直冒。 可两家既然要握手言和,自然不能再说什么火上浇油的话,只能忍着。 忍到下朝、圣上离开金銮殿,云阳伯才深吸了一口气。 “刘大人,令郎身子如何了?”压着脾气,云阳伯竭尽所能地用他最和善的口气问道。 刘靖回了一礼:“感谢伯爷昨日让两位公子来探望,还请了大夫来,我们按着大夫的说法继续用药,看看过几日能不能好转。” 这厢两人说话,边上还没有离开的朝臣们耳朵纷纷竖了起来。 相熟的互相打着眼神官司。 云阳伯岂会注意不到这些看热闹的? 他这些天被看热闹看够了! “刘大人,”云阳伯道,“借一步说话吧,我有事跟你商量。” 刘靖自是应下。 两人迅速离开金銮殿,留下其他人议论纷纷。 “竟然是云阳伯府先低头,刘大人昨天那一跤没白摔。” “伯府还让大夫去了,这都没有看出问题来,说明刘迅是真病了。” “刘迅的病一定不轻,要不然,云阳伯现在会是这么一个态度?” “看来刘大人没有装模作样,儿子确实状况很不好。” 大家伙讨论得热烈。 燕辞归 第148节 以至于,几乎就没有人注意到,诚意伯给辅国公递了个眼色,两人先后出了大殿,往御书房去了。 这一路过去,林玙并未与徐简说道什么。 徐简却是从诚意伯那匆匆又沉沉的脚步中品出了些滋味。 伯爷心情很复杂。 这在徐简的意料之中,唯一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为伯爷还会再犹豫一阵子。 这么一想,还是刘靖与刘迅在其中发挥了一番作用。 等婚事敲定下来,该给那两位送一包喜糖。 林玙先进了御书房,徐简在外头等候。 圣上请林玙坐下。 林玙拱手说了来意:“皇太后两次相看,家母亦觉得合适,臣想着先与圣上禀一声,待合过八字后,请圣上做主。” 圣上眉梢一扬。 他难得指一门亲事,能指得男女两家都满意,他亦颇为得意。 “等合完,朕下旨赐婚,”圣上喜悦极了,又问曹公公,“徐简呢?让他来。” 曹公公忙道:“辅国公就在外头。” 很快,徐简亦入内向圣上行礼。 圣上上上下下、好好打量了徐简一番,笑容更深了几分。 这叫什么? 争气人办争气事。 他上回提了,徐简说行动就行动,短短时间里就让慈宁宫、诚意伯府都点了头。 还就是缘分到了。 宁安不乱端着,其他人与事,或正向、或反向,全成了助力。 林玙道:“婚事操办还得由父母出面,老国公爷过世了,现如今……” 辅国公父母虽然都在,但林玙很清楚,徐简一定不愿意让刘靖来主持他的婚事。 林玙也不愿意,云嫣成亲、何等要紧,岂能叫“不相干”的人乱掺和? 只是,徐简毕竟是当儿子的,他无法“赶”刘靖。 因此林玙才主动开这个口。 由他来问,圣上授意,才不会让徐简背一个“不孝”的罪名。 徐简看向林玙,眼底诧异一闪而过,而后是感激与放心。 伯爷做事,向来周全、细致。 一直如此。 圣上想了想,道:“刘卿还有一门亲事要操办,只怕分身乏术,就不劳他费力了。” 而后,他又问徐简:“你有属意的人选吗?” 徐简道:“不知安逸伯是否愿意代劳。” “朕看他闲得很,就他了!”圣上一锤定音。 第176章 人家还嫌晦气呢 安逸伯很愿意。 他在御书房里领命,退出来后用力拍了拍徐简的肩膀。 “你小子,福气真好,圣上指婚,指的还是宁安郡主,多少人长着脖子都轮不到。” “你只管放心,既然接下了这事儿,老夫肯定把新娘子风风光光给你娶回来。” “那可是皇太后的宝贝疙瘩,不能有一点怠慢。” “哎呀,你说说你,老夫现在怎么比亲孙子要娶媳妇儿都激动呢!” 一面说,安逸伯一面搓着手。 万分凶悍的五官,与挡都挡不住的笑融在一起,很奇怪,又很能感染人。 徐简不由也笑了,行了一礼:“那就劳伯爷多操心了。” 安逸伯连连点头。 倏地,他想起刘靖在早朝上的说辞。 刘迅对郡主一见钟情…… 安逸伯一阵牙痛。 那番说辞背后真假、是否为开脱之词,安逸伯不想评论,但宁安郡主本就漂亮,小年轻看着就喜欢也不是没有可能。 总之,刘靖父子对郡主起过歹心,这一点板上钉钉的。 回头还不知道会不会生出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传言来…… 看了徐简一眼,安逸伯把话又咽了回去。 算了,不提那对糟心父子。 谁敢在背后乱指指点点,到时候他一个两个,统统瞪回去! 安逸伯办事,风风火火。 问徐简要了八字,就亲自登门到了诚意伯府。 如此动静,自是瞒不过左邻右舍,消息也渐渐传递开,甚至传到了千步廊。 “难道是两家要结亲?” “你看着云阳伯府与刘家要议亲,就觉得其他人家也都在议亲了是吧?那你说说,谁与谁议?” “安逸伯长孙早定亲了,次孙倒是还未定,但次孙与安逸伯一个样子,皇太后可舍不得郡主嫁个凶巴巴的吧?” “以貌取人!伯爷长得凶,人还是很不错的,也许是和伯府大姑娘?” “有这个可能,安逸伯的两个孙女与诚意伯府的公子们年纪对不上。” 诚意伯府那儿行事低调,安逸伯也不多嘴多舌,各方无论怎么猜,都不可能猜到辅国公头上去。 猜了个没劲儿,最终还是叫郑、刘两家吸引了目光。 那两家在合八字了。 刘大人的气色总算好一些了。 若说有什么乐子,还得是道士去刘家毛遂自荐,要刘大人赶了出来,道士一路走一路委屈,说自己当真一身好本事。 刘府之中。 刘迅被困在“病榻”上有些时日了,浑身骨头发痒,实在憋得无趣至极。 刘靖沉着脸道:“前头的苦都受完了,难道你想前功尽弃?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不许去外面露头!” 刘迅缩了缩脖子。 “最多再两三天,禀了圣上,这婚事也就定下了,”刘靖劝道,“云阳伯府想着早办早了,不会拖很久,年前就能过定礼,年后我看了,二月就有不错的日子,也和你们的八字配得上,等把亲事办了,心才能放到肚子里。” 刘迅苦着脸嘀咕:“现在才腊月初,岂不是还要两个多月?” “要不是急着办,你以为两个月就能办婚事?”刘靖反问,“你以前在安麓书院,我管不着你,现在就在我眼皮子底下,可不会让你再出岔子了!” 出了书房,北风裹着寒意迎面而来。 刘靖却觉得神清气爽。 不枉他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总算要收获一番成果。 云阳伯在一众伯爷之中并不算出色,但家里毕竟有一块世袭罔替的匾额,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比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有底气多了。 他刘靖努力几十年,一旦告老,就什么都没有剩下,只有让儿子、孙子继续在京中立足,才能让刘家更上一层楼。 迅儿娶了郑琉,云阳伯府最初肯定有意见,等过上几年日子、生下孩子,郑家慢慢也就放平心了。 老人爱孙辈、爱曾孙辈,有了小辈就好说话。 也不是谁都跟徐莽那老头子一般狠心。 而徐莽那么狠,不还是因为徐简在他的身边,他有孙儿了,才能不惦记迅儿吗? 等迅儿的婚事办好了,过几年再让刘娉嫁出去,姻亲关系一定要稳当! 翌日。 退朝后,云阳伯匆匆去了御书房。 公侯伯府的孩子,无论娶嫁,都要禀明圣上。 这就是个仪程,两家已经敲定的事,若无意外状况,圣上也不会反对。 刘靖没有去,只慢慢往金銮殿外走。 “刘大人,”有人看到云阳伯的去向,唤刘靖道,“这就定下来了?” 刘靖顿步,拱了拱手:“到时候还请来喝杯酒。” 两句对话,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看刘大人神色,眼神深沉,兴致实在算不上高,不像是对亲事欢欣鼓舞的样子。 如此面色,他们该说一声“恭喜”吗? “令郎的身体应是好转了吧?” “这亲事定着,我看你们刘家也不亏。” “八字合的这么快?想来是金玉良缘。” 燕辞归 第149节 一声声问候,刘靖只当听不出别人话语后的意思,该怎么答就怎么答。 “烧都退了,却一直咳嗽着,病去如抽丝,大抵要等来年开春转暖了才好。” “我与云阳伯都是尽快把事情办了的意思,儿女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惭愧、惭愧!” “亲事怎么能算亏不亏的?还得是两厢合意,迅儿娶云阳伯府的姑娘是高攀了,但他心里……” 刘靖才说到一半,突然间,一声响亮的“嗯哼”横插进来,打断了刘靖的话,也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循声看去,安逸伯拿着块帕子用力擤着鼻子。 见那么多人看着他,他还瓮声瓮气道:“做什么?你们不擦鼻子?” 回应他的,是干巴巴的几声笑声。 鼻子当然擦,但谁也不会在金銮殿里擦,御前仪态岂是说说的? 也就是安逸伯这样性情粗犷的,圣上不在殿内,他就把这儿当市井大街,擤鼻子根本不避着谁。 “伯爷,天气冷,小心身体。” 安逸伯把帕子收起来,对刘靖道:“刘大人,什么心里不心里的?亲事都定下来了,就别惦记那根本够不着的了,你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人家还嫌晦气呢!” 第177章 就得吃这么多糖 金銮殿高大深广,有一点儿小动静都能放大,何况是如此洪亮的声音。 安逸伯的话如雷声落地,又绕梁不断,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刘靖被劈得脸色发白。 安逸伯吃饱撑着了? 他刘家娶媳妇,与安逸伯有什么干系? 要他在这里多嘴多舌? 果然,与老国公爷关系近的,全是这种武夫! 心里骂归骂,刘靖当面是不可能与安逸伯翻脸的,只好硬着头皮挤出个笑容来。 安逸伯说完这句,便不再与刘靖多言。 见徐简一脸看乐子的模样,安逸伯瞪了他一眼。 徐简这心是真的大。 刘靖一个劲儿往宁安郡主那里掰,徐简都不急不恼的。 罢了。 心大也挺好。 心大的人,日子过得畅快。 “走了,”安逸伯招呼徐简,“国公爷随老夫一道走,老夫有事请教。” 徐简没有驳了安逸伯的好意,从善如流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大殿之中,朝臣们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情复杂。 有人怕事,感激安逸伯把随时会对着刘大人火上浇油的辅国公带走了,免得火旺了殃及池鱼。 有人看戏,惋惜少了个最要紧的戏搭子,这场戏热闹不起来了。 有人愣头青,低声问左右道:“安逸伯真要与诚意伯府结亲?怎么这般维护诚意伯府?” “前两天,安逸伯夫人都去诚意伯府了,我看这事儿错不了。” “他那次孙与林家大姑娘吧?” “按着次序是如此,林大姑娘婚事未定,郡主越过去……” 说着说着,视线又不由地回到了一脸凝重的刘大人这里。 有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了那么一下。 万一是徐简与郡主呢? 迅儿亲眼看到圣上带着徐简去慈宁宫,当时郡主也在皇太后那儿。 徐简又奉君命给诚意伯带话,没在翰林院寻到人,就去了伯府拜访,但带的是什么话,之后又没有一点儿风声。 这个念头钻入脑海里,刘靖心里的油盐酱醋一下子打翻了。 各种味道混杂在一块,冲着得眉心直皱。 不可能、不至于! 郡主年纪又不大,以皇太后对她的宠爱,一定会在身边多留两年,怎么会着急着让她定亲、嫁人? 再说了,徐简若要娶亲,关系再不睦,也得与他们夫妻说一声吧? 越过他刘靖办婚议,他不出声,之后御史们都能把徐简骂得抬不起头来。 刘靖在心中不住点头。 一定是他想岔了。 眼下,还是以迅儿的亲事为先。 “刘大人、刘大人?想什么呢?” 听见有人唤他,刘靖忙集中精神,道:“刚听见有说次序的,我就想到迅儿这亲事一定,做弟弟的就赶在哥哥前头了,哎!” “这也不是刘大人的错,刘大人不要为此担心。” “得辅国公自己有想法……” 刘靖听着,稍稍缓和些。 忽然间,也不知道哪个冒出来一句。 “谁叫辅国公没与人姑娘掉水里去呢,难办哦!” 尖声尖气,阴阳至极。 刘靖只觉得后脖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转头看去,却不知道是谁说了这话。 心里揣着事,刘靖心神不宁。 直到两天之后,刘家往云阳伯府放小定,婚书拿在了手上,他才踏实下来。 小定没有那么热闹,听说郑琉的面上也不见几分欢喜,但敲定了就是敲定了,不会更改。 诚意伯府。 林云嫣靠着引枕,一面咬着豆沙糕,一面听郑嬷嬷说外头事。 郑嬷嬷先前依照马嬷嬷的意思,凑在看热闹的百姓里,先在刘家外头看定礼出门,又去云阳伯府外看定礼进门,最后又跟着放定礼的队伍从伯府回到刘家外。 “都议论呢,说这事儿办的,新郎家、新娘家,都还没有放定的全福夫人看着喜气洋洋。” “刘大人笑容挺勉强的,要说是装的,他装得可真不错!” “还有说刘公子那相好的,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老老实实在水仙胡同关门做人。” 林云嫣抿了一口茶。 刘靖人前不笑,人后定然乐开了花。 不过,他也乐不了多久,很快他会发现,这门亲事能带来的结果,与他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刘靖设想之中的两家结亲的好处,更像是林云嫣记忆里从前的状况。 那时,刘迅是国子监里出类拔萃的好学生,郑琉是云阳伯府里的娇娇女。 刘迅没有因学会舞弊大出洋相。 郑琉也没有因为污蔑林云芳舞弊而被当场揭穿、让各家姑娘们不喜,更没有彰屏园里一圈设计、把自己框了个无法脱身、让家里人嫌弃。 他们两人成亲,是两家各自满意的结果。 云阳伯府自然愿意给姑爷多几分助力。 现在却不同了。 云阳伯府不占理,却也吃了哑巴亏,他们对郑琉心生怨气。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他们根本不想管郑琉,又怎么会去帮助刘迅? 而刘迅在这门亲事里,连半点好处都捞不到,他与郑琉自然而然就会有矛盾。 刘靖更加会对郑琉不满、对云阳伯府不满。 毕竟,刘靖娶了国公之女,虽然也没让国公爷给他什么好脸色,但起码名声还不错,有一些质疑声也在夫妻和睦之下销声匿迹了。 而刘迅与郑琉成亲,甭管是骂谁,这亲事就是骂出来的。 一旦日子鸡飞狗跳起来,已经沉底了的泥沙又会翻涌起来。 外头脚步声近。 陈氏欢欢喜喜地来了。 郑嬷嬷见状,便告退出去。 陈氏落座,还未说话,又是忍不住一通笑。 “这么高兴呀?”林云嫣叫她逗乐了,也不由笑了起来。 “高兴,太高兴了,”陈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册子来,没有急着给林云嫣,先在手里挥了挥,“这是什么?” 林云嫣看那册子模样,便问:“合完八字了?” 陈氏笑道:“猜猜上头会写什么?刚才老夫人先看过了,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跟您一样?”林云嫣打趣。 陈氏一听,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 笑着呢,咧得大大的。 燕辞归 第150节 “没错,”陈氏眉梢一扬,“就跟我一样。” 欢声笑语间,陈氏打开了册子,清了清嗓子,念给林云嫣听。 林云嫣托着腮帮子,听得很是认真。 上头书写的内容,她心里都有数,毕竟她还是她,徐简也还是徐简,同样的两个人、合出来的自是一样的结果。 可她依旧觉得很新鲜。 因为三叔母的笑容,因为三叔母形容的祖母的笑容。 从前,家里对这门亲事倒也没有不喜欢,圣上指婚,那就按部就班着把亲事办了。 这一次不一样。 因着她的欢欢喜喜,她对徐简的满意,所有人便都跟着高兴起来。 林云嫣很喜欢这样的高兴。 不止是她的亲事,她的兄弟姐妹们的喜事,家里也要办得欢天喜地。 从前,亲人们吃了那么多苦,现在,就得吃这么多糖。 第178章 笑意成河 陈氏念完,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把册子递给林云嫣,她道:“你看一眼,上头每个字都是糖做的。” 林云嫣正要接过来,林云芳从落地罩后头露出头来。 “母亲,都是糖做的,您的牙还好吗?”林云芳笑着揶揄。 陈氏没想到女儿偷偷跟着来了,被她突然的说话声唬了一跳,又因话的内容哭笑不得:“说什么浑话,我最好的就是这口牙,什么糖我都吃得了!” 又见林云芳挤眉弄眼,没个正行,陈氏笑着啐她:“猴儿一个,你且老实些,等我办完了云嫣的要紧事儿,我得好好收拾收拾你。” 林云芳可不怕陈氏的玩笑狠话,凑到林云嫣身边,与她一块看册子。 大红的册子上,全是天上有地下无的好话。 林云嫣从头至尾,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许是叫林云芳絮絮叨叨什么“居然还有这种词”、“金玉良缘都形容不过来了”给逗着了,林云嫣的眼睛弯弯着,笑意流转。 陈氏一面笑,一面仔细观察林云嫣。 她是带着小段氏的指示来的。 老夫人私底下与她说过,云嫣是个善解人意、心思通透的姑娘。 这门亲事是圣上起意,皇太后迟疑思考了一阵才应下,那云嫣在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角色? 会不会是云嫣不愿皇太后为难、不愿皇太后与圣上意见相悖,才点头的? 云嫣认得辅国公,打过交道,不排斥对方,长辈提了、她便应了。 就似之前云静说亲一般。 因着府里长辈们觉得好,母亲黄氏亦十分满意,云静心里明明有质疑、有犹豫,却一直没有坦率说出口来。 虽然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可做父母的,还是盼着子女能过得好。 “听大郎讲过,辅国公不是个浑人,我们云嫣也是个好的,哪怕盲婚盲嫁,我都信他们能把日子过好,可我还是想知道云嫣的真实想法。” “她是不是真的高兴,还是想我们高兴、放心而……” 陈氏当时听得心里又沉又涩又感动。 在她看来,老夫人有时候就是想得太多,思虑太重,以至于整个人都不爽快了。 可这些思虑的背后,都是满满当当的关心与呵护。 不然,大家面上一团和气,互相给个笑脸,关起门来谁管谁是真笑假笑的? 老夫人待家中晚辈,无论是不是亲生,都用心极了。 陈氏的目光一直在林云嫣面上转。 姑娘家本就俏丽,一双眼睛不语三分笑,这会儿眼底盛着光,如果笑意成河,那其中波光粼粼、湍湍流淌,一点都没有遮掩着,就这么从眼边到唇角。 这不是真欢喜,又是什么? 陈氏暗暗点了点头。 老夫人这下应该是能彻底放心下来。 陈氏心中卸下一桩事,就觉得林云芳那张叽叽喳喳的嘴太热闹了些,嗔道:“这也想背下来?往后你给别人合八字去?” 林云芳咯咯直笑。 林云嫣却突然想起了林云芳的“从前”。 那位那么好、那么合拍的三妹夫,现如今还在段氏老家呢。 三妹没有遇着那样的祸事,祖母也不会费尽心思给她往自己族中挑选丈夫…… 林云嫣放下手中册子,问陈氏道:“她不会算,我会,我先给她算算。” 陈氏闻言一愣。 她当然不信林云嫣会算,大抵是话赶话地逗乐子。 陈氏不会扫兴,乐呵呵道:“那我可要竖起耳朵听了。” 林云芳也道:“我听听,算得不好我不依!” 林云嫣认真回忆了下。 那时,祖母为了林云芳的婚事操心极了,挑了许久,定了许久,合八字时天天都拜一拜菩萨,直到结果出来,看着那很不错的批语,她激动得都哭了。 八字结果,固然不等于一辈子的日子好坏。 可对于当时的小段氏、陈氏而言,那是把林云芳远嫁最重要的“心底依仗”了。 林云嫣也看了那结果,如此完整背下来自不可能,但上头那几句好话,她还能回忆起来。 她一词一词说,陈氏笑着听。 林云芳听完了,撇着嘴道:“都是些常有的词呢。” “平常就是福气!”陈氏道。 林云嫣又念了个男方八字,与陈氏道:“叔母找人算算这个,是不是与我说的一样。” 陈氏闻言,又愣了下。 云嫣真是有趣人,编故事逗趣,都这么全须全尾的。 “那我可就记下来了,”陈氏很给面子,摩拳擦掌,“如若真这么合适,把全天下翻一遍,我都要把这么一人找出来、给云芳当姑爷。” 说完,她哈哈大笑。 林云嫣也笑。 她晓得叔母的话玩笑居多,但伏笔埋在这儿,等有朝一日当真有那么个八字的少年站在面前,叔母就会想起这份缘来。 陈氏笑过了,便把合八字的册子收起来。 这东西很要紧,一定要保存好,等之后仪程时用得到。 “国公爷那儿应该也知道结果了,”陈氏交代着,“照安逸伯府的意思,伯爷明日会把结果禀告圣上、再告知皇太后,之后就等着圣上下旨。 圣旨握到手里,按部就班准备,差不多来年春暖花开,就把小定礼办了。” 林云芳好奇问道:“那不是还有两三个月?” “你以为呢?”陈氏虚点了点她。 公侯伯府喜结良缘,国公娶郡主,那会是何等的风光? 风光不仅仅在正日子当天,下定过礼,都不能怠慢。 真以为和那种出了事、急着“冲喜”的人家一般? 他们合八字都没有合足日子! 林云芳回想了下之前大姐放定礼的状况,喃喃道:“确实挺花时间的。” 青朴院里,林云静抱着手炉窝在床上。 她赶上了小日子,浑身不舒服。 听说林云嫣合八字的结果出来了,她便召了丫鬟来,吩咐道:“去宝安园里道一声喜,再与二妹说,等我舒坦些了就帮她去描花样,一定把她那些盖头帕子全定得漂漂亮亮的。” 丫鬟应声去了。 黄氏迈进来,又好气又好笑:“难受成这样还惦记着,知道郡主等着你帮忙,你可得快些好起来。” 第179章 慧眼如炬 闻言,林云静挤出个笑容来,却因为肚子疼得厉害,笑容都显得怪里怪气。 黄氏心疼她,在床边坐下:“别怕,我年轻时也疼得不会走路,等过几年就好了。” 林云静并不怕,她只是嫌弃自己活动不来。 “我自己的还没有绣完,”她与黄氏数着,“不过云嫣的要紧些。” 更关键的是,云嫣身份摆在那儿,能用一些林云静自己用不了的花样、东西,这叫她摩拳擦掌,太有兴致了。 见黄氏微怔,林云静眨了眨眼睛,凑上去问:“您不会觉得,二妹的婚事在我之前,不合适吧?” 黄氏眉头一皱,伸手在女儿身上轻拍了下:“我是那种拎不清的人?” 虽然都说,长幼有序,一家上下依着次序来,看着工整、不乱套,可云静是自己这里出了状况。 府里并非不关心云静,老夫人那儿亦是认真挑选之后,才会定下许国公府那位。 燕辞归 第151节 八字合了,小定放了,原本秋天时就嫁出去了。 那现在再来议郡主的婚事,是再合适不过的。 可那门亲事,自家退了! 退得明明白白、干干净净! 黄氏有时候想起来,都对那许国公府和三公子咬牙切齿。 得亏发现了,要不然云静这辈子都赔进去了! 那种人家,说什么都不能沾上。 吃一堑长一智。 老夫人那儿也与黄氏恳切谈过一回,无论如何都要瞪大眼睛、挑一个好的来。 伯府的姑娘,哪怕身份上没有自家其他姐妹金贵,但底气还是在的,即便再留个一两年,也不愁嫁不出去。 因而她们一定要耐得住,不能着急,一着急容易出错。 黄氏深以为然。 与其为了什么“姐姐一定要嫁在前头”的理由,心急着定个姑爷,那还是慢慢来、细细选。 比起不切实际的风光,一定是云静自己满意最重要。 看看宝安园那儿,郡主对婚事满意,家里从上到下谁不兴高采烈的? 那才是真的好! “缘分天定,”黄氏握着女儿的手,“我们云静一定是缘分还没有到,等到了啊,谁都拦不住。” 林云静莞尔。 屋外,又渐渐飘起了雪花。 桃核斋后院,荆大饱从外头过来,收了伞放在廊下,用力搓了搓手。 参辰与他问好,又道:“东家来得是时候,何家嬷嬷炖了一大碗热汤。” “有福!有福!”荆大饱笑着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探着头往书房那侧看了一眼。 里头已经点着灯了。 昏黄灯光透出来,影影绰绰的,想来徐简在里头看书。 没有着急进去,荆大饱压着声音与参辰道:“我之前遇着刘家往云阳伯府放定了,吹吹打打的。围了不少人看热闹,还有人说道郡主,听得我脑壳发涨。” 要荆大饱说,血缘真是神奇的东西。 他们爷中意郡主,刘家那父子也格外中意。 而在血缘之外,还有家学。 他们爷中意郡主这个人,刘家那两位更中意郡主的身份。 见参辰失笑,荆大饱又道:“说起来,郡主有些时日没有来了吧?还是天太冷了!” 参辰一听,面露惊讶,低声问:“东家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荆大饱反问。 “爷让圣上、皇太后、诚意伯府都点头了,与郡主合了八字,结果都送来了。”参辰道。 荆大饱:! 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 有那么一瞬,他连呼吸都忘了。 偏参辰说得一本正经,这种事也不可能信口开河、胡说八道…… 可、可是,为什么他竟然会不知道? 他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来桃核斋的次数少了,怎么就错过了这么要紧的事! 而且,为何外头一点儿风声都没有? 但凡街上有人议论,他肯定会有耳闻。 “圣上点了安逸伯帮着操办,”似是看出了荆大饱的不解,参辰又道,“也正好不让刘家那儿掺和。” 荆大饱忙点了点头。 深以为然。 “你刚才说,结果出来了?”荆大饱问,“怎么样?” “能怎么样?”参辰说着就笑了,“全是好话,最重要的是,爷这几天心情不错。” 荆大饱乐得肚子上的肉抖了三抖,“哎呀哎呀”了好几声。 “我说什么来着?”荆大饱道,“郡主头一回来桃核斋,我就看出有戏,果然没有错!” 结果,也仅仅只有他一人看出来! 他暗悄悄与陈东家示意,陈东家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不懂,不搭他这腔。 他又与参辰指点了好几次,这小子左看像、右看又不像,还来寻他商量了几回。 这一个个的,都不如他! 他才是慧眼如炬! 荆大饱越想越高兴,让参辰去请徐简,他跨步往隔壁院子的花厅去。 徐简知他来了,便也从书房出来。 一进花厅,对上荆大饱那根本合不拢的嘴,徐简眉梢一扬,故意道:“恭喜发财?” 荆大饱笑得险些岔气。 “我发财,还不就是国公爷发财,”他道,“您与郡主定亲,才是大喜事。” 徐简在大椅上坐下,道:“急着想喝喜酒了?” “那当然,”荆大饱豪气极了,“不醉不归!” 话音一落,荆大饱得到了徐简两个字的评价。 “可惜!” 荆大饱没有反应过来,笑容里多了疑惑。 “你是做老实巷买卖的外乡商人荆大饱,与我和郡主都没有联系,”徐简缓缓地指出来,“喜帖送不到你手上。” 荆大饱的笑容僵了两分。 敢情他这个慧眼如炬第一人,连入席的份都没有了? 徐简反而笑得很畅快:“我给荆东家指条路,迎亲时会给沿途的百姓散喜糖、喜钱,你辛苦些跟一路,多接一点?” 荆大饱愣了几息,复又忍不住大笑起来。 国公爷真是! 揶揄打趣时候,一套一套的张口就来。 他险些都被国公爷带进去了! 参辰说辅国公近几天心情好,真是一点没说错。 “陈东家要拿老实巷的宅子做文房生意,我说什么也要问他讨一张帖子,坐末席也是坐,非得多喝您两坛子酒!”荆大饱说完,又问,“何时有消息?” 徐简抿了口茶,道:“等明日安逸伯禀了圣上,也就这两天了。” 第180章 还有点儿乐 荆大饱听得心花怒放。 就这一两天了。 多么美妙的词句啊! 外面寒风阵阵,裹着雪花,只听声音就觉得冷,可他心里滚烫滚烫的,比江南的四月天都要花繁叶茂。 赶在晚饭之前,荆大饱先把老实巷的进度与徐简讲了。 “外头都修成了,这几天下雪都在赶里头布置。” “好在里外的墙面都刷得早,已经干透了,不用担心叫天气影响。” “我请顺天府的官员去巷子里看过了,他们很满意我们的手艺。” “陈东家转悠了那么多学会诗会,发现了不少好苗子。” …… 正经事情交代完,荆大饱那勉强严肃着的面容又忍不住笑成了弥勒佛一般。 何家嬷嬷送了热腾腾的晚饭来,香气四溢。 荆大饱胃口大开,抱着热酒壶连饮了好几盏。 徐简自己用完,放下筷子,没有离席,就听着荆大饱喝多了絮叨。 “郡主有趣啊,一颦一笑都很有趣,她还懂道理,一条条明明白白的。” “男人嘛,得听话,听媳妇儿的话天经地义,说到哪儿去都不丢人。” “我看爷还是愿意听郡主的,让您别走楼梯,您就不往那二楼去了,让您别冻着,您就捧着个手炉子。” “什么耙耳朵?耙耳朵的人家中和睦,家和万事兴!” “要不是因着您还有那么多用得着我老荆的地方,我也想在家里叫老妻念两句,逗逗孙儿!” “小孩儿可有意思了,等您以后当了父亲,看到那软软糯糯的小不点,您就懂了。” “到时候,我给您说说娃娃经。” “老国公爷泉下有知,也能放心了。” 燕辞归 第152节 玄肃和参辰站在不远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懵。 荆东家到底喝了多少? 怎么这么能掰扯? 玄肃悄悄地看了一眼徐简。 徐简的身子往后靠着宽大的椅背,引枕厚实,他姿态放松。 眼帘垂着,遮住了乌黑眸子里的浓郁情绪。 可依玄肃看,他们爷似乎并不在意荆东家的念念叨叨,没有一点不高兴。 相反,好像在听戏似的,还有点儿乐? 玄肃又给参辰递了个眼神。 别说,他也挺想笑的,就是不敢。 油灯暗了暗。 徐简没让别人动手,自己起身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 小孩儿是不是有意思,他不知道。 不过,荆大饱有一句话说得挺对,小郡主确实有趣。 外头的雪一直飘到了早朝时。 朝房里,一众年迈老臣都有些耐不住这天气,不住搓着手。 “炭盆不够旺。” “也就候那么会儿,有就行了。” “差不多到时辰了吧?” 刘靖站在一旁角落里。 他年轻,并不畏寒,听那些老大人喊冷,便抬眼看向徐简。 徐简在另一个角,与他这儿泾渭分明,摆明了不愿意往来的意思。 换作往常,刘靖也不会想要特意凑上去。 可那天安逸伯的话犹在耳边。 徐简有腿伤,天冷了就肯定会痛。 刘靖其实看不出来。 只观徐简站姿,挺拔极了,根本不似腿脚不舒服的样子。 偶尔刘靖也猜想过,也许徐简那伤就是个幌子,偏思前想后,也想不出徐简想幌个什么,有什么必要、又要什么成果,便绝了这个想法。 今日,刘靖却不得不上心几分。 之前鸿胪寺外,在他离开后的那些状况,事后当然都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安逸伯说的话,官员的议论,句句都绕在刘靖的耳畔。 他在反思。 行事要周全,他确实不够周全,以至于被人抓着小辫子分析来、分析去,就分析出了“刘大人待辅国公完全没上心”的结果来。 这当然是事实。 刘靖自己一清二楚。 他与徐简之间,若说有父子关心情谊,别说徐简不会信他,刘靖自己都不信。 可徐简不信不要紧,刘靖要的是别人、同僚们信。 他刘靖得是个努力修复关系的父亲,而徐简是那个油盐不进、全然不顾孝字怎么写的儿子。 前几天忙着办迅儿的大事,刘靖抽不出心思来应付这个。 昨儿放了小定,他总算能空出手来了。 第一步,就是从关心徐简的腿伤开始。 其中,还有更要紧的一点。 徐简与宁安郡主到底怎么一回事? 那日从脑海里冒出来的念头,依旧没有散去。 有时认为十之八九,有时又觉得绝无可能。 不管怎么样,他都得从徐简嘴巴里挖几句真话出来。 如此想着,刘靖抬了步子,穿过整个朝房,往徐简那侧去。 徐简正闭目养神。 眼睛看不到,心神却集中着,周围有些什么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朝这一侧过来。 而那脚步声…… 缓缓睁开眼,眸子里倾泻而出的是冰凉的寒意,就这么冷冷地、直勾勾地落在了刘靖身上。 倏地,刘靖后脖颈汗毛直立。 他根本没有料到徐简会突然睁眼,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道阴冷视线对着他。 更让刘靖心底发憷的是,徐简竟然笑了起来。 好像,那也不能称之为笑。 唇抿着,只一侧唇角微微往上勾起了弧度,那弧度之中没有笑意,只有嘲弄与讽刺。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目的一般。 刘靖的脚步钉在了原地,心里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告诉他,莫要再上前一步了。 倘若他继续走到徐简边上,照着设想好的话术去开口,他肯定捞不到半点好。 不止没有好的,极有可能还有一堆坏。 趋利避害,人之本能。 刘靖当然也要听从自己的本能。 只是,他也不甘心。 他是父亲,是老子,老子怎么能叫小子一个眼神就吓退了? 这像什么话! 深吸了一口气,刘靖在迎难而上,以及从善如流之间,摇摆了那么一会儿…… “各位大人们,时辰到了,该上朝了。”内侍在朝房外喊道。 所有人闻声都打起了精神,整理了下仪容。 列队在前的公侯伯爷、三公三孤,自是快步。 徐简收回了目光,也出去了。 刘靖看到徐简离开,安逸伯跟了上去,拍了拍他的背,两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气氛十分融洽,这让刘靖不由皱眉。 本能的直觉再一次告诉他,一定没有好事! 第181章 记一功(求月票) 早朝。 按部就班。 大事小事议论完,曹公公喊了退朝。 圣驾离开,安逸伯也没有闲着,大步流星出大殿,没有下长长的步道,而是直接转弯。 那是去御书房的意思。 如此大摇大摆,自是落到了前前后后的官员眼中。 “嚯!一点儿不遮掩!” “不都说他家与诚意伯府议亲吗?大喜事,遮掩个什么!” “也对,喜事都恨不得喊得满天下都知道。” “你们可能没有看到,安逸伯那张凶脸都满是喜气,跟贴大门上的看门神似的。” 大抵是这形容太过滑稽,引了一片笑声。 “说到看门神,该买年画了吧?” “别打岔,年画什么时候都能买,这两家伯府办喜事,不晓得能不能分到一张帖。” “唉?诚意伯呢?是与不是,伯爷给透个底?” 有人如此问着,大伙儿左右一看,殿内哪里还有林玙的身影? “走得还挺早。” “在安逸伯出去之前,诚意伯就走了!” “莫急、莫急!是与不是,等人家定了自然会知道。” 刘靖听着这些议论,心里七上八下,又看向徐简。 徐简神情淡淡,抬步往外走。 这一回,刘靖顾不得细想,快步跟上去,张口就要问腿伤。 “刘大人,”徐简仿佛背后长了眼,头没有回,脚也不停,赶在刘靖之前先开口了,“若是要提什么兄弟长幼就算了吧,我姓徐,你那儿子姓刘,真排不到一块去。” 刘靖一怔。 燕辞归 第153节 他真不是说这个,只可惜嘴巴没有徐简快。 他忙急着想扳回一城:“我……” 徐简哪里会给他机会,紧接着又是一句:“寒暄就更不必了,大冷的天,刘大人不难受我难受,我还得回府烤烤火,刘大人就别耽搁我这点事了。” 刘靖:…… 这厢动静,徐简又没有压着声音,一下子就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两家伯府的亲事讨论不出结果,但这儿的“父子矛盾”,明明白白的。 看戏当然看眼前! 刘靖真是语塞了。 徐简说的,把他那点儿“关心话”都堵上了。 他要是再关心“腿伤”,那就是没话找话故意寒暄,表面关切,实则耽误徐简休养,纯属虚情假意。 只好再一次停顿脚步,刘靖看着徐简走出大殿,下步道而去。 等人走远了,刘靖垂下肩膀来,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刘大人,”黄少卿见状,安慰他道,“辅国公说话直,您……” 刘靖看着下属,长叹了一声:“不怪他,是我以前对他关心太少了。 我前几天为迅儿办事,说真心话,我反思了许多。 迅儿从小到大,牙牙学语到开蒙念书,再到现在,好好坏坏且不说,每一个时期我都能回忆出些画面来,那是我们父母与他一道经历的。 可关于阿简的,太少了。 我记得他呱呱坠地,我头一回抱孩子,不瞒你说,笨手笨脚,被产婆们都笑话坏了。 他在我们夫妻身边就待到百日,就被老国公爷接走了,之后他的成长,我一点点都没有参与上。 我都不了解他,没有陪伴过他,他现如今不愿意搭理我,太正常了。 我很想改变一下这种关系,可你看,无从下手!” 黄少卿听得不住点头。 家务事,清官难断! 他自认为了解上峰刘大人,衙门里做事,刘大人真不错,对手下人也厚道。 可家里事情,他一个外人哪里能贸然指手画脚? 偏上峰说了这么多,黄少卿也得有些表示。 “这事儿急不得,”他想了想,道,“都说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您错过了十八九年,那就再花个二十年。辅国公年轻,您也不老嘛,还怕时间不够吗?” 刘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鸿胪寺这两位结伴离开,留下来的朝臣们互相笑呵呵。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有人颇有感触,倒是愿意相信刘靖的话。 有人保留几分,不发表意见。 也有人心直口快地:“若是一个月前,我肯定信刘大人。” 谁叫这一个月间,刘家与云阳伯府的事儿沸沸扬扬。 各种消息、各有各的说法,今儿吹东风,明儿吹西风,看热闹的人被裹在其中,一下子被吹得往左,一下子又被吹得往右。 吹了个晕头转向! 那就先各打五十大板,谁的信誉都打个折。 御书房里,圣上翻看着安逸伯递上来的册子。 合八字的结果,他也看过不少了,论花里胡哨、好词用尽,这份排第一。 吹得仿佛天上都在下红雨! “这结果,”圣上抿了抿唇,斟酌了一番用词,“叫朕大开眼界。” “老臣也开眼界了,”安逸伯不知道是真没有听懂圣上的话,还是装作不懂,就这么顺着接了,“要不怎么说您指得好呢? 诚意伯嘴上没有怎么跟臣表示,嫁独女、心情能够理解,但臣的内人去拜访老夫人,老夫人笑开了花,话里话外都是您和皇太后选的,她放一百个心。 这门亲事,就没有谁不说一句‘天赐良缘’的。” 圣上呵地笑了起来。 谁不爱听好话呢? 反正他很爱听! 安逸伯这么一张凶脸,说起好话来,更显真诚无比。 他轻易不指婚,偶尔指这么一次,指了个皆大欢喜,这让圣上如何能不高兴? 提议给徐简指婚的皇贵妃,记一功。 提议了解徐简心思的曹公公,记一功。 提议宁安的夏清略,记一功。 替徐简操办的安逸伯,也记一功。 等婚事办得圆满风光之后,那就再记一功! 圣上心里的功名册上刷刷连续添了好几笔,又催着曹公公取来笔墨,也不让官员代为起草,自己龙飞凤舞写好了赐婚的圣旨,又重重把红章印下。 看着明黄色的两卷卷轴,圣上摸着胡子,满意地点了点头。 等列好了随圣旨去的赏赐,圣上交代曹公公道:“你去辅国公府,诚意伯府那里嘛……” 曹公公机灵人,欢欢喜喜建议道:“小的先去慈宁宫报个喜,皇太后娘娘记挂着,伯府那儿,让小于公公辛苦一趟?” 圣上眼前一亮。 如此好事,怎么能不让皇太后参与呢? 这主意真棒! 第182章 赏银还能少吗 慈宁宫。 安逸伯夫人进了正殿,解了雪褂子。 没有立刻往里走,先在火盆旁暖了暖,去了身上寒气。 等身上热乎了,她才含笑进到内殿,恭恭敬敬与皇太后行礼。 皇太后正透过启了条缝的窗户往外看,叹道:“昨晚雪大,积起来不少,好看。” 安逸伯夫人便道:“瑞雪兆丰年。” 皇太后抚掌笑了。 上到坐在皇城里的天子,下至看天吃饭的老百姓,谁会不喜欢“丰年”呢? 待安逸伯夫人坐下,皇太后道:“你来得可真早,哀家一年到头,难得这么早见人来问安的。” “不能迟、不能迟,”安逸伯夫人笑眯眯着,“郡主与辅国公的八字合出来了,我琢磨着我们伯爷那急性子,定是一下朝就去御书房了,等圣上看过、下旨,消息传到您这儿,那还有我什么事儿啊!” 皇太后哈哈大笑。 身边宫女嬷嬷们都十分配合着,也是欢声笑语的。 王嬷嬷喜道:“听伯夫人这话,结果一定很好。” “奴婢就说,天作之合,前两回国公爷来给娘娘请安,与郡主站在廊下说话,奴婢远远一看呐,眼睛舒服极了。” “按说咱们宫里人,什么样的美人儿没有见过?眼睛都挑着呢!偏就爱看郡主与国公爷说话,看两眼,一整天都合不拢嘴。” 皇太后兴致越发好了:“知道你们都琢磨着拿多少赏钱呢!一个劲儿说好话!” “谢您的赏,我就是为了沾了喜气的赏钱,特特赶来了,”安逸伯夫人玲珑人,接了话,从袖中取出册子,递给皇太后,“您看看这上头批的,够不够让您多散些赏钱?” 皇太后叫这一个个配合得,眉开眼笑。 打开册子一看,眼睛里笑容一点一点地,化作了晶莹,连视线都有些模糊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下情绪。 指腹在那一个个工整的字上来回摩挲着,再开口时,声音都透着几分哑。 “哀家高兴,是真的高兴,”皇太后道,“那么个小不点,都要定亲了……” 王嬷嬷背过身去,默默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她也是喜悦里夹杂着感慨。 她还记得,她头一回见郡主时,还是洗三礼上。 那时娘娘还是中宫皇后,再疼爱孩子,也不好轻易出宫去观礼,便点了王嬷嬷。 她到了诚意伯府,越看越觉得这孩子长得就是富贵样,命里有福,回来后禀了娘娘,娘娘也欢欣不已。 哪里知道,旁的福气样样好,只那母女缘分浅,让人越发怜惜她。 好在是平安长大了。 会越来越好的。 安逸伯夫人把皇太后的神态看在眼中,宽慰道:“孩子都会长大的,我老了,您也老了。” 皇太后看着眼前这位并不显苍老的五官,啼笑皆非,啐道:“谁不知道你保养有方?” 伸出手在脸上摸了摸,安逸伯夫人故意道:“您要跟我说保养方子,我可就关不上话匣子了,可您更愿意听郡主的喜事,我就不说那些惹您烦。” 如此一打岔,把皇太后心底里盘旋着的那些情绪吹散了。 殿内的气氛重新欢喜起来。 燕辞归 第154节 没多久,外头传来了宫女的禀报声,说是曹公公来了。 曹公公入内,欢欢喜喜行礼。 皇太后忙问:“圣上那儿是个什么说法?” “圣上看了八字结果,龙颜大悦,亲自提笔写了赐婚的圣旨,”曹公公说着,就把一卷明黄卷轴呈上,“请您过目。” 安逸伯夫人眼睛一转,与皇太后道:“我说得没有错吧?我若来迟些,可就讨不到头一份赏银了。” 皇太后笑容满面,展开圣旨。 上头一笔一划,都是圣上亲笔。 皇太后很熟悉圣上的笔迹,断不会看错。 只是这个字,比平时更飘逸些,足以看出泼墨之人那畅快激动的心情。 一如她这个看圣旨的人。 “告诉圣上,”皇太后交代着,眼睛眯了起来,“哀家看过了,满意极了,今儿中午能多用一碗饭。” “小的得晚些回御书房禀告了,小的领了旨,要去辅国公府宣读圣旨,”曹公公笑道,说完这句,想起伯夫人刚刚提过赏银,他又补了一句俏皮话,“小的也要赚赏银去了。” “哎呦哎呦,你们看看!”皇太后指着曹公公,大笑着道,“圣上身边的大红人,宫里那么多内侍哪个有你家底丰厚?还惦记赏银呢?” “银钱不嫌多,”曹公公陪笑着,“喜事当然也不嫌多。” “你去辅国公府,那诚意伯府那儿呢?圣上点了谁?”皇太后又问。 曹公公没有立刻答,只斜了下眼,给小于公公递了个眼色。 小于公公心领神会,当即站出来与皇太后行了个大礼:“请娘娘赐小的机会,小的去与郡主报喜,也能攒个赏银过年!” 皇太后笑得开怀。 她哪里不晓得,这其实是圣上安排着、让她能参与进来、多多高兴,正是因为知道,才在这些一唱一和的逗趣之外,更感念到了圣上的孝心,心中越发喜悦。 “去吧,都赶紧去吧,”皇太后道,“事情办好了,赏银还能少吗?” 小于公公兴高采烈地领了旨,与曹公公一道退出去。 各自一行礼,便准备出发了。 千步廊就在南宫门外不远,宣旨的仪仗出宫,消息很快就传开了。 鸿胪寺内,刘靖正提笔写着文书,听见外头动静,他不由竖起了耳朵。 “曹公公亲自去的,轿子后头跟了好几箱子,全是赏赐。” “听说已经有人赶去翰林院,催诚意伯先回府准备领旨了。” “若是林大姑娘,按说没有这份体面吧?难道我们猜错了,真是郡主?” “安逸伯那次孙儿凭什么娶郡主啊,不是说他人不好……” “我懂你意思。” “肯定是郡主,错不了了,还有一份旨意与赏赐走的是西宫门那儿,小于公公去宣旨。” “安逸伯积大德了呀……” 不多时,在千步廊左右长着脖子看热闹的视线注目中,曹公公的队伍向西一拐。 安逸伯府,是在城东吧? 第183章 这热闹真够劲儿 这一拐,把所有人都拐懵了。 方向怎么不对呢? 难道,圣上给了大体面,赐婚的圣旨都要绕城一周,叫全城老百姓都知道这等大喜事? 如此盛况,以前并非没有,但多数都是前头将领打了胜仗、给京中女眷们封赏,为了提振士气,自是怎么热闹怎么来。 可赐婚能有此待遇的,真不多。 宁安郡主得宠,那是郡主。 安逸伯府何德何能? 伯爷早上在御书房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马屁都要把马脚拍断了吧? 看不出来啊,安逸伯浓眉大眼,凶神恶煞,竟然是个马屁高手! 赐婚如此,真等成亲之时,迎亲队伍绕一周还够吗? 羡慕的,眼红的,难以置信的,千步廊里五味杂陈。 有小吏激动些,赶上了队伍最后头抬着箱笼的内侍,匆匆道:“要绕城一圈吧,太辛苦了。” “不绕啊,”那内侍奇道,“曹公公没有交代要绕。” 这下轮到小吏不解了:“安逸伯府不是在城东吗?” “对啊,”内侍点头,“可曹公公说是去辅国公府,那不就在城西吗?” 小吏:…… 很久,小吏没有回过神来。 他甚至怀疑自己听岔了,怎么好端端冒出来辅国公府? 赐婚和辅国公府有什么关系? 可人家队伍脚步有序往前行,他也不好继续追着问,便调转头来往回走。 刚进千步廊,他就被人围了起来。 有官员见他一副丈二和尚模样,怪道:“你问出什么来了?怎么这样的表情?” 小吏茫然答道:“说是去辅国公府,不是安逸伯府与诚意伯府结亲吗?” 一语激起千层浪。 浪花涛涛,扑上堤岸,把这些站在堤上的人从头到脚浇了一个透。 劲头太大了,一时间都有些怔了。 反倒是那小吏,后知后觉起来,一手作拳一手掌,重重一碰:“哎呀明白了!是诚意伯府与辅国公府要结亲。” 诚意伯府那儿,慈宁宫那么重视,肯定是郡主错不了。 辅国公府嘛,上上下下就一个主子——国公爷本人。 圣上是给宁安郡主与辅国公指婚! “那安逸伯他是……” 诚意伯府,他亲自去、他家夫人也去,御书房,安逸伯一下朝又去了。 跟他没关系,他掺和在里头做什么? 辅国公又不是他的孙儿! 把他们这么多人,全给带偏了! “虽说老国公爷不在了,”有人嘀咕着,“国公爷的生身父亲不是……” 这么一来,就没人不想到刘靖刘大人了。 辅国公商议婚事,越过刘大人,似乎有些不合适,但圣上都下旨了,明显对此没有任何意见。 圣上都点头的事儿,他们在这儿发表什么高见? 赏赐队伍那么长,圣上的满意与高兴全展现出来了。 谁在这时候挑三拣四,那不是给圣上泼冷水吗? 吃饱了撑着。 闲得慌的御史都不干这等没头没脑的事! 还好,鸿胪寺衙门不在千步廊最中心的这条大道上,而在东侧些,大门对着兵部街,与这儿还搁着户部衙门。 要不然,在人家刘大人的地盘门口说这些,怪尴尬的。 不过,抬眼一看,还是有几位鸿胪寺的官员来看热闹了。 多多少少的,得给刘大人找补两句吧。 “刘大人不是刚忙好刘公子的事吗?” “年底了,衙门本就忙碌,又要与云阳伯府商量事儿,刘大人分身乏术。” “国公爷与郡主议亲,那是顶顶大事,半点儿马虎不得,刘大人忙不过来,圣上交由安逸伯也很正常嘛。” “安逸伯一板一眼的,办事牢靠!与老国公爷又是至交。” 如此一言一语接着,倒是把刘靖没有参与其中的台阶给搭起来了。 虽然质朴,但不至于一脚踩塌了。 偏有愣头青,稀里糊涂搭话:“可刘大人之前不是说,他那儿子对郡主一见钟情吗?” 话音一落,寒风瑟瑟。 这叫什么? 这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千步廊里竟然还有这等不会察言观色的? 虽然大伙儿心里都很好奇,都记着那句话,但那是大庭广众、喜事迎头之下能说的? 都得躲到一旁去交头接耳、嘀嘀咕咕的! “我就说呢,安逸伯看着身强体壮的,前几天下朝怎么就擦鼻子,之后看着也没有受寒,原来如此。” “也对,有些话伯爷不爱听,可不就得擤鼻子嘛。” 燕辞归 第155节 “哎呀,看了这么久了,赶紧都回去干活了,不然谁挨了上峰的批,我们可不管。” 有人招呼着散了,也就渐渐各自回衙门去了。 只是那上下翻滚的心,还回不到政务上,与相熟的好友凑在一块,低声交流。 “兄弟两个都看上同一人?” “国公爷议亲,刘大人当真一点都不知情?我看未必。” “郡主的大事,皇太后不犹豫考量个一季两季的,哪会点头?我看呐,应是早就提过,只是没有敲定。” “结果传到了刘大人耳朵里,故意想截胡?” “不一定有胆量截胡,但时不时提两句,就够叫人不舒坦的了。” “到底也是亲生的,刘大人不至于吧……” “那你说圣上为何没有让刘大人操办,反而让安逸伯来?你真信刚才说的那些找补话啊?” “哎,反正那刘公子与云阳伯府的姑娘过了小定,辅国公与郡主又得了赐婚,谁也不碍着谁了。” 水中看月,雾里看花,对不对的、他们也不知道,但不得不说,这热闹真够劲儿。 不枉溜出去看了。 鸿胪寺里,刘靖的神色凝重了。 消息初入耳,他就怀疑极了,安逸伯真能替他孙儿从御书房留来那等大体面? 一瞬之后,那个先前几次浮上心头、又几次被他摒弃的想法又泛了上来。 直到他听说,队伍向西拐了。 手上一松,刘靖没有控住笔,笔尖深深压在了纸面上,印出了浓黑的一圈墨。 他急着提笔,那张纸也已经废了。 见状,刘靖干脆放下笔,起身往外走。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一声都是极其不好的预感。 辅国公府就在城西。 难道真指到徐简头上去了? 先前那些“巧合”,莫不是真叫他猜中了? 见有几位官员凑在一块说话,刘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些,不要透出不该有的情绪来:“几位在聊什么?” 闻声,那几人倏地站直,纷纷转头看过来。 他们根本没有想到刘靖会出来,一时间面面相觑。 他们在聊辅国公。 他们在聊,等下中午休息见到刘大人,到底要不要道喜。 可还没有到中午,也没有聊出结果,刘大人就已经站在跟前了。 这、这如何是好? 第184章 梗得慌 寒风未止。 干枯树杈上的积雪被卷了下来,砸落在地。 咚的一声,散成了一大团雪沫子。 动静不算大,却很突兀,足以让面面相觑的几人一个激灵。 也吸引了另一厢、一位中年官员的目光。 那是右寺丞何缙。 何大人一看,眉宇皱了皱。 一个主簿,两位署丞,都是鸿胪寺里的小官,都是他的下属。 平日里做事,虽不够机灵,但胜在踏实,工作都能胜任。 可现在,鸿胪寺衙门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真要说道上峰的私事,躲去角落嘀咕,怎么还站在院子正中间,被人家刘大人问到脑门上了? 真够棒槌的! 心里埋怨着,何缙还是站出来捞了三人一把。 “刘大人,”他快步过来,与刘靖拱了拱手,道,“我还没有与刘大人道喜呢。” 刘靖的唇重重抿了抿。 何缙这句话,已经让刘靖坐实了自己的猜测。 宫里赐婚的圣旨,是给徐简与郡主的。 顾不上是什么感受、体会、滋味,现如今摆在刘靖眼前的还有更加迫切之事。 他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他若不知道,那就是徐简议亲,压根就没管过他刘靖,当他不存在。 挑剔些的御史是完全可以拿此事做文章的。 只是,圣上都下旨了…… 刘靖吃不准圣上的意思,不敢随意摆出毫不知情的样子来,可要是说他“知道”…… 这口气又梗得慌。 何缙可不管刘靖在思考什么。 刘靖不回应,何大人只管自己往下说:“满京城的贵女,我看是没有哪位姑娘能比宁安郡主更得皇太后欢心的了。辅国公能与郡主结百年之好,这亲事真是门……” 话到嘴边,何大人思绪快,立刻把“门楣生光”改成了“叫人钦羡”。 改得快,却也遮掩不了生硬。 何大人面皮够厚,只当自己没有说错过,继续道:“我听说您今儿下朝时还感慨过,说以前对辅国公关心确实少了点,您很想修复彼此的关系。 我真是太感动了! 清官难断家务事,家务事实在说不出一个你对他错来,大部分时候都是有来有往。 可长辈们自矜身份、又好脸皮,哪怕自己做错了事,都不会承认,更不会去弥补。 刘大人不一样。 您会与同僚们坦诚自己的不足,又努力想去改正,就这一点,我太佩服您了! 我要向您学习。 我也祝您能心想事成。” 一串话流畅得仿佛蜿蜒小溪,没有一丁点停歇,语气真诚无比。 不止那三个小官听得目瞪口呆,不知道怎么扯到佩服上去了,就连刘靖都有些犯嘀咕。 何缙说得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 就是这一顶一顶的高帽子,让刘靖心里不踏实。 当然,这些帽子他喜欢、满意,也十分想戴,可他得自己去拿来戴上,而不是何缙突然大手一挥全给他叠头上了,叠得挡住了视线,让刘靖都吃不准前头是不是有个坑。 按说,何缙作为下属,与他井水不犯河水。 不至于挖坑来埋汰他…… 刘靖保留了几分,只说客套话:“何大人客气了。” “您刚不是问他们三人在说道什么吗?”何缙笑呵呵地,“还不就是这一桩嘛。 虽说改了姓,血缘断不了,甭管是儿子还是妻侄,总归是大喜事。 您这么关心辅国公,他能得一良缘,您肯定打心眼里为他高兴,我们与您贺喜也是沾沾喜气。 就是、怎么说呢,大家伙才刚添过公子与云阳伯府姑娘的小定礼金,眼瞅着又要过年了,手头实在不够宽裕,辅国公这份喜钱,能年头再……” 说着,何缙搓了搓手,摆出一副局促模样。 又使劲儿给那三人递眼色,嘴上道:“我都厚着脸把话挑明了,你们自己不说?” 那三人岂会不知道何大人好心帮他们解围? 心里感激,嘴上找补。 “是这么一回事。” “给刘大人您道喜了。” “实在是拮据、很拮据,过年还得给孩子们压岁钱,我们来年再……” 刘靖呵呵笑了两声。 笑得有些干巴巴,与他平时的态度不一样。 可刘靖实在是笑不出喜悦来,而何缙他们就图一个粉饰太平,也不管刘靖真笑假笑。 “各位有心了,”刘靖道,“客气、客气!” 彼此之间,你来我来一番,算是把事情磨平了。 刘靖借口写文书,转身回了书房。 大门一关上,他脸上那干巴巴的笑容彻底垮了下来。 好一个何缙啊! 什么礼金、什么拮据? 他刘靖自诩清官,不说到了两袖清风的地步,但绝对没有胡乱敛财、中饱私囊。 燕辞归 第156节 更不会借着家里红白喜事收好处。 先前迅儿定亲,衙门里要意思意思,除了左右少卿单独包了个红封之外,其余官吏们都在一块、并了个红包。 图个喜气、添个热闹,根本没有多少银钱。 摊到那主簿署丞头上,都未必够他们街口吃个酒、切盘肉! 诚然,何大人是好心解围。 解那三人,也解刘靖。 高帽给戴了,事情给抹了,表面看着皆大欢喜,可刘靖实在不欢喜。 刘靖不在乎那礼金厚不厚的,但他烦何缙拿这事儿当借口。 再说何缙都把他恭维上天去了,他再对徐简的婚事发表任何负面的意见,哪怕只有指甲盖那么一点儿…… 不就又成了“坦诚错误、嘴上说改又没改、还理直气壮的好脸皮子长辈”了吗? 越发显得他刘靖站不住脚。 偏偏,何缙的话从头到尾全是好话,刘靖想挑个不顺耳的词,都没挑出来。 刘靖在大案后头坐下,倒茶一口饮了。 茶水入口,已经凉透了,激得他牙痛不及。 刘靖放下茶盏,暗暗骂了声“晦气”。 没有再琢磨何缙,刘靖的思绪回到了“徐简与郡主”的婚事上。 猜到归猜到。 接受当然是无法接受! 圣上带徐简去慈宁宫,圣上让徐简去给诚意伯带话,那都是圣上一头热。 圣上能够一锤定音,可圣上会不顾皇太后的意愿? 皇太后又会不顾郡主的意愿? 徐简他何德何能,能让郡主看上? 第185章 笑个屁啊! 这个问题,在刘靖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打转。 转得他头昏眼花,连呼吸都不顺畅极了。 没错。 郡主年轻,郡主容易一头热。 这也是他最初想让迅儿对郡主下手的原因。 身份、地位、前程什么的,那都是长辈们才会去考量的东西,在婚姻上两相比较,评估输赢。 与外男接触少的小姑娘,根本想不起来那些。 郡主又是打小金贵,没吃过苦、没受过难,根本不懂什么是财米油盐,她挑夫君,就只挑合心意的。 什么样的男子最能讨小姑娘欢心? 长得俊的,嘴巴甜的,不外乎这两种。 而这两种,迅儿都不缺。 刘靖想得挺好,只是出了差池。 经过了彰屏园的事情后,他也改变了对宁安郡主的看法。 郡主有心机。 她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片子。 可现在看来,年轻啊,还就是年轻! 要不然,能被徐简骗到手? 徐简嘴巴甜吗? 满朝文武,把金銮殿站得拥挤到转不过身来,都没人会把“嘴甜”两字按在徐简身上。 徐简上朝看乐子,要么不开口,一开口阴阳怪气。 哪个小姑娘会喜欢阴阳怪气? 徐简从头到脚、从上到下,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长相了。 俊、是真的俊! 一想到那俊俏模样承袭自他刘靖和妻子,刘靖心里就憋得慌! 都是亲生儿子,迅儿长得也很不错了,怎么徐简比迅儿更会长? 父母五官哪里好看,他哪里照着长。 集两人所长,凑在一块还越发合适,一眼看去就出类拔萃。 要刘靖说,京中这么多公子,能比徐简还俊的,一个都没有。 毫无疑问,就是这张俊脸打动了郡主。 哎呀! 时机不对啊! 这个年纪的少年郎,真是一年一个不同。 迅儿只比徐简小一岁,偏偏长得有点慢,声音还在变,个头也没有窜起来,五官俊里透着秀。 不似徐简,也不知道老国公爷给他吃什么长大的,前几年就开始冒个子,现在完全已经长开了。 就这么产生了差距! 要不然,等迅儿也长开了…… 不说一定比得过徐简,但骗骗郡主肯定可以! 郡主明明还不着急定亲的,怎么就…… 哪怕郡主一头热,圣上又起意了,不还有皇太后、诚意伯以及老夫人吗? 他们待郡主那么宝贝,怎么就没有拦住呢! 更让刘靖咬牙的是,他前脚才给迅儿定下亲事,后脚圣上就下旨给徐简赐婚了。 因着云阳伯府不冷不热,他也怕夜长梦多,两家合八字合得匆忙,小定亦是从简。 这个简,是对于云阳伯府来说的,刘家可没有故意打压、委屈郑琉。 而在普通老百姓眼中,小定那些礼物已经很贵重了,符合官家结亲的礼数。 可今天一下子就被比下去了! 辅国公与伯府郡主定下婚事,圣旨开道。 光圣上、皇太后会赏赐的物什,就是什么人都比不上的。 得亏那两家年前大抵顾不上放小定,要不然小定礼抬到街上,能比出一个天上地下来。 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外头也不会放在一起比。 可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血缘上同父同母的两兄弟,谁能不比? 这让刘靖如何不憋屈? 下意识地,刘靖想喝口茶润一润嗓子、平复一下,手去提茶壶才想到全凉透了,又只能无可奈何放下。 按了按眉心,倏地,前不久缠绕在心田的那份不解,此刻终于有个答案。 难怪! 难怪早朝上,徐简会帮他说话,什么“冲个喜试试”。 他就知道徐简不是肤浅的小孩儿脾气,徐简并不讲究嘴巴上舒服,徐简一定有他的目的。 原来,就是在这里等着他! 徐简早知道圣上的心思了,也一定想法子讨好郡主与皇太后,这门亲事已然胸有成竹,然后,把郑琉彻底塞给了迅儿。 说起来,郡主把郑琉和迅儿算计到一块了,徐简又这么提议,莫不是“冲喜”也是徐简讨好郡主的一环? 他和迅儿辛辛苦苦,想尽法子让云阳伯主动退让一步,敲定亲事,却原来都被徐简拿去取悦郡主了? 这么一想,刘靖越发无法平静了。 徐简让他“心想事成”了,留给他这么一个“不成”的果子。 真是会打算! 算盘珠子都飞到他脑门上了! 另一厢,刘府之中,身体“逐渐好转”的刘迅这几天终于能出书房了。 刘靖还不让他出门去转悠,还点了个老管家牢牢看着他。 刘迅心里不满,但想到定下来的亲事,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好歹能出屋子透气了,家里院子小归小,也能转上两圈。 憋得久了,寒风吹得也不冷,只觉得神清气爽,比那炭火烘出来的屋子里舒坦。 正转着,却听见外头人声鼎沸,热闹极了。 刘迅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外头什么热闹?”他问管家,也不等回答,又道,“看看去!” 管家忙追上来,劝道:“公子,老爷交代了不能出门!” “我又不出去,”刘迅喊道,“门开条缝,让我往外头看几眼总成吧?” 一面说,一面走得飞快,赶到门房处,外头的热闹声清晰极了。 燕辞归 第157节 “我就看两眼。”刘迅说着。 他倒也说话算话,只开了一条小缝,整张脸凑上去,右眼贴在了门缝上。 视野有限,他看得并不真切,嘴上嘀嘀咕咕。 “呦,谁家办喜事啊,这箱笼看着就不错,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宝贝。” “哎?抬箱笼的,怎么穿的像宫里的太监啊?” “哦!我明白了!宫里给是谁家赏赐是吧?这么多东西,谁又建功立业了?我怎么没有听说边关打胜仗了呀?” 门房上的已经知道那仪仗状况了,急着与老管家耳语。 老管家一听,心里打鼓,忙结结巴巴去劝刘迅:“公、公子,差、差不多行了,别叫人发现您。我们、我们回去里头!” 刘迅嫌弃地挥开了老管家的手。 一句交谈声音却从外头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那是几位看热闹的大娘,声音尖亮,穿过了大门,清晰极了。 “赐婚哩。” “不愧是皇太后最喜欢的郡主,宫里把这么多好东西都赏出来了。” “辅国公当真好福气啊!郡主招人喜欢呢。” “要我说郡主也是好福气,辅国公多英俊啊,我要年轻个十几二十岁……” 刘迅的脑袋,嗡了一下。 那几位大娘之后还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只知道那厢在笑、笑得前俯后仰。 在老管家震惊的眼神中,刘迅关上了门,木着脸、跟丢了魂似的走回了书房里,在桌边坐了下来。 老管家没敢出声,只倒了杯热茶推给刘迅。 过了会儿,刘迅仿佛才想起这茶水,拿起来一口喝。 噗—— 咳、咳咳! 茶水呛到了嗓子眼,刘迅扶着桌子、咳了个惊天动地后,才像是大梦初醒似的回过了神。 “笑、笑个屁啊!”他骂道,“老娘们事多!” 老管家一脸愁容。 那老娘们都被关在门口多时了,怎么挨上骂了? 公子到底算醒了,还是没醒? 第186章 真是肤浅 刘迅摸了摸脖子。 刚咳得厉害,他连呼吸都不太舒服。 见老管事关切地站在一旁,刘迅摆了摆手,道:“你出去吧。” 老管事迟疑着没有动。 刘迅拉长着脸,瓮声瓮气道:“我累了,要睡回笼觉,你出去!” 说完,他也不管老管事是个什么反应,走到床边,自顾自把外衣解了、鞋子踢了,翻身入被躺下。 背着身子,被褥又几乎蒙到了头上。 他一点儿也不想看到老管事那张脸。 关心有几分? 刘迅说不出来。 反正,同情挺多的。 他稀罕别人同情? 不对,凭什么别人要来同情他? 徐简被赐婚,与他刘迅何干?他难道没有定下亲事?他要娶的姑娘难道就不是伯府出身? 徐简一个国公,娶伯府姑娘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应该说,本该如此。 而他刘迅,仅仅只是个官家子弟,能娶伯府姑娘才是真本事! 没错。 就是这样! 屋子正中,老管事见刘迅老老实实躺着,倒也不说什么,退出去关上了门。 想到公子先前回不了神的样子,老管事心里颇为难受。 设身处地想想,如果他是公子,遇着这种状况,肯定不好受。 可偏偏旁人又不好开解。 哎! 冷风拂面,老管事搓了搓手,等老爷回来后,还是请老爷劝一劝公子吧…… 里头,刘迅听见关门的动静,便把被子往下一拉,露出了憋得慌的脑袋,一个挺身就从床上坐了起来。 耳边嗡嗡作响,仿佛那些笑声还在耳边似的,笑得他抓心挠肺。 不要那些莫名其妙的同情,这是一回事,可徐简为什么会被赐婚娶宁安郡主,那是另一回事! 他那回从慈宁宫离开,确确实实看到了徐简随圣上进去。 那位郡主,对着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难道对徐简就能和颜悦色? 就因为徐简不是鸭子叫? 呵,什么郡主,真是肤浅! 徐简也是,平时对父亲走捷径的方式很看不上,他自己不也一样专挑圣上、皇太后的心肝儿吗? 天下道路千万条,找一条走得顺的、快的,有什么不可以? 最烦的就是徐简这样自己走、还看不上别人走的! 刘迅在心里腹诽了一通,情绪起起伏伏,他把自己说通了,整个人就畅快了些。 “陶管事!”他唤道,“陶管事!” 老管事就在外头守着,听见刘迅叫他,赶紧又推门进来。 刘迅指着他道:“你去辅国公府转转,我还没见过皇家赐婚的排场,你看完了来告诉我。” 陶管事赔笑:“公子,小的哪里进得去国公府……” “喏!”刘迅指了指架子上的一盒子,“拿给徐简,就说我给他送的贺礼。” 带礼上门,国公府的门房还能赶人不成? 陶管事拗不过刘迅,只好拿了盒子。 打开一看,里头装着一块砚台,应是刘迅从安麓书院带回来的,倒也不是送不出手。 陶管事退了出去。 怕别人送礼去,态度上出状况会坏事,又怕他离开后公子胡来,等老爷回来自个儿要倒霉,陶管事思前想后,另找了两个得力的小厮,叫他们守着前后,自己收拾收拾,匆匆赶去辅国公府。 刘府与国公府离得不远。 若是从小胡同穿过去,反而比行大路的更近。 只是陶管事出发得迟了些,等他到国公府大门外,那宣旨的仪仗早就进去了。 围观的百姓还聚着,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 “从轿子里下来的那位,是个没根儿的吧?” “可闭嘴吧你!脑袋痒了?这种话都敢说!人家是内侍大总管,看那通身气派,就是圣上跟前红人的样子。你有根,你有气派没有?” “看他那衣服、那头冠、那鞋子,一身装扮够你家婆娘一年四季的开销了。” “怎么也不开箱笼,我都看不着里头有什么。” 陶管事竖着耳朵听着。 突然间,国公府里走出来两位白发管事,后头还跟着几位小厮,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各位左邻,各位右舍,”管事喜笑颜开着拱了拱手,“府里今日有喜,我们国公爷预备了些喜钱,各位一道高兴高兴。” 来看热闹的,自然也盼着这些。 喜钱不多,蚊子腿也是肉,若能再得些喜糖,回家哄孩子亦是正好。 辅国公府看着就财大气粗,出手一定不会小气! 再说了,今儿是赐婚,等两家放小定、行大礼之事,还会再有的。 人群欢呼着,互相拥着,一波一波向前。 陶管事渐渐被涌到了最前头。 人晕乎着呢,听见小厮念着“同喜、同喜!”下意识就伸出了手去。 一大把铜板落到了掌心。 陶管事这才回过神来,看着那满满几乎握不住的铜钱,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比公子与郑姑娘放小定那日,府里给来凑热闹的百姓们分得多得多。 国公府一人一把。 刘家那是扬天撒,谁捡了是谁的。 燕辞归 第158节 想到还有礼要赠,陶管事忙挤到一旁,寻管事说话。 “徐叔,”他凑过去,堆着笑容道,“我来给国公爷贺喜。” 徐栢是国公府的老人了。 年轻时跟随徐莽打过仗,表现极好,赐了徐姓,上了年纪就在府里管事,上上下下打理得有条有理。 参辰与玄肃天天跟着徐简行走,府里就交给徐栢,此人很得信任。 徐栢认得陶管事。 他对刘家那儿也有一些想法,平素与那厢往来也十分注意,但人家来贺喜,总不好直接给个大黑脸。 “府里有心了,我之后会转告国公爷。”徐栢面上客气。 眼看着要吃闭门羹,陶管事只好取出盒子来,道:“有礼物要面呈给国公爷。” 徐栢见他坚持,便道:“曹公公来宣旨,还在里头与国公爷说话,不方便呢,你也当了这么多年管事了,体谅体谅!” 陶管事苦笑。 他很愿意体谅,可府里公子并不体谅他。 “那我再多等一会儿,”陶管事道,“东西没有亲手交给国公爷,我哪里能回去与公子复命呢?” 话音一落,倏地,徐简的声音从门内传来。 曹公公要走,他一路送出来,正好听见这话,便道:“那就进来吧。” 他倒要看看,刘迅送了什么来。 第187章 文房都是浪费 曹公公的脸上笑容满满。 这份圣旨,宣得欢欣极了。 上头的每一句话,他来之前都已经看过了,可这不影响那些字句从他嘴里出来时的喜悦。 好话,谁不爱听?谁不爱说? 那是多少银钱都买不来的振奋情绪。 当然,辅国公给的红封也足够厚实了。 唯一叫曹公公可惜的是,宣旨之时,跪在地上听宣的只有辅国公一人。 正主是正主,却太冷清了些。 不过,等国公爷娶了郡主,过几年开枝散叶,府里人口渐渐多起来,这冷清的场面就会过去了。 日子是在往好的走! 曹公公说了不少圣上叮嘱、关切的话,这才告辞出来,没想到竟然会遇上刘家那儿那送贺礼。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陶管事,曹公公的视线落在了对方手里的盒子上。 贺礼不在大小,也不一定要贵,礼轻情意重。 可观盒子的模样…… 有些普通,甚至都不是红色的。 情意可能有,但不会多。 按说刘大人在衙门里办事还挺周全周到的,不至于连这么些礼数都不注重,再一想那管事说是“公子”送的,曹公公也就了然了。 那位刘公子,做事确实不周全。 明明也就比辅国公小一岁…… 果然,为人处世,还是不能缺少历练。 要么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要么就跟辅国公似的,早早上阵杀敌、承继爵位、朝堂听政。 甭管是不是当乐子听,总归就是比只在书院里闷头念书的学生行事老练。 不过,刘公子念书也不怎么样。 想着这些,曹公公又看了徐简一眼。 难怪徐简能让皇太后点头、郡主满意,这份老练与周全,京中同龄的金贵公子之中,就是独一份了。 “杂家先回宫复命了,”曹公公与徐简拱了拱手,“国公爷留步。” 徐简又送了两步,直到曹公公上了轿子,这才看向了陶管事。 陶管事行礼,道:“小的给国公爷贺喜了。” 徐简睨着陶管事,良久道:“辛苦了。” 陶管事的笑容僵在脸上,颇为尴尬。 平心而论,他还是很为了辅国公高兴的。 可他是刘家的管事,还是刘大人颇为信任的管事。 别人可能不知道刘大人与刘公子的性情,陶管事却一清二楚。 前、要依照着刘大人的交代做事,后、要稳住夫人,那些不合夫人心意的消息一个字都不能传到她的耳朵里。 甚至,像前阵子刘迅装病这样的事情,别说夫人了,府里其他小厮仆从,也得瞒得死死的。 辛苦吗? 确实有点辛苦。 憋在心里的话,根本没处、也不敢有处说。 听出了徐简的话里有话,陶管事偏只能当听不懂,顺着往下说:“小的跑个腿而已,哪里敢当‘辛苦’两字。” 徐简伸了手。 陶管事把盒子递过去:“公子让小的送来。” 徐简打开来。 见盒子里摆着一方砚台,他不由挑了挑眉。 虽然,早猜到送礼就是个由头,八成是刘迅耐不住又出不了门,让陶管事来打听状况,可看到这砚台时,徐简还是一乐。 刘迅可真有意思。 这东西,应该是他顺手指哪算哪,随便找的。 “他还真会送礼。”徐简道。 陶管事闻言一愣,本能告诉他,这句根本不是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徐简的下一句是“他那点儿脑子,文房都是浪费”。 陶管事苦哈哈着脸。 这让他怎么接话? 完全不敢接。 更不知道回去后怎么禀。 徐简偏过头,请了徐栢,低声与他交代了几句。 徐栢听完,哭笑不得,倒也没有劝徐简,摇着头、揣着钥匙,去找东西了。 而后,徐简才与陶管事道:“稍等会儿,有东西交给你带回去。” 陶管事忙应下,又目送徐简回府里去了。 礼来、礼往,这很正常。 就是徐管家那表情让陶管事很不安心,也不知道国公爷回的什么礼…… 等了会儿,徐栢回来了,手里捧着几本册子。 陶管事双手捧着接过来。 封面干干净净,看不出是什么用途,打开来一看…… 陶管事一口气险些没有续上。 他知道徐管事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是怎么一回事了。 大大的格子、大大的框,这分明就是给开蒙小童练习笔画的描红本! 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先说公子那点儿学问用不上砚台,转头就送描红本子,明晃晃说公子与开蒙童子一般脑子? 哎呦! 这两兄弟,有仇有怨的,自己动手打一架去! 折腾他做什么? 他只有一个管事的下人,他为什么要触这种霉头! “徐叔……”陶管事手颤、声音也颤,“这、这……” 徐栢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是我那小孙儿用的,多买了好几本,练字挺好,你那孙儿也开蒙了吧?这是国公爷给他的礼物。” 陶管事“啊”了一声。 敢情这不是给公子的,是国公爷赏他孙儿的? 徐栢见他这反应,就知道陶管事想岔了。 实在不怪陶管事乱想,徐栢知道国公爷就是故意的。 可作为老管事,徐栢明知主家故意,还是要替主家留几分颜面:“怎么?你以为是给谁的?这东西也就小孩儿用得上。” 陶管事连声道谢。 他顾不上分析国公爷到底是个什么念头,总之别让他把这册子交给公子,那就是开了大恩了。 燕辞归 第159节 陶管事千恩万谢走了。 回到刘府,先把册子收好,他才去见刘迅。 “是曹公公去宣的旨,小的迎面遇上了。” “贺礼当面交给国公爷了,他收下了。” “围着的百姓不少,散了喜钱。” 挑挑拣拣的,陶管事只说能说的。 至于国公府发喜钱大方,国公爷看了砚台是个什么反应,还给了描红册子,他一个字都不敢提。 好在,刘迅也没有深问。 听完了之后,他百无聊赖地又躺回了床上。 另一厢,诚意伯府里,小于公公坐在花厅里,慢慢悠悠喝着茶。 林家人多,女眷们梳头更衣需要时间,也要等诚意伯从衙门回来,都齐了才好宣旨。 等后头都准备好了,他才跟着管事过去。 林家依着顺序都站好了,无论是前是后,人人笑容满面,连诚意伯脸上都带了几分笑意。 笑容感染人,小于公公也笑了。 第188章 欢欢喜喜接圣旨 小于公公念完圣旨,交到了林云嫣手中。 “给郡主道喜。”他笑着说完,又说早上安逸伯夫人面见皇太后,句句都是欢喜话。 林云嫣听到皇太后晨起笑容没有断过,亦是十分高兴。 “明儿上去,等郡主去谢礼,娘娘一定更高兴。” 林云嫣莞尔。 林玙请小于公公花厅里小坐吃茶。 林珣、林瑸两人,各自带了儿子出门去,谢左邻右舍。 “多备些铜板,糖果也还有吧?” “一会儿分的时候,手上大方些,要抓就抓满的。” “说得没错,靠省这么点能省出什么花来?喜钱一定要给足。” 陈氏指挥着人手把赏赐来的东西都清点入册。 林云芳闲不住,拉着林云嫣与林云静一一对着看。 “这对玉如意真大!等送嫁妆去时,就它们摆在最前头!” “插瓶好看,白瓷又润又透,竖几枝红梅,正衬时节,二姐等下就搬回宝安园吧。” “这匹料子摸着真好,纹样也喜气,就是颜色不够时兴了,倒是可惜!” 陈氏正招呼着嬷嬷们做事,林云芳一言一语的点评全落入她的耳朵里。 “你倒是厉害,我这还没有点清楚,你都已经分好怎么摆、怎么用了,”陈氏笑着啐她,又与林云嫣道,“别光听云芳的,叔母也给你出主意,这料子颜色不时兴,做衣裳可惜、做被套却合适。” 姑娘家嫁出门的箱笼里装什么,都是有一番要求的,细软沉沉压箱底。 被子、幔帐、大小引枕,无外乎有钱人家多几套、精致些,穷人家少些、普通些。 伯府的姑娘,陪嫁断不可能少了。 林云嫣又是郡主,哪里会缺日常物什用? 只是这些东西全是古往今来、长辈们对自家姑娘嫁人的不舍与未来生活的期许,都不能缺了。 陈氏当家做主,很看重这些规则。 “郡主放心,咱家的被子,好看、暖和,还不压人。” 林云嫣听得直乐:“我哪里能不放心,我对您办事儿最放心了。” 陈氏是个巧妇。 从前林家没落后,那么苦的日子里,陈氏八个瓶子七个盖,天天绞尽脑汁挪,也都坚持下来了。 现在,家境依旧宽裕,库房里全是米粮,三叔母一身本事都有发挥之处。 小段氏站在一旁,听她们热热闹闹说这说那,一双眼睛笑成了缝。 黄氏与袁氏两个儿媳站在她边上,凑着头说话。 说着说着,突然间见小段氏的笑容里露出几分哀伤来,黄氏刚给袁氏打眼色。 袁氏一看,心中叹息。 老夫人定是感慨万千了。 老人家嘛,看着眼前事,倏地回想起从前经历,常有的状况。 两人一合计,走上前去,一左一右挽着小段氏的手。 “外头怪冷的,我们扶您回载寿院去吧。” “您有什么心里话,只管与我们说,她们姐儿三个、由她们乐呵去。” 小段氏被两人说的,情绪散了些,不由失笑。 她也不想自己的“怀旧”心思让孙女们担忧,便依言往回走。 一面走,一面还是与儿媳们念两句。 “我刚想着,府里有好久好久没有这么欢欢喜喜接圣旨了。” 上一次是林玙承爵。 承爵是好事,可背后是老伯爷林奎的病故。 再上一次是林云嫣受封郡主。 得封号是荣耀,但荣耀的背后是沈蕴的性命。 哪里是能真真正正去高兴的呢? 也只有这一回,与前两次截然不同。 圣上指婚,指得云嫣自个儿满意,其中没有掺杂一丁点的委屈与不安,是全家上下能毫无负担去欢声笑语的旨意。 小段氏如何能不感叹? 袁氏嘴角一抿,凤眼一扬:“您这就感慨了?这才哪到哪儿啊! 孩子们一个个长大了,之后都要定亲,迎进来、嫁出去,您能看到的欢喜事儿那是一件接一件,根本停不下来。 虽然未必都有圣旨接,但一定都是大喜事。 再过三五年,再添一小辈,四世同堂时,您可千万别掉银豆豆,让晚辈笑话哩。” 小段氏听着她前头那几句话,心里还振奋着,一听什么“银豆豆”,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敢情她老太婆一个,活成小娃儿了? 哪有形容老婆子的眼泪是银豆豆的? 黄氏也听得直笑,忙与小段氏道:“您还没听出四弟妹那点儿小心思呀?她问您讨银锞字,您今儿得多赏些,堵她的嘴。” 袁氏欢欢喜喜应了这话:“瞒不过二嫂,我就想沾云嫣的喜气。” 东一句、西一句的,小段氏哪里还有心思去感叹? 回到载寿院,大手一挥,不止院子里伺候的,伯府上上下下都有赏。 等林云嫣姐妹几个也笑着过来,进院子一看,一波波的还在里头谢赏呢。 诚意伯府,里头欢喜,外头热闹。 喜钱散出去了,糖果也分了不少。 等来看热闹的百姓离开,送走了小于公公的林玙又与两位弟弟一块,往左右的公侯伯府里专程送了一趟。 翌日。 林玙一迈进朝房,就被一群官员围着,与他道喜。 林玙一一回礼,左右看了看,就见安逸伯坐在一旁,他上前道了声“辛苦”。 “我前脚进来,都问我怎么口风这么紧,一点儿风声都没有露,”安逸伯哼了声,“圣上交代的事情,我能当大嘴巴? 议亲呢,万一没有成,八字配得不够圆满,最后定不下来,这种状况也不是没遇着过。 我到处宣扬了,那多不合适! 还好合出来就是天作之合,般配极了,我也不负圣上所托。” 安逸伯这么说,自是有人附和。 不过大伙儿心里都有数,圣上有意指的婚事,八字不会合不上。 安逸伯就是嘴严,才能得圣上信任。 帘子一掀,徐简从外头进来。 在一片道喜声中,他与诚意伯与安逸伯行了一礼。 安逸伯拍了拍徐简的肩膀,脸色黑里透红,满是喜气。 诚意伯低声与徐简说了几句,徐简认真听着,不时点头。 只看这场面,像极了年轻新郎官与他的两位父亲,很是和睦。 不少人这么看,也这么想,便不由自主地又转过头去,看向了真正的生身父亲。 刘大人儒雅英俊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就站在另一侧,显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燕辞归 第160节 第189章 宁安心疼 刘靖半垂着眼。 情绪如何? 他自己清楚,嗓子眼梗得厉害。 偏他不能表露出来,他只能一切如常。 昨儿下衙回府,刘迅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刘靖惊讶于他的老实,等听陶管事说了,才知道了送砚台的事。 砚台是很适当的礼物。 下至开蒙小童,上到鹤发老者,无论男女,只要是认字、写字的,送砚台就不会错。 可就是送得寒碜了些。 陶管事自己也反思:“当时匆匆忙忙的,公子催得又急,小的怕耽误事儿拔腿就往国公府跑,都没有顾上旁的。等回来了之后才琢磨着,该换个精致些的盒子,包一层红布。” 刘靖听得直皱眉:“这些基本的礼数,迅儿没有经验、记不住,你是老人了、还能给弄忘了?” 人情往来的规则就是如此。 他对徐简再有什么想法,该粉饰也要粉饰得漂亮。 东西都送出去了,能少那点儿外观貌美? 谁不喜欢好看的? 看物先看盒子,看人先看五官,皆是如此。 当然,以徐简和他们父子的关系,迅儿哪怕送个金盒子银盒子,徐简都不会多看一眼。 可谁让送的时候,曹公公在场呢? 曹公公那是何等的人精,看那么一普通盒子,岂会没有一点想法? 回到御前,他未必会把这桩小事拿出来禀告圣上,但将来若遇着什么,旧事重提时,小事恐就会变成大事。 这种状况,刘靖在官场上见过不少。 见刘迅那恹恹的样子,刘靖没有进去多念叨什么,怕越念越起反作用,只往后院去。 徐缈自是欢喜的。 她的性格如此。 别人看到的郡主封号、皇太后的心肝儿,在她这里排在最后。 “听说性情很好,虽是被宠着长大的,却没有一点儿娇纵脾气。” “人长得也好,印象里我去年曾在哪家铺子里遇着她一回,我当时就问了嬷嬷说‘哪家姐儿这么讨人喜欢’,她们告诉我说是宁安郡主。” “模样好,性格好,阿简肯定也喜欢这样的姑娘。” “阿简往后身边有人照顾,是好事情呀。” “我选了一下午,定了这些礼,想明日拿国公府去,老爷替我参详参详。” 刘靖替她一道敲定了,嘱咐她送得体面些,却也怀疑她可能听不进去。 毕竟,在徐缈看来,她就是拎些礼物回娘家而已,哪里需要什么排场? 因着刘迅不得劲儿,徐缈在这些事情上有她自己的想法,刘靖想到这一整天的起起落落,一整夜没有睡踏实。 清晨起来,对镜整理仪容,眼下青色比他装模作样时都吓人。 没办法,他只好拿徐缈抹面的粉遮了遮。 得亏他长得白净,抹些粉也不至于太突兀。 若是和安逸伯一样黑乎乎的…… 刘靖想到这儿,抬起眼皮子看向安逸伯,又收回了视线。 眼不见为净。 逆风时多低头,不张扬,才能走得远。 这会儿若凑上去,他只会自讨没趣。 待下了早朝,徐简去御书房谢恩。 圣上换下朝服,精神奕奕。 昨日小于公公回宫后,也来他这儿禀了诚意伯接旨的状况,添上曹公公讲的在辅国公府的所思所想,龙心大悦。 国公府里冷清? 不怕! 诚意伯府多热闹啊,多子多福之家养出来的姑娘,嫁到国公府去,不就把人气带过去了吗? 他作为圣上,这一手指婚,这一手平衡,十分讲究、十分出色! 心情好了,睡得也好。 圣上今儿看谁都格外顺眼。 等徐简行礼谢恩,他又道:“朕等下与你一道去慈宁宫,让宁安也给朕磕个头。” 正说着话,李邵来了。 李邵见徐简在,张口就问圣上:“您给他指婚,怎么也没给我也指一个?” 徐简看了李邵一眼。 听得出来,李邵从口而出,这话没有过脑,也没有走心,就是随便说说的,不带任何多余情绪。 圣上也听得明白,啧声道:“又说浑话!” 徐简是臣子,亲事容易办。 邵儿却是皇太子,正妃将来要母仪天下,岂能随便定下? 哪怕是身边要指良娣良媛,那也要考虑许多影响。 外头,内侍通禀着,说是郡主已经到了慈宁宫了。 圣上便起身出了御书房。 另一厢,林云嫣笑盈盈迈进暖阁里。 皇太后靠坐着,一见她来了,就忍不住笑:“都念叨着你呢。” 林云嫣上前,见王嬷嬷只笑却不动,便道:“把我念来了,怎么却没有摆个软垫?娘娘今儿要我跪地砖呀?” “谁舍得呀?”皇太后笑着拉她坐下,“等徐简来了再行礼,没得你现在磕了,等下再跟着磕一个。” 御驾来得很快。 林云嫣起身往外头迎驾,见李邵也跟着来了,颇为意外。 待圣上在皇太后另一侧坐下,宫女们忙摆好了两个软垫。 徐简上前一步,又偏转头看了眼林云嫣。 四目相对,林云嫣抿着唇笑了下,露出脸侧浅浅梨涡来。 徐简收回视线,左腿先弯了,而后再是右腿,在软垫上跪下。 林云嫣也没有耽搁,乖巧跪下,弯着身子行了一礼。 说起来,她很少见到徐简下跪。 从前双腿废了,跪也跪不住,通常都被免了大礼,只有“认罪”时不得不跪下。 她努力想在一旁支撑着,徐简却会把重量都尽量落在撑地的胳膊上,极其努力地稳住身形。 跪得这般“轻松”的,好似这才是她头一次见。 可饶是如此,林云嫣也看得出来,徐简跪得并不舒服。 他的身体看着是直,但重量都在左边,右腿不敢吃劲。 还是天太冷了,会伤着。 早行礼,早站起来,也早舒坦些。 圣上与皇太后受了大礼。 依着规矩,两人少不得要叮嘱、交代几句。 圣上刚要开口,却见林云嫣身子一歪,没跪住、浅摔了下。 皇太后哪里看不出她那点儿小聪明心思,笑着嗔了她一眼,道:“行了,起来吧。” 圣上亦反应过来,啼笑皆非:“行!宁安心疼,母后当善人,朕也不当恶人,都起来说话。” 第190章 谢郡主关心 徐简转头看向林云嫣。 小郡主突然歪那一下,无疑是作假,还假得明明白白,就是奔着让皇太后、圣上看出来去的。 装模作样,还装得让两人高兴…… 不得不说,这还就是小郡主的本事。 小于公公眼疾手快,支了胳膊过来,好让徐简扶一下。 徐简垂了垂眼帘。 右腿确实不太舒服,但要说没人借个力就无法保持着仪态起身,那也不至于。 不过,他不会去拂了小于公公的好意。 要不然,等一下小郡主的眼神就横过来了。 她眼睛长得好,天生带笑,横着睨人也没有多少威力,反而叫人忍不住想笑。 燕辞归 第161节 平素无所谓,爱怎么瞪就怎么瞪。 今日御前,她那点儿故意的小心思,大抵是要添油加醋、猛火爆炒了。 搭了下小于公公的胳膊,徐简缓缓起身。 边上,王嬷嬷忍着笑,也把林云嫣扶了起来。 看起来,所有人的心情都不错。 除了李邵。 李邵坐在边上。 刚才徐简和林云嫣要行大礼,李邵没去皇太后那一侧凑着,只往桌边一坐,自顾自喝茶。 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正怡然自得,却没想到那厢把徐简的伤翻出来了。 对。 没有挂在嘴边,没有重提受伤旧事,没有谁说苦说怨,可那一举一动,都是旧账。 李邵面无表情地、视线掠过徐简的腿。 很多时候,李邵弄不懂徐简。 徐简自己跟个没事人一样,走路看不出跛脚,站得甚至比别人直,除了故意堵人嘴时,他根本不提及右腿留了病根。 可要说徐简没病没痛,拿旧伤唬人…… 李邵不管睁眼闭眼,都说不出那种瞎话来。 他亲眼见到徐简受伤,整条右腿被鲜血染红,那个可怖的画面自此留在了李邵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那样的鲜血淋漓,落下病根也是很寻常的吧。 他知道,但他不喜欢,他如坐针毡,头皮发麻。 软垫收走,椅子到位,再添上热茶点心,慈宁宫里的人手,做事麻利极了。 林云嫣在皇太后的下首坐下,笑容乖乖巧巧的。 皇太后握着她的手,笑着打趣她:“摔疼了没有?” 林云嫣一点不扭捏,实话实说:“头一次这么摔,没有掌握好,好在衣裳厚。” 如此实诚,逗得皇太后哈哈大笑。 “哀家知道圣上在想什么,”皇太后看了眼同样心情不错的圣上,“云嫣可不是什么开窍不开窍的,而是打小就心细,很关心人。” 圣上正在往心里往脸上贴金,叫皇太后直接点出来,他也不恼:“宁安的心细,全是您教导得好。” “那也是云嫣透彻,能教得进去,”皇太后眯着眼又道,“她关心哀家,哀家愿意让她关心着,有来有往。” 徐简轻轻一笑。 皇太后这句话,是说给他听的。 人与人相处,若想处得有滋有味,必须是有来有往。 只一头热,终究走不远。 徐简便侧身向林云嫣,道了声“谢郡主关心”。 林云嫣抿着唇,眨了眨眼睛。 果然还是在御前啊。 这句道谢态度恭谨、语调克制,找不到一丝一毫阴阳怪气。 圣上清了清嗓子,说了些训诫之语,全是约定俗成的那一套,很是板正。 “听着有些无趣,是吧?”圣上说完,自己点评了一句,而后,又缓缓道,“朕以前也觉得很无趣。 可这几年,朕回过头来再看这些训诫,才明白都是金玉良言。 夫妻相处之道,有很多智慧,也有许多变通。 倘若朕早年间就懂这些道理,可能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你们年轻人,自己多想多琢磨。” 闻言,皇太后的神色微微一凝,她知道圣上指的是什么。 徐简也知道。 之前,诚意伯私下与他说过。 定国寺走水那夜,圣上与夏皇后有些口头上的不愉快,才会走到前殿去散心,因此见到了来搬救兵的山下镇民。 激动之下,他带了护卫、僧兵下山营救,却使得寺中人手空虚,起火时救援无力。 作为马后炮来评断圣上当日选择,其实并不公允。 山下险情是一场预谋与算计,圣上彼时身为皇子,急切救援也是应当。 定国寺起火至今还是以意外定论,圣上当年不够周全,却不至于说他多么有错。 只是他自己心里存了疙瘩、很过不去。 他与夏皇后最后的相处,是一场争执。 起因很小,甚至根本不值得为之争吵,最后阴阳两隔,活着的人心里岂会没有遗憾与后悔呢。 徐简恭谨答道:“臣谨记圣上教诲。” 林云嫣亦如此应着。 圣上说完,原该由皇太后再训导几句。 正要开口,她抬眼看到了一旁、神色恹恹的李邵。 皇太后在心底里长叹了一口气。 在圣上的话语里,她想到的是遇难的沈蕴,那李邵会想到的,自然是他的母亲。 那场大火之中,李邵幸存了下来,只身上被燎了几个口子。 他当年仅仅四岁而已。 死里逃生,他之后大病一场,病好了之后,他知道那夜起火,但具体过程他都忘了。 太医说,这是正常的,他的头脑在保护身体,才会模糊那一段记忆。 可再怎么模糊,李邵也知道,那一夜他失去了母亲。 让年幼丧母的孩子不去思念? 那不可能,也做不到。 皇太后想了想,出口的话改了:“这儿什么茶都有,哀家惯常喝老君眉,圣上喜爱龙井,云嫣有时候又捣鼓什么果茶花茶的,也不知道辅国公喜好哪一口。茶罐都在对侧殿里收着,云嫣,你带辅国公去挑一挑。” 挑茶是假,支开是真。 林云嫣自是听得出来。 娘娘行事,自有她自己的考量。 林云嫣便起身,与徐简比了个请的手势。 一连串动作之下,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从众人身上滑过,也就看到了李邵的情绪。 她便明白皇太后的想法了。 娘娘若与圣上一样,说些惯常话,李邵听着不得劲儿。 若是家长里短的关心,倒也没有必要急于一时,娘娘想叮嘱她什么,随时都能说。 倒不如先搁下,缓缓李邵的状况。 还给个机会,让她和徐简到一旁自顾自说几句话。 第191章 装得有点过 慈宁宫里茶叶多,除了收在库房里的,日常饮用的就摆了一整个架子。 以林云嫣对徐简的了解,伸手就能拿出他喜好的茶叶来。 可她偏偏就摆出一副迟疑样子来。 “国公爷平时用什么茶?” 徐简呵地就笑了。 小郡主不止摆样子,她还摆到底,嘴上好言好语地问。 不用回头看,徐简也知道,小于公公就在不远处候着。 姿态肯定是眼观鼻、鼻观心,但耳朵竖得高高的。 徐简便没有拆林云嫣的台,中规中矩答道:“祖父吃茶不讲究,我也就是有什么喝什么。娘娘这里好茶多,郡主可有推荐的?” 林云嫣转过身来,偏着身子看了小于公公那儿一眼,又把视线收回来,嘴上道:“国公爷刚才也听见了,我平日里捣鼓花茶果茶呢。家里姐妹们喜爱,祖母都夸赞。娘娘也常喝。” 这话说完,林云嫣等着徐简接腔。 徐简却不多言。 林云嫣睨了徐简一眼。 这人今日颇为不合作! 之前来慈宁宫,小于公公左右递话,提起裹腿来。 徐简张口就是一句“怎么好意思辛苦郡主?”直接把小于公公弄得接不上了。 如今圣旨在手,关系自是比彼时密切,徐简却在这里作耿直木讷。 寻常来说,话都递出去了,不该回一句“下次有机会试一试郡主的手艺”吗? 她就不信徐简没有这份应对! 仗着小于公公看不到,林云嫣又瞪了徐简好几眼。 燕辞归 第162节 徐简挨了眼刀子,这才慢慢道:“听起来郡主嗜甜,城西有家点心铺子的甜点做得不错,下回送与郡主尝尝。当然比不得御膳房的,但换个口味、尝个新鲜。” 林云嫣的眉梢扬了扬。 这几句听着,还像个话。 “那就先谢过国公爷了,”她应着,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茶盒,打开给徐简,“国公爷闻闻。” 徐简接了,闻了,评了一句“好茶”。 “这茶醒神解乏,”林云嫣道,“喝起来不错的。” 那厢,小于公公安安静静站着。 里头的说话声不轻不重,传到他耳朵里,下意识地,他往暖阁那侧瞥了一眼。 他以前说,郡主与国公爷说话,有一种不似刚认得的熟悉感。 现在看来,这话确实没有错。 熟悉感是投缘了,其实还很陌生,但言语之间都在试着往前走。 夫妻嘛,本无干系的两个人站在两端,你走五十步、我走五十步,自然而然就走到一块了。 只要愿意走,就能走出个和和美美来。 皇太后应当能放心了。 暖阁那儿,皇太后把李邵叫到跟前来。 “哀家想问问你,”她故意说着,“你前回答应哀家的烤鹿肉,什么时候能送来呀?哀家现在身体大好了,嘴巴很不好,就少了这口肥油!” 一听到这个,李邵那点儿情绪瞬间散了,倏地来了精神。 “我没忘,”他道,“林场一直下雪,不好猎鹿……” 皇太后就是转一转李邵的心思,并非真馋这口肉,便道:“雪后不好狩猎,哀家还是等开春吧。” 李邵便道:“我这几天再去转转,一定让您尝尝我的手艺。您放心,我多带些人手去,一定安全。” 他兴高采烈的,皇太后倒也不好驳了他这份兴致,只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虽后知后觉,也知道自己交代林云嫣与徐简的话,让李邵想到了亡母。 他心生怜惜,又是献给皇太后的,此刻也不打击,只是道:“带够人手,猎一头大鹿。” 李邵应着。 想起上次那鹿肉,他又十分可惜。 那头鹿很是肥美,偏皇太后病着不能吃。 他没有想周全,还挨了宁安一通训。 说起来,他那次是和刘迅一起来的慈宁宫。 宁安对刘迅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怎么对徐简就能和颜悦色呢? 说起来,拿个茶叶而已,怎么拿了这么久? 那两人搞什么名堂? 林云嫣确实在没事找事。 她指了指架子最上头一层的罐子:“国公爷搭把手?” 徐简依言,抬手取了。 算上之前的,他已经闻了十几种茶叶了。 林云嫣似是乐此不疲一般,与他说年份来历,徐简毫不怀疑,若是小于公公给送茶具茶水来,小郡主能一种一种让他全尝一遍。 这份欢欣喜悦,这份想把好东西都分享一遍的模样,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娇俏小姑娘。 要不是徐简了解林云嫣,都看不出端倪来。 把茶罐交给林云嫣,徐简借着身形遮挡,微微低下头,轻声道:“郡主,你这装得有点过。” 先是故意在圣上与皇太后跟前歪那么一下,又是与他说这些茶叶。 倒不是说林云嫣平日不会做这些事,而是她明晃晃地“添油加醋”,一定要给皇太后来一道赤酱浓油的大餐。 林云嫣哼他。 两人挨得近,话语声便压得更低。 “既知道我故意的,国公爷今儿反常的不配合。” 徐简站直了身子,摊了摊手。 小郡主想让皇太后安心,可他怕皇太后齁得慌。 “你今天把戏都唱全了,下回唱什么?”徐简忍着笑,低声道,“我之后不来慈宁宫了?给自己多留条路,不然下回你得发愁。”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小瞧谁呢? 她能愁没有办法哄得娘娘心花怒放? 那不可能。 把茶叶罐子推回给徐简,林云嫣道:“你就喝这个吧。” 徐简站直身子,闻了闻,这一闻,不由失笑。 看来小郡主玩够了,刚让他从架子上拿的这一罐,正是他喜欢的味道。 两人回到暖阁里,见他们神情里带着丝丝难言的情愫,皇太后微微颔首。 圣上还要回御书房批折子,便与皇太后请辞。 林云嫣送圣上、李邵与徐简离开,才回到皇太后跟前。 皇太后招她在身边坐下,道:“看来,圣上这么一指,还真指到你心上了。” 林云嫣也不脸红,只一个劲儿笑。 笑过了,她才又道:“可能,我上辈子就认识他了吧?” “哎呦!又与哀家说浑话!”皇太后抚掌大笑起来,“好好好,上辈子就有缘分,这辈子再续前缘,你要是与他过不到一块去,老天爷都得愁坏了!” 第192章 崴脚 傍晚时候,林云嫣出宫回府。 皇太后今儿心情格外好,打马吊时热热闹闹,但热闹之后,人难免疲乏,便没有留林云嫣陪她用晚膳。 马车穿过熙攘的大街,挽月掀起帘子一角往外头看。 临近年尾了,街上年味渐渐重了起来。 小丫鬟在心里默默数着时日。 刚听慈宁宫那儿的意思,郡主与国公爷的小定礼大抵是要安排在春天时。 不算赶,足够两厢把事情安排得妥当风光。 再过一年、到永嘉十三年,郡主过了及笄礼,再行大礼。 郡主生辰在三月里,也就是说,若婚礼时日选得紧些,也就十六七个月了。 放下帘子,挽月扭过头来,轻声问林云嫣:“那您这些时日里,是不是都得待在院子里?” 林云嫣眨了眨眼。 起先没有明白挽月的意思,转念再一想,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脚在我身上,桃核斋就在那街上,我想去不就去了?”林云嫣伸手戳了下挽月的脸颊,“那些细细碎碎的繁杂规矩,祖母都不会念叨一句。” 她不是稀里糊涂的性子,徐简也不是拎不清的。 小段氏对她,这点儿信任肯定有。 至于父亲那儿…… 父亲会叮嘱出入小心、让陈桂陪着。 想到陈东家,林云嫣就在载寿院里见到了陈东家本人。 林云嫣前脚进去与小段氏问安,后脚陈桂便来了。 陈桂笑容满面地与她们道喜。 “之前几次见辅国公,我就觉得这年轻人真不错。” “嘴上说万事不管,实际上心里格外有数,老实巷的生意打算得周全极了。” “见我与荆东家、高安都能领会,他就去当甩手掌柜了,这就是最难得的!外行指点内行,会一塌糊涂,而他明明能做个内行,却不指手画脚,足以见对办事的人的信任。荆东家说,替国公爷办事,根本不会束手束脚。” “做生意,与过日子,其实也是一个道理,老夫人您说呢?” 小段氏听得连连点头。 她这把年纪,见得多、听得多,好些人家的夫妻矛盾,说到底就是该放手的地方不放,不该放手的地方不管,出了问题就来马后炮。 挑剔来、挑剔去的,能和睦吗? 她嫁到林家来时,婆母指点了半年,见她有能力应付,就把中馈都交给她了。 一月里好好回禀一次,不周全的地方私下指出来,平时从不挑刺。 丈夫亦是如此。 家里大小事,林奎心里一清二楚,他不做睁眼瞎,但他也不乱指挥,更是从来不当事后的诸葛亮。 小段氏管家管得很是顺心顺意。 后来交给陈氏时,她自己学着婆母,也叮嘱了林珣,别给管家夫人添不必要的事。 至于林玙那儿,小段氏根本用不着说。 林玙这些日常处事上的脾气、智慧,像极了林奎。 燕辞归 第163节 心里比谁都明白,行事上也比谁都体面周到。 这样的日子过起来,年复一年的,才会心顺、家顺。 此前,因着两家生意,小段氏已经从林珣口中听了些徐简的行事性情了,前阵子又从林玙口中了解了一些,她对徐简有不少了解。 可好话听着耳朵舒服。 陈桂夸辅国公,小段氏越听越来劲儿。 握着林云嫣的手,她道:“我还没有好好见过他呢,按说过年时他得来一趟吧?拜年时,我得睁大眼睛看看。” 陈桂竖起大拇指:“一个字,俊,两个字,英俊。这么俊的未来孙女婿上门来,左邻右舍肯定羡慕。” 小段氏哈哈大笑。 林云嫣也笑,打趣陈桂道:“国公爷给你封了多少红封,这么积极替他说好话?” “瞧郡主说的,”陈桂乐得不行,“我指着老实巷发大财呢。等赚个盆满钵满,我给二位送上新婚大礼,我能得这么个发财机会,也是您和国公爷愿意分我一杯羹。” 林云嫣莞尔。 既然说到了生意上,陈桂便一本正经说起正事来。 “白天时,顺天府的官员又去老实巷看了,很是满意。” “原打算着,年后衙门开印,再统一安排赴京考生们的生活,荆东家之前就一直与官府里建言,既然屋子都备好了,不如早些安置。” “虽然说,早早赶到京城的考生,绝大部分都是手头比较宽裕的,但也有一小部分家境贫苦,只因路途遥远、不得不提前出发,以免冬日赶路不便,路上出状况。” “这些学生抵京后住的地方都不太好,也没有那么多银钱烤火,这个冬天大风大雪的,万一病倒了……” “再说眼瞅着要过年,新年新气象,新屋子能住人,那就赶紧改善改善。” “衙门里说,事情本就这么一章程,现在要改,还得一道道往上报。我听荆东家那意思,单大人是愿意把事儿办好的……” 正说着话,外头脚步声匆匆。 很快,一婆子进了中屋,隔着帘子往里头报。 “老夫人、郡主,二夫人与大姑娘回来了,路上出了意外,大姑娘崴了脚。” 小段氏的笑容消失了:“严重吗?请了大夫没有?” 婆子又道:“肿了一大块,已经去请医婆了。” 小段氏略松了一口气,与陈桂说了句,叫上林云嫣,便急着要去青朴园探望。 府里有事,陈桂便先告辞。 很快林云嫣扶着小段氏进了青朴院。 陈氏已经到了,见小段氏脚步匆匆,便道:“云静没有大事,您不急、不急,医婆在路上了。” 小段氏问:“怎么会崴了?” 陈氏左右看了看,道:“山上路难行,马车打滑了,车轱辘卡在路边上,车上人就得下来。二嫂没站稳,云静去扶她,结果两母女都摔了。我刚听二嫂那意思,好在衣裳都厚实,除了云静崴了脚,旁的都无事,就是吓着了。” 小段氏合掌连声念着“阿弥陀佛”。 陈氏又道:“除了看脚,我会让医婆仔细看看身上,万一哪儿还有淤青,自个儿都不知道。再开个宁神安心的方子。” 小段氏道:“你办事,我放心。” 林云嫣在一旁听着,想了想,叫了挽月来:“让陈桂在花厅坐会儿,我等下兴许寻他。” 第193章 我们报官 林云嫣随小段氏进了正屋。 黄氏已经简单收拾过了,换了身干净衣裳,与小段氏道:“让您担心了。” “人没事就好。”小段氏说完,又去看林云静。 林云静靠躺在榻子上,脸色有些白,精神色倒还不错,就是那只左脚,脚踝肿得厉害。 小段氏看着心疼,安慰道:“现在是痛,等医婆来拧正了就不怎么痛了,就是得多养养。” 说着,她又与其他人道:“我们云静真勇敢,伤了腿也不喊痛,让厨房里炖些骨头汤补一补。” 林云静叫小段氏说得笑了起来。 林云嫣也笑,冲林云静努了努嘴:“祖母把大姐当十年前的小孩儿。” 小段氏一听这话,好笑不已。 这一笑,紧张的情绪散开,屋子里众人都轻松许多。 放松下来了,便能仔细说一说事了。 没有让林云静费精神,黄氏整理着思绪:“上了香从寺里出来,山道上香客不算多,但也陆续遇着。 路上滑,我让车把式多小心,尽量慢着来。 起先还挺平稳的,半山腰上突然就甩出去了,等停下来后,车把式催着我们先下车。 洪嬷嬷先下了,然后是云静,我最后跳下来,一眼就看到崖边了。 原是我们那车轱辘卡在路旁石头间,才没有滑下去,车把式稳住了马,没敢直接挪车,就怕马儿不听使唤…… 我一看那高高的山,脚下一软,云静急着拉我,才一道摔了。” 陈氏听得汗毛直立,使劲儿搓了搓胳膊:“二嫂这意思是,若非那石头卡着,马车就得掉下去了?” 黄氏的喉头滚了滚,点了点头:“命大!” 小段氏又是连连几声阿弥陀佛。 黄氏又道:“路上经过的看我们遇险,也都来帮忙,合力把马车拉回了正道上。” 小段氏便道:“你们惊魂未定的,可曾记下施援手的好心人的名姓?我们得谢谢人家帮忙。” “我没本事,光照顾云静去了,没有顾上这事儿,好在洪嬷嬷仔细,大致都问回来了,”黄氏道,“等明儿辛苦三弟妹备些礼物,我们使人送去。” 陈氏忙道:“应当的、应当的。” 林云嫣听着长辈们说话,没有插嘴,只坐在林云静身边,小声问道:“你觉得呢?” 林云静微怔。 换作往时,她大抵听不出林云嫣话语背后的意思。 可前不久才见识了彰屏园里那场“英雄救美”,也听林云嫣说过刘大人的往事,林云静一下子就明白过来。 认真想了想,林云静道:“倒是有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看着不到二十,是个读书人。 他把书箱放在一旁,帮着来挪车,后来嬷嬷询问大伙儿名姓,住哪儿,我就见那读书人忙着收拾书箱去了。 手忙脚乱的,书箱还翻了,等嬷嬷问到他那儿,他好像一个字都不肯说,背起书箱就跑了。 对了,他没收拾全,漏了一张纸。 我让嬷嬷捡回来了,好像刚才搁在桌上了。” 林云嫣听完,起身取了那纸张,又在林云静身边坐下。 纸是一张底稿纸,似是分析的一道策论题,东一句西一句写了许多论点角度,又展开了几句。 不是什么完整文章,但看得出来,思路不少。 字迹在这里,要靠这张纸来确定那人身份,并非不可能。 可要说一定是有人学刘靖那一套…… 太过转弯抹角。 只是,让林云嫣相信今儿状况是一出意外…… 今日驾车的是牛伯。 牛伯是她的车把式,水平如何,林云嫣十分清楚。 从前,她与徐简逃出京城,也是牛伯驾车,那等天黑雨大路滑,还要小心追兵与埋伏的状况,牛伯都平平安安把他们送出去了。 今儿晨起,也是心念一动,隐约想着要换下车把式。 毕竟她就是进宫一趟,而黄氏与林云静要上山进香,还是牛伯掌车更让林云嫣放心。 低头又看了下纸张,林云嫣微微蹙眉。 这字迹似是有些眼熟。 医婆到了。 林云嫣附耳与林云静道:“我去问问牛伯,大姐莫要挂心这事儿,若那年轻人是个心善的,那就得给人家谢礼,若其中有什么状况,我们也得弄明白。” 林云静颔首。 林云嫣快步往花厅去。 陈桂坐在里头吃茶,先前挽月赶来留他,既是郡主吩咐的,他当然不走了,就候在这儿。 林云嫣坐下来,先把纸张交给陈桂:“帮我看看,近些时日,哪家学会有讲过此题?” 陈桂拿过来一看。 上头的字,是一手好字。 虽说有些飘忽,但底稿就是给自己看的,不会一笔一划。 不过笔锋在这儿,正儿八经写起来是个什么样子,大体能看出个端倪来。 纸张很普通,偏薄,落地过,上头沾了泥与雪水,晕得皱巴巴、一副要破不破的样子。 这种纸的卖点就是个便宜、量大,以此做底稿纸倒也合适,但十之八九,主人的手头不会很宽裕。 既要开文房铺子,陈桂把这些弄得一清二楚。 至于题目…… 陈桂回忆了一番,道:“前几天,南城一家叫大诚的茶楼办过诗会,去的学生不多,但也出了几首好诗,当时好像也有讲到几道策论,其中就有这道题。” 林云嫣微微颔首,见牛伯过来了,便问起了山路状况。 燕辞归 第164节 牛伯亦是惊魂未定。 他难得替府里其他主子掌车,就险些出大事了。 “车子不同,马儿也不同,今日路上状况也不好,小的行车比平日里更要谨慎几分,”牛伯说得很恳切,“虽说是下坡,但压着速度,按理是不会滑的,却不知道怎么就……” 林云嫣问道:“检查过了吗?” “检查了车驾,也查了马匹,一切寻常,”牛伯替林云嫣办事,心眼也细,想了想又道,“您这么一说,小的想起来了,打滑那儿雪不多,却有冰,且比它处厚。” 陈桂一听这话,哎呦了一声。 莫不是有人使坏? 知不知道那是山路啊!滑狠了是要出人命的! 再想到郡主让他看的纸张…… 林云嫣也在看那张纸。 有样学样不奇怪,但这事做得太过危险,真出意外了,哪有什么救不救美的事儿! 这么说来,也许一是一、二是二? 下手之人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害人性命,搭把手相助的也就是个热心。 凑一块了而已。 那么…… 林云嫣迅速整理思路,与陈桂道:“东家与牛伯一道去趟衙门,我们报官。” 陈桂瞪大了眼睛,没想到郡主这么雷厉风行。 “您确定是有人谋害?告谁?”他问。 林云嫣摆了摆手,笑道:“不告谁,告那条山道。你与单大人说,腊月元月的,多少人要上山进香。我们家是运气好才没有出大事,但那路况不整理整理,之后谁家运气不好呢?” 第194章 总得表现表现 顺天府。 书房里,单慎奋笔疾书。 临近年关,朝廷定了腊月二十五封印,府里上上下下都得做好准备。 辛苦了一整年,要有个好的收尾。 正忙着,却听外头小吏禀报,说是辅国公来了。 单慎一怔,起身出去。 徐简大步进来,熟门熟路,一直到后衙。 单慎与他行了礼,乐道:“还未来得及给您道喜,您怎么来我这儿了?” “来与单大人借一把椅子。”徐简道。 这说法,没头没脑的,单慎一时间没有领会。 徐简多解释了两句:“单大人知道,圣上不太看得惯我整天闲着。 往常我多推诿,但刚刚得圣上赐婚,再推就不合适了。 偏我实在没有想去的衙门,年前又就这么小半个月了,干脆做生不如做熟,来顺天府坐一坐。 就是个权宜之计,单大人不用顾及我,给把椅子、给碗茶就行了。” 单慎:…… 做生不如做熟。 这位可真会说话。 可他单大人能看不出来吗? 千步廊左右衙门人多口杂近御前,关系弯弯绕绕的,辅国公就只想吃茶混过年前,当然还是他们顺天府好茶好水好逍遥。 可顺天府是个光吃茶不出力的地方? 来他的地盘上坐着,茶水钱总得出一些。 单慎前脚琢磨着怎么借着这尊自己寻上门来的菩萨攒香火,后脚,却听徐简另说了一句。 “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徐简顿了下,“快过年了,应该也没有什么事儿了吧?” 单慎瞪大了眼睛。 没错! 要过年了,自是太太平平、安安心心为妙。 真要有需要辅国公出面的地方,府衙这个年还过不过了? 单慎招呼了小吏收拾收拾,又与徐简道:“您先前那桌椅都还在,被我堆了些案卷杂物,搬开就能坐了。您不嫌弃这里茶粗,您就只管坐着。” 说完了这些,单慎想了想,又补了两句。 “您别嫌我话多,”他道,“圣上如此看重您,又把宁安郡主指给您了,总推诿着想闲散,真不是为臣之道,还是得寻个去处。顺天府固然熟悉了,但……” 但顺天府一个萝卜一个坑。 总不能他单慎把府尹的位子让给辅国公吧? 他愿意,辅国公都不愿意呢。 在单慎看来,国公爷当然有掌衙门的能力,也难怪圣上惜才,可偏偏国公爷只想做偶尔指点迷津的菩萨,顺天府尹这么劳心劳力、大小事情都揽着的官职,他不想负担。 偏顺天府实在没有长期供奉菩萨的香火。 圣上那儿也嫌庙小。 这尊菩萨,确实不好安置。 不过,那位毕竟是九五之尊,菩萨自己不上点儿心,那怎么行? 徐简见单大人迟疑来、犹豫去,不由笑了下:“我心里有数。” 权宜确实权宜,却也是有事才来。 要不然,圣上跟前,他总不至于连年前这小半个月都拖不过去。 他为老实巷来的。 两人回书房落座,香茶已经备上了。 徐简怡然自得,把刚挪开了的案卷文书又挑了几本回来,从头到尾翻看着。 单慎也重新提笔,忽然间心念一动。 他确实有需要辅国公出力的地方。 郝通判报了两三回了,说是老实巷那儿修缮妥当,那荆大饱建议年前就让一部分考生搬进去。 好处说了不少,单慎听着也有理,偏章程定着,一道道往上报、等核准下来,还不得年后了吗? 他若不管其他主管衙门的意见,直接往御书房禀,并非不行,但不太地道。 这也不为难辅国公,一点不费事。 茶水钱,两个铜板而已! 单慎打定了主意。 再缓缓,让人把屁股坐热了,等一个时辰后,他来开口。 另一侧,翻着文书的徐简也琢磨这事儿。 以他对单慎的了解,单大人今日内应该会开口,最迟明日上午。 他还是把主动权交给单慎,才不显得有备而来。 想都想得挺好,却是谁也没有想到,府衙外头有人报官。 小吏急急忙忙来报:“诚意伯府那舅老爷陈桂,带着伯府的车把式来了,说要报官。” 单慎一口茶险些呛着,转头看向徐简。 徐简亦是微怔。 陈桂带着伯府的车夫报官,肯定是得了府里首肯。 小郡主又在打什么主意? 而陈桂与牛伯两人,见徐简在衙门里,亦十分惊讶。 惊讶之下,则是放心许多。 衙门里有人好办事! 陈桂行了礼,又记着自己与辅国公是“头一次”见面,简单介绍了下自己与伯府的关系。 “今日府里二夫人与大姑娘上山进香,正是牛伯掌车,”陈桂照着准备好的说辞,与徐简、单慎道,“下山路上,车子突然打滑,要不是刚巧叫崖边的山石卡住了轮子,只怕是连人带车摔下去了。 回府之后,越想越是后怕,山道香客多,万一…… 便让我们来衙门里报一声,请衙役小哥们去看看,若是路面积冰,还是早些铲了去。” 单慎听得连呼惊险:“人没大事就好!我这就点人手随你们去出事的地方看看。” 徐简请单慎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旁,徐简低声道:“单大人,多点派几个人手,请张府丞也一块去?” 单慎闻言,颇为意外。 铲些冰而已,衙役们就能办的事儿,怎么还要让张辕也跑一趟? 转念一想,单慎一下子悟了。 新姑爷,总得表现表现。 倒不是说这事情真就需要这么些人,但要把新姑爷重视的态度摆出来。 燕辞归 第165节 摸着胡子,单慎乐了:“那就听国公爷的,让张大人也去。” 徐简道了声谢,等单慎去交代张辕,他又寻了陈桂。 “郡主怎么交代的?”压着声,他问。 陈桂机灵,忙不迭把来龙去脉都交代了,又道:“郡主怀疑是有人动手,牛伯也觉得路况不太对……” 徐简听完,又问:“那张纸带着吗?” “郡主交给我了,让我之后去大诚茶楼问问。”陈桂说着,从袖中取出来。 徐简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眉宇一扬。 而后,他交还给陈桂,道:“出城前,先使人告诉郡主,这个字的主人是余璞。” 第195章 凑一块了 陈桂一听,眼睛倏地就睁大了些。 余璞这个名字,他对得上号。 这位是赴京的学子,前不久才抵达京城,并没有参加先前让刘迅大出洋相的那场学会。 人来得迟,名声不及早先就到了、已经出了彩的考生响亮,但也并非寂寂无名。 在南城的几场小型的诗会上,余璞作过几首诗,颇有意思。 陈桂听底下人提及了,也正考虑着寻个机会去结识一番。 若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生辉阁亦备一份礼。 却没想到,辅国公竟然会知道这余璞,还能认得他的字。 而且,听国公爷这话的意思,郡主也知道这个名字? 陈桂把纸张收起来,左右看了看,轻声问道:“那会不会是余璞他……” 徐简呵地笑了声,只道:“让玄肃跟着你们去,查仔细些。” 陈桂应下来,心里却也犯嘀咕。 让玄肃跟着去,显然辅国公对车子打滑有一些想法。 但若说他质疑余璞,又似乎没有那个意思。 怎么说呢? 郡主和国公爷,可真是太相配了! 打起马虎眼时,当真是一模一样,他都辨不清真假。 张辕领命过来了。 他得了单慎的指点,也十分愿意成人之美,招呼了陈桂,又向牛伯询问了几句,便催着衙役们一道出发。 另一厢,诚意伯府里,林云嫣接到了陈桂使人递来的口信。 “国公爷就在顺天府?”挽月奇道,“那可真是巧!” 林云嫣莞尔。 她有些意外,却也没有那么意外。 先前陈桂说年前安置考生、但章程都还卡着的时候,林云嫣就猜到徐简会想些法子,只是没想到,徐简出手就是这么快。 既然徐简让玄肃跟着去,那么任何蛛丝马迹都无所遁形。 玄肃擅长此道,张辕亦是一位颇有经验的老府丞了,倘若真有人在捣鬼,一定能看出些端倪来。 真正让林云嫣意外的是余璞。 她认得余璞,而且印象十分深刻。 从前,余璞便是在这次恩科高中,名次不前不后,二甲中游,考选入了翰林院为庶吉士,散馆后又留居侍讲。 以一位贫苦出身的学子来说,他的为官之路不算十分宽阔、腾飞,但也足以让人羡慕了。 能有如此结果,自是少不了为人刻苦勤勉,而他性子憨厚又诚恳,又让他添了不少分,人缘很不错。 林云嫣能够记得他,是因为诚意伯府出事时,余璞是积极奔走的人。 父亲只是在翰林院挂职,平日不管衙门里的大小事务,与同僚们的关系不远不近,偶尔一道评说文章而已。 想要靠父亲的帮助,在官场上更进一步,那是绝不可能的。 同僚们都知道,反倒是相处起来更自在。 余璞以前也不多与父亲往来,直到诚意伯府被牵连,上头恨不得把所有能翻的旧账就翻了的时候,这位侍讲不乐意极了。 不止上头来人问时,他把挂闲职的诚意伯夸了一通,还去寻了不少人、请他们一道替林家说话。 也有人劝过余璞,莫要蹚这浑水。 余璞没有听,他说见不得像诚意伯这样本分踏实的人受污蔑,只依旧奔走着。 结果当然不尽如人意。 林家抄没,余璞也因此事被记下、半年后被贬出了京城。 林云嫣有一回去看望家里人,在父亲的桌子上发现见到了一张纸。 父亲说,那是余璞离京前送来的,还留下了些许银钱。 纸上写着的是“聊表心意”,但谁都很清楚,这对送的人与收的人,都不是小钱。 余璞为官不过五年,又是清水小官,月俸有限,还有老人要奉养,一年到头攒不下几个铜板。 得罪了人、被调离京城去旮沓窝作官,往后手头只会更加拮据,能挤出银钱留下,心意沉沉。 而彼时的林家,也为开支头痛。 林云嫣有心帮忙,可京城那等阴云密布,辅国公府举步维艰。 本身国公府的那些东西,在朝廷褫夺郡主封号、收回皇家赏赐时被一并收去了七七八八。 明知道是借题发挥,但根本无处说理。 别看国公府匾额还在,里头就是个摇摇欲坠的空壳子。 那滋味…… 林云嫣回忆起来就咋舌。 催着挽月给她倒了杯蜜枣茶,含在口里润了润,嘴里有了些甜味,林云嫣才继续琢磨。 以余璞那刚正性子,哪怕听人讲了什么“英雄救美”,也断断不会动歪脑筋。 也许,正与她先前想的那样。 凑一块了。 余璞是那个热心的,那不惧害人性命的又会是…… 城外,夜色渐渐降临了。 牛伯把众人带到地方。 他们听了林云嫣的话,没有让衙役立刻清理路面,而是左右转了转。 张辕很给面子,一点不着急催。 陈桂站在道旁往下一看,哎呦了一声。 还没有黑透,能看到底下树枝缠绕,积雪不少,难怪二夫人脚软,他陈桂看着都脚软。 这要连人带车下去,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路边山石还在,能看到车轮子卡住的痕迹。 陈桂对着几块石头连连合掌拜了拜,救了大命了! 牛伯则在观察打滑的路面,又叫玄肃一道看:“我吃不准,山道上下这么多人……” 玄肃让牛伯不要着急,自己往上头又行了百步,蹲下身子观察。 一路看下来,心里也就有数了。 “张大人,”他唤了声,“您也来看看。” 张辕一听,忙上前去,走得急了也险些脚下打滑,好在踉跄两步站住了。 抹了把虚汗,他跟着玄肃又走了一遍。 这一遍看下来,虚汗成了真汗,额头上湿哒哒的。 山道靠外的这一侧,正如玄肃指给他看的那样,冰比内侧厚,而且厚得不均匀。 长也不长,就十几步的路子,与前后有明显差别。 虽然被碾压过,但没有被压到的部分保留了下来,能从此推断整体样貌。 张辕忙不迭叫了衙役来,分了两队人马,一队往上、一队往下,等了一刻钟,两队人回来。 答案是,其余地方虽然也有变化,但相对均匀,没有与此路段一样的状况。 就像是有人提着水来,往这地上浇了一层。 张辕:…… 第196章 非一般的纨绔 张辕抬着脚跟,用力在冰面上碾了碾,很滑,滑得他腿肚子发抖。 他又蹲下身子去,用手在上头摸了摸,很凉,凉得他心底里都冰上了。 什么人啊,这么缺德! 大冬天,山道外沿,泼水? 燕辞归 第166节 也就是辅国公谨慎。 要不然衙役们没有多想,直接把冰都铲了,那就迟了。 有郡主与国公爷交代的话在前,陈桂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甚至,他也十分赞同此举就是冲着诚意伯府来的。 只是证据还没有到那个份上,不好一口咬死了如何如何。 因而,陈桂的面上装得震惊不已:“什么意思?有人脑子坏了在路上乱生事,想逮着个倒霉蛋?我们府里正好遇着了,倒霉又没那么倒霉,化险为夷?” 张辕微微颔首。 陈桂见此,忙拉着张辕,又道:“阴谋没有得逞,那人指不定还要再来几次,下回别人未必有这等运气了!哎呀张大人,一定要把那小人抓出来,要不然改明儿害得别人摔下去了,可怎么办呀!” 张辕哪里不晓得轻重? 哪怕今儿遇着事情的是一位普通老百姓,只要人家寻到衙门里,他们看出了端倪,那就一定会处置,绝对不会一句“运气差”就给打发了。 更何况,遇着事情的是诚意伯府。 辅国公还在衙门里坐着吃茶! 真像陈桂说的,那缺德东西一次不成,再来一次…… 单大人的脑袋痛不痛,他不知道,他张府承的脖子反正很不舒服。 衙门积极归积极,只是山道人人能走,他们往哪里抓人去? 陈桂颇为贴心,又赶紧从怀中取了一张名册出来,展开给张辕看:“都是下午帮忙挪马车的行人,原想着携礼登门道谢去,特特留了名姓住址,您看要不要先问问?” 张辕眼前一亮。 人证,当然要问! 真不愧是诚意伯府! 有规矩、知礼数的人家,做事情就是周全! 有这么一些名字在,总算不至于是无从下手了。 同时,陈桂的建议也给他打开了思路。 张辕对着衙役们指挥了一番。 留了三个人清理地面,又使其他人上山去几座寺庙庵堂里打听打听,有没有谁见过可疑的人,又或者谁家有相熟的香客来过,知道他们的住所,好记下来去询问几句。 尤其是马车上下山的。 走路的香客会尽量靠着山道内侧,外侧地面便是有状况,他们也很难注意到。 而马车下山,势必会压到外侧,也许可以从车把式们的反应里来判断,尽量把山道出状况的时间范围缩小。 安排完了后,张辕又与陈桂急急赶回城中。 张大人先向衙门里禀报。 陈桂则到诚意伯府里递消息。 载寿院里,小段氏已经听说林云嫣让报官的事情了。 再一问缘由,老夫人连连点头。 “还是云嫣细心,”她道,“我光担心云静母女俩去了,都忘了说那山道难行,别人家兴许也会遇着,还是让衙门去清扫为好。” 林云嫣笑道:“我哪有您说得这般好心,我让报官,就是觉得事出有因,有妖怪害人!” 小段氏闻言一愣。 近来自家遇着的暗箭确实不少,叫林云嫣一提,小段氏当然也不会觉得她信口开河。 只是这“妖怪”两字,把老人家弄懵了。 云嫣常常拿话拧她。 现在这到底是真心话,还是不错过任何机会、能拧就拧? 正琢磨着,陈桂被请了进来。 行了礼,陈桂把状况一一说明。 “我与牛伯到衙门时,辅国公也在,听了事情很是上心,还让玄肃随我们一道出城去。” “玄肃真是好眼力,天都快黑了,他前后那么一看,就看出问题来了。” “张府承也认同有人捣鬼,只是还不能确定是冲着我们来的,还是碰着哪个倒霉就哪个。” “衙门要连夜调查,我把嬷嬷记的名册交出去了。” “我想着若是谢礼备好了,一并送过去,不然人家帮了忙、留了名,一声谢还没等到,先被衙役寻上门问话,那我们多不好意思。” 小段氏听得连连捂心口。 见林云嫣递给她一个“您看我说得没错吧”的眼神,又不由失笑。 这丫头,鬼精鬼精的! 精明些是好事,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反击回去,没有叫那些妖怪给算计了! 陈氏很快便赶了过来。 弄清楚了眼下事情,她道:“都备好了,等下就能送。” 见老夫人担忧,她又赶紧找话,把徐简夸了一遍。 心细、周全、上心。 夸得小段氏心情都缓和许多。 另一厢。 单慎听了张辕的回禀,白眼几乎翻到天上去了。 真就有人嫌年前不够热闹,要搭台子唱大戏是吧? 得亏是还没有出人命,要不然,他单慎又得金銮殿上挨一顿狠骂。 他倒也不怕被骂。 当官嘛,事情没做好,上峰骂、百姓骂,都太寻常了。 可这纯属有人没事找事。 单慎转头看向徐简。 徐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单大人辛苦。” 等张辕退出去后,徐简才又道:“单大人以为,哪位纨绔会干出这等蠢事来?” 单慎眉上青筋一跳,倒吸了一口寒气:“我怎么听着,国公爷这‘纨绔’二字,意有所指?” 徐简呵地笑了声,不置可否。 偏就是这样不清不楚的,让单慎越发惦记着。 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张纨绔脸——许国公府三公子。 左思,右想,都是他! 挥之不去! 不行,查案子绝对不能先入为主! 单慎提醒着自己。 就算那苏轲与诚意伯府、尤其是林大姑娘确实有矛盾的渊源,动机上能说得通,但这都小半年了,没道理这时候突然兴事。 再说,这事儿办得吧…… 寻常混日子的纨绔子弟,他还真就不一定能办出这么不讲究的事儿! 可是,单慎却觉得,那苏轲办得出来。 又深吸了一口气,单大人平缓着情绪,不住反思着。 险些他单慎查案子,就要犯大错误了。 可这能怪他吗? 实在是,苏轲当日被守备衙门架着来顺天府的样子,实在是,非一般的纨绔。 要不,悄悄查一查那苏轲? 毕竟,查案子,也不能忽略了直觉。 第197章 顾头不顾腚 徐简点到为止。 从陈桂来衙门报案,他就对苏轲起了怀疑。 甚至,陈桂悄悄与他说的“郡主怀疑是有人动手”,徐简都能确定,小郡主所谓的“有人”就是指苏轲。 只不过,没有丝毫证据的情况下,作为苦主的诚意伯府不能随便怀疑许国公府。 徐简却不一样。 他奉圣命来顺天府,他与单大人提两句,可不算无端端的怀疑。 是查案子的集思广益。 何况,他也没有点名道姓。 谁叫苏轲这么争气,一说纨绔,单大人就想到他了。 这厢,单慎正思考着如何不打草惊蛇、不平添矛盾的状况下摸一摸苏轲的底,那厢,张辕的鼻子一吸、又一吸,香得肚子咕咕叫。 他与陈桂约好了在府衙外头碰面。 陈桂来了,身后小厮拖着一辆板车,上头盖了层布,边上还站着一和善脸的嬷嬷。 “府里这是……”张辕吞了口唾沫,“我闻着真香啊!” 燕辞归 第167节 陈桂哈哈大笑。 “三夫人备的礼,这不是快过年了嘛,送银钱俗气,少了拿不出手、多了惹人眼红,正好庄子里备了不少腊鸭腊肠,给好心人们送去,过年时能添两道菜。” “天都黑了,衙门敲门怪吓人的,家里还有女眷,郡主就说让汪嬷嬷一道来,好说话。” “张大人与众位衙役小哥都公务在身,等之后衙门封印了,我再提两只鸭子来。说起来从傍晚到现在还没有吃饭呢,不如先分两个热包子、垫一垫。” 张辕听着心里暖和极了。 送谢礼,决不能让收礼的人为难。 银钱虽好,但露白了就不好了。 他们当差的也不能收受东西,但休假时你分一只鸭腿,我啃一只鸭翅,再喝口热酒,谁也不能说这是“中饱私囊”。 现在来两包子,也不算什么收好处。 考虑得这么周全,人家伯府的体面是刻在骨子里了呀! 先前衙门里同僚、私下都是怎么说的来着? 如果京城里所有的勋贵子弟都像诚意伯府那样端正,衙门能少很多事。 真是一点都没有错。 张辕招呼着两个衙役分了,赶紧吃完,这才出发。 这一家一家敲门去,就显现出汪嬷嬷的能说会道来了。 一篮子腊肠腊鸭,真诚恳切道谢,把好心人面对衙门来人的那些紧张与防备都说道散了,才安安心心说当时状况。 如此忙到了天大黑,翌日清早,又把余下的、以及城外的几家也拜访完了,张辕把各方说辞整理之后,交给了单慎过目。 单大人看得脑壳发涨。 在一家庵堂师太的指点下,衙役寻到了昨日坐马车下山的一家富商。 照车把式的说法来看,他们下山的时刻比诚意伯府早了两刻钟,山道是不好行,却没有特别打滑的状况。 “咱驾车有三十年了,这是吃饭的本事,地上滑不滑,还能分不出来?咱下山的时候很顺利!打滑的那个是新手吗?也是老车把式、很靠得住的?” 好心人们有人上山、有人下行。 一位腿脚麻溜的老太太给了说辞。 “上山时见一辆马车停在那儿,俺就跟那车把式喊,马儿走不动了也得挪到里侧来,哪有停在外侧的?万一山上下来马车、没有拉住,那不就出事了吗? 等俺再下山时,那辆车子是不见了,就遇着另一辆车子遇险,赶紧上去帮忙。 俺也不知道什么伯府不伯府的,人家出状况,搭把手不是应该的吗? 先前那马车?车衣是蓝色的,就城里最多见的那种。” 山脚下挨着官道处,有一户茶摊。 “昨儿不是什么大日子,上下山的马车少,除开上午就下来的,我记得也就五辆车。诚意伯府那辆我知道,都说他家险些出事情。在他家前后下山的……午后一辆,在我这儿喝了热茶,后来是一辆褚色车衣的,一看就有点钱,再就是伯府的了,最后下山的是两辆蓝色的,车行租的吧?” 这段下方,张辕给了批注。 褚色车衣便是那富商家中的。 再往下看,大抵能确定冰水的来源了。 山上有一间小寺,平日香火不兴,后院有一泉眼、冬日不停,偶尔会有人来取水。 “昨日歇午觉起来,瞧见有两人各提了两桶水走,小僧也奇怪呢,寺里泉水口味不佳,泡茶难喝,寻常无人来取这么多。那两人应是官家仆从,看衣着就与老百姓不同。师兄说有马车停在寺外,下午离开后,后来又来了,却没有人进寺上香。” 看完之后,单慎木着脸把这份证词交给徐简,自个儿闭目养神,梳理了一遍。 仆从各提两桶水,堂而皇之在山道上走,一定会有人看见。 衙役们问了这么多人,却无人提及,可见四桶水出了小寺就装到了马车里。 那辆蓝衣马车非常可疑。 马车能装,在那僧人没看到的时候,兴许已经装了好几桶了。 老太太上山、催着挪车,是在富商家下山之前。 因着当日马车少,富商家一走,除了两辆租用的马车,就只余诚意伯府了。 也就是说,那辆蓝衣马车一直在那附近等着,却没有做什么,因为目标明确。 确定好了之后,只好没有行人经过,桶里的水浇下来。 两辆马车又停回小寺外头,而那始作俑者…… 就等着看热闹了呀! 这事情办得讲究吗?真不讲究。 考虑过前因后果,考虑过把现场收拾了、屁股擦干净吗?也没有! 但凡是个在官场上滚过两年,衙门里当过几个月差的,想折腾这种害人事情,都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单慎要是出手,都不用来回分析、步步推演,就能让马车摔得散架了还就是个“太不幸了”! 哪里能叫衙门抓到线索? 可就是这么顾头不顾腚的,让单慎满脑子都是苏轲那被半座城的老百姓看到的光溜溜、还有牙印的屁股。 按了按发胀的眉心,单大人长叹一口气。 不怪他、真不怪他! 实在是没法不往苏三公子身上想。 留了这么多把柄,还想全身而退? 真就是把他单慎当傻子! “我先让人问问几家车马行,昨儿谁家租了两辆马车出城。”单慎与徐简商量着。 第198章 不难 京中叫得出名号的车马行都记录在案。 衙役们领命,急急去走访了。 单慎抿了口热茶,摇了摇头,显然对苏轲做事情的态度非常不满意。 徐简也看完了张辕整理的证词,道:“下朝后,有消息灵的与诚意伯提马车遇险的事,我看许国公那神色,不似知情的样子。” 单慎闻言,嗤笑一声。 许国公肯定不知情。 “都上下朝十几年了,他连这点事都办不妥,我得怀疑他脑袋坏了,”单慎道,“也不用神不知、鬼不觉,把前后擦擦干净、不留明显的布局痕迹,很难吗?” 徐简笑了笑。 不难。 之前和小郡主联手,金砖换禁书。 小郡主一个始作俑者,还敢让高安这个办事的人来顺天府外敲打鼓,摆出一副抓贼样子。 要说天衣无缝吗? 其实也没有。 单大人一直对禁书的来历耿耿于怀,也对箱笼里书籍的保存状况有所怀疑,只是,水渠挖得又深又宽,祸水奔流朝着朱骋去了。 有这么一个活靶子在,且越查越能有新发现,单慎就会放下疑惑,莽足全力进攻那不好咬的英国公府。 案子查到最后,大鱼一条接一条。 单大人抓鱼抓得不亦乐乎,不再琢磨禁书之事,也是不稀奇了。 倒不是说单慎办案不够周全,实在是,里应外合的,疑点擦得干干净净。 单慎听他这么一笑,便道:“也对,这事儿国公爷不好说什么。” 在明确的证据出现之前,衙门里可以怀疑苏轲,但辅国公的立场却不能咬死了不放。 昨儿私下沟通,也只是意有所指,绝非指名道姓。 徐简微微挑了挑眉。 他知道单慎误会了,干脆顺着这误会,继续道:“也没有其他人在,与单大人私下说几句,想来大人是不会认为我以公谋私。 不过,我人既然在这儿,多少还是做几样正事。 我昨儿看文书,单大人似是为了考生们的安置状况着急?” 单慎见他提及此事,一通长吁短叹。 “章程多、繁琐得要命!” “明明是好事,我知道好,礼部也知道好,可就是慢!” “再拖几天,你封印我封印的,一晃得拖到上元后,这不是白白挨一个月的冻?” “缺个敢拍板的人,我要不是给礼部面子,我直接进御书房去面圣。” 徐简从一旁文书堆里,又把这一卷翻出来,一面看、一面道:“我送去御书房吧。恩科恩科,多给点恩典,有什么关系。” 单慎听得直乐。 见徐简起身,预备进宫去,单大人摸了摸胡子。 他也算知道御前有人的好处了。 这尊菩萨,请得真值。 上一次请了,这一次还主动来。 午前。 圣上从厚厚的折子里抬起头,略缓了缓疲惫的眼睛。 徐简跟着曹公公入内,行了一礼,说明了来意。 燕辞归 第168节 圣上接了文书。 此事他先前听过一嘴,只是底下没有一一列明,他倒是不晓得顺天府那儿准备得很充分。 “单慎让你送来的?”他问。 徐简实话实说:“臣主动来的。” 圣上闻言,略有些意外:“朕以为你年前就是去顺天府混日子的,没想到还愿意办点事。那你跟朕说说,你是怎么看的?” 徐简垂着眼,放慢了语速,答道:“提前安置,确实是改了原先的规矩。 也有不少外地考生考虑到京中开支,没有提前进京来,倘若早几个月就传到地方上,让他们知道年前府衙就给予支持,他们少了后顾之忧,也早就来了。 改规则对他们不公平。 礼部那儿犹犹豫豫的,也是寻常。 可天下哪有完全公平的事,科举也没有全然的公平。” 圣上眉头一皱。 前半截话,很是在理,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不顺耳! 徐简只当看不到圣上表情凝重了些,继续说着:“有人挨冻咳嗽,自己发挥不顺,还影响了左右号舍的考生听他咳。 有人手气不好,抽到了最末的,挨着茅房,一考九天,臭气熏天。 有人夜里呼噜震天响,吵得别人睡不着……” 圣上叫徐简说得啼笑皆非,连连摆手:“行了行了,朕知道有人运气差,对他们而言、确实没有那么公平,可运气也是科考的一部分。” 徐简道:“所以臣以为,能早早得衙门安置,也是一种运气。” 圣上微微点了点头。 改与不改,其实就是他的一句话。 以他自己的看法,既然顺天府已经准备好了一部分安置用途的屋舍,空置一个月也是浪费。 再者,圣上深深看了徐简两眼。 他就知道徐简不是个只会看乐子的,只要徐简愿意,大小事情他都能说到点子上。 哪怕用词上不那么好听,但话糙理不糙。 再说了,徐简跟着徐莽习武,书一样没少念,正经写起文章来亦是工整有力。 只要徐简愿意,他能把用词粉饰得一片太平、还不缺尖锐锋芒。 说到底,就是这“愿意”两字。 十几岁的年纪,难免有拧着的时候。 圣上回忆自己的十几岁,也一样在一些行事上“不堪回首”。 等过了这一阵子,自己想透彻了就好。 还是赐婚好。 婚事定了,人亦慢慢成熟些,在朝堂上再多历练几年,真正能成为栋梁。 “跟礼部交代一声,先把事情办了,抓紧一些。”圣上拿定了主意,吩咐曹公公。 事情办完,徐简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徐简离开。 揣度着圣上心意,曹公公笑眯眯与徐简道:“您愿意多说些朝堂事情的想法,圣上很是高兴。” “我想法很多,就怕圣上都不爱听,”徐简弯了弯唇,见曹公公笑容里添了几分无奈,这才又道,“不瞒曹公公,其实是我不太方便听顺天府今儿忙着办的案子,干脆寻个由头避出来。” 曹公公惊讶。 顺天府在办什么大案,还能让辅国公回避? 徐简压着声道:“诚意伯府昨儿马车遇险,看山道上痕迹与过路百姓的证词,恐是有人蓄意为之。” 曹公公愕然:“蓄意的?可有嫌疑人选?” 徐简道:“单大人怀疑许国公府那苏轲,此事我不好评断。” 曹公公通透人,只这么几句话,前因后果便想了个明明白白。 第199章 叫他料中了 送走徐简,曹公公回到御前,没有丝毫隐瞒,把此事说了。 圣上听得连连皱眉。 单慎怀疑谁,都很正常。 衙门办案,这也不敢怀疑,那也不敢多想,还怎么破案? 单慎这些年掌管顺天府,除了偶尔出个状况,大部分时候,他十分称职。 这么一位老道的官员,案子铺开就怀疑上了苏轲,可见此人之前行事留给顺天府的印象有多差。 而教养出这样的儿子,许国公作为父亲,责任重大。 说起来,近来京城这些官家子弟…… 朱家抄没了,且不去说。 云阳伯府养的姑娘,接连算计宁安姐妹。 刘靖那儿子,也很不像话,学问一塌糊涂。 “朕想着,”圣上抿了口茶,低声与曹公公道,“如果这事真是许国公府那小子做的,一定要判得重些,也给别的公侯伯府都提个醒。” 一个个的,仗着祖上功绩,承了荣耀,却不干人事! 如此下去,养出一堆纨绔来,像什么话! 曹公公心里咯噔一声。 圣上这是要杀鸡儆猴了。 一整个下午,顺天府里,上上下下忙得脚不沾地。 又查案子,又要推进考生安置,还有本就堆在面前的年前必须办完的事务,单慎忙得连口茶都顾不上喝。 反倒衬得徐简空闲极了。 徐简喝了茶、用了两口点心,还是“力所能及”地,在自己了解的范围内替单大人分了一点忧,这才让单慎能够空出工夫,在晚饭的点儿塞两口热包子,囫囵一碗热汤,顺便听底下人回报事情。 而这案子,比单慎预想得还要顺利些。 衙役们找到了那家车马行。 提起出过城,东家未必能对得上号,毕竟客人不一定说实话。 但提到运过水桶,就有伙计出来大倒苦水。 “真是缺德!昨儿送回来得晚,我们看马儿精神,车驾也正常,就收下了车子,等着大清早来收拾。哪知道早上一看,车厢里头沾过水,底上结冰,天冷一整夜都没化,还有那靠枕也冰了,硬巴巴的!我们赶紧收拾,险些就耽误了生意!” 再一翻账本子,租车的是个年轻人,叫鲍威,按了手印。 比照着借还的时间,往城门守备一问,又问出些讯息来。 临近年关,城门上查问严苛。 原本租车出城,并不会惹人注意,偏偏,一辆租用马车的车把式是许国公府的人。 “以前起过两句口角,别人是国公府的下人,趾高气昂的,小的就记住他那张脸了。昨日见他掌着辆租用的车,小的还悄悄与人笑话说、他是不是犯事了被国公府赶出门、只能去车马行寻营生。 那车里没坐人,好几个空桶,小的问过,他说上山打水。 这也不奇怪,城里讲究些的人家,常常去城外打泉水、溪水的。 不过后来也就不到一刻钟,许国公府又有一辆马车出城去,车上是他们三公子。” 单慎听完衙役回禀,气得直笑。 果然是苏轲,还真就叫他料中了! 虽然他先入为主,但查案的过程按部就班,是证词把“许国公府”搬出来,并不是他诱导的。 你说苏轲讲究吧,一堆线索让人抓,换车都不知道给人家弄弄整齐。 你说他一点不讲究吧,他出城还知道换车! 单慎想了想,问衙役道:“那鲍威能不能找出来?再多打听打听。” 衙役为难极了。 京城这么大,怎么找? 徐简沉吟一番,而后建议道:“去西大街那一带的赌坊问问,兴许有人认得。” 衙役闻言,看向单慎。 单慎思绪飞快,当即就明白了徐简的思路。 半年前,苏轲日日在哪一带转悠? 燕子巷、小胭胡同、柳树胡同、刀子胡同…… 与它们相连的、最热闹的就是西大街。 苏轲与那些男的女的厮混时,小厮能去哪儿打发时间? 茶楼偶尔坐坐,大部分时候,肯定还是赌坊更能吸引年轻的、不懂事的小厮们。 混得多了,认得些三教九流之徒,尤其是同样的赌鬼,给银钱就能办事了。 果不其然,不过半个时辰,衙役就把鲍威提回来了。 “小的们到的时候,他正在里头摇骰子摇得不亦乐乎,找他一点不费劲!” 单慎让鲍威按了个手印,与车马行拿回来的一比对,正是同一个人。 燕辞归 第169节 “你昨儿借车做什么?”单慎问。 鲍威打起了马虎眼:“小人难道不能借车?” 单慎事情多,最烦这种浪费他工夫的人,直接把人交给了师爷:“问完了直接给我结果。” “我替单大人问吧,”徐简道,“有师爷在旁,我也不怕有人说我乱问口供。” 单慎很信任徐简,对他这句玩笑话一笑置之。 衙役把人提到了隔壁。 徐简道:“你借的那车,装了死人你知道吗?” 师爷提着笔的手一抖。 鲍威比师爷抖得还厉害:“什么?死人?不可能!” “不然衙门找你做什么?”徐简道,“车子里一股子臭味,你把死人装哪儿了?” 鲍威喊道:“不是我、小人、我我没有!我替人借车的!” “你胆子真大,你都不知道别人用途,你就敢替他去租车?”徐简连连摇头。 鲍威哭丧着脸:“哎呦,小人没多想啊!以为他最多装几个小倌娘子,哪知道会装死人!还是他这回玩过了,把人玩死了?” 徐简继续问着:“谁?” “许国公府那三公子身边当差的,叫石杰,都叫他石头呢,他说他们公子要借两辆车,让小人帮个忙,给十两当好处,小人就借了。” 徐简听他说完,替他整理了一番供词:“你以前在赌坊认识了那个叫‘石头’的,他找你帮忙借车给苏三公子用,你昨儿借、昨儿还,没错吧?” 鲍威垂头丧气:“没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小人就替他借车,别的都不知道。” 师爷看着鲍威,又看了眼徐简,一言难尽地在纸上写着供词。 还是国公爷办事利落。 这要是他们单大人如此问案,传出去得被老古板们参上几本说他“不地道”、“不讲究”。 第200章 圣上不爱听 徐简拿到了供词,又与鲍威道:“车里没装过死人。” 鲍威一听,瞪大了眼睛:“您诈小人?” “他拿去装水,在山道上浇冰,险些害死人,”徐简看着鲍威,道,“真出了人命,你就不是跪在这儿答几句口供的事了,你得先去牢里蹲着。” 鲍威倒吸了一口凉气。 “诈你也是为你好,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嘴硬只会换来一顿板子,”徐简又道,“以后,别为了银钱就替人办事,真出了大状况,他一个国公公子,你又算什么? 之后升堂问案,你还得当堂向府尹大人陈述经过,自己好好想想这些吧。” 说完,徐简大步出去了。 鲍威还跪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对方的背影。 “他是……”抬起头,鲍威问师爷。 师爷答道:“是辅国公。” 鲍威一个激灵。 他看出那人身份不一般,那股子矜贵气,远在苏三公子之上。 可他没有想到,那是辅国公。 虽然问话时诈他了,可人家堂堂国公爷,道理与他讲得明明白白。 为什么诈,出事会有什么后果,是真心在劝诫他。 而不是仗着高高在上的身份,笑话他稀里糊涂、险些被人害惨了。 他鲍威虽是一个赌鬼,这么多年没过过几天正经踏实日子,但好赖话还是能分得清。 用力挠了挠头,鲍威与师爷道:“府尹大人问话时,小的会好好答,一五一十地答。” 师爷闻言,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末了道:“你想明白就好。” 说完,师爷让衙役把鲍威带出去。 隔壁屋子里,单大人已经看完了供词,辅国公抿着茶,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师爷看在眼中,暗暗想着,国公爷厉害啊。 骗供词的,他见过,攻心之术,他也见过。 甚至挑拨离间,破坏嫌犯们之间的关系,靠他们反水来断案子的,亦见得多了。 可骗了一圈、又劝上几句,把原本不配合的证人劝得心服口服、感激万分的,难得一见。 单慎按了按眉心。 供词上只写了结果,但屋子挨着屋子,先前那鲍威被吓得说真话的过程,单大人听到几句。 他并不在意徐简问话的方式,可他有他的担忧。 “事情能串起来了,”单慎与徐简道,“可那苏轲未必会认。” 徐简颔首。 若是他,面对衙门上门,他能寻一堆开脱的由头。 咬死了上山取水,行到一半打翻了,全透过车厢板子漏到了地上。 至于为什么就是这么巧? 天下难道不能有巧事? 只要苏轲不认,就不能说他故意为之、故意害人。 顺天府想来硬的,许国公可不是吃素的,证据不足、屈打成招,一条条的能呼到单慎脸上来。 实际能追究的也就是一个行事不谨慎的小点,没有及时处理漏水,险些害别家马车出事,许国公府赔个礼就能解决了。 但诚意伯府想要这种赔礼吗? 徐简不用细想,都知道林云嫣会嘀咕“晦气”。 “单大人,我建议现在就把苏轲带回来……”徐简道。 单慎正要细问徐简,外头衙役传报,说是陈桂来了。 陈桂提来了些点心。 “府里听说那山道是有人浇水成冰,虽闹不懂是奔着我们来的、还是运气不好赶上了,二夫人后怕不已,病倒了,”他道,“老夫人与郡主很是担忧,让我来打听打听,可曾查到什么。” 徐简咬着芸豆糕,闻言呵地就笑了。 病倒了? 装病是个好法子。 十之八九,小郡主有样学样。 徐简道:“正说着要去提苏轲。” 陈桂哎呦一声,连连搓手,白着脸半晌冒出了一句“此人歹毒!”、“看来是故意为之!”、“要把他抓起来!” 师爷亦是一块点心下肚,甜滋滋的味道让他疲惫的精神缓和许多,便与陈桂说了一番,最后道:“人证物证虽有,可他要推还能推。” “难道就放过他了?”陈桂急切着,“府尹大人您别说我乌鸦嘴,万一那苏公子知道赌鬼被抓进了衙门,他连夜把故事编得更周密了呢?万一他发疯了,让人把赌鬼捅了灭口呢?他能光屁股上街,能在山道上害人,谁知道他脑子好不好啊!大人,迟则生变、夜长梦多!” 单慎木着脸,一时无言以对。 徐简清了清嗓子,又一口喝了茶,才压住了口中的点心沫子、没有被呛着。 不用问,这套说辞肯定是林云嫣让陈桂说的。 林云嫣一早就怀疑苏轲,也知道衙门一整天下来必定有收获,便来催着单大人动手。 小小年纪,真是心比个头急。 徐简道:“让府里放心,既然查到了苏轲那儿,就肯定会让他给个说法。” “郡主还有话带给国公爷,”陈桂道,“夜里寒气大,您多保重。” 徐简挑了挑眉,倏地轻笑了下。 师爷默默地看了下角落摆着的炭盆,用了一天了,人进人出的,这会儿确实不够暖和,衙门里一群大老爷们,在这些日常小事上,就是不如女子细心。 当然了,也是因为郡主格外关心辅国公。 才赐了婚,就这么放在心上,可见郡主对亲事有多满意了。 真好啊…… 单慎用了点心,擦了擦嘴。 按说郡主也没来,怎么这衙门书房就腻腻歪歪起来了呢? 平日坐着极其舒坦的椅子,这会儿如坐针毡,单慎活动了两下筋骨,主动问徐简道:“我们这就出发?” 徐简起身,示意单慎先行。 一行人到了许国公府外,单慎吹着冷风,这才有机会好好问徐简。 徐简解释了几句:“明日大朝会,议论起来,圣上不爱听。” 单慎微怔。 不爱听还怎么议论? 下一瞬,灵光一显,他自己就悟了。 苏轲可以不认,许国公府也可以喊冤,天下有没有这个巧事,他们顺天府说了不算,但圣上说了算。 圣上一旦厌烦了苏轲弄出来的这些事情,苏轲是不是存心的,还重要吗? 思及此处,单慎深深看了徐简一眼。 辅国公如此笃定,莫不是今儿送文书进御书房时,已经探过圣上口风了? 燕辞归 第170节 第201章 毛骨悚然 门房见衙役登门,又是辅国公与单府尹一道来,一点儿不敢拿乔,把他们引到花厅,又使人去与主子们报信。 许国公闻讯,没有当即来见客,而是赶去后院寻苏轲。 潜意识里,他知道一定是苏轲惹事了。 主院中,老国公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眯着眼听苏轲说话,国公夫人陪坐一旁,看起来其乐融融。 见儿子黑着脸进来,老国公夫人很不高兴:“又不用你来陪着,你黑着个脸给谁看呢?” 许国公直视苏轲,道:“顺天府寻上门来了。” 话音一落,他清楚地看到苏轲缩了缩脖子,惊讶之下,更多的是心虚。 “真是你!”许国公急了,“早上听说诚意伯府的马车险些出事,我就猜到不对了,没想到真是你小子在捣鬼?你疯了吗?” 苏轲还没有回话,老国公夫人重重拍了拍几子。 “什么事情,大呼小叫!”她道,“马车出事?我看他们林家就是遭报应了!关我们轲儿什么事!婚都退了,还想掰扯我们吗?” 许国公无奈地看着母亲:“如若没有证据,衙门会找来?” 眼看着要吵起来,国公夫人忙打圆场:“先让轲儿说两句,到底与他有没有关系。” 所有人的视线落到了苏轲身上。 苏轲的脸跟刷了白及浆子似的,身子缩到了老国公夫人身边:“祖母……” 如此态度,意思明确。 国公夫人一口气堵在胸口,不解极了:“你好端端的、招惹他们做什么?人家风头正劲!” 许国公亦是下颚紧绷,抬手就想往苏轲身上打:“大年底了,你就不能让我们安安生生过个年!你这半年多,生出多少事情来?还没让人看够热闹?” 苏轲答不出话来。 老国公夫人护孙护得紧,抓起一旁的拐杖指向儿子:“什么叫轲儿生事?分明是被算计了!我前阵子就说那诚意伯府,牌坊立得干干净净,里头全是坑蒙拐骗!” 有祖母发话,苏轲立刻有了主心骨,梗着脖子道:“没错,就是他们算计我!父亲却不肯为我寻个公道!” 许国公一听这话,心中一沉:“你偷听我们说话?” 他就说,时隔半年,轲儿不至于突然想起来寻林家的事,原来…… 前阵子,刘靖那儿子在学会上丢人,曾喊过是被宁安郡主算计了。 后来又出了掉水里那事情,虽说刘靖改口说什么思慕之情,但母亲不晓得从哪儿听说了几句,愣是说林家与宁安郡主设局陷害。 甚至,还想催着妻子去云阳伯府,联合郑家状告郡主。 许国公为此在家大发雷霆。 脸已经丢了,好在事情过去了小半年,也没人会提起来。 眼下满城风雨的是刘、郑两家,自家竟然还想去出头、分一杯羹,那是山珍海味吗?那是臭气熏天的泔水! 但凡沾一点,且不说云阳伯府见有人搅混水乐不乐的,反正他们许国公府得再臭上一回。 许国公绝对不允许自家犯这种蠢。 还好妻子听劝,母亲虽然不满、但总归不提了,其他两个儿子也不会违背他的话,可他没想到,轲儿听见了,还闷声不响地直接冲着害人去了! “你知不知道会出人命?真死了人,你掉脑袋不算,我们全家都得赔进去!”许国公咬牙切齿。 “这不是没死人吗?”许国公老夫人急道。 许国公道:“我看轲儿还犯愁呢,歹事做了,结果不尽人意,竟然有惊无险,是吧?” 苏轲确实是这么想的。 他明明都布置好了,怎么那马车轮子卡在了山石上? 他挨了一天冻,真的太亏了! 许国公夫人苦着脸,左劝右劝着,勉强稳住了局面,催着苏轲把做了什么、怎么做的,说了一遍。 “马车是别人租的,水也不是轲儿取的,他们凭什么寻轲儿?”老夫人握着孙儿的手,“老婆子倒要好好问问顺天府,凭什么!” “我还是那句话,没凭没据,不会寻上门来!辅国公可能不知道天高地厚,单慎当了这么多年府尹,老狐狸!”许国公长叹一声。 他光听苏轲说就脑袋痛。 里头把柄太多了,单慎这么快就能找到轲儿头上,一点不奇怪。 亡羊补牢吧! 许国公与苏轲道:“你不能说跟你没关系,你要说全是意外。你是我儿子,只要你不是存心的,单慎奈何不了你!” 交代了好一通,许国公先让苏轲出屋子,自己与母亲道:“您下回有什么想法,别叫轲儿知道,他年轻不知道轻重,头脑一热就做错事!他要这次闹出人命,只因着您喊着要向诚意伯府寻说法,您害了他,您能安心吗?” 许国公夫人捂着胸口,气得浑身发抖。 等儿子一走,她才缓过来些,骂道:“怪到我头上来了?他要是能护住轲儿,不叫他上次吃那么大的亏,会有现在的事情吗?” 花厅里。 单慎和徐简坐了许久,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许国公。 许国公满面愧疚:“叫两位久等了,不知这么晚过来、为了什么事情?” 不管单慎耐烦不耐烦,场面话多少得说两句。 说完之后,进入正题,单慎道:“所有证据直指三公子,国公爷,我们得请三公子回衙门一趟。” 许国公摆明了装傻:“单大人、辅国公,并非我为轲儿推脱,实在是这些供词并不能证明什么……” 徐简呵得笑了声。 单慎也笑,面上无奈,心里踏实。 既然圣上说了算,今儿提不提苏轲回顺天府,真不打紧了。 甚至说,许国公府和苏轲越不配合,单慎还越高兴。 “不管怎么样,话还是要问的,不如把三公子请出来……”单慎说着。 许国公摸了摸胡子。 虽然叮嘱过了,但轲儿说话,他依旧不太放心,真被单慎诈出什么来,平添麻烦。 一方推拒,一方坚持。 单大人有意为之,没几句话就把许国公惹急了。 “他已经歇了,”许国公道,“夜深了,两位也早些回去,我就不送了。” 闻言,徐简当即起身,单慎见状,便不多留。 许国公见两人走得如此利索,突然之间,心里升腾起一丝担忧来。 他往外头看去,却已经看不到那两人的身影。 只有一片黑沉沉的,叫他毛骨悚然。 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了黑暗之中,张着血盆大口,寻着机会就要扑咬上来。 不妙啊…… 第202章 独一份 从许国公府“铩羽而归”,单慎的心情却不错。 回到后衙,研墨酝酿了一番,一气呵成,写了一本弹劾折子。 等到第二天大朝会上,单府尹出列,中气十足、抑扬顿挫地,把许国公和苏轲骂了一遍。 饶是已经看过一遍了,徐简也不得不说,单大人骂人的文章写得很好。 阐述苏轲那些巧合罪状是次,指责许国公府目无法纪是主。 就是一句话,我们顺天府给足了苏家体面,甚至连辅国公也跟着一道去了许国公府,却还是连有犯事嫌疑的苏轲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被赶了出来。 成何体统! 许国公的呼吸凝滞,头皮发麻。 他就说,昨儿这两人言辞不锐利、态度不坚硬,光打雷不下雨,让走还真就走了。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 等单慎骂完,许国公只能向圣上请罪。 他承认对待顺天府登门不够慎重、客气,但绝对没有小瞧的意思。 只是衙门那些证据实在荒谬,怎么能说是苏轲害人? 作为父亲,实在气不过才没有让苏轲来应答。 又说下朝后会把人送到顺天府里,衙门该怎么问就怎么问。 总之一句话,该配合的会配合,但如果顺天府无中生有、罗织罪名,许国公府也会要一个说法。 说完之后,许国公暗暗地,长舒了一口气。 他自觉说得很在理。 既然要咬死是巧合、是意外,那自家该有的底气一定要有。 尤其是在御前。 圣上对此事想来还不太了解,只听了单慎刚才那一面之词,若自家太过唯唯诺诺,只会显得心虚。 然而,许国公不知道的是,圣上也早已“先入为主”。 龙椅之上,圣上的眉宇微微蹙着。 单府尹的弹劾折子,符合圣上近来对许国公府的印象。 燕辞归 第171节 苏轲行事太偏,许国公责任重大。 寻常来说,衙门判断了谁有重大的嫌疑,衙役直接上门提人了,只因那个“谁”是国公府的公子,单慎才不得不亲自登门去。 这不稀奇。 公侯伯府,这些体面还是有的。 官府面对勋贵,总有难以施展之处,要不然,先前查朱骋的案子,单慎也不会来御书房搬救兵。 体面是体面,但公侯伯府不能给脸不要脸。 单慎甚至带着徐简一道去,都能被许国公“请”出府,苏家平时行事的态度,可窥一斑。 虽然说,现在还不能断定此事就是苏轲故意所为,但是,确实得抓着机会让公侯伯府们都醒醒脑子! “不用把你儿子送去顺天府。” 圣上忽然开了口,底下众人皆是一愣。 莫非,圣上也觉得顺天府没事找事? 许国公亦是愕然,心中升腾起了一阵欢愉,却又不敢断定。 下一刻,圣上的话却似一桶冰水,从头浇下来,冷得他透骨生寒。 “不是都要评理,要给说法吗?”圣上冷声道,“单卿,把公堂摆到菜市口,所有人都能来听,就让全京城的老百姓来评评理,是不是顺天府无中生有。” 单府尹的喉头滚了滚。 他是故意上折子骂,但他真没想到,会骂出这么一个结果来。 公开的堂审,他以往也曾经历过,但那都是穷凶极恶、影响极坏的大案,办得不好,他们衙门上下都得被摘帽子。 苏轲跟那些一比,真就是小巫见大巫。 就这么“小”的事,得如此待遇,独一份了。 许国公愣在了原地。 定在那儿,想来是因为地方大,够宽敞,可就是,太不吉利了。 菜市口,那是死刑犯砍头的地方。 而且,当着这么多人,轲儿不会出岔子吧? 这么想着,许国公不由暗暗后悔,早知道昨晚上就让轲儿与单慎说说明白,今日也不会被借题发挥了。 可转念又一想…… 单慎是有备而来,即便昨日问了,今天也一定会再生波浪。 说起来,这个单慎,年底考绩评了个优吧? 明明年初、老实巷出事,单慎被圣上、御史们骂了个狗血淋头,眼看着顺天府尹的椅子坐不稳了,没想到一年到了头,竟然让他翻身了! 说穿了,就是办朱家那案子办回来的功绩。 拉下一世袭的国公府,把朱家从头到脚砍了个遍,他单慎看来是砍上瘾了! 这厮八成是为了来年的考绩,拿轲儿生事。 哼! 他们许国公府可不是英国公府。 英国公老糊涂去掺和李汨的破事,他许国公对圣上忠心耿耿,轲儿不过是男女关系上不够光鲜,此次又险些酿成意外,他就不信摆不平了! 公开的堂审,定在了午后。 苏轲被带到菜市口时,人还是懵的。 衙门搭了个棚子,单慎坐在中间,高于四周地面,一眼就能看到青天老爷威仪样子。 老百姓围了一层又一层,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落在苏轲身上…… 苏轲不由自主地,浑身一个哆嗦。 不好的记忆从脑海深处窜上来,绕在他的四周,如麻绳一般勒得他四肢发僵。 他恨不能直接厥过去,偏不能、也不行。 只能一遍遍安抚自己,今日衣着整齐,国公公子的仪态风度都摆出来了。 而后,他转头看向一旁。 那儿也搭了个小棚,里头是“苦主”的家人。 诚意伯府那三老爷林珣坐着,边上有一位戴了帷帽的姑娘,身份并不难猜,应是郡主。 林云嫣对眼前的状况很是满意。 在她的意料之外,但成果丰硕,能从中猜度圣上的心思。 她与祖母念叨了半年的杀鸡儆猴,现在确实杀到许国公府头上了。 至于短短半日里,就能引来这么多人围观,陈桂出力不少,想来荆东家那儿也一样。 那位外室小倌闹作一团的当事人苏三公子又要被衙门问话了,只这一句,就能吸引无数人涌上来。 大案后,单慎拍了拍惊堂木。 在衙役们的“威武”声中,嘈杂议论渐渐止了。 单慎气沉丹田,把昨日林家马车山道遇险的事说了一遍,问苏轲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关我何事?”苏轲反问。 单慎摇了摇头,视线越过苏轲,停在了另一侧的许国公身上。 看来许国公没有和苏轲说说明白,他们顺天府办案,能不讲证据吗? 证人们一个一个都排着队呢! 第203章 哪哪都不对 腊月的京城,天寒地冻。 饶是今儿出太阳,也带不来多少暖意。 尤其是风吹在身上时,比刀子刮好不了多少。 单慎算是知道为什么辅国公不来听审了。 此处虽有棚子挡风,勉强称得上聊胜于无,但也比不得室内暖和。 昨夜陈桂带句话,衙门书房就显得腻腻歪歪,辅国公若是在郡主的眼皮子底下坐那么一会儿…… 单慎有棚子,围观百姓人挤人的,都还过得去。 真正冷得想发抖的是最中间。 苏轲被寒风吹得脸色发紫,偏他坚持要站直站正,下颚绷得紧紧的。 而他身边正说话的证人,不晓得是冷的,还是怯场,说话磕磕碰碰直发抖。 这证人就是鲍威。 他知道还要与府尹大人回话,却不知道会是在菜市口,在大庭广众之下。 一时间,稀里糊涂地,不知道从何说起。 师爷见状,提点他道:“你就从怎么认识的苏三公子说起。” 苏轲的眉头紧紧皱着:“我根本不认识这人!” 鲍威攥紧了拳头。 他街上混混一个,赌坊里摸爬滚打,最懂听人说话。 苏轲的口气里,全是看不起、排斥、嫌弃,把他当蝼蚁看。 他鲍威与勋贵公子比起来,确实是蝼蚁,可人家辅国公,比苏轲厉害多了,昨夜问讯时也没有任何低瞧他的意思。 甚至,辅国公真心实意与他讲道理! 思及此处,鲍威心中火焰升腾:“三公子确实不认得小人,但小人与您身边那小厮石杰是老交情了。您先前跟您那外室、小倌儿还有什么寡妇厮混的时候,他就和小的在赌坊里划拳摇骰子。” 苏轲脸色一黑。 边上哄笑声四起,让苏轲难堪的同时,也给了鲍威勇气。 他明明白白地,把小厮如何塞银子让他办事,他又怎么租车、换车,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苏轲气道:“满口胡言!单大人,一个赌鬼的话,也能当作证词?” 鲍威一听,抬起手来,手指朝天:“句句真话,小人能对天发誓!” 单慎摸了摸胡子。 嫌犯,不管什么出身、什么背景,只要还没有被钉死,都是这种反应。 他见多了,自然也不急。 “那苏公子让你那小厮来说说?”单慎道。 石杰站到了中间,垂着眼剐了鲍威一眼。 吃酒时候哥两好,收银子收得直拍胸脯,到了衙门里、没挨一点板子,就把他们又卖了个一干二净。 果然是赌鬼的嘴,没有一句话能信的! 石杰吸了口气,道:“小的是认识这个鲍威,也请他代为租车,小的要用车子、不想经过府里,但这事儿与我们公子无关,公子根本不知情。” 这说辞是许国公教的。 他与鲍威相识,赌坊这么多人都知道,推不掉。 单慎问:“你用车做什么?” 石杰照着准备好的说辞:“要过年了,往城外老家送些年货。” 单慎听完,视线从苏轲身上、转到了许国公那儿,又收了回来,缓缓摇了摇头。 燕辞归 第172节 当爹的真不容易! 许国公一定尽力找补了,可偏偏当儿子的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窟窿,又怎么能跟父亲说周全? 以至于,许国公打的补丁,补了这儿、又漏了那儿。 单慎没有再让苏轲开口,只请证人。 城门守备、车马行的伙计、山道上的老太太、寺里的小僧、山下茶水摊的老板,一个接一个。 这些供词合在一块,拼凑出了前因后果。 许国公死死握着椅子扶手,才没有急得跳起来。 他愕然看着苏轲,胸口起伏着,呼吸都不顺畅极了。 车把式在城门口被守备问过话? 山道上被过路人催过挪车? 换车时里头的水都没有收拾干净? 为什么这些细节,一丁点都没有告诉他?! 苏轲亦是脑袋嗡嗡作响。 他一直觉得自己做得天衣无缝,虽说失败了、没让林家马车摔下去,但起码不留痕迹,哪怕衙门怀疑他,也不会有收获。 可他,竟然留了这么多把柄? 怎么哪哪都不对! 石杰跪在地上,噗通噗通直磕头。 国公爷说得明明白白,倘若堂审时出了意想不到的状况,就得由他把事情都揽下。 “是小的错了,”他喊着,“小的想取水泡茶,没想到半道上水桶翻了,水都漏在地上了。真不是有心设计诚意伯府,实在是没想到路上结冰会影响马车。小的有罪,小的没有及时清理地面,小的……” 边上,林珣脸色沉沉。 自家被如此算计,他心里憋着一股火气。 要不是牛伯本事好,昨儿指不定就…… 许国公府不要脸、不要皮,林珣知道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认下,但这推诿的话术,让他实在烦躁。 林云嫣偏转过身子,低声与林珣说了几句。 林珣颔首。 而后,他抬声与许国公喊话。 “那么难喝的泉水,拿来泡茶?贵府吃茶的品味,着实是想恭维都无从恭维起,”林珣嫌弃极了,“许国公既然要编故事,不如编些更说得通的。” 许国公没有搭腔。 咬死意外,咬死是石杰独行,抓住这两点,绝对不能被诚意伯府带偏了。 许国公不上钩,可水里的鱼却不少。 条条肥美。 廖子挤在人群里,尖声尖气:“不泡茶,说不定能拿来洗澡。哎呦,别是上回叫火熏了屁股,这回有备无患?我说苏公子,与其怕火熏,您有钱有势的,找几个玩得起的嘛!” 话音一落。 哄堂大笑。 单慎看着底下热闹,哭笑不得。 虽说,公开堂审案子就是这样,京师里还算有规矩些,地方上的小衙门更是热闹。 地方不大,很多时候办的是鸡毛蒜皮的事儿,越发引来乡里乡亲的围观。 单慎以前听外放的友人说过不少,彼时感叹京城老百姓还是畏惧衙门,不愿来围观的。 现在想来,还是因为不够热闹。 只要热闹够好看,一样能人挤人。 毕竟,犯事的人才要挨骂,听个热闹又不会被抓起来。 惊堂木拍了三拍,都没有止住这哄笑议论之声。 苏轲在笑声里摇摇欲坠,想到那日的烟熏火燎,情急之下分不清男女衣裳,被满大街看到他衣冠不整的模样,以及那稚嫩童声的一声喊…… 第204章 公道自在人心 血气奔涌着,冲入了被冷风吹得发麻的脑袋。 轰的一声,苏轲只觉得炸开了似的。 那些议论之声时远时近,恍恍惚惚地,他时而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时而又觉得无比清晰。 反反复复间,他如一张烙饼,被翻过来、翻过去,翻得他彻底失去了理智,无法再克制自己。 “胡说八道!欲加之罪!” “你们顺天府,靠编排这些乱七八糟的鬼话来陷害我!” “你们收了诚意伯府什么好处?贪官!昏官!” 啪—— 这一下,惊堂木拍得又重又响,衙役们敲打着杀威棒,长长喊着“威武”。 单慎一双锐利的眼睛沉沉盯着苏轲,沉声道:“欲加之罪?编排鬼话? 今日这么多百姓来听堂审,人证说了什么,你和你的小厮又说了什么,他们信谁的? 他们信不信诚意伯府的马车险些出事、仅仅是意外,是你家小厮不小心造成山道积冰?” “不信!”廖子喊着,“茶博士说故事都没有这么巧的!” 有人带头,自然有人跟上。 看热闹本就不嫌事大。 衙门的证据确实没有那么严丝合缝,可大伙儿有耳朵有眼睛,能判断! 这苏轲有明确的动机,且行事不端正,他家小厮推到无处推,只能揽身上、坚称意外了,那背后的意思…… 小厮不就是替主子办事的吗? 和苏轲干的有什么区别! “就是就是!” “还好诚意伯府没有把姑娘嫁给他!” “这种前后门不分的姑爷,谁家稀罕!” 苏轲一张脸涨得通红,急得看向许国公。 父亲明明说过,最多不过是“意外”,顺天府不可能定罪。 那现在…… 许国公站起身来,面上勉强端住了,心里急得冒火。 轲儿真是,叫他收敛些、无辜些,不是叫他在这儿大放厥词。 他倒好,当面骂单慎。 “单大人!”许国公清了清嗓子,想替儿子找补一番,“案子讲证据,而不是讲……” 啪啪啪! 惊堂木又是三响。 单慎岂会不知道许国公想说什么? 他根本不听! 又是一阵“威武”声,四周静下来许多。 “我若是贪官、昏官,圣上把顺天衙门交给我,那圣上岂不是……”单慎站起身来,朝着宫城方向拱手行了一礼,对着苏轲道,“骂本官,不要紧,你骂圣上,呵!” 话音落下。 许国公不自禁地退了半步,跌坐回了椅子上。 完了! 许国公瘫着身子,双手捂脸长叹了一口气。 山道上的冰,还重要吗? 那本就是盖不实的罪名,只要挨过了这一波,风头过了就过了。 现在好了,又被扣上个罪名。 以单慎那张嘴,火焰层层高,藐视公堂算什么?不敬圣上才是最要命的。 轲儿年轻受不得激,彻底着了单慎的道了! 另一侧,林珣显然也愣住了。 他转过头,看向林云嫣。 衙门审案子,竟然是这么审的? 他真是见识短浅了。 林云嫣冲林珣眨了眨眼。 意思明确。 您看,我就说这人受不得激,立刻就上钩了吧。 林珣一言难尽。 他就说水难用、茶难喝,炸出这么一个结果,属实是没想到。 燕辞归 第173节 事实上,今儿他来,只为压阵。 母亲特特与他交代过,许国公府会极力推诿。 苏轲又没有亲手往山道上倒水、还被逮了个正着,顺天府即便判断他是背后谋划者,恐怕也不能让他认罪。 自家要做好被他脱身的心理准备。 态度摆明确,事情说清楚,一是一、二是二。 千万不要因为受挫而胡言乱语,更不要只撒气不说理,那种无能模样,只会让来听案子的老百姓们嫌弃。 公道自在人心。 林珣全应下了,他原本就不是会胡乱撒气的性格。 可他要说,母亲真知灼见,句句在理。 苏轲便是母亲那番观点的检验者。 胡言乱语、无能撒气、人人嫌弃。 而且,看单大人这个架势,苏轲和许国公府好像另有麻烦。 单慎大步走下来,没管苏轲,直直走到许国公面前,拱手道:“本官看您似乎还有许多话要说,不如一道进宫去,让圣上来评评理。” 许国公面如死灰。 为什么会来菜市口? 不就是圣上要让老百姓们评评理吗? 现在好了,又要再回御前评理,他能在御书房外少跪半天就是他苏家祖上积德了。 思及此处,许国公抬眼看向苏轲。 祖上再积德,也遭不住子孙这么折腾的! “单大人,”许国公做着最后的努力,“哪里需要圣上评理,轲儿胡言乱语、昏了头了!我让他去宫门口跪着……” “皇城可不是诚意伯府,圣上也在宫里没有出城……”单慎险些笑出声来,却还是忍住了,“老百姓看了大热闹了,就别再让他们看一回令郎是怎么跪的了。” 许国公瞪大了眼睛。 打人不打脸。 单慎反着来,他一个劲儿翻旧账来打脸! 可偏偏,许国公不占理,他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单慎“尽心”了,也就不管了,回到自个儿那棚子,摸着惊堂木与百姓们道:“案子经过已经清楚,嫌犯不肯认,本官亦不可能屈打成招。 本官要进宫一趟,向圣上禀明案情。 公道如何,诸位都有判断。 若要人莫知、除非己莫为,各位父老共勉。” 许国公一听这话,只好打起精神来。 他也得进宫去,还得带上轲儿,不能让单慎一面之词把圣上说服了。 衙役已经得了单慎的示意,并不管苏轲行踪,由着他跟着许国公离开。 两父子登上马车。 还没有坐稳,苏轲就急着问道:“父亲,这下怎么办?” 许国公劈头盖脑就骂:“怎么办?你犯事时怎么不问问我怎么办?你那些窟窿都成筛子了,但凡你昨儿仔细告诉我……” 苏轲没敢回嘴,就这么挨骂挨到了宫门口。 进了皇城,许国公才收了收脾气,耐着性子与苏轲道:“圣上跟前,不许再胡说八道了。” 御书房里。 圣上正批折子。 曹公公进来,恭谨道:“许国公求见。” 圣上头也没有抬,问道:“单卿呢?堂审问明白没有?” 第205章 坏了风气(求月票) 单慎来得比许国公父子晚一刻钟。 他到的时候,苏轲在廊下跪着,许国公紧绷着脸站在一旁,一言不发。 曹公公闻声出来,请单慎与许国公一道进去。 单慎看了眼曹公公的面色。 眉头微蹙,眼底无笑。 圣上心情如何,可窥一斑。 进到御前,单慎行了礼,立在一旁,没有主动开口。 反倒是许国公,跪地行了大礼:“臣教子无方……” 圣上打断了许国公的话,问:“他蓄意害诚意伯府了?” “绝对没有,那就是一场意外,”许国公忙撇清,“堂审围观的百姓多,拿从前事情笑话他,犬子他百口莫辩,情急之下,口出狂言,唉!” 圣上的视线落在了单慎身上。 单慎忙把案卷递给了曹公公,道:“本该仔细整理后再呈给圣上,可听闻许国公已经进宫了,臣不敢让圣上久候,便……” 圣上倒不在意这些,打开一看,眉头一挑。 从字迹看,并非单慎亲笔,字迹略显飞舞,应该是师爷记下来的堂审过程。 很热闹。 热闹得像是一出戏,你方唱罢我登场,苏轲的说辞,人证的证词搭配上围观百姓们的反应,饶是圣上喜欢听戏,也常听夏清略说些热闹,也叫这场面惊得一时组织不出言语来。 放下案卷,圣上按了按眉心。 良久,他问许国公道:“听完了所有经过,你还坚持说是意外、巧合吗?” 许国公坚持。 他没法不坚持。 圣上呵得笑了声,让曹公公去把苏轲带进来。 苏轲跪得也不算久,偏今儿情绪大起大落,早先出了一身冷汗,又叫寒风吹着,这会儿精神不济,见了圣上,发软的脚也站不住,干脆又跪下去。 单慎眼尖,看出苏轲状况不对,小声与许国公道:“令郎怎么回事?这么不经跪?我怎么记得半年前他在诚意伯府外很能跪啊……” 许国公狠狠剐了单慎一眼。 你说他大声吧,他确实压着声了,可你要说他声音低,圣上肯定听见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分明就是故意的! 圣上确实听见了,想到之前夏清略绘声绘色在御书房里说的状况,他看向苏轲的眼神越发不善。 “抬起头来。”他道。 苏轲颤颤巍巍抬头。 龙颜含怒。 “你自己说,”圣上又问了一遍,“是意外吗?巧合吗?这么多证据在,你还能说跟你没关系?” 一字一字,威仪沉沉。 饶是单慎这样经常得见圣颜的臣子都被吓得后脖颈汗毛直立,更别说苏轲了。 苏轲从未有如此近处面圣的经验,被这么一震慑,吓得脸色煞白,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许国公亦是愣在了原地,连提醒苏轲答话都不敢。 越答、怕是越错。 “人都会犯错,朕也有犯错的时候,”圣上道,“最重要的,难道不是犯了错之后去反思、去总结吗? 朕不是没有给过你们机会。 先前闹得满城风雨,两家退亲算事了,朕没有追究过。 可你们倒好,一而再、再而三,现在竟然敢谋害人命了! 害人不成还抵赖,在老百姓面前赖,到御书房里赖,朕若不给你们教训,坏了风气!” 单慎心中一惊,再看曹公公那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立刻有样学样。 直到这一刻,他才算彻底明白了徐简说的那句话。 “圣上不爱听。” 圣上厌烦的不是苏轲弄出来的这些巧也好、不巧也好的破事,而是这些纨绔子弟们兴起来的风气。 念书习武没有名堂,私下生活却混乱得比香艳话本还要出格,心思又重,今儿算计名声,明日算计性命…… 想想前阵子郑、刘两家之事,再到苏轲与许国公,也难怪圣上彻底失去耐心了。 不能不管、不能不罚。 要不然再这么下去,勋贵、官宦家的子弟们能乱了套了。 许国公一口气险些没有上来。 他听出了圣上杀鸡儆猴的意思,忙把额头磕在了地砖上:“臣有罪,臣没有教好儿子,臣……” 圣上看了眼曹公公。 曹公公立刻会意,叫了侍卫进来。 许国公见状,不敢再在御前争取什么,老老实实、步履摇晃着退了出去。 燕辞归 第174节 苏轲整个人都是懵着的,他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状况,被侍卫左右一架,架走了。 少了两个烦心人,圣上抿了一口茶,问单慎道:“徐简呢?没去堂审?” 以圣上对徐简的了解,他但凡去了,绝不会一言不发。 案卷上肯定会有他的名字。 单慎答道:“辅国公替臣在顺天府坐班。” 圣上抬了抬眉:“稀奇了,他怎么就不看乐子?” 单慎硬着头皮,一五一十道:“外头挺冷的,国公爷的腿不太舒服,再说郡主在场,若见国公爷吹冷风……” 圣上呵地笑了起来。 单慎心里暗暗疑惑了一下。 这个笑容,是真真切切的心情舒展了些。 本以为圣上会不满辅国公躲闲,没想到圣上非但不生气,还挺乐呵? 也对! 圣上指的婚。 郡主关心国公爷,国公爷会把郡主的想法放心上,圣上肯定满意。 圣上确实放松了许多。 徐简有他的不足之处,但他也有许多优点。 若是年轻一代,都像徐简这么拎得清、有能力,那该多好! 如此一想,越发显得苏轲不像话话极了。 “许国公闭门思过,罚俸三年,至于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圣上想了想,道,“流三千里,这两天就送走吧。” 单慎闻言,忙应下了。 在他看来,圣上既是给京中勋贵子弟一个重重的警告,也给许国公府留了颜面,没有一棍子打到底。 圣上做主定的,顺天府照着办就是了。 曹公公与单慎一道出去,见到了还在御书房外发愣的父子两人。 听曹公公说了圣上的判决,苏轲眼前一黑,晕天转地,又一次以厥过去收场。 许国公难以置信地望着御书房的大门,喃喃着:“不能这样,轲儿不是有意的,怎么可以……我要见圣上,圣上开恩……” 曹公公拦了他一把:“国公爷,听杂家一句劝,该认就认,回去好好与老夫人、夫人以及世子他们说说,最后给三公子吃一顿饱饭,就这么送出去吧。” 许国公浑身一个激灵,转头看向被侍卫架着才不至于倒在地上的儿子。 曹公公的话很明白。 他还有老母亲,有其他儿子。 他若不听劝,真惹恼圣上,那就…… 第206章 流放 消息传回许国公府,后院里一片哭喊之声。 国公夫人脑袋嗡嗡作响,呆坐在椅子上,双眼无神。 丫鬟婆子们都没有来劝解她,倒不是能不能劝进去的事儿,而是顾不上。 因为老国公夫人哭天抢地,又砸东西又骂人,若不拦着些,只怕是要出事。 许国公浑浑噩噩回府,浑浑噩噩来见母亲。 迈进次间,一脚险些踩在碎瓷片上,吓得他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再看到一片狼藉景象,他忙上前道:“您这是做什么?” 国公夫人有了主心骨,也清醒了几分:“轲儿呢?刚听人来报,说是要流、流三千里,国公爷,这……” 一听到“三千里”,许国公的心也沉了下去,哽咽着道:“圣上定的。” 啪的一声。 一只茶盏又碎在了许国公的脚边。 “那你就这么回来了?”老国公夫人指着儿子道,“圣上是受了顺天府那帮人蒙骗。 嬷嬷们去听了那什么堂审,单慎那小人胡说八道、蛊惑人心! 那群老百姓就是来看热闹的,他们分得清什么好赖,光在那里拱火! 叫我说,那断腿的前脚进了顺天府,后脚他们就办这案子,分明就是串通了,全是一丘之貉。 你这个当爹的,见儿子受大冤,就这么闷声不响地回来了? 你应该向圣上阐明真相! 可你做了什么?膝盖这么干净,你在御书房外跪了吗?额头也没点伤,你在御前使劲儿磕头了吗? 你怎么敢就这么回来!” 一顿骂,骂得许国公眼冒金星。 母亲语速快,他打断不了,因着平日习惯,他也不会贸然打断母亲,可现在这一通…… “阐明真相?真相是什么?”许国公挥开了想要劝和的国公夫人的手,厉声道,“真相就是轲儿蓄意谋害诚意伯府。 您竟然还坚持他是清白的,您把圣上当什么人看? 圣上只处置轲儿,已经给我们留了脸面,您继续闹,您是要把一家老小全闹进去是吗? 一屁股的烂泥,擦都擦不干净,我替他去跪着、去磕头,您是想看我跪在菜市口被砍头吧? 就跟他们朱家一样,全砍了!” 老国公夫人何曾被如此顶撞过? 抓起拐杖,便要往不孝子身上打去。 国公夫人见状,拿身子挡了,连挨了好几下,痛得眼泪直往下落。 可一想到小儿子,她还是咬着牙、忍痛道:“国公爷,真没有办法了吗?” 许国公上前,从老夫人手中夺下拐杖。 深吸了一口气,他与婆媳两人道:“圣上的意思很明确,我们若是拎不清,朱家就是前车之鉴。 母亲,您除了轲儿,还有其他孙子;还有你,你也还有其他儿子。 只有轲儿是心头肉,其他人的死活都不管了?” 因着了解老母亲的性格,许国公又与妻子道:“你多陪一陪母亲,我要去写自罪书,之后闭门思过。家里也都拘束住,除了采买的,少出门去,不要再生出其他事情来。” 国公夫人泪眼婆娑。 她听得懂丈夫的意思。 陪着老夫人,其实是管着老夫人、扣住老夫人。 许国公先出去了。 老国公夫人瘫坐在罗汉床上,整个人像被勾走了魂魄似的。 趁着她发愣的当口,丫鬟们赶紧把一地狼藉都收拾了。 国公夫人心力交瘁间,听见了婆母口中念念有词,她听不清楚,只能凑上去分辨。 “怎么会和英国公府一个样呢……” “他们老朱家干的是砍头的勾当,我们轲儿不过是倒了几桶水而已。” “圣上竟然判得这么重!”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我要去慈宁宫,去见皇太后。” “我还有好些老姐妹,我要让她们帮忙,一块去皇太后那里说说,请圣上收回成命。” 国公夫人听到这些,心沉到了谷底,道:“您别这样,我知道您心里难受,您疼轲儿,我也疼,国公爷肯定也是一样。 他说没办法,一定是真的没办法了。 您求到皇太后那儿,皇太后还能为此与皇上起分歧吗? 到时候,皇上只怕更烦我们。” 老国公夫人扣着儿媳的手,又道:“我去求诚意伯府呢?她小段氏不是温良和善吗?只要她松口,让郡主去求皇太后……” 国公夫人叹息一声。 她记得很清楚,中秋之时,西宫门外,那么多外命妇都在场,婆母当面骂诚意伯府老夫人“鸠占鹊巢”,别人能不记恨? 更何况,轲儿还险些害了人家孙女性命…… 一整天工夫,老国公夫人绞尽脑汁,想了各种办法,却都没有成行。 国公夫人保持着最后一份理智,没有让婆母迈出房门一步。 等老夫人闹不动了,又让另两个儿子来劝解。 翌日上午,老国公夫人总算见到了苏轲。 圣上亲自判的,各方手续极快,午前便出发。 城门口,老夫人抱着苏轲哭得伤心,苏轲扶着祖母,亦是嚎啕大哭。 “您千万保重身体,不要一直牵挂我,孙儿不能再孝顺您了。” “祖母舍不得、舍不得啊!” 不远处,马车之中,林云嫣慢悠悠喝着热饮子。 只看眼前场面,还真是“感天动地”。 不少百姓指指点点着,神色之中多有动容。 燕辞归 第175节 这不奇怪。 他们笑话苏轲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却感慨这份祖孙情谊,再者,外人也确实不晓得许国公老夫人是何等不讲理的脾气。 只会想着,这位勋贵府邸的老夫人,在人前哭成这样,确实是一位慈爱的老祖母。 身旁,洪嬷嬷一脸气愤。 林云嫣偏过身子,低声与她交代了几句。 洪嬷嬷忙点了点头,掀开帘子,踩着脚踏下车,走到那对祖孙不远处,黑沉着脸看着。 边上,有人认出了她。 “是诚意伯府的嬷嬷吧?” “就是她,昨儿堂审,她出来说过事情经过,她当时就在马车上。” 议论声中,许国公老夫人转头看了过来。 她不认得洪嬷嬷,问苏轲道:“那林云静身边的?” 苏轲答道:“记得是她那寡母身边的。” 听了这个答案,老夫人顿时来了气:“你来干什么?你们害我孙儿还害得不够?” 第207章 溺子如杀子 洪嬷嬷双手交叠,微微屈身,与许国公老夫人行了一礼。 “奴婢来看苏三公子,”她道,“我们二夫人病着,大姑娘伤了脚踝,始作俑者得今日下场,奴婢特特来看看,也好回府告诉主子们。” 许国公老夫人的身子气得直哆嗦。 苏轲恶狠狠道:“现在看过了?满意了?滚吧!” 洪嬷嬷面不改色:“看过了,还算满意,等三公子出城,奴婢再回府也不迟。” 这番应对,口气温和,态度却十分嚣张。 许国公老夫人哪里能忍得住气,破口骂道:“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一个婆子也敢来我们许国公府头上大放厥词! 我现在是真后悔,后悔当初替轲儿定下那么一门亲事! 一个庶子生的女儿,我们好好求娶,你们诚意伯府呢?退亲了都不放过我们! 要不是沾上那么林云静,轲儿怎么会出事? 真是晦气!” 不远处,许国公夫人醒过神来。 她先前哭得浑身脱力,被丫鬟们扶到车上休息。 没想到,就这么一丁点工夫,婆母就…… 出来之前,明明都商量好了,只是见一见轲儿,绝口不提事情。 现在,不止提了,还这么凶神恶煞、颠三倒四。 她等下如何与国公爷交代! 顾不上自己身体,国公夫人赶忙从车上下来,跌跌撞撞到了老夫人身边,附耳劝道:“您别气,一个婆子而已,不值得您与她置气。” 洪嬷嬷的脸上全是怒意,但她克制极了:“您这么说就不对了。 无论当初三公子与谁家定亲,他那些不检点的事情曝光,女方都会想要退亲。 说来也是我们姑娘幸运,成亲前就发现了此事,若是婚后,还不知道能不能脱身呢! 既已退亲,两家桥归桥、路归路的,自此再不相干。 可三公子蓄意害人,险些害了我们夫人与姑娘性命! 你们自家寻事,我们才要说一声‘晦气’呢!” “你!”许国公老夫人听不得这种话,血气上涌,嘴上就停不住了。 那些替苏轲狡辩的话,全都倒了出来。 国公夫人急得想捂老夫人的嘴,都只捂住了一半,眼看着四周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议论声也越来越重,她眼前一阵白光,又厥过去了。 城门守备见此处不妙,赶紧来维持状况。 先让押送的官吏把苏轲带走出城,又让许国公府的人手把婆媳两人架走。 洪嬷嬷叹息了声:“溺子如杀子。” 说完,她最后看了眼苏轲的背影,转身向着自己马车去。 老百姓们没有散,依旧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 “那老夫人哭得那么伤心,我还当她是个慈善的,没想到这么凶!” “不凶能养出那样孙子来?明明是他孙子一塌糊涂,最后全是别人的错。” “诚意伯府确实运气好,如果是婚后才发现,就许国公府那么不讲理的,怕是和离都难。” “可不是!诚意伯府看着就不会吵架,只会讲道理。” “看人家的嬷嬷,再生气,说话也一板一眼的。” “前阵子读书人管这种叫什么来着?” “不卑不亢。” “对对对,不卑不亢!” 马车上,洪嬷嬷接过挽月递给她的饮子,润了润嗓子、压了压惊。 一碗甜滋滋的热饮下肚,她整个人都舒畅了许多。 “还是您有办法。”洪嬷嬷与林云嫣道。 林云嫣浅浅笑了笑。 她知道,受不得激的不止苏轲,还有许国公老夫人。 一旦气血上头,什么话都敢胡说。 至于那急切之下厥过去的毛病,看来是承袭自国公夫人了。 “一是一,二是二,苏轲作恶在先,总不能叫他们一通哭,就让人只记得祖孙情谊了。”林云嫣道。 洪嬷嬷点头:“上梁不正下梁歪,一定要看穿他们的真面目。” 说完,她又拍了拍胸口:“不瞒您说,奴婢刚才说那些,其实心噗噗直跳。想笑话那老夫人见钩就咬,又不能真笑出来,只能硬板着脸说话,险些就要露馅了。” 挽月笑道:“这方面您得向汪嬷嬷取取经,她厉害。” 林云嫣弯了弯眼:“送走了苏轲,我们去见见余璞。” 南城今儿有一场诗会。 陈桂打听过了,说是余璞会参加。 到了地方,洪嬷嬷下车去。 陈桂早就到了,悄悄与她指了指:“站在那边那个,穿墨蓝衣裳的。” 洪嬷嬷定睛一看:“没错,那日帮了我们又没留名的,就是他了。” “确定了就好,”陈桂道,“妈妈转告郡主,事儿都会办好。” 诗会持续到了下午。 陈桂出面,与众学子们乐呵呵行了礼。 有人问:“东家又来替生辉阁打名气?” “就快要开门迎客了,”陈桂笑道,“我结个善缘,往后诸位多光顾。” 陈桂送的文房,走的是诗会学会的路子,东西对学生们实用、又不会太过贵重,是比试时的彩头,脱颖而出的学子收下,也不会有什么负担。 而陈桂又是个会说话的,不说结交谁,见面互相问候一声,客气周到。 “余小哥,”陈桂乐呵呵地,“能否借一步说话?” 余璞应了。 两人到楼上雅间。 陈桂开门见山:“前两天山道上,感谢小哥出手相助。” 余璞愣了下。 他对陈桂的印象来自其他学子,知道陈东家要做文房生意,近来为此奔走。 以至于,隐约听过一嘴的“陈东家与诚意伯府有亲缘关系”,被他放在了脑后。 陈东家寻他,他还不疑有他。 “这……”余璞摸了摸鼻尖,略显局促,“东家怎么会知道?” 陈桂道:“小哥那日匆忙,落下了张纸,我们从字迹才寻到了你。” 余璞闻言,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我不是……” 陈桂见他这般反应,不由笑了起来。 “我知道,小哥是见人遇到困难、仗义相助,没有想要任何回报,更不想被人说道‘未进考场、先结交了权贵’,因此连名字都没有留下就急急走了,”陈桂拱了拱手,“小哥有小哥的考量,伯府是受恩惠的一方,更不能以报恩为名头、让恩人为难。 因而我代府里出面,私下谢过小哥大恩,赠送些纸笔,还望小哥莫要推辞。” 第208章 一份善缘 听陈桂这么一说,余璞的脸虽然还烫得厉害,神态上却放松了许多。 待人接物上的应对与说辞,他虽然也学过,但运用起来,依旧磕磕碰碰的。 燕辞归 第176节 不过,他起码能够分辨别人的意思。 那些话术背后是善是恶,是敷衍还是真诚,他能够感受得到。 陈东家十分恳切。 他代伯府出面,心存感激之意,也考量到了他的状况,这绝不是随便打发人。 外头都说,诚意伯府做事规矩又体面,果真一点都不假。 而伯府这般善意相待,他若是推得干干净净,反而十分不识抬举。 这么一想,余璞恭敬回了一礼。 “那日山道上确实是偶尔遇到,见马车遇险,自是赶紧与其他过路人一道先救人要紧,”他笑得很是腼腆,“直到见嬷嬷一位一位打听名姓,我才知道是诚意伯府的马车。 不瞒东家说,我确实担心被人说些闲话,这才赶紧离开,没想到还是落下了一张纸。 出手相助是应该的,但纸笔也确实是我用得上的东西,感谢贵府里考虑周全。” 听他这么一说,陈桂哈哈一笑。 他与许多读书人打过交道。 有迂腐至极、张口闭口之乎者也、根本不会好好说话的,也有恃才傲物、自以为学问出众、看不起他们这些铜臭味满身的行商人的,还有自视清高、两袖清风到吃饭都难、还不愿意接受旁人好意的…… 各种各样都有。 余璞这样的,倒是年轻考生们的常态。 知道好赖,有与人结交的想法,又不至于到处攀附,从书院到考场、再等着进入官场,一步一个脚印。 不过,余璞有一点,陈桂颇为欣赏。 这年轻人实诚。 他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缺就是缺,他只是陈述事实,感谢赠礼,而不是借此打秋风。 如此实诚人,往后若行走官场,八成要吃亏。 而生意场上,太过实诚也会被人当冤大头。 陈桂明白这些,但出门行走,谁又不想着实诚能碰着实诚呢? 大家都明着办事,方便又直接,省力省心。 这么一想,陈桂又请余璞坐下来,道:“不知小哥有没有听说,衙门那儿正给考生们安排住处?” 余璞点了点头。 原要等年后,没想到这两天衙门到处张榜通知,说是年前就有一批宅子预备好了。 当然,暂时还不能把这么多人都安置好,会依着考生们的状况,优先让困难的外地学子先住下,其余没有轮到的,衙门另发银钱、以方便大伙儿的衣食住行。 陈桂道:“小哥爽快人,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们在衙门那儿打听过,小哥并未去申请安置,这是为何?” 余璞一愣,局促道:“我现在借住在亲戚家中,比起一处屋檐,还是现银更方便些。” 听他这么一说,陈桂便晓得了。 现钱嘛,一来,交给亲戚全当落脚费用,二来,能多买些纸笔、多参与几次茶会诗会。 陈桂抿了口茶。 来之前,郡主大致与他说了余璞的状况。 那亲戚是远亲,一家七口人,与另外两家人共租用一套宅子,日常起居有多拥挤、多不方便,可想而知。 人确实都是厚道人,对借住的余璞也很客气,但毕竟地方有限,对考生备考会有影响。 尤其是等到了年节里,左邻右舍走亲访友,热闹起来,根本没法看书了。 陈桂猜想,能把家底摸得这么清楚,极有可能是汪嬷嬷出马了。 “我这些时日总在学会中转,其实先前就听过小哥的名字,都夸你文章写得好,”陈桂道,“我认为小哥很有机会金榜题名,考前的准备更是不能放松。 亲戚家的屋檐是能挡风遮雨,却也一定有不方便之处,若因那些不方便,耽搁了备考,那多不值当。 寒窗苦读十几年,为的不就是这一朝吗?” 余璞抿了下唇,没有接这话。 陈桂继续劝说着:“我知道小哥的担忧,吃喝都要花银钱,可小哥再想想,念书十几年,束脩银子都花出去了,还省这不到一月的开销吗? 与其他考生们一道住下,也能多切磋学业,不是吗? 伯府那儿,说实在的,只靠这些纸笔就回报了恩情,也实在是放不下。 希望小哥能收下府里的心意,能让小哥心无旁骛地进考场、好好发挥才华,我们也算是报恩了。” 说完,陈桂从袖中取出一荷包,放在桌上、推到了余璞面前。 余璞挺直着背,许久都不做声。 陈东家的意思十分明确了。 只要他去衙门申请,伯府就一定能让他住上,考前开销,亦出资助银钱。 拿银钱出来,确实铜臭味重,但生活里偏就又不能少了银钱,也确实是他眼下最实用的。 想到亲戚家中实际状况,又想到老家等待着他能有好消息的父母,余璞用力攥了攥双手。 “伯府与东家是一片好意,”余璞道,“我若作清高脾气,反倒辜负了,只是……” “银钱是借小哥的,有借有还,等你入了官场、领上俸银了,记得来还我,”陈桂笑了起来,“伯府报恩,可不是送银钱这么实在的。” 这么一说,把余璞也说笑了。 同时心里最后那一点儿不自在也散去了。 是了,诚意伯府是端正人家,岂会随随便便就拿银钱打发人? 他偶尔遇着事,出手帮忙。 伯府会以这种方式回报,是因为他学问不错,是希望他能出人头地。 “就像东家先前说的,这就是一份善缘,”余璞起身,又行一礼,“那我就借了这些银钱,一定全力以赴。” 陈桂听着,高兴极了。 实诚人就是好。 要真是个油盐不进的,他就不好向郡主与府里交差了。 这厢,余璞收起了荷包,抱着纸笔下楼,回到学生们之中。 有人问了声。 余璞答道:“东家帮我分析了下,我听着很是在理,等下还是去衙门里申请住所。” “我就说你该去。” 另一厢,陈桂进了诚意伯府,到载寿院把今日状况一一说了。 “是个实诚的,我看他能行!” 第209章 判得很重 小段氏没有见过余璞,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陈桂的讲述。 听陈桂这么说,不由地,她对这位后生更看重了几分。 “有真才实学,考场上能发挥出来就好了。”小段氏叹了一声。 寒门学子想要出头,实在很不容易。 他们没有卓越的出身为背景,只能自己打拼。 且不说年幼时能请的先生天差地别,便是学出了些样子,能走的路也不同。 像林玙那样的,他年纪轻轻就能面见先帝爷,直言所思所想,只要他有真本事,就根本不怕被埋没了。 至于后来远离中心,只在翰林院挂闲职,那是个人选择。 明儿他若是又转了想法,要大展拳脚,也有的是机会。 官家子弟则弱上一些。 不过,有长辈引路,依旧能有不少机遇。 而寒门子弟,只有科考一路。 万一考运不好,万一发挥失常,那便是有通天的能耐也只能埋没了。 林云嫣对余璞很有信心。 从前,余璞只是官途平平,又因为替父亲与伯府奔走而被贬出京城,但金榜题名,他不在话下。 “您别担心,”林云嫣与小段氏道,“等回头看看,我们老实巷能出几位厉害人物,等状元郎也在巷子里出了,您明年就等着收银钱吧。” 小段氏哈哈一笑。 说到银钱,她又道:“我先前还担心,那余璞见了银钱会愤恼。” 她想过更转弯抹角的,可云嫣这丫头,瞥她一眼、又瞥她一眼的,看得她没有心思绕圈了,鞭子一扬让马儿撒蹄子,要多直有多直。 林云嫣笑道:“您最知道人言可畏了。 若是没有刘郑两家之事,倒也还好,偏偏前阵子多少人说到刘大人当年英雄救美,现如今正儿八经的考生怎么敢再沾上这种名声? 好心好意出手帮忙,却叫人指指点点,换您您也不乐意。当然不能送腊鸭腊肠去了。” 小段氏失笑,轻捶了林云嫣一下:“腊鸭腊肠,好年礼!” 林云嫣也是一通笑。 于别家,确实是好年礼,三叔母做事极其周到。 可对余璞来说,不如纸笔与银钱实在。 “他若不是实诚人,那天就不会不留名了,”林云嫣道,“您实诚,余璞也实诚,真心换真心,他哪里会愤恼?” 燕辞归 第177节 小段氏点了点头。 直来直往地,她还在琢磨、学习之中,但实诚与真心却跟了她几十年,她十分熟悉。 小段氏道:“等下和云静母女两人也说说,叫她们安心。” 林云嫣应下。 等到了青朴院,她把事情说了。 黄氏那日受惊吓,这几日正养着,闻言神色舒展许多:“那就好、那就好,人家对我们有恩,若没有寻到他,道一声谢,我心里一直记挂。” 林云静也道:“可惜我崴了脚,若不然先前去各家送谢礼时,我该一道去的。” 林云嫣知道她性子,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大姐好好休养要紧。算算时日,百日之后也该张杏榜了,若那余璞榜上有名,大姐正好道谢又道喜。” 林云静看了眼自己肿着的脚踝,嗔道:“你倒是安排得明明白白。” 姐妹两人欢笑打闹。 一旁,洪嬷嬷也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心念一动,转头看向黄氏。 黄氏脸上含笑,亦十分欢喜她们姐妹亲近,可洪嬷嬷知道,黄氏有黄氏的担忧。 她很焦急女儿的将来。 自从与那苏轲退亲之后,黄氏嘴上说过许多次。 不急、慢慢看、不能再遇着那等披着人皮的鬼心肠。 那些都是真心话。 可静下心来,不叫大姑娘听见时,二夫人私下也会与她念叨几句。 “退亲肯定没有错,我们也占理,但有些事情不是占理就行了。” “退过一次亲,再要说亲,其他人家多少也会有些想法。”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些有奇奇怪怪想法的人家,我们云静也不想凑上去吃那个亏。” “可我就是想着,什么时候会有好人家呢?” “能分清道理,能善待云静,云静能嫁得美满,我就满足了。” 洪嬷嬷理解黄氏,这种急切又不敢急切的心情,正是母亲对女儿的殷切情谊了。 京中差不多的人家,知根知底的,若有结亲之意,早就表露了。 若是新贵…… 新科进士们能不能贵,洪嬷嬷说不好。 可她看余璞,小伙子年轻,模样不说多么英俊,起码五官端正。 往这个方向一想,洪嬷嬷越发觉得余璞不错。 看来要请汪嬷嬷出马,仔细摸一摸余璞家底,旁的都不打紧,只要别在老家有定下的姻缘。 那真是,平白惹一堆不必要的事。 不过,都是后话。 还是得先考中了。 郡主的提议很不错,到时候道谢又道喜,让大姑娘先仔细看余璞一眼。 若是能看得上,她再与夫人提一提,请老夫人斟酌斟酌。 傍晚时分。 林云嫣换了男装出门,在顺天府不远的酒楼里,寻个了雅间。 喝了些热饮子,稍坐了会儿,徐简便到了。 林云嫣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没有被单大人拦下?” 徐简知她打趣。 他在顺天府来去自由,单慎又不发他的俸银,哪里会来管他何时到、何时走? 不过,既然说了会在顺天府坐到封印,他当然也没偷懒。 “等填了肚子,再回去陪单大人批文书,”徐简坐下来,道,“确实不比在桃核斋自在。” 这一点,林云嫣十分赞同。 先前有什么事儿,她自己去一趟桃核斋就能当面与徐简商量了。 徐简道:“余璞下午来了衙门。” 林云嫣一听,笑道:“衙门里有人好办事。” 徐简又报了几个名字,皆是从前榜上有名的,尤其是那状元郎郑元合,林云嫣一听就耳熟。 “都住老实巷?”她问。 “那没有,”徐简道,“等张榜时,太过显眼也不好。” 再者,也确实有一批十分困难的考生,得把他们也安顿好。 两人说了会儿生意,林云嫣又说回了苏轲的事情上:“流三千里,圣上判得很重。” 比她意料之中的更重。 徐简抿着茶。 要他说,如此结果,单慎居功至伟。 单大人给人戴帽子戴多了,回回扣得又准又狠。 “重些好,”徐简道,“判别人的儿子重,以后判自己的儿子,才不能判轻了。” 第210章 过意不去 闻言,林云嫣呵地笑了笑。 早在苏轲被半座城的老百姓看笑话的时候,她就知道徐简打的是这个主意。 那时,完全与此事不相干的徐简去了一趟御书房,甚至还请了夏清略一起面圣。 其中缘由,帮她与诚意伯府,只是顺手带的小头。 真正的大头,就是在李邵身上。 在之后几年里,李邵势必会沾染上那些混账事。 圣上处置许国公府与苏轲越重,到时候,越不好对太子手下留情。 因此,林云嫣那时才说,徐简是借她搭出来的台子,布他自己的谋算。 徐简谋的是“以后”。 只不过,半年之前,林云嫣也没有想到,苏轲会再生事端。 这一次的出手,让他流放三千里。 “太子……”林云嫣思量着,道,“圣上对太子的感情极深,亲生儿子犯事,他未必会下重手。” 指腹抚着茶盏,徐简道:“只论一位父亲的心,圣上对太子势必手下留情,甚至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对别人的儿子狠罚,对自己的儿子宽容,他自己过意不去。” 圣上的性子,徐简还是了解的。 苏轲现今下场,是他自个儿把路走绝了。 但若没有云阳伯府与刘家的事情,没有徐简私下与曹公公“火上浇油”,圣上不至于越想越气,直接定了流放之罪。 这一判断,仅仅对于苏轲犯的事来说,确实判重了。 今日早朝上,亦不是没有其他声音。 有几位御史站出来,痛骂苏轲之余,也谏言圣上收回成命,判得更合理一些。 前后争辩了有三刻钟,圣上没有打断任何人,就这么听完了。 末了,他才直言说了自己的想法。 他就是要往重的判。 公侯伯府的公子,有最好的出身,最好的教养,这一批勋贵子弟本该成为朝堂将来的栋梁。 哪怕能力有限,不能在朝堂、在战场上发光发热,也不能少了君子之风,言谈举止上该为同龄人表率。 现在倒好。 确实表率了。 表率在稀里糊涂、关系混乱、甚至妄图谋人性命上去了。 这种风气若不制止、不罚个狠的,一家家有样学样,以后京中全是靡靡之音,全是视人命为蝼蚁的权贵子弟。 害伯府亲眷都能全身而退,那拿老百姓的命不当命,百姓还有地方喊冤吗? 一席话,沉沉又沉沉。 金銮殿里,文武大臣们纷纷跪下,哪个又敢多言。 徐简很清楚,他想其他老臣们同样清楚,苏轲踩在了圣上的底线上。 “视人命为蝼蚁”。 太兴二十七年,还是皇六子的圣上为何会半夜离开定国寺? 因为山下镇子进了山贼,烧杀抢掠。 为何京畿一带会出现如此穷凶极恶的山贼? 因为那是死士假扮的,目的是为了让全朝清缴山贼,为了谋之后的剿匪之功。 那些所谓的功绩,地方上很大一部分拿饥民充数。 而这一连串事情的背后,是皇权之争,是圣上的几位兄弟,为了龙椅,根本没有顾惜过百姓的性命。 这是先帝爷不能忍的,也是圣上不能忍的。 燕辞归 第178节 圣上对苏轲恶事的看法,固然有拔高的成分,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谁能说圣上太过深思熟虑? 到最后,自是三呼“万岁”。 今时今日,没有人拱火,甚至还有御史劝解着,圣上都没有让步。 有这事儿打底在前,以后太子生事时,圣上就不得不多琢磨。 林云嫣明白徐简说的“过意不去”。 说到底,他们是与太子为敌,那几乎等于了与圣上为敌。 所以拉拢圣上的每一步都极其重要。 “太子那些混账事,虽有传言,但没有实证,”林云嫣道,“他很小心。” 她记得,从前,在安逸伯出事前,伯爷几次三番在朝堂上指出太子的问题。 多数时候是小事。 爱吃酒、酒后又胡言,没有皇太子该有的端正。 李邵坐在小御座上,被伯爷骂得抬不起头。 偶有一回,伯爷骂过“与女子们厮混”、“强抢民女”、“哪天弄出人命来也不稀奇”。 那一次,李邵转头就向圣上告了一状,说安逸伯“无中生有”、“污蔑皇太子、居心叵测”。 安逸伯没有实际证据,被圣上训斥一顿、罚去闭门思过。 此事埋下祸根,新仇旧恨的,安逸伯一家老小,最终锒铛入狱。 再后来,林云嫣与徐简查过太子。 只能说,事情是对得上的,证据却不足。 徐简放下茶盏,道:“年后,我会去跟着太子做事。” 话音一落,林云嫣倏地抬起眼帘。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至此之前,徐简分明极力避免与李邵有过多接触。 甚至,半年前,他还辞了兵部事情,一副要做个闲散的样子。 怎么忽然就…… 下一瞬,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 林云嫣忽然间就明白徐简的打算了。 若一直在兵部,徐简想“拿捏”李邵,少不得做出番功业来。 他当然有能力做到,只是“闲散”的架势荡然无存了。 以退为进,圣上也不想着把他安置到哪个衙门去做事,反而给了他接近李邵的机会。 被有能力的徐简管着,李邵很烦。 被天天看乐子的闲散徐简管着,李邵只会更烦。 十几岁的年轻太子,心烦之下,从前深埋几年的混账事八成就冒出来了。 上辈子,她与徐简是事后反过去收集线索与证据,难度很大。 现在可以改个方向,就在半道上等着李邵、带着他那些还没有收拾干净的污泥,走到他们面前来。 算算时间,这早了三四年呢。 收拾烂摊子、粉饰太平的能耐,可没有三四年能差的。 想明白了,林云嫣支着腮帮子,笑道:“他要知道你这么算计他,定是气坏了。” “我不算计他,他也没想给我们活路,”徐简说完,身子往后靠了靠,视线落在林云嫣身上,“还是郡主聪明伶俐,说事情轻松。”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夸她是夸她,就是阴阳怪气。 “一根绳上趴了这么久,再是蚂蚱也知道怎样才能不掉下去,”林云嫣看着徐简,漂亮的眸子里全是戏谑,“虽然拐弯抹角的我也听得懂,但想夸我就好好夸,我又不是不让夸。” 第211章 好的不学学坏的 四目相望。 徐简能在林云嫣的眼睛里,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样子。 与她的笑意叠在一块,让徐简的唇角下意识地便微微一挑。 喉中溢出一声笑,徐简轻声道:“蚂蚱……” 这一说法,他从前就听林云嫣提过。 打比方而已,徐简也不在意被比作虫子,就是这蚂蚱,听着就没什么好事。 “以前也就算了,”徐简漫不经心地,“现在这么说,不太吉利吧?” 听徐简这么一说,林云嫣倒是想起来了。 以前,她提蚂蚱时,徐简都不搭腔。 只有一次,他们被围困得前后难行,她自嘲“蚂蚱”,得了徐简几分共鸣。 谁叫他们确实是秋后的蚂蚱呢。 想蹦跶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当时的不甘、愤恨、走投无路又想再拼一把的执着,化作如此自嘲,也是真实写照了。 只是换作今时今日,确实显得不吉利。 不过…… 林云嫣抿了抿唇。 论避重就轻,徐简还真是好手。 她让他“好好夸”,他跟她说“蚂蚱”。 “这半年里,我时常与祖母谈心,”林云嫣给自己添了些饮子,小口喝了,又道,“我祖母那脾气,公侯伯府的后院都传遍了。 脸皮薄,不会说重话,想指出什么来,也得先铺垫铺垫、绕上三圈再试着开口。 我说她太绕了、累得慌,遇着事情该说就说。 她这些时日确实渐渐改了些,虽然还不会说重话,但句句真诚恳切,一样戳人心窝子。” 徐简啧了声。 还嫌弃祖母绕圈子? 小郡主现在不就正绕着吗? 拿祖母来说道他,这么绕着来,也不怕把她自己绕晕了。 “郡主指点有方,老夫人之后定能更加精进。”徐简道。 林云嫣眉心微微一蹙。 徐简的眼底若有似无一层笑意,说出来的话却依然这么“意有所指”。 她若指点有方,徐简又跟她学了些什么? 学了她的阴阳怪气。 这么一想,林云嫣眉心一展,气笑了。 她明明优点这么多,徐简好的不学、学坏的! 转念再想想,阴阳怪气也没什么不好,天天一副看乐子不嫌事大的样子,圣上习以为常、李邵大抵是越想越气。 而李邵越气,对他们越有利。 就是吧,心里那股子劲儿,始终有些下不去。 林云嫣干脆起身,出去唤了挽月:“让小二上菜吧,添两碗素面。” 挽月愣了下:“素面?” 皇太后向来喜好大鱼大肉,郡主自小跟着,也是山珍海味,怎么突然想到吃素面了? 她正想着,郡主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道:“难得奢侈一回。” 挽月一头雾水。 素面算哪门子奢侈? 而后,她听见雅间里头一声促笑,显然也是被“奢侈”给逗着了。 哦,她明白了。 郡主与国公爷开玩笑呢。 行吧,他们二位高兴就行。 挽月交代去了,林云嫣转身回到桌前坐下。 徐简的眼中依旧带着笑意,越来越深,连唇角都勾着。 小二很快把菜品都送了上来,并两碗热腾腾的素面。 汤底清澈,配了笋丝香菇丝,又搭了豆皮,搁了小块的软豆腐,青豆点缀,香气四溢。 待小二退出去了,徐简点评道:“确实奢侈。” 比小郡主从前端给他的素面,奢侈多了。 那真是清水挂面,搭了点儿野菜。 偏就人到末路,有口吃的都好过饿肚子,两人分了一碗,连口汤都没有剩下。 热汤面下肚,林云嫣舒坦多了。 燕辞归 第179节 还是好日子舒心。 与徐简置些有的没的脾气,还能想到什么就买什么,根本不用顾惜银钱。 不似那等苦日子,光想着怎么活下去,连斗嘴都是奢侈的。 如此好日子,得长长久久过下去。 夜风重了。 书案前辛劳的单慎站起身,出了书房,一面活动活动,一面捶了捶紧巴巴的老腰。 抬眼看去,正巧见徐简回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给单大人带了些下酒菜。”徐简道。 单慎一下子来了精神。 辅国公真是太体恤人了,知道他辛苦了一整天,连晚饭都是两个馒头、一点小菜对付对付,还给他带吃食。 “等忙完这些,我回去擦把脸,温一壶酒,自在!”单慎搓了搓手。 有什么比公务之后的一顿宵夜、小菜配酒更逍遥的吗? 没有了! 就属这个了! 单慎高高兴兴把食盒收了,顺口问道:“国公爷吃了什么?” “素面。”徐简道。 单慎愣怔着,想了想,打开食盒看了一眼。 水晶肘子白切羊肉。 还好还好,都是肉菜。 顺天府里忙碌了几天。 赶在封印之前,让一批考生搬进了老实巷,又给别的考生发放了补助银钱。 生辉阁开门做买卖,陈桂这位明面上的东家喜笑颜开,只是站在柜面后头时,脚都不敢往地上用力踩。 底下埋着金砖呢。 有地砖、夯土、箱笼隔着,金砖原也不是会被踩坏的东西,可这心里面前惦记着。 他只能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诉自己,坐在金砖上做买卖,这生意想不红火都难。 腊月二十五,衙门封印。 单慎长舒了一口气,叹道:“忙忙碌碌一整年,可算能歇几天了。” 张辕也道:“可一定要过一个好年。” 他们毕竟是京畿父母官,倘若大年里真出了什么大事,那得赶紧滚来衙门里加班加点。 “年节里安稳,年后也得安稳,”单慎道,“我可不想来年开印,又从磕头请罪开始。” 想今年开年,上上下下还没有从欢喜气里缓过神来,老实巷就出事了。 那滋味…… 单慎不想回忆,便与徐简拱了拱手:“这些时日辛苦国公爷了。” 徐简道:“我过来打发时日,谈不上辛苦。” “国公爷年后如何打算?”单慎问。 说心里话,他还是很喜欢辅国公在顺天府坐着的。 这位不乱插手事情,需要他出马时也不推诿,属实是一尊灵验的菩萨像。 可他也知道,辅国公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 徐简想了想,道:“看圣上如何安排吧。” “也是。”单慎颔首,君命难违。 徐简又道:“与单大人共事,相处愉快,往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单慎一听这话,下意识就道:“哎呦国公爷太客气了!” “那我就不说客套话了,”徐简眼底笑意闪过,“要单大人帮忙的时候,我会直说。” 单慎:? 以往他与别人都是怎么客气的来着? 怎么现在好像不太对? 是不是反了? 第212章 有备无患 衙门封印,圣上却没有全然放下政务。 他依旧如往日一般,早早起身梳洗,坐在了御书房中,翻看着那些并不紧急、才没有在昨日前处置掉的奏折。 内容多是地方衙门提前送上来、问候新年的。 一溜儿的吉祥话。 在这其中,有几本提到了李邵。 圣上看过后,放在了一旁,问曹公公道:“徐简到了吗?” 曹公公往外头去问。 也是巧了,刚迈出御书房,抬头就见到徐简身影。 “圣上问起国公爷。”曹公公忙迎上去。 徐简解了雪褂子,整理了衣摆袖口,这才跟着进到御前,恭谨行礼后,依言坐下。 圣上抿了口茶,道:“前几日事多,朕都顾不上问你,顺天府里待了一阵,有什么心得?” 这一次,徐简没有搪塞什么“混日子”。 实实在在地,他讲了这些时日的所思所见。 顺天府在办哪些事情、推进如何、与其他衙门彼此做了怎样的协调,与他前一回在顺天府“坐镇”时有什么相同与不同。 圣上听得极其专注,时不时颔首。 这是圣上关心他在衙门里的成长吗? 徐简清楚,关心确实关心,但关心的背后,是为了太子深思熟虑。 李邵年幼时,圣上可以时常把他带在身边,亲自教导些事情。 前年,李邵才从圣上寝宫的东配殿搬出去,自立东宫。 离寝宫与御书房并不远,但毕竟不在眼前了。 朝堂繁忙,圣上想多指点些,亦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者,居上位者,看到的、想到的,与办事的千步廊衙门,与地方官府,并不全然一致。 御书房里听得再多、三孤们讲解再多,那也是纸上谈兵,不比亲临衙门里、认认真真观政来得更直接。 只有弄明白了底下衙门怎么做事,以后坐在御座上才不会两眼摸黑,闹出指鹿为马的笑话来。 叫臣子们笑一笑,丢皇家脸面,那还算小事。 外行人胡乱指点内行,圣命难违,把政务弄得一团糟,那才要命了。 圣上早年间无心帝位,只想当个闲散皇子,压根就没有好好学过那些。 以至于皇位落在头上了,才意识到不足。 从被册立太子到登上皇位,短短数月而已,他有心学,又能学得了多少? 幸好先帝留下来的老臣们有能耐,手把手教,帮他渡过了最初的几年光景,慢慢才上了正道。 圣上自己走过弯路,自然不希望儿子重蹈覆辙。 因此,观政是必须的。 可怎么观、能观出些什么见解来,还得靠悟。 而悟,除了自身之外,当然也要有引路同行之人。 这个人…… 徐简看了眼圣上。 他清楚,圣上希望他来做这些。 掌握了圣上的心思,要说什么、怎么说,自然是来之前就预备好了的。 语速放缓,徐简说得并不快,甚至偶尔停下来、佯装思考。 圣上并未催促。 今日毕竟空闲些,他有足够的时间慢慢听。 徐简说完,观圣上神色,就知道他对这番总结十分满意。 “单卿跟朕夸你,你又跟朕夸他,”圣上笑了起来,“你们相处倒是真融洽。” 徐简垂着眼,道:“单大人掌管顺天府,有他的一套能耐,臣也不是闭着眼乱夸。” 圣上哈哈大笑。 做得好就夸。 这很正常。 官员间有理有据、条理分明的夸赞,他是很爱听的。 这说明他作为君王,用人有道,合适的位子放上了合适的棋,发挥了作用。 燕辞归 第180节 心情舒畅着,圣上又道:“你没有光坐着打发时间,确实看到了些事,想了不少,朕很欣慰。来,替朕看看这几本折子。” 说完,圣上点了点先前挑出来的基本,示意曹公公把它们拿给徐简。 徐简双手接了,打开来看。 抛却那些恭维的、问安的话,这几本折子的共同点便是“李邵”,且都是认为太子年轻,圣上该让他有更多的历练。 有一本不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窝里送出来的,浑然不知道京城里有点眼色的都不会提去年太子代圣上巡视裕门,还在上头赞许太子的这一次历练之行。 待他看完,圣上道:“朕这一年里也颇为犹豫。 一会儿想着邵儿还年轻,跟着三孤多学一些,把基础夯实了,再让他接触实务。一会儿又想,光听不练,想法必然天真又不够踏实。 就是这种天真,让他做事不沉稳、想一出是一出的,要不然,你也不至于受伤。 你替朕分析分析,是让邵儿早些去各衙门观政,多掌握些实务,还是再让他沉下心跟着老大人们。” 徐简抿唇。 “思考”了好一阵子,他才道:“您既私下与臣说这些,当然不想听一些场面话,那臣就不绕圈子,实话实说。” 圣上颔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又不会拿你问罪。” “您早早立下太子,便是想好了要把天下交到他的手里,哪怕以后其他皇子有出色的能耐,您也不会另立,而您眼下能这么犹豫,全因您正值壮年、身体康健,”徐简顿了顿,大胆道,“您要是身体欠安、太医都不乐观了,您立刻就把太子踢去千步廊里赶紧观政观一圈了。” 曹公公正给圣上添茶,闻言手上险些一抖。 听听辅国公这话! 实话实说,也太实了! 还好圣上不在意,甚至还失笑了声。 徐简继续说道:“臣以为,有备无患,太子说大不大,说小,来年也有十七了,观政岂会观不明白?” 理是这么一个理,就是这“有备无患”…… 圣上看了眼自己撑在大案上的手,年轻人用词真就不讲究,说得好像他过几年就要不行了一样。 罢了,他不计较这些细碎的。 况且,徐简说得也对。 十七岁,不够成熟,但也足够看明白政务了。 “依你的想法,开年后让太子先从六部开始观政吧,”圣上本就有此决断,亦顺水推舟一般把徐简牵进来,“你在顺天府做得就不错,把你这套思路、好好与邵儿说一说,年后就跟着他观政吧。” 第213章 竟然敢绑他 徐简面露难色。 没有答应,也没有寻借口拒绝,他把犹豫直白地摆了出来。 圣上看在眼里,叹了一声:“你早前说过,邵儿心细,你若跟着他,恐他对你的伤会有想法。 可邵儿是太子、将来坐朕的椅子,你是臣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怎得?铁了心要做个闲散?” 徐简接了这话,道:“与郡主一块游山玩水,倒也是一种活法。” 圣上气笑了:“比你那岳父还要牛脾气是吧?诚意伯还每天到翰林院里坐着,你倒好,带着人家姑娘游历去了。” 徐简唇角一抿,淡淡一笑。 见他并非油盐不进,圣上又道:“朕惜才,朕见不得有才之人耽搁自己,但朕更不喜欢勉强人,对诚意伯如此,对你也一样。 你说长期以往的,邵儿对你恐有想法,可依朕看,你对邵儿又何尝没有心结? 你们年纪相仿,一位储君、一位能才,本该一道前进。 这样,真不行就去打一架,男子汉大丈夫,就当不打不相识算了。” 一旁,曹公公眼观鼻、鼻观心。 他还觉得辅国公说话太实在,现在听着,圣上也一样。 果然是封印了,情绪放松下来,不似往日。 正想着,外头小内侍禀了一声,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曹公公忙迎出去。 李邵神采奕奕,问曹公公道:“父皇今儿精神可好?” 曹公公道:“圣上一切都好,现在辅国公在里头回话,圣上请您进去。” 闻言,李邵眉宇一拧,奇道:“不是封印了吗?他这么早来做什么?” 问完,他倒也想转过来。 别说大清早,就是三更半夜的,父皇要召见谁,那人都得从被窝里爬出来面圣。 待李邵进到御前行礼,圣上一看他的装束,不由一愣:“你这身装扮,要去做什么?” “儿臣要去林场猎鹿,”李邵答道,“先前答应了皇祖母,只是年前先生们留的功课多,一直顾不上去狩猎。今儿封印了,儿臣得空,便想去试试手气。” 这么一说,圣上想起来了。 那天他们在慈宁宫,确实说过鹿的事情,他还讲过让邵儿多带人手,猎头大的回来让皇太后高兴高兴。 既是应承过的,又是休假日,圣上自不会不许。 “那就去吧,”他笑道,“刚才朕正与徐简说起你来,他说得也有理,你年纪不小了,除了听三孤讲课,也该去衙门观政。” 李邵心中一喜。 三孤、三个老古板,授课着实没有什么意思,偏又不能不听。 相较起来,观政显然更有乐趣。 起码,不用对着三张老脸了。 没想到,徐简难得的,也会出些让他高兴的主意。 “儿臣听父皇的安排。”李邵道。 圣上颔首,又看向徐简,问道:“你想好了吗?” 徐简站起身来,看了眼太子,再对圣上道:“臣遵圣命,陪伴殿下观政。” 李邵倏地转头,愕然看着徐简。 他听到了什么? 徐简要跟着他去观政? 这不就是父皇跟前的一枚眼线吗? 他倒不介意别人跟着,从小到大,他身边也都是父皇指过来照顾他、看护他的人手,大小事情都会向父皇回报,眼线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 他介意的是,这次被点过来的是徐简。 徐简这人太烦了! 这人先前仗着武艺好,在裕门关时竟然敢绑他! 他不过是看关外景色极好,想起“大漠孤烟直”、“黄河远上白云间”,想走出去看看,哪知道才出关不久,就被徐简策马追上,二话不说直接拿绳捆在马上,赶着他的马把他颠回了关内。 害得他没有看到想看的景,那之后不得不再出关一次,见识下“黄沙百战穿金甲”…… 结果运气太差,被西凉兵发现,最后叫徐简救了。 徐简救他是天经地义。 徐简受伤非他本意。 话说回来,头一回徐简别拦着他,让他看个尽兴,又怎么会有后头的事情呢? 回京后,他挨了父皇好大一通训斥。 从小到大,父皇从未对他那般生气过。 他说徐简绑他,父皇还说“绑得好”、“怎么没把你彻底绑在关内动弹不得”。 气归气,转眼一年多了,李邵自觉气消了不少。 朝堂上听徐简笑话别人,他也听得挺有乐趣,只要别来招惹他就行了。 可现在,父皇让徐简跟他观政。 这不等于是一天到晚,都得见着徐简了吗? 老古板们再没意思、也尊他太子身份,可徐简不管,敢直接绑他。 诚然,徐简受伤后身手肯定比不得从前,但这里是京城而非边关,比起绑他,徐简能进御书房告状。 李邵越想越没劲。 圣上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先给徐简递了个眼色。 徐简会意,行礼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揣度着圣上心思,一面走,一面低声道:“殿下稚嫩,无论是政务上,还是行事上,都需得打磨,年后得国公爷多费心思。” 徐简轻笑了声:“我今日与圣上开诚布公,曹公公却还这么斟酌再斟酌。” 曹公公哭笑不得,叹道:“国公爷肯应下就好。” “圣上当着太子的面问我,我要还说‘我不干’,太子越发要往心里去,”徐简道,“我还能说什么? 圣上的良苦用心,我都明白。 公公转告圣上,我会尽力辅佐太子,也不至于真跟太子去打一架。” 曹公公自是应下。 御书房内,圣上沉声道:“朕看出来了,你不喜欢徐简。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全朝文武,金銮殿里站着的难道都是朕喜欢的?一样有朕看不顺眼的。 可他们为什么还站着?有才、有能,对朝廷有功。 燕辞归 第181节 徐简若是德行有亏,叫你看不上,这是他的问题,但事实上,徐简没有做错什么,反而是你理亏,你心里存着旧事,以至格外在乎这些。 邵儿,徐简为救你受伤,难道还要他为此远离朝堂吗?没有这种道理。” 李邵没有吭声。 “你不是不知理的,这半个多月好好想一想,”圣上见他垂头丧气的,又道,“今儿就先别想了,猎头鹿回来。” 李邵退出御书房。 冷风呼啸,他哈出一口寒气。 算了,叫上皇伯父,一道打猎去。 第214章 不要不识抬举 围场。 马车停下。 内侍小跑着上前,摆好了脚踏,这才躬身与车内人行礼:“小的给晋王请安。” 帘子掀开,车里人弯腰出来。 等站定了,李渡随意整理着袖口衣摆,左右看了看,长长舒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冒出来的白气,他叹道:“今儿可真冷啊。太子殿下真是年轻气盛,这么冷的天还有兴致打猎。说起来,他人呢?” 内侍忙回道:“太子殿下已经出发进了林子里。” “哦?”李渡一面往前走,一面问着,“发现猎物行踪了?” 内侍笑着摇了摇头:“好像还没有。” 李渡轻轻笑道:“太子还是这么急性子。去把马牵来,我寻他去。” 很快,有内侍牵了李渡的爱马来。 那是一匹黄骠马,只看毛色,其貌不扬,但调教得很好,四肢长,看着壮硕有力。 李渡拍了拍马脖子,翻身上马,便往林中去。 亲随侍卫内侍都跟上。 腊月里,来林场的皇亲贵胄很少,先前落的几场雪都还积着。 轻而易举地,李渡就通过雪地里的痕迹找到了李邵一行人。 李邵背着他的长弓,坐在马上,闻声转过头来:“伯父来了?” 李渡催着马与李邵并行,道:“太子可有收获?” “还没有,”李邵答道,“也不知道都躲去哪儿了。” “那你急什么?回回见你冲在第一个,这么多人又不敢让你独行,浩浩荡荡的,什么猎物都吓跑了,”李渡笑着道,“且先等等,让侍卫们与你做斥候,先分散出去,有了发现,你再上也不迟。” 李邵有些不服气。 他素来如此,前回不也猎了一匹肥鹿? 不过,二伯父说得也有道理,李邵便按下了那些不服,示意侍卫们去寻鹿。 李渡陪着李邵,让马匹慢慢悠悠前行。 “狩猎是乐事,”李渡道,“我看你神色,怎么感觉像是苦差事了?” 李邵撇了撇嘴。 他不就是摊上苦差事了吗? “父皇让我年后先去六部观政。”李邵道。 李渡闻言一愣,复又笑了起来:“这不是好事吗?六部观政,接触实务,比只听三孤们授课更直观。殿下跟着三孤学习多年,各种观念都累积了不少,是时候拿它们结合实务了。” 有基础的观点,便能以此分析实务上的运用。 而多接触实务,也就能从中总结经验,反过来就先生们的教导有更深刻的体会。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李邵说完,顿了顿,又道,“我并不讨厌去观政,我只是不喜欢父皇让徐简跟着我去。” 李渡呵的笑了起来。 圣上会如此安排,李邵觉得不满意,但李渡并不意外。 又是指婚,又是让徐简去顺天府,三五不时地把人叫进御书房,圣上对徐简的关切溢于言表。 其中意图也不难猜。 李邵缺个伴读。 说是伴读也不合适,太子缺一个能督促他、引导他的存在,而不是太子指东就不敢往西的伴读。 徐简正是那样的人。 毕竟,满朝勋贵子弟,能二话不说把太子绑起来的,也就徐简了。 去年李邵回京,把这事儿与他倒苦水之时,李渡强忍着才没有当场笑倒。 有这样的仇怨在,太子哪里会愿意叫徐简管着? 他那位皇六弟,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太天真了些。 想是这么想,李渡开口时,并没有掀李邵的底:“不瞒你说,我原以为,起码还得再有一两年,圣上才会让你去观政。 他培养你,信任你,想好了把这江山都给你。 总拽着你,担心耽搁了你;放手早了,又怕基础没有夯实,反叫你多走弯路。 天家父子是君臣,但他待你,是真的老父亲养儿子,为你考虑良多。 如此思虑之下,还有其他子弟能比徐简更合他的要求吗?” 李邵抿着唇,认真听李渡说话。 父皇对他如何,李邵心中十分清楚,也知道伯父讲的是实在话。 “可我真就不喜欢徐简,他那人太难相处!”李邵嘀咕了声。 李渡拍了拍他的腰板,道:“我认为,这也不能全赖辅国公。” 李邵瞪大了眼睛,质疑道:“难道是我的问题?” “并非这意思。” 相较于李邵的急切,李渡依旧慢条斯理:“同龄人相处是一门学问。 殿下是皇长子,与几个弟弟年纪相差很多,你跟着三孤念书时,他们连路都不会走。 先前那两位伴读,没有跟你几年,就各自因由离开了。 辅国公也一样,他虽有个年纪差不多的弟弟,但自小往来很少吧? 我记得他一直都跟着老国公爷,念书习武,也没见他结交几个好友。 后来又早早承爵上朝堂,年轻又不得不老成,殿下才会觉得他难相处。” 李邵哼了声。 徐简老成? 徐简在朝堂上看乐子、说乐子的时候,哪有一点儿老成模样? 伯父光给徐简脸上贴金去了。 可抛去这一点,其余话又似乎有一番道理。 李渡见他哼声,不由笑了起来:“我知道殿下在想什么,殿下以为辅国公成天看乐子是吧? 你不喜欢辅国公跟着,要我说呢,辅国公也未必想跟着你。 跟着殿下六部观政,他有什么乐子可看?他更没劲。 圣命难为。 你就当是体恤你父皇的用心,你观你的政,观出心得名堂来,徐简能交差了,他才懒得跟着你。” 李邵眼前一亮。 伯父说得在理。 他大人有大量,主动退一步,不跟徐简计较,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希望徐简不要不识抬举! 两人说着话,有侍卫回来,指着前头道:“殿下,发现了鹿的踪迹,小的们跟上它了。” 李邵一听,当即把徐简的事抛到脑后,与李渡道:“我们快追上去!” 很快,他们就看到了那匹鹿。 它已经被惊动了,焦躁不安地闷头跑着。 李邵不喜欢侍卫们把猎物围死、他来射最后一箭,那种喂到口边的肉让他毫无成就可言,因而包围圈很是松散。 见那鹿要跑,李邵搭弓射箭,嗖地一声,长箭扎到了鹿的后臀上。 那鹿吃痛,鸣叫着飞跑出去。 李邵哈哈一笑,跟着雪地上红色的血迹,冲在了第一个。 第215章 一厢情愿 林间雪厚。 野鹿飞奔,鲜血不住滴落,渐渐力竭,速度越来越慢,身子摇摇晃晃。 跟着它的李邵抬手,又要补一箭,却叫身边的侍卫拦了下。 “怎么了?”李邵问道。 燕辞归 第182节 侍卫指了指前头更深处:“您看,还有一头。” 李邵定睛一看,果不其然,那儿还有。 “这头鹿已经是囊中之物了,”李邵道,“我们追那头去。” 说完,他招呼了侍卫们继续向前。 李渡没有急着追上去,只交代身边人道:“去照顾好太子,别叫他涉险。” 一时间,大部分的人手都跟着李邵离开。 李渡驱马慢慢靠近了那头伤鹿,定睛看着它垂死的挣扎,直到力气耗尽、一动也不动了。 亲随下马去,拎起鹿头,手上施劲,把死鹿放到了马背上。 李渡叹了声:“这鹿不错。” 内侍忙附和道:“确实不错,您看那两条腿肥厚又结实,烤得之后味道一定极好。” 李渡笑道:“我说它的脾气,受伤了就往家里跑,省了太子再寻鹿踪的力气,买一送一。” 内侍道:“您说得对。” “走吧,”李渡道,“去看看太子猎到了另一头没有。” 李邵还没有得手。 这一次,他准心不再,拉了三弓都与那鹿擦身而过,反倒是吓得那鹿拔腿就跑,钻进了林子深处。 也就是积雪容易跟踪,才没有丢失那鹿的位置。 李邵越跟越急,之后几箭都是未曾拉满就松了弦,长箭破空力道不足,半道就坠了。 见他如此,李渡道:“越急越乱,这儿叫侍卫跟着,太子不妨随我换个方向,快马从前头围它。” 李邵应了声“好”,扬了马鞭。 说是他跟着李渡,不如说是李渡跟着他,马蹄踏起积雪,沫子纷飞。 李邵绕到了鹿的前侧,横弓想射,试了几次,都很难瞄准。 李渡见状,唤了亲随一声。 那亲随会意,长弓拉满,射出一箭,正中鹿头。 鹿瞬间倒在了地上。 李邵拉住马绳,渐渐放缓速度,转头看着李渡。 李渡道:“再往前头去,就不好快马前行了,鹿灵活,恐是要跑脱了。” 李邵闻言,往前看去。 那儿树木渐渐繁密,马匹施展不开,是他以往狩猎很少会去的区域了。 比起让猎物溜了,那还是打了好。 “伯父身边的人,骑射很不错。”李邵道。 李渡道:“他正值壮年,手上力气自然不缺,太子再操练几年,也能更进一步。” 李邵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在乎谁强谁弱,他更关心那两匹鹿。 等侍卫去把鹿搬回来的工夫,李邵问李渡道:“说起来,先前忘了问,伯父以前怎么与兄弟相处的?” 回答他的,先是一声笑。 而后,李渡眯了眯眼:“殿下这么一问,倒叫我感慨上了。 我那大皇兄、已故的定王,他较我们都长了几岁,为人和善,是位优秀的长兄。 与他一比,我身为二哥,反倒不是弟弟们的好榜样。 不管老三、老四最后闹成什么样子,小时候我们还是很亲密的。 只是没想到,父皇驾崩前的那一两年会出那么多事。 不过,也是逃不开吧,皇家父子兄弟,十有八九,最后会成为那个样子。” 说着,见另一头鹿也抬回来了,李渡便没有继续往下说。 李邵过去仔细看鹿,对今日的收获颇为满意。 先前策马疾跑一段,身子跑得滚烫,冷风吹着不觉寒意、反而十分神清气爽。 他用力拍了拍肥壮的鹿臀,道:“这就回宫吧。” 李邵风风火火,催着人回去。 “你得手了,我还未曾拉弓,”李渡道,“我再晚些走吧。” 李邵摸了摸鼻尖。 他特特把伯父叫来林场,伯父不拉一弓就回去,确实也没有意思。 可一上午忙着追猎物,等回宫处理鹿肉、上火炙烤,还得花费一番工夫,如果不抓紧一些,今晚上这烤鹿怕是上不了桌。 李渡挥了挥手,道:“太子回去吧,等下记得送条鹿腿给我。” “等我烤好了,就让人送去伯父府上。”李邵满口应下。 李邵一走,侍卫内侍跟着去了一大半。 李渡也不着急,慢慢悠悠催马走着,往更深处转了一圈又出来,直到离开都未张弓。 围场外,宫人们都在这儿等着。 见李渡带人回来,纷纷打起精神迎接。 李渡下马,有人牵马走了,有人奉上冒着热气的干净帕子。 摘下了皮制的手套,李渡拿帕子擦了擦手,踩着脚踏上了车,靠着引枕坐着。 内侍跟上来,端了热饮子给他,嘴上问:“太子殿下观政,和辅国公能平和相处吗?” 李渡小口喝着,淡淡睨了内侍一眼。 内侍垂下眼,不再多言。 半晌,李渡喝完了,道:“圣上一厢情愿罢了。” 另一厢,急匆匆回到宫里的李邵先使人去御书房与慈宁宫报信,而后到了御膳房,亲自剥皮砍腰,铺好了料上火烤着。 四条腿肉,父皇、伯父、皇太后与皇贵妃,分了正好。 其余部分便让底下人都分了。 两头鹿,安排得明明白白。 等烤得了,李邵亲自送去御书房。 曹公公高高兴兴备酒,替父子两人满上,听太子说今日猎鹿经过。 慈宁宫里,皇太后品尝着鹿腿,连连点头。 还是肉香啊! 油脂丰厚,满口留香。 “上次云嫣吃得那叫一个香,知道哀家馋,她还故意来招哀家,”皇太后笑着道,“今儿她不在,哀家独饱口福。” 王嬷嬷道:“也不晓得郡主今儿晚上吃什么,香不香……” 皇太后嘴上说归说,心里还是惦记着林云嫣。 想到云嫣前回为了馋她,捧着羊排啃那可爱样子,皇太后道:“这么大的鹿腿,哀家也吃不完,这块肉厚,赶紧割了送去诚意伯府。” 小于公公依言,把肉都片好装盘,让人抓紧送去。 林云嫣却不在府里。 她在桃核斋的后头院子里,捧着何家嬷嬷炖煮的浓汤,尝了一口,就皱起了眉头。 眉心蹙着,却没有放下碗,甚至喝完了又添上一碗。 徐简看在眼中,微微挑了挑眉:“倒也不用喝得这么辛苦。” 小郡主嘴巴挑、却不是偏,何家嬷嬷手艺好,总不至于她喝在口里成了别的味道…… 第216章 小时候的味道 林云嫣放下了碗,眉宇渐渐舒展开来。 汤是好汤。 汤色清亮,不显油腻,带了一些胡椒的辛辣,入口些微刺激之余,让汤越发鲜甜。 隆冬时节里饮这么一碗,暖到五脏六腑,浑身都很舒坦。 “何家嬷嬷的手艺确实厉害。”林云嫣叹道。 徐简没有说话,只静静等着林云嫣往下说。 倘若仅仅味道好,她先前不会是那么一个神情。 林云嫣梳理了下思绪。 半年前,陈桂就跟她提过一嘴,说何家嬷嬷做菜一等一的好吃。 别说京中那么多做买卖的酒楼饭馆,便是诚意伯府的厨子恐怕都要认输。 林云嫣听过就算。 倒不是质疑陈桂夸大其词,而是她没有特别上心。 之后,她也尝过何家嬷嬷熬煮的甜羹,软糯香甜,是她喜欢的味道。 但正儿八经的膳食,今儿是头一回尝。 这一尝,她便明白了陈桂所言非虚。 “何家嬷嬷师从哪位高人?”林云嫣问道。 燕辞归 第183节 这就把徐简问倒了。 他道:“早年间,她是辅国公府里的厨娘,在我出生之前,她就因嫁人出府了。 直到前几年,祖父病中怀念老口味,让人来桃核斋后院请她做两道菜尝尝,我才知道这里。 祖父临终前交代过,何家人端正、足以信赖。 尝过她的手艺后,我也习惯来这儿用饭。 至于她在当国公府厨娘之前,又在哪儿当差,你若想知道,等下把嬷嬷叫来问问。” 林云嫣道:“嬷嬷炖汤的口味,与我幼年在慈宁宫里喝的汤,很是相像。” 徐简闻言,眉梢微微一扬。 而后,他就见林云嫣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糖醋肉。 林云嫣用饭很斯文,细嚼慢咽的,她正细细品着,看起来十分认真。 认真得叫徐简都好奇,这糖醋肉到底能品出什么端倪来。 这么想着,徐简也夹了一块尝了。 比往日味道浓郁,自然也是好吃的。 “醋多、糖也重,”林云嫣道,“我有好些年没吃过这样的了。” 说着,她又尝了别的。 等几道菜色全都尝了一遍,林云嫣下了判断:“嬷嬷做菜的调味,很合皇太后的心意。” 皇太后口味重,她就好这一口。 只是对幼年的林云嫣来说,饮食上不能全跟着皇太后来。 等她稍长大一些,才渐渐地没有那么讲究,也喜欢跟着皇太后用膳。 可惜,这种浓郁口味也没用几年。 皇太后上年纪了,御医们千叮咛万嘱咐的,让她口轻些,莫要跟年轻时候似的。 娘娘烦不胜烦,却也知道身体要紧,这四五年来慢慢调整着。 现今,慈宁宫里摆桌,也没有从前那等浓郁滋味了。 今天,林云嫣突然尝到曾经那样的味道,怀念自是怀念,同时也心中也满是疑问。 不确实是不是年头久了、自己尝错了,才会拧着眉头,仔细分辨。 “厨艺需要练习,”林云嫣道,“没有重复地做过大量的好菜,技巧无法纯熟。” 好菜,需要好料,需要钱。 哪家师父收个弟子,能让她烧菜如烧银子? 国公府倒是有那个家底。 只是,老国公爷病中念念,可见在何家嬷嬷嫁人之后,国公府里的厨子做菜,并非同一路口味。 想来其中并无那位“师父”。 徐简明白林云嫣的意思,抬声唤了参辰,让他去请嬷嬷来。 何家嬷嬷很快就过来了,见桌上的菜色都还没有动几口,她的心不由一沉。 她对自己的手艺还是有些信心的,但口味这事儿没有高低,兴许是不合郡主的口味? 哎呀,这就不妙了呀! 她一早就看出来国公爷待郡主颇为不同,可惜就是总端着。 她暗暗着急,私底下还嘀咕:一点不殷勤,漂亮媳妇能从天上掉下来吗? 国公爷性子冷,好不容易心里有了个喜欢的姑娘家,要是错过了,那多可惜? 何家嬷嬷左思右想着,听闻隔壁宅子要出手,赶紧让儿子与国公爷建议,把那处也买了下来。 毕竟天冷了。 国公爷能让郡主进书房,但陈东家时常陪着郡主过来,荆东家也常议事,总不能大风大雪的还在院子里坐着吧? 幸好国公爷听劝,隔壁连通之后,郡主显然也满意。 满意了才好。 满意了,圣上指婚,媳妇儿不就掉下来了吗? 郡主往后就是国公府的女主人了。 何家嬷嬷虽不往府里当差,但国公爷日常习惯在桃核斋用饭,她当然也希望能让郡主吃得好、吃得惯。 先前都没有机会让郡主尝一尝,今儿晓得郡主过来,何家嬷嬷使出浑身解数。 可口味似乎跑偏了? “我听国公爷说,嬷嬷原是府里的厨娘,”林云嫣问,“嬷嬷的这手厨艺是与哪位师父学的?” 何家嬷嬷微怔。 林云嫣在她面上看出了迟疑,便又道:“不瞒嬷嬷说,菜的口味极好,是我小时候的味道,叫我怪怀念的。” 听她如此说,何家嬷嬷放松下来,脸上满是笑容。 “您吃得惯就好,”她道,“我今儿下料又重了一点,想着应当是能更合您的口一些。” 林云嫣笑了起来:“嬷嬷知道我平日什么口味?” 何家嬷嬷的双手揪住了衣袖,而后又松开来。 “哎呀,我说漏嘴了,”她叹了声,忐忑地摇了摇头,“我原先是在御膳房当差的。” 这个答案,在林云嫣与徐简的料想之中了。 何家嬷嬷又道:“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了,我的师父是负责给皇后娘娘、现在该说是皇太后娘娘备膳的,我一直跟着他做事。 娘娘的口味重些,淡了她就不喜欢。 娘娘常年如此,口味轻易不会变,我想着,郡主打小常在娘娘身边,应该也很习惯娘娘的口味了。” “嬷嬷说对了一半,”林云嫣示意嬷嬷先坐下来,道,“我说这口味怀念,慈宁宫以前确实是这样的,现如今倒是淡了些,娘娘年纪大了、御医交代的。” 何家嬷嬷轻轻“啊”了一声,愣神了好一会儿,才感叹道:“时间可真快啊,我记得的都是老黄历了。是啊,娘娘也老了……” 第217章 这也是缘分 没有什么翻天覆地、大起大落,岁月带来的变化都是日积月累、潜移默化。 何家嬷嬷认真想了想,连她自己近些年做菜时都少放了些料。 倒不是大夫们叮嘱,而是不知不觉间就如此了。 今儿若非郡主要来用晚饭,她也不会回忆着从前,特特加重一些。 林云嫣问道:“御膳房里也有不少老人,嬷嬷当年怎么就出宫了呢?” 何家嬷嬷叹了声。 既然说到了那些往事,她也不藏着掖着:“老家那儿定过婚,男方催着成亲,哪知道前脚出宫、后脚他们要退婚。 我使人打听才晓得,那男的见异思迁,还在老家那儿胡乱编排抹黑我,我就不愿意回乡去了。 正好国公府要聘个厨娘,我就去试菜。夫人、也就是国公爷的祖母特别喜欢我做菜,我才能在京中生活下去。” 有了立足之地,也渐渐适应了国公府里的生活。 如此操持了几年,郭氏夫人却病故了,留下唯一的女儿徐缈。 “缈姑娘心善又温和,十分思念亡母,”何家嬷嬷缓缓道,“她时常来厨房,为的就是跟我学几道亡母喜欢的菜品,亲手料理、供奉。 次数多了,她与我也熟悉起来,偶尔会说些不愿与丫鬟、贴身嬷嬷们说的事情。 大抵都与她父亲有关。” 那些都是幼年失恃的孩子会担心的。 “父亲会不会续弦?继母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善待我?” “身边妈妈们总劝我,续弦是很平常的事,我若耿耿于怀,反而会让父亲为难。” “可父亲前回安慰我说,他没有续弦的心思,他很是想念母亲。” “是我太执拗了吗?父亲即便不续弦,往后身边也会有姨娘的。” “我只是个女儿,父亲没有香火承继……” 何家嬷嬷听着,当然会心疼徐缈,与其同时,她又觉得徐莽很不容易。 对亡妻念念不忘的男人,与她从前定过亲事又变卦的男子一比,天上地下。 “这种念头要不得,我自己也知道,可我那时候看着缈姑娘,我就想好好照顾她,”何家嬷嬷垂着眼,道,“老国公爷那么精明的人,哪里会看不出来? 他找我说了一回,他感谢我陪伴缈姑娘,但他也没有那些心思。 眼下还都是心平气和,但长久下去,心境变化恐是要起纷争,他希望我自己多想想。 我听得懂好赖话,也知道怎样做最好,我请辞了。 老国公爷善待,给我介绍了一门好亲事呢,桃核斋也是在他的支持下才开起来的。 我嫁人后过得很好,丈夫体贴又和善,儿子懂事儿媳孝顺。 回忆起从前,我是有犯糊涂的时候,好在我这人很听劝,遇着的又都是贵人,让我走出了糊涂。” 说完这些,何家嬷嬷又笑了,笑容腼腆里又带了些羞赧。 林云嫣看着她,也不由一笑。 嬷嬷真诚,因而打转之时,才能遇着同样真诚的指路人。 她回忆前事时没有惋惜,只有感慨,可见正如她所说,年纪大了,前程往事都看得很平。 而那点不好意思,也绝非是对老国公爷还有什么不该存的念想,仅仅是因为在人家孙儿跟前说那些旧事,怪难为情的。 燕辞归 第184节 这么一想,林云嫣转眸看了徐简一眼。 徐简显然也是头一次听说。 见林云嫣看他,水灵灵的眼睛里满是揶揄,他呵地笑了声,道:“祖父是位很有意思的人。” 他认识的祖父,是个有意思的老头子。 那在此之前,就是个有意思的中年人。 有女子倾慕他,多正常的事儿。 祖父他模样英俊,身居高位,又只有一个女儿,祖母病故之后,徐简想,盼着给他当继祖母的勋贵姑娘,数不胜数了。 林云嫣听徐简这么说,忍俊不禁。 弯着眼笑了会儿,她又道:“嬷嬷自然在御膳房多年,对先帝朝的事情也有些了解吧?几位殿下都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听皇太后说过不少定王的事,其余的,她老人家说得少。” 她突然问起来,何家嬷嬷也没有多想,只当是话赶话的。 话匣子已经打开了,既然郡主有谈兴,她便回忆着道:“我就在御膳房待着,几乎没有接触过几位殿下,都是道听途说的。 大殿下、定王殿下可惜呀,我们这些宫里做事的人都喜欢他,为人敦厚,从未听说过他乱处罚人,很好伺候。 晋王,听说他是个安静性子,脾气也好。 三殿下只是有些闷,没有活泼劲儿,不过殿下们出身如此,自不可能与寻常孩童一般活络,且他母妃严厉。 四殿下的性格倒是从小能看到大的,急性子。 五殿下早早夭折了,今上小时候粉雕玉琢的,那时候都太小了……” 更小的,像是如今封了贤王的八皇子、德荣长公主,何家嬷嬷就更说不上来了。 如此说道着,一桌子的菜也都凉了。 何家嬷嬷起身,道:“冷菜吃着不好,我热一热再端来。” 参辰忙进来帮忙。 林云嫣看着何家嬷嬷,道:“听嬷嬷这么说,我倒是有些遗憾,我母亲进宫时嬷嬷已经离来了吧?她没有能尝到你的手艺。” “御膳房里那么多厉害的厨子,”何家嬷嬷忙摆手,正想谦虚一番,忽然间心念一动,转了话锋,“确实是错过了,我那时候在府里给国公爷的母亲掌勺。 没想到兜兜转转的,我现在能给郡主做吃食了,这也是缘分呐。 您与国公爷的缘分!” 参辰正合上食盒盖子,闻言手上一顿,眼里惊讶一闪,余下的是佩服。 嬷嬷厉害,真会说话! 就这么几句话,他们爷别看面上淡淡的,心情好着呢。 等何家嬷嬷与参辰出去,林云嫣脸上的笑容渐渐凝了,带了几分沉重。 “请大夫替嬷嬷看过身体吗?”她轻声问徐简,“我瞧着嬷嬷不似有病在身。” 上辈子,她没有吃过何家嬷嬷做的饭。 在她嫁给徐简之前,桃核斋就于永嘉十二年初转手了。 因为嬷嬷过世,掌柜的何蕤举家回乡。 眼下已是十一年腊月,虽然她不确定“年初”到底是什么时候,但也就这几个月了。 徐简听的出来林云嫣的意思,道:“这一年多一直在给她调养身体,她没病没痛的,前两天又诊了脉,一切正常。” 第218章 灯下黑 屋外,寒风作响。 林云嫣听着呼啸的风声,抿了抿唇。 “她那时是怎么病的?”林云嫣问。 徐简回忆着道:“大夫说是春寒,也就七八天工夫。” 说到了这里,林云嫣不用多言,也知道徐简有一番判断。 徐简这一年多都请大夫给嬷嬷调理身体,可见他有担忧,而担忧也渐渐变成了疑惑。 何家嬷嬷虽说是不年轻了,但行动上依旧硬朗,精神头也很不错。 她又不是缠绵病榻多年亏空了身子,按理说,不应该会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断了命数。 徐简垂着眼帘,沉思一番,道:“我只是没有想到,她曾在宫里当差。” “我若没有尝她手艺,我也想不到。”林云嫣叹道。 从头再来,谁也少不得深思熟虑。 从前事情梳理上一遍又一遍,从中寻找各种破局的方式。 可再怎么仔细熟悉,也梳理不到一位已经离世的老太太身上。 徐简亦是如此。 再者,也是习惯了她现如今的身份。 俗称灯下黑。 “那般无形害人的手段,”林云嫣的眼神沉下沉,“莫不是那害了定王与朱绽母亲的毒方?” “很有可能。”徐简道。 从前的此刻,英国公府依旧风光。 朱骋通过李元发和席东家拿到了老实巷的两箱金砖,朱绽的母亲依旧“病着”,太监王六年还藏在阴暗处,谁都不知道朱家父子与这样一人有过接触。 没有人怀疑朱绽母亲是怎么病的,更没有人会把后宅女眷的病与定王之死联系在一起。 所有的一切都在水面之下。 而何家嬷嬷就这么走了。 “那等东西,”林云嫣蹙眉,“怎么会用到一个嬷嬷身上?” 那毒方说复杂也不复杂。 用的都是些药铺里常见的药材,日常去铺子里采买,都不会叫人起疑,只是配比之后出了“奇效”。 可彼时知道方子的,只有王六年那一串的,他们对何家嬷嬷动手做什么? 林云嫣喃喃着,自问自答,整理着思绪。 “兴许嬷嬷意外发现了什么,”她顿了顿,又道,“又或者是,他们发现嬷嬷曾在御膳房当差,认为嬷嬷知道些什么。” 前面一种,可能性不大。 何家嬷嬷平日在桃核斋后院,日常采买多是她儿媳出去,偶尔出门一趟,想要撞到什么、发现什么,可就太巧了。 后头一种,也很难下判断。 时间太久远了,即便嬷嬷真晓得什么,她都未必记得,或者说,未必上心。 就像是灯下黑,根本不会去细想其中牵连。 又或许是,她其实什么也不清楚,只是对方心虚了、以为叫她发现过端倪,而徐简又出入桃核斋,兴许那些最后都会落到徐简的耳朵里…… 既是猜测,自是猜得周全些。 林云嫣末了笑道:“兴许是我们想多了,嬷嬷真就是一场风寒……” 隔着前世今生,去推断前世发生、而今生还未到来的事情,只能说,再多的思路,也没有线索作证。 徐简伸手提起茶壶,与林云嫣续了一盏茶。 而后,他慢条斯理着道:“前面一种,想了也没有用。她下个月去京里转上三圈,她也遇不上王六年和朱骋,兴许还会撞见别的,但不可知。后头一种,只能让她慢慢回忆,细枝末节的也行。” 这是实在话。 两人分析了一阵,厨房里热过了菜,参辰又重新送过来。 再次回锅,味道与先前自然会有些区别,但好食材、好手艺在,味道依旧很不错。 又或者是说道了许多事,肚里饿了,林云嫣吃得十分满足。 徐简温了一壶酒,有一口没一口地抿。 林云嫣放下碗,睨了一眼酒壶。 照她刚才看着的,徐简慢慢悠悠,吃菜多,抿酒少,壶里估摸着还有一半。 且那酒带着股子花香,应是酿好的桂花酒。 见她视线落在了酒壶上,徐简眉角下意识地一挑,语速慢慢,语调淡淡:“怎么?郡主也想分一盏?” 林云嫣听他这明显找茬似的口气,回道:“怎么?国公爷不舍得分?” “酒而已,有什么舍得不舍得的,”话是这么说,但徐简拿了酒壶只与自己盏中添,根本不另取酒盏,“我是不敢给郡主分,你带点儿酒味回府,我过几日登门拜年,能不能站着出伯府、可就难说了。” 饶是猜到徐简没有什么“好话”,林云嫣还是被气笑了。 这人揶揄的本事,真是日新月异。 他徐简是什么酒量? 父亲又什么酒量? 她以前听参辰提过一嘴,说是徐简十四岁时,跟着老国公爷初登战场。 彼时正遭遇一场大战,安西将军府覆灭,赵氏满门英烈,前线禀着一股绝不后退的劲儿,但将士们的士气受了严重的打击。 老国公爷的到来,稍稍稳住了军心,但对年轻的徐简,各人都各想法。 太稚嫩了,真没有到需要少年郎上阵的时候。 膝下就这么一个承香火的孙儿,西凉人来势汹汹、正是高涨时候,万一徐简折在这儿,那…… 老国公爷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徐简自己去拼。 校场上拼武艺,校场下拼酒量。 燕辞归 第185节 拳脚上兴许有人不敢对徐简下狠手,但喝酒可没人会让着他。 到最后,真正地打服气,喝服气。 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凶劲,把士气振奋起来。 不是林云嫣“怯阵”,实在是水平差距太大,哪怕父亲叫两位叔父齐上阵,都喝不过徐简。 徐简为何不能站着出伯府? 不过是他“尊老”、还“孝顺”罢了。 啧! 尽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徐简挨了几下不痛不痒的眼刀子,拿着酒盏一口抿了。 指腹摩挲着光滑白瓷,他又道:“要是嘴里没味儿,厨房里还备着甜羹,嬷嬷向着你,想来是搁了不少糖。” 既已落了下风,林云嫣也没硬要扳回一城。 等参辰送了甜羹来,她一连尝了好几口,舌尖甜滋滋的,舒心极了。 “我先前都没顾上问,”林云嫣道,“这次,腿怎么伤的?” 第219章 小小年纪还馋酒(求月票) 话音落下。 徐简没有回答。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外头寒风呼啸着,拍打着门板木窗。 徐简抬起眼帘看了林云嫣一眼,而后又垂了下去,视线落在了桌上那盏酒上。 酒盏空着。 下意识地,他想伸手拿酒壶。 面前伸过来一只纤手,指尖蔻丹衬得皮肤白皙如润玉,手指扣着壶柄,酒水顺着落下来,脆生生地满了酒盏。 林云嫣大大方方,徐简正好能看到她藏在袖中的手腕上戴着那套袖箭。 利箭自然没有上膛,但冰冷锐利的暗器与姑娘家柔嫩的手腕相配,不得不说,差异实在很大。 可偏偏,戴袖箭的是小郡主,就没有任何突兀。 这东西她曾经戴过很久,早就习惯了。 举手投足间,丝毫不影响动作。 别说冬天衣裳厚,即便是夏日里,不去扣着她的手腕,都不会发现暗藏玄机。 而徐简此刻能看到袖箭前端…… 一来是角度使然,二来林云嫣根本没有任何遮掩。 这是长年累月间养成的习惯与信任,这么一想,先前那问题带来的沉甸甸的闷气倏地化开了不少。 拿起酒盏,徐简抿了。 桂花香入口,喉头滚了滚,他身子微微后靠,左手轻轻地在右腿上敲了敲。 他曾经伤得很重。 永嘉十年晚春,太子代圣上巡视裕门,对边关将士们而言,自是提振士气。 徐简亦然。 太子的安全不容有失,但裕门之内,还是安全的。 八年的那场大战,裕门关失手,朝廷损失惨重,但之后徐莽率兵打回来了,重新将关口收入囊中,打得西凉人节节败退。 那之后,整个永嘉九年,裕门关经历了重修、加固,那么多心血花下去,自然收到了回报。 不甘心的西凉人想卷土重来,看着高耸的关口城墙也不能冒进,只是频繁地在关外骚扰、劫掠。 将士们出关打了几次,没叫西凉人占大便宜。 十年开春,加固完成。 圣上有打出去的想法,才会架不住徐简的软磨硬泡、一堆理由,让他在老国公爷丧事后不久就重回边关。 而太子的到来,既是查看裕门关成果,也是战前的激励与号召。 只要太子殿下好好在关内督军,根本不用担心安危。 偏偏,李邵进关不过三日,徐简结束上午的操练,就寻不到太子与他的亲随们了。 驻军将领们急得脑门直冒汗,再一查问,才发现殿下恐是溜出去了。 这下要命了! 不能不去找,又不能大张旗鼓地找,免得被西凉斥候发现端倪。 大将军点人手,徐简奉命带了一队人出发。 等他找到李邵时,这一行人几乎都要撞到西凉军的脸上去了。 人数相差太大,还得照顾李邵,徐简根本不能和西凉军硬碰硬,只能带着太子回撤。 哪知道叫西凉人发现,狂追不止。 李邵慌不择路,骑马跑到了关下一镇子里,致使镇子卷入战事,死伤百余人。 好在增援很快到来,他们连西凉的后援一起打,杀得西凉军节节败退。 局势扭转,可徐简却因着要护住李邵,乱战中右腿重伤。 这场“成果”落在战报上,以“大捷”收尾,徐简因战负伤。 随着李邵与徐简返京,圣上闭门大骂太子,打出关去的想法也就此搁置下了。 徐简战功背在身上,却再无康复可能,最初时还勉强能用拐杖支撑,再后来只有轮椅进、轮椅出了。 回忆着很久以前的事情,徐简又抿了一口酒。 林云嫣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清辉般通透的眸子里,映着一层由油灯带来的浅浅的光亮,以及他的身影。 徐简的唇角一弯,呵地笑了。 胸中的浊气随着笑容化开,让徐简不由地,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把李邵绑了。”徐简道。 短短一句话,说得却很张扬。 偏内容又有些怪诞,听得林云嫣不禁睁大了眼睛,笑出了声。 徐简整理着思绪,继续讲述那天事情。 他醒来时,李邵已经不见了。 没有任何耽搁,徐简只给大将军留了口信,带上参辰,快马出关。 他知李邵大致行踪,很快就找到了人,也不多说废话、直接绑人。 李邵的亲随们目瞪口呆,想要扑上来救太子,被参辰一个个撂倒在地,也就老实了。 徐简把人带回了关内。 又因他知晓西凉那一队人马的动向,极有可能劫掠镇子,与大将军讨了兵马出关迎战,打退敌兵,也从俘虏口中得知了西凉人的后手计划。 大将军摩拳擦掌。 太子巡视,边关若能多一份战果,圣上会愈发高兴。 而他们占得先机,提前设伏,定能得一场大胜。 “确实是大胜,西凉人措手不及,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徐简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太子殿下,不容小觑。” 被留在关内的李邵再一次逃脱了。 他扮作士兵,偷偷跟上了出来。 两军交战,他身处险境,徐简在人群中发现了他,救援之中,伤到了腿。 “遇着他也就没什么好事了,”徐简笑了起来,“早知道他这么不老实,我不能光绑他,还得把人打晕了才行。” 林云嫣的眉头皱了起来。 她知道徐简受伤与李邵有关,但她确实也没有想过,李邵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关。 而让林云嫣奇怪的是,徐简此刻的笑容很平静。 别看他嘴上说着什么“打晕”,其实心平气和的,与他阴阳怪气人时截然不同。 更让林云嫣疑惑的还有徐简的“选择”。 把李邵绑回来的可不是真就只有十六岁的徐简,他经历过生死,他知道李邵有多靠不住,在一次次拼搏之中磨砺出来、行事周全的徐简怎么会让李邵再一次成功出关呢? 别人不敢动李邵一根汗毛,徐简绑都绑了,还怕绑得再结实些? 让玄肃与参辰盯着,李邵绝无脱身的可能。 为什么? 刚醒过来又摊上一堆事,连轴转着没有顾得上? 这么说,倒也不是说不通。 只不过,隐隐约约地,心底里有另一种感觉在萦绕着。 是什么呢? 好像,她曾听徐简说过一回,或许能联系到这里…… “酒没了。” 林云嫣闻声回过神来,就见徐简晃荡着酒壶,里头显然已经空了。 徐简唤了参辰,让他再去续半壶。 燕辞归 第186节 “半壶?”下意识地,林云嫣喃喃道。 “半壶就够了,我又不多喝,”等参辰关门出去了,徐简靠着椅背,深邃的眸子看着林云嫣,笑容漫不经心,“郡主还没有打消吃酒的念头?” 林云嫣轻哼了声。 她倒要听听,徐简这一次又要编排什么话了。 果不其然,不是什么好听话。 “小小年纪还馋酒,赶紧先长两年个头吧。” 林云嫣:…… 原就吃饱了的林云嫣,气撑了。 第220章 小郡主还是敏锐 一瞬不瞬地,林云嫣看着徐简,上上下下,好一通打量。 她好像并没有见过少年时期的徐简,她以前认得徐简时,他就是这个样子。 就像王嬷嬷说的那样,没有三年能差。 即便彼时徐简伤了腿,坐在轮椅上,但他的五官都已经长开了。 反倒是她,正赶上变化最多的几年。 说起来,她是什么时候开始长个头的呢? 林云嫣回忆着。 好像就是在过完年之后? 彼时,因着苏轲的外室小倌儿闹出来的事,诚意伯府失了先机,被许国公府步步紧逼着。 家中上下,可谓焦头烂额。 祖母病倒了,她那么端正的性格,怎么能受得住那样乌七八糟的事情。 二叔母心痛大姐,却也不敢在载寿院里掉眼泪,只在自己屋子里愁得鬓角头发都白了。 林云嫣动过求助皇太后的念头,被那些兴风作浪的流言蜚语挡住了。 “说什么家风清正,她家三姑娘跟小姐妹打马吊都出千,这种人家能正什么?” “拿庶子女儿高攀许国公府,高嫁,就要有受委屈的准备。” “什么委屈,男人嘛,外头玩玩多正常!这不是还很顾着家里吗?” “就是!浪子回头金不换,跪了好几天了吧?诚意伯府这都松口?” “又不能和离,到最后还是继续过日子,他们这么端架子,苦得还不是许国公府里那小媳妇。” “嗐!说穿了,不是亲生的就不看重,一个妾生儿子留下来的女儿,在婆家被拿捏又怎么样?反正诚意伯府自己的架子不能瘫了。” “那位老姐姐说得对,打马吊都出千,不晓得平日里多蛮横呢!那郡主岂不是更蛮横?” “都说皇太后宠着、宫里多么多么看重,我看是扯着大旗没少作威作福!都是报应哩。” “她什么时候进宫去搬救兵?” “皇太后那么尊贵的身份,给她们处置这种纷争,哎呦!郡主真的好意思去开口啊?” “都少说几句,人家什么出身?我们小老百姓得罪不起,回头都叫衙门抓起来。” “凭什么抓?国公府公子跪在那儿,我们看热闹,国公府都没有喊着要抓我们。” “就是!他们诚意伯府有本事跟许国公府横去!” 那些难听话,不会叫祖母知道,但叔父们为了大姐的事情奔走,又岂会不知情呢? 三叔父听得实在难受,又因为当日两家结亲曾说过“提携”,虽然没有兑现,但总归有那么一句话,让他越发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大姐,于是私底下与三叔母嘀咕了几句, 却叫三妹听了去。 三妹本就因“出千”受了大委屈,她那莫须有的罪名又累及两个姐姐,亦是当天夜里就起了高烧。 大夫进大夫出的,瞒不过人眼,消息也就传到了大姐耳中。 最终这场拉锯,以大姐放弃结束,但诚意伯府里的余波一直持续到了暮春。 天气暖和了,病倒的老老小小才总算离了药罐。 林云芳毕竟年轻,脸颊也能养回肉来,小段氏那个年纪,一场大病伤了根,看似好了,实则隐患不少。 时隔几月,林云嫣才重新踏入慈宁宫。 皇太后好久不见她,说的是“云嫣长高了不少”。 林云嫣那才意识到,秋天时做的衣裳确实有些紧了。 娘娘兴高采烈地,让人拿了不少料子来,给她挑花色、定款式。 就是那时候…… 思及此处,林云嫣的呼吸不由一凝。 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是她以前从未想到过的。 她彼时心里发愁,不知道怎么与皇太后说大姐的遭遇,她没有想过卖惨,也不想娘娘为难,因此,娘娘半句不问,她内心里松了一口气。 可是,以娘娘对她的关心与爱护,怎么可能整整几个月都“想”不到她。 她没有主动进宫,娘娘就不会寻她吗? 外头纷争,慈宁宫上下真就不与娘娘说道一个字? 换作往常,小于公公早就来诚意伯府问安了。 皇太后知道,她闭口不谈,她甚至顾左右而言他,只能说明,她当时有心无力、且她不想让自己知道,没有见着面的这两三个月,她也遇着了困境。 “皇太后她……”林云嫣思索着,回忆着娘娘彼此的状态,问徐简道,“十二年开春,娘娘是不是病过一阵?” 徐简讶异地抬了抬眉。 前一刻还在气着呢,下一刻就调转头,这一下太飘,他都险些没有跟上。 回想着,徐简道:“印象里不曾听说。那时衙门各处事情也多,又是开恩科,又是古月使节抵京,都忙着招待他们。” 林云嫣浅浅点了点头。 徐简那时候尽量远离朝堂,更何况慈宁宫那儿,前朝众人轻易接触不到。 皇太后若不想叫别处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完全能瞒得滴水不漏。 看来,过几天进宫,她得好好问问王嬷嬷。 娘娘不久前才为了定王殿下的事病了一场,再来一次,身体真是吃不消。 这么想着,林云嫣也就这么与徐简说:“我那时候心里存着事,娘娘不问,我还暗自庆幸,如今想来,其实是叫娘娘带开了话题。我有时就会犯这种错,看来还是得向云芳学习,多想多记多总结,免得再被牵着走了。” 徐简看着她,呵地笑了笑。 林云嫣分明是意有所指,指他先前拿酒把她思绪带开了。 不过,林云嫣点归点,却没有追着问的意思。 毕竟,她刚刚也就是那么一种感觉,再具体一切就说不上了。 这种状况下,是没有可能想从徐简口中挖出他不想说的东西来的,倒不如之后理顺了、想明白了,再有的放矢地问。 时间不早,林云嫣起身告辞。 徐简从架子上取了雪褂子递过去。 林云嫣接了,披上系好,这才迎风走出屋子去。 天色黑沉,院子里灯笼几盏,映在人身上,斜斜拉出一道影子。 徐简看着林云嫣的身影,眸色渐渐沉了下去。 小郡主还是敏锐。 他先前那番话,也就是一个不小心,漏了点岔子,叫她隐约品出问题来了。 还说她自个儿不警醒,小郡主明明精明着呢。 精明些好。 精明了,这辈子才能活得长长久久些。 第221章 又是一年 除夕。 京城各处,张灯结彩。 诚意伯府之中,亦是灯火通明。 林云芳坐在小段氏身边,挽着她老人家的手,脆生生与她数着:“我看过册子了,厨房备了盐水鸭子、八宝豆腐、蜜汁火方、蟹粉包子、肉圆汤,还有好多好多,当然最少不了还是您最最喜欢的六合牛脯。” 陈氏忙着与嬷嬷们说话交代,闻声忍俊不禁。 扭过头来,她点着林云芳道:“过一年、长一岁,大姑娘一个了,还跟小娃儿似的背菜单。” 林云芳与她扮鬼脸,又去与小段氏逗趣:“老的少的,谁不惦记口福?” 小段氏哈哈大笑。 林云嫣坐在另一侧,听林云静给她安排各种陪嫁用的绣品花样,听那儿动静,也忍不住直笑。 林云静的脚踝早已经看不出先前肿胀的样子,但家里不让她落地,她出入都是小竹轿子,要养上百日。 她亦笑了一通,一面笑,一面道:“与你说正经事儿呢,你别打岔走神。盖头花样我替你描好了,你就照着绣,有什么想法与我说。” 林云嫣翻看着手中的红绸帕子,赞道:“大姐手巧,栩栩如生。” 她那点儿女红能耐,落在林云静亲手画的花样上,确实有些暴殄天物。 燕辞归 第187节 当然,这一些对她们来说,都是日常消遣,讲究一个爱好,平日里哪里用得上她们缝缝补补? 有天分者如林云静,她自己乐在其中,自然多钻研。 林云嫣心思不在这上头,只能说,够用了。 也就是婚议上要用的东西,她得提针绣一绣,图一个好兆头。 至于绣得巧不巧、灵不灵的,也没人敢笑话她。 说说笑笑间,花厅里备好了席面,一行人都挪了过去。 小段氏坐在主座上,得晚辈们敬酒,管事嬷嬷丫鬟亦上前来,说了许多吉祥话,老人家多饮了两盏酒,面上红润着。 夜更深了些。 外头鞭炮声四处响起,震耳欲聋的。 林云丰拉着林云定也跑出去放,烟花上天,四散而下。 林云嫣陪小段氏看着。 她听到小段氏感慨万千说着“又是一年”。 眨了眨眼睛,她也点了点头:“又是一年。” 小段氏听见了,扭头看她,乐得不行:“你和云芳反着来,她是连年长岁不长心,小丫头片子一个,你呢,心长得也太快了,都要赶上老太婆我了。”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想了想,又道:“我们云芳今年分明长心了的,您也再长长,别叫我赶上了。” 小段氏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大过年的,还叮嘱她日新月异地抬步向前呢。 “我再长,”她道,“长得老妖怪去了。” “老妖怪也挺好,”林云嫣道,“外头那么多妖怪,您不比她们凶,她们就来凶您了。” 小段氏“哎呦哎呦”直笑,笑到最后,心里却也酸胀感叹。 学了一辈子的克己本分、与人为善,道理都深深刻在了心里,她至始至终都认为,那些教养没有错。 她也用她的善意与真诚,得到了这么多无价之宝。 她林家的每一个孩子,都是宝。 她只是很遗憾,外人虽然也有善行之人,但却也有更多“妖怪”。 人是老了,但她得学会与妖怪们“相处”。 她不喜欢占人便宜,但也决不能让别人占她的便宜。 要不然,最后受委屈的,都会是她的宝贝们。 人人都在长大,她也一样不能原地踏步。 说起来,等天明时候,外命妇们要与皇太后恭贺新年,她与云嫣当然也会去。 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不叫人胡言乱语又来煽风点火。 小段氏打定主意。 要把各种状况,会遇着的那些与自家结了仇怨的,如云阳伯府与许国公府那两位老夫人会说什么、做什么,都一一想好对策。 可惜,等老夫人躺床上时,还来不及思考太久,就被酒劲催着睡着了。 等阮嬷嬷来唤她,小段氏转醒过来,不由懊恼。 怎么就睡过去了呢? 都没有准备充分! 一会儿马车上,不如再问问云嫣? 牛伯驾车出了府门。 也是赶巧,隔壁恩荣伯府的车驾也出来了,两厢和和气气道了新年,这才依次往西宫门方向去。 车上,林云嫣听小段氏这么一问,弯着眼睛直笑。 她算是知道,云芳那笔杆子承袭何人了,嫡亲的祖孙两人,果然一样的实诚。 小段氏嗔她一眼。 见林云嫣笑容更盛,小段氏被她笑得没有一点儿脾气,自己也笑了。 “我教您一招,”林云嫣笑归笑,还是很愿意指点祖母的,“您不习惯与人说重话,尤其是大庭广众的,您下意识就要给人留体面,那您就微笑。 不管她们跟您说道什么,您就这样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眼睛。 您笑得越得体,她在别人眼里就越是个傻子。” 小段氏闻言一愣,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 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狠话一时半会儿学不来,以后遇着状况也不可能回回都准备好了、成竹在胸,但微笑最简单了。 只要收起往日的热络劲儿,只浅笑不话语,她是能做好的。 小段氏立刻有了底气,等踩着脚踏下车来,心里一点不慌,视线在已经到场的人身上转了转,寻找她的“对头”们。 很遗憾,今日许国公老夫人没有来。 她抱恙在身,她的儿媳伺疾也病了。 林云嫣对此并不意外。 许国公还在闭门思过,老夫人又素来口无遮拦,此番若再说些不该说的,国公府雪上加霜,许国公自然是不会让她露面的。 这么想着,林云嫣冲小段氏挤挤眼,压着声音道:“您看,有人怕您怕得不敢来,您多厉害。” 小段氏啼笑皆非。 不多时,云阳伯府的马车倒是出现了。 老夫人站定,一眼看到小段氏与林云嫣,便没有管儿媳妇,快步走上前来。 “老婆子得谢谢你手下留情,”云阳伯老夫人道,“我们阿琉不懂事,打打闹闹的,我还心疼她大冷的天掉到水里受罪哦,不过和许国公府那流三千里一比,还是好多了。” 话音落下,回应她的是林云嫣与小段氏的两张笑脸。 眼睛弯着,唇角扬起,笑意却寡淡极了。 云阳伯老夫人嘴角一抽:…… 第222章 大过年的 此处矛盾,立刻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 眼看着云阳伯老夫人的面色不虞,下一瞬甚至显得激动起来,众人心里一紧。 这是做什么呢? 正月初一呢! 慢了一步的云阳伯夫人眼看状况不对,忙上来扶住了婆母的手。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云阳伯老夫人回手一挥,啪得打在了头冠上。 这一下动静大,婆媳两人都愣住了。 当儿媳妇没想到在外头会被婆母这般对待。 当婆母倒不是真冲着儿媳去的,她的动作也不算大,只是今日人人冠服盛装,头冠太过繁复,一不小心就…… 眼看着儿媳委屈得眼眶都泛红了,云阳伯老夫人心里烦闷不已。 让她扶了吗? 没点儿眼色! 还红眼睛呢,丢人东西! 胸口火气蹭蹭上扬,眼前那对祖孙依旧笑眯眯着,“温柔”地看着她,这让她如何能忍? “装模作样?”她咬着牙,道,“郡主那天在池子边就是这么看着我们阿琉的吧?今儿看到老太婆头上来了。热闹好看吗?当心有一天……” 云阳伯老夫人的话才说了一半,就听得边上有人“哎呀!”一声,打断了她。 很快,不少勋贵老夫人都上前一步。 “好了好了,大过年的。” “人家祖孙两人一句话都没有说,你这么气做什么?” “大过年的,别伤了和气。” 云阳伯老夫人被挡在那儿,涨红了脸,她很想问问,自家与诚意伯府之间,到底还有什么和气可言? 偏那一个个的,嘴巴极快,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 “你儿媳头冠歪了,赶紧整理整理,到了慈宁宫,仪态可不能出岔子。” “昨儿府里年夜饭吃了什么呀?与我们说说。” “大年初一,和和气气,吉利些,哪能生个气从年头到年尾的。” “郡主,扶着你祖母来这边,还是年轻小姑娘好,长得快,一年一个样。” “亲事定了,到时候摆酒可别忘了我。” 两边人带来,互相说道去。 说实话,热闹谁不爱看,甚至心里还喊着“打起来打起来”呢。 可一会儿要面见皇太后。 若皇太后知道,大年初一,自个儿的心肝在宫门口叫人为难,她们这一个个的却连劝架都不会,那多没用! 无论是御书房还是慈宁宫,臣子还是臣子的女眷,最不能被盖上的就是“没用”两字。 云阳伯夫人算是长松了一口气。 燕辞归 第188节 见好几位年长老夫人围着婆母,她也就能抽身赶紧整理头冠。 云阳伯老夫人还有一肚子的话憋着,偏又说不了什么了。 一想到刚才,她就气闷不已。 她一个人说东说西的,那两祖孙却装腔作势,反倒她像极了个傻子。 是了。 那两道温柔目光,分明就是在看傻子。 这么一想,直到依次到慈宁宫,云阳伯老夫人的肩膀依旧抖着。 皇太后发现了,只当她身体不适,关心了两句:“你是昨夜贪杯了、没歇好?可不能这样!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要注意多休息,时不时请大夫诊脉。身体康健才是最要紧的。” 云阳伯老夫人紧紧咬着后槽牙。 她能说“我是叫您那心肝儿给气的”吗? 她不能,她连提一嘴都不行。 只能憋屈着、隐忍着,恭恭谨谨谢了娘娘关心。 等从正殿里退出来,云阳伯老夫人的脸拉得黑长,也顾不得与别人再说几句,大步往外头走。 西偏殿里,林云嫣欢欢喜喜地,与平日打扫偏殿、照顾起居的宫女嬷嬷们分了红封。 等她们都退出去后,林云嫣才在小段氏身边坐下。 “我说得没错吧?”她小声道,“您冲她笑,什么也不用说,她自己就丢人了。” 小段氏颔首:“还是云嫣的办法好。” 好实施、不出错、适合她,这就是好办法了。 尤其是第三点,对小段氏来说最重要。 她的脾气与应对,几十年如一日的,其他人都了解。 她若是说些重话,别人在背后会说道她“装不住了、露出本性了”。 可她的本性分明就不是那样的。 虽然云嫣劝解过,不用在意别人说什么,小段氏听进去了些,但是,能不被人说道、谁又会喜欢被指指点点? 微笑多好啊。 合性子,也没人会来说她不是。 以后遇着那些不讲理的,就这么对付她们! 待外命妇们请安后陆续离开,林云嫣才去寻了王嬷嬷,向她打听皇太后的身体。 “娘娘挺好的,太医前几天才来过,”王嬷嬷道,“那日太子送了烤鹿腿来,娘娘吃得可香了。” 这么听着,林云嫣放心许多。 另一厢,南宫门外,与圣上行完大礼的朝臣们亦陆续出宫。 徐简走到半途,遇着了刘靖。 “昨晚上,你母亲等了你许久。往年,你要陪老国公爷,情理之中的,前年又说去城郊寺里替你祖父点灯祈福守夜,要等天明才回京,这也应该,可昨儿……”说到这里,刘靖长叹了一口气,“昨儿就在京里,家家都摆团圆宴,你一个人……” 徐简没有接这话。 先前圣旨赐婚后,徐缈回国公府来、祝贺他把人生大事定下来了。 那天她就提过一句,除夕夜要不要过来刘府。 徐简没有答应。 徐缈自是失望,到昨儿又使人来问了,叫徐简给回了。 他确实没有与刘家人一道用什么团圆饭的念头。 正想着把刘靖的嘴堵上,却听见有人唤他。 徐简循声看去,就见林玙冲他微微颔首。 如此,他也就应承了林玙的好意,名正言顺地留下一句“我有些事”后,就走到了林玙那一侧。 “刚才我去了御书房,听圣上说起,年后你要跟着太子往千步廊观政,”林玙有不少话想说,左右看了看,还是先收了,只道,“你过几天来府里,我们再说这事。” 徐简应下。 见刘靖观望着这儿,林玙回以目光,微微一笑,而后低声与徐简道:“一个人过除夕,确实冷清了些。” 徐简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这话,那天徐缈也与他说过。 这一点上,徐简与徐缈、诚意伯都达成了共识。 只是,徐缈的另一句话,伯爷大抵就不爱听了。 她说,等郡主嫁过来了也就不是一个人了,早些娶进门就好了。 第223章 无心插柳(求月票) “战事”告捷。 小段氏的心情很好,到了第二天,林琅带着丈夫、女儿回娘家来拜年时,她都精神奕奕的。 林琅作为幺女,又是唯一的女儿,闺中时十分受父母和哥哥们宠爱。 老伯爷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也就是她。 虽说早就敲定了姻缘,但一直舍不得嫁,却没想到留到最后、要叫他的病体耽误了。 幸好,挑的姑爷与夫家都是体面、靠得住的。 晋家没有爵位,但他们百年书香气,祖上出过大儒,家风特别端正。 子弟们入仕之后,有留在京里的,也有外放做官的,即便不身居高位,官名都很不错。 姑爷晋维安没有入朝堂的念头,心思都在做学问上。 在林琅替父亲守孝的三年里,他跟着晋家长辈游历山川、增长见识。 待成亲后,两人生活美满平顺,得了女儿晋宁亦是粉雕玉琢、人见人爱。 可今儿,晋宁却嘟着嘴,一副委屈样子。 一进屋里,也没有与人问安,直接扑到林云嫣身上。 林云嫣干脆把她抱在怀里。 小段氏一看就心疼极了,想伸手来接,晋宁不愿松手,她也就不勉强,只问道:“谁欺负我们宁宁了?说与外祖母听。” 晋宁大眼睛眨了眨,泪珠子啪嗒就落下来了:“五姐姐不理我。” 林琅掏出帕子与她擦眼泪:“没有不理宁宁,等回家后你问问她,她肯定跟你玩。” 说完,她又与众人解释。 林云嫣一面轻轻拍着晋宁的背,一面听着,倒也听明白了。 五姐姐指的是晋宁的堂姐晋舒。 先前回来的路上,晋宁吵着要吃花糕,晋维安就让停下马车、抱着孩子去买了。 哪知道遇着另一个年轻女子也在买,晋宁张口就喊人家“五姐姐”。 那女子自然不是晋舒。 “维安讲,那五官说不得有多么像,但粗粗一眼看去,确实容易看走眼,”林琅道,“更像的反倒是举止的感觉,都是娇娇柔柔的姑娘。 宁宁一时没有分清楚,以为是阿舒,伸着手就要人家抱。 那姑娘应是内向的,看了我们一眼就上轿子了。 宁宁这不就……” 小段氏听了,好笑不已。 认错人,太寻常了,别说孩子,大人都会发生。 只是小孩子认错了、反应不过来,心里就委屈上了。 小段氏拿了不少新鲜玩意儿来逗趣,才让晋宁松开了林云嫣、由她抱过去哄着,一通东拉西扯地逗,总算让外孙女儿忘了不理她的五姐姐,喜笑颜开了。 林云嫣看着热热闹闹、其乐融融的样子,脸上带着笑,思绪却落在了晋舒身上。 她记得,从前晋舒走得很早。 似乎就是这一年,晋家往伯府递了白事帖子,说晋舒久病不治。 小段氏拿着帖子颇为感慨,直说养孩子不容易,从襁褓中费心费力地养到能跑能跳,再到要说亲了,眼看着十几年心血花下去,到了要替她操心未来、而不是怕夭折的时候,却…… 因着是闺中病故的少女,晋家伤心之余,白事办得朴素简单,也没有让人上门添香的意思。 林云嫣倒是去了一趟。 因为晋宁病了。 宁宁生来就与她很亲,难受时就想寻她。 林云嫣把晋宁接回宝安园里住了一旬,有马嬷嬷看顾着,病情能够放心。 可在当时,晋宁半夜迷迷糊糊的,与林云嫣说过一番话。 “五姐姐病了好久了,我想去找她,他们都不让我去。” “我有一回偷偷去,五姐姐身上都是伤。” “五姐姐不肯吃药,被嬷嬷逼着吃,好可怜。” 再之后,晋宁就睡着了。 等睡醒后再问她,小孩儿稀里糊涂的,前言不搭后语,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等林琅来接晋宁时,林云嫣与她提起来。 燕辞归 第189节 那时林琅的脸色不太好看,看着与马嬷嬷说话的女儿好一阵没有出声。 良久,她才道:“宁宁小,做了梦都觉得是真的,她自己不喝药,倒说阿舒不喝,这孩子真是……云嫣别放在心上。” 林云嫣笑了笑,就没有再提了。 一来,宁宁还不到五岁,她看的和说的,都要打个折。 再者,那是姑母婆家的事情,姑母也明摆着不想多提,即便真有些什么在其中,也不是她贸然冲去晋家就要指手画脚、如何如何的。 总不能听宁宁说晋舒身上有伤,她这个八竿子勉强能打到一下的外人就喊着要挖坟开棺吧? 可是现在,林云嫣再一次回想着从前旧事…… 她想救晋舒。 宁宁那么喜欢她的五姐姐。 晋舒与她年纪差不多,林云嫣对她的印象也不错。 同龄姑娘香消,还是叫人十分可惜的。 而且,不知怎么的,她的内心里隐约有一个感觉,帮晋舒对她是有利的。 无心插柳柳成荫。 就像她奔着那两箱金砖去,最后却挖出了朱家与王六年,弄清楚了定王殿下的死因。 晋舒的事,兴许也会如此,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给她新的收获。 那么,她该从何处入手呢…… 林云嫣转头问林琅:“姑母,宁宁买的是哪家花糕?” “如意坊街口那家,”林琅笑道,“怎么你也馋上了?早知道多买几个了,也就是宁宁刚哭了顾不上。” “没事儿,我使人去买。”林云嫣道。 如意坊在城西,离诚意伯府隔了半座城。 林云嫣寻了汪嬷嬷,与她交代了几句。 等一家老小吃了午饭,精力旺盛的晋宁总算累得歇午觉了,汪嬷嬷回来了。 林云嫣见她脸色奇奇怪怪的,便问:“打听出来什么?” 汪嬷嬷压着声儿:“花糕摊子做熟客生意,左邻右舍都认得。” 汪嬷嬷说当时只顾着哄孩子,把别家姑娘吓跑了,主家心里十分过意不去,想买上花糕送去赔礼。 摊主对上午才在摊子上哭过的晋宁很有印象,便说那是一位常客,倒也不用这么讲究,下回客人过来,他与人家提一嘴就是了。 汪嬷嬷嘴巧,顺着一问,问出了常客的住所。 “他说,好像是水仙胡同那一片的,”汪嬷嬷的声音更低了,“奴婢本想再问问,边上一老妪与奴婢打眼色,后来她悄悄与奴婢道,那姑娘就是学会上闹得沸沸扬扬的那公子的外室。她儿子在衙门里当差,见过人的。郡主,那岂不就是……” 这下,轮到林云嫣讶异了。 刘迅养在那头的那小娘子? 玥娘? 第224章 像是不像? 林云嫣没有见过玥娘。 从前,她嫁给徐简之后,刘迅身边就没有这么一人存在。 汪嬷嬷更是连晋舒都没有见过,即便她见着了玥娘的面,也无法判断像不像。 好在,挽月对晋家五姑娘还有些印象。 自告奋勇着,她随汪嬷嬷去了趟水仙胡同。 大年初二,街头巷尾都是走亲戚的老百姓。 挽月与汪嬷嬷衣着朴素,手上提了点心盒子,看着就像是拜访亲友的祖孙两人。 到了地方,左邻右舍的门多是开着的,只玥娘住的小院,门板紧闭。 汪嬷嬷摩拳擦掌,打好腹稿后便要上前敲门。 没想到,她胖乎乎的身子才往前走了一步,胡同的另一头、一年轻小哥儿跑了过来。 那小哥儿跑得飞快,后头还跟着一顶轿子,从轿夫们轻松的步履看,轿子里并没有坐人。 他们脚步匆匆,险些撞到在胡同里玩耍的孩子们,惊得家里长辈纷纷探头。 “走路看着点!撞到了怎么办?” “赶着去投……” “大过年的,算了算了!” 小哥充耳不闻,到了玥娘的宅子外,抬手敲了敲门。 汪嬷嬷见状,便又后退两步,拉着挽月热络说话。 两人一副拉家常的样子,心思却都在那院子处。 只见门板打开,里头站着一老嬷嬷,听那小哥说了几句,又看了眼轿子,她便关上门。 小哥便在门口等候,时不时与轿夫说几句话。 汪嬷嬷见挽月时不时打量那人,便轻声问她:“见过的?” “似乎是那刘公子身边的,”挽月略显犹豫,“学会那天,刘公子被带回衙门里,他要跟不跟的,后来还跑了。” 当日她随郡主在阁楼上,远远往下望去,五官模样只能瞧个大概。 偏学会时人太多了,刘迅在一众学子之间,也不会让小厮贴身跟着,显得格格不入。 也就是后来那前后踌躇的样子叫挽月瞧见了,猜了猜他的身份。 汪嬷嬷想了想,道:“你应是没认错,他来替刘公子接人的吧。” 正说着,那厢门板吱呀一声又开了。 那老嬷嬷走在前头,身后跟着一年轻小娘子,正是玥娘。 小哥殷勤地问了声安,又替她把轿帘子掀了。 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着她,玥娘转头四周张望着,却没有收获。 她平素出门少,邻居都不太熟悉,况且今日各家都有客,生面孔很多,聚在胡同里家长里短聊天。 她这儿突然来了轿子,又要出门去,别人下意识看两眼,太正常了。 这么一想,玥娘也不再多分辨了,弯腰上了轿子。 轿帘落下。 小哥催着轿夫出发,走在前头,这一回长记性了,喊着“让一让”、“让一让”的。 老嬷嬷没跟着去,进院子关了门。 汪嬷嬷招呼了挽月,两人不远不近跟上去。 “怎么样?”汪嬷嬷低声问,“像是不像?” 挽月抿着唇,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她是玥娘,所以只第一眼恍惚了下,之后就能看出不一样来。但我明白姑太太说的意思了,就那个举止,又娇又柔的。” 说到这儿,挽月自己又摇了摇头。 一个是不清不楚的外室,而且分明有脱离处境的机会、却依旧不愿过寻常日子;一位是书香世家、教养深厚的贵姑娘。 说她们两人举止一样,那也太埋汰晋家五姑娘了。 一面跟着走,一面来回思量。 直到走到一戏楼外头,那轿子停下来了。 小哥依旧打起帘子,玥娘下轿,随他进去。 再往前,自然是不好跟了,但最后这几眼,叫挽月合掌低低呼了一声“哎呀”。 “晋五姑娘那是真温柔细致,因着贵重才娇柔,”挽月小声与汪嬷嬷道,“那玥娘娇是娇,却不自然,有点儿……唉,我不会形容。” 汪嬷嬷一听就懂了:“装得多了,把自己都装进去了。你不让她装,她反而还不会了,很腻腻歪歪。” 挽月好一阵点头,而后又道:“妈妈看到她左眼睛下有颗泪痣吗?五姑娘也有,在右边。” “那真是巧,”汪嬷嬷道,“也难怪宁宁姑娘认错了人。” 两人已经达成了目的,便没有再等在戏楼外,往诚意伯方向去了。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戏楼对面摆了好些摊子,有人卖吃食有人卖玩意儿,边上站着个老翁在卖糖葫芦。 那“老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的背影,心里嘀咕着:郡主的丫鬟与嬷嬷,怎么会跟着那玥娘? 这厢两人回到府里。 林云嫣听挽月说了整个过程。 “那还是真是巧了。”她叹道。 挽月问道:“郡主,那玥娘和晋家当真没有关系吗?毫无关系,为何会像呢?天下真有这样的事儿?还是说,那玥娘原就是晋家出身,只是小时候叫人抱走了?又或是晋家哪位老爷在外头留下的私生女?还有什么来着……” 林云嫣听着直笑:“你回忆你看的那些话本子呢?” 挽月叫她一句点红心,赧赧地憨笑起来。 “你问我,我哪里说得明白,”林云嫣道,“我确实不曾听闻晋家有丢失过姑娘,至于风流债,我一个外人越发不可能清楚了。 不过,天下之大,相像也不无可能。 再者,你刚也说了,五官只是一眼像,仔细看了就能分辨开,只是举止里的那股味道以及眼下的泪痣容易叫人弄混了。 倘若说那玥娘跟我们云芳似的,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你还觉得她和晋五姑娘相像吗?” 挽月叫林云嫣问住了。 微抬着头,眼睛向天,她认认真真地把玥娘和三姑娘联系在一起…… 燕辞归 第190节 不由地,她打了一个寒颤。 无法想象。 又逼着自己再想了一遍,她回答道:“如果是那样风风火火的,奴婢应该就不会联想到晋五姑娘了,那个味道就不对劲!” 林云嫣看着她这一连串的表情变化,忍不住笑弯了眼。 挽月自己也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额头。 先前,她自己还在为把晋五姑娘与玥娘一样而觉得委屈人了,郡主直接就拿三姑娘往玥娘身上套。 郡主说话真直接呢。 第225章 哪壶不开提哪壶 主仆两人说着话,外头有人来禀。 说是宁宁姑娘醒了,喊着要寻郡主。 挽月应了声,便扶着林云嫣往载寿院去。 小段氏这里依旧很热闹。 晋宁知道林云嫣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她也就不吵了,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往外头看。 等听到院子里丫鬟婆母们与林云嫣问安,她扭着身子从林琅怀里钻出来,迈着两条腿寻出来。 林琅笑哈哈地让她“慢些慢些”。 林云嫣刚进正屋,还不及往次间去,就见里头冲出来一个漂亮团子,直扑她怀里。 她一把将晋宁抱起来。 脸上吧唧一下,晋宁一口亲在林云嫣脸颊上,自己咯咯笑个不停。 林云嫣也乐,捏着软乎乎的小手细声细语说话。 她们两个坐在一旁逗趣,又是翻花绳,又是喂点心。 因着林琅她们要回去,今儿晚饭摆得比平日早。 等散席了,晋宁被林琅抱着,手却不肯放开林云嫣,眼眶里含着豆大的眼泪,要哭不哭的。 林琅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我和你父亲都得回去了呢,宁宁是不是想一个人留在外祖母家里、和云嫣姐姐一道玩了?” 晋宁一听,犹犹豫豫起来。 林云嫣笑着与她道:“宁宁是忘了五姐姐吗?你得回家去、看看五姐姐跟不跟你玩。” 一提起那不理她的晋舒,晋宁一下子下了决心。 “要找五姐姐。”她道。 林云嫣又道:“对啊,找五姐姐。我过几天来你家看你,你带我去找五姐姐,我们一起玩。” 晋宁彻底不纠结了,抱着林琅的脖子,催她上马车。 林琅笑着道:“还是云嫣有办法。” 马车驶出诚意伯府。 林云嫣看着,心里琢磨着哪天登门去。 若是平时,递一张帖子,去了就去了,偏是年节里,各家走亲访友、都有一堆事情要做。 她不介意人家忙不过来不周到,但晋家得体,待客不周、人家自己难受得要命。 这么想来,还是得等过了初七,没有那么忙碌才好。 夜深时,林云嫣躺在床上,闭着眼回忆。 屋子里暖和,被子显得厚了些,身上一层薄汗,下意识地,她抬脚蹬了下。 棉絮沉…… 是了,记得当时宁宁夜里踢被却踢不开,模模糊糊地喊了几次热,她便让挽月重新换了床薄一些的。 因着春捂秋冻,她薄被会换得迟一些。 而若是夏日毯子,早就踢开了。 差不多天亮时,宁宁尿床,马嬷嬷和挽月急着来收拾,她把宁宁抱去一旁,好像也没有给她披件衣裳,应是不冷的。 那这么说来,不是冬天、也没有春寒,偏又没到夏天。 那应该是在晚春初夏…… 顺着这条思路再一想,林云嫣完全想起来了。 差不多是四月末。 祖母那时还没有完全恢复康健,接到白事帖子时很是难过,说了不少养儿不易的话。 ——年幼怕夭折,养大了要操心未来,尤其是女孩儿,嫁人前看走眼,似我们云静般,太受罪了。 林云嫣去接晋宁时,姑母也很为难,说娘家母亲还病着,又要让家里操心宁宁。 她彼时劝姑母,祖母病中无趣,听见宁宁声音,许是能精神些,这才把宁宁抱回来。 晋舒是四月末走的。 那在宁宁口中的“病了好久”,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的? 这一点,林云嫣就无法确定了。 如今想来,从前在这个永嘉十二年的元月至暮春间,有太多的人都病倒过。 除了她原就知道的小段氏、林云芳与晋宁之外,何家嬷嬷与晋舒病故了,皇太后也病了一场……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什么关联? 还是就是赶巧的? 这么想着,倦意袭来,林云嫣入眠。 天色渐渐转明。 徐简起身梳洗,不多时,玄肃便来问安。 “什么时候回来的?”徐简问他。 玄肃道:“刚回来不到半个时辰。” 徐简呵得笑了声:“他倒是能折腾。” 这个“他”,指的是李邵。 玄肃昨儿跟了李邵一整天。 初一那日,徐简与林玙一块从宫门广场离开,走到半途就遇着李邵了。 李邵容光焕发,招呼着人手要出城去。 见了他们,恐是大年里心情极好,他还热络地与两人打了声招呼。 徐简回他:“殿下出城,千万小心些。可惜臣骑不得马,不能跟随殿下了。” 如此哪壶不开提哪壶,李邵的脸立刻就拉了下来。 “我也没让你跟着。”他说。 “等年后开印,殿下想不让臣跟着也不行,”徐简说着,还故意笑了下,“殿下也好,臣也罢,抓紧这半个月,多轻松自在下吧。” 李邵:…… 气得太子殿下挥起马鞭就走了。 伯爷还十分不解,问“做什么去招他”,徐简没有直接答,只说“过几日拜访时细讲”。 他就是故意寻李邵的事。 不仅初一找了,初二也找。 得知李邵又出宫了,徐简寻上去,却摆出了街上偶遇的样子。 李邵黑着脸问:“京城这么大,你怎么回事?” 徐简答他:“可能臣与殿下能想到一块去,关外那么多去处,臣不也立刻就赶上殿下了吗?” 这么找茬的说法,以李邵的脾气,显然是要炸了的。 他说:“我算是知道你和你弟弟为什么关系不好了。” 徐简道:“他那样的,殿下千万别学。学会上舞弊,还扯着别人姑娘掉水里,殿下以后若是出这种差池,圣上面前,臣交代不了。” 这话说完,李邵好半天没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来。 照徐简观察,若非李邵自己也不想丢那个人,说不定就这么来害他了。 那之后,玄肃就一直悄悄跟着李邵。 依计划,李邵越烦,越容易出离谱事,徐简就等着他离谱。 只是,玄肃带回来的消息…… “太子让人寻刘公子,得知刘公子在听戏,他也过去了。” “戏楼外头,小的看到挽月姑娘与汪嬷嬷了,她们两个应是跟着玥娘,她们没有发现小的。” “太子到了后,没见刘公子打发人出来,想来是他先寻的玥娘,再叫太子找上门了。” “傍晚时太子离开,刘公子送出来,那玥娘没有露面。” “刘公子很快又回了楼上雅间,玥娘应该还在里头。” “太子吃酒吃到四更天,才去晋王府了。” 徐简沉思着。 宫门关了,他去晋王府歇息也正常,隔天圣上若问起,李邵也能交代得过去。 只是,挽月她们两人跟着玥娘做什么? 燕辞归 第191节 莫非小郡主这几天有什么新发现? 第226章 都别混(两更合一求月票) 诚意伯府的小门开了。 林惇拿着扫把出来,把大门外的雪又往两侧扫了扫。 而后换了抹布与水桶,擦拭大门。 有邻居家的管事出门早,见他忙碌,不由笑着打招呼:“惇叔今儿真早,这些活计怎么亲自动手,让底下年轻的来嘛。” 林惇呵呵笑着:“也不是什么麻烦事儿。” 那管事一个灵光:“呦,我想到了,今日新姑爷要来拜年是吧?” 林惇更乐了。 新姑爷指的就是辅国公。 年前定好了,初三登门来。 林惇心里激动,天蒙蒙亮就起来收拾了。 得让辅国公看到诚意伯的重视,同时,亦是对圣上的重视,毕竟这门亲事是御赐的旨意,一点马虎不得。 管事连声道喜。 林惇回应着,又把门里门外都收拾了一遍。 伯府里头,曾嬷嬷亦指挥着管事娘子们。 等陈氏问起,她道:“奴婢都盯着呢,您只管放心,也让老夫人、郡主放心。赐婚后头一回拜年,一定都周全。” 府里样样准备好,前头来人通传,说是辅国公到了,刚进大门,正与伯爷问候。 陈氏忙打起精神来:“去载寿院里也禀一声。” 前院,徐简与林玙行礼。 他身后马车上,搬下来一盒接一盒的年节礼物。 从点心盒子到小玩意儿,总归京城里约定俗成的新姑爷拜年该送的,他一样也没少。 林玙道:“先去见过老夫人,旁的事情晚些再说。” 徐简自然听他的。 载寿院里,小段氏翘首盼着。 林云嫣坐在祖母身边,一面用着糯米甜粥,一面听阮嬷嬷说话。 “老夫人早早就起来了,连发油都抹得比平日多三成,油光发亮。” “这身衣裳是年前新做的,昨天姑太太回来、老夫人都没舍得穿,就是为了见新姑爷预备的。” “还有头上这松青石的抹额,好久不曾戴过了,昨晚上仔仔细细擦了擦。” 小段氏指着阮嬷嬷,笑骂道:“就揭我老底吧!我头回见孙女婿,我乐意!” 林云嫣也笑,揶揄道:“您这般重视,要把国公爷吓跑了怎么办?” “浑说!”小段氏嗔道,“他连战场都上过,胆子大着呢。” 徐简随林玙进院子,就听到了里头的欢笑声。 热闹着,喜悦着,过年时该有的热络氛围一下子就洋溢了出来,徐简垂着眼,不由也弯了弯唇。 帘子撩起,他进到次间里,看着端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夫人。 老夫人的心情都写在了脸上。 徐简上前,恭敬拜年。 小段氏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 早年间,她见过老国公爷徐莽,也认得夫人郭氏,男的俊女的美,生养的独女亦是五官出众。 她不喜刘靖为人,但也要实事求是地夸对方好模样。 如此结合、生下来的徐简,真是把父母的优点长处都遗传了。 谁不喜欢漂亮孩子? 她就万分喜欢。 自家云嫣这般出色,姑爷当然也得模样、才学、人品样样拿得出手。 这么一想,小段氏对徐简的腿伤越发可惜起来。 “先前劳烦国公爷照顾生意了。”小段氏寻了个话头。 从老实巷入手,两厢聊得亦是顺畅。 说得差不多了,徐简先行起身,随林玙去书房。 小段氏与林云嫣感叹道:“谈吐举止,都叫人挑不出错来。” 林云嫣听得直笑。 她刚才就坐在一旁,听徐简一本正经与祖母交谈。 语调比往时平,语速亦不疾不徐。 祖母怎么听,都断不可能从中听出一丁点的阴阳怪气来。 论装模作样,徐简本事真不差。 当然,她也不差。 另一厢,徐简与林玙关上书房门。 徐简先开口,解释初一那日故意招惹太子的缘由。 “伯爷应当看得出来,不提太子才能如何,他心思放在朝政上的有限,他更喜欢打猎、骑马。” 林玙微微颔首,道:“太子年轻,心思没有全收回来。” “圣上让我跟着他观政,也是存了让我引路的想法,”徐简叹了声,“软的行不通,来硬的吧,太子一准恼我。 新仇旧恨的,我招不招他,他都烦。 叫他知道我脾气不好,不会一味顺着他,可能反而会端正些。” 林玙思索着。 徐简的话并非没有道理,可那位毕竟是太子。 先前听圣上提及此事,林玙私心希望徐简推掉、莫要揽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不让闲散,寻个衙门去点卯,也是可行的。 可徐简已经应了,再改主意更加不妥。 “我这几天本想着,圣上让太子观政,却也没有太过急切要看到什么成果的意思,”林玙叹道,“殿下年轻,不够稳重,与其硬要他如何如何,不如先让他适应千步廊。 不一定要有多大的建树,能让圣上看到他的成长就足够了。 再过几年,待殿下再稳重一些,进展越发多些。 不过,你既有自己的想法,那就照着你想的来办。 得千万记着,那位毕竟是太子殿下。 我们当臣子的,平日里在御前再有体面、再能说上话,殿下亦是圣上最看重的亲儿子。” 徐简洗耳恭听着,没有打断林玙的话。 那先前那几句解释,前因都是真话,后果皆是胡说。 他压根没指着太子端正。 给再多的机会,李邵那人也端正不起来,到最后,只会是他与林云嫣、与整个诚意伯府都被困起来,走投无路。 只不过,在伯爷面前,还是得有所保留的。 同时,徐简从林玙的话语之中亦能判断出,伯爷亦斟酌保留了不少。 伯爷几乎就把“混日子”、“能交差就行”挂在嘴边了。 什么“年轻不够稳重”,全是作为臣子的口下留德。 毕竟,徐简初登战场时比现在的李邵还年轻,诚意伯登朝堂与先帝爷直抒己见时也比现在的李邵年轻。 话说回来,确实有许多人直到弱冠之年才一下子开窍。 太子眼下还差点意思,臣子们也只能寄希望于将来。 这就是伯爷提议让他“混几年”的缘由,还有三孤在旁教导,让李邵的根基再结实些,之后起楼才能坚固。 这亦是先前圣上犹豫选择之处。 只不过,徐简“说服”了圣上,直接敲定了观政。 他不混,李邵也别想混。 就这么折腾,把里头那点儿乌七八糟的东西全折腾起来,叫圣上看看,什么叫乌烟瘴气。 林玙虽有建议,却不会硬要徐简照着他的建议来。 反而,他兴致勃勃地,对徐简的想法十分感兴趣。 “我想与圣上建议从礼部观政开始,”徐简思路清晰,“科考是朝廷选拔人才最重要的一环,虽是恩科,但所有的流程与安排都与三年大考一致。 伯爷说得也在理,并不一定要让殿下有多么深刻的理解,对考场内外上下都如数家珍。 把那些流程都部署好,那是底下官员的事情,不是圣上、太子的事。 太子知晓过程,亲身接触过一回,等两年后下一次大考时,他自己就感悟很多了。” 林玙听得很专注,时不时点头。 直说到了花厅里摆了桌,还意犹未尽。 燕辞归 第192节 出了书房,朝堂事情也就不再提了。 林珣与林瑸陪席,午饭用得也算主客皆欢。 午后,等林云嫣带着挽月到花厅时,里头都已经收拾过了。 席面撤了,换上了茶水与消食点心。 徐简一人坐在桌边,慢慢悠悠吃着茶。 至于父亲与叔父们…… 林云嫣不用问也知道,两位叔父应是吃了酒、各自回屋里歇午觉去了,父亲去了书房,花厅留给她和徐简说几句话。 原本,该是安排什么园子里走几步、看个梅花,林云嫣直接给否了。 大冷的天,她不怕吹风折腾,徐简那怕湿寒的腿还是算了吧。 没得来拜个年,回去又痛上几天。 林云嫣坐下,笑着道:“祖母没少夸你。” 徐简呵地笑了声:“应当夸的。” 大言不惭。 林云嫣嗔了徐简两眼。 徐简又道:“我似乎头一回看她老人家心情这么好。一进载寿院就听见屋里笑声阵阵,也难怪郡主怀念。” 闻言,林云嫣微微一愣。 叫徐简一提,她倒是想起来了。 从前她与徐简定亲时,姐妹们都遇着了过不去的坎,府里气氛自不可能这般轻松又欢腾。 徐简登门来,祖母当然亦是万分重视,可想到大姐吃的苦,与三妹那不知走向何方的将来,祖母的笑容里难免带了一层忧郁。 哪似今日这般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当然,那时一层阴云也比后来的狂风暴雨强,伯府出事之后,祖母怎么可能还笑得出来? 她与徐简回忆她闺中、尤其是永嘉十二年前的时光,用的最多的词就是“兴致好”、“欢笑”以及“怀念”了。 林云嫣叹道:“国公爷竟还记得。” 徐简道:“我只是很好奇而已。” 林云嫣的睫毛颤了颤。 她不用问,就知道徐简话里的意思。 他从未体会过“其乐融融的一家老小”。 他也没有那么多的“一家老小”。 倒不是出于愤慨亦或是怨恨,徐简更多的是陈述一个事实。 这个话题点到为止,徐简压低了声音,与林云嫣说先前书房里的交谈。 林云嫣听着,眉心时蹙时舒,末了失笑着摇摇头:“父亲尽力了,能把太子那不着调的性子说得那么清新脱俗,父亲确实斟酌又斟酌。” 徐简挑了挑眉。 能把诚意伯的话如此概括,小郡主的总结又何尝不清新脱俗? 当然,徐简亦认同林云嫣曾说的,伯爷是个责任心极其重的人。 别看他嘴上说的是让晚辈“混几年”,出工不出力,他自己也就在翰林院里一副多做学问、少问朝政的态度,但他的锋芒并未暗淡。 徐简把诚意伯的选择看作是韬光养晦。 伯爷选择沉寂,必定有他的考量,只是他习惯把重担都扛在肩上,不与家里人说道而已。 一旦利刃出鞘,从前伯爷带给他们的各种消息就是一种旁证。 而几个月前,能在偌大的京城里把王六年找出来,亦是能力的表现。 只不过,眼下还不是他们与伯爷彼此坦诚的时机。 林云嫣亦在思考着父亲说的话。 突然听见徐简开口,她诧异地抬起来头。 “昨儿让人跟着那玥娘做什么?”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既然问起来了,这事儿也确实要紧,便把来龙去脉与徐简说了。 这下,轮到徐简面露讶异之色了。 “我先前只感觉,寻着晋舒这条线找下去,应该能有一些意料之外的收获,”林云嫣压着声音,“但听你说刚才说的,我倒是想了几个可能。 李邵那些混账事,并没有任何实证,他太小心了,晋舒会不会是受他所害? 他见过玥娘,许是有些眉来眼去,许是他就喜好玥娘这样的,他误把晋舒认作了玥娘?” 说完,林云嫣抬眸,见徐简一瞬不瞬看着她。 那双眸子深深沉沉,只透着若有似无的、一层玩味笑意。 林云嫣直觉徐简没预备说什么好话,但就事论事,她还是问:“我说得不对?” 徐简放下茶盏,道:“想法挺多,思路也宽阔,但就是……” 话到嘴边了,见林云嫣晶亮眼睛横过来,一副“有本事实话实说”的样子,徐简啧了声。 实话嘛,小郡主摆明了不爱听。 罢了,改个收敛点的。 谁叫这里是诚意伯府,是小郡主的地盘? 真把她气得直接离席出去,他还得编点儿说辞向伯爷交代。 可不比“太子观政”好编,与太子博弈,他经验丰富,张口就来,有条有理的。 “但就是,郡主对太子的性情还不够了解,”徐简用着最平稳的说法,“太子矜贵,又自视甚高,他也许喜好玥娘那种,但他看不上玥娘。 倒不是嫌弃玥娘,他嫌弃刘迅。 太子寻刘迅,根源在我这里,他并非为结交个兄弟,他就是找个与我有嫌隙的跟班。 他是主,刘迅是仆,一个跟了仆从那么久的女子,太子若是沾手,在他的想法里是自坠身份。 他发起疯来可能顾不上,但他近两年还没那么疯。” 第227章 不识好歹 李邵疯起来能有多疯? 林云嫣其实并未“亲眼”看过。 从前,李邵掌权后、对他们这些公侯伯府的一次次打压,他是狂,也有点疯,却还没有发展到极致。 李邵最疯的时候,林云嫣与徐简已经逃离了京城。 当时能做的,是追求一个真相,是弄清楚疯狂的背后,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把李邵扳倒? 哪里还会有那种机会呢? 真正直面李邵的疯的,是成寿宫中“休养”的圣上。 而从那时父亲临终前留下来的那几句话来看,圣上应当是没有办法再管李邵了。 多年放纵,甚至在李邵最初展露出“削权”征兆时,并未严厉阻止,以至于这把带血的刀刃突有一日调转过来,直刺向他,最终酿成苦果。 那时候,被步步紧逼的林云嫣曾问过徐简。 他们回不去京城了,也不可能扳倒李邵,那寻找真相还有用吗? 徐简说得很直白。 “我们现在能做什么?我们想要做的又是什么?” “这两者之间差距太大,大到没有完成的可能了,但这差距缺是我们走下去的方向。” “有方向,再想办法,一点点缩小它,想各种方式,尝试各种手段。” “这是小时候祖父教导我的,几十年以此为准心,彷徨之时,也只能坚持刻在骨子里的这套。” “继续这么走下去,离得越近、差距越小,越能看清楚问题。” 道理很宽泛,也很实在。 林云嫣那时才知,困境下茫然又不安的不仅仅是她,还有徐简。 既然四周皆是迷雾,比起原地踌躇,还是向着一个方向走到底吧。 也许,会有转机…… 事实是,转机以林云嫣完全没有设想过的方式来临了。 她和徐简回到了从前。 曾经没有办法缩小的差距,一下子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们以前掌握过的一些线索,在今时今日继续深挖,会更有成效。 他们彼时以自身之力无法扳倒的李邵,现在还有人能限制他。 皇太后还在,圣上也没有在成寿宫“休养”,如安逸伯这样耿直的老臣亦在朝堂间行走。 在他们还有劲儿的时候,让他们看到李邵真正发疯的样子,这是林云嫣现在能达成的破局之法。 徐简随李邵观政,也是为了尽早“逼”疯他。 林云嫣照着徐简的说法,重新整理了一番思路,道:“太子喜好玥娘那种,但他又不会想要玥娘。偶然间,有人发现了与玥娘神似的晋舒,于是…… 而这个‘人’,可能是察觉到了李邵喜好的刘迅,也可能是李邵的亲随,甚至可能是李邵本人。 燕辞归 第193节 晋舒遇着如此遭遇,才会病倒,且浑身是伤。 她不肯喝药,是那药……” 说到这儿,林云嫣直接掐断了后续的念头。 也许有一些古板人家,认为此事太丢人,哪怕外头没有一个字的传言,也要让那受害的姑娘“病死”。 但晋家不会那样。 她对晋家印象极好。 从前,郑琉质疑林云芳出千,林琅回娘家来,也带来了晋家的问候。 他们相信林家,也相信林琅的侄女不会做出那种事。 清者无法自清,晋家也没法帮上什么忙,只能以如此方式表达关切。 再之后,苏轲丑事满城风雨,诚意伯府被什么“浪子回头金不换”压得喘不过来时,晋家站出来痛骂苏轲与许国公府,晋维安甚至写了一篇言辞激烈的文章。 而晋家,其实比诚意伯府倒得更早。 晋家没有金山银山,只有书山,子弟多外放,也不是什么肥差。 日子一旦紧巴巴起来,都不用外头推一把,只会是一月比一月难。 偏又不好意思把困难写在脸上,也不愿意让姻亲接济,悄悄地变卖祖产、典当物什…… 饶是那般难了,晋家还是凑了一笔钱财。 大姐逃出许国公府后,跟着二叔母去投奔黄氏亲戚,贴身的路钱便是晋家所出。 林云嫣想,以晋家的骨气,即便无法为晋舒讨回公道,也断不会害她性命。 她兴许不懂太子,但她想,她懂家风清正又其乐融融的一大家子会想什么、做什么。 这么想着,林云嫣便这么说:“那药大抵是养身子的,只是晋舒不愿活了。” 徐简听她的一番猜测,道:“玄肃时不时会跟着太子,若发现状况,自会出手相救,但晋家那儿……” 林云嫣道:“我过几天去晋家拜年。” 谁也不知道晋舒从前是何时、在哪儿出的事,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步步修正。 冬日的午后,阳光极好。 虽说带不来多少暖和之意,但只要在那儿,就让人心情畅快起来。 连这般沉甸甸的话题,都能少几分烦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些前言与后语截然无关的内容。 “单大人很客气,送了年礼来。” “陈桂年前来说,生辉阁开业大吉,不说卖出去多少文房,铺子里一直很热闹,老实巷的考生们白天多过来转转,一道说文说诗的,最有状元之相的郑元合已经被起哄着在墙上留了一首诗了。” “上元那天,何家嬷嬷要带着孙子去看灯,我让何蕤别管铺子了,陪着一道去。” “恩荣伯老夫人递了帖子来,让祖母一道去拜菩萨。” …… 说着说着,一壶茶空了。 徐简道:“我再去伯爷书房说些事。” 林云嫣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忽然间想到什么,要与父亲商量?” 徐简站起身来,慢声道:“那倒也不是,只是不想头一回就被人说不识好歹。” 林云嫣:…… 到底是谁不识好歹? 父亲若有意阻拦,还能让她常去桃核居。 等徐简走了,林云嫣咬着枣糕,倏地,念头一闪。 呵! 她算是知道徐简先前改口的是什么话了。 什么“郡主对太子的性情还不够了解”,徐简的原话分明就是“郡主不了解男人”。 真是…… 她就是姑娘家。 哪怕从前多活几年,也就只够着了个年轻妇人。 从哪里去了解什么男人。 啧。 不如先多了解了解枣糕。 这枣糕,糯的甜的。 第228章 可惜了玥娘(求月票) 水仙胡同。 玥娘亲手煮了一锅蹄膀豆子汤。 汤色奶白,香气四溢,滋味自然是极好的。 她擅长这些。 从前困难时,也是变着花样来,哪怕是野菜豆腐,也要显得没有那么惨兮兮。 再后来,有刘迅给的银钱,她能买更多的好东西,做更多的尝试。 进步也是越发快了。 端起一碗,玥娘送到刘迅面前。 刘迅心不在焉。 他依旧绷直身子坐着,甚至比平日端得更端正,仿佛此处是学堂之中,只是两眼放空,思绪不知道飘到哪儿去了。 “公子,”玥娘笑盈盈着,“喝一碗热汤吧。” 刘迅这才恍惚回神,端起来一面吹、一面喝,半碗下去,身子热了,人也清明许多。 他就这么一瞬不瞬盯着玥娘看。 他知道玥娘好看。 五官不算顶顶出色,胜在身姿勾人、举止娇柔,自然更加让人过目不忘。 初二那天,刘迅看出来了,太子殿下打量了玥娘好几眼。 过去好几天了,却还有一些事情,刘迅至今没有想通。 自打他与郑琉定下来,玥娘不仅安安分分,还说了许多宽慰他心神的话,体贴又温柔。 刘迅对玥娘颇有些愧疚,因而初二时,他兴致勃勃去听戏,也特特让人去接玥娘来。 没想到的是,玥娘还没到,太子殿下却出现了。 刘迅又惊又喜。 先前跟随太子去慈宁宫却没讨到好,殿下自己不与林云嫣计较,却也没再管过他。 之后又出了学会与彰屏园的事,刘迅都以为,投靠、拉拢太子的这条路是走不了了。 结果,柳暗花明。 太子竟然主动寻他。 殿下并未说来意,只坐下来听戏。 刘迅刚张罗好太子,抽出时机来、想让人知会玥娘别过来了,玥娘却正好到了。 雅间门外,玥娘叫李邵的亲随拦了拦。 刘迅顺势要让玥娘走,太子听见动静,说“无所谓”。 “听戏,带个相好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那相好见不得人?” 殿下都这么说了,刘迅自然乖乖应了。 玥娘也很乖顺,与太子行礼后,不声不响坐在了刘迅身边。 有外人在场,两人也没有特别热络的举止,就安安静静听戏,时而添个茶。 只是,刘迅的心思不可能集中在戏台上。 他满脑子都是太子为何来,要怎么向太子示好。 太子前、太子后的,他发现太子在打量玥娘。 几乎是一瞬间,刘迅就明白了太子的喜好,心里五味杂陈。 自己的女人被别人“窥视”了,哪怕那人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子,身为男人也断不可能高兴。 退一万步说,兴许天下就有那种奇葩,但刘迅显然不是。 他不高兴,甚至生气。 但更让刘迅油盐酱醋混一块的,是他还在太子殿下的视线里看到了“嫌弃”。 这滋味真是…… 刘迅直到现在,酱缸醋瓶油壶都还没有扶正了。 “公子这么看着玥娘,”丹凤眼微微一抬,风情自转,“玥娘真是难为情死了。” 刘迅闻声回神,握着玥娘的手,冲口而出道:“那天太子殿下……” 玥娘的脸色白了白。 燕辞归 第194节 她又不是傻子。 别人有没有在看她,那视线里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当时就察觉到了。 不得不说,后背发麻。 直到太子殿下离开,玥娘那股子提在嗓子眼里的不安情绪才算散了。 冷静下来之后,她倒是想清楚了。 刘迅提起,玥娘便把自己想的一一说给他听。 “只要殿下开口,什么样的姑娘寻不到呢?” “玥娘知道自己身份,我入不了殿下的眼。” “也许,殿下喜好的是与我差不多的女子,但绝不是玥娘这个人。” 刘迅没有说话。 玥娘说到这儿也不再说了,只存在心里、自己知道。 “哪怕自荐枕席,殿下都不会收下”,这种话若出口,会刺激到公子的。 傍晚。 刘迅一回到刘府,就被刘靖叫进了书房。 “大过年的,又去哪里转了?” 刘迅一个激灵,便把李邵的事情说了出来。 刘靖听了,神色亦严肃起来,背着手踱步,思考之后,道:“拉拢太子,对你将来有好处。” 刘迅道:“您不是说,年后徐简要跟着太子吗?” “他也就当差时跟着观政,能十二时辰都跟着?”刘靖哼道,“徐简和太子一定会起矛盾,你私下里听太子抱怨、向着太子说话,这很难吗?” 刘迅缩了缩脖子。 好像是不难。 刘靖又长叹道:“可惜了玥娘。” 一时之间,刘迅没有听懂。 刘靖摇了摇头。 早知道太子殿下喜好玥娘这般的女子,进京时候就该留在府里,认个义女,换个清清白白的说辞,而不是作为迅儿的外室。 刘迅的义妹,和刘迅的外室,在太子殿下那儿,能是一回事吗? 迅儿不知道太子为何寻上门,刘靖大致是能猜出来的。 十之八九与徐简有关。 太子找迅儿,也就是找个鞍前马后的跟班。 而跟班的外室,太子殿下看两眼就看了,岂会伸手? 那玥娘,明明能有更好的用处,却…… 真是浪费! “妻子是你的身份,外室呢?你是她的身份!”刘靖教训道,“少花些心思在这上头,多念书、多讨好太子,比你睡女人重要!” 刘靖说着,不由又摇了摇头。 他全身心都扑在仕途上,根本不会动那些左拥右抱的心思,怎么迅儿就管不住自己? 不仅因为外室闹出事情来,还浪费了这么好的一枚棋子。 要不然…… 倏地,一个年轻姑娘的身影浮现在了刘靖的脑海里。 他对玥娘印象不深,对那小姑娘也就打过个照面,但仔细想想,似乎是有那么一点儿相似之处。 夫人和娉儿那时说什么来着? “那位姐姐有泪痣,好看。” “都说长泪痣的命里苦闷,我倒希望是胡说的。” 回忆着,刘靖忙问:“玥娘是不是也有泪痣?” 刘迅不解其意,老实答了:“左眼下有。” 刘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想起一人来,晋家有个女儿。有一回,我去庙里接你母亲与妹妹时,我见过她。” 第229章 立功的机会 刘迅微微一怔。 这和晋家女儿有什么关系? 晋家又是哪家? 一时间,他没有领会父亲的意思。 见刘靖陷入深思之中,刘迅倒是没有急着问,反过头去又理了理刚才的对话。 他想起了父亲说的那个“也”字。 也有泪痣。 唉! 刘迅暗暗撇嘴。 泪痣算什么稀罕玩意儿? 拿支细笔,往眼睛下一点,他不仅左边能有,右边还能有。 刘靖抬起眼,一看刘迅那不屑的神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这会儿,他也无暇去怪刘迅思路不够快、问题抓得不够准。 在刘靖看来,与其天天冒出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倒不如思路简单些,只要听他指挥、指哪打哪,反倒不会出岔子。 怕就怕,想不透彻还自以为是。 “不仅仅是泪痣,”刘靖解释了一句,“她的举止里,与玥娘有神似。” 这么一说,刘迅一下子来了兴趣。 还有另一个“玥娘”? “哪个晋家?”刘迅问。 刘靖道:“出过大儒的那个晋家,晋大儒的文章还在国子监的碑上刻着呢。” 刘迅摸了摸鼻尖。 晋大儒的那篇文章,他早几年就背过。 为了倒背如流,颇费了一番功夫,现在想来都心有余悸。 刘靖压低了声音,讲了自己的主意。 刘迅听得目瞪口呆,他根本没有想过还有这种方式。 喉头一滚,他问:“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刘靖反问他。 “晋家那女儿不出门,我又手无缚鸡之力……”刘迅连连摇头。 他连那姑娘在晋家行几、叫什么名字、多少年纪都不知道。 即便知道了,他要有本事把人家打昏了送到太子面前…… 他还念什么书啊! 他不如直接去考武状元! 刘靖抬手,在刘迅的腰板上拍了一下:“胡思乱想什么?强抢?那是砍头的买卖,我能让你去做?你把你父亲想成什么人了?” 刘迅缩了缩脖子。 父亲当然不会那么害他,父亲无时无刻都在替他、替刘家考量。 刘家就他这一根香火,害了就完了。 可父亲若不是那个意思,又是…… 刘靖重新又整理了一遍思路,一句接一句,教给刘迅,让他背下来。 刘迅直犯嘀咕:“这么说有用吗?事成了还好,在殿下那儿许是能记个功,万一事败,太子殿下不会有事,我呢?” 刘靖还是反问:“你做什么了?你让他们下手的?” 刘迅忙不迭摇头。 “放心,哪怕事情没办成,也怪不到你头上来。”刘靖道。 话已至此,刘迅只好应下。 翌日,打听到李邵行踪的刘迅寻上了将军坊。 这是京里斗鸡斗蛐蛐的地方。 大冬天的,蛐蛐显然出不了场,一只只雄鸡倒是精神奕奕。 出入的多是富家子弟,也就是刘靖口中“纨绔混杂之处”。 刘迅还是头一次来。 若不是寻太子,他恐怕也没有见世面的机会。 李邵兴致很好,定了个雅间,不用人挤人,居高临下看底下鸡飞毛飞的热闹。 除了一内侍亲随跟着端茶倒水,还有几个侍卫穿着朴素的常服,守在门外。 燕辞归 第195节 刘迅过去打了声招呼。 “刘公子,”侍卫笑着道,“这么巧?要不要通报一声?” 刘迅忙道:“不用不用,我对斗鸡一窍不通,进去也说不上几句话,搅了殿下兴致。” 侍卫奇道:“那您……” “想与殿下多往来,我那点儿兴趣不足够,”刘迅把讨好之意明明白白摆出来,“听说殿下对斗鸡感兴趣,我就想着来转转、也学一学,往后能说出些皮毛来。谁让我只会听个戏呢,殿下看着就不爱听戏。” 侍卫哈哈一笑:“刘公子不止听戏,还有美人作陪听戏。” 照刘靖安排好的说辞,刘迅正准备之后把“玥娘”引出来,没想到那侍卫先提起来了。 刘迅心中一喜,顺水行舟,话题就往下带:“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那天不知道殿下回来,才会叫她……不瞒两位,当时坐在那儿,我身边跟着一个,殿下身边空空的,我真是如坐针毡、如坐针毡。” 侍卫们又是一笑。 别管什么公子还是侍卫,在殿下面前都是仆。 都是当仆人的,倒也能够体会刘迅。 这么一想,不由地,又亲切了几分。 有人直言道:“刘公子福气好,身边跟着个乖巧的,样子也不错。” “惭愧惭愧,”刘迅又道,“说起样子来,前回家母去那法安寺小住了几天,我去接她回来,迎面遇着一姑娘。 乍一眼我都看差了,以为是我那外室,又看了好几眼,才晓得是我弄错了。 问了家母,听说那姑娘亦是个虔诚的,时常来寺里进香。 还好我没有胡乱招呼她,要不然真是出大丑了!” 刘迅一面说,一面擦了擦额头薄汗。 父亲让他点到为止。 他也认为,点到这儿就必须止住了。 再多说一句,都容易引火烧身。 可是,点是点了,这两人到底能不能领会? 按说太子殿下身边鞍前马后的人,不至于听不懂吧? 刘迅犹犹豫豫着,听那两人乐呵大笑。 “真有这么像?” “还好刘公子分清楚了,要不然就……” “就还得进衙门!” “刘公子,李逵李鬼的,怎么老在你这儿出事呢?” 刘迅脑门上青筋直跳。 这么嘲笑他? 两个侍卫,配吗? 刘迅心里火气翻滚。 忍,得忍着! 眼下还需要用着他们,等以后他刘迅能在太子殿下跟前说些有分量的话了,再来收拾着两个喽啰! 雅间里,李邵听见了外头笑声,让那内侍来问了。 刘迅便进到里头,与李邵行礼。 小坐了会儿,虚心好学着,听李邵说了不少斗鸡里的门道,这才离开。 李邵一拍脑袋,又问侍卫:“先前笑什么?” 侍卫一五一十说了。 “有那么像吗?”李邵问道。 “那刘公子是说……”那侍卫话一出口,见殿下垂着眼、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心念一动。 他转头看向另一人。 另一人也看着他,眼神一通官司。 两人皆是心领神会。 立功的机会来了。 第230章 遭了歹人(求月票) 正月初八。 嬷嬷们把礼物都搬上马车。 陈氏的脸上,笑容依旧,却也有几分疲惫。 年节里事情多,饶是好精力如她,都有些吃不消。 挽着林云嫣的手,陈氏道:“还是云嫣贴心,愿意陪我走亲戚。不似云芳,平日里猴儿一样,过年就躲了,让她出门都不愿意。” 林云嫣莞尔。 林云芳那点小心思,谁都知道。 大过年的,打马吊也不好意思独赢,完全不尽兴。 偏还要应付这家婆婆那家婶婶,问她一堆。 “云芳又大一年了、家里有合适的人选了吗?” “我娘家表姐他外甥如何如何、要不要牵个线?” 云芳不跑才怪呢。 林云嫣今儿会去,也是因为要去的是晋家。 “我答应了宁宁去陪她玩,不能食言。”林云嫣道。 正准备着,陈桂来了。 陈桂是来替徐简捎消息的。 “玄肃前天跟到将军坊,那刘迅突然来了,先在外头与两侍卫说了许久,后又进了雅间里。” “当时太嘈杂了,玄肃又不能跟得太近,没弄清楚那厢到底说了什么。” 话都是原话,其中含着什么内情,陈桂并不清楚。 甚至,他也不知道辅国公做什么让要自己的亲随跟踪太子。 万一被抓个现行,御书房里能交代得了吗? 只是,陈桂行事自有准则。 少问多做。 该他知道的,辅国公也好、郡主也罢,根本不会瞒着他,有任何好处也不会忘了他。 不该他知道的,那就别胡乱打听。 林云嫣听完,微微颔首。 太子沉迷斗鸡,刘迅与太子接触,这些都是他们一早就知道的。 又没有新鲜进展,若搁往常,徐简不会让陈桂报。 想来,也是徐简知道她今日要去晋家。 晋舒与玥娘之间到底是怎么串联起来的,他们还无从得知,所以必须时时小心着。 那厢,马车都已经准备好了。 陈氏招呼林云嫣道:“我先上车了。” 林云嫣应了声,与陈桂交代两句,也登上了马车。 车子出府,一路直到晋家。 林琅抱着晋宁在等着她们。 林云嫣才下车来,晋宁就伸着手喊“抱”。 把孩子接过来,你亲我一下,我又亲你一下,林云嫣笑得眼睛弯弯:“肯定是宁宁不怕冷,不肯在屋里等着。” 一旁,晋家大太太抚掌大笑:“郡主说得一点不错。” 宁宁得意洋洋:“不怕冷!不怕!” 一行人往晋家老祖宗屋里去。 这位老祖宗快八十了。 精神依旧不错,说话声音也大,就是耳朵不太好,记性也不太好,前一刻清楚下一刻浑。 “这是郡主吧?都长成大姑娘了,”她乐呵呵着,“说亲了没有呀?” 晋家大太太凑过去,在她耳边抬声提醒:“去年说亲了,说给了辅国公,您忘啦?” “辅国公?”老祖宗想了想,“辅国公好啊,俊!” 屋里的婆子丫鬟们纷纷笑了起来。 “您听听,旁的没记住,就记着俊了。” “我们老祖宗那是尽挑要紧的记。” 林云嫣也笑,转头问大太太:“家里的姐妹们呢?五姐姐呢?” “在她们自个儿屋里呢,等下叫她们过来,”大太太说着,又道,“阿舒倒是出门上香去了。” “上香?今儿是什么大日子?”林云嫣道 燕辞归 第196节 “也没什么大日子,”大太太笑着道,“她新抄了经卷,送去法安寺供奉。清早就去了,在寺里用过斋饭再回来。不用急的,等下午与其他姐妹们打会叶子牌,我看阿舒就到家了。” 林云嫣的心跳、噗通噗通着,有一股莫名的心悸。 沉沉又沉沉。 下意识地,她的左手搭在了右手腕上。 里头戴着袖箭。 她得去找晋舒! “我去接她吧。”林云嫣起身,与老祖宗等人行了一礼,匆匆向外走去。 这一下太突然了,所有人都愣了愣。 晋家大太太抬步想追,还未走出房门,就从半开着的窗户缝里看到那娇俏身影已经出了院子了。 “这……”她尴尬地笑了笑,“法安寺也不远,阿舒常去的。” 陈氏回过神来,亦是干巴巴笑了声,替林云嫣找补:“哎,可能是年前云静她们遇险,吓着云嫣了,一听阿舒在山上就坐不住了。由她去吧,牛伯掌车都放心的。” 马车又驶出了晋家,朝着城门去。 牛伯见林云嫣着急,车比平日快上不少。 饶是如此,他们抵达法安寺时,也已经快中午了。 寺中香客不多。 知客僧与林云嫣行佛礼。 “晋家五姑娘还在寺中吗?”挽月问道,见知客僧犹豫,她又取出腰牌来,“我们是诚意伯府的,这是我们郡主,我们与晋家是姻亲,晋家有急事。” 知客僧不认得林云嫣,但他知道诚意伯府名声好。 见那腰牌,又见那华美车驾,知客僧答道:“晋施主还在寺中,就在后面客房歇脚,小僧让人带施主过去。” 引路的是一位小沙弥。 起先还说“晋施主心善和气”,而后见他们匆忙,也就不再多语,闷头带路。 法安寺客房不少。 前后两列,共有近二十间。 今日本就清闲,又是用饭时间,都去斋堂了,这会儿没有什么人。 挽月敲了敲晋舒那一间的门。 里头没有一点回应。 “可能去斋堂了吧?”小沙弥嘀咕着,又道,“晋施主很少去斋堂,她可能又去大殿了,她的嬷嬷去斋堂拿饭。” 林云嫣伸手推了推门。 门板动了下,又弹了回来。 那沉甸甸的感觉不似门闩,反倒是像里面被什么东西挡住了。 她绕到了客房后头,拍了下窗板,窗板往外一弹。 林云嫣顺势把窗户打开。 只从这儿看进去,屋子里没有人,也看不到门那儿。 在小沙弥惊呼着“不行不行”声中,林云嫣撑着窗沿翻了进去。 穿过落地罩,再看门边。 一只五斗橱抵着门。 晋舒的奶嬷嬷倒在地上,半侧身子靠着橱子,昏迷不醒。 “挽月!”林云嫣抬声唤道。 挽月一听声音就知道定是出事了,想学着林云嫣的样子翻窗,偏手忙脚乱的,还是牛伯先爬进去,又拽了她一把。 小沙弥急得团团转,也顾不上什么规矩、礼数。 进客房一看,他顿时傻了眼。 这、这显然是遭了歹人! 第231章 慎重又慎重 “这、这……”小沙弥摸着脑袋,“小僧、小僧去找住持来。” 林云嫣听见了,示意牛伯与挽月先把奶嬷嬷安置了,又忙叫住了小沙弥。 “小师父说得对,确实要去找住持,”林云嫣看着他,又道,“你先念两声佛号,稳一稳情绪,你这么心急火燎地过去,住持都要被你吓坏了。” 小沙弥轻轻应了一声。 照林云嫣说的,他诵了两声“南无阿弥陀佛”,又重重点了点头。 “小僧不急、不急。” 林云嫣见他平稳了些,又道:“这时候应当都在斋堂吧?你去寻住持,悄悄告诉他,不要喊破了。 要是叫寺里的香客们都知道遭了贼,怕是都急着过来查看损失,越发闹哄哄的。 对晋姑娘也不好。” 小沙弥恍然大悟。 他们寺庙讲声誉,人家姑娘更重名声。 若是被其他人知道嬷嬷昏过去了、晋施主又不见行踪,那就…… “施主放心,小僧知道怎么说。” 留下这话,小沙弥看了眼那抵着门的五斗橱。 一时半会儿的也顾不上挪它,还是翻窗迅速些。 小小的身子颇为活络,冲到窗边一个翻身就不见了。 林云嫣这才去看奶嬷嬷。 挽月跟马嬷嬷学过一点简单的跌打损伤,确定奶嬷嬷没有性命之忧后,与牛伯一块把人挪到了床上。 牛伯倒了一盏茶来,挽月又按穴位又掐人中。 想到晋舒下落,她心一横,手上加了力道。 奶嬷嬷悠悠转醒,眼神还散着,看着床前的人回不过神来。 林云嫣把脸凑近了些:“妈妈认得出我吗?我是林云嫣,宁宁的外祖家姐姐。” 提起晋宁,奶嬷嬷多少对得上,哑声应道:“林家姑娘啊……” 林云嫣道:“阿舒姐姐呢?你们遇到什么事情了?” 奶嬷嬷的眼睛一下子有了光,她顾不上身体、撑着要坐起来:“姑娘、我们姑娘,我、奴婢……” 挽月把那盏茶喂到了奶嬷嬷嘴边。 奶嬷嬷喝完,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 遇着事情时候,着急是最没有用的。 只会给自己添乱,给别人添乱。 “奴婢陪姑娘来寺里,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姑娘从大殿回来说歇一会儿,奴婢也就坐在桌边打盹。” “有人敲门,说是住最后头那间屋子的香客,屋里没有热茶了,一时间又寻不到师父问,就想问我们借一点水。” “奴婢没多想就给开门了,哪知道是歹人呐,一脚把奴婢踢得喊都喊不出来。” “两个人,拿帕子捂了姑娘的口鼻,姑娘就昏过去了。” “他们把姑娘掳走了。” “怎么办啊!我们姑娘她……” 林云嫣听完,问道:“嬷嬷记得是什么时候吗?” 奶嬷嬷道:“听见了斋堂开饭的钟声。” 林云嫣想了想。 他们抵达时,斋堂开饭不久。 那两人弄晕了晋舒,又用五斗橱抵门,把嬷嬷放在门下,而后从后窗带人离开。 满打满算的,都没有到两刻钟。 林云嫣又问道:“妈妈记得那人什么模样吗?身量多高?” “长得还挺端正的,个头不矮,对了,留了有一撮小胡子。” 林云嫣心里有数了。 那是李邵身边的侍卫,名叫耿保元。 因着在裕门关时办事不利,李邵跟前那些人手当时都被圣上换了大半。 耿保元就是后来换上来的。 既是新人,自然不怎么得李邵看重。 从前,林云嫣听说耿保元与刘迅走得很近,后来也不知道怎么讨好的李邵,一块飞黄腾达了。 耿保元指挥着他的那些狗腿子,没少找徐简的麻烦。 如今想来,恐就是因为晋舒的事情,这两人臭味相投,找到了“上升”的路子。 不过,既然是耿保元带走了晋舒,林云嫣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因为晋舒不至于真的遭到毒手。 燕辞归 第197节 人是替太子劫的,太子还没有碰,谁敢动晋舒一下? 若他们找了地痞来当先锋,地痞脑袋一昏兴许不管不顾的,但耿保元就在跟前,他不会让地痞碰晋舒。 耿保元要把晋舒干干净净、仔仔细细地送到李邵面前。 而另一侧,玄肃一直跟着太子,倘若李邵见到了晋舒,要行不轨之举,玄肃一定会阻止。 可是,除非到了万不得已时,林云嫣不想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他们固然能救下晋舒,可徐简使人跟着李邵的举动也就曝光了。 御书房里,徐简要怎么交代? 再者,还有晋舒的名声。 一旦张扬开了,世人可不会管太子得没得手,被歹人抓走过、消失过行踪就已经足够罪过了。 晋家上下当然不可能以此为难晋舒,但晋舒的名声却会反过来累及家人。 林云嫣追到法安寺,是为了解决晋舒的麻烦。 而不是让晋舒从上辈子的遭遇里脱身,又跌落到另一个坑里沉浮挣扎。 她必须慎重又慎重。 今日没有雨雪,窗边看不到什么足迹。 寺外便是山,从上辈子掌握的消息,李邵他在山上并没有自己的庄子。 他还没那么疯,不敢把自己的歹事交给别人做把柄,再者荒郊野外的,应该也没有那种兴致。 耿保元会把人带下山、带回城里。 那就势必用上马车。 这么想着,留下挽月照顾奶嬷嬷,林云嫣示意牛伯跟她一块走。 两人才走出客房不远,迎面就遇着住持赶来了。 “让晋施主遇到这种事,本寺难辞其咎。” 林云嫣道:“现在不是分摊罪过的时候,寺里下山只有一条道吧?马车都停在哪儿?可有人看守?” 住持闻言,忙与林云嫣比了个手势:“您这边走。” 几人加紧脚步,匆匆赶到大门外。 知客僧也被林云嫣叫来答话。 “从施主您入寺到现在,没有一个人出去过。” “小胡子的香客?确有一个,他是上午来的,没有离开,以前不曾来过寺里。” “翻墙?那小僧就不敢保证了,您看,院墙就这么高,若有人身手矫健,确实可能……” 说着,便走到了寺外停马车的小广场上。 “王伯!”林云嫣唤道,“晋家的王伯!” “哪位唤我?”一老头儿从一马车上冒出头来,定睛一看,“哎呦郡主!” 第232章 不能留活口(求月票) 林云嫣忙问他:“你一直在这儿吧?刚才有马车离开吗?几人上车?” 王伯道:“有啊!刚驶出去不久。小的还说呢,那两人像是有什么急事,按说这时候该在寺里用个斋饭,他们还扛着个大布袋子。一个上车一个驾车。” “什么样的马车?”林云嫣又问。 王伯道:“青色车衣。” 话音一落,牛伯已经准备好了。 林云嫣没有与王伯多言,只交代他等下寻挽月与奶嬷嬷,自个儿三步并两步地跳上马车。 牛伯扬起鞭子。 马儿嘶叫一声,撒蹄子跑。 王伯不解其意,愣在原地挠头。 等住持低声与他说了事情,王伯两脚发软,险些没有站稳。 奶嬷嬷被打晕了? 姑娘被劫走了? 歹人还从他眼前过了,那大布袋子里就是他们姑娘! 王伯一阵眼冒金星,探头看着郡主马车离开的方向。 不能乱、不能乱! 他不住安慰自己。 牛伯驾车的本事高,他现在追下山,别说追上那歹人了,他恐是连牛伯都追不上。 救人之事就交给郡主与牛伯了,而他要留在这里,等下送奶嬷嬷与挽月姑娘。 这么想着,王伯双手合十,对住持好一通行礼:“还请大师莫要把此事说出去,要不然我们姑娘她……” 住持赶忙道:“施主放心,本就是寺里的责任,又怎么会再累及晋施主。” 向着大殿方向,住持念叨着经文。 现如今,也只能祈求佛祖保佑,让林施主及时救下晋施主。 只要晋施主平安无事就好了。 人救下,事情盖住,莫要有一点儿风声传出去。 另一厢,山道上。 牛伯全神贯注驾车,不去想前头那马车何时能赶上,也不去想车里还有郡主,更不能想这山高路滑如何如何,他就盯着眼前的路。 速度一快,车厢里也谈不上稳当。 好歹林云嫣从前经验丰富。 整个人靠着车厢板,重心稳住,双手紧紧拽着侧边帘子的上沿,才没有被甩得东歪西拐的。 帘子被她抓着,外头情景一览无遗。 枯树残雪在风声呼啸中迅速往后退去,只余下冰凉的冷风刮过脸颊。 林云嫣紧紧抿着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来。 她若大呼小叫的,只会影响牛伯。 有好几次,林云嫣都觉得悬崖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掉下去了,车身一甩,又给正了回来。 她干脆直接闭上了眼睛。 越看越慌,不如不看。 也不知道如此过了多久,突然,她听见了牛伯的声音。 “看到了,就在前头了!是直接逼停,还是等到山脚官道上?还是跟他们进城?”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 山道逼停,最容易把事情神不知鬼不觉处置了。 可牛伯驾车厉害,却不晓得前头那位车把式是什么水平? 弄得不好,两辆马车都得摔下山去。 官道宽敞平坦些,逼车也不至于出大事,就是人来人往地不好看。 跟进城确实是个法子,但变数太多。 “离山下还有多远?”林云嫣问。 牛伯道:“半刻钟。” “超过去!”林云嫣当机立断,“就在他们前头,把马车速度压住。” 牛伯心领神会。 飞奔着的马车一点点接近那辆青衣,到赶上了车驾,再到并驾齐驱,又越过一头。 林云嫣亲眼看着那辆马车被他们赶超过去。 那车把式显然也被后头赶上来的马车速度给惊了下,以为他们有什么急事,还让出了道。 牛伯越过去后,均匀地把速度慢了下来。 恰恰驶在那辆马车之前。 把路线挡得严严实实。 后头车厢里,耿保元骂了一声:“怎么速度慢下来了?” “前头那车有病吧!”车把式隔着帘子骂,“先前快得要去投胎,我还给他让路,他超过去了就压车,什么意思?” 耿保元一听,掀开帘子一看。 瞳孔倏地紧了。 那是宁安郡主的车驾。 郡主怎么会在这里? “超她的马车。”耿保元道。 车把式闻言,尝试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他们故意的!”他骂道,“我偏左,他也偏左,我偏右,他也偏右!烦死了、再烦撞上去。” “撞个屁!”耿保元道,“知道人家是谁吗?还敢撞人家的车!活腻了。” 说着,他扭头看了眼车里。 燕辞归 第198节 被劫来的少女没有醒来的迹象。 难道消息走漏了? 不应该! 还是运气不好,被郡主撞上了。 眼看着那精美的马车越来越慢,最后还一个打横,直接拦在了山道上。 车把式拉住了自己的马。 得亏他们速度也慢下来了,要不然真就撞一块了! 真是疯子啊! 就不怕有别的马车上下吗? 这么想着,左右看看,马车行人都没有。 也是。 要进香的,早上山去了,中午用斋饭,也不会在此时下山。 他们自己就是不想叫人撞见,特特挑了个前后不沾的时间。 耿保元示意车把式上去问问。 车把式大摇大摆去了,见着牛伯,正要开口,却没想到牛伯突然抬手,一手刀劈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身子一软,瘫倒下去。 牛伯把人架在车驾前的位置上。 因着车身遮挡,耿保元根本没有看到这番动静。 等了会儿不见人回来,也没个声响,他只好自己跳下车,走过来查看状况。 而后,他看到了林云嫣。 林云嫣先他一步下车往后走,面无表情看着耿保元,问:“把人放了。” “郡主,”耿保元道,“放什么人?” “很好,你还认得我,”林云嫣道,“太子知道你做什么了吗?” 既然绑人已经曝光,那就不能留活口了。 一个郡主、一个车把式老头,他一个人就能收拾了。 先稳住他们,然后出其不意…… 要不然,真让这小丫头去慈宁宫里告状,别说皇上饶不饶他,太子首先就看不上他这种办事不利的人了。 耿保元抬了抬下颚,道:“既知道小的是为太子殿下办事,那郡主还是莫要多管闲事为好。您下山,小的也下山,桥归桥、路归路的。” 林云嫣呵得笑了声。 她在耿保元的眼中看到了杀意。 耿保元想灭口。 她又何尝不是呢? 让耿保元去跟李邵告状? 让李邵知道她和徐简又抓到了他的歹事? 下车时,竹箭已经装入袖箭之中。 林云嫣忽然抬起右手,左手迅速一扣,嗖的一声。 利箭飞出,直刺咽喉。 第233章 深藏不露(二更合一求月票) 耿保元的眼睛瞪大。 他只看到宁安郡主抬起了胳膊,下一瞬,便是什么东西划破了空气。 似乎朝着他射过来,偏他看不清、也不确定发生了什么。 实在太快、也太突然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等大脑意识到“不妙”时,已经来不及了。 噗—— 飞来的物什力道太大,震得他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都没有卸去那股劲道。 甚至,他的双腿的力气也消失了。 整个人直直往后仰着倒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极重。 死亡的恐惧滚滚而来,瞬间便淹没了他。 为什么? 耿保元不明白。 郡主到底做了什么? 一个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能隔着这个距离取他性命? 哈! 他还想着杀郡主。 原来他才是没有还手之力的那一个。 使出最后的力气,耿保元的手探向自己的咽喉处。 指尖刚刚摸到细箭,他的眼神散了,彻底无光。 不远处,林云嫣冷冷看着耿保元。 她没有贸然上前去。 猎物咽气之前的那一下反击,最凶最狠。 直到确定耿保元已经死了,林云嫣才放下心来。 “牛伯,”她转身唤道,“把这两个混蛋搬他们车上去。” 牛伯没有动。 他愕然看着眼前状况,脑袋嗡嗡作响。 郡主杀人了? 这不是关键,那汉子强抢民女、抓到顺天府里也是砍头的下场。 郡主是为了救晋家姑娘,也是为了自保。 牛伯看得很清楚,那汉子先前面露凶光,郡主若不动手,他一个只会劈个手刀的老头儿能活命?能保护郡主? 牛伯震惊的是,他们郡主何时有这种本事?又怎么会随身携带暗器? 那是暗器吧? 不近身却致命。 郡主真是深藏不露。 也对。 郡主金贵,又惯爱带着挽月就出门,小姑娘家家也没练什么拳脚,就得有一些保命的暗器。 等林云嫣又唤了一声,牛伯回过神来。 先把那车把式扛回后头的马车上,再小心翼翼把还没有清醒过来的晋舒挪回郡主的车上,而后又把那耿保元扔上车去。 这么一趟下来,牛伯额头上全是汗。 先前追车时调动起来的情绪,这会儿都还没有停歇,他一面抹汗、一面问道:“现在呢?” 壮实汉子是死了,那个车把式…… 肯定也不能留! 刚是情急之下没有办法,这会儿可不能再脏了郡主的手。 牛伯在耿保元腰间翻了翻,寻出把匕首来。 还来不及下手,忽然听见马蹄声渐近,牛伯吓得一个激灵。 虽然自家拦道的马车已经挪了挪,让出了道,但两辆马车这么停着,别人看了准能记住。 尤其是郡主的车驾那么华美…… 哎呦,大冷的天、又是大中午的,哪位这么“虔诚”,这会儿上山。 下一刻,牛伯听见了再动听不过的呼唤。 骑马来的人唤着“牛伯”,声音还很耳熟,他忙探头一看,大喜过望。 竟是参辰! 有帮手了,这下有厉害帮手了! 牛伯忙回应了声。 林云嫣亦从那马车上下来,冲参辰点了点头。 上午从诚意伯府出发时,她就与陈桂交代过,使个人候在晋家外头。 如果看到她突然从晋家离开、甚至来不及留一句话,就赶紧报给徐简。 徐简自会有判断。 还好先埋了一步棋。 燕辞归 第199节 陈桂办事又快又周全,徐简询问下便让参辰来了。 “耿保元带人劫晋舒,我追车下山,到这儿拦住车了,我把耿保元杀了。”林云嫣说得很简单,又把要紧点儿补了补。 参辰倒吸了一口凉气。 饶是知道郡主这一趟要出些状况,他也没有想到,郡主张口就是一条人命。 撩帘子往车上一看,参辰心中越发惊讶。 他知道国公爷把袖箭给了郡主。 但他不知道,郡主出手,一箭封喉。 厉害! “这儿交给小的处理,您放心,不会被抓到线索的,”参辰道,“您先忙您的。” 林云嫣对参辰自是万分放心。 善后,他最是在行。 林云嫣只是问道:“国公爷呢?” “在城里。”参辰说完,本想替他们爷解释几句,以防郡主误会。 再一看,郡主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丝毫没有一点儿埋怨与怪罪,参辰便不多说了。 郡主明白着呢! 林云嫣的确明白。 徐简留城里是两手准备。 她若能把事情在城外了结,只参辰一人足够帮她善后。 徐简一年里也不见得出几次城。 城门守备一旦记住他出城了,回头衙门查问起来,他们固然能寻到一些解释的法子,但别人、尤其是李邵心中的怀疑是止不住的。 一旦怀疑的种子埋下,后续行事会添不必要的麻烦。 而若是她失手了,此事最终会走向李邵见到了晋舒。 玄肃可以出手相助,但他在李邵跟前占不到便宜,反正都要撕破脸,徐简不如自己去。 好在,事情结束于这无人往来的山道上。 不会走向最麻烦的结果。 参辰出手极快。 确定那车把式一时半会儿间不可能醒来,参辰把人捆得严严实实。 他又跳下车来,腰上水囊一解,把地上那点儿血迹冲干净。 一面冲,他一面想,他们爷真的教了郡主很多,不止准心练得好,也晓得不随便拔箭。 要不然,这点儿水根本不够用。 跳上车驾,参辰裹紧了他那身雪褂子,吹了一声口哨,示意他的马儿跟上,便驾着马车离开了。 而林云嫣上了自己的马车,握着晋舒的手,轻轻拍她的脸颊。 “阿舒姐姐?”林云嫣唤着,“晋五姐姐?” 晋舒模模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待看到面前之人,她一时愣住了,茫然道:“你是……是郡主吗?” “是我,”林云嫣道,“你现在在我的马车上,你先醒醒神。” 本能地,晋舒接过了林云嫣给她的饮子。 饮子已经微微凉了,却依然很甜,甜滋滋的绕在口中,让混沌的思绪一下子有个清晰的样子。 “我、我被人抓住了!”她急切道,“我那奶嬷嬷叫人打伤了。” 林云嫣扶着她的肩膀,道:“你现在跟我在一块,奶嬷嬷也没事,她还在寺里,我的丫鬟陪着她。” “所以,是郡主救了我?”晋舒喃喃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分明记得,奶嬷嬷被一脚踹倒在地。 她都没来得及呼喊,又被帕子捂住了口鼻,之后便是昏昏沉沉着,什么都模糊了。 她无疑是遇到了大事! 可这会儿,除了后怕之外,晋舒没有那么慌张。 她想,大抵是因为她睁开眼睛时,看到的是宁安郡主吧。 郡主与她一样是个姑娘家,郡主也不会害她,她知道自己此刻是安全的。 这一点,就给了她许许多多的勇气。 “我不害怕,”晋舒试着弯了弯唇,虽然笑得不似平日一般,但她也努力笑了,“我想知道自己的处境。” 林云嫣颔首,轻声问:“身上难受吗?” 晋舒低呼一声,低头看自己。 衣裳算不得多整齐,但也没有凌乱,四肢软绵无力,却亦没有痛或者伤。 与真正遇到歹人、遭遇歹事,完全不一样。 她确实被人带走了,但她没有遇着那些…… 林云嫣见她有了大致判断,便道:“先不管那两个歹人,自有人收拾他们,也不会有一点儿消息从他们口中传出去。 现在,我们有两条路。 一是就此回晋家去,我平平安安把你送到家中,奶嬷嬷等下可以跟着王伯的马车回来。 寺里知道此事的主持、知客僧与小沙弥,都会保守秘密。 二是我们重新上山去法安寺。 我陪你在寺中转转,让所有人都看到你还在寺里,等下再一起下山。” 晋舒咬住了下唇。 她当然想选第一个。 她想回家,想抱抱母亲,想在自己的屋子里闷着头睡一觉。 等看到熟悉的家、熟悉的人,她才能更加安心。 可内心里,还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回寺里去。 郡主没有与她解释为什么回去。 一如郡主也没有说那两个歹人怎么收拾了。 但不会有消息出去,就意味着封口。 活生生的两个人不见了,家里必定报官、衙门也一定会查…… 晋舒不傻,她看过很多书,不止是读书人的那些经典,还有各种传奇话本子。 回去转转露个脸,对郡主将事情善后有助力。 郡主不直说,是不想让她惊恐下为难,是全心全意为她着想,而她能好好地坐在马车上,全靠郡主相救…… “去寺里,我担心奶嬷嬷。”晋舒鼓起勇气。 这是她能回报郡主的一点点了。 林云嫣莞尔。 只看晋舒的神情,她就知道不用再问什么“确定吗?想好了?”之类的话。 晋舒的情绪比她预料得还要稳定一些。 隔着帘子,林云嫣招呼了牛伯一声。 牛伯忙调转车头,沿着山道往上。 车厢内,林云嫣一面与晋舒说一些宁宁在诚意伯府里的趣事,一面替她简单整理了额发,后又取了件备着的雪褂子与晋舒披上,戴上帽子。 “这就看不出来了。”她笑着道。 衣裳可以整理,但头发乱了,林云嫣真没法替晋舒再整得漂漂亮亮。 还是冬天好,大帽子一戴,全挡住了。 马车在小广场停下。 王伯见晋舒全须全尾回来了,老泪纵横。 晋舒安慰了她几句,便跟着林云嫣悄悄进了寺门。 知客僧亦是长松了一口气。 晋施主平安就好。 至于怎么得救的,歹人下落,不是他们该置喙的。 小沙弥把消息传给住持去,林云嫣与晋舒走小路回到客房。 奶嬷嬷见了她们,一把抱住晋舒,捂着嘴低声哭。 林云嫣与挽月道:“等下先去打水,就说晋姑娘歇午觉醒了要擦脸。” 挽月心中有数。 等晋舒与奶嬷嬷都收拾整齐了,林云嫣挽着晋舒在寺中走了走,大殿里拜了拜,又与碰面的香客互相行一佛礼。 时候差不多了才从寺中出发,两辆马车下山进城,一直到晋家里头。 晋家后院,依旧欢声笑语的。 听说两人回来了,晋宁兴高采烈出来迎接。 林云嫣把晋宁抱起来,一道进了老祖宗屋里。 晋家大太太正哈哈笑着:“我就说她们……” 燕辞归 第200节 话到嘴边,她自己一怔。 母女连心,晋舒状况对不对劲,她一看就知道。 再想到郡主先前急切离开的样子,大太太的呼吸一紧。 寻了个由头,晋家大太太把晋舒与林云嫣带到了自己屋子里,只让心腹嬷嬷守着。 许是挨着母亲了,晋舒眼眶一红,泪水簌簌。 大太太边安慰她,边听林云嫣说了状况,这一番来龙去脉,听得她眼冒金星。 这若不是郡主及时相助,阿舒岂不是…… “谁干的?”大太太咬牙切齿。 林云嫣摇了摇头。 晋家大太太一下子就会意了。 是啊。 郡主既然能想到阿舒会出事,那她一定有线索,救人那段郡主说得模糊不清,但其中凶险能猜想不到吗? 郡主知道得很多,她只是不想事事都与告诉阿舒。 因为阿舒大起大落间,扛不住那么多消息。 等让她再平稳些,家里商议好了之后,再一点点告诉她。 “让人备热水,阿舒泡澡暖暖身子?”晋家大太太安排着,等把晋舒支开了,这才请林云嫣再借一步说话。 林琅亦猜到些状况,寻了过来,一脸凝重。 “姑母还记得那天宁宁认错的姑娘吗?”林云嫣道。 林琅颔首。 晋家大太太也点头,她听说了那天事情。 “那是鸿胪寺卿刘大人的儿子的外室,前几天太子殿下偶然遇见她,多看了两眼,”林云嫣道,“说不好太子从谁那儿听说阿舒姐姐与那外室有几分相像,他身边那个叫耿保元的侍卫就来劫人了。” 晋家大太太听得脑袋嗡嗡作响。 竟然是太子殿下? 堂堂皇太子,身边侍卫做出这种事情来? “且不说证据不证据的,状告太子,阿舒姐姐就……”林云嫣与两人分析了一遍,“没有什么比阿舒姐姐更要紧。 她没有受伤,没有遇着坏事,她好好的。 她不该被那些流言蜚语连累。” 晋家大太太泪水盈眶。 是啊。 郡主做了那么多,为的就是保住阿舒的名声,她感激至极。 作为母亲,有什么比阿舒更要紧的吗? 第234章 什么倒霉玩意儿(双更合一求月票) 一时之间,各种想法充斥着晋家大太太的脑海。 混杂且纷乱,像是一只被各色针线挤满了的篓子,想从中寻个线头出来都难,更别说梳理各种结头了。 林琅轻轻拍着大嫂的背,替她平稳着情绪,同时问林云嫣道:“云嫣,那歹人……” 姑侄两人亲近,一来二去的眼神里,林琅便确定了。 那下手的歹人应是死了。 林琅深吸了一口气。 小姑娘家家的,竟然能把那行凶之人给…… 兴许是出其不意,兴许是其中有人相助,但总归是“一条人命”。 若真的闹得沸沸扬扬之时,阿舒的名声毁了,云嫣难道就不受影响了吗? 哪怕她是郡主,哪怕她是救人心切,哪怕那混球被揪到衙门里也是砍头的命,但云嫣说得对,流言蜚语连累人! 背负上人命官司的云嫣,一样被连累。 林琅的心一下一下,揪着痛。 明明是两个懂事又乖巧的好姑娘,却遇着这种状况。 她得替阿舒着想,她更要替云嫣着想。 “大嫂,”林琅整理着思路,轻声细语与晋家大太太分析状况,“被云嫣抓到的只有那下手的侍卫,而太子殿下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 他知不知情都是两说。 我们说他指使手下,他能推得一干二净。 我们难道还能跟圣上去争论他的宝贝儿子是不是背后真凶吗? 争不赢的,哪怕一时占了上风,最后一败涂地的也一定是我们。 太子最多就是一个治下不严的罪,进御书房里挨圣上两句,来我们家里给老爷们赔个礼。 他本就对阿舒有想法,可大嫂愿意之后……” 晋家大太太的呼吸一凝。 林琅的话句句有理,心里即便难受至极,大太太也听进去了。 唯有这最后一句,她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事情,就是一阵头晕眼花。 凭什么? 凭那人是太子殿下? 他被“污蔑”了,他为了“赔礼”,他不走歪门邪道,他要把阿舒名正言顺地带走。 可去他的名正言顺吧! 没有这么欺负人的! 这不单是要阿舒的命,这是连她的命也要一块收了。 “我们要保住阿舒,”晋家大太太捏着林琅的手,她心神乱着,手上劲儿大了都没有察觉,“我知道告不过太子,真去打官司,就是把阿舒架在火上烤,让全城老百姓都指指点点看热闹。 郡主啊,我万分感谢你救了阿舒,要不是你,之后…… 我现在心里乱,说话也不周全……” 林云嫣浅浅笑了笑。 伸出手,包裹着晋家大太太的手,沿着手背的筋骨细细抚着,让她平顺些,也慢慢松开了林琅的手。 “事情已经发生了,得自己迈过去,”林云嫣柔声道,“想想家里人,想想阿舒姐姐,她还要你的支持呢。 之后等晋家姑父们坐下来,家里一道拿定主意。 若瞒下,所有人都当没有这回事,阿舒姐姐只是去庙里进香,我去寻她玩了,傍晚一块回来而已。 若真要撕开来……” 晋家大太太道:“会瞒下的。” 林云嫣点了点头。 时候不早了,她还要回诚意伯府。 走出屋子,看着天边淡淡晚霞,她轻轻笑了笑。 正如姑母说的那样,此事无论如何,都会被定为耿保元行凶,与太子无关。 想要将之盖到李邵头上,唯有“真凭实据”。 她悄悄跟着耿保元,与跟着李邵的玄肃会合,把事情张扬开来,让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的人都看到太子对晋舒行歹事。 可她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 那状况下,晋舒会比从前更惨,她还如何活下去? 晋舒是受害者,她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只因与玥娘的神似就丧命…… 一条无辜性命,与见死不救当黄雀,两者之间,林云嫣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她想,徐简也是一样的。 扳倒李邵很难,他们还要想很多办法、寻许多机会,但这办法与机会,不应该建立在“牺牲能救之人”的前提下。 屋里,晋家大太太缓了许久,直到晋舒梳洗干净了,她才硬打起精神来。 手上拿着帕子,亲手替女儿擦拭长发,大太太看着镜子里的娇柔面容,眼眶隐隐发红。 “阿舒,”大太太道,“你不好受,母亲也一样。可你看,你好好的,外头也风平浪静,我们一起把这个坎迈过去。不要辜负了自己,也不要辜负了郡主。” 晋舒垂着眼,轻声道:“我没有那么怕,真的,我睁开眼看到的是郡主,我们一块在寺里走了走……” 后怕当然后怕,却也仅仅如此了。 会遭遇什么,全是想象,实际没有发生过,因而连想象都是虚的。 就像是那鬼怪异志,叫那惊奇可怖的故事给吓着了,夜里睡不着觉,睁眼闭眼都不安,但是心里很清楚,天会亮的,只要有了光,脑海里幻化出来的妖怪就都不见了。 至于被捂住口鼻迷晕的经历…… 固然不好受,但她能迈过去。 夜色渐渐笼罩京城。 一锅红焖鸡肉,肉香皮滑,颇为下酒。 李邵十分满意。 从雅间里出来,见侍卫钱浒皱着眉头、心神不宁,李邵便问了一句:“怎么?没吃饱?” 燕辞归 第201节 钱浒忙摇了摇头:“小的有点担心耿保元。” 李邵奇道:“他一个大活人,又有功夫在身,还用得着你担心?说起来他今儿告假是做什么去了?” 钱浒吞了口唾沫。 那日见太子若有所思,他和耿保元就起了念头。 之后仔细一合计…… 耿保元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脑子,安排起来一套一套的,就那么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把那位姑娘给安排得明明白白。 钱浒听得一愣又一愣,最后没敢真点头。 他有贼心没贼胆! 耿保元倒也不为难他,绑人这种事,有一个瞻前顾后的同伙儿,只会坏事。 据钱浒所知,耿保元踩点去了。 先去那法安寺里转转,最好能弄清楚那位姑娘的身份。 当然,贼不跑空。 马车、袋子都得备好,万一赶巧遇上了,立即就能得手。 只不过,事成之前不能告诉太子殿下。 毕竟他们不知道刘公子说的是真是假,万一一丁点儿都不像,白白叫太子失望一回。 刘公子怎么样,他们不管,可他们两个是要在太子跟前做事的。 钱浒不参与绑人,心里却十分记挂此事,眼看着一整天过去了,耿保元那儿没有一点消息…… 虽说一击必中的可能性很小,但踩点踩出什么结果,怎么也不来说一声呢…… 他钱浒没用归没用,听个响还是行的吧。 心里发虚,钱浒又看了太子一眼。 见殿下还等着他回话,他顾不上再多思量、冲口而出道:“他好像是说,要给您去抓一只羊回来。” 此羊显然非彼羊。 就是李邵没听出来,还以为就是只大肥羊。 “那你担心什么?他还能被羊顶翻了吗?”李邵哈哈一笑,“抓羊也好,明日烤两条羊腿,再切点儿肉炖个锅子。” 钱浒附和着笑了笑。 到第二天早上,该换班的时候,钱浒就真的笑不出来。 耿保元没有出现。 侍卫缺值,李邵嘴上嫌弃了几句就没有再提。 内侍又调了个人手来顶差事。 钱浒顾不上回家歇觉,直接寻去了耿家。 耿家老爹浑然不知:“他昨儿不是当值吗?告假了?担心什么,他又不是什么丫头片子,出门不会吃亏的。就那身板,谁敢打劫他啊!叫我说,怕是老毛病犯了,躲哪儿赌钱去了吧。你可替他瞒着太子啊,要不然这饭碗丢了,可怎么是好?” 钱浒没辙了,怏怏回家。 又到天黑,他再次来到耿家,得知耿保元依旧没有踪影,钱浒后背汗毛直立。 不对劲,肯定不对劲了! 耿家老爹这会儿也有些急。 他就怕耿保元陷在哪个赌局里赌了个昏天暗地! 输多少银子先不说,明儿再不好好当侍卫,饭碗就真丢了! 太子殿下跟前做事,多好的肥差啊! 近有月俸,远有前程,眼红的人数不胜数。 耿保元自己不争气,被人抓住缺值的小辫子,那可怎么是好? “走走走,陪我去几个赌场转转,我非把那臭小子逮回来!”耿家老爹提着拐杖,招呼钱浒。 钱浒并不信这话。 他总觉得是法安寺那儿出问题了。 可眼下城门已关,他也寻不到寺里去,想了想还是应了耿家老爹一块去。 万一呢…… 当然,事实证明,没有这么万一。 他们寻到了快四更天,依旧毫无收获,人家地盘上甚至都没有见过耿保元。 钱浒一整夜没休息,等到了换班时候,精神萎靡极了。 内侍见状,好一通训斥。 不止钱浒“心思不在保护太子上”,耿保元更是“人高马大还留着根、比杂家这种没根的都不像话”。 李邵从屋里出来,听见那内侍骂得凶,便又问了一句。 内侍气呼呼地直告状。 李邵听完,上下打量了钱浒好几眼:“你和耿保元在搞什么鬼?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钱浒额上直冒汗:“没、没有……” “那他是叫肥羊宰了吗?”李邵喝道。 昨儿想好了烤羊腿、炖羊锅,结果连个羊影子都没见着,得亏没有去御书房与父皇说一声,要不然他得从街上买只羊给父皇烤上! 钱浒一个冷颤,噗通就跪下了:“殿下、殿下息怒,其实是耿保元他、他……” 在李邵的冷眼注视下,钱浒战战兢兢说了来龙去脉。 “前回说与玥娘有些神似,耿保元就想去探一探。” “去了就没回,他家里都找不到他人。” “小的担心他出事。” “哎呦!” 话说到一半,钱浒的肩头就被狠狠踹了一脚,身子一歪摔坐在地上。 李邵尤不解气,又是一脚狠的:“什么探一探?我看你们就是想绑人吧?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是吧?” “小的、小的……”钱浒痛得连连倒吸冷气。 这不对啊? 殿下竟然会反对这事? 难道说,从头到尾耿保元想拍马屁都拍到了马腿上? 李邵骂道:“事先不与我商量,自作主张去绑人,不止没绑回来、还把自己给弄没了! 要我说,准是踢到铁板,绑人不成反被人抓了。 回头被人捆到衙门里,他耿保元说都是他干的、跟我没关系,单慎能信他?” 李邵越想越气。 得亏徐简不在顺天府坐着了。 要不然以徐简那无中生有、火上浇油的能耐,还不知道要在父皇面前如何抹黑他呢! 这么一想,李邵扭头与那内侍道:“绑人都能绑出事,就这还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侍卫呢!” 内侍连声与李邵说好话,哄他脾气。 钱浒呆坐在地上,想了又想,悟了。 绑人没有错,错的是耿保元失手了,会连累到殿下。 那是能让顺天府、御书房听见风声的事情吗? 绝对不能! 钱浒忙重新跪正了,磕着头与李邵道:“殿下训斥的对,耿保元办事不利,危害殿下。 只是他现在下落不明,他那老爹见不到人,衙门开印后一定会报官。 等顺天府插手,万一查出些什么来,殿下真叫耿保元给连累坏了! 小的以为,眼下由小的去法安寺打听打听,若确定那耿保元出事了,就与耿家老爹说说明白,给他笔银钱,别让他生事。” 李邵脸上很不好看。 银钱,他不在乎,给出去多少,他也不心疼。 他就是不服气! 底下侍卫弄出来的麻烦,却由他的银钱来善后,真是见了鬼了! 晦气! 什么倒霉玩意儿! 前回这两人说起来时,他也没表态,怎么他们就自说自话成这样了? “那天说是刘迅跟你们讲的吧?”李邵问了,与那内侍道,“去,把刘迅给我叫来!” 不多时,刘迅就赶来了。 这是他头一回进太子东宫,真是看什么都新鲜。 最激动的当然是他那噗通噗通的心跳了。 说起来,那两个侍卫但凡不是个蠢的,应该听懂暗示了吧? 过去几天了,莫不是已经得手了? 也是! 太子身边的侍卫,身手出众,绑个手无寸铁的娇柔姑娘,还能有失手的可能? 燕辞归 第202节 那不是贻笑大方了! 他作为提供消息的人,大功劳占不上,小好处总该有一些。 刘迅满脑子想着这些,直到他看到了跪在地上的钱浒。 好像、不太对…… 第235章 倒霉蛋 刘迅一见钱浒那灰头土脸的样子,笑容就凝在了脸上。 这绝对不是事成该有的模样。 可要说失手…… 刘迅想不到任何失手的可能。 莫非,是那女子不合太子殿下的心意? 不够身娇体软?不会伺候人? 哎呀殿下真是的,又不是多么你情我愿的事情,还指望人家姑娘多么乖巧吗? 不过,退一步说,殿下何等金贵出身,从来都只有身边人讨好他。 一直被人捧着,可能一时之间真就体会不到那等带着蛮力的奇妙滋味。 刘迅一面想着,一面左右看了看。 太子殿下不在院子里。 刘迅赶紧上前一步,在钱浒身边蹲下身子:“小哥啊,你犯了什么错才被殿下罚跪?” 钱浒瞪了刘迅一眼。 明知故问! 好像也不对。 一如他自己没有想到殿下会反对、生气,刘公子可能也没有想到。 说到底,都是耿保元失手惹的祸。 钱浒忙不迭、长话短说,把事情都说了一遍。 刘迅听得目瞪口呆。 耿保元去踩点,把人踩没了? 不可能吧? 还来不及再多细想,得了内侍传话的李邵背着手、黑着脸从正殿里走了出来。 “刘迅。”他咬牙切齿着。 刘迅抬头看去,对上李邵那张气汹汹的脸。 他是站起身行礼呢? 还是就着下蹲的动作、干脆跪上一礼? 就这么一个犹豫的当口,黑色鞋底迎面而来。 李邵一脚踹在了刘迅的肩膀上。 刘迅一屁股摔坐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愕然看着李邵。 边上,钱浒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 他不久前才挨了两脚,别看殿下拳脚功夫一般,踹人力气真大。 他一个习武的侍卫都骨头痛,刘迅那种书生,怕是肉都发青发紫了。 居高临下,李邵看着刘迅,问道:“你跟他们两个提什么法安寺、什么相像的?” 刘迅捂着肩膀,痛得一连吸了好几口冷气。 没想到,殿下竟然这么生气! 这怎么与父亲说的不一样? 殿下不止没有高看他一眼,反而一副要拿他出气的样子。 李邵又骂道:“绑人,亏你们想得出来!你别不是和徐简关系很不错,替他给我挖坑吧?” 额头上冷汗直冒,刘迅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据理力争。 幸好父亲有先见之明,才不至于惹火烧身。 他要把自己摘出去。 至于那什么徐简不徐简的,不是现在的重点了。 否则,彻底得罪了殿下,以后这条路走不通了…… 顾不上肩膀疼痛,刘迅跪好了,道:“殿下,我那日确实说过法安寺,我曾在寺中险些认错人、闹笑话。这话是有哪里不合适吗?” 李邵愣了下:“你没有让他们绑人?” “绑人?”刘迅连连摆手,脑子飞快地把那日刘靖的说辞搬了出来,“那是砍头的买卖,我哪里敢!殿下,您问问钱侍卫,我可说过一句绑人抢人的话?” 李邵看向钱浒。 钱浒回忆了一下。 刘公子确实没有说过,都是他和耿保元自以为是地揣度了殿下的心意…… 他也没有诬赖人,老老实实这么说了。 李邵一听,又看了刘迅几眼。 都是别人自作主张,这么想来,这刘迅也是个倒霉蛋? 李邵大清早起来当了一回倒霉蛋,一肚子气还鼓囊着,这会儿弄清楚了刘迅在其中的处境,不由地,稍稍舒坦了一些。 刘迅看出李邵火气缓和了些,略松了一口气,往前爬了两步,提议道:“殿下,眼下还是寻那耿保元要紧。我与钱侍卫一块去法安寺里打听打听?” 李邵看了眼刘迅肩膀上的脚印,绷着下颚,淡淡哼了一声。 他是不会为自己刚才踹刘迅的那一脚赔礼的。 答应刘迅的建议,已经是给他脸了。 目送李邵回大殿里,刘迅和钱浒才爬起身来。 一个肩膀痛得满头大汗,一个两腿麻得挪不开步子。 这会儿谁也别嫌弃谁。 互相支撑着缓了缓,才一块往宫外走。 直到上了马车,一路出城往法安寺去,刘迅才慢慢缓过一口气来。 钱浒也缓过来了,这一回没有长话短说,把先前两人怎么商量的、自己又是如何退出的,都一一告知刘迅。 刘迅听得直摇头。 这两人确实听出了他的未尽之言,也揣度了殿下心意,可就是把事情办坏了! 钱浒没胆子,让耿保元缺了个帮手,更要命的是那耿保元。 看着是人高马大,怎么下手如此靠不住。 白瞎了那身量! 刘迅腹诽了好一通。 马车停在寺外,两人商量了几句,去与知客僧打听。 先由钱浒出面,他比划着:“初八那天,可有一个小胡子来上香?这么高、还挺壮。” 知客僧回礼,答道:“是有这么一位施主。” “他人呢?”钱浒忙追问。 “上了香就离开了。”知客僧又答。 钱浒心急着又问了些,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佯装进寺里转转去。 隔了一会儿,刘迅才露面。 钱浒打听耿保元,刘迅则打听晋舒。 “晋姑娘可曾来上过香?”他问,“先前家母进香遇到过她,颇为投缘,说是若有机会,还想再与晋姑娘讨论佛礼。” 知客僧念了声“阿弥陀佛”。 先前那人只问小胡子,知客僧倒能理解为“小胡子不见踪影、熟人来寻”。 一人做事一人当。 小胡子为非作歹,但怪不到熟人头上。 可现在这书生再问晋姑娘,知客僧心里明镜一片。 别以为一前一后错开来,他就看不出他们两人是一伙的。 而且,他们都知道小胡子是为晋姑娘而来的寺里,显然对小胡子的恶事知情。 清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刘迅几眼,知客僧暗暗想着:相由心生。 这么施主五官俊秀,但他的眼底却失了平和,多了急利。 “施主,”知客僧道,“有缘自会相见。” 刘迅干巴巴笑了笑。 这个回答,与他印象里念经念傻了的和尚很贴切。 却不是他想要的。 刘迅也不管了,硬着头皮问道:“初八那天,晋姑娘来过吗?” 燕辞归 第203节 第236章 真话都没人信 知客僧深深看着刘迅。 刘迅抿着唇,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 出家人不打诳语。 念经念傻了的和尚,总不能说瞎话吧? 只听那知客僧道:“那日晋施主来过寺里。” 刘迅闻言大喜。 叫他们猜对了! 本能地,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哪知道牵扯到了疼痛的肩膀…… 刘迅倒吸了一口寒气,才没有痛得叫唤出声来。 他忍着剧痛,颤声与知客僧道了声谢。 不远处,钱浒竖着耳朵,听了大半,看向刘迅的目光也越发不善。 好啊好啊! 这是只大尾巴狼! 刘迅分明就知道那姑娘姓什么,先前却一点口风都没有漏。 说什么没有绑人的心,骗骗殿下而已! 躲在背后出主意,让别人冲前头,出了事情还全给撇干净。 要他钱浒说,刘迅这种人才是焉坏焉坏的。 等寻到机会,他一定要好好在太子殿下跟前告这小人一状! 想是这么想,钱浒面上没有表露。 两人绕开山门,一直走到大殿后头,凑在一起一合计,又寻人打听去了。 “小胡子?在下印象不深,知客僧怎么说?” “说他中午就下山了?那肯定走了,在下中午在斋堂吃饭时不曾见过。” “眼下有泪痣的姑娘?下午还在大殿那儿拜呢。” “那姑娘呀,大早上就来了,中午倒是没有看到她。不过我午觉起来,遇着她那儿丫鬟打水,说是也才醒呢。” “那丫鬟好像是别家的,主家与那姑娘很熟稔,我听见都唤她‘郡主’。” “郡主何时来的?中午吧?走是下午一道走的。” 钱浒越打听越迷糊。 郡主?怎么还牵扯上郡主了? 刘迅越打听越不安。 郡主?莫不是林云嫣?怎么又和郡主有关? 两人刚要整理下思路,却被住持带了两个武僧寻到了头上。 “二位施主,在寺里随意打听这那,不太合适吧?” 再多由头,也比不过武僧手里的棍子。 刘迅打不过,钱浒不敢打。 废话。 把法安寺惹急了进京告状,说他们打搅佛门清净地…… 殿下能再踹他们几脚。 两人只能怏怏下山。 行至山脚,刘迅灵光一闪。 前回诚意伯府的马车出事,顺天府曾向山下茶铺问话。 那茶铺老板记性不错,多少马车、何时上下,他记得一清二楚。 刘迅急忙让车把式停车,也去向那老板打听。 “郡主车驾?上头写大名了吗?没写我怎么认得。” “小胡子?没见过。” “上山的车和下山的车?没记住!” “你又不是衙门的,凭什么都告诉你?你有事情去报官,大老爷问了我就答。” “什么态度?做买卖的态度!” “进来一碗茶不要,一个劲儿问东问西,果然是个读书读傻了的。” 刘迅莫名挨骂,脸上火烧似的。 再买碗茶? 买个屁! 刘迅愤愤然上了马车。 茶摊老板看着远去的马车,啐了一口。 他见过多少走南闯北的人? 不敢说一眼辨忠奸,但有没有恶意还是能看出来的。 这年轻书生打听这么多,摆明了没安好心。 他才不会告诉他一点消息呢。 马车上,收获有限的刘迅与钱浒大眼瞪小眼。 “刘公子,你怎么看?”钱浒问道。 刘迅看法很直接,很简单。 于他自己。 今天真是倒霉。 先挨太子脚踢,又被赶出寺庙,连路口摆摊的都敢给他脸色看。 呸! 处处碰壁,碰得一鼻子灰。 于那耿保元…… 刘迅直觉与林云嫣有关。 那位郡主太邪乎了。 学会时,陈桂冒出来问东问西。 彰屏园里,她不止全身而退还片叶不沾身。 现在更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寺中…… 她像是有通天的眼睛,事事看在前头,事事安排在前头。 哪怕事后刘迅与刘靖分析此事…… 父亲都吃不准郡主是不是有意针对。 毕竟,天下怎么可能真有未卜先知之事? 知道他偷得了题目,提前让陈桂在各家学会诗会露面? 知道耿保元要下手? 他刘迅都不知道耿保元初八动手! 更离谱的是,耿保元怎么失手的? 刘迅什么都不知道。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又如何说服太子? 让太子相信,宁安郡主能把耿保元撂倒,那还不如相信耿保元欠下一屁股赌债自己跑了。 前回,单大人说,他最讨厌别人把他当傻子。 这一点,太子应该也一样。 刘迅没有糊弄殿下的意思,只是他解释不通。 自暴自弃着,刘迅反问钱浒:“如果我说,耿保元绑人被郡主发现,被郡主收拾了,你信吗?” 钱浒问:“收拾了?” 刘迅木着脸往下说:“绑了,杀了,埋了,总之就是回不来了。” 回应他的,是钱浒深深的一眼,一言难尽。 果然…… 刘迅长叹了一口气。 真话都没人信! 他是没有证据,但他认为这就是真相。 “那你说,”刘迅颓然着,“我们怎么回禀殿下?” 钱浒答不上来。 按说,初八那天,耿保元踩点应该是遇着那姑娘了。 燕辞归 第204节 以耿保元的性格,先下手为强,可他…… 钱浒左思右想,好像也只有刘迅说的内容行得通。 郡主半路截胡,救下那姑娘,还把耿保元埋了。 行得通,却不等于能达成。 除非宁安郡主能打能杀,能把耿保元打趴下…… 屁嘞! 他钱浒没有见过郡主吗? 小丫头一个,个头甚至没有耿保元的胸口高,真真在细胳膊细腿。 耿保元得都没用才能被郡主拿下? 这厢,钱浒也叹了一口气。 “要不然,还是跑了吧,那耿保元欠赌债跑了……”他道。 刘迅撇了撇嘴。 看吧。 刚还把他当傻子看,到最后不也就只能得出这么一结论。 大哥不说二哥。 殿下要骂就去骂耿保元。 耿家老爹怕被追债,也不会去报官,省得绑人的事再曝光。 两人算是达成了默契。 东宫里,李邵听完两人的话,黑着脸把他们轰了出来。 刘迅没敢再去触霉头,先回了家里。 进了书房,想要换身衣裳,才察觉到那肩膀已经痛到麻木了。 他解开来,对镜照了照。 紫红紫红的。 一大块淤伤。 殿下下脚可真重啊! 第237章 可惜 桃核斋。 徐简正在书房里。 棋盘摆在桌上,左右各摆一棋篓,依旧是自己与自己对弈。 听见脚步声,徐简抬起眼,看着推门进来的人。 来的是林云嫣。 随着她开门关门,冷风裹着薄雪漏进来些。 林云嫣解了雪褂子,稍稍去了去身上寒意,这才在桌边坐下。 匆匆看了眼棋盘,林云嫣只能想到一个词:星罗密布。 黑白交错纵横。 除非能给她一刻钟的工夫细细分析,要不然,怕是连谁占了上风都看不透彻。 徐简捏着棋子,一面落子,一面说事。 “耿保元已经埋了,那车把式进京半年多,是耿保元的赌友,光棍一个,上无老母下无妻儿,他失踪了也没人会替他报官。” “一问三不知的,欠了耿保元银钱,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人关在山上,饿不死也跑不了,先留着吧。” “李邵应是不知情,听说在东宫发了好大一通火,钱浒和刘迅都挨了好几脚。” 林云嫣正听着,闻言倏地抬起眼:“你连东宫的事情都知道?” 徐简啪嗒落下一字,垂着眼帘,神色淡淡:“你在慈宁宫有线人,我怎么就不能往东宫里安排?” 林云嫣睨着他。 这是两回事。 徐简分明避重就轻。 可转念一想,以徐简的谨慎与习惯,既要与李邵作对,提前往东宫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动不得,甚至透出那么一点儿苗头,都容易被反将一军。 不过,不起眼的小内侍、小宫女、老嬷嬷,倒是好用。 暗子先埋下。 它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它在棋盘上的位置,它边上其他棋子的带动…… 大盘大棋,都是从起眼的、不起眼的落子开始的。 林云嫣没有追问那线人是谁,只道:“刘迅也挨踹了?就李邵现在那样的,能不能踹上劲?” 现在的李邵,与将来的李邵,身量上也有不少变化。 年岁增长,个子窜得飞快,未及弱冠就比他那恩荣伯府的夏家舅舅们都高出了半个头,一副很快要赶上高大的圣上的样子。 属实是,长势喜人。 若是叫那样的李邵踹一脚,肯定比现在得劲。 以刘迅那书生身板看,恐是骨头都要断上两根。 “可惜,踹得早了几年,”林云嫣嘀咕着,末了又道,“算了,等过几年,李邵指不定还得继续踹他。” 没有机会,她创造机会就是了。 徐简听得好笑不已。 自个儿都没有长起来,就关心别人长得快不快。 “还过得去,”徐简道,“刘迅请了大夫。” 林云嫣眉宇一扬,眼中笑意闪闪。 不用说,刘家这回请大夫得小心翼翼。 不仅不能和前回似的,恨不得从千步廊到京城门,人人都知道刘迅病得厉害,甚至还要反过来,得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敢说他被李邵踹了? 敢说他为什么被李邵踹了? 刘迅一个字都不敢说,只能哑巴吃黄连。 徐简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手中棋子。 小郡主心情不错,也不枉他压住了那几句揶揄。 “刘迅与钱浒去过法安寺,没有什么收获,只能禀李邵说耿保元欠赌债跑了。” “钱浒去了耿家那儿安顿了下。” “想来,开印之后,单大人不会接到报案,让他满山找人了。” 林云嫣心里有数了。 后续收场,也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厢一定会遣人上法安寺,她与晋舒下午在寺里转转、一道下山,就是最好的收尾。 即便有人生疑,也拿她无可奈何。 毕竟,她手无缚鸡之力。 倘若晋舒那日惊恐下没有再上山的念头…… 林云嫣也能把事情抹了,稍微麻烦些而已。 还能比他们一步步谋算李邵更麻烦? “姑母让人来家里说过,阿舒姐姐精神不错。” “晋家那儿选择不往外声张,明智之选。” “祖母与父亲也知道这事儿了,很是生气,对李邵亦十分失望。” “他们以为耿保元是参辰杀的。” 这下,轮到徐简听笑了。 也是。 小郡主再有能耐、再多谋划,也不敢叫她祖母与父亲知道,一箭封喉出自她的手笔。 帮小郡主收拾、处理,是他该做的。 甚至,他出手迅速、时机准确,还能被夸个又及时又完备。 教小郡主使暗器…… 诚然是防身之术,他们也能分清好赖,但是,吓人了些。 笑归笑,徐简又道:“耿保元,可惜了。” 耿保元是混账,与他们两人也有仇。 可他本来可以是一枚发挥作用的棋子。 有这种混账在旁,会越发激发李邵心中的恶。 燕辞归 第205节 有狼有狈,才能为奸。 把李邵身边那些拱火的、添事的的混账都收拾了,让他少了做恶的左膀右臂,这人也不会端正起来。 李邵无法可救。 林云嫣明白徐简话里的意思。 当日已经打了照面,情况又危急,她只有杀了耿保元。 此事固然是对的。 就是,确实可惜了些。 想了想,她道:“那一脚,应该不至于把刘迅给踹跑了吧?” 少了耿保元,可不能再少一枚棋子了。 要不然,损失颇大。 徐简轻笑,淡淡道:“刘迅难说,但别小瞧刘靖。” 一条捷径就在眼前。 除非那路堵得彻彻底底,看不到一点儿希望,否则刘靖不会放弃。 刘靖当然不会想不开把刘迅催到死路上去,但父子之间,原就没有一个绝对。 最后催成什么样,就不受刘靖掌握了。 大事说完,徐简与林云嫣说起了旁的。 “上午我看何家嬷嬷,似是有些心事,”徐简道,“我问她,她打马虎眼。” 林云嫣会意。 虽然说,谁都会有心事,搁在往常,徐简见对方不愿说,大抵就不多问了,但偏偏是这个时候。 从前,何家嬷嬷到底是为何“病故”的,这前前后后发生了什么…… 林云嫣起身,去了厨房里。 何家嬷嬷坐在灶台前,看着火候。 见林云嫣来了,她忙起身:“郡主与国公爷有吩咐,怎么不让参辰过来?” “我来寻嬷嬷,”林云嫣莞尔,她也没有绕圈子,开门见山,“国公爷很担心嬷嬷。” 何家嬷嬷的笑容凝在了嘴边,局促地搓了搓手。 第238章 又在打什么主意 见状,林云嫣干脆也搬了把杌子来,拉着何家嬷嬷一块坐下。 何家嬷嬷讪讪道:“没有什么大事。” “我观妈妈神色,莫非是不好与国公爷说道的话?”林云嫣道,“那不如告诉我,若的确不好叫他知道,我编个由头去回他。” 何家嬷嬷听了,哭笑不得。 见郡主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她只好道:“哪里能让郡主替我去扯谎,实在是,我也不晓得如何与国公爷开口。” 林云嫣没有催促。 稍等了会儿,何家嬷嬷才道:“早上我去了广德寺,遇见缈姑娘了。” 林云嫣讶异:“妈妈是说,国公爷他的母亲?” 何家嬷嬷点了点头。 当年,她得老国公爷指点,嫁来何家,与丈夫一块开了这家铺面。 这份恩情,她一直记得心里。 既然老国公爷没有让她再与国公爷、与缈姑娘接触的意思,何家嬷嬷又岂会再贸然露面? 连缈姑娘出嫁时,她都是混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远远地张望两眼。 关心,却不敢冒进。 若不是老国公爷病重时,想念她做菜的手艺,也不会让人来桃核斋里寻她。 “郡主也知道,自那之后,国公爷空闲着就来我这儿吃饭了,”何家嬷嬷道,“我晓得他们祖孙与缈姑娘都有些隔阂,这也不是我能随意指手画脚的事。” 她是徐家出来的。 她做事要合老国公爷与国公爷的心意。 她不会仗着往日那点情面,要国公爷如何如何,更不会去寻缈姑娘说这说那。 可何家嬷嬷也没有想到,偌大的京城,浑然不相干的官夫人,与一家开铺子的老婆子,她们竟然时隔多年会遇见。 “缈姑娘看着很是意外,”何家嬷嬷叹道,“也是,她好像一直以为我当年出府是回老家去了,根本不晓得我还在京里生活。 她问我现在过得怎么样?哪里落脚? 我、我都不知道怎么答她。 让她知道地方了,若她要寻来这儿,我是无妨,但国公爷恐是要为难。 缈姑娘应是见我不想说,就又说她以后初一十五都会在广德寺,我若想寻她,也可以直接去刘家。” 何家嬷嬷说得长吁短叹。 她照顾过徐缈几年,哪怕后来离开了,她对徐缈也有许多感情。 徐家祖孙三代,中间这二十余年的事情,何家嬷嬷都是“道听途说”,还都语焉不详。 她只是站在了徐家这边,偶尔会心疼徐缈。 识人不清,父女、母子情谊都寡淡了,唯一能安慰的是,刘靖这不好那不好的,待徐缈总归是不错。 没见着面,偶尔想归想,也就过去了。 突然见着一面,回忆啊感慨啊一股脑儿全涌起来了。 以至于夹杂在心头上,叫徐简看出端倪来了。 “妈妈以往也去广德寺吗?”林云嫣问。 何家嬷嬷诧异地看着林云嫣。 她以为郡主会问缈姑娘的事情,没想到头一句,竟然是问这个。 “说起来,那广德寺就在城里,离得也不算远,我好像真就没想起过要进去拜拜,”何家嬷嬷腼腆地笑了,“今天早上打那附近过,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猛然间起念头就走进去了。现在想来,可能是菩萨想让我和缈姑娘见一见吧。” 林云嫣听完,心想,她可能知道答案了。 从前,王六年没有被抓,知晓王六年行踪的那和尚道衡就在广德寺中。 何家嬷嬷进寺,遇着徐缈。 两人一个关切惊喜、一个犹豫保留。 原也没有什么,却落在了别人的眼中。 可能是道衡,也可能是来寻道衡的王六年,两厢打了照面。 他们认出何家嬷嬷曾在御膳房里当差,又误以为嬷嬷那浑身不自在的状态是认出了他们,于是…… 不过,现在倒是不用担心那些了。 王六年被徐简抓了,道衡逃得快,至今不知所踪,他不可能再潜回广德寺。 林云嫣这才把话题转回到徐缈身上:“妈妈什么也没有告诉徐夫人吧?” “没有,”何家嬷嬷说完,迟疑再三,压着声音问林云嫣道,“郡主,国公爷与缈姑娘之间到底怎么样,您知道吗?我说几句不该说的,她要是待国公爷不好,我心里反倒没那么别扭了。” 林云嫣轻轻笑了笑。 她理解何家嬷嬷的意思。 徐夫人若是与刘靖一样,那即便有从前的情谊在,何家嬷嬷都不愿再多提她。 可若是因为母子没有一块生活过,各种原因造成了不熟悉、有隔阂,两位都是嬷嬷在乎的人,她自然是做不了什么、也不能胡乱去做,但在中间看着,会很不好受。 人之常情。 林云嫣想了想,道:“这些时日,我没有仔细与国公爷谈过徐夫人,我拿捏不准确。我寻个合适的时机,探一探他的口风。” 何家嬷嬷连连道谢。 谢过了,又忍不住叮嘱几分。 “郡主,没有机会,不提也行的,千万别因着这事与国公爷闹得不开心。” 林云嫣应了。 回到书房,她看了眼棋盘。 黑白双子依旧杀得难舍难分。 林云嫣坐下来,把何家嬷嬷的话,以及自己的推断都大致与徐简说了。 想了想,又补一句。 “夫人今儿清早去了广德寺,看来她十之八九不晓得刘迅受伤了。” 若不然,以徐缈对刘迅的关心,不说就在榻子前守着,也不会出门拜佛。 徐简伸手拿了枚棋子,淡淡道:“我要是刘迅,我也不告诉她。” 因为解释不了。 林云嫣轻笑了声,想了想,点到为止,没有继续展开这话题。 从前也是。 徐简极少与她谈及自己与刘家的“矛盾”。 倒不是特特瞒着,而是他与刘靖、刘迅两父子,立场与决断都不同。 而在这些上头演化出来的挑剔也好、折腾也罢,在刘家书房里争执一通,也全是些鸡毛蒜皮,多说几句都没劲,更别提拿来分析评断了。 燕辞归 第206节 刘靖最值得评断的,其实是他在千步廊里的那些举措。 至于徐夫人那儿…… 林云嫣看着徐简,揣度了一番。 复杂。 徐简对生母的想法,难以简单概括,而是各种情绪都有。 轻轻地,徐简把棋子丢回了棋篓里,身子后靠着椅背,道:“又在打什么主意?不妨直说。” 第239章 迟早得疯 林云嫣的眼睫眨了眨。 这话听着耳熟。 但状况其实截然不同。 祖母是一肚子话想说、却习惯于先铺垫一番,而不是直来直往。 林云嫣这会儿其实没有任何念头。 没有打主意,也不是想铺垫。 她的“点到为止”,是因为无需多言。 不过,徐简这简单明了的反应,也已经彰显出了他现在的情绪。 他并不愿意深入这个话题。 “不妨直说”的背后是,最好别说。 对于徐简而言,提起刘靖时,他会表达出清晰的态度。 刘靖这里不行、那里不对,要如何抓住他的问题反制回去,一点点扩大优势…… 刘靖于徐简而言,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而徐夫人却又不同。 因而,林云嫣才会总结为“复杂”两字。 徐简若真不在意徐夫人,把她也当个外人,他现在就不是这么一个反应了。 叫林云嫣这么看了两眼,徐简自己也反应过来——小郡主先前没打主意。 抬手按了按眉心,他呵地轻轻笑了声。 一盘棋局耗心力,又因为与他说这些的是林云嫣,他心神散着,以至于没顾上。 换作平时,他可不会误判。 这一失误嘛…… 徐简倒不怕林云嫣生气。 这么两句话的,小郡主也没那么小气。 只是她太过敏锐。 很多“往事”如一幅幅画卷,在徐简脑海中翻涌而过。 平心而论,不是什么舒坦画面。 徐简缓了缓神,抬起眼帘,视线落在林云嫣身上。 那双漂亮眸子里,就这么沉沉映着他的身影,带着浓浓的关心。 徐简整理了一下思绪,道:“她的性子总得需要些依托。” 林云嫣微微点了点头。 她与徐夫人的往来算不得多密切。 在她的印象里,徐夫人喜欢平和,没有大起大落,哪怕底下湍流,水面上也要风平浪静。 她一直在试着缓解老国公爷与刘靖、刘靖与徐简之间的隔阂。 前者自然是失败了。 在她意识到这不是她能处理得了的关系时,她便不再胡乱插手,以免火上浇油。 后者,她这几年还会再努力努力。 等到她再次明白无法周旋的时候,她也只能放下。 她适应了平静。 一旦开始起风波…… 当刘靖的所言所行、以一种恶意裹挟向徐简时,林云嫣记得很清楚,徐夫人与刘靖大吵了一架,吵到刘娉慌乱不已地向她求救。 而争吵之后,徐夫人的身体便时好时坏。 到辅国公府被抄没、徐简举步维艰时,徐夫人的状况也极其差。 正如徐简说的,她需要“依托”。 依托一旦垮塌,她的心神挨不住。 “父子相争,她以前受不住父亲举刀,她以后也见不得儿子亮剑。”林云嫣道。 闻言,徐简又笑了声,带着几分嘲弄味道。 倒不是冲着林云嫣去的,更像是在嘲这种难以大刀阔斧解决的泥泞局面。 “我怕她又疯了,”徐简叹道,“她原就疯过。” 林云嫣抿唇。 彼时离京前,刘娉使嬷嬷悄悄给他们塞了些首饰。 她手上没有什么现钱,徐简与林云嫣那状况,银票在外不易使用,反倒是首饰好典当出手。 那嬷嬷提过,徐夫人心力交瘁,有时候癫起来跟疯了似的,又说刘娉婆家娘家两头跑,长久下去怕也要撑不住。 徐简又道:“她迟早得疯。” 这一点,林云嫣与徐简看法相同。 徐夫人在乎刘靖刘迅,她也在乎徐简与辅国公府,所以才会心里过不去。 她要真能舍下任意一方,就不会发疯了。 话又说回来,如果徐夫人能痛痛快快割舍掉的是徐简与辅国公府,那徐简对她也不会是现在这么个“复杂”心境,而是全归为“外人”处置。 林云嫣想了想,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 迟早要疯,不如直接来个狠的,也好过从一开始就钝刀子砍肉,痛死累死最后还是一个疯字。 想法子拉拢也好,一点点戳穿也罢,都是钝刀子。 我刚想到一点,另给徐夫人架一些依托呢?” 徐简道:“那架子得搭得极高。” 林云嫣说得很平静:“一边是丈夫与次子,一边是娘家与长子,若说还有什么是同等重量的,那只有刘娉了。” 徐简微微一怔,想说什么,却听林云嫣又说着。 “不一定有成效,也许刘娉有起伏时,徐夫人先撑不住。” 徐简道:“但也许,她那口气就禀住了。” 都是赌。 借着那点儿先机,去赌其他不确定的路。 赌赢赌输,都是常有的。 试一试。 也许这一次不同。 心中下了决断,之后的事情推进反倒容易许多。 两人商量了些大致状况,林云嫣便离开了桃核斋。 何家嬷嬷心里惴惴,问参辰道:“郡主怎么没用午饭就走了?没有与爷起争执吧?” 若是因她几句话,让郡主与爷不畅快,那…… 参辰道:“我看爷还在下棋,心情也不差,再说郡主刚走时与妈妈打招呼,不也笑眯眯的?” 这么一听,何家嬷嬷稍稍放心了些。 林云嫣没有回诚意伯府,而是直接去了广德寺。 临近中午,寺中香客不少。 行至寺后头客房一带,挽月拿着腰牌去问僧人:“听说早上、鸿胪寺卿刘大人的夫人在寺中礼佛,不晓得这会儿还在吗?我们郡主想与夫人问个安。” 若是寻常人来打听消息,僧人自是不答。 可这是诚意伯府,是郡主,知礼本分的名声在外,断不会胡乱寻事起纠纷。 僧人便道:“夫人还没有离开,施主稍候,小僧去问问夫人是否有空。” 客房里,徐缈正与身边嬷嬷说着话。 这一上午的,她们的话题全是何家嬷嬷。 徐缈回忆着从前事情,越说越是感慨。 听闻有人寻来,徐缈忙问:“可是一位老嬷嬷?” 僧人答道:“是宁安郡主。” 徐缈愣了下。 宁安郡主? 燕辞归 第207节 那、那不是…… 她赶紧在桌前坐下。 客房里的铜镜不及家中用的清晰,她左看右看都没底。 “妈妈快帮我整理整理,”徐缈催道,“那是阿简赐婚了的未婚妻,我可不能怠慢了她。” 第240章 好心办坏事 夏嬷嬷闻言,走到徐缈身后,仔细替她整理碎发。 “听说郡主性情好,夫人您又这么和善,奴婢想,您和郡主一定能相处融洽的。” “夫人放心,一点儿都不怠慢。” “还是快些请郡主过来,别叫她久候。” 徐缈笑了起来:“说得对,我真是的,一高兴起来就顾前不顾后的。” 那僧人去引林云嫣过来。 徐缈起身,做着最后的整理。 “说起来,好多年前,我去慈宁宫时曾与郡主的母亲说过几次话,没想到她之后会……”她说着,“郡主好像只远远打过照面,都没有看清楚呢。” 夏嬷嬷道:“那您等下好好看看,肯定越看越喜欢。” “那是一定的。”徐缈微微颔首。 阿简喜欢的姑娘,那肯定得讨人喜欢。 等林云嫣从廊下过来,徐缈眼前顿时一亮。 郡主可真好看。 人人都说徐家底子好,徐缈自己就得了父母的好模样,看别人五官虽不至于苛刻,但眼光确实会高上一截。 可她见到林云嫣,就是打心眼里的“合眼缘”。 怎么看怎么舒服。 林云嫣上前来,笑盈盈与徐缈问安:“听闻夫人在寺中,我便厚颜来打搅了。” 徐缈道:“不打搅、不打搅,听说是郡主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两人进客房里坐下。 寺中备的都是简单的茶水点心,好在谁都不介意。 因着还未过上元,问候间少不得说些年节话。 徐缈略显忐忑:“按说年礼该是做长辈的来,阿简不叫我插手,全是他自己准备的。” 林云嫣笑道:“国公爷做事有章法,府里也有得力管事,年礼上一切齐备,夫人放心。” 徐缈松了一口气。 寻常而言,不熟悉的两人想拉近关系,从彼此都认识、有关系的人展开话题,最是妥当。 偏自家状况与别家不同。 她絮絮叨叨说阿简,阿简都未必愿意。 可不说阿简,又适合说什么呢? 好在林云嫣是个健谈的。 她有与徐缈相处的经验,又是有备而来…… “说心里话,我也十分不安,拿捏不好分寸。” “我与国公爷定了亲事,但与他其实也没有那么熟悉,更吃不准他和刘大人以及夫人您之间,到底是如何相处的。” “刚才也是犹犹豫豫的,但左思右想,夫人是长辈,我是晚辈,寺中偶遇,我来与夫人问安是礼数、是情理之中的。” “我是想着,虽说往后不会与夫人一起生活,但也能亲近些。” …… 徐缈听得心里滚烫滚烫的。 这份小心翼翼,又想身边左右都和睦些的心境,与她何其相似呢? 再者,分明是他们徐刘两家之间弄得不上不下的,让郡主一个还没过门的媳妇就这般为难,真是…… 徐缈叹道:“让郡主费心了。 这事儿是我与老爷没有做好,我父亲性子耿,认定的事情不回头。 老爷与我父亲没有相处好,我也没有调节好,最后还影响了阿简。 我想与阿简缓和些,不说多亲近,都快要成亲了的大男人了,和我真亲近也不像样,他又素来独立,但也别那么疏远。 老爷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我们亏欠的阿简,我们该努力些。” 徐缈说着,忽然察觉到林云嫣面露迟疑,似是欲言又止。 她不由停了下来,回想是不是有哪句话说得不合适。 林云嫣是故意为之,见徐夫人凝神思考,便越发犹犹豫豫着,一副想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徐缈思前想后,没有想出原因来。 若是旁的人旁的事,她兴许就浅浅一笑,带过这种“委婉”的场合。 对方不愿意说,她追问做什么? 哪有这么不会看眼色的? 可偏偏,关乎阿简。 “郡主,”徐缈难得去勉强人,自己都不太适应,口气却是极其真诚,“我是阿简生母,但相处得少,我其实也没有那么了解他。 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你也在试着多了解他一些。 我想,你也好、我也好,我们两人都是盼着阿简能高兴、平顺,这一点绝对不会有分歧。 我知道自己有些强人所难,但你若是想到什么,不妨告诉我。 我不敢说能出多少主意,但三个臭皮匠,兴许能彼此多个思路。” 林云嫣握着徐缈的手,叹道:“夫人说得对,我们都是盼着国公爷好的。只是都没有那么了解他,有劲都不知道往哪里使,一不小心就适得其反。 您刚才说,刘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我就想起我父亲先前说过的话了,他说初一那天朝臣们面见圣上后,刘大人寻国公爷说话……” 徐缈怔了怔。 林云嫣声音柔和温顺。 她不是告状,也不是戳穿,她只是建议刘靖说话再斟酌斟酌。 明明是叫徐简回刘家吃团圆饭,明明是让徐简莫要给太子殿下吃软钉子,明明是提醒徐简踏实做事、别让圣上一直操心去处…… 明明都是“实打实”地关心与好意,偏偏语气、时机上不够合适。 这分明就是好心办坏事嘛。 刘大人唉声叹气,她林云嫣听父亲提了之后都帮着心急呢! “我听您说,老国公爷性子耿,想来国公爷随了他老人家,也有些耿直。” “按说做晚辈的,不该与父母长辈计较这么多,虽然是不够谨慎,但长辈的心是好的呀。” “可我有时候也想着,我自己也是晚辈,我的长辈若这么与我说话,我不敢怪罪他,但是我心里很不好受的。” “又是朝堂上,那么多朝臣官员,国公爷这个年纪想要在这些老人们中间站稳,已是不容易的,还要多这么些议论……” 徐缈听着,心里又酸又涩。 “老爷真是,与阿简摆那架子做什么?” “郡主说得没错,真是好心办坏事,我是阿简我都得烦他那些话。” “我得与老爷商量商量。” 林云嫣迟疑着摇了摇头,轻声道:“您过阵子再提行吗?不然叫刘大人以为我搬弄是非……” 徐缈安慰着拍了拍她的手:“我们齐心,往后我寻着时机与老爷说说,郡主若有机会也劝劝阿简。 不过别太急,若因此让你与阿简不和睦,那可不行的。 还有迅儿与阿娉呢,多想些办法,慢慢来,兴许往后能一道坐下来吃个团圆饭。” “说到刘迅公子,”林云嫣压低了声音,问,“他那伤没事吧?” 徐缈瞪大了眼睛:“什么伤?” “我听说,初十那天太子殿下在东宫发好大一通脾气,还把刘公子叫去了,不止骂、还动手了,刘公子被殿下踹了一脚,好像是在肩膀这儿,”林云嫣道,“我也不知道殿下为何发火,多的我也不敢打听……” 徐缈的脸色越发白了白。 迅儿被太子踹了,为何都没有告诉她? 她又不是愣头青,她不会冲动到去和太子要说法,但她作为母亲,儿子受伤总得知道吧? 迅儿不在朝堂行走,也没有跟着太子做事,他怎么招惹上太子的? 不行,她一定要回去好好问问迅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241章 迅儿在骗她 观徐夫人忧心神色,林云嫣知道,对方一定很挂念刘迅的伤势。 因而,她也不再多说旁的,自然而然地结束话题,起身告辞。 徐缈送走林云嫣,转身与夏嬷嬷道:“郡主真是贴心。” 燕辞归 第208节 与郡主说话,让徐缈感受到了妥帖。 明明是头一次坐下来说家常,却一点没有突兀之感。 也有些本以为不容易展开的话题,但真的推进起来,并没有遇到多少困难。 还是真诚吧。 郡主真情实意,且知进退分寸。 晓得她挂念什么,着急什么,郡主都看在眼中,没有点破,就很顺理成章一般地、互相都安排好了。 果然还是皇太后身边长大的姑娘,擅长察言观色。 这是长处。 夏嬷嬷听出徐缈的感慨与欢喜,道:“国公爷得这样一位知心的妻子,往后一定能和睦融洽。” “说出来怪叫人笑话的,”徐缈道,“刚与她说话,我总有一种感觉,似乎以前也这么坐下来家长里短的,倒像是这缘分从上辈子就积攒了似的。” 夏嬷嬷麻利收拾了客房里的物什,嘴上应着:“要不然怎么会有一见如故的说法呢?” 话语间,一切收拾整齐。 与僧人谢礼后,夏嬷嬷扶着徐缈上了马车。 进了刘府里,徐缈便没有再提徐简,更不会提起郡主。 夏嬷嬷亦晓得规矩,断不会说今儿在寺中遇着谁了、说了些什么。 郡主递了消息、尤其是东宫里的消息给她们,怎么能胡乱出卖她呢? 徐缈直接去了刘迅的书房。 刘迅正七歪八倒地躺在榻子上,听闻母亲来了,立刻冲到书案后头,坐直身子,手捧书卷。 等徐缈从屏风后绕出来,他又放下书卷起身:“您怎么来了?您要寻我,让人叫我过去就是了。” “我刚从外头回来,就来看看你,”徐缈笑道,“母亲可是打搅你念书了?” 刘迅便道:“您去哪儿了?可有累着?” “我能有什么累的。”徐缈走到刘迅身后,忽然伸手,在他的肩膀上一压。 刘迅没有任何防备,痛得嗷得一声叫出口。 徐缈脸色刷的白了。 她手上能有多少力气? 她还念着迅儿八成有伤、没有使劲儿。 就那么一下,能痛成这样子…… 看刘迅缩着身子痛得直打哆嗦,徐缈二话不说去扯他领口。 刘迅想挡,偏痛得无力阻挡,肩上那一片青紫印子全被徐缈发现了。 徐缈的眼眶通红。 先前郡主说,迅儿被太子踹了一脚,她心急心痛之下都没有反应过来。 这不是腿,是肩膀! 得是什么样的姿势,才能踹到肩? 太子殿下站着,迅儿跪着。 跪圣上跪太子,当然是天经地义。 太子拿迅儿撒气,他们为人臣子的也不敢躲。 可迅儿到底能犯多么大的错,能在东宫享这等“待遇”! 这么深的淤伤,多痛啊! “怎么弄的伤?”徐缈问道,“何时伤到的?为什么不告诉我?大夫看过没有?用的什么药?有没有跌打损伤的敷药?” 刘迅被一连串的问题砸了满头满面,只好唉唉叫唤两声。 徐缈听着心疼,自己先缓了缓。 她确实问得急了,得让迅儿缓口气,要不然光痛着,说话都吃力。 “我那儿还有些药油,你去取来,”徐缈吩咐夏嬷嬷,又与刘迅道,“家里传下来治跌打的药油,你且试试。” 这个“家里”,当然是指徐家。 刘迅不喜欢,但他分得清东西好坏。 能让伤势好得快些,那点喜不喜欢的又算得了什么? “前几天不小心弄伤的,”刘迅道,“那天诗会结束,我也是吃多酒多点评了别人几句,那人也喝多了,觉得我说的不对,一来二去、手上没分寸,就…… 我也打了他,当时我们两人都互相道歉了。 您可别想着报官、讨说法什么的,就是吃酒犯浑,人家还要考恩科的,别坏了人前程。 大夫看过了,也抹了药,过几天淤青散了就好了,没大事。” 徐缈抿唇。 这说法和郡主的截然不同。 她能确定,迅儿在骗她。 手打的还是脚踹的,她能看不出来? 迅儿不说,她追着提太子,若被反问一句“哪个与您搬弄是非”,她岂不是更答不出来? 徐缈垂着眼:“你父亲知道你受伤了吗?” 刘迅干巴巴笑了笑。 心中,却是有几分得意。 那番说辞,自是父亲教他的。 万一他受伤之事被母亲知道,就这么回答她。 果然,母亲被骗过去了! 也是,父亲最了解母亲性情,他预备的说辞,自然是对症下药, “这不是不想您担心嘛。”刘迅讨好着。 徐缈叹了声:“我是真的担心你,念书还能念出伤来……” 夏嬷嬷取药油回来了。 徐缈让刘迅褪去半边衣裳,而她去洗了手,把药油倒在掌心稍稍捂热,又按在了儿子的淤伤上。 “得揉开,你坚持坚持。”她说着。 刘迅难以坚持,他痛得眼泪水直流。 这药油真是,味道又大,揉着还痛,要不是知道是好东西,他碰都不要碰。 刘迅催着问了几次,徐缈才停手了。 替儿子披好衣裳,她念叨着:“睡前还要再揉一次,好得才快。” 刘迅喘着大气,一头汗水,恹恹应着。 徐缈先回后院去了。 夏嬷嬷叹道:“还好没有伤到骨头,公子喊痛,奴婢听着心里都难受极了。” 徐缈没有说话。 北风迎面吹来,她的眼眶更是红了。 阿简自幼习武,跌打磕碰的,肯定是一身伤,她却从未替他擦过药油。 迅儿这么大人了,还一个劲喊痛。 阿简小时候喊过痛吗? 现在肯定是不喊的。 她记得,她回国公府去看阿简。 阿简真的伤了骨头,腿上一条长长的伤疤。 她心疼极了,阿简却说“没断”、“过阵子就没事了”,痛啊苦啊,一个字都没有提过。 回到屋里,徐缈轻声与夏嬷嬷道:“妈妈,迅儿不与我说实话,老爷也不愿意我操心有的没的,你往外头打听打听,看看迅儿还有没有什么事瞒着我。” 第242章 他们一块瞒着我 不打听还不要紧。 一出去打听,夏嬷嬷只觉得脑袋里咚一下、又咚一下,就像是京城那么多寺庙庵堂的钟鼓全在她耳边了。 公子养了个外室,就在水仙胡同里住着。 公子在学会上被揭穿,还被带去顺天府问话,一问才知道他让外室偷了题。 公子和郑琉姑娘落水倒不稀罕,但公子是追着郡主去的,这又是什么事? 郡主在寺里怎么没跟夫人说这一桩呢。 嗐! 明明在与当哥哥的议亲,却被做弟弟的追着跑,这像话吗? 郡主小姑娘家家的,定是都羞得开不了口! 丢死人了! 倒霉透顶! 谁要让她夏嬷嬷的姑娘遇着如此难堪的事,她能豁出去破口大骂。 燕辞归 第209节 这么说来,人家诚意伯府果然是谦逊又得体,郡主亦是善良又乖顺,遇着如此倒霉事情,都尽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彼此留台阶。 可是,她要怎么告诉夫人呢? 夏嬷嬷太愁了。 半句不提,那肯定不合适。 公子折腾出来的都是什么事情! 一五一十,夫人还不得气坏了? 养外室? 偷题? 这是正经人家正经公子能做的事情?! 还有追着郡主跑这一段,虽说公子当时八成也不知情,但毕竟有这一桩在,太尴尬了。 也难怪国公爷除夕时宁可一个人在国公府里冷冷清清的,都不肯来刘家露个脸。 沿着西大街,夏嬷嬷慢慢往回走。 左右两边,张灯结彩的,都准备着上元灯节。 是啊,后天才是上元。 这都没有过完年呢。 真是的,大过年的,这么些糟心事怎么能跟夫人说哦! 不愿说、不想说,却真的不敢不说。 夏嬷嬷打发了其他人,单独与徐缈说事。 小心翼翼地,从最“轻”的说起。 “有个外室,从书院跟着回京来的……” 徐缈听得脸上红了白、白了红,颤着声问:“妈妈确定没有弄错?迅儿他、他在外头养着个小的?” 夏嬷嬷颔首:“没弄错。” 徐缈一阵眼冒金星,握着夏嬷嬷的手:“云阳伯府知道不知道?” 两家定了亲事,姑爷却养外室,这把云阳伯府、把郑姑娘放在何处了? 这不是打人脸吗? 哪怕以后小夫妻感情不融洽,养外室也是错事。 更何况,郑姑娘现在都没有进门! 夏嬷嬷苦着脸,道:“知道的,外头都知道,因为那外室她,公子让她偷题,都闹到衙门里去了。” 徐缈捂住了胸口。 这话里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但合在一块,怎么就听得这么迷糊了呢? 等夏嬷嬷从头到尾把事情说明白了,徐缈呆呆坐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是她的儿子? 迅儿会是那个样子的? 太陌生了,陌生到她没法与自己的儿子对上。 眼泪啪嗒落下来,晕湿了衣裳。 “我竟然一点都不知道,”良久,她喃喃着,声音轻不可闻,“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夏嬷嬷心里发酸,小心着凑过去听。 “迅儿不敢说,老爷也没有告诉我,他们一块瞒着我。” “自打迅儿回京,老爷有好几次心不在焉、心事重重的,原来是这样。” “出这些丑事,老爷在御前、在同僚之间也难办。” “要替迅儿收拾烂摊子,要全力来瞒着我,他糟心着呢。” “可做什么瞒着我呢?迅儿是他儿子,也是我的儿子,儿子做错事,父母得一起教导他。难道我是那种护犊子的母亲,不让管、不让教了?” “因是在书院那几年,我和老爷都不在身边,让迅儿撒了野了。”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迅儿还来得及管教的。” 夏嬷嬷见她如此,好言好语安慰:“您先莫急,等老爷回来一道商量商量,听听老爷的意思。” 掰扯过郡主那一段,暂且先不提了。 真把夫人气病了就糟了。 晚些时候,与同僚应酬完的刘靖回到家中。 前脚进门,后脚就被刘迅请去了书房。 “母亲发现我受伤了,我照您教的说了,母亲信了。” 刘靖眉宇一紧:“她怎么会发现?你去他跟前转了?” “哪能啊!我自己在书房里待着,她从外头回来,来书房寻我说话,结果……”刘迅撇了撇嘴。 刘靖叹了声。 夫人想别的事情都不在行,在身边人有病有痛的,还真就瞒不过她的眼睛。 迅儿但凡动作上有一点不自然,都会被看出来。 得亏事先教过说辞。 那一套,应付夫人足够了。 刘靖去了后院。 正屋里灯火通明。 夏嬷嬷知趣地退了出去,留他们夫妻单独说话。 “迅儿受伤,老爷不该瞒着我。”徐缈道。 刘靖赔礼道:“我只是不想夫人操心。” “为子女操心,天经地义,”徐缈坚持着,“我今儿才晓得,迅儿在外头都做了些什么错事!” 刘靖的呼吸微微一凝。 迅儿那个不争气的! 说“母亲信了”,他母亲看来是一点儿都没信! “夫人都听说了什么?”刘靖握住了徐缈的手,轻声问。 徐缈一一说了。 刘靖长长叹了一口气,眼底之中,疲惫顿生。 “教养孩子,当真是难题,”他苦笑着连连摇头,“阿简跟着他祖父,我们都没有操心过。 阿娉是女孩儿,教养与男孩子自不相同,平日也是夫人更用心。 迅儿是我教得多,夫人辅助,小时候挺好一孩子,哪知道几年不见,他就…… 哎呀夫人,教孩子,可比我自己念书考试难太多了!” 徐缈垂着眼。 可不是难嘛! 多少父母为了教养孩子之事愁白了头发! “老爷,你不该瞒着我,”徐缈道,“你朝中公务繁忙,也总有顾不上的时候,你得让我多分担些。” 刘靖道:“夫人照顾家里与阿娉,这么多年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在朝中一展抱负,我万分感激。 迅儿的问题是我没有处置好,也忽略了一位母亲对儿子的教导作用。 夫人说得对,我们一起多用些心思,把迅儿给扳正了。 今日太晚了,明天把迅儿叫来,我们三人坐下来先恳切谈一谈。” 徐缈颔首。 刘靖去里间梳洗,擦了一把脸,眉宇紧皱。 明天得先好好叮嘱叮嘱迅儿,真是一点都靠不住! 外间,徐缈闭目养神。 她与刘靖的沟通很顺利,也达成了一致。 可为什么在她心里,依旧觉得七上八下的呢? 不能急,她要再想想、仔细想想…… 第243章 她的心魔(两更合一求月票) 夜色浓得似雾。 徐缈躺在床上。 她的身侧,刘靖已经入眠,呼吸平稳又绵长。 徐缈听了一会儿,暗暗叹了声。 她为着迅儿的事情辗转反侧,老爷却能倒头就睡。 在这点上,老爷比她强太多了。 想来也是如此的。 这么多年,外头风风雨雨都替她遮挡了,没有经历过什么,她也确实不扛事。 燕辞归 第210节 老爷为了她,挡了太多…… 心中一颤,徐缈下意识地咬住了唇。 夏嬷嬷打听回来说,外室、舞弊什么的,外头都传得沸沸扬扬。 诚然,她自己不爱出门,即便出去,也就是去寺中拜拜而已,接触的人少,自然有很多消息传不到她这里。 但府里其他人呢? 管事、采买、进进出出的丫鬟婆子,他们岂会不知情? 都是老爷打点好了,不许他们让她听说一个字。 瞒着她,也瞒着阿娉。 老爷是一片好心。 郡主今儿也说过,老爷好心办坏事。 可是,除了这些之外呢?老爷还让底下人瞒了她什么? 在这家中,会一五一十地把大小事情都说明白的,似乎只有贴身的嬷嬷丫鬟,以及阿娉和她身边的人了吧? 困乏席卷而来。 迷迷糊糊着,想的东一茬西一茬的。 渐渐徐缈的思绪都混沌了,她的呼吸也平稳下来。 她做了梦。 梦到她的小时候。 父亲出征,母亲抱着小小的她一直送到不能再远送。 母亲病故,父亲抱着她在灵堂里一坐就是一整夜,她中间睡着了又醒来,抬头就是父亲满是胡渣的下巴。 父亲又去了边关,她独留府中便常常去厨房,为的就是跟厨娘学做亡母喜欢的菜,这是她思念父母的方式。 又一年,那厨娘请辞回乡了。 再后来,她长大、嫁人,生下阿简,百日后依依不舍地送去父亲身边。 …… 还算清晰又条理的梦境,在这之后却突然乱套了。 她歇斯底里地与刘靖喊着。 阿简坐在轮椅上、冷声与她说着。 她狰狞着举着剪子,猛地扎向刘靖,却被刘靖一把推倒在地上。 这是梦,是噩梦! 徐缈很清楚,她要从这不切实际的梦里醒过来,可下一瞬,她的梦又变了。 她又年轻了些。 五官比刚刚发疯的那个她年轻些,只是头发全白了。 她趴在阿简背上,被阿简背着一步步往前走。 横向倏地冲出来数人,阿简护着她无力支撑,一把长刀劈在他的腿上,鲜血淋漓。 她的视野亦是一片殷红。 越过刀光剑影,她看到了迅儿。 迅儿的眼中似是有一丝不忍,却终是撇过头,没有救她与阿简。 又一瞬,徐缈的梦再一次不同了。 她只有鬓角发白,余下的依旧是青丝。 她倒在了祠堂中,手里抱着的是父母牌位。 她喘不过来,似是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她看到了一人向她走来,拄着拐杖跛着脚。 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正是阿简。 阿简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但他的眼中隐有泪光。 几乎就是一刹那间,悲伤痛苦癫狂各种情绪冲击而来,惊涛骇浪一般。 徐缈从梦中惊醒,瞪大着眼睛,却只有黑漆漆一片。 身上全是潮的,她大汗淋漓。 捂住嘴巴,徐缈才没有让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惊扰到身边人,她一点点平复着,也一点点整理着梦境。 那些都是她,那些又纷纷不是她。 做梦就是这样,什么光怪陆离的都会发生。 是了。 无论是哪个梦里的阿简,腿都伤了。 坐轮椅、挨刀子、拄拐杖。 这是她的心魔吧。 听闻阿简伤了腿之后,她最怕的不就是这些场面吗? 万幸的是,现在阿简能自己走,只有一点点很不明显的跛足,多休养、多保暖、别冻着。 可为什么,无论哪个梦里的她,都“疯”了呢? 拿剪子刺人? 她怎么可能做出那种疯狂的事情来? 更别说是刺向刘靖! 满头白发? 她遇着了什么事情才会在那个年纪就白发苍苍? 她手脚一点动弹不得似的,阿简想护都护不住她。 她又怎么会抱着父母的牌位,倒在祠堂里呢? 太混沌了。 徐缈很难迅速理顺那样繁杂又离奇的梦境。 更何况,是乱套的梦境。 闭上眼睛再睁开,又重新闭上,反反复复之后,刻在徐缈脑海里的就是两双眼睛。 迅儿的眼睛里,一丝不忍却放弃。 阿简的眼睛里,克制却含着泪光。 梦是假的,梦不能代表任何东西,但这样惊心动魄的梦,又怎么会让人的心潮毫无起伏呢? 会做这种梦的她,疯了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许久后,徐缈才重新入眠。 后半夜这一觉,睡得依旧不踏实。 翌日醒来,她精神颓然,太阳穴隐隐犯痛。 刘靖把刘迅叫来,当着徐缈的面,沉声训斥着。 “你看看,你母亲为了你那些糟心事,一整宿都没有睡好!”刘靖道,“你对得起她吗?” 刘迅缩了缩脖子。 父亲刚就跟他说了,这一顿骂肯定少不了。 他就是疑惑,明明骗过母亲了的,到底是谁在乱搬弄是非? “母亲,”刘迅小声道,“我做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我在外头没学好,书念得不怎么样,还与玥娘凑一块去了。 回京后,我想有个会读书的名声,才会一错又错,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止没有得文名,还……” 徐缈看着他,问:“那个玥娘,你打算如何安置?” “她一心一意待我,我……”刘迅迟疑着。 “她有错,你错更多!”徐缈道,“人家这一辈子都只能靠着你了,没有随随便便打发了的道理,既然云阳伯府那儿也都知情,等你妻子进门之后,你与她好好商量一番。 或是接进府里来,或是凑一笔丰厚银子、好好安排去住,或是依旧住在外头。 总归是所有人都得点头了,莫要再生其他事端。 尤其是,不能莫名其妙就让我和你父亲成了祖父母!” 刘迅忙不迭点头。 刘靖见他鸡仔似的,哼了声,又与徐缈道:“他还是得念书。 这等能耐进国子监也是丢人现眼,能改过自新、求个书院收下就已是难得了。 年后请个好先生,仔细教上一年半载,等肚子里有点墨水了,正儿八经去参加书院的入学考。” 刘迅眼珠子一转。 哪家入学考是好考的? 即便考过了,他舞弊的名头盖在脑袋上,是个正经书院都不想收他。 可这些都是父亲安慰母亲的话,刘迅不能拆台,只一个劲儿点头。 “我一定好好念书。”刘迅一面说着,一面举起手来,一副要指天发誓的样子。 可那誓言还未出口,先扯到了肩膀的伤,他一阵龇牙咧嘴、倒吸冷气。 徐缈见状,忙问:“药油带来了吗?先把药油擦了。” 燕辞归 第211节 刘迅老老实实解了半边衣裳。 徐缈仔仔细细给他擦药。 刘靖坐在一旁,皱着眉头道:“你看看你,这么大人了,连这点事都要你母亲操心。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一点儿淤伤,你母亲就心疼坏了! 往后谨言慎行,也别再稀里糊涂吃多了酒就跟人动手。 打输了,你一身伤,就算打赢了,人家往衙门里告,你脸上有光没光?” 刘迅不吭声。 总归他今早上就是来挨骂的。 爹骂娘骂都是骂,一个样。 再者,他这不是有备而来嘛。 父亲是做样子,母亲会真心疼,他肩膀的伤没有好,就是最大的法宝了。 唉! 难怪徐简那厮就利用腿伤呢! 没事时看他走得平平稳稳,一有事,痛了、寒了、不舒服了。 就为着那伤,连太子都吃瘪。 啧啧! 刘靖训了好一会儿,又与徐缈道:“夫人,我还约了两位少卿议事,得先走一步。” 徐缈颔首。 年前她就听刘靖提过两句。 说是二月里,古月使节要抵京。 古月地处关外,是大量商旅西行的必经之路。 朝廷颇为看重与古月的关系,不仅仅是为了经商,也是不想让古月倒向西凉。 鸿胪寺为了接待来使,从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年节里固然不去衙门,但官员们也都不闲着,走亲访友都差不多了,正经事儿得捡起来,以免开印后手忙脚乱。 “公务要紧,”徐缈道,“别叫两位少卿等候。” 刘靖又念了刘迅几句后,匆匆出门去。 古月之事是重中之重,接待、宴请、受礼、回礼,不能有一点马虎。 原本还有礼部一块分摊此事,但礼部此刻的重心在恩科上,刘靖年前便与礼部提议,各司其职之余,由鸿胪寺多出些力、礼部辅助。 既然承了担子,就不能出差池。 事情做得越好,他功劳越大,朝堂上想更进一步,靠的就是这些大大小小的功劳苦劳了。 说起来,老国公爷虽说不在官场上替他开道,但徐缈是个善解人意的。 不吵不闹,也不会因为丈夫在衙门里忙得连回家吃饭睡觉都做不到就如何如何,她反而十分欣赏他的勤勉与刻苦,让他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夫人是个贤内助。 就是迅儿,尽给他惹事! 外头事情搞不平,还惊动了夫人。 他刘靖读书动脑往上爬,样样在行,怎么迅儿就没有他一般能耐! 反倒是徐简,被老国公爷养的那叫一个“油盐不进”。 屋子里,徐缈打着皂荚,清洗手上的药油。 “迅儿,”她唤了声,“我与你父亲絮絮叨叨的,都是为了你好,你得听进去。” 刘迅自是点头。 徐缈又道:“你再没有旁的事情瞒着我了吧?” 刘迅一愣,见母亲那幽幽眼神,他下意识地避了一下,而后,才梗着脖子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徐缈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没有再问:“回屋里看书去吧,我昨夜没睡好,等下睡个回笼觉。” 这话落在刘迅耳朵里,真是动听极了。 他可不想再被母亲问下去。 若再说错什么话,他怎么跟父亲交代? “那您好好休息,我先回去了。”刘迅说完,忙不迭跑了。 徐缈看着那晃动的帘子,长久才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水盆。 里头的水已经浑了,映不出她的模样,却让她回忆起了梦里的那双眼睛。 迅儿不忍又放弃。 迅儿刚刚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一侧头的动作,如出一辙。 “妈妈,”徐缈唤了夏嬷嬷,“他说,他没有旁的瞒着我了……” 夏嬷嬷的心揪着痛。 她和夫人都知道,公子那伤是太子踹的,不是什么与考生吃多了酒打架打的。 夫人那么恳切与公子说道理,公子却还是瞒着。 “妈妈,”徐缈又道,“我半夜里想了很多,你不知情,那于嬷嬷呢?那几个丫鬟呢?她们是不知情,还是就听从老爷、一块瞒着我们?” 夏嬷嬷:“这……” 徐缈道:“妈妈,你没有别的事情瞒着我了吧?” 不是质问,也不是责怪。 甚至,夏嬷嬷从中都听出了些祈求之意。 被身边所有人瞒着,即便是出于好意,夫人也会难过、会心里没底,会想要别人肯定。 这么一想,夏嬷嬷眼眶都红了。 “还有一事,”她哽咽着,“也是奴婢昨儿从外头听来的,怕您一时听不得这么多操心事情,才没有立刻告诉您。公子与郑家姑娘落水,老爷曾说过……” 徐缈一动也没有动。 双手死死按在水盆中,亏得那架子稳固,才没有打翻了。 “奴婢想,那时还未赐婚呢,老爷也肯定不知道国公爷与郡主议亲,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最后真成了一家人了,”夏嬷嬷道,“国公爷大抵是……” 徐缈摇了摇头。 她知道彼时还未赐婚,她就是不理解,老爷替迅儿寻那等理由做什么? 平白牵扯上不相干的郡主! 还是说,老爷说的是真话,迅儿当真对郡主…… 郡主确实好模样。 那般出色的姑娘,有人喜欢她,多正常的事情啊。 只要不说出口去,以后见面举止口气上莫要有一丝一毫的越界之处,瞒在心里头,谁都不尴尬。 偏偏喊出去了。 偏偏圣上又给郡主与阿简指婚。 一想到昨儿她还跟郡主说“坐下来一道吃团圆饭”,徐缈这心里就刺得厉害。 得亏郡主心善又体面,脾气那么好。 要不然,翻脸走了都有理。 第244章 没事找事(两更合一求月票) 夏嬷嬷收拾了水盆。 转头一看,徐缈坐在梳妆台前,整个人都恹恹的。 “夫人,”夏嬷嬷走到她身后,柔声宽慰道,“奴婢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您得打起精神来。公子年轻荒唐,好在他还能听进去您和老爷的话。” 徐缈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想的不是这些。” 夏嬷嬷闻言微怔:“那您……” “妈妈,我心里很没有底,”徐缈下意识地,抓住了夏嬷嬷的手,声音有些颤,“如果有一天,老爷与迅儿,他们和阿简起了冲突,我要怎么办呢?” 夏嬷嬷的心噗通噗通一阵跳。 “怎么会呢?” 这四个字冲口而出。 见徐缈那凝重的神情,夏嬷嬷迟疑再三,道:“要是真有矛盾了,奴婢想的是,谁对就帮着谁。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还不能坐下来好好说一番道理吗?” 话是这么讲的,夏嬷嬷却是越说、自己越不信。 这世上的事,哪有一个完整的对与错? 而最最说不清对错的,正是家务事。 清官都难断! 正因为是亲人,长篇大论的道理压不住,心里的结才越发深。 这些因由,夏嬷嬷一清二楚。 可她能怎么说呢? 她只能这般劝解夫人。 燕辞归 第212节 夏嬷嬷抽出了被徐缈握住的手,轻轻柔柔地替她按压额头。 “您就是一时之间、思虑太重了。” “起冲突?能起什么冲突呢?奴婢思前想后,可能也只有朝堂上的矛盾吧。” “那只能说,政见不同,各有各的想法而已。” “辅国公也好、老爷也罢,政见上的分歧呢,无需说服对方,谁能说服圣上就按谁的来。” “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儿,您为此太操心,若是病倒了就不值当了。” “等下睡个回笼觉,您心里能舒坦许多。” 徐缈又是一声叹息。 她想与夏嬷嬷说她那些光怪陆离的梦,话到嘴边,又觉得那都是梦。 拿着一场梦当令箭,太惹人笑话了。 犹豫着,徐缈才道:“这家里一个个的,好些事情都瞒着我们。 我想都是老爷吩咐的,老爷不想我为了那些事情烦恼。 我也不想为难人,没得让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还是辛苦妈妈多听多看。 若外头有什么状况,妈妈早些告诉我。 我心里有个准备,好过措手不及。” 夏嬷嬷自是应了她。 两人正低声说着话,外头禀了一声,说是刘娉来了。 “我早想过来请安,她们说您、父亲叫了哥哥在训话,”刘娉在徐缈身边坐下,“哥哥是做了什么事情,让您大早上就不高兴了。我看您气色,夜里都没有睡好?” 徐缈原不想让女儿听外头那些乌七八糟的事。 可想到被瞒在鼓里的滋味,她还是说了。 刘娉惊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养外室? 舞弊? 这是能发生在他们刘家的事情? 可这明明白白就发生了。 最可怕的是,她没有听见一点风声,母亲亦是昨儿才知。 这…… “他们怎么能这样?” 说不清是委屈还是不甘,刘娉的视线模糊了。 见状,徐缈忙搂着刘娉安慰起来。 母女两人说了不少话。 刘娉情绪平复很多,见母亲疲惫,便让她先躺下休息,自己坐在榻子边出神。 许是真就太累了,徐缈闭目养神间,呼吸渐渐绵长。 刘娉轻手轻脚起身,与夏嬷嬷说了一声,先行离开了。 夏嬷嬷见刘娉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梗着痛。 原想叮嘱几句,转念一想,娉姑娘性情柔和内向,不是个会生岔子的人,也就作罢了。 刘娉确实是个腼腆的。 她走到刘迅书房外头,想来想去,到底没有迈进去。 叫了顶轿子出门去,到了水仙胡同外头又进退两难了。 去敲门,似是不好。 打道回府,又不甘愿。 正是犹豫间,透过轿帘,刘娉刚巧就看到了一年轻女子。 她从未见过玥娘,但几乎是一瞬间,她就能认定那就是“玥娘”。 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柔媚样子,是刘娉心中“外室”的形象。 她就这么定定看了好几眼,直到玥娘离开她的视野。 轿帘落下来,脑海中一个念头忽然闪过。 似曾相识。 尤其是那颗泪痣…… 刘娉一下子想起来了。 午前。 徐缈醒了。 回笼觉没有让她精神好转,反倒是脑壳胀痛欲裂。 刘娉正好回来,小声与她说着自己的发现。 “和我们有一次在法安寺遇见的姐姐有些像,我记得她姓晋。” 徐缈半垂着眼帘,努力去回忆那日法安寺里偶遇的姑娘。 她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印象都不太深,好在有刘娉帮着一块想,才隐约记起来了些。 为什么要那么努力地去回忆呢? 徐缈其实说不清缘由。 只是下意识觉得,此事要紧。 她得先记一记,牢牢记在心里。 刘迅在家当了两天乖儿子。 上元夜里,到底耐不住,他去了水仙胡同。 在玥娘跟前,刘迅倒是没讲那套“与考生打架”的鬼话,而是如实讲了“太子那一脚真狠”。 玥娘听得后脖颈直冒冷汗。 那位太子当真是不讲理又蛮横,一位官家公子,也是说踢就踢。 “公子,太子为何为难你?”玥娘问道。 刘迅不由语塞。 这让他怎么说? 说他想给太子绑一个与玥娘你相似的人,结果动手的侍卫出了岔子? 他不敢说,只含糊道:“有些矛盾……” 玥娘心中一沉。 公子在太子殿下跟前,只有点头的份。 点头是不可能会有矛盾的,除非摇头了。 公子到底推拒了什么? 倏地,玥娘想起了那日太子落在她身上的眼神。 她曾告诉刘迅,也是在告诉自己,太子看不上自己这样的。 她都跟了公子这么久了,太子殿下何至于…… 可若是殿下就是那么个混不吝呢? 公子为此拒绝殿下、于是挨了一脚? 那她岂不是害了公子? 圆月悬空,直至天明。 时辰到,朝臣们迈上金銮殿。 圣上听官员们说了大小事务,退朝之后,把李邵与徐简叫到了御书房。 “今日起往礼部观政,多想多看,”圣上沉声道,“想好了从哪里入手了吗?” 李邵心里一虚。 徐简越过他,答了两句:“礼部年后忙恩科,也要配合鸿胪寺准备古月使节的接待,其余事务按部就班。臣陪殿下到礼部,不与官员们添乱,他们做到哪儿,便看到哪儿。” “对,就是辅国公说的这个意思,”李邵一听,忙接了话过去,“儿臣头一次去观政,自己是个愣头青,肯定不能给底下衙门添乱。” 圣上看了他们两人两眼,没有指正什么。 又说了几句,他让徐简先退出去,留李邵再多叮嘱。 “朕听说,你身边的侍卫换了一个?”圣上问。 李邵抿了下唇。 这一点上,他倒是有备而来。 什么“欠了一屁股赌债跑了”,那是钱浒和刘迅来他跟前交差的,真实状况八成是绑人失手反被绑,不晓得被人埋哪个山沟里去了。 埋了也活该,有贼心,没能耐,光给他添事。 李邵肯定不会大张旗鼓再去找耿保元,让钱浒拿这由头和一些银钱把耿家老爹打发出京,这事儿就算了了。 至于明面上的…… 李邵道:“他老爹身体不好,想回老家养老了,他便递了辞表,儿臣准了。” 这个理由很充分,也很自然。 圣上听过了,心思还是在观政上。 燕辞归 第213节 “有不理解的地方,问问徐简,或是等官员们空闲时问两句,”他交代着,“要么记下来,回来问朕。” 李邵满口应下。 等出来御书房,叫冷风一吹,李邵紧绷着的肩膀才略松弛了些。 父皇真是的,问那么多。 亏得刚才徐简解围…… 解围? 转过头去,李邵看了眼站在廊下的徐简,脑袋里忽然嗡的一声? 好啊! 那叫解围?! 那叫翻旧账! 徐简分明就是在提醒他,他头一回去裕门关时“添乱”了。 偏他刚才没有领悟,竟然还顺着徐简的话骂自己是“愣头青”! 徐简这人,亏他刚才还感激了那么一下,哪知道,袖里藏刀! 李邵越想越气,一甩袖子,大步往外走。 徐简看着李邵的背影,抬步跟了上去。 太子这人,好话不一定能听懂,骂他的倒还算敏锐。 也不枉他故意寻事。 李邵憋着气到了礼部,自然也没有多少好颜色。 偏整个衙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只一位负责引导李邵的郎中挑了些文书送来,让殿下先翻看。 李邵翻了、看了,得三孤仔细教导多年,他不至于看不懂,却十分没意思。 这观政,似乎比听三个老头子讲课,还没劲。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衙时间,礼部却是从尚书到司务,没有一个人有收拾东西回家的意思,依旧忙着各自的事情。 李邵又坐了会儿,实在无趣至极。 “你不饿?”他问徐简。 徐简正提笔写着什么,闻言道:“臣还好,殿下若是饿了不妨先去垫一垫肚子。臣看几位大人还要忙一两个时辰。殿下填了肚子再回来。” 这话还算顺耳。 李邵离开,在千步廊附近寻了家酒肆,好吃好喝了一通。 内侍催了几催,他才回到礼部。 衙门里依旧灯火通明。 礼部冯尚书听闻李邵回来了,便来问了两句:“殿下,今日观政有什么见解与想法……” 李邵打断了他的话:“我看你们都忙,我这点儿见解先算了吧,我再看看想想,等你们忙过了这一阵再说。” 冯尚书听他这么讲,从善如流地应下了。 送走李邵与徐简,礼部依旧挑灯夜战。 也就一刻钟后,参辰送来了两个大食盒。 “知道各位辛苦,殿下让送来的,”他交给冯尚书,“再忙也得垫几口。” 冯尚书摸着胡子,乐呵呵应了。 他又不傻,这肯定不是殿下让送的,而是辅国公送的。 殿下那等金贵身份,能想到些人情世故,底下人心里妥帖,可即便想不到,那也不稀奇。 身边自然有人该替殿下处理这些。 圣上让辅国公跟着,除了指点殿下之外,也自当周全琐事。 话说回来,给他们备些吃食,原也不在那些琐事之中。 殿下身边的内侍没有想到这些,亦很寻常。 说穿了,是辅国公周全。 见殿下空手回衙门,他就让人另去备了。 毕竟都是当臣子的,臣子才懂臣子的心! 也难怪单慎私底下总跟他夸赞许多,说别看辅国公上朝就一副等着看乐子的样,心里清楚着呢。 冯尚书却觉得,心里不清楚的人,看乐子都看不明白。 辅国公回回看得挺明白,能是糊涂人吗? 另一厢,徐简一直把李邵送到宫门外。 李邵烦闷地想溜,看了眼漆黑的天色,也就作罢了。 心里不舒服,他便想寻点事情:“你刚交代人做什么了?” 徐简答道:“让他给礼部送点吃食,说是殿下送去的。” 李邵的嘴唇抽了抽:“你倒是真大方。” 官员有俸银。 饿了自己去买就是了。 他在礼部观政,还得多管他们一顿饭? “你自作主张,别问我要银钱。”李邵道。 他不缺钱,但这不是银钱的事。 而是徐简这人,事多、麻烦、一套一套的! 翌日早朝后,李邵再一次知道,徐简能有多生事。 徐简让曹公公递了张折子到圣上跟前,上头仔细说了昨天观政事宜,看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 圣上来问他:“你写了些什么?” 李邵一个字都没有写,只能硬着头皮把昨天看的那些文书挑着讲了讲。 圣上道:“言之有物,那就记下来,之后可以再翻看,也能交给三孤评断。” 李邵只能应下。 之后半个月,每天清晨,徐简交一张,李邵也必须交一张。 徐简故意往长了写,李邵又气又无奈,也只能尽量多些几句。 御书房里,曹公公把这半个月收上来的都整理了,交由圣上过目。 圣上来回看着,叹道:“还是徐简这主意好,朕看邵儿写的,好像是朕也陪着他在观政一样。” 礼部衙门里,李邵阴鸷的眼神狠狠剐了徐简一眼。 没事找事! 烦透了! 再没有点乐子,他真受不了了。 第245章 头昏脑涨就对了(两更合一) 桌案上,厚重的文书叠得很高。 饶是被这些文书遮挡着,徐简也知道李邵在瞪他。 意料之中。 这些文书是他特意让郎中选出来的,最能体现礼部日常政务事宜,有板有眼。 圣上那儿问起来,也能说得通。 毕竟,具体到每一件事情上,若有个变通,也得是在知晓基础上来变通。 否则就成了天方夜谭。 而这些基础,真正是枯燥且乏味。 谁来看都没劲得很,连徐简都得时不时按一按眉心,更别说静不下心来的李邵了。 徐简只当不知道李邵在想什么,继续一页接一页翻看。 好不容易,时近中午,李邵正要放下文书,却见徐简先站起身来。 他挑了挑眉,心说“难得”。 徐简整了整衣摆袖口,与李邵道:“臣记得胡公公早上提过,殿下中午要进宫陪圣上用午膳吧?时辰差不多了,殿下莫要让圣上久候。” 李邵确实要去御书房。 父皇再怎么问他观政体会,也比坐在这儿让李邵舒坦些。 可他都没急,徐简急什么? 心有感悟,李邵问:“你有约?” “臣约了郡主,”徐简实话实说,“就前头那家面馆,简单吃碗面。” 说完,徐简一拱手,抬步往外头走。 胡公公正好进来,迎面遇上,打了声招呼后,又与李邵道:“辅国公人逢喜事精神爽。” 李邵哼了声。 可不是爽快吗? 走得都比平时快些,愣是看不出那腿有一点儿毛病。 燕辞归 第214节 “还没成亲呢。”李邵嘀咕了一句。 也就只是嘀咕而已。 婚都赐了。 千步廊近前,大中午的吃碗面,能有什么得体不得体的? 多几句话挑剔这事,别说父皇与皇祖母烦不烦,李邵就觉得挺烦的。 最烦的是,挑剔不得,还得给人道喜。 在他绞尽脑汁要面对父皇的考校时,徐简能和没过门的妻子高高兴兴吃面、喝面汤。 如此一比较,李邵想,还不如坐在这儿对着一堆无趣文书,等徐简回来酸他两句呢。 当然,想想而已。 “走吧,”他道,“别叫父皇久候。” 另一厢,徐简进了雅间。 林云嫣已经到了,坐在桌边捻着花生米。 红衣全给捻了个干净,只余那白白胖胖的花生仁堆在面前,小山似的。 见徐简来了,林云嫣还把花生仁分成两份,拨了一份到徐简这侧。 “郡主大方。”徐简道。 林云嫣听他语气,呵地笑了笑:“礼部不好待吧?” 徐简坐下来,抿了口茶:“我不好待,他更不好待。” 这是大实话。 为何选择从礼部开始观政? 这问题圣上问过,诚意伯也问过。 徐简答得有理有据。 礼部正好在准备恩科,科举是朝廷根基。 一长串的场面话,句句在理。 圣上听了连连点头,自然不会反对。 诚意伯其实表达过担忧。 事实上,林玙对徐简陪着太子观政这整个事情都担心。 偏他们还先选了礼部。 礼部枯燥起来真的很枯燥,以太子的性情,上来就这么压着,未必能吃得消。 只是,徐简拿定了主意,又颇有想法,林玙才没有多说,只让他悠着点来。 但其中最真实的缘由,徐简和林云嫣都清楚。 去六部其他衙门,就不能这么“压迫”李邵了。 似是刑部,李邵烦那条条框框,但给他几本刑狱案卷,他大抵是能看出些滋味来。 兵部能看旧时用兵文书,如今各处调度;工部那儿还有不少城建、水利的资料,文字不见得有趣,配图很多,只要能看进去,连文字都会生动许多。 吏部和户部的那些旧档,大致也是如此。 那几个衙门近来不似礼部繁忙,上下都会揣度着李邵的进展与状态。 教授年轻人,老大人们经验丰富。 一旦发现太过枯燥,立刻会调整方式,积极地从简入繁。 李邵只是没有定性,并不是一点不开窍,真叫他循序渐进上了…… 就收不到徐简想要的效果了。 也就是礼部,老大人们忙得顾不上,圣上对太子殿下的观政体会也算满意,才能让徐简不停地给李邵施压。 什么没劲、什么枯燥,就盯着什么看。 从最难最烦的着手,李邵怎么可能积极? 偏坐着看还不算,还得天天写心得体会…… 林云嫣失笑着摇了摇头。 什么叫伤敌一千、自损五百,就是徐简这样的。 可转念想想为何这情愿自伤也必须进行的缘由,林云嫣又觉得此事不好笑极了。 不过是,为了自保、为了破局。 当然,徐简自己也不轻松。 礼部甚至是千步廊其他衙门的运作事宜,他了然于心。 可他得把自己装作一个“外行人”。 他只是在兵部点了几个月卯,又在顺天府前前后后加一块都没坐够一个月,对别处更加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任何想法,都不能锋芒太露。 他的思考与领悟,得比李邵领先,又不能太过拔高。 徐简道:“能有半月,都够让人‘刮目相看’了,不过也差不多了。” 林云嫣会意。 所谓的差不多,就是再压一压,便能看到成效。 这就好比一把长弓。 弓弦一直拉满,便会不稳、抖动。 这时候就得屏一口气,才能彻底断弦。 外头,参辰敲了敲门。 热腾腾的面送了进来。 而御书房里,李邵面对着一桌子好菜,兴趣缺缺。 桌子摆在侧间,看不到圣上批奏章的大案以及上头那堆得满满当当的折子,可李邵觉得,他似乎还是站在那里,等着父皇提问。 从开蒙时认字念诗,到后来考三孤们教了什么。 从他都够不着那大案边沿,到那大案只到他腰腹、他却还觉得自己矮了一截。 李邵看了圣上一眼。 父皇不考功课的时候,还是很好的。 父皇也不会在用膳时考,等会儿撤了桌子才会开始。 但这种章程吧,像极了“断头饭”。 能吃得顺心才怪。 不顺,却架不住好吃。 李邵吃饱了。 圣上看他胃口还不错,不由笑道:“早膳用少了?” “不少,”李邵道,“就是看了一上午的文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肚子里空空的。” 圣上闻言,叹道:“看这些文书可不比骑马拉弓轻松。” 李邵垂着眼,道:“确实很不轻松,儿臣看得头昏脑涨。” 圣上哈哈大笑。 “头昏脑涨就对了!” 漱了口,他让人进来收拾,自己招呼着李邵回到书房那儿。 “朕以前看那些,也头昏得厉害!”圣上感慨万千,摸了下胡子,与李邵道,“你也知道,朕以前是个闲散皇子。 朕从被定为太子开始,才接触这些东西。 当时朝堂人心惶惶,原该为储君的定王走了,你皇祖父又病重,留给朕的时间太少了。 朕恨不得能不眠不休,偏朝中上下也怕,怕朕也累出病来,压着朕去休息。 朕只能是该歇息时好好歇,该学习时好好学,饶是如此,对着那些枯燥的东西都眼冒金光,看字多在飘。 好在都熬过来了。 一国之君,这些辛劳都是必须的。 看章程都烦得要命,底下依着这些章程做事的人,岂不是更烦吗?” 李邵对于父皇的这些心路,从前就听过不少。 许是近来自己也得了些体会,这一次多少有了些共鸣。 原来,父皇也曾经那么不容易过。 “您坚持下来了。”李邵道。 “是啊,从一开始乱套似的,到后来朕能自己上手了,”圣上叹道,“好在父皇给朕留下来的老大人们尽心尽责。 还有平皇叔,他真是手把手教朕,把他自己都累得多了好些白发。 等朕能独当一面了,他就又甩手了,回去一躺就是半年,朕请他出主意都请不动。 邵儿,能有人引一引路,多好的事!” 李邵一愣。 他前一刻还听得津津有味,这一刻,仿佛是被浇了一头的冷水。 父皇口中的“引路”,指的是徐简。 可徐简何德何能? 燕辞归 第215节 他凭什么能和平亲王比? 老王爷说一句重话,连父皇都得耐心听着,徐简算怎么一回事? 这么想着,李邵便道:“说起来,过年时见叔祖父身体不错,近些日子可还康健?” “他好着呢,”圣上笑道,“朕出宫不方便,你得空时替朕去看看他。” 李邵自是应下。 时候差不多了,圣上没有再多留李邵,叮嘱了几句。 “朕每天都有看你和徐简写的体会,朕很欣慰。” “徐简有些想法不错,你与他多交流。” “他以前也没有接触过礼部,朕看他也是磕磕绊绊。” 曹公公送李邵出去,回到御前时,就见圣上在翻看他整理好的那些心得。 “每日看,每日都有不同的体会,”圣上的手指在纸上点了点,道,“刚与邵儿回忆从前,说实话,朕都有些羡慕他。 自小跟着老大人们学了不少,现在又去六部观政,按部就班、循序渐进。 比朕强,朕那时候赶鸭子上架。” 曹公公叫圣上说笑了:“您赶鸭子赶得也很好。” 圣上抚掌大笑。 另一厢,李邵回到礼部。 进入衙门给他们安排的书房,里头空无一人。 徐简还没有回来。 李邵落回了自己的椅子上,从胡公公手里接过了茶。 直坐到午休时间结束,徐简才出现。 不早不晚、正正好。 李邵睨了他几眼。 父皇说徐简磕磕绊绊?徐简连走路都没见多磕绊。 “郡主回去了?”李邵问。 “回去了,”徐简道,“郡主让臣代为向殿下问好,说是皇太后也很关心殿下观政。” 一个随口问,一个随口答。 胡公公看着气氛不差,便退出去了。 哪知道,之后几次进来添茶,他越品越觉得不太对劲。 辅国公还是老样子,安安静静翻看文书。 他们殿下却是越来越心不在焉。 这也不奇怪,殿下几次都跟他抱怨过“无趣枯燥”了。 要胡公公来说,殿下没说错,就是没劲至极。 可再没劲,殿下起先的心思还是在这些文书里的,不似这会儿一般,心神都不知道飘到那儿去了…… 人坐着,魂飞了。 李邵神游天外,一直游到天黑,屋子里点了油灯,他才回过神来。 一转头,就见徐简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殿下似是累了,”徐简淡淡地,“不如今日早些回去?” 李邵当即应了声“好”。 礼部衙门这些官吏,一个比一个能熬,李邵陪着熬了半个月,就没在正经衙门散值的时间离开过。 他盘算着,等出去后寻个酒肆吃个酒,再去将军坊转转。 哪知道,想得很好,却无法成行。 徐简一副恭送姿态,愣是要把他送回宫中。 “这都散值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李邵一股气蹭蹭冒上来,“父皇让你跟我观政,可没让你十二时辰都管着我。” 徐简油盐不进,道:“臣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累了就早些休息,若是不累,我们这就回礼部去?” 散值时间,千步廊往南宫门这一路上,都是大小官员。 李邵再拎不清也不会在这儿与徐简闹得下不来场面,只能憋屈着被一路送进宫门。 等气冲冲回到东宫,李邵不住与胡公公抱怨。 “你说他是不是自己想偷懒?” “别不是又约了郡主吧?” “他跟郡主你侬我侬去了,我却不能再出宫去转转。” “他们两兄弟,倒是都艳福不浅。” 胡公公好言劝了劝,背过身去自己擦了擦满头汗。 直觉告诉他,这么下去,殿下怕是得和辅国公打一架。 翌日,胡公公悄悄暗示了徐简几句。 徐简答得模棱两可,以至于胡公公都弄不清他到底听明白了没有。 如此又压了李邵三天,徐简忽然建议道:“考场那儿都安排妥当了,殿下要不要去转转?” 李邵满口应下。 转考场,可不比对着文书舒坦? 贡院在做最后的准备。 李邵迈进去,指指点点一番,顿觉神清气爽许多。 等他从里头出来,左右一张望,刚巧看到了个熟人。 那人正是刘迅。 李邵偏头问胡公公:“徐简人呢?” “辅国公还在里头与几位大人说话。” 李邵哼笑:“使人告诉他,我还有事先走了。” 留下这句话,李邵大步走向刘迅。 第246章 张弛失衡(两更合一) 迟了半刻,徐简才与几位大人们拱手行礼。 而后,他状似左右一张望,问道:“不知殿下去了何处?” 几位大人亦不知情。 刚都忙着说事情,真没人时刻关注太子。 有小吏急急来禀报:“胡公公让小的给国公爷带个话,殿下有事要先走。” 话音一落,见徐简抿唇、神色之中似有担忧,一位官员忙道:“殿下这么大一个人,还能走丢了不成?再说,胡公公都跟着。国公爷倒也不用这么担忧。” “圣上问起来……”徐简迟疑着,叹道,“殿下自己走的,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他之后会与圣上说。” 又客套了几句,徐简才从贡院出来。 没有看住李邵? 当然不是。 他故意“放”李邵一马。 参辰上前来,压着声禀道:“殿下遇到了刘公子。” 徐简挑了挑眉。 刘迅近来的日子也不好过。 为了安徐缈的心,多数时间都在书房里待着。 今日也是借着来贡院外头感受感受即将要开始的考试气氛,才能从家里出来。 倒是正好,与李邵撞一块了。 这一对狐朋狗友,可折腾不出什么好事来。 将军坊。 雅间之中,刘迅试探着问了几句观政的事,得来了李邵几句抱怨。 刘迅的心里一下子有底了。 父亲说得没有错。 殿下烦着徐简呢。 越是观政,殿下就越讨厌徐简。 刘迅长叹一声,颇为可怜兮兮:“殿下有所不知,我小时候,深受其苦。” 李邵挑了挑眉,一面看底下飞扑的斗鸡,一面示意刘迅说下去。 “我开蒙时,先生夸我学得不错,父亲赞许了几句,又说‘听说阿简背了好几十首诗了。’” “我写了篇文章,过年时兴高采烈想拿给外祖父看,他说‘细胳膊细腿、你家没给你吃饱饭吗?’” “我做任何事情,都会被他们和徐简比,总之就是样样不如。” “我与他相差一岁,可殿下,小时候的一岁和长大了的一岁,天差地别。” 燕辞归 第216节 “徐简就是样样好,我就是样样不如,太烦了。” 李邵上下打量了刘迅几眼。 刘迅一副苦哈哈的样子。 这些“苦”,有一大半都是假的。 老国公爷会嫌弃他几句,但父母都没拿他和徐简比。 都是是先预备好的说辞罢了。 当然,刘迅也很清楚,太子殿下也不会有这样的切身体会。 殿下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他在圣上心里就是第一位的。 而徐简观政观出的心得,圣上也不会以此来跟殿下的心得比高低。 一个儿子,一个臣子,放在一起比? 徐简配吗? 但有一点上,殿下与他刘迅都深有体会——徐简烦人。 前回办坏了事,刘迅正需要在李邵跟前多挽回、多开道,而“徐简”就是他的捷径。 有一个共同讨厌的人,多骂几句,这关系自然而然地拉拢起来了。 果不其然,李邵听刘迅诉苦、听得心情畅快许多,点评了一句:“你也不容易。” 刘迅赔笑道:“他也就当值时多几句废话,散值了,殿下想做什么、用不着理他。” 李邵哼了声。 就徐简回回不把他送进宫门不转头的架势,他还能做什么? 刘迅又道:“我有时候烦了,就悄悄去找玥娘说说……” 李邵转过头来,深深看了刘迅一眼:“你养人,我可没养,你嘴上注意些,东拉西扯地被那几个楞脑袋听去,没得再弄出什么绑人又没绑成的事情来。” 刘迅忙不迭应下,又嘀咕着:“绑人确实不对,怎么能用绑的呢?不情不愿的,没有意思。” “你情我愿?”李邵顺口接了句,“都不知道伺候了多少人了。” 刘迅忙与他低声说了几句:“近来听说……都是新鲜的……不知道……” 李邵不置可否。 刘迅拿不准,又等了会儿。 底下斗鸡分出了胜负,李邵才淡淡道:“既如此,你去探探路。” 刘迅喜不胜收:“您放心。” 翌日。 徐简明显感觉到李邵心情不错,而这种不错在他重新面对那些厚重的文书后,不多久又成了坐立难安。 一点也不稀奇。 这些东西哪有将军坊的乐子多? 之前他故意压得狠些,让李邵把弦绷紧。 现在松一阵、又紧一阵,对比之下,李邵会越发反感。 用祖父以前的话说,心野了,收不回来。 而之后的半个月,李邵的状况起伏颇多。 恩科开试,礼部抽调了不少官员去贡院,徐简也建议李邵去转转。 李邵很听得进去。 很快,古月使节到访,李邵顺理成章地去迎接、与圣上一道听古月朝贺,正儿八经坐在书案前的时间就少了。 皮也就松了,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尤其是喝着古月进贡的美酒,喜不胜收。 “真是好滋味,他们那儿酿的酒,与我们不一样。”李邵眯着眼,与刘迅道。 刘迅陪坐着,道:“您这么说,我可就太馋了。” “总共就送来九桶,全在地窖里存着,”李邵道,“赏给后宫娘娘们一些,又给皇太后装了两坛送去,她老人家喝得少,估计有一半都会给宁安。 还要给平亲王府送一些,还有我那几位伯父叔父姑母、外祖母那儿。 这么分下去,那九桶就去了一小半。” “听着都是该分的,”刘迅舔了舔嘴唇,“御贡的东西金贵,殿下说得我心痒痒的,可惜尝不到。 这时候就不得不羡慕徐简了,跟着殿下观政、得圣上高看一眼,一定能分一杯。 再说,郡主那儿有,少不得也会给他留。” 李邵听他酸里酸气的,不由哈哈大笑。 笑过了,他又哼了声:“后天要放皇榜了,我听父皇的意思是琼林谢恩宴上,也让新科进士们尝一尝。啧!他们能尝明白什么东西!”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禀声。 几个妙龄舞娘进来,眉眼飞扬,颇有些异域风味。 “有点意思,”李邵道,“这线人还挺懂的。” 他是第二回 来。 上一次送来的都是扬州瘦马,近几日大抵是京中古月之风盛行,今儿全换了一批。 外人来了,刘迅自不再“殿下长殿下短”,而是改口称“公子”。 两人脸上都带着面具,也没人知道他们身份。 李邵又喝了两杯酒,心念一动,道:“你既馋那酒,我想想法子。便宜那群没见识的,倒不如赏你一坛。” 刘迅道:“那就谢过公子了。” 京城的春夜,已经暖和了许多。 桃核斋后院里,林云嫣抿了一口酒:“说起来,我头一回喝。” 从前这时候,祖母与云芳都病着,她也一直没有进宫去见皇太后。 娘娘应当也是病了,不想她知道,也没来顾着她。 至于皇太后当时生病的缘由…… 古月使节抵达后,林云嫣渐渐品出些滋味来。 使节进贡了不少东西,但古月对朝廷也不是没有所求。 偏古月提出来的要求不高不低,圣上为此迟疑,而皇太后十分不愿意,一来二去的,娘娘从年后一点点咳嗽不适,弄得病情加重,一直到暮春才恢复。 徐简也抿了一口:“李邵他们去的那宅子,不太好办。” 林云嫣闻言,很是好奇。 之前玄肃跟着李邵,戏楼也好、将军坊也罢,哪怕跟不到近前,总归知道那是个做什么的地方、大致是个什么状况。 现在就不一样了。 上一次李邵与刘迅会合,玄肃跟到最后只能放弃。 听说那宅子不大,看管的人手却是不少。 周遭都是平房,连寻个高处张望都不可能。 而且里头都是高大树木,哪怕初春不够繁茂,也都把视线遮挡了,不知道那底下到底有多么的七弯八绕。 甚至,玄肃都不敢断言李邵和刘迅就在宅子里。 没准绕着绕着,绕去了别处。 这般谨慎、周全,倒是让林云嫣想起来从前李邵那些难以被逮到尾巴的腌臜事情。 徐简想试着从宅子的所属下手。 可他不能打草惊蛇,没惊动李邵,惊动了单慎,也不是明智之选。 往后真要对那宅子下手时,单大人那般精明之人,看出他早就对那处上心了,他要周旋过去还得多费口舌。 谁让单慎是个聪明人呢? 把单大人当傻子的,都没有什么好结果。 至于李邵。 心思不定之人,最怕的就是张弛失衡。 先前压得紧,近日松懈到随心所欲,等之后再一紧,排斥与抗拒的心思更重。 那股子劲爆发出来,自然是…… “他应该能送上来不少惊喜。”徐简道。 甚至是,不在他们设想之中的一些惊喜。 林云嫣忍俊不禁。 想了想后头该发生的事情,她笑盈盈点了点头:“好事应是不少。” 马上要放皇榜了。 杏榜之时,老实巷已经引得京城议论纷纷,都说今年的状元郎大抵是要出在这里了。 她对老实巷的“钱程”很有信心。 她也好奇那余璞最终能取得什么名次。 油灯光照着,酒气微微上脸,白里透红,衬得整个人又活泼了三分。 徐简看了她两眼。 刚才她进来时,他一眼看去就察觉了些,小郡主好似比年前长高了。 虽然,长了恐怕都没有一指节。 燕辞归 第217节 拿过酒壶,徐简给自己添了酒,却没有给林云嫣续。 林云嫣看着面前空空的酒盏,睨着徐简,以眼神询问。 “这酒后劲足,”徐简面不改色地道,“以你的酒量,再来一杯就该发酒疯了。” 林云嫣:…… 临近四更。 睡在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轻咳了两声。 很快,一人点灯,端了一盏温水送上来。 润了润嗓子,那人问道:“道衡回来了吗?” “回来了,一直在厢房候着,等着向您回禀。” “让他过来吧。”说着这话,他从床边架子上取了件外衣披上,精美的金银绣线被油灯映得刺目,而他看起来亦是金贵至极。 很快,道衡和尚便进来问安。 他依旧一身素衣,头上戴着顶帽子。 自打离开广德寺已经半年了,他也适应了这种帽子,不再和从前一样动不动就要摆弄调整。 “苏议怎么说的?”金贵人问。 苏议,便是那位古月主使的汉文名字。 道衡和尚答道:“这几年,古月与朝廷往来不少,但西凉人给了他们不少压力,他们此次进京也是想加深下合作。” 金贵人一听就笑了:“结果,圣上不好糊弄,给一点、又不肯给多了?就想让我们给他出主意?” “您说得是。” “早几个月,我倒是会建议他‘和亲’,私底下问圣上与皇太后讨宁安。”金贵人道。 以宁安和亲,圣上十之八九犹豫,皇太后一准不答应。 圣上本就不情愿,皇太后再如此坚持,自然会拒绝古月。 这主意,原也就是用来给圣上拒的。 拒了这一处,其余条件就好谈了。 圣上与皇太后,本就不是亲生母子俩,多少会生嫌隙。 至于这嫌隙最终会成为什么模样…… 谁知道呢。 总归都是一出出好戏。 “能娶到宁安,便宜徐简了,”他点评着,又道,“徐简还压着太子呢?” 道衡道:“太子与那刘迅在那园子里。” “年轻气盛,全天下有趣的事情这么多,他却喜欢女人窝,”金贵人摇了摇头,“徐简也是太年轻,引导太子得讲究方法,他那样一板一眼的,只会适得其反。 看看,太子现在不听他的了吧? 刘迅成了那香饽饽。 这对亲兄弟,为了太子听谁的,有得争了。 话说回来,徐简一开始就落了下风,谁叫他从前敢捆太子呢?我都不敢。” 一旁,先前伺候茶水的人抿着唇直笑:“他们各凭本事,却不知道这一切都在您的掌握之中。刘迅还以为他时来运转,寻到了一个好地方。还有那徐简,他那些办法确实合圣上心意,但他却没有想到,太子殿下很不喜欢。” 金贵人斜斜看了那人一眼。 棋子不用,都是浪费。 不着急,戏一场一场看,京城有的热闹了。 三月十八。 京城放了皇榜。 伞盖仪仗送新科状元郎到京中的落脚处,鞭炮声震天,正是老实巷。 第247章 不是贡酒(两更合一求月票) 生辉阁。 陈桂站在自家铺子前面,眼中饱含泪水。 他是叫巷口弥漫着的炮仗烟雾给熏的。 那真是浓得云里雾里,笼得什么都看不清楚,还格外刺眼睛。 偏就架不住心中的欢喜,连眼泪那都是喜悦的眼泪。 前一刻,仪仗还未抵达巷口,廖子就流星似的飞跑回来,好一通比划。 “郑元合,就是郑元合!都说他有状元之相,果真就是他!” “铺子墙上那首诗,往后真是镶了金边了!” “探花郎也是巷子里的,袁知堂,小的还听人说,他本该是榜眼,可惜长得实在俊,叫圣上点作探花了。” “余璞也中了,二甲第三。” “小的挤在前头都看不过来,立刻回来给您报了。” “炮仗都准备好了,小的这就拿出去,等仪仗一到就点上。” 廖子嘴巴热闹,炮仗当然比他的嘴还热闹。 陈桂的心啊,噗通噗通的,跟着炮仗噼里啪啦直跳。 这场面,真是太振奋了。 之前杏榜一张,他心急火燎去看榜。 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让他吃上了定心丸。 住在老实巷的考生当然不可能个个提名,但也有个二三成。 能上杏榜去殿试的,只要不是出了大状况,都是金榜有名。 区别在于名次。 有人发挥得好些,末尾一跃中游甚至上游;有人失手,失去了现今的排名,但进士、同进士出身都是稳了的。 以旧例的“一成得中”而言,老实巷这个战绩翻倍、甚至比翻倍都还要多了。 那时候,全京城的目光就聚集在了老实巷。 陈桂往府里报信时,老夫人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当然,所有人都在等最后的金榜。 是杏榜头名的郑元合能坐稳自己的头把交椅,还是有人能杀出来把状元帽子夺了。 现在结果出来了。 郑元合笑到了最后。 老实巷也笑到了最后。 状元、探花、二甲第三,另有这么多的进士、同进士…… 大半年前,陈桂就听郡主与他展望过这等振奋场面。 他当然都听进去了,听得热血沸腾。 再后来为了开文房铺子,陈桂参与了那么多诗会学会,结识了许多考生。 他一个商人不懂文章,外行人看个热闹,却也会被一些考生折服,他们意气风发。 陈桂盼着他们都能上榜、取得好名次,亦等着郡主与他展望的前景能实现,但同时,陈桂和荆大饱也都做过“坏打算”。 商人嘛,不能只想好的、不想坏的,多做准备总没错。 当然,到了这会儿,那些坏打算都用不上了。 郡主与他描绘的“丰收”场面,都实现了。 陈桂用力揉了揉眼睛,看着一身华服的状元郎进巷子。 郑元合也被烟熏得更呛,但他心情振奋,脸上笑容没有断过,与来道贺的人一一回礼。 陈桂先与他道贺,又贺了探花郎,转着头想寻余璞却没有寻到,便问了一句。 边上有人道:“他先去与家里人报喜了。” 陈桂一听,连连点头。 余璞在京中是有远亲的,之前也就借住在人家那儿。 如今考得好名次,自然也快些与家人分享。 京中热闹,从早持续到晚。 直至翌日傍晚,宫中设琼林谢恩宴,所有人进宫去。 圣上对此颇为看重。 朝廷需要广纳人才,这也是他此次开恩科的缘由,而新科进士们成长起来,都是将来的栋梁。 圣上不止自己出席,亦让太子一块。 徐简少不得也去。 “父皇真是,”李邵轻声抱怨着,“他九五之尊往那儿一坐,这些新人有哪个能放得开?怕是吓得筷子都拿不稳。” 徐简闻言,看了李邵一眼。 李邵发现了,转头过来问徐简:“怎么?我说得不对?” “殿下所言极是。”徐简回了一句。 燕辞归 第218节 李邵说的当然没有问题,只是他的态度…… 徐简隐约察觉到,李邵并不喜欢、或者说他并不怎么想去这场谢恩宴。 这与李邵一贯的性格相违了。 即便进士们酒气上头要行酒令,也断不会与皇太子殿下比一番高下,李邵就是个去看热闹的,按常理他不该回避。 若说不得不去赴宴、耽误了李邵寻其他乐子的时间,这倒算一种可能。 徐简揣度着李邵的想法,试着问了一句:“等举杯之后,殿下建议圣上先离席?” 李邵哼道:“行啊,父皇若不肯,你帮我劝他。” 徐简应了。 时辰一到,徐简跟着李邵,随圣上入谢恩宴。 圣上心情很好,与头甲三名说了几句,这才开席。 曹公公端了酒盏来。 圣上举杯,与众进士祝酒。 李邵一口抿了他自己的,而后斜斜看了徐简一眼。 徐简回了李邵一个眼神。 意思倒也直白。 您只管开口,我会跟着劝。 李邵见徐简应了,稍稍定了定神,与圣上道:“父皇,您在这儿,他们还怎么敞开了吃酒吃菜?您要想吃酒,我陪您去喝几杯。” 圣上闻言,不由哈哈一笑。 他原也没有久留的打算。 他可不是那种不知趣的人。 “邵儿说得不错,”圣上拍了拍李邵的肩膀,“既如此,我们父子吃酒去。” 说完这话,圣上看向一旁的徐简。 徐简忙道:“恭送圣上与殿下,臣等下也出宫回去了。” 圣上微微颔首,起身离席。 徐简恭谨送行,李邵却几次回头。 “走了,”李邵催道,“你也别待着了,他们读书人之乎者也的,你也不爱听。” 徐简挑了挑眉,没有接这话,也顺着李邵的意思往外走。 眼看着走出了那热闹处,李邵的肩膀渐渐放松下来。 有异样。 毫无疑问。 圣上往御书房,徐简向着宫外去。 两厢岔路口,等看不到李邵了,徐简一个转身又往宴席上去。 谢恩宴比先前更热闹了些。 圣上离席,原还有些拘谨的进士们渐渐来了劲儿,正互相敬酒。 徐简左右看了看,就见不远处来了一辆板车,上头几乎堆满了酒坛子。 “各位新科贵人,”管事的童内侍笑眯眯的,指挥着几个小内侍分酒,“古月使节进贡了些好酒,圣上赐众位不醉不归。” 自是一片谢恩之声。 酒坛打开,香气四溢,谢恩之外、更添几声赞叹。 徐简心念一动。 “童公公,”他低声道,“我也想尝一口。” “国公爷说笑了,您想要这贡酒,怎么可能喝不上呢?”童内侍乐了,“来来来,杂家给您添一杯,今晚上只一杯哦,您若是敞开了喝,这些酒都不够了。” “解个嘴瘾而已。”徐简道。 童内侍找了个干净酒盏,倒满了捧了过来。 徐简道了声谢,接了过来。 杯中的酒色醇亮,映着月光,颇有琉璃盈盈之感。 “看着真好。”徐简道。 “进贡的美酒,肯定好。”童内侍道。 徐简举杯闻了闻,浅抿一点,而后一口而尽,含在口中品了品,喉结滚了滚,才全部咽下去。 童内侍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喉头也滚了滚。 “国公爷,味道不错吧?”他问。 徐简垂着眼帘,轻笑了声,问道:“童公公尝过这酒没有?” “杂家哪有那等口福!”童内侍摆手道,“总共就九桶,先前圣上各处赏了分了,好像就已经去了一小半了。 今儿这谢恩宴,又装了差不多一桶多。 现在还剩下的那几桶,眼瞅着还有皇太后寿宴、贵妃娘娘生辰,不经喝的。 哪是杂家能尝的。” 童内侍好一通数,见辅国公不说话,只揶揄似的看着他…… 他被笑得怪不好意思的,搓了搓手,压着声音“讨饶”:“杂家哪里不馋!杂家说实话,国公爷可千万替杂家保密! 今儿这么些酒,等下散席时多少能剩一点,杂家就悄悄地刮一刮那酒坛底子,尝一口是一口。 跟您说的一样,过个嘴瘾!” 徐简听完,乐得不行。 转身从近处提回来个酒坛,自顾自往酒盏里满上,又递给童内侍。 “公公尝尝,”他道,“就当是我喝光的。” 童内侍看他这一番动作,当真是啼笑皆非。 “那杂家就不客气了。”他拱了拱手,接了过去,仔细闻了、抿了、又一点点品,眯着眼睛特别来劲。 末了,童内侍道:“口齿留香、口齿留香。杂家心满意足了。” 徐简掂了掂酒坛子,对着坛口又喝了两口,问:“公公,地窖那儿具体还有几桶?我琢磨琢磨问圣上讨几坛合适些。” 童内侍道:“杂家刚带人去取酒,听说是还有不足三桶。” 徐简又问:“地窖那儿提前装好了的?” “是啊,”童内侍道,“要不然哪能这么快就拿回来。” 徐简没有再问,把留了一点底的酒坛子交给童内侍:“公公可别浪费。” 说完,他拱了拱手往外走。 走得远了,徐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 那酒确实算得上好酒,醇厚香浓,酒色也好。 可那不是古月送来的贡酒。 与小郡主那天带给他的,浑然不是一个味道。 而观童内侍的神色与话语,徐简判断此人应该是“言行一致”。 童公公此前没有尝过,也就无从分辨酒水是否出了状况。 那么,这些酒应是在地窖那儿就被动了手脚了。 这么一想,再想到李邵先前的那点反应…… 徐简啧舌。 太子殿下当真很能给人送来惊喜。 这冷不丁的,他与小郡主压根没有想到,又生出这么一桩来。 另一厢。 诚意伯府,载寿院里亦是欢声笑语的。 林云嫣坐在小段氏身边,摊着一只手向着她:“您看我这嘴灵不灵?状元探花都出在老实巷,上榜又有两三成,不是风水宝地又是什么?这银钱不赚都难!” 小段氏笑个不停:“你厉害,你最厉害!我们云嫣点石成金,点哪儿、哪儿赚大钱!” “我看大姐的脚踝养得差不多了,回头该去给那余璞道谢、也道个喜,”林云嫣道,“这些礼数上的东西……” 小段氏深以为然。 在余璞住到老实巷之后,她听陈桂又提了几次。 这位年轻人当真十分实在。 正说着,外头递来了个消息,说是陈桂来了。 陈桂恭敬问了安,又说请林云嫣借一步说话。 林云嫣便起身,随陈桂出了屋子。 站在廊下,她问:“是国公爷递了什么话来?” 陈桂点了点头,就是神色有些尴尬。 林云嫣看在眼中,不由好奇起来。 陈桂时常替她和徐简互相递个消息,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怎么今儿是这么一副神色? 徐简到底捎了什么话? 陈桂挠了挠头:“国公爷说,今晚宫中设宴,圣上让人赏了古月贡酒给进士们,他特特走得迟,也喝了两杯……” 燕辞归 第219节 到这儿一切寻常,陈桂却顿了下。 而后,林云嫣就见陈东家左右看了看,尤其是特特又往正屋垂着的门帘看了一眼。 确定了没人听着,他才压低了声音:“不及您那日送他的好滋味。” 林云嫣闻言,眨了眨眼睛,愣了下。 陈桂传完了话,忙退开两步,闷着头不做声。 背着光,谁也没看到,他那一张脸红了一大片。 国公爷真是的! 那是贡酒,滋味能有个什么不同? 说到底,是送的人不同,一道喝的人不同! 这种话,下回见着郡主的面,自个儿与郡主说去嘛! 至于让他陈桂在中间递这种、这种倾诉衷肠一样的话吗? 不好意思,真就很不好意思! 他又不是个缺心眼,他也是成了亲、有媳妇的人! 他厚颜都能叫郡主一声“侄女儿”,替侄女侄女婿传这话,哎呦! 他都没敢当着老夫人的面说! 陈桂正在心里“哎呦长哎呦短”的,忽然就听见一阵笑声。 他抬头一看,郡主弯着眼直笑。 一边笑,郡主还一边问他:“他真就这么说的?” 陈桂暗暗感慨着“这两个小年轻!”,道:“就是这么说的。” 林云嫣又是一通笑:“替我与门房上说一声,备好马车,我要出门去。” 陈桂一听,下意识问:“郡主去桃核斋?” “不,”林云嫣道,“我去慈宁宫。” 陈桂“啊?”了声。 他闹不懂了。 国公爷先递了这么一句话来,郡主去桃核斋那很正常。 可去慈宁宫是哪门子道理? 难道皇太后就乐意听他们小年轻之间黏黏糊糊的? 这个爱好,陈桂也不是不能理解。 只要他不做这个传话人,他也挺爱听这些。 但好像也不用这么急嘛。 第248章 其中有诈(两更合一) 月色皎皎。 林云嫣站在廊下等候。 挽月听说她要进宫,颇为不可思议:“这个时辰过去,宫门都要关了。” “今儿谢恩宴,”林云嫣解释道,“会晚一些。” 挽月这才点了点头,帮着牛伯一块整备马车。 林云嫣看了两人一眼,又偏头看向那厢与林珣说着话的陈桂。 陈桂刚才那欲言又止的反应…… 林云嫣也是刚刚才想转过来。 她起先的注意点全在徐简递来的话的言外之意上。 等想明白了,当真是忍俊不禁。 真是难为陈东家了,替徐简带那样“意义深沉”的话。 不多时,马车出了诚意伯府。 慈宁宫里,皇太后对林云嫣的到来颇有些意外。 “怎得这时候来了?”她笑着让林云嫣在身边坐下。 “嘴馋了。”林云嫣道。 “馋什么了?”皇太后一听就乐了,“什么东西是哀家这儿有,你们伯府里缺的?快快说给哀家听听,改明儿哀家多给你送些去。” 林云嫣抿了抿唇,低声道:“馋那古月贡酒。” 皇太后一愣。 讨酒? 这倒是没想到。 云嫣打小讨糖果讨点心,讨酒还是头一回哩。 果然是长大了,能喝几口酒了。 “您上回赏我那一点,我偷偷拿了一小半给辅国公了,”林云嫣挽着皇太后的胳膊,“刚我听见父亲交代底下人,说明儿有个要紧客人来,要让客人也尝个味…… 没有了,剩的那点儿连尝个味都没有了。 我只好赶紧来寻您救急。” 皇太后听着,笑得不行,伸手点林云嫣的鼻尖。 长大了,真就长大了。 都会想着好东西与意中人分享去了。 “原就是哀家给你的酒,你分谁不是分?”皇太后故意揶揄她,“老实与你父亲说就是了,他还能为了那口酒就埋怨你?” 林云嫣把脸埋在皇太后身前,娇声娇气:“哎呀,您明明知道!” 皇太后笑得眼泪水都要冒出来了,嘴上“哎呦哎呦”几声。 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家家的,真是太让人喜欢了。 有了心上人了,偏脸皮还薄着。 叫人忍不住就想逗她几句。 皇太后逗得心满意足,大手一挥:“哀家让人去给你取。” 边上,王嬷嬷一面笑、一面道:“娘娘,您先前都分了,库中没有剩下。” 这么一说,皇太后才想起来,见林云嫣晶亮的眸子看着她,她道:“哀家让人与圣上说一声,一会儿就送来了。” “我跟小于公公去取酒,”林云嫣起身,道,“我留在这儿,得叫您笑话惨了!” 说完,她转身就跑。 皇太后一看,又是一阵抚掌笑。 直到出了大殿、站在外头窗下,林云嫣都能听见里头娘娘的笑声。 她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笑意依旧,只是那股子又娇又羞的神色淡了下去。 装也好、哄也罢。 她盼着皇太后高兴。 而最能让老人家高兴的,自然是这门亲事的美满平顺,她与徐简彼此合意。 说起来,确实挺合意的。 有共同的过去,有必须要劈开一条道的相同的未来。 曾做过多年夫妻,彼此沟通顺畅,一点就能透。 就是吧,和皇太后想要看到的那种黏黏糊糊、情窦初开的你侬我侬,还是不太一样。 皇太后想要的美满,应该就是先前陈桂自己瞎琢磨的那些。 想到“瞎琢磨”和浑身不自在的陈桂,林云嫣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小于公公得了吩咐,匆匆过来。 一眼看到林云嫣的笑容,他的心跟着就是噗通噗通直跳。 哎呀,郡主定是在想辅国公。 娘娘这些日子,最喜悦的就是圣上给郡主指的这门亲事了。 毕竟,郡主自己喜欢呀! 郡主喜欢,皇太后就喜欢。 “郡主,”小于公公上前来,“酒都收在库房地窖那儿,夜里路不好走,您在偏殿等等,小的去取来?” “不妨事,”林云嫣道,“公公引路吧。” 小于公公依她,又另点了个去禀圣上。 圣上正与李邵吃酒。 美酒入肚,他精神很不错。 “新科状元的文章写得真不错,朕看了他殿试、会试的文章,他很有想法,朕很看好他。” “有一个蜀地来的考生,会试比得一般,殿试倒是发挥出来了,朕听说他是开考前一旬才抵京,有点水土不服,看来路途遥远还是影响了一些。” “这么看来,年前就由朝廷给予考生补助很是重要。” “这一次还是敲定得晚了些,倘若早早就知会了各地方官府,许多考生都能少后顾之忧、提前入京来。” 燕辞归 第220节 “这点上,朕还得夸徐简几句,当时礼部和顺天府按部就班,各有各的道理,还是徐简拿着文书进御书房来。” “邵儿,章程是章程,关键时候,也得能拍板。” 李邵的一口酒,堵在了嗓子眼里。 今夜陪父皇吃酒,说些科举之事,他兴趣一般,但毕竟天天在礼部观政,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就算被问到对几篇文章的看法,李邵亦能答得上来。 他虽不喜欢那些规整的科考文章,但看个思想与好赖,肯定看得懂。 因此,他们父子之间,可谓是交谈甚欢。 哪知道,冷不丁的,徐简的名字又冒出来了。 说徐简能拍板,李邵很是“服气”。 不敢拍板的人,能二话不说直接捆他吗? 一想到那天被五花大绑,李邵这口酒就咽不下去了。 殿外,曹公公守着。 远远的,见一小内侍跑着过来了,他便迎着走过去。 待看清那是慈宁宫里的人手,曹公公便问:“何事?皇太后有事儿交代?” “郡主想再讨些古月贡酒,慈宁宫里都不剩了,娘娘想问问圣上能否去库中再取一些。” 曹公公转头看了眼殿内。 圣上与殿下吃酒,正是兴致高的时候。 皇太后要点儿贡酒,圣上岂会不给? 这点事情,何至于进去叨扰? 他拿主意就是了。 小内侍得了回复,又匆匆赶到库房外,正好遇着慢慢走来的林云嫣与小于公公。 库房里,留守的几个管事太监也在吃酒,热热闹闹划拳。 听说了小于公公来意,又看了眼他身后的郡主…… 大太监毛公公赶紧掏出帕子擦干净了嘴巴上的油荤:“郡主,这寒碜地方怎么能让您落脚?您要酒,小的给您送去就是了。” 林云嫣打量着毛公公,道:“不打紧。我还没有见过宫中储酒的地窖呢,来都来了,我转转。” 郡主这么说了,毛公公也不好硬拒绝。 眼珠子一转,他赶紧招呼了边上另一个小太监:“卓子,还不赶紧给郡主仔细介绍介绍?郡主,让他给您说说,小的给您取酒。” 小于公公扶着林云嫣下了地窖。 卓公公在边上跟着。 “这一架子都是蜀地送来的贡酒,那角落的大酒坛子是御贡的女儿红,有些年头了。” 林云嫣左看右看着,问道:“古月送来的呢?” 卓公公指了指另一侧深处:“您看到那几个大木桶了吗?就是那些,他们装酒都和咱们不一样。” 林云嫣走过去,佯装惊奇道:“这么大的桶子?” 说着,她便用指关节在桶子上敲了敲。 声音闷闷的,里头还是满的。 “我听说剩得不多了。”她道。 卓公公答道:“不足三桶。” 林云嫣微微颔首。 毛公公捧着个空酒坛过来,道:“您放心,都是干净的坛子,小的这就给您装一坛、封好口。” 那坛子是陶制的,林云嫣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还堆着不少,便问:“那些都是已经装出来了的?” 卓公公不疑有他:“对,圣上今儿赏给新科进士们的。” “那就不劳烦毛公公了,我拿现成的就是了。”说着,林云嫣走过去,弯腰从地上抱起一坛来。 毛公公见状,脸色倏地变了变,忙道:“那坛子没擦灰呢,郡主您别脏了衣裳。先前琼林来取,一板车没装下才留下来的,一会儿他们不够喝了还得来取。” 酒窖地方大,也就是他们进来了,才把这一处墙上的火把给点亮了。 明晃晃的火光下,一点儿神色变化都瞒不过旁人的眼睛。 毛公公的紧张写在了脸上。 林云嫣看在眼中,没有当即戳穿他,只道:“他们吃酒,还多一坛子少一坛的?我讨了两坛子呢,就这、和那个吧。” 毛公公讪讪笑着,脑瓜子飞快转着,与小于公公打了个眼色:“哎呦老哥,替小弟说两句好话吧。守在这库房酒窖的,平日里也见不到一个贵人。难得今儿郡主过来,小弟一门心思想讨好讨好郡主,给好好装两坛子酒,郡主不给这机会呀。” 小于公公哈哈一笑,笑得很实在,却一点不走心。 他又不是头一天进宫,只观这一来一往的,就知道“其中有诈”。 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个诈法,但总归是酒水有问题。 而他作为慈宁宫的公公,听郡主的、护着郡主,肯定没有错。 “那你就装,”小于公公道,“多一坛酒,还能少了你的赏钱?” 毛公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郡主抱在怀里的那坛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古月贡酒。 他若再给装一坛,明儿两坛子酒一对比,不比出问题来了? 这么想着,毛公公的视线又落到了其中一木桶上。 要么,再装一坛假的? 假的也是好酒哩。 他们这些人,平日里自己掏钱买酒都舍不得买这么好的酒。 郡主小姑娘家家的,估计尝不出区别来,糊弄糊弄就过去了。 至于郡主拿回去给林家其他人喝…… 就算喝出与上次的不一样,也不会有哪个能厚着脸皮往御前说“酒水不对”吧? 真说了也不怕,今晚上连夜收拾收拾,把假的都倒空了,再多多少少报个损,圆过去吧…… 这么想着,毛公公心一横,走向了装着假酒的那木桶。 打开桶子上装着的栓,酒水沿着管子流出来,全落到底下接着的坛子里。 酒香顺着漫出来,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深吸了一口气。 毛公公也在吸气。 真香啊! 这么好的酒,肯定能糊弄过去! 毛公公心里正想着,忽然就听见卓公公的一声唤。 “郡主这是做什么?” 毛公公忙转头看过去。 待看清郡主正拿着她那金簪子划拉坛口,毛公公的眼睛倏地瞪得老大。 “酒都给我了,我打开看看。”林云嫣说着,手上再一用劲。 坛口开了。 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毛公公对着卓公公一通挤眉弄眼。 卓公公后脖颈满是汗水,道:“您看,满满一坛呢,没少没少,您就递给小的,小的给您再把口封上?” 林云嫣却道:“拿个酒盏来。” 卓公公:“这……” 小于公公二话不说,见边上架子上倒扣着一瓷碗,便伸手取了,拿帕子仔细擦过,递给林云嫣。 林云嫣倒了一碗。 只看酒色、闻酒香,她其实真辨不出区别来,但她相信徐简的判断。 徐简在谢恩宴上喝到的所谓贡酒、并非是之前的贡酒。 而她拿的这一坛,正是先前库房里装出来给谢恩宴的酒。 从毛、卓两位公公的反应来看,这坛酒同样有问题。 端起碗来,林云嫣抿了一口。 入口绵而醇,却与她那天和徐简一道喝的不一样。 “怪了,”林云嫣故意撇了撇嘴,“没有装错酒?怎么和前次娘娘赏我的不是一个滋味?” 卓公公一副浑身不自在的样子。 毛公公的脸色刷的白了。 莫非郡主真有辨酒的能力?她真的喝得懂? “瞧您说的,都是这些大木桶里出来的酒,这还能有不同?”毛公公干巴巴笑道,“您要觉得味道不对,那还是小的重新给您装。” 林云嫣把碗交给小于公公:“公公试试。” 这时候,小于公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原来,葫芦里卖的是这种药。 郡主讨酒是假,发现酒水不对劲、想弄清楚是真。 平心而论,小于公公觉得这趟浑水不好蹚。 燕辞归 第221节 若提前知晓,他一定会劝郡主两句,真真假假都是吃力不讨好。 宫中关系繁复,谁知道贡酒出问题的背后是哪一方在搅和。 前朝事由圣上操心,后宫事由皇贵妃主持,总归别由慈宁宫出面、揽这种浑事。 可现在已经在这儿了,那他不可能拆郡主的台。 抿了一口,尝到那截然不同的滋味,小于公公底气足了起来:“确实与娘娘赏的味道不同呢。” 第249章 是儿臣让人换的酒(两更合一) 卓公公更加不自在了。 他想,一定是地窖里太闷了。 “郡、郡主,”卓公公硬挤出一个笑容来,“都是这些大酒桶里出来的酒,味道按说是一个样的,怎会不同?” 毛公公亦是一个激灵,顺着这话往下道:“就是说啊,要不然您再尝尝小的新装的这一坛?您看着小的装的,这总错不了了。” 林云嫣没搭这话。 小于公公想了想,先把碗里的酒倒空了,让毛公公给他另倒了些。 再一尝,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 与刚郡主倒的酒是一个味。 与娘娘先前赏的不是一回事。 小于公公有一说一。 这会儿,卓公公的后背已经湿了,全是急出来的汗水。 “这怎么可能呢?”他道,“郡主,是不是您记错了……小于公公,不能郡主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这是拿别的酒来糊弄我吧?”林云嫣抬眼看着他,“怎么?以为我姑娘家一个喝不懂?叫你们糊弄过去了,你们能把贡酒私藏了?” “郡主!”毛公公连声讨饶,“您这话就冤枉小的了,小的怎么敢糊弄您啊!” 实在是、实在是倒霉透顶了! 这些酒水全是拿去糊弄没有尝过古月贡酒滋味的外行人的,郡主不在其列! 他压根就不知道宁安郡主会来讨酒。 不止讨了,还亲自来地窖拿! 要不然,一早给准备好,哪里会火烧屁股? 毛公公的思绪乱作了一团。 上一刻,他还在祈盼着郡主喝不出来区别,又或者说郡主尝出些问题来、却不会立刻嚷嚷。 人人都说宁安郡主温和、又不恃宠而骄,按理说这等性情不至于当场就砸桌子,他们完全有后续处理的时间。 可没想到,传言是传言,郡主今儿显然不按那些办事! 糊弄不了一,必须要糊弄得了二。 不然就完蛋了! 毛公公抱着酒坛子,双手箍得紧紧的,勉强给自己添了些底气。 说鬼话,最不能缺的就是这底气了。 “哎呦郡主啊,这话不能这么说的,”毛公公的脸色还是很白,倒也贴合他现在说的话,“大木桶就在郡主您的跟前,您亲眼看着小的装酒的,要说桶里的酒味和之前的不一样…… 总不能是那古月人糊弄咱们朝廷吧? 送来的同一批酒,不同的桶子里装着的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这若是张扬开去,完蛋了、真完蛋了! 他们想嘲笑我们不懂酒?会不会和古月人吵起来?回头是不是还要打仗了呀?” 卓公公一听这话,也不知道是本就脚软还是配合默契,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打仗?古月要和西凉人凑一堆去了?不得了啊不得了!” 小于公公听得目瞪口呆。 这一套一套的,要不是他素来手稳,那只碗都得摔到地上去。 真当他宫中行走这么多年,是被吓唬着爬的吗? 正要说几句,耳边传来了一声笑。 小于公公转头一看,眼看着郡主又笑了一声。 林云嫣从小于公公手中拿过那只碗,手指一松,啪的一声,陶片裂开。 地窖外,内侍侍卫们听见动静,纷纷询问。 “我崴着脚了,”林云嫣抬声道,“去慈宁宫报一声,备顶软轿过来。” 旁人还没有反应过来,先前往御前询问的小内侍二话不说、飞一样地就往回跑。 挽月直接拦在了地窖口,与其他人道:“别张望呀。” 崴脚要脱鞋去袜,岂是他们这些人能随便张望的。 挽月拦着不让出入,亦不担心里头状况。 地窖里二对二。 别看小于公公天天乐呵呵的,真有人不怕死犯到头上,他能直接把人撂倒。 而她守在这儿,眼珠子东看看、西看看,就专门寻有没有心虚又胆怯的人,得把同伙找出来! 不多时,软轿到了。 皇太后听闻林云嫣崴了脚,急得不得了,让王嬷嬷领人过来。 王嬷嬷进地窖一看。 郡主好好站着呢。 反倒是守库房的那两内侍,状况不太对。 “这两人,私自换了古月贡酒,还编造了一通故事,喊着什么朝廷要与古月打起来了,”林云嫣道,“我人手不足,又怕外头还有同伙,只好说伤着了。嬷嬷来了,我心里有底了。” 慈宁宫过来的人手,才是信得过的。 “把这两人捆了,我去求见圣上。” 三言两语间,王嬷嬷已经弄明白了事情,心里也一阵嘀咕。 这两狗东西在库房里动手脚,确实该打该处置,但郡主出面吧…… 她看了小于公公一眼。 小于公公微微颔首。 郡主摆明了就是有备而来,现在劝也迟了,倒不如继续,且看看郡主怎么收场。 那顶软轿,倒也用上了。 卓公公的脚软到根本爬不起来,被小于公公拖上软轿。 挽月压着声,悄悄与小于公公说了两句:“那个高的、还有那个……” 小于公公当即点了那两人:“来抬轿子。” 就搁在眼皮子底下,看他们还能兴什么风浪! 另一厢,曹公公吹着夜风,心情舒畅。 圣上与殿下刚吃完酒,一道出来转转、散散酒气。 气氛融洽,月色明亮。 当真是…… 前一刻正要暗暗背两句咏月的诗、附庸下风雅,下一刻…… 迎面一行人匆匆而来。 走在前头的分明是宁安郡主,那坐在后头软轿上的竟然是个内侍装扮。 直到近前,软轿落下,那内侍从上头滚了下来,扑在了圣上的鞋尖上。 曹公公脑袋一空,只剩下一句“见了鬼了”! 林云嫣看也不看那御前失仪的卓公公,与圣上、太子行了礼。 圣上见此莫名其妙的状况,不由问道:“这不是宁安吗?大晚上的,怎么一回事?” 林云嫣道:“这两人是库房地窖管事的,中饱私囊,还胡言乱语。” 李邵倏地瞪大了眼睛。 地窖?中饱私囊? 别不是那个地窖、那个私囊吧? 不会这么巧吧? 而后,小于公公上前,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随着这一番故事,李邵的呼吸越来越紧。 为什么就会这么巧? 为什么宁安早不拿酒、晚不拿酒,偏偏今儿夜里会亲自去库房? 不由地,他看向圣上。 月色与灯笼光的交叠下,父皇的脸色阴沉极了。 夜风再一吹,李邵的酒气全散了。 圣上抬脚,把那还挪不动位的卓太监给踢开了。 “酒水不一样?”他问林云嫣道。 燕辞归 第222节 “不一样,”林云嫣答道,“我从地上拿的那坛、与他从桶子里装出来的,都和前回皇太后赏我的不一样。 他们以为我不懂酒,尝不出区别来吧。 欺负我不要紧,我确实不懂酒。 可他们中饱私囊,还编排到古月那儿,胆子真是太大了。 我相信古月不会做出那等事情来,定是库房里出的问题。” 毛公公面如死灰。 这位姑奶奶,刚才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原以为,说那些鬼话,掰扯古月与朝廷的关系就能把郡主吓唬住,不敢再继续查下去。 哪知道郡主还敢,甚至直接告到御前。 还借着他编的鬼话,把台子架得更高了。 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圣上又问:“依宁安看,他们把桶里的酒给换了?” “应是如此的,”林云嫣道,“我听说那都是给谢恩宴预备的,想来是欺负他们没有尝过真正的古月贡酒,只是没想到我刚好就去拿酒了。” 圣上深深看了林云嫣两眼,而后交代了曹公公几句。 “大晚上的,宁安也别为了这些人生气,”圣上道,“朕那儿还有两坛酒,你先拿去。” 林云嫣对圣上的反应毫不意外,直接谢了赏。 圣上交代过了,先一步离开。 李邵的视线在几人之间转了转,没有多说,也跟着圣上走了。 曹公公留了下来,笑眯眯地:“库房那儿,养出来了几只耗子,脏了郡主的眼,杂家等下就去收拾。” 林云嫣笑了笑:“辛苦曹公公了。” “哪儿的话,”曹公公道,“您先回慈宁宫,别让皇太后担心。” 等小于公公引着林云嫣走远了,曹公公脸上笑容不见了,冷冷看着那毛、卓两人。 “真是上不得台面的狗东西!”他骂道,“真当库房油水多,就能把你们养得皮亮肉厚了?说说,背后哪个让你们换酒的?” 毛公公吓得直缩脖子:“没、没什么人……” “没人?”曹公公冷笑,“就你们两个小偷小摸的,值得郡主大晚上进宫来堵你们吗?配吗?” 整个库房那些酒都砸了倒了,都碍不着郡主什么事。 郡主会来,毫无疑问,图的是那背后的人。 或者说,是皇太后看准了要动手。 “自己好好想想,”曹公公道,“杂家先去把那些酒安顿安顿,你们想明白最好,想不明白……” 那就别怪他曹公公手段硬了。 毕竟,皇太后都这么兴师动众了,又是有理有据,圣上不会拦着。 曹公公去了库房,查了一圈。 果不其然,那几桶酒的后盖都动过,里头的真贡酒装出来,又换了假的进去。 实打实的真酒,还在桶里的就只有那小半桶了。 他尝了一口假的,连连摇头:假的也不差,看来那背后的人也不是个缺钱的主。 不缺钱,折腾酒做什么? 手都伸到库房里来了,就不能更有点出息吗? 腹诽了不少,等再见到毛、卓二人时,这俩已经泄了气了。 卓公公先招了,把库房里几个同伙都揪了出来。 毛公公一面哭一面交代:“是个叫洪七的来寻小的,说是殿下身边的胡公公让办的,手里还有东宫的腰牌。 小的本来不信他,可他拿来换的酒又很好,这么多桶酒,没点儿银钱真换不了这么好的。 真金白银,没有太子殿下的意思,那胡公公舍得自己花银钱? 既然是东宫要换,小的哪里敢不从?” 曹公公叫他这一嗷,嗷得脑袋嗡嗡作响。 他是真的喝到假酒了! 要么不交代,一交代却是太子殿下? 他去御前回话,告诉圣上是“您的宝贝儿子换的酒”…… 曹公公伸手揉了揉额头。 怪谁呢? 怪他自己! 他没有想明白! 以皇太后的性情,即便知道库房出了差池,她也不会唱这出戏。 她老人家不这么收拾人! 其实是郡主在发难,一发发到太子脑袋上…… 要说郡主不是存心的,反正曹公公自己不信,想来圣上也不会信。 不过,曹公公想不明白的是——何必呢? 郡主没有必要掺和这事儿! 太子不知情,那就是底下人胡乱做事,太子挨一顿罚。 太子知情,太子挨骂挨罚的,也就顶天了。 不管哪一种,对郡主都没有任何益处,真就没有必要。 想不透彻,事情却还要继续办。 曹公公逮了那洪七,又把胡公公提了问话,最后真真假假地,都一一禀了圣上。 圣上一言不发,只转头看向老老实实坐在一旁的李邵。 李邵心里擂鼓一样。 直到这会儿,他都不知道哪一环出了问题,只知道底下人办事不利、运气也太差,竟然叫宁安发现了问题,还喊破了。 说起来,宁安这大半年,脾气越来越大了。 正思考着,突然间两声咳嗽声,震得李邵一个激灵,抬头看向圣上。 圣上接过曹公公递过来的茶,顺了顺喉头憋屈的气。 李邵见状,心念一动,噗通就跪下了。 “想明白了再说。”圣上淡淡道。 “是儿臣让人换的酒。”李邵道。 从父皇的反应,他就知道自己瞒不过父皇的眼睛。 这个时候,撇清只会火上浇油,他得老老实实说话。 “古月贡酒滋味与众不同,儿臣看得出来父皇当真很喜欢,”李邵垂着头,道,“您一直都很大方,皇太后、太妃、后宫的娘娘们,您从不吝啬。 叔父伯父,其他皇亲国戚,您也从不会落下谁,有功之臣,您也会赏。 这一次您还赏新科进士们。 可儿臣小气了,儿臣想让您多喝些您喜欢的酒。 儿臣没有以次充好,换上的也都是好酒,只是想把这些贡酒存下来,让您能多喝一些……” 第250章 该交的功课得交(两更合一) 说完这一席话,李邵不再出声,亦没敢抬头去看圣上神色。 殿内很安静,除了那点儿呼吸声,再也没有旁的动静。 李邵心虚归心虚,却也渐渐冷静下来了。 以他对父皇的了解,那套说辞是能平息父皇大半怒气的。 至于余下的怎么火要怎么发,他还有些吃不准。 可大、可小。 圣上看着李邵,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邵儿从小就是这么向着他。 明明如此富足,锦衣玉食,可一旦有什么好吃好喝的,就会想着他。 一位天子,一位太子,什么山珍海味没有见过? 可圣上还是会时不时地,为儿子的孝心所感动。 邵儿学习骑射,去围场猎到的第一只兔子,就在内侍的帮助下亲手烤了,送来给他…… 圣上自己当过皇子、有许多兄弟姐妹,他现在还有其他儿子女儿。 有些孝顺,背后存着讨好与“指点”。 而另有一些,单纯就是孩子的孺慕之情。 邵儿不用讨好他,邵儿也没有母妃在背后教他,他的惦记就是惦记。 惦记他,惦记皇太后,也会惦记下皇贵妃。 这么一想,圣上面上的郁气散了些,问道:“那些酒,都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燕辞归 第223节 李邵答道:“儿臣让人运出宫去了。” 他要那些酒,本就不为了糟蹋。 古月送来了九大桶,最初圣上分了一小半后,那空了的木桶就闲置着等着扔。 后来,他把那空桶都搞到手里,把偷偷装出来的酒又给灌了回去。 连桶装着,寻了个地方储藏,也免得保存不利、平白就坏了。 等要喝了,开栓子装些就是了。 “你关心朕,作为一个儿子,你的孝心让父亲十分感动,”圣上顿了顿,又道,“可你不止是朕的儿子,你是皇太子,你去动库房的酒来孝敬朕,唉……” “儿臣做错了,”李邵的头垂得更低了,“儿臣等下就让人把酒送回来,明日早朝,儿臣会自述过错。” “说什么?说你把谢恩宴的酒换了,就为了让朕多喝点?”圣上摇了摇头,哼道,“朕都不知道怎么骂你,你就别为难御史们了。去慈宁宫,先给皇太后和宁安赔不是。” 这会儿,当然是圣上说什么便是什么。 李邵应得很痛快,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曹公公默不作声去送他。 两人站在廊下。 夜风拂面,李邵揉了揉膝盖,低声道:“曹公公,我这事儿做得不对,父皇跟前还请公公多替我说说好话。” 曹公公轻声应了。 好话能说就说,至于反过头去火上浇油,他也不是疯子,自个儿在圣上跟前寻不痛快。 他只是还没有看清楚,宁安郡主到底是怎么想的。 如此想着,曹公公转头往内殿方向看了一眼。 晚上这些事情,他都能理出来这些,圣上岂会看不懂? 圣上让太子殿下去慈宁宫,赔不是归赔不是,怕是也有另一层意思。 “走吧,”曹公公道,“杂家也一块过去。” 另一厢,慈宁宫里,皇太后握着林云嫣的手,嗔怪地看着她:“你搬救兵,还说什么崴了脚,你是要吓坏哀家。” 林云嫣嘴上应得特别好:“是我的错,我考量不周,让您担心了。” 皇太后又嗔了她一眼。 态度这么好,谁还舍得说几句重话? 可这事情,不仔细掰扯几句,她心里又着实不得劲。 “知道怎么搬救兵,好歹还不是个缺心眼,”皇太后道,“哀家别的不怕,就怕缺心眼的。” 宫里“怪事”太多,想要立足,需得自己甄别。 云嫣倒是不用在后宫里谋生,但也不是与这前朝后宫没有任何一点关系。 倘若缺心眼、分不清好赖,她即便是皇太后,在边上使多大的力气,都未必能护一个周全。 弄得不好,连她自个儿都得赔进去大半。 “可你说你不缺心眼,怎么往库房折腾去?”皇太后说着,在林云嫣的手背上打了两下,偏又不舍得打重了,“防东防西还防起哀家了?哀家能害你不成?赶紧给哀家一个准话,你到底掰扯谁呢?” 到了这会儿,林云嫣也不会瞒着皇太后,直言道:“太子。” 皇太后脸色微变,抬手轻轻又打两下:“昏头!他昏头,你也昏头!” 难怪不肯提前告诉她。 就是知道一旦说了,她肯定会阻拦。 “太子把酒换了,你便是喊得满天下都知道,他也就是挨几句骂,最多就是罚,不痛不痒的,”皇太后道,“那是圣上最看重的儿子,人家父子一个口袋,酒水在哪儿碍不了别人。 往后他还是太子,将来他还是要登金銮殿,你平白无故得罪他一回。 他要不记仇,倒也无所谓,只当小打小闹的。 他若往后真记仇了,他不到二十,哀家却是这把年纪了! 哀家一定会走在他前头,等那时候,你被他寻麻烦,你还要从哪儿搬救兵?” 话音落下,皇太后就见林云嫣的眼眶全红了。 晶亮的泪水珠子含在眼眶里,眨巴眨巴着就要砸下来。 皇太后的心不由一痛。 话也不算重,怎么倒要哭出来了? 显得她这个老太婆欺负小孩子了。 林云嫣确实心里梗得慌。 娘娘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在怪她,而是满满当当的关心。 不是重话,但都是真话。 娘娘走在了前头,搬救兵都无处搬的处境,林云嫣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正因为不想要那样的结局,她今时今日才不得不去得罪李邵。 只是那些“过往”,她无法向皇太后说明。 皇太后见她要哭不哭的,思来想去,还是不再多说,只让王嬷嬷去打水来,让林云嫣净面。 刚收拾妥当、抹上点香膏,就听外头通传,说是太子殿下与曹公公来了。 李邵走在前头。 先互相行了礼,他才道:“库房里的贡酒是我换的。” 皇太后面露惊讶之色,故意道:“你换那酒做什么?” 李邵又把那套说辞讲了一遍。 “你这孩子,孝顺是好,但也要注意方式,”皇太后摇了摇头,道,“明明是好心好意的,最后却成了这样。还好事情也没张扬开,自家人嘛,都说得清楚。” 李邵忙又赔了罪,再与林云嫣道:“宁安要那酒,我让人给你送去。” 林云嫣抿着唇,就这么点了两下头。 等李邵与曹公公离开,皇太后抬手按了按眉心。 圣上让曹公公陪着来,摆明了是不想闹大、传开的意思,她当然也就顺水推舟,不至于为此与圣上争一个高下。 只是…… 皇太后轻声问林云嫣:“这个结果,你可是满意?” 林云嫣心里,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靠几桶贡酒就让李邵跌个大跟头? 她也好、徐简也好,都不会那么天真。 那是圣上的儿子,即便戴上什么“没把新科进士放在眼里”的高帽子,也就那么一回事。 伤不到筋、伤不到骨的。 不过是,任何一张大席都得有个章程,主菜再热再金贵,开胃小菜也得先端出来。 而且,徐简也需要“脱身”。 被圣上要求天天跟着太子、指点太子的徐简,总不能是什么事情都不晓得吧? 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大事。 所以,该交的功课得交,该拿的好处也得拿。 夜风更浓了。 李邵站在御花园里,等看不到曹公公的身影了,他才眉宇一扬笑出了声。 畅快啊。 刚听说库房出了状况时,李邵心慌不已。 怪自己运气差,又怪宁安事情多,再看一眼父皇,那滋味真像是有一把剑悬在了他的脑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落下来…… 等曹公公查问完毕,被父皇问话时,那种害怕到了顶峰。 指尖都在打颤呢! 可之后呢? 他几句话立刻就挽回了局面! 父皇恼了,又没怎么恼,就这么息事宁人。 慈宁宫里也不会有什么异议,宁安再臭着个脸,酒都给她了,还能折腾什么? 背着父皇做事,又能顺利摆平,这种从心慌到肆意,血液凝固又到奔腾叫嚣,真的刺激啊! 尝过一次这种滋味…… 李邵舔了舔嘴唇,还想再试试。 谁让他是皇太子呢? 谁让圣上是他的父亲呢? 他就是可以这么随心所欲。 不多时,曹公公回到了御前。 圣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听见曹公公的声音,他眼皮子也没有抬,问:“皇太后怎么说?” “娘娘说,自家人的事情,说清楚就好了,”曹公公说完,想了想,一五一十道,“郡主眼眶泛红,似是哭过,想来是叫皇太后念叨了几句。” 听到这儿,圣上才缓缓睁开眼睛,轻笑了声:“宁安也是小孩子,皇太后素来宠她,她一年也听不到几句重话,偶尔听听,可不就要哭了。” 这个答复,倒也解开了圣上的一个疑惑。 以皇太后的性情,知道库房被动了手脚,甚至已经猜度到了邵儿身上,她老人家一定不会趟这个浑水,更不让把宁安牵扯进来。 燕辞归 第224节 查问库房只是宁安的独断之举。 皇太后后知后觉,少不得还另怪了宁安几句。 圣上又问曹公公:“邵儿去动那些酒,你怎么看?” 曹公公斟酌了一番,道:“不瞒您说,小的刚才查问时就想过,手都有本事伸到库房了,怎么就只动那酒? 现在想来,倒也能够理解了。 别人动库房是为了图好处、为了弄油水,可太子殿下并不需要那些。 正因为什么都不缺,所以才只动了他想要的东西,旁的都不在意。” “该处置的,你看着办,”圣上交代着曹公公,末了又道,“去叫徐简来见朕。” 曹公公闻言,微微一愣,复又想了想,便也想转过来,照着圣上的意思办了。 等了约莫三刻钟,他见徐简出现在视野之内,便急急上前去。 两厢一照面,曹公公定睛一看。 辅国公的脸上没有大晚上突然被召见的不解与忐忑,反倒是神态自若。 看这架势就知道:这位是心知肚明。 曹公公深吸了一口气,木着脸、低声问:“国公爷,您这事儿弄的就……” “辛苦曹公公了。”徐简道。 曹公公:…… 得! 和宁安郡主一个反应。 他曹公公怕的是辛苦吗? 他怕的是圣上发火。 辅国公讨不到好,他们这些御前伺候的人,难道就能舒坦了吗? 圣上不至于迁怒,但圣上不高兴的时候,大伙儿心里发怵啊! 有那么一瞬,曹公公很想问问徐简,把太子这事儿掀出来,到底图一个什么,话到嘴边还是咽下去了。 不多事,不多事! 等徐简进去面圣,曹公公上了茶水后便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圣上点了点桌面,道:“朕看出来了,你和宁安处得不错。” “郡主有趣。”徐简还是老话。 圣上气得直瞪他:“宁安有趣,你就让她去库房折腾?也就皇太后不知道你在背后指点,不然有你受的。” 徐简听了,没有替自己开脱什么,只管往下应着:“谢圣上开恩,没有叫皇太后知道。” 圣上哼笑了声。 态度是很好,就是这事儿弄的,头痛得紧。 宁安提到了谢恩宴,而那谢恩宴还没散场,知道贡酒什么味、宴席上的酒又是什么味的,数来数去,人数有限。 再添上宁安大晚上进宫来,能在背后指手画脚的,也就剩徐简了。 圣上一想就能想明白。 可他坐在这儿前思后想了这么久,却还是有理不清的地方。 “邵儿换酒,肯定是做错了,”圣上道,“你劝他也行,直接跟朕告状也行,你让宁安闹这么一场做什么?” 徐简道:“回回都掀殿下的底,臣都掀得不好意思了。” 一旁,曹公公的呼吸凝滞,愕然看了他一眼、又赶紧收回了目光。 辅国公喝多了? 该说的话不说,不该说的话他冲口就出了? 圣上不是不讲理的人,谁对谁错,他心里明白着呢。 这时候辅国公哪怕闭嘴装死,只要老实挨几句训、训完了也就过去了,根本没必要火上浇油。 搁以往,以辅国公的性情,也不会多这一句嘴…… 这下好了,圣上一准生气。 第251章 殊途同归(两更合一) 圣上确实冒火。 一是一、二是二,事情不能混在一起。 要不然,甲说丙有错,乙又说丁比丙更错,几方凑一块非要吵出一个谁更离谱来…… 那真就没完没了了。 就好似现在,他和徐简说道处事方式,徐简跟他翻邵儿旧账,这能闹得明白? 闹不明白的人多得去了。 遇着那种拎不清的,圣上一般都会“建议”外头凉快凉快、醒醒脑子去。 毕竟,他自己的脾气也算不上温和。 年轻时火气更大些,这些年虽说养了点性情,却也怕气头上做出些无法挽回的决断来。 既如此,倒不如都先醒醒神。 可是,在圣上心目之中,徐简不是那种闹不明白的人。 徐简年纪不大,也经历了些人生起伏。 看乐子归看乐子,心却似明镜。 一把明镜映不出明像,那是自己抹烂泥,把御史老大人们吵架时的胡搅蛮缠搬出来,总归是怎么添油加醋、怎么五味杂陈就怎么来。 这就不是正儿八经想解决问题! “邵儿的老底,还真就回回都叫你碰着了!”圣上语气不悦极了,冲口要说些重话,看到徐简那年轻的模样,他深吸了一口气,硬把脾气又收了收。 说起来是朝堂上有名有姓的人物,顶着个国公封号,可说穿了比邵儿也就大了一岁。 立足于朝堂,圣上不至于把年轻后辈都当“儿子”看,但想想病故的老国公爷,想想徐简的伤势,他还是对徐简多存了些耐心。 圣上咳嗽了两声,示意曹公公换茶水。 曹公公暗暗松了口气。 圣上愿意压着脾气,事情总不至于太糟糕。 旧茶倒了,新茶出汤,茗香四溢,前后这点工夫,也让圣上自己消化消化些火气。 抿了一口茶,他舒展了下眉心褶皱,道:“你给朕说说,邵儿除了私自出关,当然不止出去一次,还有他刚换了库房的酒,他还做了些什么让你掀底子的事?” 徐简垂着眼,眼底情绪一闪而过。 李邵那点儿破事,真要说出来,他能说到天亮去。 只是,眼下不可能去说而已。 圣上当然猜不到徐简的真实想法,见他沉默,只当他也在反思,反思先前不该把事情都混在一块。 不过,话赶话的,既然说到了这当口,圣上心中酝酿了大把耐心,要与徐简一一讲清楚。 “库房那里、尤其是那两个内侍,之后会从重处理。” “邵儿要换酒,他们虽是听命行事,但该罚也要罚,从重不是因为换酒,而是被宁安发现之后,他们为了脱罪竟然敢胡乱掰扯,推到古月送来的酒就有问题上。哪怕是想吓住宁安,那种话也不能说。” “邵儿也要罚,身为皇子、尤其是皇太子,他的一些想法太过天真,他需要成长。” “所以,他身边会有三孤,朕也让你去陪他观政,让各个衙门教他。教的也不止是朝堂政务,还有为人为君。” “去年,你跟朕说过,你不想在邵儿跟前行走,这样会无声无息地提醒邵儿他在裕门关做了大错特错的事,在这些事情上邵儿容易想得太细,你会惹了他的眼。” “可这半年多,朕看到的是,你比邵儿更放不下。” “腿伤对你影响深远,让你一身抱负都只能调转方向,朕很理解,你哪怕因此怨恨邵儿,那也是他自己惹回来的事。” “邵儿没琢磨你的伤,你是一身怨气逮着机会就想掀他的底。你要掀,你直接来找朕,你就不该让宁安去堵库房。” “朕让你跟着他,指点观政,不是让你事事都要跟他作对。” 圣上说得很慢,一句句语气沉沉。 落在曹公公耳朵里,颇有些语重心长、苦口婆心的感觉。 他本以为圣上恐要发火了,没想到竟然又都收了回来。 说起来,在御前能得这份“耐心待遇”的,总共也没几个人。 曹公公悄悄看了徐简一眼。 辅国公又不浑,按说是能听进去。 听进去才好。 与圣上、与太子殿下拧着来,弄到最后,吃亏的一定是国公爷自己。 没道理一条路走到黑。 徐简依旧低着头,不得不说,他也有那么点意外。 本以为火星子扔进去了,圣上说什么也得“火冒三丈”,却没想到最后全是“和风细雨”。 与预期的不太吻合。 这时候再丢一把火,显然是蠢办法,必须得换种说辞,反正殊途同归。 “臣……”徐简的唇动了动,一副颇受感动、还感动得无从说起的样子,斟酌又思量了许久,才续出了后头半截,“听圣上您说这些话,臣想到了不少东西。”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圣上道,“不顺耳的也可以说,今天不罚你。” 燕辞归 第225节 “臣前回也说过,臣保护殿下天经地义,别说是腿伤,哪怕赴死也是应当,臣也不会因为腿伤去怨恨殿下,”徐简说到这里顿了顿,斟酌了一番,又道,“臣在面对殿下时,的确有些不自在,从前理不清其中思绪,但您刚刚有一句话让臣茅塞顿开。 臣不是逮着机会就想掀殿下的底,而是,臣始终弄不清楚殿下还会不会出岔子。 臣是真的被殿下惊着了,时不时会想,倘若当日没有察觉殿下出关、又或者追出去没有找到殿下,还有他身处乱战当中、臣却没有发现他、以至于他受伤甚至…… 臣怕一个不周全,就让殿下身处险境之中。 不在殿下身边行走时还好些,现在天天在衙门里陪殿下观政,臣就很紧张。” 圣上认认真真听徐简说。 听到了心坎里,他摸着胡子,心境起伏良多。 他能理解徐简说的这种“紧张”。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就像他自己,时不时的,他也会想,倘若那日不与夏皇后置气,那日没有把所有的侍卫与武僧都带下山…… 他也就只能想想那些,因为结果已经确定、他无法挽回了。 可若是换一种状况呢? 大火被救下,夏氏也还在,一切都很“安稳”,他就能真的安稳吗? 午夜梦回,他得做好几次“救不回”的噩梦! 同时,他也会紧张,紧张到让夏氏身边时时刻刻都是数不清的宫女嬷嬷侍卫内侍,容不得一点儿差错。 这就是人心。 会后怕、会瞻前顾后。 正因为邵儿曾给徐简折腾了一次“性命堪忧”,徐简才会这么紧张。 “你得松弛些,”圣上舒了一口气,笑了笑,劝解道,“这里是京城,就在朕的眼皮子底下。 邵儿生事,他也就去换个酒,不可能像在裕门一样冲出关就遇着性命危险。 你是臣子,你跟他观政,你上衙下衙还不够? 你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十二个时辰盯着他,他身边还有内侍侍卫,那是他们的活儿。 你这么怕邵儿出差池,朕把你调东宫去看着他,他没什么事,你能把自己给愁得累死了。 你听朕的,邵儿有做错的、不听劝的地方,你直接来跟朕说,别闹得这么复杂,让皇太后都得跟着担忧。 散衙了,别总操心邵儿,你找处得拢的人、找清略他们去吃酒,或者找宁安说话。” 徐简一一应下。 道理说通了,圣上舒畅了许多,没有再留徐简。 等曹公公送徐简回来,圣上叹道:“朕看他现在就是太闲了。” 徐简打小就辛苦。 要念书、要习武,十三四岁就能让徐莽带着他上阵杀敌,足以看出他下了多少苦功。 而所有的苦功,都是时间累积起来的。 一天天的,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念书练武,挤得满满当当。 那是徐简熟悉又习惯的生活,有朝一日全变了,可不就得闲着了。 不闲? 不闲就不会看乐子了。 “您就是惜才,”曹公公道,“虽不能边关奋战,但您相信辅国公在朝堂上也能有一番作为,您才不愿意让他真的闲散着。 千步廊观政,在太子殿下学习领悟之时,也是您给辅国公机会、让他能完整里接触政务,往后能扛大梁。 以国公爷的聪慧,一定能够明白您的这份心意。” 圣上点了点头。 曹公公说到他的心坎里了。 明明徐简的成长经历中从未接触过多少文职,徐莽给他安排的亦是领兵打仗、走武将路子。 但是,也讲不清是为什么,圣上就有那么一种感觉:边关大将的路走不通了,但辅政的路子,徐简会有能耐走得通。 朝廷上下,从御前到地方,官吏们各司其职。 很多职位不一定要一个明确的人,换个人过去、锻炼一阵子都可以顶上。 朝廷当然不能缺少那些数以万计的普通官吏,可同时,他也确确实实更稀罕能操持整理全局的那一双手。 那是真正的栋梁之才。 曹公公观圣上神色,揣度着他的心思,又道:“您说国公爷现在太闲,依小的说,也闲不了多久。现在下衙没有要紧事,等他与郡主完婚,往后再得了小世子,心神一下子就让妻子孩子都占据了。” 圣上深以为然。 白天把心思放在朝堂,夜里把心思放在家中。 两厢得一平衡,自然是相辅相成,张弛有度,事半功倍。 “这么说来,”圣上的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道,“他和宁安相处得不错,朕得给皇太后提一提,早些操办婚事。” 另一厢,徐简沿着宫道,往南宫门走。 参辰在宫门外等他。 徐简上了马车,没说回府,只说绕去西宫门外。 参辰领会了,一到西广场,左右一张望就禀道:“郡主的车驾停在前头,看着是打算出宫的。” 徐简低低应了声,闭目养神。 等了约莫有一刻钟,参辰看到林云嫣带着挽月出现,忙上前与她问安。 林云嫣意外地挑了挑眉。 她猜到徐简八成会被圣上叫进宫,却没猜到徐简会在这儿等他。 一面往徐简车边走,林云嫣一面压着声、问参辰道:“圣上发火了吗?” 参辰实话实说:“爷那神色,小的看不穿。” 林云嫣扑哧笑了笑。 踩着脚踏上车,林云嫣在另一侧坐下,上上下下打量徐简。 尤其是,她仔细观察了徐简的衣服下摆。 看不出有什么褶皱。 这么看来,应是没有久跪。 林云嫣奇道:“莫非圣上没有发火?” 徐简呵的笑了下,眸色之中,笑意一闪而过,余下来的是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答得很直接,也没有一点儿的阴阳怪气:“圣上眼看着要发火又忍住了,说实话,我也很是意外。” 等听徐简说完了大致,林云嫣轻轻叹了声。 圣上也不容易。 徐简都故意点火到那份上了,圣上不止息事宁人,还说了不少道理。 她听皇太后说过一些从前事情,明白圣上一直想要“宽以待人”,也正是这份宽,才会慢慢变成了最后的结局。 毕竟是他最看重的儿子。 圣上在对别人宽时,不由自主地会对李邵更宽…… 不过,话说回来,徐简的应对也是得当。 一条路走不通,立刻改个口气、换个方向,总归最后目的达成了。 圣上亲口说的“没必要十二时辰盯着”、“散衙了就做自己的事”,那之后李邵在下衙时候出任何问题,都与徐简无关。 而对于李邵来说,白日被压得紧,夜里就更耐不住性子。 此次全身而退,亦给李邵喂了两口豹子胆,等他吸收后就热闹了。 “我都能想像得到他现在有多得意,”林云嫣说着又笑了,“得意才好,得意才会忘形。” 今晚上查贡酒,本就不在计划之中。 忽然冒出来的机会,叫徐简和她抓住了,借题发挥,得如此成效,亦是足够。 马车到诚意伯府外停下。 林云嫣踩着脚踏下来,站在车旁。 想了想,她隔着车板道:“你让陈桂带话,就不怕我没听懂?” 徐简掀了侧边帘子,慢悠悠道:“郡主聪慧,岂会听不出言下之意。” 林云嫣睨他一眼。 “也是,如若不是陈东家在中间带话,我怕是没机会听到那种好话,”说着,林云嫣自己先笑了,“倒是把陈东家弄得一惊一乍、恨不能躲得远远的。” 徐简低头看她。 如水一般的月光撒落,林云嫣的发梢上被抹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衬得整个人的轮廓都清冷了。 而她似是回想起了陈桂当时的状况,眉梢眼角笑意泛上,又把那层清冷给驱了大半。 徐简低低唤了声:“阿嫣。” 林云嫣下意识抬头,还未及说什么,额头上就被人轻轻点了两下。 那只从车窗里伸出来的手,又点了她两下,才收了回去。 林云嫣抿了抿唇。 以她对徐简的了解…… 啧! 她倒要听听,这人之后会冒出什么阴阳话来。 燕辞归 第226节 压了压唇角,徐简道:“聪慧人,好赖话都是想听什么便是什么。” 林云嫣:…… 第252章 不够刺激(两更合一) 下午。 礼部衙门里,依然十分忙碌。 李邵坐在大椅上,心不在焉。 石公公快步走进来,看了眼屋里另一侧的徐简,又收回目光,俯身凑到了李邵身边。 “殿下,”石公公压着声,道,“都送回去了,库房那儿也清点了,已经办妥了。” 李邵轻哼了声。 见那石公公又悄悄瞟徐简,他奇道:“怎么了?” 石公公讪讪笑了笑。 今儿是他跟着殿下做事的第一天。 都是东宫里的内侍,也都是伺候殿下的,可他们这些人比起胡公公,就是落在了后头。 胡公公仗着出入时刻跟着殿下,背地里对他们吆五喝六。 现在好了。 大总管曹公公发了话,胡公公挨了一顿板子,痛得哎呦哎呦起不来床。 替殿下奔走的好事,就这么落在了他石公公头上。 他一定要把握住机会。 只好侍奉好殿下,得了殿下信赖,哪怕那胡公公养好了伤,也别想再把这活儿夺回去。 “小的自个儿琢磨……”石公公怕叫徐简听见,只说还没琢磨明白。 李邵见状,没多少兴趣听,也就不多问了。 等到了下衙时,李邵起身活动了下筋骨。 淡淡与徐简打了声招呼,他大步往外头走。 本以为徐简又要管东管西的,偏走到了衙门外,李邵回头都没有见到徐简身影。 “怪了。”李邵嘀咕着。 石公公眼珠子一转,忙道:“当着辅国公的面,小的没敢说。小的就想着,昨儿那事情,莫非是国公爷捅出来的?” 李邵眉头一皱:“他捅的?你确定?” “前脚还在谢恩宴,后脚郡主就进宫了,偏还刚巧就指到了酒上,”石公公撇了撇嘴,“小的以为,就是事情走漏了,郡主特特寻来。 小的听说,昨儿您离开后,圣上又把辅国公召进宫,关着门说了不少话。 如果不是贡酒的事,哪里会这么着急?今儿下朝后再把人叫去就是了。” 李邵越听越有道理。 他就说呢! 怎么能正好就这么倒霉。 原来是徐简这厮在背后阴他! 可那又怎么样? 雷声大、雨点小,事情过了昨晚就结束了。 除了当时在场的人,又还有哪个知道? 今日早朝上,根本无人提及,因为无人知晓。 徐简大晚上挨了父皇一通骂,可不就得息事宁人了吗? 从头到尾,徐简都奈何不了他。 他不痛不痒的! 反而是,畅快极了。 徐简吃瘪,他很畅快;那种瞒着父皇的刺激,他亦很畅快。 他还得谢谢徐简,让他知道在父皇眼皮子底下做这些事情是这种感觉。 “没空跟他计较!”李邵得意洋洋,“走了,我还有要紧事。” 李邵所谓的要紧事,当然是寻刘迅一道去痛快痛快。 进到那处宅子里,雅间已经摆上了各色好菜。 石公公捧了一酒坛,放在了桌上。 刘迅眼睛一亮:“莫非,这里头装着的就是那古月贡酒?” 李邵道:“没错。” 石公公倒了两盏,先分给了李邵,又递给了刘迅。 刘迅双手捧着,闻着酒香,看着酒色,一时间心念动了,连念了几首咏酒的诗。 念完了,他道:“我以前总觉得,这些诗人太过夸大其词,美酒也是酒,再好也就那么一回事。可我现在知道了,那么形容都很有道理。我手上的这盏酒,完全能配得上那些溢美之词。” 李邵哈哈大笑。 刘迅抿了一口酒。 滋味当然是好滋味,可要说真就让人一口酒飘飘然了,那也不至于。 可是,殿下等着他吹嘘呢! 刘迅看出来了,他刚才吹的那些很合殿下心意,现在肯定也要接着吹。 什么口齿留香、什么回味无穷。 夸过了酒,当然也少不得谢殿下。 “若不是殿下赏赐,我哪里有机会品尝这等美酒?” “这一口酒下去,当真心里滚烫。” 李邵仰头,喝了一口满的,喉结一滚,酒水顺着落到肚子里。 “一点儿贡酒而已,你也太夸张了,”他示意石公公再添一些,“你跟着我做事,我岂会让你连这些酒都喝不上?” “于殿下而言,您是储君,这是举手之劳,可对于我来说,能品一口贡酒,可不是简单事情。” 李邵看了眼他的“举手之劳”,那小小的酒坛子。 搬出宫的那些贡酒,多数都已经送回去了。 他自己只留下了一小部分。 这点儿差异,库房那儿根本不可能跟他算,哪怕有不懂事的问起来,也就是运来运去的、耗损了些。 经过昨日在父皇跟前的灵机一动之后,这些小小的差池,李邵根本不会放在眼里。 再说了,大头都给了,父皇还能追究这些小的? 有本事徐简自己去库房,一桶桶、一坛坛的装,看能对出几坛子差距来。 这么吹毛求疵的,且看看父皇到时候是骂他,还是骂徐简。 一想到徐简,李邵不由地又打量了刘迅几眼。 明明是两兄弟,刘迅说话可比徐简中听太多了。 至于昨夜库房发生了什么,李邵不会告诉刘迅。 让刘迅知道他被徐简阴了、被宁安堵上了,那多丢人! 堂堂皇太子,说出去没脸。 “你喜欢就继续喝。”李邵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 半坛酒下肚。 刘迅有些飘飘然。 外头,乐声响起,那些舞娘已经预备好了。 李邵和刘迅把面具戴上,看着那一个个妙龄的姑娘摇曳着柳腰进来。 这场玩闹,直到三更才收了。 刘迅身体疲惫、精神却依旧亢奋。 回到家中,前脚进房,后脚,刘靖就来敲门了。 “您还没有睡吗?”刘迅一个激灵。 “你也知道,这是该睡觉的时候?”刘靖压着声音,“大半夜不在家,还一身脂粉味道!” 刘迅忙解释道:“我就是给太子殿下作陪!” 刘靖的眸子倏地一沉。 等听刘迅说了与李邵这些时日的事情后,刘靖的脸色越发阴沉了几分。 刘迅看在眼中,颇为意外。 父亲难道是个老古板? 父亲都想着暗示太子身边的人去绑人了,难道会在意太子花天酒地? 刘靖看出了刘迅的想法,道:“这是两回事!” 绑人,太子对绑回来的人怎么折腾,都是背地里的事情。 可这种花天酒地…… 燕辞归 第227节 看看时辰,再过不久就要准备上朝了! 也就是殿下年轻气盛,换个中年人,怕是金銮殿里哈欠连天。 太子一旬里有一两日宿在宫外,真传到圣上耳朵里,恐要生出麻烦来。 再说了,怎么会有真安全的地方…… “谁给你的门路?你确定对方可靠?那宅子是谁的?舞娘又都是谁养的?对方当真对殿下的身份毫无察觉?”刘靖一口气,问了一串问题。 刘迅被问得哑口无言。 刘靖见状,气道:“当心是别人特地安排了的!” “不、不会吧?”刘迅不敢信。 “小心驶得万年船,”刘靖想了想,道,“那地方,你和殿下还是少去为妙。你下月便要成亲了,等云阳伯府的姑娘进门,你也要这么玩到三更天才回府、还带着一身脂粉味?” 刘迅迟疑着,道:“那我怎么跟殿下交代?” 一听这话,刘靖心里就来气。 玥娘,真是太可惜了! 不过,事已至此,老惦记着不可能的事情也没有意思。 摸了摸胡子,刘靖道:“你就说那宅子近来风声有些不对,暂且缓缓。你既然能在殿下跟前得脸说话,这些事情还摆不平?你眼前最重要的是成亲、定下心来念书,路一步步走。” 他当然希望迅儿走得快一些。 可走捷径,也得腿脚麻利。 迅儿就是回京之后的几步路,走得太不顺利了。 尤其是学会上那一跤,跌得太狠了。 先前,迅儿那些事情传到徐缈耳朵里后,他便照着与夫人说好的那样,重新梳理了下迅儿的功课。 这一问,刘靖问出了些端倪来。 迅儿的功课确实有很多不足,但要说一窍不通、这么多年的书白念了,也不至于。 最初,迅儿答得有些磕绊,越问到后面,他越是流畅,甚至最后还冒出来过几个很不错的观点。 这才是刘靖印象里的、刘迅的真实水平。 他当时疑惑极了。 有这种水平在,即便毫无准备,学会上也不至于一点都答不上来。 再多问了几句,刘靖算是弄懂了。 刘迅对待这些问题时很容易紧张,以至于脑袋空白,越急越答不上。 而在面对着他们夫妻时,紧张慢慢淡下去,尤其是开了头之后,后续自然而然便流畅起来。 说穿了,就是太紧张。 可在刘靖看来,紧张绝不是好事。 他见过不少考生,满腹经纶,一进考场提起笔,满头大汗到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但紧张也能够克服。 再怎么说,也比肚子里真就一点墨水都没有要强。 “你母亲要操办你的婚事,”刘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她近来总是心神不宁,你别再让她看出什么来。” 刘迅应下了。 又是匆匆半个月。 礼部衙门里还是这么忙。 徐简扫了李邵一眼。 看得出来,太子殿下精神不振,甚至有打瞌睡的趋势。 照玄肃报上来的结果看,刘迅有些时日没有和李邵玩到大半夜了。 恐是要成亲的关系,刘迅近来老实许多。 李邵对此似是有些不满,但反正他也熟门熟路的,即便没有刘迅在,他也时不时往那宅子去。 可就是,不太得劲儿。 李邵确实有些疲。 玩乐时候,身边少了个刘迅这样会吹嘘的人,确实少了些乐子。 而那些舞娘,甭管是扬州瘦马,还是异族舞姬,总归来来去去的就是那么回事。 头几次很新鲜,后来嘛,不够刺激! 可若说不再去过去,李邵一时之间也想不到别的乐子。 着实无趣得紧! 看来,还是得等刘迅空暇些,让他来想想新鲜花样。 四月上旬,春花绽放时候,刘迅与郑琉成亲了。 婚事办得也算热闹。 老百姓最爱凑红事,围在迎亲队伍旁,等着接喜钱。 刘迅骑着高头大马去迎亲,耳边吹奏声震天,又有鞭炮,炸得他险些没有坐稳。 管事在旁,眼疾手快扶了他一下。 刘迅好不容易坐住了,就听得那厢看热闹的人几声笑。 笑屁啊! 他在心里嘀咕着。 这些人,不是笑他骑马不稳,就是笑他这门亲事的来由。 他好歹还能骑马迎亲,等徐简成亲时,他倒要看看,他那个伤腿还能不能骑马。 反正,自打徐简受伤回京后,听说他出门不是轿子就是马车,就没骑过马了。 挽月也在接喜钱的人群之中。 倒不是稀罕这几个铜板,而是…… 而是她们郡主说了,媒人都得拿媒人红包,要不然会坏了自身的运势。 挽月不太信。 她总觉得是郡主在诓她。 可郡主信誓旦旦的,说不止她自己拿,国公爷那儿也得拿,这婚事能成,她与国公爷是大媒人…… 挽月不能质疑郡主,老老实实地,替郡主来接红包来了。 铜板也是红包。 不指着发财,别坏运势就行了。 敲敲打打着,刘迅把郑琉的花轿接到家中,礼数都周全了之后…… 新房里,两人大眼瞪小眼,谁看谁都不怎么顺眼。 刘迅先退了一步。 这亲事算是当时最好的选择了,既然成了,往后还有许多用得到郑琉与云阳伯府的地方。 “我知道,你不太满意我,”他道,“彰屏园里,你也压根没想过替自己揽这么一门亲事。” 郑琉哼了一声。 “可既然成亲了,我也开诚布公地告诉你,”刘迅继续说着,“我知道你讨厌诚意伯府那几姐妹,尤其是郡主,你算与她结仇了。 我也不喜欢徐简,我跟他没有半点儿兄弟情谊。 这一点上,我们两个算是同路人。” 郑琉抬起眼来,上上下下打量了刘迅几眼:“怎么?我一个不受家里看重的出嫁女,你一个名声不咋样的读书人,我们两个能把国公和郡主拿捏了不成?” 刘迅皱起了眉头。 这个读书人,显然是嘲讽他。 可他得忍着:“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有机会。” 郑琉冷笑,半晌,道:“行,那就合作试试。” 一旬后,身为合作者,郑琉一顶轿子到了水仙胡同,敲开了宅子的门,站在了玥娘面前。 第253章 郡主拿我当刀(两更合一求月票) 院子里,玥娘紧紧抿了抿唇。 郑琉上下打量着玥娘,抬了抬下颚,问道:“知道我是谁吧?” 玥娘应了声:“知道。” 她并未见过郑琉,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道理,她还是晓得的。 上门这位年轻女子,梳着妇人头,举手投足间的那股子气派…… 想来也是公侯伯府出身。 那般出身的年轻妇人,会寻来她这小院子的,也只有公子刚娶进门的妻子了。 应归应,却没有再多余的表示。 郑琉不由愕然:“既知道,你就这么站着?” 她本以为,能笼络人的外室都是很有眼色的,怎么她今儿遇着的这个,不拨不动。 根本就是根蜡烛。 燕辞归 第228节 “您让我给您请安吗?”玥娘抬起眼来,“我以为,您看不上我这种人给您行礼。” 郑琉语塞了。 好像,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她若受了玥娘的礼,岂不是给了这外室体面? 可一迈进来,就吃这么一个软钉子,郑琉心里又很不舒坦。 她敢闹、敢骂、敢折腾,但她确实不会应对软钉子。 苏嬷嬷陪着郑琉过来,见她没讨到好,亦十分着急,轻轻推了推她的胳膊。 郑琉叫她一提醒,忙打起精神,大步往屋里走。 她也不管玥娘,只自顾自地进屋里看了一圈。 架子上没有多少摆件,显得很是寒碜。 柜子里倒是挂着一排衣裳,只有几件是新做的,余下的只看那花色料子就晓得是进京前就有的,京里就没兴过这种。 边上还有几件男装,应该是刘迅放在这儿的。 用的家具、桌上的茶具,朴素至极。 玥娘亦步亦趋跟着郑琉。 作为一个外室,被新进门的奶奶寻麻烦,这不是稀罕事。 玥娘也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情。 可她愣是没有想到,郑琉来了后没吵也没闹,反而是一屋一屋地查看、打量。 那个审视的眼光,以及其中透出来的鄙夷,着实让她不太痛快。 她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她平日吃穿用度在这市井之中也不算差的了,但在贵府出身的郑琉眼中,那番差距明明白白。 就这种直白的高低落差…… 还不如郑琉上来就甩她两个耳刮子,她反倒没那么难受。 玥娘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音:“您来这儿是有什么交代吗?” 郑琉瞥了她一眼,而后,扶着苏嬷嬷的手往外头走。 一面走,她一面毫不避讳地与苏嬷嬷说话。 “长的倒是一脸妖娆样子,那颗泪痣是不是拿笔点的?” “都委身做外室了,我还当是个多有本事的,结果真不怎么样,这用的穿的,也太拿不出手了吧?” “刘迅真是,养都养了,也不给点好的。” “说到底也是刘迅没见识,叫这么一个没本事的给笼络住了,但凡他多见识见识厉害的妓子,说不定家里都被搬空了。” “不厉害也行,起码不费几个银钱。” 这些话,不是说给苏嬷嬷听的,从头到尾全是冲着玥娘来的。 玥娘跟在郑琉身后,手紧紧攥着帕子,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她的确不是什么多正经的人,可她跟着公子,是倾慕是爱恋,从未有贪财的念头。 她对公子说的也都是真心话,只要有个栖身的小院,能不饿肚子,能时不时见到公子,她就足够了。 这般想着,玥娘把眼泪都忍住了。 郑琉对她抱有敌意,而敌人说的,当然都是戳心窝的话。 她不用与郑琉表真心,公子知晓就行了。 郑琉压着步子,说道了这么多,眼看着到院门边上了,也不见玥娘有任何激烈的反应,她先耐不住了。 转过身来,郑琉伸手、一把钳制住了玥娘的下巴,逼得玥娘把头抬起起来。 而后,另一只手狠狠在玥娘的泪痣上搓了搓。 “呦,”她松开了手,嗤笑道,“原来不是拿笔点的?那你这命,真就挺苦的。” 扔下这句话,郑琉示意苏嬷嬷打开院门,趾高气昂地走了出去。 这对主仆一走,一直躲在一旁的嬷嬷才出来,三步并两步把院门关上了。 而后,她担忧地看着玥娘:“姑娘……” 玥娘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郑琉那两下极其用力,她眼角疼得厉害。 嬷嬷抱着玥娘,柔声细语安慰她:“姑娘做得很对,不与她吵、也不与她闹,我们一旦有反击的样子,她只会更来劲。闹又闹不过她,只能忍住,你看她没意思了、自己就走了。” 玥娘咬着唇,一面哭一面点头。 哭得乏了,嬷嬷伺候玥娘小睡了会儿。 下午时,门板又被敲了敲。 嬷嬷心惊肉跳,那祖宗莫不是先前没撒够气,又来一个回马枪吧? 没有去门闩,嬷嬷把院门拉开了一条小缝,眯着眼往外头看了看。 站在外头的是一个眼生的婆子。 衣着光鲜,远在郑琉身边那嬷嬷之上;圆脸喜态,看着就是个和善脾气。 嬷嬷想了想,把门打开来:“老姐姐是……” 门外站着的是汪嬷嬷,她道:“我们主子想与玥娘说几句话,胡同口备了轿子。” 那嬷嬷一听这话,脸色一白,惊道:“莫不是太子殿下……” 汪嬷嬷面露惊愕之色,心里却对林云嫣佩服极了。 郡主交代,让只说“主子”,不提更具体的,就是想看看这位嬷嬷的反应。 好家伙,人家冲口而出就是“太子”,可见对于太子殿下的那点儿想法,玥娘与她的嬷嬷心知肚明。 郡主就是郡主,一试就能试到要害上。 再想那太子…… 太子金贵,怎么还总打量别人的外室? 打量过了,又对与玥娘有些神似的晋家姑娘动歪心思。 一想到当朝太子是那种人,汪嬷嬷就浑身不得劲。 得罪不起啊! 她满肚子的故事,无处去说! 想是这么想,嘴上,汪嬷嬷道:“怎么说到太子头上去了?我们主子另有其人,你们也不用怕遇着什么歹事,轿子坐不坐随你们,就约在前头街口那家茶楼的天字雅间,茶楼生意挺好,你看着不对大喊大叫就是了,店家一准冲进来,还有那么多客人,我们主子体面人,不会自毁名声。” 说完,汪嬷嬷笑眯眯着,掉头就走了。 那嬷嬷关上院门,思考了一阵,终是进了屋子里。 玥娘已经醒了,轻声问道:“刚是谁来了?” 嬷嬷一五一十说了:“姑娘,要不要去?” …… 天字雅间。 一壶热茶,瓜子花生并几碟点心。 林云嫣听了汪嬷嬷的回禀,抓了一大把瓜子给她:“妈妈听会儿书,底下这说书的,说得还不错。” 挽月迟疑着问林云嫣:“您说,那玥娘会来吗?” “她要是聪明,她就会来。”林云嫣道。 挽月眨了眨眼睛,想问说“那要是不聪明呢”,话到嘴边,自己先想转过来了。 要是个不聪明的,那还是别来了。 和笨人做买卖,这生意亏大本! 等了不到两刻钟,有人来敲了门。 汪嬷嬷起身去开门。 门外,正是玥娘主仆两人。 嬷嬷往里一看,只见桌边坐着一年轻公子,身后还立着个小厮,心里很是没底。 玥娘定睛看了两眼,隐约发现了些不对劲,又鼓起勇气走到近处观察了两眼,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这两人都是女扮男装。 既然都是姑娘家,那她就不用担心遇着些不好的事情。 至于对方的身份…… 她不敢猜,只看着比郑琉都贵气许多。 林云嫣请玥娘坐下:“这么看着,确实与我们姻亲家的姐姐很是相像。” 玥娘一愣。 林云嫣又道:“今儿早上,郑琉寻到你那儿去了?” 玥娘深吸了一口气:“您是……” “诚意伯府林云嫣。” 玥娘讶异。 郡主特特寻她,又是要做什么? 林云嫣并不与玥娘绕圈子,直接道:“我与郑琉素有仇怨。 原本,彰屏园后,该是井水不犯河水了,可谁叫她嫁给刘迅了呢。 国公府与刘家是不往来,但我很担心徐夫人。 燕辞归 第229节 徐夫人心思纯粹,为人和善,她知道你的存在,她之后也会为了你的事情与刘迅、郑琉商议。 可郑琉不会容忍你,她还会恨屋及乌,怨上徐夫人。 我不能伸手管刘家里头事情,哪怕之后我与国公爷完婚,我也管不到刘家去。 因而我只能来与你商讨,你是想坚持和郑琉耗到底,还是干脆些,也免得叫徐夫人因此事婆媳不睦。” 玥娘怔住了。 这种让她“选一条路走”的劝说话,在她的心目里,本该由郑琉来说。 却不想,会是郡主出面。 “您既这般关心徐夫人,徐夫人知道您……” 玥娘说到一半,却见林云嫣笑盈盈着竖起了一根手指,比在嘴边,一副让她噤声的样子,玥娘只好闭口。 林云嫣这才又道:“你不用去想那些,我只是在告诉你,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本就失了先机,拿什么和郑琉比。” 玥娘脸色一白:“先机?真论先来后到,我与公子……” “天真了不是?”林云嫣依旧笑着,“你没名没分,名分才是先机。你已经见过郑琉了,试想一下,当你和她起争执时,你认为谁会赢? 你可以忍让,把局面交给刘迅去处理,那你认为刘迅最后会向着谁? 他能管得住郑琉那疯脾气吗?” 玥娘低头不答。 “刘迅也是个狠的,”林云嫣道,“我那位与你有些神似的姐姐,险些叫人算计去了,你觉得是谁在算计,又想把她献给谁?” 一个“献”字,让玥娘浑身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 能是谁? 必定是太子殿下。 也许有人想攀高枝,可她并不想与太子有瓜葛。 她知道太子看她归看她,也不至于真对她这种人下手,可却没有想到,还有与她相像的姑娘…… 思及此处,玥娘一个激灵。 她的思路全被郡主带跑了,郡主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不能这样! “您就不担心我都告诉公子吗?”玥娘咬着牙,问。 “你随便说,”林云嫣呵的笑了笑,“他没有献成,恼羞成怒的,还挨了太子一脚,他十有八九知道是我坏了他的事,可他找不了我麻烦,你回头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来报仇。” 玥娘脸色白了个透。 任何一个男人,都不想被女人看到他力所不及的地方。 被太子踢了一脚?明知道是郡主坏事又无可奈何? 她若明晃晃去和公子说…… 公子的脸面往哪里放? 林云嫣观她神色,就知道她想得清楚里头关系。 “我与你没有利益之争,”她道,“我与你说这些,不过是想替徐夫人省点心。 刘迅怎么样,那是男人们的事情,我越俎代庖的,国公爷大抵也不高兴,再者也会伤了徐夫人的心。 我只对郑琉感兴趣,她疯起来可厉害着呢。” 玥娘垂着眼,苦苦一笑:“郡主拿我当刀。” 林云嫣叹道:“能当刀子,说明有用,有用的人才不会被随便当弃子。我拿你当刀,我没想过害你,可你最后会不会被他们当刀子,我说不准,你自己琢磨琢磨。我若是你,就会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玥娘浑浑噩噩地走出了雅间。 汪嬷嬷关上门,转身与林云嫣道:“郡主,这行得通吗? 奴婢不是质疑您说的话,您话里句句是道理,可这男女之事、不是光靠道理就行得通了的。 奴婢看她那样子,对那刘公子感情深厚着呢?回头叫男人哄两句,指不定就……” 林云嫣莞尔。 她还是有把握的。 再不争不抢的外室,在亲眼看到寻上门的正室之后,心态上都会有些变化。 真心换的得是真心。 这也是她特特等到郑琉去水仙胡同后、再寻玥娘的缘由。 另一厢,玥娘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坐在桌边,好一阵出神。 “嬷嬷,我该怎么办……”她问。 嬷嬷轻轻拍着她的背,道:“郡主有她的算盘,但有一句话说得极对,姑娘得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反正郡主也没让您主动出击去招惹什么矛盾,她就是先与您递个枝条、看看以后有没有联手的机会。 您只管与她虚以委蛇,不得罪她、不断了这条路。 若公子事事向着您,那新奶奶掀不起风浪,您就当没有这回事,若公子伤了您的心,您也不至于寸步难行。” 这厢,玥娘正在惴惴;那厢,刘迅听郑琉侃侃而谈自己在水仙胡同的见闻,听得目瞪口呆。 第254章 不如去当国丈(两更合一) 屋里,油灯燃着。 郑琉坐在梳妆台前,散着长发,把她那些首饰头面仔仔细细收到妆匣里。 一面收,嘴上一面念着。 “我以为能笼络人的,怎么也得是个妖娆的,怎么你就养了块木头?” “真是打一棍子才憋出一句话来,一点劲都没有。” “她那儿也忒寒碜了些,我里里外外翻了一圈,都没什么值钱东西。” “我说刘迅,你也真是小气,人家就这么跟了你,结果你是半点好东西都没舍得给她。” “这要是别人的外室,我看着都得心疼几分。” “可谁叫是你养的呢?让我知道你拿好东西养她,你就等着看吧。” “你打算养到什么时候?不如换一个有点意思的吧?” 啪嗒—— 灯芯燃尽,火光暗了下来。 刘迅这才回过神来。 他刚一句话都没有接上。 倒不是什么心虚、理亏,以至于不敢和郑琉说道玥娘的事。 他外头养着一个、根本不是稀罕消息,郑琉早就心知肚明。 他只是太过于瞠目结舌了。 他压根没想到郑琉会突然去水仙胡同,还给他看回来这些“见闻”。 灯芯一摇,刘迅空白的思绪才算回拢了些。 “她是她,你是你,她又不来你跟前碍眼,你自己去寻什么不痛快?”刘迅连连摇头,不解极了,“你与玥娘争风吃醋做什么?弄得跟多稀罕我似的。” 镜中,郑琉的脸色变了又变。 前半截话,她听得肚子里直冒火。 她怎么就不能去寻玥娘了? 不在她跟前晃悠,玥娘就不是个让她不痛快的存在了吗? 而后半截话又似一通冰水,让郑琉的那点儿火气没冲出来就又恹了。 争风吃醋? 为了刘迅? 这说的是哪门子笑话? 她从头到尾就不稀罕刘迅! 当然,刘迅也不稀罕她。 就这么一桩谁也不稀罕谁、就为了一口气而结成的亲,她去寻玥娘,好像又…… 也不是不占理,就是没一点儿意思。 这么一想,郑琉真是憋得慌。 把手中镯子拍在台面上,她冷声道:“怎么?不稀罕你就不能挑剔你了?我就不能是为了我的脸面和你说这些?” 刘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他对太子阿谀奉承,对父亲老实听话,对母亲虽说有不少阳奉阴违的、但总体上不会当面顶着来,但对郑琉、他可不会一味说客气话。 “脸面?”刘迅讥讽道,“你有这东西?” 郑琉睁大了眼睛,狠狠瞪着刘迅。 刘迅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 他与郑琉是“合作”关系,既是合作,不能把关系弄得太僵。 今儿是郑琉有错在先,不止去水仙胡同给玥娘难堪,还回来话里话外讽刺了他一通,但他大人有大量,不该这么和郑琉计较。 这么想着,刘迅的语气缓和了一些。 “前几天我和你说过,我们两个合作试试,你也应下了,”刘迅道,“都是存心合作,折腾那些也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多想想如何能给徐简和郡主添堵。” 燕辞归 第230节 郑琉冷笑一声:“你养个外室,就能给那两人添堵了?我看,是你叫他们堵了个正着吧?” “我算是听出来了,”刘迅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就是见不得我身边还有个玥娘,想把她赶走,那我丑话说在这儿,玥娘还有用处。” 郑琉嗤笑,显然不信这话。 刘迅想了想,走到郑琉边上,弯腰与她咬耳朵:“太子很喜欢玥娘这种……” 郑琉的身子僵住了。 刘迅刚一凑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开几分,没想到后头接着这样的话。 有那么一瞬,郑琉都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太子殿下,喜欢玥娘那种? 玥娘就是根木头。 不、不对。 木头不木头的,那不是重点。 重点是,玥娘是刘迅的外室,太子殿下竟然会…… 这个外室,不止是刘迅自己养的,还是他给太子殿下养的。 郑琉浑身都是鸡皮疙瘩。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 玥娘本就不是个自重人,服侍了这个又服侍那个,说出去也不稀奇。 太子殿下就吓人了,竟然是一点不挑剔。 而刘迅,分明就是一只绿头龟! 原来,真的会有男子为了前程,将自己的女人送到别的男人的榻上。 这么说来,那玥娘当真是个榆木脑袋! 不用太子来拿捏刘迅,也没从太子那儿多捞些好处。 换个机灵一点的,得身份困难,但锦衣玉食根本就是轻而易举。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纷杂着,郑琉的脸色时红时白,看着刘迅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一言难尽”。 刘迅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总之,你心里有个数,别去水仙胡同惹自己心烦。你跟她根本就互相碍不上。” 郑琉僵着脸、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确实碍不上。 她再讨厌诚意伯府那几姐妹,再怨恨家里的长辈与兄妹,她也不至于昏头到要去抱太子的高枝。 那就不是她这种人能走的路! 刘迅见哄着郑琉了,暗松了一口气,又道:“你等下早些休息,我还得出门去,殿下寻我呢。” 说完这些,刘迅踩着月光出门去了。 走出刘府,他连连呼吸了几口新鲜气。 他确实不能跟郑琉撕破脸。 毕竟,他夜里出去,还得靠郑琉在母亲跟前替他遮掩呢。 不多时,刘迅到了水仙胡同。 玥娘笑容温柔,轻轻唤了声“公子”。 “让你受委屈了。”刘迅搂着她,耐心哄着。 “她是父亲要娶进门的,她的脾气真的是……她若是好性子的,当初也就没有彰屏园的事情了。” “我很想说让你别理会她,可我亦是过意不去。” “如果我再有本事一些、再有能耐一些,也不用受制于她。” “如若是我说了算,我能把你接到府里,而不是……” 玥娘垂着眼帘,摇了摇头。 “我原也说过,只要能在公子身边,那些都不要紧的。” “她也没骂没打,公子若为此与她起争执,反倒是火上浇油。” “公子有这份心意,玥娘就很感动了。” 这几句,句句都是真心。 她的要求不过就是这么简单。 可不知道怎么的,依偎在刘迅怀里时,她不似往日一般踏实,反而格外惴惴。 闭上眼,她的眼前浮现的是郡主的身影。 郡主笑盈盈比着一个噤声的手势。 郡主说,我若是你,就会给自己多留一条路。 “公子,”玥娘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却还是有些发抖,“倘若她当真容不下我,连这小院子都不肯让我住着,那我要怎么办呢? 我舍不得离开公子,又怕公子左右为难。 她是明媒正娶的,而我不过是一个外室,我往后……” 刘迅信誓旦旦说着:“她不会的,我能跟她说明白,不会让她赶你走。” 玥娘抬起头来,看着刘迅的脸。 公子说得这么肯定,甚至都要指天发誓了。 她的心,无疑是温暖的、感激的,为了公子的这份情谊,可是…… 公子的心在这里,公子却有很多身不由己。 眼眶潮湿起来,玥娘冲刘迅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 刘迅又哄了她几句,见玥娘情绪起起伏伏的,不由地、又暗暗骂了郑琉一番。 没事找事! 临近四更,刘迅才出了小院。 更夫敲着更鼓迎面而来,遇着刘迅,嘿地一笑。 刘迅面无表情上轿子,摇摇晃晃回到刘府外,忽然之间一个激灵。 那更夫的笑容,怪里怪气的!那个眼神,仿佛看在看一个傻子! 刘迅越想越不对劲。 等到了白天,他让人去水仙胡同打听了几句。 “说是下午曾有一婆子来敲过门,不久后,玥姑娘便带着嬷嬷出去了。” “好像也没有走远,就在街头的茶楼,定了个雅间。” “小的问了小二,定雅间的是一位公子,年纪看着不大,却是富贵出身,身边小厮出手阔绰。” “玥姑娘进雅间小坐了两刻钟,走的时候心神不宁的。” 刘迅的脸,越听越黑,拉了个老长。 郑琉来书房寻他,正好听到后半截,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绿头龟比她想的都还要千年老王八? 嘴上说的多么情深意切,背地里竟然还与年轻公子吃茶? “莫不是,”郑琉上上下下扫了刘迅几眼,“你出手太小气了?比不上人家大手大脚的富贵公子?” 刘迅气得,脸比煮熟的虾子都红。 他就说呢。 昨晚上玥娘很是心不在焉。 他只当她是被郑琉吓着了,没想到,其实是背地里生了异心! 刘迅气头上,大步往外走去,想要去水仙胡同问问明白。 郑琉一把拉住了他,横了一个眼色,让那答话的小厮退了出去。 “做什么?”刘迅问她。 郑琉眼珠子一转,问道:“那玥娘在另寻前程,不晓得到底勾搭了多少人,她这样的,你还琢磨着让她侍奉太子殿下?” 刘迅冲口想说“我什么时候让她去了”,话到嘴边,突然想起自己昨晚上搪塞郑琉的说辞。 看来,他当时的说法让郑琉误会了。 可他现在又着实没有来回解释的心情,干脆闭口不提。 “你在殿下跟前能说上话,怎么不见多少收获?”郑琉又道,“看来是你指点的人手不够得力,也是,那玥娘与你不是一条心。吹风这种事,还是得心齐才好。” 刘迅听她这口气,皱着眉问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郑琉压低了声音,笑道:“那玥娘矫揉做作,我看,你妹妹倒是挺合适的。” 刘迅脑袋嗡了一下:“你疯了不成?” 刘娉与玥娘根本就不像! 玥娘身姿妖娆,刘娉呢? 刘娉就是颗豆芽菜! 也不对。 这次他回京,刘娉确实与印象里的有了很大不同,不再是颗豆芽菜了,但与玥娘那股子的风味还是天差地别。 再说了,刘娉是他的亲妹妹! 郑琉才不管刘迅跳脚,继续说着:“给太子送多少人,也不及你妹妹。” 她就看不得刘娉那样的! 燕辞归 第231节 说好听些,她是老辅国公的外孙女,是现在国公爷的妹妹。 可那些就是说说而已。 从刘迅成亲、辅国公府那儿没有一点表示就能看出来,两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了。 刘娉就只是一个四品官家姑娘,在这皇亲国戚遍地的京城,什么都算不上。 可就是这么个小姑娘,从家中得到的好处,都比她堂堂伯府姑娘强。 父亲温和、母亲疼爱,什么好东西都是刘娉的。 徐夫人从娘家带来了丰厚的嫁妆,又有一大部分都成了刘娉的新衣裳、新首饰。 吃穿不愁,手头宽裕,养得那叫一个单纯。 比不过林云芳,已经足够郑琉憋气的了,没想到竟然还比不过刘娉! “养得这么精心,不该为家里做些贡献吗?”郑琉说完,见刘迅神色忿忿至极,眨了眨眼睛,扑哧笑了起来,“唉,你是不是想岔了? 我让你把刘娉用上,可没让她不明不白就去跟着太子。 说穿了,能不能笼络住太子是她的本事。 怎么,见一面就能见到床榻上,你妹妹是这么没能耐的人?” 刘迅满腔的火气,一点点小了下去。 如果说,刘娉能笼络住太子殿下,那他就是太子的舅哥,将来的国舅! 不、不太对。 以自家的家底,想要让刘娉成为太子妃,显然是自不量力。 可只要刘娉出色,侧妃、良娣,倒是可以谋算谋算。 圣上这般宠爱殿下,只要殿下开口,刘娉清清白白的官家女,又不是要做正妃,想来圣上会应下。 再之后,刘娉为太子生下一儿半女…… 父亲真是的。 三公有什么好当的! 不如去当国丈! 而他刘迅成了国舅,还念个什么书、考什么试! 到那时候,徐简想来贴金,都别想占一点便宜! “明明有个聚宝盆,却不用,”郑琉道,“却一个劲儿琢磨那破碗,真是。” 一声“破碗”,让刘迅尴尬又不适。 “你的建议,我自会琢磨,”他道,“你别说出去,尤其别让母亲与妹妹知道。” 郑琉哼了声。 这还用刘迅交代? 刘迅又叮嘱了几句,抬步出门去了水仙胡同。 不管怎么样,他得好好问一问玥娘。 第255章 跟郡主说的一样(两更合一) 门板被拍响。 这个时辰,嬷嬷出门采买去了。 玥娘闻声从屋里出来,隔着门板问了一声。 听见刘迅声音,玥娘不由欢喜,急急与他开门。 “公子怎么这时候来了?”一双丹凤眼弯了起来,全是笑容。 刘迅微微颔首,大步往屋里走。 只瞧见里头箱笼打开着,不少衣服都取出来、铺在榻子上。 他一愣,道:“收拾东西?” 玥娘忙把衣物往边上挪了挪,道:“今儿天好,看着是会有大太阳,我就想着把衣裳都拿出来晒一晒。” 昨日心情惴惴,直至凌晨刘迅离开时,玥娘的兴致都不高。 后半夜睡了一个整觉,等早上起来,嬷嬷又开解了她许多。 总之是不把路走急了、走绝了。 若真忍不住去胡思乱想,不如干脆干点儿活,忙碌起来就不记得了。 玥娘听着极有道理,也就照着办了。 只是没想到,刘迅会突然过来。 刘迅落座,从玥娘手中接了茶,浅浅抿了一口。 他的想法自是与玥娘不同。 看见这些衣裳,他想到的是,玥娘心思看来是定不住了。 明明昨天强颜欢笑,他哄了好久,今儿来开门时却笑得那般高兴,这不正常! 再者,又不是刚过了寒冬开了春,晒什么衣裳呀! 八成是叫郑琉给堵着了。 郑琉说她寒碜、没什么值钱东西、衣裳都是京中不流行的花色款式…… 女人家就是这点眼皮子,全盯着什么首饰衣裳的。 他是忽然过来,玥娘摆弄衣裳、不是摆弄给他看,以此指责他“小气”的。 而是玥娘自己在盘算什么好、什么不好吧? 毕竟,那与她在茶楼见面的公子,出手阔绰! 刘迅心里酸溜溜的,嘴上道:“这几件衣裳,我记得你都是从衡水带来京里的,穿了好久了,不如改天做几身新的?” 玥娘摇了摇头,道:“虽是旧了,却都是我很喜欢的,年前才刚做了两身,够穿了。” 说着,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刘迅腰间划过。 刘迅会把钱袋子系在腰上。 她昨晚上还替公子宽衣、折衣,岂会不知道那钱袋子多少重量? 公子手头不怎么宽裕。 回到京中了,吃喝用度家里占了大头,每月拿到的花销也不比在书院里那么多。 现如今娶了妻子,看那位新奶奶的脾气就知道、银钱上管得厉害。 而水仙胡同吃住都要银钱,公子肯定紧巴巴的。 她怎么能再想着做什么新衣裳呢? 刘迅自然看到了玥娘的那一瞥,心中着实不太痛快。 他知道,他不阔绰! 他便是给玥娘去做新衣,买的料子请的裁缝,也比不上那些富家子弟。 这么想着,刘迅直接问道:“昨儿除了郑琉来寻你,还有其他事情吗?” 玥娘闻言一怔。 刘迅急急又问:“你昨天是不是出门去了?见谁去了?” 玥娘抿了抿唇,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该说实话吗? 可说了实话,不就是把郡主给供出来了? 郡主是不怕叫公子知道的,甚至郡主明确表示过,愿意怎么跟公子说就怎么说,反正公子奈何不了她。 可玥娘怕。 明晃晃地指出公子的无能为力、只能吃暗亏,公子的脸面往哪里搁? 她这么戳公子的面皮,她疯了不成? 再者,一旦说出来,让公子知道她与郡主接触过,那后路就断了。 “出门了一趟,”玥娘笑了笑,尽量稳住心神,“去买了些点心吃食。” 刘迅对这个答案显然不满意,眼底全是审视与质疑:“就是这样?” 玥娘自己心虚,怕叫刘迅看出端倪来,一直垂着头,因而也就错过了刘迅那怀疑的神色。 “就这样了呀。”她小声说着。 刘迅的眉头皱起,复又松开,心里冷笑一声。 玥娘说谎了! 玥娘明明去见了那不知什么来历的富家公子! 玥娘不说,就是对他有了二心! 郑琉说得没有错。 玥娘与他不是一条心。 他为了玥娘,到处都没讨得好。 父亲责问、母亲怪罪、郑琉以此为话柄嘲笑他,先前弄得满城风雨、流言不断,亦是因着玥娘。 还有太子殿下那儿…… 刘迅自诩对玥娘真心实意,为了喜爱的女子惹些麻烦就惹了吧。 燕辞归 第232节 可他付出这么多,玥娘是怎么对待他的? 玥娘她现在竟然骗他! 还是为了攀高枝而骗他! 他都没舍得把玥娘给太子殿下! 直到这时候,父亲的那声“玥娘可惜”,真真切切可惜在了刘迅的五脏六腑里。 不、也不能这么说。 都不是一条心的人了,真把玥娘送去太子身边,玥娘都不会替他说话办事! 还得是刘娉。 自家人,利益一致。 刘迅自顾自想着,没有防备,嘴上念出了“刘娉”的名字。 玥娘疑惑不解:“娉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刘迅烦躁地扯了扯领口,嘀咕道,“阿娉跟你像吗?也不像啊!” 话音一落,玥娘的脑袋嗡的炸了一下。 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想起了郡主说过的话。 “我那位与你有些神似的姐姐,险些叫人算计去了,你觉得是谁在算计,又想把她献给谁?” 算计的人是刘迅。 想献的对象是太子殿下。 娉姑娘与她若是像呢? 是不是…… 这么一想,鸡皮疙瘩层层立了起来,后脖颈上瞬间冒出薄汗,激得玥娘忍不住要打颤。 外头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嬷嬷采买回来,唤了玥娘一声。 玥娘顺势起身出去,挽着嬷嬷匆匆对了说辞:“公子问起……我……” 刘迅落后几步,也撩了帘子出来,抬眼看到那两人嘀嘀咕咕的,他冷哼一声。 对口供呢! 这两人,吃他的、用他的,一块儿背叛他! 白瞎了他的一片真心! 转头看了眼屋子方向,想到那些被整出来的衣裳,刘迅深吸了一口气。 不能刺激玥娘。 她与那富家公子,应当是还未谈拢。 眼下必须得稳住她,免得鱼死网破、竹篮打水一场空。 刘迅挤出一个笑容来,道:“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玥娘颔首,送他出门。 院门重新关上,嬷嬷迟疑着问:“奇怪,公子怎么会问起来呢?难道姑娘见郡主的事儿,叫公子给知道了?” “我不清楚。”玥娘道。 嬷嬷见她心神不宁的,又道:“依我看,定是那新奶奶在公子耳边嚼舌根呢!姑娘莫要担心,公子不会轻易叫她挑拨去了。反倒是姑娘您,怎么这般提心吊胆的样子?您越不安,公子越能看出端倪来……” “不、不是的……”玥娘摇了摇头,双手抱着胳膊,在院子里来来回回踱步转了几圈。 日头临空。 阳光撒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那层冷汗渐渐收了回去。 “妈妈,”玥娘下定决心、狠狠咬了咬唇,“我要见郡主,我有事要和郡主说……” 依旧是那小茶楼,依旧是天字雅间。 林云嫣依旧着男装,坐着吃茶。 隔了会儿,挽月推门进来,看着林云嫣,眼中全是佩服。 还真就跟郡主说的一样。 昨儿下午,玥娘与那嬷嬷离开前,挽月曾告诉过她们,若有事可以去老实巷生辉阁寻人。 原想着,即便玥娘真的想通了,那也是半月一月后的事,没想到,今儿就寻来了。 挽月对此颇为不解。 要说那刘公子对玥娘不真心,她一点不觉得稀奇。 可玥娘对刘公子,分明是真情实意。 那么真心以待,靠郡主几句话,能让人一夜之间就反叛了? 就算陈东家手下联系了个更夫,让人大半夜地、多看了刘公子几眼。 可那就是几眼,没有一句话,一个字! “您算得真准!”挽月道,“为什么呀?” 林云嫣笑了笑。 压着声音,她简单与挽月点了点。 “以郑琉的性情,她到水仙胡同耀武扬威一番,势必会告诉刘迅,她想炫耀、藏不住的。” “而以刘迅的脾气,知道玥娘被郑琉寻麻烦,三天之内他一定会去安慰。” “他比我想得要积极许多,当天就去了,遇着了更夫。” “刘迅自傲又自卑,想法太多就会起疑心,一定会左右打听。” “汪嬷嬷寻上门时没有遮掩,茶楼就在胡同口,又是下午人多时候,只要开口问就知道玥娘到了哪儿。” “再来茶楼里问,小二当然实话实说。” 挽月连连点头。 不明所以时,很佩服。 理清其中思绪时,更加佩服。 她刚就去问了,小二说,今早上真就有人来问过。 林云嫣点了点挽月的脸颊,又笑了起来。 她不是算得准,她是了解。 虽然没有与玥娘接触过,但林云嫣太了解刘迅与郑琉了。 上辈子,她嫁给徐简之时,刘迅身边并未听说过有玥娘这么一号人物,那她到底去哪里了呢? 彼时,刘迅与郑琉还没有成亲,玥娘的不知所踪与郑琉无关。 那她是被刘迅舍弃了,还是被送给了太子? 无论哪一种,总归是玥娘与刘迅掰了。 从前能掰,现在也一定能掰。 照着这个思路、再添上这几人的脾气性情,得如此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若说有出乎意料之处,也就是结果来得太快了些。 当然,也不一定是掰了。 等听听等下玥娘如何说。 半刻钟后,玥娘进了雅间。 坐在林云嫣面前,有那么一瞬,玥娘的心中打着退堂鼓。 一面是她倾慕爱恋了这么久的公子,一面是她的担忧恐惧以及背叛的不安,来来回回着,两边打擂台。 林云嫣将她的忐忑犹豫都看在眼中。 也不催促,只把一盏热茶推到玥娘面前。 “枣参茶,你尝尝。”她道。 玥娘双手捧起茶盏,小口小口喝完。 茶汤温热不烫,入喉很舒服,红枣浅浅的甜淡化了参须淡淡的苦,让人整个心肺都舒坦了许多。 暖暖的。 像极了那撒落在她身上的阳光。 一下子把那些阴冷寒意都挥开了。 “我有事想告诉郡主,”玥娘开了口,樱唇嗫嗫,“早上公子过来,他忽然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不安。他提到了娉姑娘,他在琢磨娉姑娘和我像不像。” 林云嫣的眸子倏地一紧。 她立刻就明白了玥娘的惊恐之处。 刘迅竟然在刘娉身上打主意? 玥娘的手指紧紧攥着茶盏,指甲盖都泛了白。 她絮絮叨叨说着,剖析着自己的心情,同时,也是借此来鼓舞自己。 她必须让自己坚定地相信,现在的选择是对的。 情绪上来了,玥娘语速越来越快。 “还在衡水的时候,我就听公子提过娉姑娘。” “他总说,娉姑娘不谙世事,明明我与娉姑娘没有相差几岁,但娉姑娘是那样的天真,越发显得我吃了很多苦。” “公子想到娉姑娘,再想到我为了生计而忙碌,他说他真的很心疼。” 燕辞归 第233节 “他还说,倘若我家里也能好好的,我有疼爱我的父母兄长,我也不用被逼着一个人扛生活。” “我那时不知道娉姑娘的父母是什么模样的,但我从公子的话语里知道了一个好的兄长是什么样子的,我好羡慕!” “公子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进去了。” “可是、可是,我今儿听公子那句话,我一下子就懵了。” “公子是想把娉姑娘推到太子殿下跟前去?虽然那是太子,但……” “有这样的兄长,才是真的不幸极了。” “我走这条路,是我心甘情愿,我是自己迈出去的,但娉姑娘不一样,她是稀里糊涂地、被自己的亲哥哥出卖。” “我不是想救娉姑娘或者什么,我这样的人、自顾不暇,哪里还能顾得上救不救别人,我只是想救我自己。” “公子口口声声说对妹妹好,可他为了自己的前程要害娉姑娘。” “我害怕太子,虽然我告诉自己说太子看不上我这种委身了他人的,可万一哪一天太子他……” “又或是有其他能帮助公子的人物,不计较这些,那公子会护着我吗?” “他连亲妹妹都不护!” “我没有退路了啊!” 玥娘说了很多,眼泪簌簌落下来,整个人都颤得厉害。 她想相信公子,她对公子的感情是那么真挚纯粹,可为什么到头来,她不敢信了呢? 玥娘说不清、也理不顺,她只知道,她的心底现在是一个大窟窿。 第256章 佛渡有缘人(两更合一) 眼泪涌着,玥娘悲从中来,止都止不住。 一旁,跟着她过来的嬷嬷失神许久,才回过神来,揽着玥娘的肩膀安抚她。 若不是听玥娘说了状况,嬷嬷根本想不到,竟然有这样的内情。 她这两天一直劝解姑娘,让她不要急着下决断,要稳稳走、稳稳看。 偏玥娘今儿还是急了起来。 嬷嬷依她心思请了郡主,但内心里对玥娘还是有些不赞同的。 诚然,公子质疑了姑娘昨日去向,但那是新奶奶在其中挑拨。 眼下正是拉锯时候。 怎么就心急火燎要走那退路了呢? 可她拗不过玥娘…… 这会儿知晓了状况,嬷嬷在心里狠狠骂了自己两句。 她的“拉锯”险些要害惨姑娘了。 公子平日里说得多么情真意切,连他都感动万分,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连亲妹妹都要“卖”了。 今天能卖妹妹,明天就能卖爹娘! 姑娘只是个外室,还能不被一道卖了? 靠不住啊! 男人就是男人! 一点靠不住! “姑娘命苦,”嬷嬷忍不住也红了眼眶,“遇着这么一个负心汉!” 挽月站在边上,看了看自家郡主,又看了下那厢垂泪的两主仆,心里五味杂陈。 她原先很看不上玥娘。 出身不是自己能选择的,但路是自己能走的。 穷苦出身的漂亮姑娘、各有各的难处,挽月也听说过一些,但她总觉得,有手有脚的,哪怕卖给个夫人太太当婢女,也比这样不清不楚当外室好。 尤其是,玥娘明明有路可走。 她还有远亲长辈愿意收留她、给她一条安定路子,可她偏偏就要留在刘迅身边。 这样的人,是自甘堕落。 可现在看玥娘哭,挽月倒是有些同情她了。 最坏的是那个刘迅。 他把玥娘哄得团团转。 玥娘有她的错,但她现在迷途知返…… 没人逼她,也不是装腔作势,既然是真心实意,那就得让人改了错。 挽月轻轻唤道:“郡主……” 林云嫣微微颔首。 她一直沉默着,直到玥娘哭出了心中烦闷苦涩,情绪稳住了之后,才道:“我很高兴你能信任我。” 丹凤眼红肿了,玥娘就这么看着林云嫣。 林云嫣笑了笑,又道:“我也很高兴你自己能想得明白。” 玥娘苦涩极了。 她若是一辈子都想不明白,浑浑噩噩被瞒在鼓里,倒也不失为一种“幸福”。 可公子没有骗她一辈子的本事。 公子露出马脚了。 她又不是真的眼瞎心黑,明明看出来了,还当看不见…… 虽然这种看透极其痛苦,但也是她必须走出去的一步。 “娉姑娘那儿,我会想办法保护她,不叫她被人算计去,”林云嫣深深看着玥娘的眼睛,“而你,我希望你是真真切切想明白了。 你现在怕有朝一日刘迅不护着你,晚上他来说几句好的,你又叫他哄了去,又或是你想起这一年多的好来,心里舍不得他了。 这种左右摇摆最要不得,如若你是这样性子,我想帮你也是有心无力。” 玥娘紧紧攥着手中帕子:“我明白,佛渡有缘人。” 林云嫣道:“你不用害怕,你其实一直都有路可走。 石阳书院的沙山长是你舅爷爷吧? 他先前愿意接你过去,只要你以后别再稀里糊涂地遇着刘迅那样的人,你在他家里吃喝不愁。” 玥娘面露愧色。 在衙门里,舅爷爷劝过她,是她坚持做刘迅的外室。 事到如今,她怎么再有脸去求他老人家呢? 林云嫣观她神色,亦知她的想法,道:“那厢若是不方便,我也不至于让你流落街头,一口饭总归是有的,至于是一口稀饭还是山珍海味,得看你自己怎么操持了。” 玥娘愕然瞪大了眼睛:“我要离开公子了,与那位新奶奶自然也就没有关系了。郡主再拿我当刀,我也砍不着谁。” 再说了,她也就是求个安稳,不要山珍海味。 “不用你砍这个砍那个的,”林云嫣压低了声音,“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你去一趟广德寺,见一见徐夫人。” 玥娘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徐夫人? 那不是公子的母亲吗? “郡主您说过,徐夫人心善和气,她知道我的事情,也想妥善解决,”玥娘斟酌着,道,“可我现在既不想进刘家门,也不想继续当外室,我还去碍夫人的眼做什么?” 林云嫣不疾不徐,把一番说辞都教给了玥娘。 看着玥娘那白芨刷过似的惨淡脸色,林云嫣沉声道:“我想你把这些话告诉徐夫人。” 下意识地,玥娘摇了摇头。 她并非不肯出力,而是她不确定自己能办好郡主交托的事情。 万一说错了话,万一词不达意…… “不怪你此前一直看不穿刘迅,连他母亲徐夫人都叫他瞒骗许多,”林云嫣劝说道,“瞒着好,还是看穿了好,我想今时今日,你是最有体会的。 你从这番痛苦之中走出来,我只希望你也能助徐夫人一臂之力。 并非我自己推诿,而是我这个身份,没办法去徐夫人那儿说刘迅不是。 想来想去,还是得把这个事情交给你。 你嘴巴不笨,心思也细,我相信你能让徐夫人了解一些。” 玥娘一瞬不瞬看着林云嫣。 郡主的话似有一股力量。 并非一锤定音,更像是湍湍溪流,水流不大却延绵,一直冲刷着她的心房。 玥娘想起一个词来:滴水石穿。 而她,也确实被郡主说动了。 “我、我会试试,”玥娘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是给自己鼓劲,“我会尽力而为。” 林云嫣应了声好。 挽月问小二要了一盆水,让玥娘净面。 嬷嬷看了眼玥娘,又看了看林云嫣,心思沉沉。 “妈妈有疑问?”林云嫣轻声问她。 燕辞归 第234节 嬷嬷忙摇了摇头。 疑问自是有的,但她怎么敢当面质疑郡主呢? 林云嫣的声音很低,不至于让玥娘听见,只与那嬷嬷道:“嬷嬷想的是,我帮玥娘就帮了,怎么还给玥娘另寻旁的事情,节外生枝。” 叫林云嫣直接说穿了,嬷嬷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感情的事,真就是一颗心上下,”林云嫣道,“时而想开、时而想不开。尤其是一个人待着,难免胡思乱想。我琢磨着给她寻点事情做,分散下心神。这就需要嬷嬷帮忙了,替她整理说辞、多练几遍,她就没工夫去想刘迅了。” 嬷嬷恍然大悟! 可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 姑娘对公子感情这么深,哪能说放下就全放下了,得来回阵痛许久,时间慢慢化解。 开头最难,最需要寻事情转移心思。 还是郡主想得周全。 悄悄地又看了玥娘一眼,嬷嬷保证道:“您放心,奴婢一定劝着她,一个坑啊跌过一回就足够了,什么骨头都经不住来回摔!” 林云嫣眨巴眨巴眼睛,扑哧笑了:“嬷嬷这话我爱听。” 人间真理。 与她不谋而合。 十五当日。 玥娘换了身素净衣裳,与嬷嬷一道去了广德寺。 寺中香客不少,玥娘在大殿里拜了拜,起身往外走。 迎面一妇人迈进来,两厢打了个照面。 玥娘看着对方的模样,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两天,她与嬷嬷商议过很多种“结识”徐夫人的办法,最好是不期而遇,真不行就只能问了知客僧、直接寻去厢房。 可她从未见过徐夫人,不期而遇着实困难。 但这一刻,见到这位官家妇人,玥娘一下子就明白了郡主说过的话。 “刘迅像父亲,也像母亲,你肯定一眼能认出来。” 她确实认出来了。 玥娘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徐缈扶着夏嬷嬷的手,正欲上前拜佛,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下意识转头看去。 是位年轻姑娘,也没有什么恶意。 徐缈冲玥娘笑了笑,回转过头,下一瞬,她的心噗通直跳。 那姑娘有些眼熟。 徐缈忙转过身,这一次,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玥娘。 玥娘借此机会上前一步,轻声问道:“您是徐夫人吗?” 徐缈微微颔首:“姑娘是……” “我,”玥娘抿了下唇,“我叫玥娘。” 只一个名字,没有旁的解释。 当着徐夫人的面说外室不外室的,她说不出口。 徐缈倒吸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这个名字。 同时,她也知道为何眼熟了。 前回阿娉到水仙胡同偷偷看过玥娘一眼,回来时告诉过她,那玥娘与先前她们在山上寺里遇到的姑娘很是神似。 当时,徐缈是认真回忆过那番相遇的。 虽说不清道不明,但她总觉得自己该把那张脸庞刻在脑海里。 今日见着玥娘,徐缈想,果真就如阿娉说的那样。 “我知道你,”徐缈又道,“殿内还有旁人,我们去外头说话吧。” 玥娘自是应下。 两人各自带着嬷嬷,走到殿外人少处。 徐缈与玥娘保持了一些距离。 毕竟是外室,她若太过亲切,伤的是郑琉的面子。 可要她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年轻姑娘恶言恶语恶面孔,徐缈又着实不会那一套。 “迅儿行事不周全,以至于弄得这不上不下的,”想到刘迅,徐缈叹息摇头,“他一个男子左右不吃亏,但他妻子会不痛快,而你就更是进退两难。” 玥娘微怔。 她没想到,徐夫人张口就先说公子不是,都没有责怪她不知身份不自重。 徐夫人当真是位很和善的长辈,倘若她不是这样尴尬的身份,她会很愿意与徐夫人相处。 同时,玥娘也坚定了要好好把话说明白的决心。 “是我倾慕公子,自己失了分寸,”玥娘垂着眼,道,“夫人没有责备我,我当真十分感激。” 徐缈想了想,直接问了:“今日在这儿遇着,是巧合吗?” “不是,”玥娘直接道,“不瞒您说,自打新奶奶过门,我心里十分难受。 我原还做过美梦,新奶奶一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大抵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我在水仙胡同栖身。 可我错了,女人都是善妒的。 新奶奶来过我那儿,公子为此亦是左右为难,我当真很彷徨。 我听说您初一十五都会来广德寺,我就来转转。 让佛祖与我指条路,若运气好遇着您了,也与您问声安。” 郡主告诉过她,徐夫人不喜欢被人欺骗。 夫人被公子瞒了许多事情,她爱儿子才会一叶障目,但旁人若骗她,她会警觉的。 一旦夫人心里质疑她了,后头的话就不好说了。 观徐缈此刻反应,玥娘想,郡主说得没有错,实话实说,会让夫人更安心些。 见她恳切,徐缈又道:“作为一个母亲,你对迅儿情重,我当然希望他身边有你这么在乎他的人。 可作为一个婆母,我想的是家和万事兴。 迅儿显然没有平衡你与他妻子的能耐,接你进府也好,让你住在外头也罢,看着都是要吵起来的。 到那个时候,吃亏受委屈的,一定是你。” 身份,注定了结果。 且不说她和老爷不会让儿子宠外室而冷妻子,云阳伯府那儿难道能眼看着郑琉被欺负而不做声? 玥娘没亲没故的,连个倚仗都没有。 徐缈想想,还是颇为同情她。 自己儿子造孽! 玥娘轻声道:“我晓得的,所以我才来拜菩萨,想解解心中困惑,或许也是菩萨让我真就遇着了您,由您来开解我。我一定会好好想一想,我最怕的就是公子为难着、为难着,真就厌烦我了。与其落得被公子嫌弃埋怨,倒不如我早些离开,好聚好散,往后公子想起我时总还念一声‘好’。” 徐缈越听,越觉得玥娘明事理。 不由地,添了几分亲近感。 “你与我认得的一个姑娘很像呢。”她道。 玥娘抬起眼帘。 她铺垫了许多,正要寻个机会把话题引到正轨上,没想到徐夫人主动提起来了。 “是吗?”玥娘故作惊讶,“该不会是娉姑娘吧?公子那日提过,说我和娉姑娘有些像,我还以为是公子与我说笑呢。” “阿娉?”徐缈摆了摆手,“你误会了,不是阿娉。” “不是才好呢,”玥娘的眼底透了几分苦涩,“与我这种人相像,真不是什么好事。” 徐缈见她低落,正想要宽慰几句,就听玥娘又说了一句。 “过年时随公子听戏,遇着太子殿下了,他也看了我几眼,可能同样觉得我像谁吧……” 第257章 亲兄妹(两更合一) 提起太子殿下,徐缈的笑容淡了几分。 她一点也不喜欢那位殿下。 殿下是储君,掌朝廷未来之人。 她的丈夫儿子,都应该为殿下尽心尽责,老爷、阿简,都是这样。 迅儿若将来能得功名入朝为官,亦是同理。 可徐缈最先想起来的始终都是对方踹了刘迅的那一脚。 真重啊。 就踹在肩头,青紫了一大片,好险没有伤到骨头。 靠着自家的跌打药油揉了小一个月,都没有将那些淤青全部化开。 是。 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 燕辞归 第235节 可也得有个由头。 要不然,现如今动不动打人,等荣登大宝之后,怕是要动不动就杀人了。 玥娘说,太子看了她好几眼…… 诚然,兴许就是玥娘与他认得的人相似,但徐缈对太子心存抱怨,自是会以恶意去揣度他。 莫不是太子看上玥娘了? 太子张口讨要,迅儿不从,所以才被太子踹了一脚? 这么一想,徐缈连呼吸都紧了几分。 她又打量了玥娘几眼。 柳叶眉、丹凤眼,那颗泪痣点在眼下,透了几分楚楚可怜。 以徐缈自己的眼光来看,玥娘算不得什么大美人,但也颇有一番味道在其中。 五官模样来自父母,徐缈不会因此去说道玥娘,只是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恐八九不离十。 也难怪迅儿在被她看穿伤势之后,依旧不肯与她说实话。 太子殿下看上自己的外室、而自己拒绝献上去,以至于被踢了一脚…… 这种话,迅儿能说得出口才怪! 事情因玥娘而起,但是非对错,无疑是殿下错了。 哪怕闹到御前,全天下也没有这种“豪夺”的道理。 迅儿若是畏惧太子身份,唯唯诺诺着真把玥娘送出去了,那她才会真的冲回家里骂儿子。 玥娘既跟了迅儿,迅儿便是这位孤苦女子的倚仗了。 从眼下状况看,迅儿夫妻与外室之间无法达成一个善果,但也该讲究一个好聚好散。 而不是把这个女子推出去、谋求利益。 “模样是父母传下来的,”徐缈柔声安慰道,“与你相像的姑娘,亦是承继于她的父母。 虽然一眼看着是会弄混了,但你是你、她是她。 你的前路是否明朗,得看你自己能否想得开。 我不爱管事,更不会随便插手儿子和他妻妾之间的矛盾,我掺和进来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可毕竟你们在一起一年多,有缘分,我盼着能善了。” 玥娘的眼眶愈发红了。 从小出来讨生活,各种场面话,她听多了。 真落难时,即便明知是说说而已,但话好听,多少能安慰些心神。 比恶言恶语好。 但什么都比不过真情实意。 她能分辨清楚,徐夫人的话是包含真情的,并非粉饰太平的场面话。 再一次的,玥娘想,倘若她不是这等尴尬身份,她真的很愿意与徐夫人多往来。 “我会记住您的话,我一定会再好好想想。” 玥娘说完,怕自己的点到为之不够让徐夫人警醒,便左右看了看,又补了一句。 “我遇着太子时起,我就心神不宁,到公子成亲之后,我越发坐立难安,今日能跟您说说话,我舒坦多了。” 徐缈笑着点了点头。 太子殿下年轻气盛的,会开口讨要,等于是把迅儿当成个下人似的,同时也没把玥娘当人看。 那就是看猎物一样的眼神,落在身上,能宁神才怪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玥娘提出告辞。 徐缈目送她离开,转头与夏嬷嬷道:“迅儿真造孽!” 夏嬷嬷不好点评刘迅,但她能猜到徐缈刚才都想了些什么:“您怀疑那位动了歪心思?” “要不然,迅儿怎么会挨一脚?”徐缈反问。 夏嬷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是。” 拜佛、吃素斋。 徐缈照着往日习惯,临近傍晚时才回刘府。 前脚刚进门,后脚便遇上了从外头回来的一双儿女。 两厢照面,刘迅与刘娉忙与她问安。 “难得,”徐缈牵着女儿的手,道,“你们两人怎么一道出去了?” 三人一块往后院走。 刘迅一面走、一面道:“父亲使人回来说,古月使节再有一旬就要离开了,在此之前还有许多事情要安排,他这两天要歇在衙门里,让家里给他送两身干净底衣。我刚好闲着,就没让管事去,问了阿娉一声,一块给父亲送去了。” 徐缈笑着道:“难为你们孝顺。” 进了后院,徐缈不要刘迅送,打发他回自己住处去。 刘迅想到郑琉还在等着听他的进展,便没有坚持,快步回了。 而母女两人一道,压着步子回到主屋。 徐缈先换了身衣裳,从内室出来,见刘娉坐在窗边发呆,便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想什么呢?”她问。 刘娉抿着唇摇了摇头。 徐缈轻声道:“我原以为,你先前知道迅儿的那些事情后,对他有隔阂了。” 刘娉讪讪。 养外室、偷题舞弊,她岂会毫无芥蒂? 可那毕竟是她亲哥哥。 她若甩着个脸,父母都为难。 “他改邪归正就行,”刘娉不愿意多说刘迅,便起了另一个话题,“我还见着大哥了。” 大哥,指的自然是徐简。 徐缈一听,忙道:“他年后就一直在礼部吧?你跟他说什么了?” “是,他随太子观政,”刘娉不知那些弯弯绕绕,直言道,“他还是冷心冷面的,说不上两句话就让赶紧回家,别在外头待着。” 徐缈愣了下。 倘若是别的时候,她听了这话大抵会失笑摇头。 阿简就是这么个性子,与他们不亲近。 偏血缘在这儿,阿娉小时候很愿意去阿简那儿露面,得不了几句好话,最后哭哭啼啼回来。 后来长大了些,阿娉能明白彼此间隔阂的因由,也很体谅阿简。 可今日,她对“太子”两字格外敏感。 徐缈面上端着,没有露出情绪来:“见到太子了吗?” “见着了,”刘娉道,“我与他问安,您放心,我知道规矩礼数,没有出错。” 徐缈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定定看着女儿。 不是她当娘的厚颜无耻往脸上贴金,阿娉模样好,太子那等心术不正的人,万一见着漂亮的就…… 难怪阿简要说“赶紧回家”。 阿简跟着太子行走,大抵对太子的品行心里有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固然没有错,但也不能见一个喜欢一个,还有强取豪夺的念头。 万幸的是,阿娉与玥娘不像…… 脑袋里,嗡了一声。 上午时玥娘说过的话,在徐缈的耳畔回响着。 “该不会是娉姑娘吧?公子那日提过,说我和娉姑娘有些像,我还以为是公子与我说笑呢。” 徐缈瞪大了眼睛,愕然打量着刘娉。 她自己的女儿,熟悉至极,而此时此刻,她不得不以截然不同的眼光去看。 不像,哪儿像了? 迅儿为何会那么说? 似乎又有那么一些凑得上的地方…… 还有,迅儿明知道太子喜好,也觉得阿娉与玥娘像,他怎么会让阿娉去太子前露面? 刘娉被母亲这般审视,不由道:“我怎么了?我真没有失礼。” 徐缈忍着噗通噗通几乎要跃出来的心跳,问道:“你怎么会想到去礼部?迅儿跟你一块去了?” 刘娉不疑有他,一五一十道:“父亲问哥哥说,太子在礼部观政,他要不要过去问个安。哥哥有些推诿,大致是大哥也在,他不想凑上去。可能见我有些跃跃吧,经过礼部时,哥哥让我想进去就进去,他反正不去,最后拗不过我……” 徐缈听着就堵心。 迅儿真是的,只顾着和阿简闹脾气,都没想到不叫太子见着阿娉。 另一厢,郑琉正兴致勃勃追着问刘迅。 刘迅坐在那儿,拉长了个脸。 如何顺理成章地让太子对阿娉留下印象,刘迅其实还没有与父亲商议妥当。 去礼部固然是一个法子,但父亲认为当着徐简的面,容易出差池,还要再细致安排。 可郑琉等不住,话里话外地催。 燕辞归 第236节 今儿更是。 听说父亲要好几天不回来,郑琉把“迟则生变”、“捡日不如撞日”等等都搬了出来,催他成事。 刘迅心一横,照着办了。 他们一块到千步廊,父亲见阿娉一块来了,干脆也就顺势提及太子,而刘迅就把对徐简的隔阂摆出来。 之后便是随机应变。 刘娉没有心机,简单拉扯几句,达成这么个结果就是了。 一切都很顺利,刘娉“配合极了”。 是刘娉坚持要去礼部,他只能陪着去。 与殿下行礼之后,刘迅就站在一旁观察太子看刘娉的神情。 以他对殿下的了解,殿下是起了些兴致的。 这么想着,刘迅看向郑琉。 不得不说,还是这女人看得准。 他没觉得玥娘与阿娉有任何相似之处,偏郑琉看出些味道来。 “应该行得通。”刘迅道。 “行得通,那你摆脸色给我看?”郑琉哼笑一声,“我给你出了个好主意,不止不感恩,还臭这个脸。怎么?掉价呀?你都当王八了还值几两银钱?你要身价出众,那就赶紧当上国舅爷吧。” 刘迅听得耳刺,但他懒得与郑琉吵架:“徐简也在,他那人精得要命,我怕叫他看出来。” “我说你就是疑心重,”郑琉一连问道,“他能看出来什么?他见过玥娘?他知道太子对玥娘感兴趣?他能想到你打刘娉主意?” 刘迅语塞。 之前绑晋姑娘却失手,背后疑似郡主插手,这件事他根本没有告诉郑琉。 说出来,郑琉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呢。 “你没跟他打过交道,你不知道……”刘迅只能搪塞着。 “你说他精?还不是被林云嫣那种笑面虎哄得团团转?呵,男人!”郑琉嫌弃着,眼珠子一转,“你要怕夜长梦多,不如趁热打铁,这两天就再让你妹妹去太子跟前转转。” 刘迅不耐烦道:“别催了,我再想想。” 郑琉可不吃他这套,继续道:“太子白天都在礼部,你们又想要避开辅国公,就只能等太子下衙后。 那已经是晚上了,大晚上的你带阿娉出门? 父亲与母亲都不会答应的,也就是这几天父亲不在家……” 刘迅的眉心突突的跳。 父亲肯定不会阻拦,但父亲又最好能置身事外,免得母亲多想。 郑琉说得对,父亲在衙门的这几日,最是合适。 翌日下午。 徐缈正和刘娉说着话,就见刘迅过来了。 刘迅硬着头皮,尽量放平语气:“母亲,晚上得月楼上戏,我想去听听。” “听戏啊?成亲了的人了,别只顾着自己,叫你媳妇一道去,”徐缈笑道说完,突然想起还有个陪儿子听戏的玥娘,不由笑容讪讪,“还是说,你有旁的打算。” “不瞒您说,我刚和阿琉争了几句,她也不是爱听戏的,”刘迅顿了顿,叹道,“可我怕叫玥娘去,阿琉知道了更加不消气。” 徐缈微微颔首。 这话有理。 前脚和妻子争嘴,后脚寻外室看戏,这是摆明了不想安生过日子了。 “你哄哄你媳妇,”徐缈劝道,“小夫妻闹几句不痛快,你是丈夫,你低个头。” “我心里有数,”刘迅看了刘娉一眼,道,“我想让阿娉一道去看戏,这样阿琉总没话说了吧?” 徐缈不太赞同。 反倒是刘娉,心生雀跃:“我想去。” 徐缈见她高兴,不舍得拒绝,正要应允,突然间,脑袋里轰的一声。 心跳噗通噗通地,说不出什么缘由来,但她不安极了。 下意识地,她扣住了刘娉的手腕:“不行。” 刘娉愣了下。 她开口说了想做的,母亲几乎从未拒绝过。 “您不想我去?”刘娉小声问,“得月楼也不远呀。” 徐缈坚持道:“不去,你若想听戏,明儿我们白天去。” 刘迅见状,正进退两难,郑琉却来了。 “不是出门听戏吗?”她道,“怎么磨磨蹭蹭的?小姑赶紧换身衣裳。” 刘迅转头看她:“你怎么来了?” “我来不得?”郑琉哼了声,“我也去。” 徐缈接了这话,道:“那你们两个去,别叫阿娉夹在中间。” “哪里的话,”郑琉道,“我和小姑听戏,让这位刘公子在外头站着吧,母亲您不会舍不得吧?” 第258章 眼见为实(两更合一求月票) 屋子里,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 刘迅敏锐地发现,母亲的眉头皱起来了。 他不由腹诽了一个“蠢”字。 郑琉真是自以为是、蠢不自知! 母亲以往虽然都叫他们瞒在鼓里,但家里上上下下的,又有哪个敢这么和她说话? 便是父亲,那也是温声细语。 父亲一直教他,讲话需得讲究方式,口气、态度、措辞,无不要紧。 只要话说得漂亮,听的人开心,而自己的意图也都能达成。 刘迅深以为然。 他的能耐自不如父亲那般炉火纯青,但起码入了门。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郑琉这,简直是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满脑子傻话! 和挑衅似的,那要母亲怎么看? 徐缈的眼神冷了许多。 她自问不是小气的人,也不是护短到不讲道理的。 遇着儿子儿媳吵嘴,她轻易不掺和,但真掺和了,她亦不介意与儿媳站在一块、话里话外数落儿子两句。 毕竟,最终的目的都是为了一家和睦。 迅儿作为丈夫,给妻子低个头,老老实实给他妻子、妹妹做跟班,那也很正常。 可郑琉这话说的,叫徐缈心里特别刺,而那股不安越发加剧了。 一时之间,她无法判断不安的缘由,便冷声道:“你们都去看戏,留我一人在家中吗?这样吧,我们都去,我们娘三个坐着听,让迅儿守门去,你们看成吗?” 没想到徐缈会这般说,郑琉一时愣了下,看向刘迅。 刘迅心里也打鼓。 他白日里给太子殿下递话,说的是“今儿晚上要陪妹妹往得月楼听戏,不能随殿下去那宅子了”,殿下回了话来,恰如刘迅所料。 殿下回着“听戏也行,我也去听一听。” 刘迅当时心落了大半。 太子殿下的反应,已经表露了他对阿娉有些兴趣。 那厢约好了,当然不能轻易毁约。 可母亲跟着一道去…… 刘迅心里没底。 郑琉观他神色,就知道他在打退堂鼓,暗暗骂他“多心”。 婆母这种万事不知的性子,即便见着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关系? 也就是问个安,她能看出其中端倪吗? 反倒是若错过了这一次机会,让殿下白跑一趟,才麻烦呢。 赶在刘迅开口之前,郑琉忙道:“我还当您不爱听戏呢,就依您说的。” 刘迅脸色一白。 刘娉坐在边上,看到几人之间这你来我往的,不由咬住了唇。 她看出来了,母亲不想她去,而母亲的提议,兄嫂两人也没有达成一致。 这般下去,别又要闹矛盾了。 “要不然,”刘娉轻声道,“哥哥嫂子你们去吧,我还是留在家里陪母亲……” “不行。” “不行!” 这一下,郑琉与刘迅异口同声。 燕辞归 第237节 徐缈的视线从两人面上划过,那模模糊糊的不安终究渐渐有了些许形状。 不是单纯的看戏,反而像是宴席。 或者说,今夜还有旁人会露面。 那个人…… 徐缈的心突突直跳。 她的心里有一个答案,一个她不愿意去相信的答案。 明知道太子在男女事情上不是什么纯良之人,迅儿在阿娉要去礼部时没有坚持支持,今晚上又…… 不。 她不能光靠自己想。 迅儿是她的儿子,她岂能只凭心中揣度就去怀疑? 眼见为实。 “迅儿,你媳妇进门后,我都没有与她一块出过门,婆媳相处不好这么生疏的,”徐缈深吸了一口气,道,“就今晚上吧,一块听听戏。” 郑琉欢喜应了。 刘迅见状,也不再多言,点头应了。 催着刘娉回去换身衣裳,徐缈自己也要收拾。 坐在镜子前,她暗暗琢磨着。 希望是自己猜错了,误会了迅儿。 倘若太子真的出现了,那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太子也别想对阿娉无礼! 夏嬷嬷替她整理着,猜到她的想法,心里也颇为忐忑:“夫人,万一……” 徐缈让她附耳过来,低声交代着:“等会儿出门前……” 夏嬷嬷忙不迭点头。 府里四位主子一块出门,门房上正安排车马。 陶管事指挥着人手:“麻溜些,别耽误了夫人听戏。” 夏嬷嬷把徐缈扶到马车旁,便去寻了陶管事。 “有一件事要麻烦你,”夏嬷嬷压低了声,请陶管事借了一步,“等下去一趟国公府、与国公爷说一声,就说老爷在衙门,府里其他人一道在得月楼听戏,让国公爷来一趟。” 陶管事搓了搓手,道:“不是我躲懒,而是国公爷八成是不会去的,夫人大抵又要伤心了。” “你只要把话带去,就说听戏人多,怕遇着朝堂上的人,”夏嬷嬷道,“只公子一人怕应对不周全,万一耽误了什么要紧人……” 陶管事听着,往徐缈那儿看了一眼。 要他说呢,夫人就是一厢情愿。 “我会去一趟,但能不能请得动,我不敢应下。” 夏嬷嬷塞了个红封过去:“劳烦了,这府里但凡要紧点的事,夫人也没有几个能放心交代的人。” 陶管事一听这话,老脸通红。 可不是嘛。 府里上上下下都听老爷、公子的,好些事情都瞒着夫人与姑娘。 前回,夫人自己发现了公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老爷要稳住夫人,少不得把他们几个管事叫到夫人跟前训上几句。 就是一个场面,训过了,也就成了。 另两个管事嘴上态度比他好,但那唱戏的样子肯定也更明显。 而他,大抵是面上愧疚多了两分,让夫人记着他、今儿有事就来交代。 “嬷嬷让夫人放心,我一准把话传过去。”陶管事接了红封。 毕竟,这么简单的事,推出去忒没意思。 夏嬷嬷道了声谢。 这些时日,看来看去,也就这位陶管事最实在。 只是递这么两句话,他不至于光拿钱不办事,至于国公爷那儿…… 夫人说,倘若国公爷昨日真是看出了太子不对劲、而让姑娘赶紧回家,那他就能听懂话外之音。 扶着徐缈上了车,夏嬷嬷自己上了后头那辆马车,与郑琉那儿的苏嬷嬷面对面坐着。 “老姐姐刚才与陶管事说什么呢?”苏嬷嬷随口问。 夏嬷嬷亦随口答:“说两句闲话。” 甭管国公爷听不听得懂,反正,她心里盼着的是,一切都是夫人想多了…… 一行人到了得月楼。 刘迅下午就来订好了雅间。 跑堂的乐呵呵把众人引进去,又忙着上茶上点心。 徐缈让刘娉坐在自己身边,与郑琉道:“让迅儿在里头站着吧,站廊下叫别人家看笑话。” 郑琉无所谓。 反正刘娉已经在这里了,刘迅这只绿王八站哪儿都一样。 很快,楼下开唱了。 那角儿站在台子上,唱念做打,无不精彩,引得左右雅间、底下大堂的客人连连喝彩。 只刘家这一间,鼓了掌,却不热烈。 没有任何一人的心思在戏台上。 刘迅和郑琉本就各有各的想法,徐缈琢磨他们、琢磨太子、更琢磨徐简,亦不专心听,刘娉心细,看出气氛不对,又哪里能定心听戏? 点心瓜子没人动,茶水倒是去了半壶。 刘迅给几人又续了茶,提着半空的茶壶道:“我让人再添些。” 说完,他转身要去开门。 咚咚。 外头有人敲了两下门板。 刘迅和郑琉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徐缈看在眼中,抿了抿唇。 刘迅开了门,徐缈越过他的身形往外看,呼吸一凝。 来的不是徐简。 那是一位年轻公子,衣着金贵。 徐缈不曾见过太子,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来,来人就是李邵。 刘迅佯装讶异,恭谨与李邵行礼:“殿下怎么来了?” 李邵大步进雅间,见里头除了刘娉还另有两人,他不由挑了挑眉。 刘迅硬着头皮,赶紧介绍了一番:“这位是家母,这是内子……” 徐缈已经站起身来,按捺住剧跳的心与李邵行礼。 李邵微微颔首,而后看了刘娉一眼。 刘娉这小丫头,看着是差点儿滋味,原本李邵看不上这样的。 可偏偏,这是徐简的亲妹妹。 昨儿在礼部,他就看了刘娉几眼,还没品出个端倪来,徐简就冷着脸让刘娉走。 李邵为此不爽极了。 他就不信,他不能收服这么一个小丫头。 等刘娉对他言听计从时,徐简的表情应该格外精彩。 正因此,今儿刘迅捎话来,李邵想也不想就应下了。 哪知道来了地方,不止有妹妹,还有老娘妻子,那老娘还把刘娉半挡在身后。 李邵算是看出来了,徐夫人没把他当好人。 他根本都还没有把刘娉怎么样呢! 有这么一个护崽子的老母鸡在,他能做什么? 李邵在心里把刘迅狠狠骂了一通。 不过,来都来了,当然不可能就这么走人。 “添把椅子。”李邵道。 刘迅招呼了跑堂的。 很快,门又被推开。 一人抬着把梨花大椅进来,往中间一摆,掸了掸垫子上看不见的灰,与李邵道:“您坐。” 声音有些耳熟。 李邵瞪大眼睛看了一眼,脸拉得老长。 “徐简身边那个?”他咬牙道。 亲随来了,那徐简呢? 再看门边,拿着茶壶进来的人,正是徐简无疑。 李邵哪里还有兴致坐下? 燕辞归 第238节 “下衙后还能遇着辅国公,可真是巧。”李邵冷冷道。 徐简看了眼神色各异的众人,与李邵行了礼,淡淡道:“确实很巧。” 刘迅半张着嘴,看着莫名其妙出现的徐简,脑袋一阵发痛。 徐简为什么会来? 这里不是礼部…… 啧! 看来,还是父亲说得对。 徐简太精了,一定是昨日礼部见面,让他起疑了。 这么想着,刘迅瞥了郑琉一眼,一肚子怨气:什么捡日不如撞日!现在好了,麻烦大了。 郑琉撇了撇嘴。 怪她做什么? 又不是她把徐简招来的! 说起来,一个林云嫣,一个徐简,怎么都跟能未卜先知一样? 彰屏园里,林云嫣没有落入圈套,反而害得她倒了大霉。 现在,徐简又无端端出现在这里…… 唯有徐缈,她握着刘娉的手,那颗不安又忐忑的心终是落了下来。 阿简明白她的意思。 阿简也来了。 有阿简在,今日不会出岔子。 同时,浓浓的失望与悲伤又从心田里翻滚着涌出来。 迅儿终究是辜负了她的信赖。 眼见为实。 这不是她的臆断,而是亲眼所见。 太子出现在了这里,太子看向阿娉的眼神不怀好意。 那不是单纯的欣赏爱慕,而是一种掠夺与玩味,太子甚至连装都没有装,就这么直白地都露了出来。 当然,他们只是制止一些不好的事情,并不是要与太子撕破脸。 徐缈想了想,道:“殿下请坐,阿简也坐下来说话吧。” 胶着之气稍稍散开。 李邵却道:“你们一家人听戏,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刘迅闻言,正欲挽留,却见徐简拱手行礼、“恭送殿下”,一气呵成,毫不拖泥带水。 刘迅:…… 李邵快步走了,刘迅只好追出去,一路送到了街上。 “出了些差池。”刘迅低声与李邵道。 李邵冷笑:“那不出差池是什么样?” 刘迅语塞。 事情做归做,让他从自己口里说出打算来…… 他说不出口。 李邵看在眼中,沉默了会儿,突然哈哈大笑。 他直直盯着刘迅的眼睛,笑容倏地又都收了,只余下阴冷:“你先前说,你就是顺口一提,是那耿保元自作主张,我现在看着不太像。刘迅,你是那个有胆做、没胆说的人吧?” 话音一落,他就见刘迅的一张脸惨白惨白的,映着戏楼门口的那几盏大灯笼,整个人阴森森。 “我该说高看你了,还是以前小看了你?” 扔下这句话,李邵甩手就走。 刘迅后脖颈汗毛直立,抬手擦了擦额上虚汗。 不行,他的肩膀又隐隐作痛了。 这事儿没办好,弄巧成拙。 好在他近些时日与殿下走得近,有那座宅子的交情在,他在殿下眼里本来也就不会是什么正经人…… 如此想着,刘迅抬头看了眼楼下。 那个徐简! 雅间里,徐缈不时看向徐简。 她有很多话想说,只是阿娉和郑琉在,不方便开口。 可不管如何,她必须与阿简好好说一说。 倏地,徐简转头看向徐缈,问:“您爱听这戏?” 徐缈摇了摇头。 “那就不听了,”徐简起身,“府里前两天收拾库房,寻出来几样您的东西,您不如到府里看看,也好安置了。” 徐缈顺势应下,拉着刘娉道:“陪我一块过去。” 第259章 山雨欲来(五千大章求月票) 闻言,刘娉长长的睫毛颤了颤。 太奇怪了。 今晚上,每一件事都怪得让她心里发懵。 先前在府里说道听不听戏时,母亲与兄嫂的态度就已经很奇怪了。 等真来了得月楼,且不说太子殿下,大哥又为什么会来? 若说是碰巧遇着就要来问个安…… 别人兴许会看重这些规矩礼数,但大哥在母亲这儿却从不曾如此细致。 除非迎面撞见避不开,不然,以刘娉对徐简的了解,她这位大哥是不会这么节外生枝的。 现在,大哥不止来了,竟然还请母亲回一趟国公府。 这其中必定有她不清楚的因由。 一面想着,刘娉一面看向郑琉。 他们若都走了,岂不是就只剩下兄嫂两人? 看郑琉那郁郁神色,等下他们怕是还要起口角。 留在这劝和? 刘娉真没那么天真。 嬷嬷教过的,小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旁人多一句嘴反倒不美,让她遇着兄嫂斗气时就躲远些。 免得劝不了和,还火上浇油。 再说了,母亲让她做的事情,她几乎都不会违背。 “我陪您一块去。”刘娉说着。 徐缈颔首,与郑琉交代着“你和迅儿慢慢看”,便牵着女儿的手,跟着徐简出了雅间。 独留郑琉在原地,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底下戏台正唱得热闹,长廊楼梯间都没有什么人。 几人下去时,正好遇着刘迅上来。 两厢打了照面,刘迅没有理会徐简,问道:“母亲,你和阿娉这是……” “听得有些累了,”徐缈看着儿子,心里酸楚、面上却没有露出来,“你与你媳妇再听会儿,不用担心我们两人,阿简会送我们。” 刘迅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楼梯。 太子已经走了,现在也没什么好拦的。 等目送那几人离开,刘迅憋着一肚子气回到雅间里,看了眼阴沉沉的郑琉。 郑琉憋不住气,直接问道:“辅国公怎么会来?” “我怎么知道!”刘迅烦闷极了,抱怨着,“我就说得防着徐简,你非不信,昨儿让阿娉去礼部,打草惊蛇了吧?” “你这是怪我?”郑琉可听不得这种话,声音不由尖锐起来,“跟着去礼部的是你刘迅,你就不知道随机应变吗?见风使舵会不会?插科打诨会不会?你把徐简弄糊涂了,你看他还惊不惊!” 刘迅本就头痛,被郑琉这般质问,脑袋嗡嗡作响。 随机应变? 见风使舵? 这两个词跟他刘迅有什么关系? 但凡他有那等粉饰水平,他今时今日能跟郑琉做夫妻? 他当时明明是冲着宁安郡主去的! 郡主固然不好相与,他在郡主手上吃了几次大亏了,可郑琉吧…… 同路人倒是同路人,就是蠢不自知。 他倒霉些,认一个半斤八两,让让郑琉。 可郑琉却认为她顶两个他,吆五喝六,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 燕辞归 第239节 刘迅懒得与郑琉吵,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后来说了什么?” “辅国公说让母亲去国公府看几样东西。”郑琉道。 刘迅一听,连连咋舌。 徐简还能有这等好心? “他肯定要编排一堆!”刘迅低骂,“母亲若听了他的……” 郑琉讽刺地翻了一个白眼。 徐夫人今儿也反常。 听不听的,怕是差别不大。 正腹诽着,郑琉却见刘迅一屁股在大椅上坐下来了,甚至还抓了一把瓜子在手里。 “你……”她不禁惊呆了,喃喃道,“你还要继续听?” “听,怎么不听!”刘迅道。 霉已经倒了,钱不能白花! 他又指了指郑琉,“你也坐下。” 郑琉难以置信,见刘迅的确没有离开的意思,她干脆也不管了,摔坐在椅子上。 另一厢,马车徐徐入了辅国公府。 帘子掀开,徐栢见徐缈母女两人从车上下来,惊讶不已。 先前那陶管事来递话,徐栢颇为为难。 作为府里老人,他对徐夫人自然有主仆情谊在,可他也知道,国公爷对徐夫人颇为疏离。 徐夫人平日回娘家来,国公爷并不拦着。 但徐夫人请国公爷去哪儿哪儿,国公爷反正是没去过。 按说徐夫人亦是心知肚明,逢年过节她会亲自来说,但平时并不会开这个口。 今日属实反常,而陶管事又十分坚持,徐栢便没有推拒,去与国公爷说了一声。 徐栢做好了被国公爷回绝的准备,却没想到,国公爷听完,还把陶管事叫到跟前仔细问,问完就出门去了,现在还把徐夫人与娉姑娘带回来。 这是母子、兄妹关系要缓和? 徐栢感慨着,听从徐简指示,把人先都引去了花厅。 热茶奉上。 徐缈抿了一口,许是身子里暖和了,许是到了娘家,她的心完全落了下来。 抬起头,她看向徐简。 她有很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起。 这一路过来各种思绪纷杂在脑海里,乱糟糟的。 徐简看在眼里,问道:“是在这里说,还是……” 徐缈咬住了唇,视线落在了刘娉身上,而后又朝徐简点了点头。 该让阿娉知道。 倘若事情真的如她所想,那她和阿娉就得齐心协力。 “阿简,”徐缈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谢谢你今天愿意过来。” 徐简看着她,半晌,道:“您让人捎话过来,是您意识到要出什么状况,对吗?” 徐缈的眼神暗了暗:“我只是……” “您只是想眼见为实,”徐简接过了徐缈艰涩的话语,道,“您意识到了,但您不敢信,所以要亲眼去看看,又怕出大岔子,所以寻了我。 这没有什么不对的。 刘迅是您的儿子,作为母亲,天然就会信赖自己的孩子。 出现分歧,亦要亲眼所见,人之常情。 只是他辜负了您的信任。 而我,是您现在能想到的可信之人。” 徐缈张了张口,一时间五味杂陈。 徐简的话是一番道理,换一个人来说这些,那是一个字都没有问题的。 可偏偏,那是阿简,是她的另一个儿子。 身为母亲,她当然会挂念这个不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同时,她想她也确实偏爱长在身边的迅儿与阿娉。 人的感情便是如此。 全养在身边都不敢说一碗水端平,何况阿简不是她带大的。 若说情感上最大的不同,那就是在面对阿简时,徐缈的内心里存有愧疚,这种愧疚在面对另两个孩子时是不会有的。 一旦愧疚,便想补偿,可阿简这么多年都是油盐不进、冷冷淡淡,徐缈有劲没处使,更怕过犹不及,只能揣度着尺度来。 愧疚之下,绝无索取、回报之类的想法。 却是没想到,最要紧时候,她要带着这份愧疚去求助阿简。 这让她心里更加起疙瘩——对不住阿简。 而后,徐简的一席话让徐缈的眼眶不由红了。 “您别想太多,我说这些没有一点责怪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事实。比起您犹犹豫豫自己一个人去面对,我更希望您拿不定主意时来找我,比您钻牛角尖强。” “阿简……”徐缈哽咽着。 “还是刚才的问题,”徐简的面色上看不出几分情绪,“您意识到了什么?” 徐缈呼吸一凝。 刘娉听得半懂半不懂,又插不上话,下意识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想以此多多少少给她些力量。 母女掌心相握,徐缈长长吐出一口气,没有隐瞒玥娘说的那些,把自己这几天的所思所想都说了一遍。 随着讲述,她的思绪越来越清楚,感受也越发明确,手上的痛觉亦是如此。 阿娉浑然不觉间收紧了手指,箍得她的手也痛了起来。 可再痛,也比不过她的心。 “怀疑迅儿,我心如刀割!”徐缈叹道,“亲眼见到太子出现在得月楼,我真的好失望。不止是迅儿,还有他媳妇显然也是心知肚明。 我之前还想着,迅儿挨那一脚是他想保下玥娘,如今看来,恐是我想得太好了。 迅儿连阿娉都不顾,当真会顾玥娘吗? 那一脚,恐有其他缘由。 阿简你知道内情吗?” 徐简沉沉看着徐缈,道:“我知道,事关那位与玥娘相似的官家姑娘。刘迅示意太子的侍卫去劫人,动手时失败了,太子气急踹了刘迅。这事儿您与阿娉听过就算,也不用和刘迅求证内情,免得连累那位姑娘。” 徐缈听得心头滴血。 劫人? 疯了吗? 前回劫别家姑娘失手,往后是不是要劫到阿娉头上来? 倘若阿娉出了什么事情,她才是真要发疯的那一个! “迅儿他……”徐缈的声音抖得很厉害,“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徐简见她失神,提起茶壶与她续了盏茶:“宁神定心的,您再喝一点。” 徐缈空着的那只手接了,只是心神不定,没有立刻喝。 “这是慈宁宫里的茶叶,”徐简又继续道,“上回去见皇太后,她老人家那儿藏了不少茶,郡主选了好几种让我带回来。” 听到郡主名头,徐缈猛地回过神来。 她得多喝些。 要不然,辜负了郡主的茶叶,也就伤了阿简的心。 徐缈赶紧饮了,又主动续了一盏,道:“这味道,我很喜欢。” 见她提振了不少,徐简才把话题拉回来:“太子身上毛病很多,可他毕竟是储君,轻易碍不着他,刘迅却只是一个官家子弟,他要跟着太子胡闹,真出了什么状况,谁也救不了他。” 徐缈低呼一声,忙想问“都是什么毛病”,话到嘴边,自己就想明白了。 劫人的心思都动过,还能有什么“好毛病”? 无外乎那些腌臜事情。 “不能让迅儿再这样下去,”徐缈喃喃着,“我也得跟老爷说说……” 徐简的眉心紧皱着。 他很想问问徐缈“您当真认为刘靖毫不知情吗”,可他又不敢真问到底。 他知道徐缈会疯的。 徐简看向刘娉。 刘娉已经被这些消息震呆了,木然坐在那儿,失魂落魄的。 他又重新看向徐缈。 小郡主说得极是。 能让徐缈鼓足勇气、去冲出层层迷雾的,唯有刘娉了。 “我不信他,”斟酌着,徐简选了最不刺激人的说辞,“您与他说这些,未必能有用。” 徐缈讪讪,想替刘靖说几句话,但还是忍住了。 阿简与老爷之间的隔阂矛盾,并不是她在这里调解几句就行了的。 燕辞归 第240节 她一味劝阿简,只会适得其反。 阿简好不容易愿意坐下来与她说这么多,她可不能胡乱开口、又把阿简的心伤了。 再者,前回郡主说过,老爷在外对阿简表达关心时,措辞不够用心,完全是好心办坏事。 也难怪阿简越发烦他。 可既是好心…… 倏地,一个念头闪过,冰冷得如同腊月里的雪水,让她浑身直冒寒意。 阿简待他们不热络,但他很分得清好赖。 她在与阿简的那点儿有限的相处里,亦不能面面俱到,也有说错话的时候,但阿简从没有说过不信她、责怪她。 因为她是善意的。 那老爷呢? 好心办坏事,那份好心若在那儿,阿简不至于定一个“不信”。 除非,老爷在阿简面前展现的是恶意。 思及此处,徐缈的面色变了又变。 她想,她一定是这几天想了太多事情了,怀疑这个、怀疑那个,让自己的疑心比什么时候都重。 但是,今夜事情又证明了她的怀疑并非毫无道理。 难道说…… 端起茶盏,徐缈又饮了一盏。 亲生的孩子,即便没有养育之情,那又为何会有恶意? 难道就因为阿简是由父亲抚养长大的吗? 是,老爷与父亲翁婿关系疏离,可再怎么样,这些都是他们大人的事情,不该因此去影响孩子。 倘若老爷真是“坏心办坏事”,那太不应该了。 几乎是一瞬间,徐缈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梦魇,想到了自己问夏嬷嬷的那个问题。 “如果有一天,老爷与迅儿,他们和阿简起了冲突,我要怎么办呢?” 按捺着心中波动,徐缈看着徐简的衣摆。 他那受过伤的右腿被衣摆遮挡着,但徐缈心里清楚,伤了就是伤了。 之前在得月楼,下楼梯时,阿简的步子压得很慢。 不仔细的人看不出来。 她一瞬不瞬地看,她自然看得清楚,阿简的身体偏向左侧,他很忌讳让右腿吃劲儿。 梦魇困着她,但心魔她想解开。 徐缈轻声问着:“你的腿到底是怎么伤的?如果真是迎战受伤,为何也没个具体说法?” 这个问题,她问过好几遍,阿简都没有回答,今儿大抵也不肯给个准话。 可不管怎样,她要坚持问…… “太子偷溜出关,我从西凉人的刀下救了他。” 徐缈愕然抬头。 她没有想到阿简会答得这么痛快。 更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答案。 身为臣子,为君为朝、战死沙场都是应当的,马革裹尸亦是荣耀。 这是父亲曾经告诉徐缈的话。 母亲也这么说过,让她不要为了父亲出征而哭泣。 她听进去了,她都记住了。 阿简应该救太子,但是,太子为什么是“偷溜出关”? 一朝皇太子,竟然、竟然?! 这是何等的不负责任? 这是没有把边关将士们的命放在心上! 事情解决了,阿简伤了一条腿,一身功夫都废了,而太子呢? 所以,这就是阿简说的“太子毛病很多”,“碍不着他”? 视线模糊了,徐缈的眼泪不住打转,逼着自己问出来:“老爷他知道这些吗?” 沉默了好一阵,徐简才道:“他应该是知道的。” 徐缈良久失语。 好心、坏心什么的,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了。 她只知道,老爷从未阻止迅儿与太子往来。 太子的其他毛病,老爷兴许不清楚,但太子害阿简伤了腿这一点,老爷知道的。 这么一位靠不住的太子殿下,迅儿跟他往来,能往来出什么好结果? 阿简赔上一条腿了! 迅儿难道要赔上一条命? 老爷不该是那么糊涂的人! 眼看着徐缈情绪起伏,刘娉惴惴着、再次握住了她的手:“母亲……” 徐缈只觉得牙齿都在磕碰打架,她固执地看向徐简,哪怕泪汪汪的、只能看到个轮廓:“你的意思是,让我不用跟老爷商量迅儿的事?他们父子想的,和你想的,不是一条路?” “是,”徐简说完这个字,眼看着徐缈的肩膀沉了下去,他又道,“您遇事多想想阿娉。” 徐缈垂着眼帘。 不声不响地坐了好一会儿,她才细声细气道:“我去更衣。” 说着,徐缈起身往外走。 刘娉忙不迭也站了起来:“我陪您去。” “不用的,”徐缈努力冲女儿笑了笑,“你再坐会儿。” 刘娉还想坚持,见徐简冲她摇了摇头,她才应了。 徐缈走出花厅。 这里,她熟门熟路的,连带着穿堂风都那么熟悉。 站在院子里,望着笼在黑夜里的院墙,徐缈仿佛又回到了童年。 母亲病故了,父亲远在边关。 她那么忐忑,那么不安。 那么得,不知明天。 她就这么担忧彷徨地渡过了闺中生活,而现在,又要在焦虑揪心中走下去。 阿简的未尽之言,其实已经给了她答案了。 那不仅仅是她的梦魇。 迟早有一日,她的担忧会成为事实。 山雨欲来。 第260章 一缕光芒(两更合一) 花厅里,刘娉坐立难安。 油灯火摇曳着,映得里头很亮,也衬得外头很黑。 从小到大,她来辅国公府的次数算不得多,尤其是近几年,几乎一年都不会迈进来一步。 可她对这儿是有好感的。 国公府是母亲的娘家,是她的外祖家。 即便陌生,却不会心慌。 刘娉清楚,在府里任何一处,她都不用担心,她很安全。 这种踏实感,与她在自己家里是一样的。 只是,直到今日、直到刚才那一刻,刘娉忽然意识到,她错了。 她的家并不安全。 她的哥哥,联合着新进门的嫂嫂,谋划着把她“卖”了。 恐惧从心而起,外头的黑暗亦像是张着血盆大口的妖兽,她若毫无防备地走出去…… 她的一身骨血都会被啃食干净。 下意识地,刘娉转头看向徐简,低声喃喃道:“大哥……” 她唯一能确信的是,大哥站在她这边。 大哥待她并不亲近,却不会害她。 甚至,昨日大哥察觉到太子的不善之后,还阴沉着脸赶她。 她彼时不解,现在想来,颇为感慨。 君臣有别,大哥在面对太子时也要讲究分寸,昨日那般已经很不容易了。 徐简的目光停留在了刘娉脸上。 燕辞归 第241节 刘娉比他小,甚至比小郡主还小半岁。 各家状况不同,有人开窍早,有人却很晚。 以他对刘娉的了解,她属于后者。 刘娉根本还不懂什么男女感情、喜欢爱慕,就被刘迅盯上、要拿她谋前程。 平缓着情绪,徐简开口:“你怎么看太子?” 刘娉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道:“这还用说?” 那个皇太子,害得她大哥负伤,又阴险狡诈地要打她的主意,她一想到太子的那张脸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恨不能离他十万八千里。 “刘迅浑归浑,却不一定多糊涂,”徐简抿了下唇,神色阴郁,“你是他的胞妹,你与晋家那姑娘不一样,他让太子看到你,打的也不是绑人的主意。” 刘娉眨了眨眼睛,惊讶道:“大哥是在替他说话?” “不是,”徐简的眸色更暗了几分,“我只是让你自己想明白。” 刚与徐缈说那些事,徐简言语中还带了几分克制,没有用太过激烈的词语,他并不想刺激到徐缈。 但面对刘娉,徐简单刀直入。 他必须要明确刘娉的态度。 “我很清楚刘迅在想什么,”徐简道,“他想让太子看重你,主动纳了你,你当不了太子妃,但想想法子,侧妃、良娣的路还是走得通的。等将来太子登基,你若能生下一个儿子,你母凭子贵,他兄凭妹贵。我只问你,你想走这条路吗?” 刘娉良久说不出话来。 她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 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我不愿意,”这么想,她也就这么说了,“我不愿意进宫。” 以她的心性,这些话语并不容易出口。 只是,大哥今日特特赶来解围,大哥难得与她坦诚沟通,她若怕这怕那不敢给大哥一句实话…… 大哥往后恐怕就不会管她了。 那她又要怎么办? 哥哥嫂嫂不怀好意,父亲的想法还不可知,只靠母亲一人,她们孤立无援。 只有大哥了。 思及此处,刘娉鼓足勇气,直直看着徐简的眼睛,重复了一遍:“我不愿意。” 话音落下,徐简那紧绷着的态度缓和了些。 一紧一弛,变化不大,刘娉发现了,又不敢确定自己真看明白了。 事实上,徐简确实平复了些。 他不想让徐缈发疯,这需要刘娉多支持。 可倘若刘娉自己野心蓬勃拉不住,那她就不是帮手。 “多陪陪她,多开解她。”徐简缓声道。 刘娉自是颔首,想了想,又问:“大哥,你和父亲、哥哥会怎么样?我是说,会和姥爷那样不相往来,还是……” 她不懂朝堂,但她懂母亲。 如果只是“不相往来”,母亲刚才不会那么悲痛,她眼中分明含着泪花。 徐简的眉宇微微一拧。 他耳力好,对周遭的感知也强烈,他清楚徐缈还没有回来。 “不是我,是圣上,”徐简道,“刘迅若执意要和行事不端的太子混在一起,那饶不了他的人就是圣上。” 刘娉的心沉了下去。 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徐简了,只好站起身、走到了门边,靠着门柱,看向外头。 圣上的处罚吗? 她立刻能想起来的就是两桩。 英国公府抄没、砍头;许国公府的苏轲被流放三千里。 说穿了,就是“死”。 他们刘家也要走向那个结果? 一想到这些,刘娉忍不住浑身发颤,她蹲下身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与那个结果相比,她先前恐惧的、要发生在她身上的谋算,根本不算什么了。 那黑漆漆的妖兽血口,也不过尔尔。 她只是一个闺中小丫头。 她所认知的困难,亦不过是大哥不肯与家里走得近、哥哥原来隐瞒了她和母亲那么多事。 短短一晚上,翻天覆地。 沉重的未来在她的面前泼洒开来,而她除了随波逐流地往前走,根本无能为力。 厅内,徐简看着蹲坐着的刘娉,没有给予她任何安慰。 看透想透,就会带来痛苦。 刘娉得靠自己挺过来。 而且,刘娉看着柔弱、没什么主见,但她有她的韧性。 从前,徐缈疯魔,刘娉要应对婆家,又要回娘家陪伴,整个人一样浑浑噩噩的,但她勉强扛住了。 这一次,她也必须扛住。 下一瞬,徐简就见刘娉站了起来,因为徐缈回来了。 刘娉跌跌撞撞着,扑到了徐缈的怀里。 抱着母亲,刘娉眼泪直流。 她不是全然无能为力。 有一件事,她能做,也只有她能做。 安慰母亲。 正如大哥说的那样,陪伴与宽解。 她们是母女,血亲相争时,唯有她们两个,所有的感情是一致的。 因为每一个都是她们的亲人。 徐缈一手抱着刘娉,另一手替她擦拭眼泪。 她道:“吓着你了吗?” “还好,”刘娉哽咽着,“我只知道,您护着我,大哥也护着我。” 徐缈还想和女儿说些什么,只见前头光影变换。 那道透出厅内灯光的门被什么遮了一下,廊下倏地暗了下来,她不由抬头看去,就见门边站着一人。 是阿简。 阿简个头高,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 他就站在那儿,静静看着她们。 徐缈的眼睛又湿了。 暮春的夜风吹在她身上,却凉得让她打颤。 记忆里,她与阿简之间没有多少温馨画面,如她抱着阿娉这样的场景也几乎寻不出来。 父亲在世时,她每次来探望阿简都不太顺利。 用父亲的话说,阿简是男子,将来要扛起整个国公府,他必须要坚毅、果敢,而不是一味贪恋母亲的关爱。 徐缈争不过父亲。 再后来,随着迅儿和阿娉降生,她很是忙碌。 这一双儿女,幼时都不好带,尤其是阿娉,夜哭不断。 她不放心交给奶娘,常常亲力亲为,以至于累得缓不过劲。 等他们长到能脱开手了,阿简亦已经无需“一位母亲”时时照顾了。 她错过了他最需要母亲的那几年。 直到阿简八岁那年,父亲操练兵士不在京中,阿简突发重病。 国公府里吓得手忙脚乱,管事来寻她,她赶紧来了,日夜不眠地守在病榻前。 那也是自阿简离开她后,她仅有过的抱着他、安抚他的机会。 身为母亲,她亏欠阿简的太多太多了。 回忆起从前事,徐缈深吸了一口气。 倘若山雨倾盆,她还舍得再一次放开阿简吗? 刘娉哭了好一会儿,才平复了情绪。 徐简重新请两人进到花厅,又让人打了水来。 夏嬷嬷来伺候她们净面。 她一直在偏厅坐着,并不知道这里状况,夫人先前更衣去,她想跟着,夫人也没让。 以至于,她此时吃不准这三人究竟谈成了一个什么样子。 倒是辅国公,依旧淡淡的,情绪内敛着。 “时候不早了,”徐简道,“等下送你们回去。” “离得近,让底下人送就是了,你别辛苦这一趟了,”徐缈摇了摇头,“外头水气重,我看着半夜大抵要下雨了。” 燕辞归 第242节 “不打紧。”徐简道。 徐缈却很坚持:“父亲那一身伤病,每逢雨天就不舒坦。你还年轻,现在觉得能忍受,等你到了他那般年纪就知道苦了。到时候,你站不起身来,苦的不还是郡主吗?” 徐简垂了垂眼。 他难得在徐缈跟前语塞。 关于这一点,他想,徐缈与林云嫣应该很有话讲。 一想到林云嫣那横眉一竖的样子,徐简没忍住呵地笑了声。 徐缈看在眼里。 这是今晚上,她在阿简身上看到的唯一一个打心眼里冒出来的笑容。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喜欢一个人的心境,那种欢喜是藏不住的。 看来,阿简真的很喜欢郡主。 一如那日她在郡主身上看到的情谊。 两情相悦。 多好啊。 连带着她沉甸甸了许久的心境,都亮起了一缕光芒。 前路茫茫,但前头也不全是坏事。 徐简送她们两人上了马车。 夜深了,车轮压过青石板地砖,咕噜咕噜作响。 他看了会儿,转身往回走。 前几天,小郡主给他递过一串消息。 如何说通了玥娘,玥娘又带来了什么消息,以及,她安排着玥娘寻徐缈说了一番话。 林云嫣说得对。 徐缈的软肋和支柱都是刘娉。 想让她坚持住,唯有拿刘娉做文章。 他们这厢八字没有一撇,刘迅那儿却迫不及待。 正因为有小郡主的提醒,昨日礼部衙门里,他才能一眼看穿刘迅的把戏、以及李邵的心思。 今晚,他亦知晓李邵行踪。 即便徐缈没有使人寻他,他知道李邵去了得月楼后也会赶过去。 当然,徐缈寻他,更让徐简有了把握。 这条路能够继续走下去。 回到花厅,桌上的茶水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徐简添了一盏茶。 茶水已经凉了。 他捧着茶盏,指腹抵着盏沿,视线落在清亮的茶汤上。 先前,他也没骗徐缈,这茶水的确宁神静心,当然,也有不实之处。 茶叶并非来自于慈宁宫。 小郡主精心挑选的那些,全收在他书房里。 他今晚上突然请人回来,管事才不会去他书房里寻茶叶,厅里备的是什么就用了什么。 这些茶水,多少安定住了徐缈彼时激动慌乱的情绪,但是,徐简这会儿喝着,却有些心浮气躁。 喉头滚着,又是一盏。 茶壶见了底,徐简啧了声,按了按眉心。 他很想见她。 若不是这条伤腿,他会直接去翻诚意伯府的院墙。 此刻的得月楼,戏亦散场了。 “你自己回去吧。”刘迅道。 郑琉正上马车,闻言,踩着脚踏回身看他:“那你呢?” “我去千步廊,”刘迅没好气地道,“今晚这状况,我总得和父亲说一声。” 郑琉的唇角抽了抽。 既然要说,怎么不早先去? 腹诽归腹诽,她倒也没说出来。 此刻边上都是看戏散场的人,若他们起两句争执,少不得引人眼光。 她坐进车内,摔了帘子。 刘迅另寻了一顶轿子,赶到了鸿胪寺衙门外。 里头依旧挑灯。 刘靖闻讯从衙门里出来:“夜深了,什么事这么着急?” 刘迅左右看了看。 刘靖心领神会,把儿子往别处又带了几步:“这里说。” 刘迅忙不迭把所有状况说了一遍。 “你是说,徐简突然到了?你母亲和阿娉还跟他先走了?”刘靖问。 刘迅吞了口唾沫。 黑暗之中,他看不清父亲的神情,只从语气判断,父亲十分严肃。 “是不是昨日在礼部,打草惊蛇了?”刘迅问。 刘靖没答,只是问:“你母亲本不让阿娉去,后来又坚持一起去?” 见刘迅应了,刘靖的语气越发冷了三分:“打草惊蛇?惊到的可能是你母亲。” “您是说母亲她……”刘迅不敢信,母亲反常归反常,但无端端的,她能疑心到太子头上去? 没有见到徐缈本人,刘靖亦只是猜测。 可他近日衙门里繁忙,也不会为着此事特特回府一趟。 尤其是,他若回去,指不定适得其反。 夫人正是将信将疑时,他的过度反应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会让夫人连他都质疑上。 “你不用管徐简和她说了什么,你一切照旧,”刘靖沉声道,“太子那儿先安抚住,旁的事情,等我忙过这一段才做判断。记住,这些时日稳当些,莫要再惊动你母亲。” 刘迅应下。 出了千步廊,他站在大街上犹豫了会儿。 此刻回府,万一母亲问话,他要如何答? 还有那郑琉,指不定还要说什么风凉话。 太子估计在那宅子里,他去了也是触霉头,弄不好又要挨一脚。 左思右想的,总归还有一个去处。 “去水仙胡同。”刘迅与轿夫道。 第261章 你可真狠(两更合一求月票) 三更过半。 刘迅站在小院外,拍着门板。 里头没有任何回应。 “啧!”他不耐烦地加重了动作。 以往,他很少在这个时辰过来,以至于根本没想到玥娘和嬷嬷睡觉这么沉。 玥娘也就算了,正屋那寝间离大门远。 那嬷嬷惯常歇在侧屋,按理不该听不见。 刘迅又接连拍了好几下。 夜深人静间,他这番举动颇为扰人。 眼前的院子静悄悄的,但左邻右舍已经有人被吵醒了。 有人家里头亮了蜡烛,有几家黄狗呜呜叫着,惊醒了谁家幼童,哭得震天响。 孩子夜啼不好哄,那家人似是火了,高声骂了句“大半夜哪来的野鬼敲门!” 刘迅不由缩了缩手。 他憋了一晚上的火,现在本该是一点就着。 但偏偏今日实在倒霉透顶,刘迅暗忖着出门没有看黄历、势头太低了,再与人起冲突怕是也讨不到什么好,只能暗暗压住火气。 他抬头看了眼院墙。 他没有学过功夫。 说起来,也怪外祖父在时不肯传授。 明明国公府里有现成的武艺启蒙的师父,教徐简,也教徐简身边的亲随,偏就不让他去练一点。 但凡当初学过一点儿本事,他能翻身过墙,哪里需要敲门? 燕辞归 第243节 想到徐简,刘迅心里就很不舒坦。 转念再一想,是了,徐简伤了腿,那些功夫无处使。 翻墙嘛,他不会,徐简不能,半斤八两。 嘿! 夜风一吹,吹得刘迅舒坦许多。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去怪罪那院子里睡得叫不醒的两人。 回到刘府,门房与他开门。 刘迅简单问了两句,知道其他人早回来了,他便大摇大摆往屋里去。 郑琉已经睡下了。 她睡觉不算轻,却架不住刘迅没有收敛的意思,擦脸脱衣都能弄出大动静,直接就把她吵醒了。 一股子气蹭蹭就从心里冒出来,她坐起身子,冷声道:“打仗呢?” 刘迅转头瞥了她一眼。 郑琉火气越发大了:“从你父亲那儿取来什么真经了? 我可告诉你,我和母亲她们前后脚到的,我上去搭话,那厢冷冷淡淡。 我看啊,怕是徐简说了你不少坏话。 母亲养了你十几年,没管过他,你当心他釜底抽薪,把母亲哄得团团转,不听你的却听他的去!” 刘迅哼了声:“徐简就是个残废。” “你却没比过残废。”郑琉扔下这话,转身躺了,闭着眼睛要继续睡。 没成想,狠话当真刺激到了刘迅。 刘迅踢了鞋子上床,整个人扑过来,没给郑琉一点反应的工夫,直接上了阵。 憋了一夜的火气寻到了出口。 刘迅气急败坏,毫不收着,床板架子哼哧哼哧响。 “我比不过他?”刘迅一边弄、一边骂,“他个废物,走路都跛,能弄女人吗?他有个屁用处!也就是那郡主不懂滋味,你且看看,等个七八年,她得嫌弃徐简!” 郑琉懵了好一阵子,待反应过来,抬手就往刘迅身上打:“你跟我发什么疯!” 刘迅压住了她的手腕。 郑琉想使劲又使不出来。 别看刘迅是个书生,但男女有别,郑琉真就一点反抗的能耐都没有。 起先还能骂,后来连骂的劲儿都没有了。 刘迅这才算畅快了。 徐简再能惹是生非、连太子殿下都不放在眼里,但残废就是残废,这一点上,刘迅自信极了。 可这种自信,在天明之后、看到人去宅空的水仙胡同小院时,一下子就碎了。 大白天的,刘迅拍门不顾及,可拍来拍去没个反应,她只好让小厮问邻居借了梯子。 等小厮爬进去开了门,刘迅进里头一转…… 寝间里还有不少东西。 一眼看去,与从前并没有多少区别。 只是,梳妆台上的首饰少了,拉开柜子看,里头衣裳也少了。 刘迅懵了好一阵,直到看到桌上玥娘留下来的书信后,转化为了熊熊怒火。 长长一封信,两页纸。 熟悉的字迹清丽干净,说着这些时日对刘迅的爱慕情深,还有离开的不舍与痛苦,可她已经不能再这么跟着刘迅了。 她想回衡水去,往后清清静静过日子。 刘迅险些直接把这信给撕了。 上头内容,他一个字都不信! 回衡水? 见识过京城繁华,怎么还能回到那种小地方? 过清净日子? 怕是跟着那富贵公子去过豪横日子了吧! 偏这纸上头还沾过水、晕开了墨,就像是落了几滴泪。 假惺惺! 刘迅气得浑身发抖。 玥娘竟然真的敢离开他! 他要去报官,他要把这个没眼光的女人绑回来! 刘迅气势汹汹往外走,还没出院子就叫突如其来的雨势止住了脚步。 雨声极大,伴着远远雷鸣,炸得刘迅的火气淡了些。 父亲昨日说过,让他稳当些…… 报官,可不是什么稳当之举。 但要咽下这口气,他肯定咽不下去! 压着脾气,刘迅在院子里坐到了雨停,又黑着脸回了刘府,一直到后院,见到了徐缈。 徐缈见了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抬眼见他衣角湿漉漉的,关切之心自然而然起了,她道:“怎么也不换身衣裳?当心着凉。” 刘迅含糊应了两声。 “大清早就出门了吗?做什么去了?”徐缈问。 恐是心中有鬼,刘迅觉得母亲的问题话中有话,不由就回避了下,他良久憋出来一句:“没什么,就去外头转了转。” 徐缈看在眼里,那股子关心之情化作了心痛。 她已经无法去分辨,迅儿的话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了。 可她又不能不多问两句。 “我昨儿顾不上问你,怎得太子也来了得月楼?” 刘迅就怕她这些,硬着头皮道:“凑巧了吧,倒是徐简怎么也来了?” “我叫来的,我就想着我们都去听戏,都是自家人,叫他试试,兴许就来了,”徐缈直言道,“可真的看到他来,我还是很高兴、很惊喜的。” 刘迅语塞。 这算打草惊蛇了吗? 他正想着,就听徐缈又继续问他:“我昨儿看着,阿简与太子关系好像有些紧张?明明伴太子观政,怎得倒像是有仇似的?” “我不太清楚。” 徐缈问:“我看你和太子的关系倒是不错,你以前跟着太子时都一道做什么?” 刘迅被问得有些烦,又不敢在徐缈这儿胡言乱语:“没什么,将军坊里看个斗鸡而已。” 徐缈不再问了。 她把刘迅的所有反应都刻在了心底。 以前不知道迅儿胡来,自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 现今只要他胡话多,徐缈以质疑的心思去听,就会产生许多猜想。 阿简说,迅儿跟着太子胡闹,往后闹出事来,恐是大麻烦。 看斗鸡,对纨绔是消遣,但对皇太子,显然不是能让圣上满意。 而挂在嘴上的,必定是最轻的。 比斗鸡严重的会是什么? 连劫人都做了,恐怕…… 徐缈的心跳得很厉害。 一个不敢深问,一个不敢深答,母子两人彼此对付了几句,匆匆散了。 夏嬷嬷担忧地看着徐缈,七上八下的。 刘迅出了正屋,正巧遇着刘娉迎面过来。 兄妹两人两厢一照面,神色都不太好看。 “徐简昨儿跟你和母亲说了什么?”刘迅问。 “没说什么,”刘娉抿了下唇,她本想直接越过刘迅、不去理他,两人插肩时,她到底还是停下了脚步,直直看着刘迅的眼睛,“太子殿下看我的眼神怪怪的,你是不是跟他说过什么?” 刘迅一愣,下意识道:“我能说什么?” “我是不是可以当良娣?当侧妃?”刘娉又问。 刘迅的脑袋嗡了一下:“你想当?” 刘娉故意道:“我不行?” “你早说!”刘迅低低骂了声。 刘娉是他亲妹妹。 他们刘家人,有点野心不是很正常吗? 他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 那他们兄妹开诚布公,好好安排安排,何至于出昨日那种尴尬状况? 燕辞归 第244节 “你早说不就行了!”刘迅道。 刘娉捏紧了手中帕子,贝齿咬得紧紧的。 良久,她才又抬起眼,声音微微发着颤:“原来,你真想卖了我啊。” 这话语气不太对,刘迅听出来了:“你……” “我行,”刘娉顿了顿,又道,“可我不愿意!连亲妹妹的都想卖,你可真狠!” 扔下这句话,刘娉大步走进了徐缈的院子。 刘迅被留在原地,愕然看着妹妹。 他被刘娉套话了? 刘娉原还吃不准,刚却都试出来了? 刘娉知道了,等于母亲知道了。 这一下,他不是打草惊蛇,他是把草都拔干净了。 他看到了蛇,蛇也看到了他。 大眼瞪小眼,蛇能一口咬死他! 下意识地,刘迅抬手抹了下后脖颈,他甚至都感觉到了蛇信子掠过皮肤的冷颤味道。 这个家,真是待不下去了! 他不敢去面对母亲与妹妹,他也懒得和郑琉发疯。 没错,郑琉在发疯,清早醒来,别说枕头被子了,但凡她能抓到手的东西,全往刘迅这儿招呼。 要不然,刘迅也不会这么早又去水仙胡同。 后院三个女人,现在他一个都搞不定。 前头书院看书,他更定不下这个心。 以前还能去找玥娘,现在,想到玥娘,他心里就光火。 兜兜转转,刘迅思前想后,无处可去! 不,他还有一处能去的! 那座宅子! 那儿夜里有热闹,白天也没说不让进。 白天,太子殿下当然不可能同行,刘迅昨儿才刚惹烦了太子,亦不想凑上去。 好在宅子这里原也分不清他们身份,太子砸了不少银钱,那厢便不愿意得罪刘迅这个“同来通往”的。 刘迅大摇大摆进去了。 宅子外头,玄肃面无表情地看着大门关上。 太子白日在衙门,就在他们爷眼皮子底下,根本无需他跟着,因而今日他便来跟刘迅。 用他们爷的说法,这几天会是刘迅最心浮气躁的时候。 玄肃想想也是。 在他们爷这儿吃了亏,还被郡主坑了。 他亲眼看到刘迅的小厮在水仙胡同爬梯子。 白天的这座宅子,与晚上看着有些不同。 玄肃查过地契,没有查出端倪来,这几日又继续梳理着左右几家宅邸的状况,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正想着,只听得一阵脚步声从门内传来。 玄肃赶忙隐藏了身形。 很快,大门打开,里头出来了两个人,一左一右两侧走,消失在了两端。 向左的那个,正好朝着玄肃躲的这一处,叫他看清了模样。 印象里,他在不久前曾见过这么一张脸。 玄肃回忆了一番,终是想了起来。 那是古月的一位行商,跟着来访的使节一道抵京。 而向右的那个,背向而去,玄肃没有看到他的模样,但观他行走的仪态,毫无疑问,是个内侍。 深深看了眼又合上的大门,他的神色凝重起来。 刘迅带太子来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为什么会有古月人和内侍? 这一次,刘迅在宅子里玩了三天。 春雨阵阵,夏日已近。 长长的走廊下,衣着华贵的中年人席地而坐,书卷丢在一旁,他静静看着屋檐垂下的水丝。 不多时,一人行至他身边,恭谨行了一礼。 “辅国公那儿,查得特别紧,”来人垂头道,“他现在还没有惊动顺天府,小的琢磨着,若叫他抓住些线索,他再问顺天府查些旧档,那处的来历恐会叫他翻出来。” 金贵人默不作声。 “他今儿上午,似是在看古月此次来访的文书。” “接待使节是鸿胪寺主持、礼部一块办的,他在礼部观政,翻看文书也在情理之中,只是早不看、晚不看……” “徐简鼻子是真灵,”金贵人啧了声,“他这么个能干的,但凡做点事情,总能得些成效,那地方用不得了,该处理处理,喂给徐简吧,也让他捡点便宜。” 得给徐简寻点事情做。 要不然,再让他随心所欲地挖下去,恐是要挖出麻烦来。 可毕竟查了有阵子了,一点甜头不给,徐简怕是不会收手。 “太子这几日去得勤吗?”金贵人问道。 “勤快。” 金贵人又看了眼天色,道:“去请道衡过来。” 第262章 臣也不爱听(两更合一) 这几日,京城一直在下雨。 雨势时大时小,不少低洼之处甚至有了积水。 林云嫣进载寿院时,迎面遇上了林玙与林珣两兄弟。 他们刚从小段氏屋里出来,一面说话,一面撑开了手中的伞。 伞面抬起,林珣先看到了林云嫣。 “大哥,”他唤了声林玙,“那我先走一步。” 说完,他大步走下台阶,经过林云嫣身边时,他稍稍停下脚步。 “刚才母亲还在念叨,”他笑了起来,“怪大哥天天忙着衙门里的那些事,都没空顾一顾你,明明翰林院那儿也就是个闲差。” 林云嫣一听,弯着眼直笑,与三叔父问安后,走到了林玙面前。 “父亲。”她唤道。 林玙含笑点了点头:“长个子了。” 林云嫣伸手出来,比划了一下:“长了有这么些,我估摸着我还能再长这么多。” 她照着从前身形比划。 林玙认真听着。 说几句家常话,林云嫣又问:“您今儿也要出门去?” 她记得,今日似是休沐。 “有些事情,”林玙点到为止,没有具体说,“这几天有些忙碌。” 林云嫣抿了抿唇。 她的印象里,父亲确实很忙。 如祖母说的那样,明明挂着个闲差,也不怎么爱结交友人,但他时不时就有事。 再想到从前父亲闷声不响却给他们送来的那么多消息…… 林云嫣想,父亲应该有他的门路。 父女两人没有多谈,林玙往外走,林云嫣目送他离开后,撩了正屋帘子。 悬着是竹帘,在这种雨天里,虽未沾着雨水,却也有些湿漉漉的潮湿,搭在手背上凉凉的。 忽然间,一个念头涌现在了林云嫣的脑海里。 近些时日,恐是因为前次贡酒的关系,李邵很太平。 当然,林云嫣听徐简提过,李邵的太平只在表面,背地里反倒比之前还不羁。 白日与夜间的来回交替,精神紧绷到亢奋,李邵在礼部衙门里的状态眼看着差了很多。 照如此下去,李邵按理是快要绷不住了。 这一回若发生什么状况…… 从前,李邵那些腌臜事情一直被瞒得很好。 由此可见,背后有人在替李邵收拾局面。 不管那人出于何种目的,他对李邵都得足够了解。 那么了解李邵的人,又岂会不知道李邵现在大抵是个什么状态? 燕辞归 第245节 既如此,那厢不该没有任何动作才是。 这么想着,林云嫣放下帘子,重新打着伞跑出了院子,追上林玙。 林玙听见身后急急脚步声,转过身来。 见是林云嫣赶来,他不由愣了下:“怎么了?” 林云嫣抬头看他,试探着问:“这几日,您有听说些不一样的状况吗?” 林玙的眉头微微一扬:“你是指……” “我有一种要出事的感觉。”林云嫣道。 林玙的神色凝重了几分。 他一手打着伞,另一只手垂在身侧。 林云嫣垂眸看了一眼,果不其然,那只垂着的手的拇指指腹正摩挲着食指的侧面。 父亲在思考。 应当确实有一些状况。 若不然,父亲会笑着让她不要想太多、自己吓自己。 他只是在犹豫要不要告诉她。 “您知道的,我的这些感觉很准。”林云嫣补了一句。 林玙那微微扬着的右眉舒展了一些。 确实。 虽不知道缘由,但他家女儿的感觉特别敏锐。 上一次匆匆上山救下晋家姑娘的事,亦是靠着她这份敏锐。 “听说了些消息,”林玙斟酌着道,“那个广德寺消失了的和尚道衡,前几天似乎又出现在了京城。” 这下,轮到林云嫣讶异了。 那个道衡,是与李汨的太监王六年有联系的人。 当初,父亲发现了王六年的藏身之处,徐简和单大人把那王内侍逮住了,审问之后再去寻找道衡,那和尚已经失去了踪影。 再往后,没有一点踪迹。 同时,若林云嫣先前的推断没有出错,上辈子何家嬷嬷会病故,十之八九也是因为在广德寺意外撞见了王六年与道衡。 林云嫣与徐简分析过这个和尚,琢磨他的背后可能不是李汨,他与王六年一样、另有一个效忠的主子。 那一位主子,才是在京城水面下搅和的黑手。 道衡当日可以全身而退,今时今日,只要他不想露面,断不可能轻易叫人发现踪迹。 毕竟,前后小一年了,头发都长出来了。 偏道衡又显了行踪……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与林玙道:“这消息若传到单大人耳朵里,他肯定着急。” 林玙笑了笑。 这一次,父女两人没有再多言。 林玙出门出,林云嫣转身慢慢往载寿院走。 风吹来,夹着雨气,激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不怪她冒冷气。 听父亲说出“道衡”的那一刻,她莫名觉得熟悉。 这种手法,很熟悉。 从前,她和徐简亦经历过很多次这种状况。 眼看着事态平稳着、趋于缓和,想再做什么又少了些线索时,突然就会冒出来些状况。 那是一根绳子。 而她和徐简就是绳子上的蚂蚱。 明知道前头风险极大,但他们也只能继续往上蹦一蹦,被那人提在手里。 蹦跶当然不会全无收获,多多少少能掌握一些内情。 徐简说过,内情都是那背后之人的弃子,可即便是弃子,他们也不能错过。 他们两人就是靠着那些施舍一样的弃子,渐渐描画出阴影的轮廓,越走越深…… 这一次,抛出来的弃子是“道衡”吗? 未必。 道衡也许就只是绳子。 他们要继续蹦吗? 答案是肯定的。 蹦着蹦着,再拽下来些什么,才是最好的。 雨势在傍晚又大了些。 徐简出了衙门,上了马车。 参辰压着声与他说话:“郡主让陈东家传过来的……道衡……” 徐简闭目听着,下一刻突然觉得腿上热了些,他不由睁开了眼。 他的腿上多了一个手炉。 徐简:…… 参辰见他们爷的脸色沉了许多,赶忙道:“陈东家说,郡主特特交代的,暮春归暮春,这几天雨多……” 他硬着头皮说,就算徐简挪了挪手炉的位子,没把东西扔开。 参辰松了一口气。 说真的,他和玄肃真就没有注意过这些。 年轻人,又都是练武之人,根本不怕冷,哪怕是寒冬腊月,也不会揣这么个东西。 甚至,冬天也都是冷水擦身擦面的。 也就是这一两年,因着他们爷的伤势才会仔细些。 该备手炉备手炉,该点暖盆点暖盆。 可再想周全,参辰也没有想过夏日都在眼前了,还要拿手炉。 今儿陈东家来转达时,他都得去库房里翻手炉。 当然,他觉得郡主说得极其有理。 他和玄肃没病没痛的就想不到,他们爷也不是一点不舒服就注意的人,还得是郡主。 郡主能想到。 郡主也能让他们爷在夏天快到的时候还老老实实把手炉接了。 不把郡主搬出来,哪怕他哪天脑袋一轴想到这一茬,他们爷也不肯拿。 马车徐徐回了辅国公府。 徐简抱着手炉下车,进了书房就坐下了。 手炉已经搁在他腿上。 说实在话,腿舒服些,但人有点燥。 这也难免。 毕竟天暖和,捧这么个玩意儿,想不燥都难。 说来,他有阵子没见到林云嫣了…… 定了定心神,徐简琢磨起了道衡。 前后梳理了会儿,他问参辰道:“太子这几天都回宫了?” “都回去了,也没有溜出来,”参辰道,“可能是前阵子玩得凶。” 徐简哼笑了声。 前阵子玩得心思散,圣上都看出来了,李邵这才老实了些。 不过,前后算起来,还是有些巧。 “道衡的消息,传到顺天府了吗?”他又问。 参辰道:“应是还不曾传到单大人耳朵里。” 徐简心里有数了。 翌日,早朝时无雨无风,傍晚时又起了雨,天色阴沉沉的,实在不是什么好天。 礼部衙门里也不时有抱怨的声音。 近些时日稍稍空闲些,没想到却赶上这种天气。 李邵从外头进来,身上沾了些雨气,十分嫌弃地皱了皱眉。 石公公亦步亦趋跟着,见状就掏了帕子,要替李邵稍稍整一整。 李邵指挥着他“这里那里”的,就听一人笑了声。 很耳熟,刺耳的耳熟。 “笑什么?”他问徐简。 徐简漫不经心道:“臣以为殿下会喜欢这天气。” 李邵一脸莫名。 燕辞归 第246节 这种破天,他能喜欢? “雨气重,”徐简上下看了李邵几眼,“什么花味酒味,都被盖过去了。” 李邵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毫无疑问,徐简话里有话。 莫非,徐简知道那座宅子里的事情? 思及此处,李邵有些紧张,而后,紧张就散了。 知道又怎么样?! 徐简奈何不了他! 上次,古月贡酒的事,背后肯定是徐简在捣鬼,直接让宁安给捅到父皇面前了。 结果呢? 还不是叫他全身而退。 他从宅子出来后都会沐浴更衣,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脂粉味道。 哪怕徐简狗鼻子,真在他身上闻出来了,他也有信心在父皇那儿过关。 只要那宅子里不出状况…… 刘迅行事是有些问题,但那宅子寻得很不错。 李邵去过这么多次,越来越满意,就是因为“安全”。 得意着,李邵抬了抬下颚,道:“你有话直说。” “近几日,殿下比臣想得要踏实,”徐简也没让,真就继续说了,“想来也是,圣上前几天不太高兴,还是踏实些好。臣轻松,您也轻松,毕竟您不太听戏,臣也不爱听。” 李邵受不得这种激,阴沉着脸坐下了。 自打贡酒那次后,下衙时间确实彼此轻松。 唯一一次麻烦便是得月楼。 李邵想起来就窝火。 他明明没做什么,就被徐简打岔了。 李邵原以为,徐简转过天来就要说道几句,没想到那阴阳怪气的性格忍了、忍到今天来这么一刀…… 着实很烦! 雨烦、人也烦。 更烦的是,临下衙时,一份紧要文书出了些问题,硬是让大半个衙门挑灯夜战,又多忙了半个多时辰才散。 李邵起身要走,临出门又被徐简唤住了。 “有件事不晓得殿下听说了没有,”徐简道,“刘迅养在水仙胡同那个不见了,气得刘迅够呛。与殿下应该没有关系吧?” 李邵憋了一下午的气,彻底要点着了。 徐简这话什么意思? 那外室不见了,跟他李邵有什么关系? 刘迅碰过的东西,他会去碰? 刘迅只配弄他不要的! “人不见了就去报官!”扔下这句话,李邵摔了袖子就走。 石公公忙打了伞追上去:“辅国公真是胡言乱语。” 李邵大步流星,踩着脚踏上了马车。 石公公也跟上去,尖声尖气交代车把式:“回宫。” “不回宫,”李邵道,“去那吃酒去。” 石公公心领神会。 雨势越来越大了。 顺天府衙门里,单慎还在忙着。 京城有不少低洼处,他近些时日根本不敢放松,点了不少衙役到处查看状况。 看着大雨,单大人叹道:“这要下到什么时候去!” 师爷道:“我看再三五天……” 单慎苦着脸摇了摇头。 三五天也很要命了。 张辕快步从外头进来,身上几乎半湿。 师爷观他状况,刚想说“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见张辕的脸色很是不好。 不似身子不舒服,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单慎也看出来了:“哪里涨水了?淹老百姓家里去了?别是京郊哪儿……” “不是不是,”张辕忙摆手,“和大雨没关系。” 单慎挑了挑眉。 那和什么有关系? 总不能是这大雨天,有人想不开,行凶犯事了吧? 也不对。 大雨天犯事才是正确的。 雨水一冲,很多线索都坏了,衙门想查都无从入手。 眼看着这半年还挺顺,可别给他整出一桩破不了的无头案来。 张辕道:“有人发现那道衡了。” “什么?”单慎大惊,“什么时候?在哪里?” “昨天不是去四道胡同吗?听说了些,和那道衡都对得上,”张辕又道,“但是人早就不在那儿住了,底下也就没第一时间禀上来。 不过他们也没忽略了再问,刚好问到些东西。 人现在就在陈米胡同那儿。” 单慎搓了搓手,激动极了:“确定?看准了?” “我们的人亲眼看到他进去的,一准错不了。”张辕道。 单慎双手握拳:“走,这次绝不能放过他!” 第263章 你确定这是功?(五千大章求月票) 大雨磅礴。 天像是漏了一个洞,不停往底下漏水。 单慎一边赶路,一边抹了一把脸。 这种天气下,雨伞毫无用处,而哪怕是蓑衣斗笠,也就是穿个样子,其实内里官服都湿潮。 别说是套了雨鞋的脚,袜子黏黏糊糊沾着肉,便是前胸后背连带着肚子腰,都已经差不多湿了。 好好的暮春,叫夜风一吹,吹出了晚秋的凉意。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反正都湿了,再走快些。”单慎催促着。 他的身后,黑压压的全是人手。 为了抓住道衡,这一回,顺天府除了一位府丞和几个必要人手看衙门,其他人几乎可以算全员出动。 人一多,马车轿子也不好使,干脆全跑着过去。 却也不敢真的飞奔起来。 雨势连带着天色,黑得连三五步开外都看不清,更别说透一点灯笼光了。 单慎这把年纪,跑了这么一段路,气喘吁吁着。 一行人赶到陈米胡同外,张辕给单慎指了指位置:“大人看到那棵树了吗?就树下那宅子。” 单慎瞪大眼睛看了两眼,搓了搓脸转头看着张辕。 树什么树。 他连近在咫尺的张辕的脸都看不太清楚。 张辕其实也看不清,他就是听人说了有树的那一家。 一直守在附近的衙役小跑着过来:“那和尚还在里头。” “你怎么知道?”单慎奇道,“你看得清?” 衙役道:“前后几个胡同口都守了人,这两条胡同从傍晚起就只有进去、没有出来的,增援没到,我们也没敢贸然离得太近,怕打草惊蛇。” 单慎颔首,问:“我看附近住户不多?” 来之前,他在衙门里看过文书。 这一带住户按说不少,可实际一看,没有多少人烟气。 哪怕是大雨倾盆、老百姓不出来走动,但有没有人烟,单慎一看就知道。 衙役连连点头:“您说的是,小的们守了一晚上,进胡同的百姓真不多,还有几辆马车,看着是过路的。” 单慎想了想,与张辕商量了一番,重新把人手安排了。 不管如何,前后胡同口都要增派人手,等行动时陆续往里收缩,务必围死那宅子。 燕辞归 第247节 一个蚊子都别想飞出去! “来几个机灵的,”他道,“靠近些探探!” 宅子里,酒气蒸腾。 刘迅握着酒盏,抱着怀中美人,看了眼边上的李邵。 李邵的脸上带着面具,只一双眼睛露在外头,看不出多少情绪,正在逗两个舞姬。 刘迅看在眼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得月楼之后,他寻过太子几次,都没得什么好脸色。 后来在宅子里遇着,李邵也是爱答不理的,刘迅各种讨好、收效都不大。 这叫刘迅颇为纠结,在心里把几个坏事的人念了好一通。 母亲侯门娇贵女,根本不懂得世间前程多难行! 不为儿子的前程开道,也不给阿娉定一门好亲! 这全天下,有比跟着李邵更好的亲事吗? 母亲竟然还阻拦! 阿娉也是,一点不识抬举! 最要命的是徐简,他又不姓刘,轮得到他管刘家事? 可心里骂来骂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尤其是,前几天殿下又不来宅子了,让刘迅想继续讨好都不行。 偏刘迅也不能去问,殿下就是殿下,他想去哪儿,什么时候去,别人管不了。 刘迅倒是继续来,守株待兔呗。 今儿巧了。 太子来了。 李邵叫徐简激了一通,脾气很大。 刘迅俯首做小、忙前忙后的,总算是安稳住了李邵。 起码,从面具后的眼睛看,李邵现在心情还不错。 石公公随侍左右,给李邵添酒。 刘迅介绍道:“刚听管事的说,这些酒是今晨才送到京城的。” “也就这样。”李邵嘀咕着。 石公公略有些不安,低声道:“小的怎么觉得今儿空荡荡的?” 以前来时,里外都有不少护院,一看就有功夫在身。 今天没有护院,管事也少,只有这几个舞姬热闹些。 “都躲雨去了吧,”李邵并不在意,“这么大的雨,他们守在院子里你也看不见,行了,不用你伺候,你去隔壁玩吧。” 石公公一听,自顾不得再追究人多人少,往隔壁去了。 他这种人,有心无力的,但架不住想过手瘾嘴瘾,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李邵又闷了两盏酒,晕晕乎乎着。 雨声时远时近,能听见些轰鸣雷声。 他想,徐简讲话阴阳怪气,却也没说错。 这天气下,什么味道都会被盖过去。 酒都不香了! 胡同口,单慎焦急等了好一会儿,去探查的衙役才带回来了消息。 “好像比登记的要大一些,可能是左右几座宅子从里头都连通了。” “树茂、雨大,不敢说都看准了。” “有几间屋子点着灯,我们远远就能看到一点光,想来那厢灯火通明的。” 单慎摸了摸胡子。 胡子都是雨水,他很不习惯地甩了甩手上的水。 雨大,是坏事,也是好事。 要不是视线特别差,这一带都是平房,衙役上树张望一准叫宅子里的人手发现。 当然,衙役也只能看到里头有无灯光,其余的信息就很难掌握了。 道衡那和尚,贼是真贼。 牵扯了王六年、废皇子,甭管谁是他的主子,总归此人很不简单。 他们一行人冲进去,抓到人了皆大欢喜,若是乱哄哄之中叫那和尚跑了,八成就没有下一回了。 “去守备衙门,问老万再借点人手,就说我们要抓朝廷要犯,让他别小气吧啦的,回头论功行赏、他也有份。”单慎道。 老万指的是守备衙门的指挥使万塘。 都是负责京城大小事的,职责有区别,也有一些重叠地方,平日里多有合作。 单慎与他关系也不错。 万塘听说单慎要借人,哼笑道:“我看他就是自己搞不定!要不然,他能分我一杯羹?什么要犯,让他这么紧张?” 待听说了是抓道衡和尚,万塘一下子来劲了,亲自带了三十号人,赶到了陈米胡同口。 “单大人,”万塘拍着单慎的肩膀,“这等好事,你能想起我来,我很感激!” 分一杯,比分不到,强太多了。 单慎说了下情况。 万塘行事小心,让自己的人手又去探了。 这会儿,闪电阵阵伴着雷鸣,炸得半座京城都亮堂了几分。 树上的探子一看,看出些端倪来。 “院子里好像没有什么护院,可能都躲雨去了。” “最亮堂的就属西北角那屋子,可惜只能看见光,看不到旁的。” 单慎和万塘迅速商讨了一番。 万塘从南侧正门闯进去,单慎带衙役走北门。 毕竟,这是单慎的情报,他得拔头筹。 确保好胡同口守得稳稳当当,估算了时间,单慎让人点了火把。 饶是浸过桐油了,这种大雨下,火把也是一副随时要熄灭的样子。 聊胜于无。 衙役翻墙跳入院子里,打开了大门。 单慎带头冲进宅子。 一进去,单慎就只有一个想法——绕、太绕了! 这宅子与普通的布局不一样,弯弯扭扭的,这里树那里墙,头一次来、还这么黑,属实找不到路。 就这么七弯八绕着,衙役们纷纷分散开,往不同方向去搜查。 单慎一路走一路看,向着那亮着灯的屋子去。 离得近了,光在雨夜里渐渐明显起来。 像是一座花厅,又似是什么观景的矮阁,长长的竹帘子垂下遮挡着,温暖的油灯光从里头透出来。 师爷跟着单慎走:“怪了,我们南北一块闯进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按说,总会遇着管事、护院什么的。 不说叮铃哐啷一顿交手,多多少少,也会有动静。 单慎亦是心里犯嘀咕。 可来都来了,都有打退堂鼓的道理。 “先进那里头看看!”他道。 几个衙役快步向前,到了那处,伸手就把竹帘子扯下来了。 帘子落在地上,哗啦啦地响。 大风瞬间涌进了里头,几乎把所有的油灯都吹灭了。 单慎大步迈进去,看着里头景象,嘴角抽了一下、又抽了一下。 “一二三四伍六七……”他一连数到了十,愣是没有一个醒着的! 不管男女,全喝醉了。 七歪八倒,白花花的肉。 那几个舞姬,身上就没有几块布料,反倒是红的紫的印子格外分明。 另有两个公子哥,看起来比舞姬好些。 身上光着,脸上带着面具,总算是有一样东西遮一遮。 师爷从单慎背后探头,惊呼了一声“好家伙!” 而后,重重打了个喷嚏。 里头酒味胭脂味以及那靡靡的味道太重了,这会儿风这么吹、雨这么大,都没散掉。 “大人……”师爷揉着鼻子,道,“这两人都有头发,应该不是道衡。” “不晓得是哪家混账!”单慎低骂一声。 燕辞归 第248节 他知道京城纨绔多。 有些子弟,私底下乌七八糟的。 不过这种事,只要不闹到明面上,顺天府也管不了。 除非和苏轲似的,被人光着屁股撵到街上,还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被押进衙门里。 当然,押进来也就那样,家里领人就领回去了。 再怎么骂,那是御史的活儿。 今儿这种,纯属这两人运气差了点。 “等下拎回去,”单慎道,“醒酒后交代完道衡的事,再让他们家里来领人。” 单大人毕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 除了第一眼刺眼了点,现在嘛,还行…… 证据是不少,起码这些证据都是女子。 跟前回比起来,是个小巫。 这么想着,单慎上前弯下腰,亲自掀开了其中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露出来一张年轻面庞,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拼一块十分英俊。 也十分眼熟。 师爷上来一看,哎呀道:“这、这不是刘公子吗?刘靖大人家的公子。” 这么一提,单慎就记起来了:“刘大人自己能耐不错,怎么养出这么个儿子来……” 单慎越想,越是摇头。 他自认与辅国公关系不错,也觉得刘大人在对待徐家事情上有些问题,但总体来说,刘大人还是可以的。 这么多年当朝做官,勤勉负责,没出过岔子,且无论与什么衙门配合都挺不错。 就是养儿子,出大岔子。 有刘靖三分学识,也不至于去学会舞弊、戳穿后毫无还手之力。 有刘靖三分自重,亦不会这一地乌七八糟的。 师爷亦在不住摇头:“可怜那位外室姑娘,怕是要伤心了。” 玩得这么刺激!喝得这么烂醉! 他们都站在这儿了,地上一个个的,别说清醒了,睁眼的都没有。 单慎转过身,又去掀另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也是一张眼熟的脸。 不用师爷提醒,单慎就认出来了,惊得他手一抖,面具没拿稳摔在了地上。 “这……”单慎感觉自己的脑袋要裂开了。 怎么会是太子殿下?! 殿下为什么会在这里?! “您怎么……”师爷也顺着过来看,待看清了,他嗷的一声叫,扑在了地上,“有气没有?” 单慎叫他这一提醒才回过神来,正欲探李邵鼻息,就见太子含糊着念叨了声什么。 “还、还行,”师爷快哭出来了,指着李邵的脸,“大人,要不要再掀掀?也许这也是张面具呢?” 单慎:“……看多少话本子都救不了你。” 当然,也救不了我单某人。 他怎么就这么倒霉? 抓个朝廷要犯,抓到了太子脑袋上。 这么大的巫,他这辈子抓不到第二个! 还说让人家里来领人呢。 人家里的哪个人,他们顺天府都得跪下! 硬撑着,单慎左右看了看:“先给太子寻衣裳!” 这花厅里乱糟糟的,一时间也没看到李邵的衣物。 有衙役颤颤巍巍翻了个料子就要往李邵身上盖,被单慎看见,狠狠拦了。 “放下!你给我放下!” 那粉粉嫩嫩的,一看就是个姑娘衣裳! “暂、暂时遮一下,总比光着强吧?”衙役眼瞅着也要哭了。 他只是个小喽啰,一个月俸银就那么点,怎么就掺和进这种破事里了? 单慎道:“真还不如光着,真的……” 反正,光多少也不会比那张脸更吓人。 师爷手脚并用,总算翻出来一件男子外衣,也不管是刘迅的还是李邵的,先给殿下盖了。 风雨涌动中,沉沉脚步声传来。 还没看到人影,就先听见了万塘的大嗓门:“我们从南边进来,没找到那个和尚,就只搜出了两个护院,你们呢?有收获没有?” 单慎没力气回答。 万塘喊了一路,没得到任何回应,不由加紧步子:“怎么了?我说老单,你可别一个人贪功。” 说着,他带着一群人进了花厅。 眼前白花花,比澡堂子都清凉。 万塘吓了一跳:“还俗的和尚憋久了是吧?这都谁跟谁?” 单慎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地上。 万塘顺着那手指看去。 在花厅靠里些的地方,躺在那儿酣睡的人,眼熟到可怕。 “你、这……”万塘一个大汉,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结结巴巴半晌,瞪大眼睛问单慎,“这就是你说的要分我一杯羹的功?单大人,你确定这是功?” 这是命啊! 他万塘的命都得去半条! 单慎把他坑惨了! “我也不知道。”单慎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 蓑衣上的雨水滴下来,在他脚底下湿了一整片,外头夜风呼呼地吹,吹得他浑身发冷。 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两股战战。 “我要知道,”单慎抬起手,冷得有些发麻的手指抹了一把脸,“我要知道,我会来?我又不是嫌命长!” 万塘:…… 也是。 单大人当官有一套,自寻死路的事儿不会做。 这一次,纯属倒霉透顶。 “真有人看到那和尚了?”他问。 单慎道:“我也琢磨这事儿,要么是有人故意放假消息,目的是引我们来抓、寻太子;要么就是那道衡,他自己当饵,目的也是太子……” 说到底,就是有人想找太子的事。 他们顺天府,就是个顺手用的工具。 至于守备衙门…… 单慎看了眼万塘。 之前想着分功劳,他多少还有那么点心疼。 现在,他得感激自己那时候的大度。 不是他一个人找了太子的麻烦。 “你说,”万塘挣扎着道,“我们退出去,就当今晚没发现,行吗?” 单慎没接这话。 他知道万塘自己都不会当真。 这么一个局摆在这儿,岂是他们闭眼睛堵耳朵就能了结了的? 隐瞒不报,更加完蛋。 万塘在心里又大骂了一通,理了理情绪,叹道:“先把人送回衙门吧,然后把宅子里里外外查一遍,僵在这儿也不行。” 单慎点头,指挥着人手把这一个个白花花、光溜溜的都勉强收拾收拾。 听说隔壁屋里又寻到了几人,其中一个是太监,应该是跟着太子的,单慎过去看了一眼。 等他转回来,万塘已经使人去备马车了。 “都送去顺天府,”他道,“顺天府的头功。” 单慎听见了,没争这事儿。 毕竟,他确实头一功。 雨势大得惊人。 雷雨轰鸣着,搅人睡梦。 一人急急穿过长廊,进到床前,隔着幔帐唤了一声。 “何事?”床上人问。 燕辞归 第249节 来人禀道:“顺天府和指挥衙门一道进的那宅子,可、可太子也在里头!” 幔帐瞬间被掀开,里头的人坐起身来,愕然道:“太子也在?” “被带回顺天府了。” 床上的人脸色难看极了。 李邵这几天,明明下衙后就回宫了,今晚又是大雨,怎么会突然就去了? 披了件外衣,他冷声道:“去叫道衡来。” 第264章 你小子真有前途(求月票) 小厅里,灯火通明。 落地的木窗板依旧卸了,只悬着竹帘子。 看出自家主子心情很差,那人赶紧把垂着的帘子都卷起了大半,露出外头的院子。 顷刻间,夜风裹着湿漉漉的水汽涌进来,地板都沾了不少水。 金贵人面无表情,直接席地而坐。 他从床上起来,只披了件外衣,并未穿上鞋袜,就这么光着脚。 左腿支着,右腿弯着,若看姿态,倒也是个闲适模样,但他的脸上神色严肃,眉宇皱起。 一如这夜的天气。 看着是暮春暖和,其实风雨大得渗人。 很快,道衡就来了。 看了金贵人一眼,他一手扶着衣摆,弯着膝盖跪坐下来。 离开广德寺已经许久了,他长了头发,换下了僧衣,只是这日常一举一动,偶尔还会透出些僧人做派。 像是这番跪坐,若穿上袈裟、捏一串佛珠,他就是个高僧样子。 金贵人没有开口。 道衡也知道出了状况:“我离开时,宅子里只有刘迅。” “那太子为何会在那里?”金贵人的声音又冷又沉。 道衡很难答上来,因为他也还不确定,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这些时日,徐简一直查得很紧。 正如主子说的那样,徐简的鼻子很灵。 再让徐简绕着那宅子深挖,恐是要挖出些麻烦事情来。 因而,主子决定把宅子喂给徐简。 道衡就是那个饵。 他故意在市井现身,让顺天府抓到线索,一点点逼近宅子。 按照原计划,衙门发现刘迅,把人带回去。 徐简是受刘家牵制想办法替刘迅周旋也好,不管刘家意图、直接把这个不和睦的弟弟拍死也罢,总归他得收下这份“礼物”。 顺天府照着他们明面上的安排查宅子,徐简最多再添些不痛不痒的发现。 这就是断尾。 他们断尾后一身轻,徐简拿着根断尾、也是个甜头。 这计划起先进行得很不错。 太子殿下前几日去得勤,这几天听话了,没有再往宅子里去。 听宫里的意思,殿下也说过今日下衙后就回宫。 道衡便在陈米胡同转了一圈。 宅子那儿都安顿好了。 护院撤走、管事减少,留下些不知内情的舞姬应付刘迅,又上了后劲够大的酒,哪怕地动山摇都不会醒…… 而他在夜幕降临前也离开了。 守在胡同口的那几个衙役,可看不住他。 一切都很顺利。 顺天府出动了,单慎还叫上了守备衙门,一行人从南北两侧冲入宅子。 却发现,里头除了刘迅,还有一个太子殿下! 道衡彼时在办旁的事,等得到消息时,人都被带到顺天府了。 这让他如何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别说殿下为何忽然会去,连殿下什么时候去的,他都不清楚。 金贵人抬起眼,转头睨道衡:“这事儿怕是不好办。多少打听些顺天府里的状况,等天亮吧。就看单大人懂不懂事了。” 顺天府里里外外,忙得脚不沾地。 留守府中的府丞屠规快步迎出来,见回来的人面色很不好,心下一惊。 他低声问张辕:“让那和尚跑了?” 看这架势也不像啊。 一道回来的那几辆马车,总不能是空着的吧? “没找到道衡,”张辕苦着脸,道,“找到个要命的。” 屠规不解。 直到他看到了被抬进来的李邵。 “这、这……”屠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殿下怎么会被你们带回来?莫不是有刺客,劫持了殿下?殿下怎么都没醒啊!” “别嚷嚷了,”单慎从后头走上来,摘了湿哒哒的斗笠,“先找个大夫来,万一殿下着凉了也麻烦。” 屠规看了眼疲惫的单慎,没有追问。 师爷凑到屠规身边,压着声音道:“那宅子里什么和尚都没有,只有太子殿下和他的纨绔友人与他们的一群舞姬美眷。” 屠规:…… 不愧是读万卷书的师爷,一句话就周全了。 屠规问单慎道:“大人,普通的大夫行吗?是不是要去太医院叫人?” “请个嘴巴严实的,别明儿一早就满京城都知道我们把太子带回来了,”张辕抹了一把脸,“大人,这事儿到底怎么办?等殿下醒了,问过状况后,能不能当盖过去了?您私底下禀了圣上,不用传得满朝都……” 单慎摆了摆手。 张辕先前应该在忙,没有听见他和万塘说的话。 这就是个局,瞒了更完蛋。 谁让太子殿下自己掉局里去了呢? “去找个太医吧。”单慎道。 当值的是安院判。 听来人附耳说了状况,不敢耽搁,急匆匆赶到了顺天府。 李邵被安置在一间屋子里,盖了被子,睡得昏昏沉沉。 安院判诊了,道:“身体应当无大碍,看着是酒劲太大,酒醒了就好,等下备点姜汤,今晚上凉,光着身子躺地上,又吹了风还沾了些雨,别受寒了。” 说完,他又去看了刘迅,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单慎木着脸在审石公公。 石公公喝得不多,酒劲不足,被衙役狠狠掐了人中,醒是醒了,人还迷糊。 问他话,他答得颠三倒四,全是污秽之言。 气得单慎让人把他拎出去,扔在空旷地上淋了半刻钟的雨。 石公公这下彻底醒了,尖叫着爬起身来:“哪个混账东西!知不知道杂家是谁?怎么把杂家……” 单慎问他:“那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石公公循声看去。 公堂明亮,挂着匾额,上书“明镜高悬”四个字。 石公公眨了眨眼睛,又看向匾额下站着的人。 顺天府尹的脸,他还是认得的。 所以,这里真是顺天府? 石公公打了个寒颤,跌跌撞撞冲进了公堂、直到单慎面前,身后留下一道长长的水印子。 “单、单大人,杂家怎么会在这儿?”石公公奇道,“殿下呢?” “还记得殿下,总算有点良心。”单慎冷声道。 石公公嘴皮子很快,立刻道:“杂家待殿下忠心耿耿……” “那你还让殿下乌烟瘴气地去睡女人?”单慎打断了石公公的话,“那一屋子,一塌糊涂!你自己不想活了,找根绳子吊死去!你他娘的还害人!老子要是这一回丢了乌纱帽,做鬼都跟着你!你几辈子都别想长那命根子!长出来就给你剁了!” 石公公没想到会劈头盖脑挨这么一顿,目瞪口呆,只本能地用双手捂了捂身下。 怎么就,又要剁了? 不对! 凭什么剁他! 他是太子身边办事的,顺天府凭什么吆五喝六! 燕辞归 第250节 石公公醒过神来,虚指着单慎就要开骂。 单慎理都不理,直接问道:“为什么会去陈米胡同那宅子?之前去过没有?殿下与那宅子有什么因缘?刘迅怎么也在?有没有在那里见过一个和尚?今晚上还发生了些什么?你全部好好给我答!你要不合作,天一亮就把你交给曹公公,让曹公公来问。” 石公公的气焰,在听到“曹公公”三个字之后,彻底熄了。 他听人说过,落到曹公公手上,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殿下想去那儿,于是去了。” “杂家是谢恩宴后才跟着殿下的,之前都是胡公公,早在他伺候殿下的时候,殿下就时常去那儿。” “听说是刘公子给殿下介绍的地方,全是干干净净的舞姬瘦马,殿下用一批就换一批。” “不晓得他们是个什么背景,本来护院很多,今天好像都避雨了。” “他们应该不晓得殿下身份,殿下一直都带着面具,殿下给的银钱足,他们做这种生意的、只要有钱赚,肯定都懂规矩,不会打探身份。” “下衙时,殿下与辅国公言辞间不太愉快,殿下就想去散散心,到了之后才发现刘公子也在。” “和尚什么的都没见过,倒是有一回送来一批小尼姑,殿下还夸了。” “今晚就和平时一样,也不知道怎么就吃醉了,等醒来就在这儿了。” “哎呀殿下呢?杂家还要去伺候殿下!” 一旁,师爷飞笔不停,一面记,一面看了眼按揉太阳穴的单慎。 这太监答得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好歹大致把事情说明白了。 再多的,显然也问不出来。 单慎问案问习惯了:“谢恩宴后怎么就换上你了?胡公公人呢?” 石公公只好把换贡酒的事说了。 单慎:…… 他做什么去多问一句? 这是他能随随便便打听的事吗? 没见外头一点风声都没有吗? 换了谢恩宴上的贡酒,都被抹平了,别说朝堂上了,便是皇城之中,除了当时在场的那几人外,恐怕也没有半点消息。 圣上那儿的态度,明明白白的。 可偏偏,太子殿下这回落在顺天府了。 可能还是瞒不过去的状况。 这回真要命了。 把石公公带下去,单慎又问了醒过来的几个舞姬,以及被守备衙门抓到的护院。 都是一问三不知,毫无线索可言。 眼看着卡住了,万塘快步进来了。 “简单搜了搜,没搜到什么,大晚上的不方便,等天亮了再去,”他忿忿道,“你这里问出什么来了?” 师爷把记下来的供词递给万塘。 万塘越看,眉心的川字越深,几乎都成了沟壑。 “怎么还换过贡酒?”万塘骂道,“殿下真是……” 单慎转头看向师爷,以眼神询问:怎么把这个也记上了。 师爷亦是苦哈哈的。 他当然是有什么供词就记什么,回头整理成案卷时才会挑选删减。 单慎又看向万塘,行吧,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 他和万指挥使,多知道点少知道点,都差不多。 万塘看完了,问:“殿下和刘迅醒了吗?” “殿下没有醒,安院判看着,”单慎道,“刘迅醒过一回,模模糊糊喝了姜汤,又昏过去了。” 万塘的嘴角抽了抽。 还喝姜汤? 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淋得浑身透湿? “你们顺天府做事就是太文气,”万塘把供词交还给师爷,催着他带路,“我们守备衙门可不会惯着。” 师爷一边走,一边道:“毕竟是鸿胪寺卿的儿子……” “那又怎样?”万塘不管,“殿下怎么罚,圣上说了算,但这个刘迅,我看他是没救了。把殿下带到那宅子玩女人的是他吧?你看圣上砍不砍了他!什么这卿那卿的,刘大人官帽都保不住,十有八九还得跟着一块上路,到阎王殿考官去。” 进了安置刘迅的屋子,万塘直接把人从床上提溜了起来。 刘迅那身衣服是衙役给他套的,松松垮垮根本没穿好,领子一提,人险些从衣裳里滑出来。 万塘骂了句脏话,改抓了刘迅的胳膊,就这么把人拖了出来,丢进了雨里。 没用半刻钟,刘迅就醒了。 懵着傻着,看着周遭。 他不认识万塘,但他认识单慎,认识张辕,这顺天府后衙院子,他前回就来过。 “醒了吗?”万塘道,“带殿下去睡女人,你小子真有前途。” 张辕没听懂,低声问了师爷一句:“什么前途?” 师爷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的前途。” 张辕:…… 还十八年呢。 刘迅这臭小子这辈子都没活到十八岁! 等刘迅终于搞明白处境状况,他瘫坐在地上,根本爬不起来。 那宅子如此安全,怎么会被顺天府搜查? 那么多护院,为什么没有一点反抗? 他们喝得也不算多,但凡前头闹出些动静,惊动了他们,他们就能收拾好溜走。 而不是被抓了个正着。 “我、我……”刘迅结结巴巴着,“我没有、我不是……” 单慎直直问道:“你何时知道的那地方?又是何时带殿下去了?” 刘迅正要作答,边上屋子里,李邵醒了。 一群人扔下刘迅,去见李邵。 李邵阴沉着脸,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心跳瞬间快了起来。 他的那些事情,又要被父皇知道了。 害怕吗? 李邵无疑是害怕的。 可同时,先前体会过的滋味又冒了出来,那种刺激地、能够全身而退的成就感包裹住了他。 看了一眼单慎等人,李邵摇摇晃晃下床来:“让开。” 单慎道:“殿下,那宅子的事儿还没弄明白。” “那你就继续弄,抓回来那么多人,还不够你问吗?”李邵啧道,“我要回去梳洗,换身衣裳。” 单慎不想让:“牵扯到了道衡,兹事体大……” “怕我跑了?”李邵道,“我是皇太子,我父皇就在宫里,我还跑了吗?” 万塘看着李邵,脑门青筋直跳,伸手要阻拦他,被单慎架住了。 李邵快步往外走。 经过刘迅身边时,他看都没有看一眼。 大雨倾盆,淋在身上满是寒意,但心里的那股激荡让他浑身滚烫。 雨水冲淋下,酒劲又去了不少,李邵的脚步都稳了许多。 刺激,他想着,这就很刺激。 不过,他也要想想安抚父皇的办法。 先去和伯父商量商量吧。 “给我一匹马。”李邵道。 张辕小跑着跟出来,见状示意衙役给他。 李邵翻身上马,飞奔而去,两个守备也跟了上去,一直护送,直到见他敲开了晋王府的门,才松了一口气。 第265章 谁不怕你找谁去 雨幕中,天色未见晨光。 晋王府的前院,大片都还隐在黑暗里。 李邵很是熟门熟路,迈着大步往李渡的寝殿去。 管事快步跟上来,不敢出声唤他。 太子殿下眼瞅着心情就很不好。 这会儿乱说话,一准完蛋。 可又不能不跟着,还得赶紧使人去知会王爷一声。 燕辞归 第251节 李邵并不知道身边管事在想什么,他只闷头往前走,一路淋雨来,他浑身上下都是湿的,随着他的脚步,在长廊下拖出长长的水渍。 直走到寝殿外,看到里头亮起了油灯光。 李渡已经闻讯起身了。 他披了一件袍子从内殿出来,眉宇之间全是困倦之色。 听见外头匆匆脚步,知道李邵到了,李渡便道:“殿下也太随性了,这是寝宫,也不怕吓着你伯母。” 李邵隔着门板听见了,随口回道:“吓不到。” 他又不是不晓得。 伯母、小伯母什么的,从不在这寝殿歇夜。 李渡笑了笑,见着淋得透湿的李邵,笑容一下子僵在了唇边:“怎么弄成这样子?你身边伺候的人呢?” 李邵没有回答。 先放下了疑问,让人去准备姜茶热水,李渡这才重新看向李邵:“被你这样子都吓忘了,现在几更天?你不老老实实在东宫歇息,你怎么来我这里了?宫门还没有开吧?你怎么出的宫?还是说你晚上就没有回去?再过一会儿就该上朝了,你这一晚上去哪儿了?” 一连串的问题,一股脑儿全抛了出来。 李邵哑然。 他没被单慎问一堆,却也没逃过被追问。 想到自己来晋王府的缘由,李邵倒也没瞒着,老实说了:“没回宫,去吃了酒醉得凶,被顺天府查了,刚从那儿出来。” “顺天府还管吃酒?你去哪儿吃的酒?”李渡问完,脸上露出恍然神色,语气都急了几分,“喝花酒?喝花酒也不至于被顺天府盯上,莫不是什么暗娼?” “在陈米胡同,”李邵想说,只是一时间不晓得从哪儿开始说,他舔了舔唇,又道,“之前也去过,一直没事,也不晓得顺天府发什么疯,突然进来查。” 说着,他看了眼李渡。 只看李渡表情,李邵就知道,伯父根本没有信他的话。 果不其然,李渡深吸了一口气,似是稳了稳情绪:“再怎么查,单大人也不会把你查成这个样子。 殿下,时辰不早了,等下还要上朝,你要这个样子进宫吗? 要么你先沐浴更衣,收拾好了再跟我说?” 这么一说,李邵看了眼黏在身上的衣裳,一脸嫌弃:“那就麻烦伯父了。” 管事带李邵先去梳洗。 李渡走到窗边,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外头磅礴大雨。 等了会儿,内侍进来道:“王爷,您该换朝服了。” 李渡这才点了点头。 等他换好朝服,李邵才梳洗好。 从内侍手中接过热腾腾的姜茶,他一饮而尽,浓郁的姜味涌入喉头直达心肺,让他整个人都热腾了些。 那股子被大雨浇得弱了几分的刺激感,也再一次激发出来。 就带着这种刺激感,李邵把事情都说了一遍。 “都是新鲜的,我不碰脏的。” “刘迅带的地方,一直也没出过事。” “今晚上吃多了,等我酒醒已经在顺天府了。” “也不知道单大人怎么回事,听说不止他们,还有守备衙门。” “他们去抓道衡,就是与王六年有关的那和尚,伯父应该听说过吧?” “抓个和尚,抓我那儿去,我还弄不明白呢。” 李邵一口气说完,又倒了碗姜茶喝了,让那辛辣感在身体里久久不散。 李渡没有打断他,只是眉头越拧越紧。 末了,他沉声道:“你平日就是这么胡来的?” 李邵看了他一眼。 李渡又问:“你父皇知道你这些事情吗?” “不知道。”李邵道。 “今日,等顺天府往上一报,别说你父皇,满朝文武都知道太子殿下是何等荒唐性子,”李渡摇了摇头,“你有没有想过,你父皇会有多生气?” 李邵语塞,半晌才道:“伯父看起来比我父皇更生气。” “气,很气,”李渡直言道,“你先前不回宫过夜,都是宿在我府上。 我以为你在宫里,你父皇以为你在我这儿,结果呢? 结果你在外头吃花酒、玩女人,最后还牵扯到了老四那破事上。 你说说,你父皇找不找我算账?” 李邵听他这番话,不由睁大了眼睛,奇道:“听伯父的意思是怕我父皇?” 李渡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殿下没在顺天府待着,直接来了这儿,不仅仅是想沐浴更衣吧?你想让我给你出出主意、在你父皇面前怎么说道说道?” 李邵挑眉。 这确实就是他的来意。 他也清楚,这事一出,父皇大发雷霆是难免的。 而他也无法用什么“孝顺”之类的理由去安抚父皇。 因而,他要搬伯父这个救兵。 没想到,救兵一副不肯救的样子。 “你怕你父皇,我也怕,”李渡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这事儿你错得离谱,你要听我的意见,那就是现在就往宫门赶,赶在早朝前先见到你父皇,好好与他把事情说了。别让他在朝堂上,从顺天府那里知道来龙去脉,那他一准更生气。” 这个建议,等于没有。 李邵听着颇为失望。 见平素对他和善的李渡摆明了不插手,李邵直接站起身,瓮声瓮气道:“既如此,我这就去等着开宫门,伯父只当我没来过吧。” 似是被李邵这等态度气着了,李渡的脸色又沉了几分,隐隐透出些怒气来:“全天下都是你父皇的,我怕他多正常。殿下若不听我说的,谁不怕你找谁去。这全天下,不怕你父皇、还觉得你这事没错的,能有几个?” 李邵把李渡的话抛在脑后。 内侍急急追上去,给他安排好了轿子,免得这一路又淋湿了。 上轿时,内侍又劝:“您寻皇太后、寻平亲王、寻长公主贤王他们都不管用,哎呀殿下……” 李邵摔了帘子。 都不管用,那谁管用? 要不然,去永济宫? 第266章 一个头、两个大 今儿是大朝会。 宫门一开,朝臣们进了朝房。 外头还在下雨,弄得一个个的都显得有些狼狈。 好在人人都有经验,抓紧时间收拾仪容。 徐简站在门边,神色恹恹的,仿佛一整夜没有歇好的样子。 刘靖进来,见他这般气色,眉宇不由一皱。 下意识地,依着往日的习惯,他低声念叨道:“怎得困乏成这样?你下衙后也没有多余公务在身,夜里做什么去了?” 徐简眼皮子都没有抬,淡淡道:“刘大人放心,反正没去做贼。” 刘靖闻言一愣。 他知道,徐简兴致不高的时候,其实很不好说话。 一两句不顺耳的话,就能阴阳怪气起来。 显得极其的不近人情。 尤其是在他的“好意关心”之下,这种对比很强烈。 可不知道为什么,徐简刚开口的那一句,竟然有那么点中规中矩。 就他这么一个犹豫的空隙,徐简又往下说了一句:“我这腿,想做贼都不行。” 刘靖抿了唇,还想再说什么,就见单慎抬步进来,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刘靖的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似是要出事。 单慎才是真的一整夜没合眼,眼下青色浓郁,整个人都透着股子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气。 边上,有消息灵通的,与单慎打招呼:“听说顺天府忙了通宵?什么大案子让单大人这么上心?” 单慎道:“都是为朝廷办事,大小案子都要上心。” 如此应对,就是不想细说的意思。 边上人见状,只当这案子还不好开口,自不再多问。 单慎缓了缓神,又把视线落在了刘靖身上。 事关太子殿下,案子也没有问明白,单慎也不想在大朝会上就把这么一包袱的炸药扔下去。 别人伤亡如何,暂且不好说。 他单慎的脑袋估计是有点痛的。 以他的想法,等下朝后直接去御书房,把案卷递给圣上,明明白白说清楚,之后遵照圣上的意思该怎么查就怎么查。 燕辞归 第252节 总好过,在金銮殿上直接对着圣上骂太子胡闹强。 可这事儿,单慎说了不算。 万塘拎得清,不会当这个出头鸟,但架不住这背后还有一只手、就是冲着太子去的。 再说,昨儿顺天府那么忙,谁知道有没有走漏点风声? 朝上御史们要直接开骂,不显得他们顺天府包庇似的? 因而,早朝上闹开来的可能性五五之数,单慎就琢磨着给刘靖通个气。 同朝为官,于私,他对刘靖有点意见,于公,他还是挺佩服刘靖的。 公务上二十年如一日的认真、勤勉,单慎自己有时候都做不到。 “刘大人,”单慎走过去,“借一步说话?” 刘靖的心里咯噔一声。 两人走出朝房,站在廊下,风裹着雨气吹过来,凉飕飕的。 刘靖心底的不安愈发浓重了些。 “单大人,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刘靖问。 单慎压着声儿,道:“昨晚上本想抓个要犯,没抓到,却抓到了太子殿下与令郎。” 刘靖的呼吸一凝:“犬子?迅儿?” “是,衣冠不整喝得烂醉,还有七八个舞姬,人运回顺天府都没醒过来,”单慎没有具体说现场状况,只给了刘靖一个“你懂的”的眼神,“令郎还在顺天府,太子殿下先离开了。” 刘靖确实听懂了,一张英俊的脸又红又臊:“真是、真是昏了头了!” 他自己不搞那些乌七八糟的,却也没想到刘迅会玩得这么疯。 和太子一块,那么多舞姬…… 可想其中场面有多伤眼睛了。 这消息若传出去,不止迅儿名声一塌糊涂,连他这个当爹的都得被连累。 想到单慎这小心翼翼的举动,刘靖忙道:“让单大人看笑话了,等下朝后我就去顺天府领他,这事儿吧,不单是犬子、还有殿下……” 两只手心朝下,做了一个抚平的动作。 刘靖想,单慎应该明白轻重,所以才私下与他说。 没想到的是,单慎摇头了:“不是我不给刘大人面子,实在是兹事体大,那要犯牵扯太深,我若不一五一十上报,我也完蛋了。” 刘靖愕然。 到底是什么要犯,能比太子殿下胡闹更重的? 单大人为官多年,难道要去触圣上霉头? “什么要犯?”刘靖沉声问。 “道衡,”单慎也没瞒他,“就那个和王六年一块的和尚,事关废皇子,刘大人你说说,这事难办不难办?” 刘靖的脑袋嗡的懵了一下。 也是巧了,一道闪电突然降下,炸亮了半片天,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他听见了什么? 道衡? 顺天府抓个道衡,怎么就偏偏抓到了太子与迅儿? 一时之间,刘靖理不通这其中关卡,而那惊雷随着闪电而来,隆隆一声似是轰在了他的耳朵边。 太重了,重得他晃不过神来。 单慎好像还说了什么,但刘靖没有听清楚,他的耳朵在这一刻跟聋了似的。 他只知道,这下真出大事了。 原还想着,单慎没有隐瞒的意思,那就会私下与圣上交代。 毕竟牵连太子,不至于昏了头吼得满朝皆知。 刘迅跟着太子殿下,闹出这种丑事,他回头要去御前磕头谢罪,老老实实挨骂挨罚,总归缩着脖子度过这一阵再说。 可现在,刘靖意识到,这条路可能走不通了。 事关李汨,那真是怎么重都不稀奇。 单慎刚与刘靖说了“刘迅牵头”,见刘靖整个人目瞪口呆着,以为他听见了,便没有再多说。 刚好时辰差不多了,朝臣们陆续从朝房出来、准备列队上朝,单慎就拍了拍刘靖的肩膀,以示安慰。 万塘说得对。 等过了今天,还有没有这位鸿胪寺卿都说不准了。 单慎在人群里看到了徐简。 辅国公精神头一般,站得依旧笔直。 单慎眼中,担忧之色闪过。 辅国公陪太子观政,希望这破事不要牵连到他。 进了金銮殿,站定之后,徐简再次整理仪容。 随着他手上的动作,视线往后斜斜一瞥,从刘靖身上滑过,而后又不着声色地收了回来。 刘靖站在那儿,三魂丢了七魄。 大朝会上,朝臣本就多,又因着外头下雨,所有人都尽量往前,殿内站得满满当当,连殿外廊下都还有不少末席。 徐简作为国公,站在前列。 再往前,却没有太子李邵的身影。 昨夜之事,对顺天府和守备衙门是惊天一声雷,但对徐简不是。 他一早就知道陈米胡同。 玄肃虽没有进过那宅子,但其中大抵有些什么“乐子”,徐简是有数的。 近些时日,他查宅子底细查得紧,除了没有去顺天府调什么文书档案,可谓是用了不少法子。 这对那背后之人亦是一种威迫与刺激。 果不其然,林云嫣递了消息来,说是道衡现了行踪。 而李邵也忽然“老实”了,接连几日没有去陈米胡同。 这种手法,的确如小郡主所说,颇为熟悉。 时间宜早不宜迟。 道衡那儿果然有断尾的举动,顺天府查看积水状况的衙役听到了些风声,徐简估摸着那厢行事的速度,昨日下衙把李邵激起了脾气。 最后,自是顺理成章,瓮中捉鳖。 玄肃观察陈米胡同观察出心得来了,寻了个能看清状况又不会被发现的位置,看着单慎请来了守备胡同、看着马车把人都运走。 而后,也在衙门外头,看到李邵策马离去。 李邵去的是晋王府。 现在…… 李邵没有露面,但晋王李渡却列在前排,神色颇有些严肃。 徐简收回了视线。 圣上迈进了金銮殿,仪仗依次,朝臣们纷纷行礼。 这些时日的雨水让圣上的心情也不太爽快,脚步都比平日沉上许多。 他一直向前走,走到原本该是李邵站的位置时,脚步顿了顿。 圣上问道:“他人呢?” 没有谁回答。 大部分是不知情,答不上来。 偶几个晓得状况的,都闭着嘴没有出声。 只曹公公道:“小的使人去东宫看看。” 圣上微微颔首。 他也不可能因为太子不在就耽搁了早朝。 只不过,等他坐在龙椅上,看着殿外被雨云压得雾蒙蒙的天色,不由担忧起来。 莫不是病了吧? 朝堂上,各种大小政务上奏。 刘靖肚子里揣着事,难得没有把心思放在正事上。 忽然间,站在身后的朝臣拿笏板戳了戳他的背,刘靖才一个激灵醒过神来。 而后,他就发现,不止是圣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 刘靖一下子紧张起来。 莫不是有人戳穿了迅儿的事? 他是不是应该直接跪下请罪? 好在,有人提醒了他一句。 “问使节返程的事。” 刘靖听见了,赶紧迈出一步,站到中间,集中精神回答。 他们鸿胪寺这些日子就在忙这个,不止是他刘靖,好些人都是有些时日没有回家了。 以至于,刘靖想,迅儿闹得这么大! 燕辞归 第253节 想归想,嘴上却一点没有出错,各项事宜妥当又周全,条理细致。 圣上听着,不时点头。 他看到刘靖刚才走神了,也看到别人提醒,但这都不是要紧事。 刘靖毕竟答得顺。 应该是近些时日太辛苦了才会如此。 刘靖说完,得了两句夸赞,这才退回队列之中,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意。 因为他的脑袋上还悬着一把剑。 只要这剑落下来…… 好在,以他的观察,知情的顺天府、守备衙门都没有当朝说事的意思,这让他稍稍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这口气才刚落下去,下一瞬又再次提了上来,一直吊到了嗓子眼。 等政务相关的事情说完后,忍了许久的安逸伯终是站了出来。 “今日早朝,不见太子殿下,殿下可是身体抱恙?”他中气十足,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先前圣上问起,可见殿下都没有与您禀报一声,这可不好。” 圣上抿了下唇。 刘靖后脖颈全是冷汗。 单慎眼神左右飘着,想寻万塘,可今儿人多、又因避雨站得不似平日整理,他这几眼还真没看到人。 安逸伯不知内情,只继续说着:“若是病了,该早些请太医才好,也该使人传个消息。臣听说殿下身边的大内侍是前阵子刚调换的,可见这新来的做事不周全。若身体无碍,殿下不该缺席早朝,圣上您登基十余年,还从没有歇朝过。” 一席话,说得有理有据。 安逸伯又素来就是那么个凶神恶煞的表情,也没人觉得他在故意挑刺。 就事论事罢了。 太子殿下缺席早朝,的确不对。 圣上看向徐简,问:“徐卿知道吗?” 徐简垂着眼,恭谨答道:“臣不知情。昨日下衙时,殿下一切如常,不似身体不适。今天臣还未曾见到太子。” 这话听起来,也没有任何问题。 只有单慎,看了眼徐简,又收回视线。 石公公的供词上说,昨儿下衙时,殿下与辅国公言辞间有些不愉快…… 当然,他想归想,这时候不会提出来。 要不然,他自己这个“知情人”就露馅了。 安逸伯显然不满:“前阵子精神不振,今儿直接没露面。” 曹公公听安逸伯掷地有声,只能悄悄看圣上一眼。 圣上面色发沉。 他知道安逸伯说得有道理,也知道不给个说法,老伯爷今儿大抵是没完没了了。 正好,先前去东宫问消息的内侍回来了,就在殿外探了个头。 圣上看了眼曹公公。 曹公公立刻会意,把人叫了进来。 那内侍身上沾了雨水,没顾上仪容,急急往殿内一跪:“殿下不在东宫,听、听说昨晚上就没有回来……” “什么?”圣上的眉头皱了起来,看向李渡,“皇兄,邵儿在你那儿?” 李渡摇了摇头。 略一思量后,他禀道:“上朝前,殿下来过府里,说了几句话后就离开了,臣以为他进宫上朝,没想到……” 他既拒绝了李邵的请求,也不可能替他隐瞒。 圣上的心略松了下。 早朝上见过人,说明人没事。 “刚怎么不说?”他又问。 李渡没有再答,只转过头往后看,视线落在了单慎身上。 单慎一个头、两个大。 装死是不可能装死的。 万众瞩目间,单慎只能站出去,把揣在袖子里的折子双手呈上。 第267章 圣上息怒(双更合一) 金銮殿里,起先静悄悄的。 顺天府尹上折子,定然有话要说。 可大伙儿左等右等,没等到单大人开口,他就是那么毕恭毕敬着、一副只上折子不说话的样子。 不由的,殿内渐渐有些了嘀嘀咕咕的动静。 这也难免。 今儿人多,势必嘴杂。 什么事情能让单大人闭口无言? 哦。 单大人出列,是因为被晋王爷看了几眼。 那晋王爷为何去看单大人? 因为圣上在问太子殿下行踪。 难道是,单大人、或者说顺天府才是知晓太子行踪的? 太子殿下到底做什么去了? 那些或远或近、轻得不能再轻的议论声,多多少少钻进了单慎的耳朵里。 一字一字的,跟钝刀子一般在单慎心头割来割去。 要不是御前不能胡乱张扬,他都想把万塘叫过来“有难同当”了。 好在,曹公公请示了圣上的意思后,下来接了折子。 单慎交出了折子,千斤重担依旧扛在心头,继续一动不动、站着装死。 只悄悄地,抬起眼来,偷看了御座上的圣颜。 龙颜不悦啊…… 等下看了折子,只怕更是悦不起来。 这么想着,单慎又看了安逸伯一眼。 他盼着老伯爷消消气,莫要再紧咬不放,去问那折子上到底是什么内容。 这咬的不是太子,是他们顺天府,是隔壁守备衙门,这么多号人的乌纱帽啊! 圣上从曹公公手中接过了折子,打开来看了。 不多时,几乎是所有人都察觉到,圣上的火气蹭蹭就烧起来了。 没有说话,也没有瞪人,甚至只是看着折子,就让整座金銮殿里感觉到了真龙威压。 曹公公就在圣上身边,这种感觉极其明显。 他不得不壮着胆子偷看折子上的内容。 这一看,脸色刷得白了。 若不是他常年伴君,只怕当即就要两腿颤颤跪倒在地。 不过,曹公公顶得住,底下的官员却不一定顶得住了。 尤其是那些只在大朝会才能看到圣驾的小官,站在最靠着殿内、或者殿外,却叫圣上那眉宇之间的怒气震慑,膝盖一弯,噗通跪了。 一人跪,自是连带了左右。 哪怕没闹明白呢,总归也都先跪下。 一时间,后头一排一排的,几乎都跪下来了。 由后往前,又带倒一片。 带到单慎这一片的时候,他连呼吸都紧巴了。 干嘛!这是干嘛?! 圣上一句重话没有说,怎么都跪下了? 显得他们这些不跪的人,特别不尊重,特别眼里没有君威。 可他是这种人吗? 他不是啊! 他只是知道那折子里都写了什么,知道这一跪必定会有一个解释,这是把圣上直接把折子一收摔袖子走人的路都给堵了大半。 那不合圣上的性情脾气。 圣上很愿意听朝臣们的议论,哪怕是争论,有时候吵得还不怎么好听,但他都会听着。 局面,在往最糟糕的一侧走。 这么想着,单慎苦着脸跪了下来。 罢了,谁让太子殿下就是犯在了他的手上呢。 从掀开那张面具、看到那张脸起,他就有这个觉悟了。 燕辞归 第254节 跪的人越来越多。 至前头一二品大员、公侯伯爷,许是各个都存了“尊重”的心思,纷纷跪倒。 徐简也跪了。 而后,他看到御座旁的曹公公,纠结半晌,终是跪倒在地。 徐简低垂着头,眼底笑意一闪而过,没叫旁人看见。 等圣上看完那折子,抬头一看,底下就没有一个站着的人。 乌压压的,全老老实实跪伏着。 这等君临天下,圣上没有任何舒坦得意,他只觉得疲惫。 主要是他的太子太让他身心俱疲了。 要不是清楚单慎为官负责,他都不敢相信折子上写的那个吃酒、睡一群女人的混账是他的儿子! “朕……”圣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偏心中火旺,嗓音都沉了下去。 听起来,就像是咬牙切齿蹦出这么个字来。 “圣上息怒!” 好似被圣上这一个字给吓着了,殿内忽然就响起了这么一句。 有人带头,自是引来一片共鸣。 顷刻间,“圣上息怒”此起彼伏,响彻大殿。 徐简没忍住,胸腔起伏轻笑了声。 虽辨不清是哪位官员如此胆怯,但不得不说,真是个“人才”! 在一连串的“息怒”之中,圣上的脸色更黑了,火没有灭下去,反倒烧得更旺。 “行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匀了匀心头火。 有那么一瞬,他想到了夏皇后。 因着惦念夏皇后,这十几年里他的急躁脾气已经缓和了许多,不再似年轻时一般冲动。 要不然,在看到这折子上内容的第一刻,他就已经摔折子开始骂了。 同时,亦正是因为夏皇后,圣上对李邵失望起来。 靠坐着龙椅,他的视线在众臣身上滑过。 在列的,晋王、顺天府、守备衙门的人都是知情者,起先一言不发、单慎连不得不把帖子递上来都紧闭着嘴,其中缘由圣上一想就知。 徐简先前神色如常,反倒是刘靖的走神有了另一种解释——许是上朝前被单慎通了气。 而安逸伯…… 圣上深深看了他两眼。 老伯爷应是不知情,要不然,以他那刚正脾气,直接就骂了,根本不会玩“殿下在何处”这种弯绕把戏。 此刻,最好是把当事的几人都叫到御书房,仔细询问之后再作决断。 如此对事态,不管是处罚邵儿,亦或是抓捕那道衡和尚,都最有利。 圣上清了清嗓子,看了曹公公一眼。 曹公公会意,站起身来,准备退朝,却见圣上又长叹了一口气。 圣上改主意了。 从单慎这本折子篇幅有限,前后因由自然写得不详细,也不晓得为何抓道衡会抓到邵儿头上。 可圣上不傻,他能确定“事出有因”。 这是一个局。 以道衡为饵,以顺天府、守备衙门为刀,从头到尾,布饵之人的目的都在邵儿身上。 他们要的就是邵儿“闯祸”。 太子之位,从来不是容易坐的。 邵儿当了这么多年太子,随着他长大、随着他开始千步廊观政,有人急了。 毕竟,他这个圣上正值壮年,他的后宫里亦有嫔妃。 有皇儿傍身的妃子与外家,还没有皇儿却想要在之后几年里母凭子贵的妃子,后宫无人却也想分一杯羹的臣子…… 太多了。 更糟糕的是,邵儿就是有错处落在了别人的眼皮子底下。 不抓?不抓都对不起邵儿的混账行事! 前回换贡酒,表面消息都盖过去了,但有没有消息敏锐的,圣上也说不准。 他替邵儿平息了一场风波,邵儿却弄了场更厉害的来回敬他。 抬起手,重重按了几下眉心。 看来,前几年确实太纵着了,得给邵儿一点教训,磨一磨他的性子。 也看看翻搅起来的水里,到底有多少摸鱼的。 这些心思不纯的,都是隐患。 曹公公先前就起身了,可圣上不打算退朝,他只能硬着头皮站着。 而后,他就见圣上把那要命折子递了过来。 “念吧,”圣上的声音很沉很紧,似是一盆被凉水浇灭了的火,看着是熄了,里头却还存了火星子,在浓滚滚的白烟里噼里啪啦着,“念给众卿听听。” 曹公公目瞪口呆:“这……” 这能念? 底下,单慎也是一模一样的反应。 这是能念的?能听的? 他自己写的,他自己知道,多听几个字都得完蛋! 见圣上微微颔首,曹公公只能打开了折子。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他目不转睛看着折子,一字一字往下念。 大殿之内,除了曹公公的声音之外,什么动静都没有了,静得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 全然不知情的每一个人都惊愕万分。 太子殿下竟然?! 还有那刘大人家的儿子,与太子一道。 那花厅里,还另有八个舞姬,全部都是光溜溜的。 石公公在隔壁屋里,一个没根的玩意儿还左右逢源。 这像话吗? 这就没有哪一句是像话的! 刘靖的身子跪伏得很低,额头几乎挨到了地砖,涔涔汗水滴落,也就是今儿地砖本就潮湿,才看不到那水印子。 可他浑身又凉得要命。 地砖阴冷如冰,寒气直往身子里钻。 越紧张,刘靖想得越多。 太子是圣上最看重的儿子,明眼人都看得出那份宠爱。 事情荒唐归荒唐,但儿子就是儿子,圣上还能为着这点荒唐事不认儿子吗? 不可能。 处罚免不了,但圣上既然摊开来说,说明罚得有限,或者说,在能接受的范围内。 而迅儿呢? 都是一样的荒唐,一样的没眼看,半斤对八两。 圣上没道理罚自己儿子浅,罚他刘靖的儿子就重吧? 只要能挨住这一次罚…… 谁知道,那折子上的内容又给了刘靖重重一击。 太子去那破宅子,竟然、竟然是迅儿牵的头? 是迅儿寻的门路、邀请太子去的? 眼前金星一片,刘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下糟了。 主次一分,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悬在脑袋上的那把剑终是落了下来,就砍在他的脖子上。 刘靖狠狠咬了下唇。 口中血腥气渗出来,却无法让他振作,也无法冲刷下他发胀的脑门。 要怎么办? 这一回,他真的毫无头绪。 御座旁,曹公公念完了最后一句,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大总管,就没遇着过这般棘手的活儿。 圣上的面色神色莫名,良久道:“事情就是这样,众卿都起身吧。” 叫起,还是得起。 燕辞归 第255节 众臣或快或慢,都站起身。 圣上把他们的动作都看在眼中。 年纪大些的,免不了迟缓,甚至踉跄一下。 三孤教导太子数年,人站起来了,头都垂着,显然是各有各的情绪。 而徐简…… 圣上看到徐简起身后,轻轻活动了下右腿,幅度很小,若不是他居高临下,怕是也发现不了。 想到徐简腿伤的来由,圣上不免又叹了一声。 “太子行事,乖张无状,朕很是失望。眼下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众卿下朝后有见着他的,告诉他,让他来见朕。” 说完,圣上站起身,从御座上走下来。 站在大殿里,他点了几个人,让去御书房候着。 徐简的名字也在其中。 仪仗离开了,殿内从鸦雀无声一下子百鸟齐鸣,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刘靖心乱如麻,见徐简默不作声往外走,忙不迭拦了下:“阿简……” 徐简顿了脚步,眼神落在刘靖身上,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刘靖见状,更无力了。 他情愿徐简现在阴阳怪气看乐子。 可他能找谁呢? 他只能继续求情:“阿简,你帮帮迅儿,就当、就当为了你母亲和阿娉。” 迅儿说过,那日徐简来了得月楼。 其中固然有礼部里打草惊蛇的缘故,但也看得出来,徐简起码多多少少会顾及阿娉和夫人。 徐简的唇角往下压了压,没有与刘靖起争执,只是道:“刘大人请让步,我要去御书房。” 刘靖还想再求几句。 徐简回他的,还是一句“我要去御书房”,而后,往边上跨了一步,绕过刘靖出去了。 刘靖留在原地,看着徐简的背影,心沉了下去。 他怕徐简落井下石。 另一厢,徐简不疾不徐走到御书房外。 万塘人高马大步幅也大,单慎是跑着来的,两人都到了。 三孤还未露面,应该是落在后头,边走边商量。 曹公公出来,先把徐简叫了进去。 徐简入内,恭谨行礼。 圣上换下了朝服,一身深色的常服裹身,愈发显得凝重。 开门见山,他直接问:“邵儿这些事,你先前知不知道?” 徐简道:“不知道,您上回提过之后,臣下衙后就没有注意过太子的行踪。” 圣上叹了一声。 这话确实是他说过的。 折子上看,邵儿头一次去那宅子是在谢恩宴之前,那时徐简还会盯一盯,但他不是火眼金睛,起先没发现问题也很寻常。 要真是有点苗头就摁死,那只有特特使人盯梢才能做到。 徐简当时再谨慎,也不至于如此。 “这事你有什么看法?”圣上又问。 徐简有备而来,故意沉思了会儿,犹豫着道:“臣有错。” 第268章 让徐简跟着(两更合一) 这么三个字,显然出乎了圣上的意料。 饶是心里憋着一股火气,他都不由地定了几分心神。 先听听徐简怎么说。 听听他到底错在哪儿。 “哦?”圣上抿了一口茶,示意徐简说下去。 “前阵子,臣在夜里见过殿下,在得月楼,”徐简拧着眉,一副斟酌模样,“您知道的,臣与刘家人不太亲近,只是臣那位生母逢年过节还总是惦记着臣。 那日也是她让人来传话,说她带着刘迅兄妹两人去得月楼听戏,问臣要不要一起去。 一般这种事,臣都会拒绝,那天没忍心还是去了,没想到遇着殿下了。 殿下也是刚到,和刘迅说了几句,可能是在衙门里对着臣对烦了,他说完话就走了。 就这件事,臣当时没有细想,只当是偶尔遇着。 刚才一路过来,臣就在想,殿下那天看着与刘迅很熟悉,他们分明就不该熟。 一位天天观政的太子,一个没有入仕的官家子弟,他们白天熟不起来,肯定是下衙后才有的交情。 臣若早些想到这一点,兴许能早些发现刘迅带着殿下在做什么…… 臣可以规劝殿下,也可以跟您提一提,而不是被顺天府和守备衙门逮了个正着,一点周旋的余地都没有了。” 圣上微微颔首。 徐简说得有道理。 多想一步,就能多看到一些。 可没能多想那一步,难道就是徐简的错了吗? 肯定不会去这么算。 他气归气,不至于把邵儿的错处推到没错的人头上。 “这也怪不了你。”圣上叹了声。 别说徐简了。 顺天府和守备衙门也是一副愁得官帽要保不住的样子。 因为单慎他们也知道这是一个局。 抓要犯却掉进局里,抓出来邵儿,他们能不愁吗? 而他明知这两衙门踩了大坑,也不至于拿人开刀。 说到底,邵儿才是被人设计还全然不知的那一个。 正思索着,圣上见徐简又开了口。 “还有一桩,昨儿下衙时候,臣见殿下有些心浮气躁,就劝了两句,”徐简看起来有那么点紧张,“就是措辞上不够注意,可能殿下听得不太痛快。殿下大抵是生气了,才没有回宫、去外头吃酒了。” 圣上一愣,打量了徐简几眼,问:“都怎么说的?” 徐简没有隐瞒,总结了内容,去掉了语气。 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但口气变化了,听起来的感觉当然也不一样。 圣上“呵”地笑了声,笑意却不达眼底。 他了解徐简。 徐简这是在御前“收着”了。 事实上,昨儿落在邵儿耳朵里的肯定有过之而无不及。 毕竟,徐简这张嘴,阴阳怪气起来确实不怎么中听,别说年轻气盛如邵儿,朝堂上沉稳的老大人都未必能受这份气。 徐简兴许是故意的,但他不知道陈米胡同的事,也就不会想到会阴阳怪气出个什么结果来。 当然,嘴巴多事,训还得训几句。 “朕之前就跟你说过,”圣上不赞许地看着徐简,“朝堂上规矩些,别整天就跟看乐子似的。 你不仅看乐子,你嘴巴还闲不住,好几次了,朝会上让别人下不来台。 朕听说,安逸伯也跟你讲过这些是吧? 都劝你呢,也没见你长点心!” 徐简挨这么两句训,不痛不痒的,没往心里去,面上倒是很恭顺:“您教训得是。” “朕看你听得进去,”圣上又道,“早朝上耐着不说乐子话了,下朝后就不得劲儿,昨儿去激了邵儿几句。朕不跟你说什么君君臣臣那一套,但你多管管你那嘴,都快要成亲的人了,难道往后还要激宁安去?” 徐简一听这话,眉宇间没屏住,露出一点笑意来。 说真的,他也没少激小郡主。 圣上见他笑了,也就不再训了。 左不过就是没管不住嘴这点错,跟邵儿那乌七八糟的事情比起来,不值一提。 邵儿有徐简一半“不惹事”,他现在也不用操这份心。 想了想,圣上交代道:“你先别急着走,去偏殿那儿坐会儿,等朕问完其他人再来安排。” 徐简应下,起身先行告退出来。 曹公公一路送出来,又在门口点了个小内侍,让他去偏殿伺候。 徐简站在廊下,徐徐吐出一口气。 单慎和万塘当即把他围住了,压着声音打听。 “圣上现在心情如何?” 燕辞归 第256节 “在外头倒是没听见圣上发怒,是个什么状况?” 三孤没有问,却也竖着耳朵听。 徐简轻声回答:“圣上这会儿心情还算平和,几位大人等下有什么就说什么,圣上又不是不讲理。” 曹公公就在边上,看了几人一眼。 以他观察,圣上的火气最后确实消下去了不少。 大抵是提到了些家常事情,提到了宁安郡主,而国公爷听着郡主的封号还笑了,这才让圣上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等徐简去了偏殿,曹公公引了其他人一块进去。 万塘心里还是有些发怵,问了曹公公:“圣上真的还平和?” “国公爷应对得好,圣上缓和多了。”曹公公答道。 这么一听,万塘舒了一口气。 得谢谢辅国公。 打头阵的辅国公若把圣上气着了,他们后头的真是一个也别想跑。 单慎转头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 国公爷那张嘴,他见识过,气人时真可以让人七窍生烟。 好在啊,关键时候还是很靠得住。 话又说回来,这回岔子,原本与国公爷的关系就不大,反倒是他和万塘,见证了光溜溜的殿下。 入内行礼,圣上让众人都坐下说话。 三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欲言又止。 “请罪的话就别说了,”圣上止住了他们,又问单慎,“具体怎么回事,你仔仔细细说。” 单慎想站起来回话,偏圣上摆出了“你坐着说”的架势,让他浑身不自在。 挪了几下,最后只沾了一点边沿,才算没那么扎得慌,单慎整理了思路,一五一十、事无巨细地讲了起来。 单慎说完,便是万塘。 万指挥使说了自己如何来助阵,如何冲进了宅子,又如何在与单慎会合时看到了一屋子乱象。 饶是圣上的情绪在和徐简说道完之后平复了许多,听两位带队抓人的官员讲完过程之后,火气还是蹭蹭往上冒。 一口饮了茶水,努力压了压火气,圣上问:“这么说来,还没全审完?” “没有,”单慎道,“还有三个舞姬没有醒,刘迅交代得含糊不清,也还没问殿下。” “那就继续问,”圣上道,“等找到邵儿了,你们该怎么问就怎么问,把事情都问清楚。” 一旁,闻少保胸口发紧,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以为他要发表意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闻少保正要说明缘由,但想到兹事体大、他们三人也不能光听不说,干脆就借机道:“圣上,单府尹,万指挥使,不是臣想替殿下开罪,而是臣听来听去,殿下是被人算计了。 背后之人既然敢打殿下主意,那留在那儿的舞姬、护院必然是弃子,他们能坐实殿下的罪名,却咬不出背后人一点线索。 连那刘迅,应该都是被一块套进局里去的,他想不含糊都不行。” 圣上摸了摸胡子。 设局这一点,应该是共识。 闻少保又道:“背后人要抓吗?肯定要想办法抓,但也很难抓,顺天府和守备衙门哪怕万事不管、只盯这一个案子,都不敢说一定有进展。 话说回来,有无人设局,殿下行事不端的污名也会在身上,他自己去的宅子、喝的酒、玩的……玩的那些。 可以说有人在带坏他,却不能说有人强迫他,都是殿下自己高兴。 他去那儿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现在满朝都知道,很快也会传遍京城。 臣想明确的是,圣上您想怎么处置殿下?您要怎么为殿下的出格行径给文武官员、给老百姓们一个交代?” 话音落下,御书房里的气氛瞬间就紧绷了许多。 只是,大伙儿心知肚明,这是必须要确定的要点。 要点不敲定,不说缚手缚脚的,连心思都束缚着,劲大了小了都不行。 圣上没有立刻给回复,靠着椅背,似是在思索什么,只是眉宇间的郁气浓了。 方少傅看在眼里,多少能揣度圣上的心思。 他也是一位老臣了,自是十分理解圣上,只看神色就知道,圣上在努力克制脾气。 堂堂一国之君,为了荒唐的儿子,有火发不得。 照着先前商量好的,方少傅试着打圆场:“案子还没查完,总不能知道难查就走个过场,再给单大人他们一点时间……” 圣上抬起头来,摆了摆手:“朕知道轻重,邵儿也确实需要教训。” 又沉默了一阵,他道:“邵儿先禁足,在东宫里老老实实反省。顺天府继续查,朕给你们两天,就算抓不到设局之人,也要比今日有些进展。根据你们查出来的,朕再来处罚。” 单慎和万塘交换了一个眼神。 两天时间,紧是很紧,但他们起码晓得了圣上的态度——乌纱帽还能继续戴着。 会不会被秋后算账? 谁知道呢。 而在闻太保听来,这个答案显然还不够。 他既做这只出头鸟,便干脆做到最后:“圣上,处罚轻了恐不能服人心。” 圣上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说。 闻少保道:“许国公那个一塌糊涂的儿子,流三千里。” 单大人脖子后头隐隐作痛。 那案子虽不是他定的罪,却是他审的。 “不能这么说,”单大人木着脸,给自己续一续命,“苏轲会被流放,主要是他在山道上动手脚、险些害了别人性命。” 话已至此,闻少保心一横:“那三个没有醒的舞姬,会不会就……” 单慎一张脸比刷了白及浆子还要惨淡,悄悄看了圣上一眼,心里拔凉拔凉的。 希望少保千万不是只乌鸦嘴。 “朕有数,”圣上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暗哑,“朕有数。都想要一个交代,邵儿也确实需要一点切实的教训。朕不会因为他是太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见圣上如此神态,在座的几人越发不好受。 是君王,亦是父亲。 圣上对太子有多么疼爱,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没想到疼爱来疼爱去,太子成了这番样子,最心痛的其实就是圣上。 在圣上的吩咐下,三孤先行退了出去。 而后,圣上又交代曹公公:“把徐简叫来。” 不多时,徐简便重新进了御书房。 圣上面上透着疲惫,与单慎道:“朕知道单卿在想什么,让你跟邵儿问案子,你缺点底气,让徐简跟着。” 单慎一听,忙感激地笑了笑:“您想得周全,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案子关系刘家,你怕徐简不好应对?”圣上心知肚明,直接与徐简道,“你不参与进来,该求到你头上的人还是会来求,倒不如你当半个审官,必须公私分明,也好堵了别人的嘴。邵儿禁足,你一个人不用去六部观政,就去顺天府,熟门熟路的。” 单慎听了,心中滚烫。 看来,他的那点担忧,圣上全想到了,而且,圣上也替辅国公考量了一番。 而对他顺天府来说,多一尊菩萨总归是好事。 徐简垂着眼,道:“臣领旨。” 曹公公送三人出御书房。 远处,被他催着去打听消息的小内侍回来了一人。 朝他摇了摇头,小内侍道:“还没有太子殿下的消息。” 曹公公闻言,长叹了一口气:“能跑哪儿去呢?” 知道徐简走不快,万塘那个急性子也实在等不住,简单商议了一番后,先行一步、继续去搜查陈米胡同那宅子。 单慎和徐简一道走,回顺天府。 “昨日行动前,我看了那宅子的文书,从中看不出多少问题,但既然能用来设局,想来深挖下去也能挖出些东西来,”单慎絮絮说着,“等回去了,国公爷也一块看看,我们集思广益。” 徐简听着,颔首应下。 走出宫门,广场之上,徐简一眼就看到了一辆马车。 见了他的身影,车上人急急下来,正是徐缈。 第269章 都是道理(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缈整个人都是懵的。 清早起来,正要用早饭,就见刘靖浑身半湿着回来了。 徐缈见他如此狼狈,颇为诧异。 “出了什么事情?”她一面催嬷嬷们准备热水、换洗衣裳,一面问,“这个时辰,老爷应是才下早朝?怎得没有在衙门里?” 刘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冰凉的雨水激得她都打了个寒颤。 等听丈夫说了一番,徐缈如坠冰窖。 迅儿竟然、竟然…… 燕辞归 第257节 难以抑制地,徐缈浑身都在颤抖。 她知道迅儿行事不端正,知道迅儿与太子的往来有问题,知道迅儿还瞒着她不少事,可她确确实实没有想到,迅儿会那般浪荡! 若不是事关亲儿子,老爷说的那些事情,她都想把耳朵捂起来。 太脏了! 自己弄得一塌糊涂,还教唆太子一道去,中间长达数月。 如今出了事,太子是太子,迅儿呢? 圣上震怒之下,怎样处置都有可能。 不止是迅儿,还有老爷,还有她和阿娉、迅儿媳妇,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可她能对迅儿见死不救吗? 那是她的儿子啊! “阿简呢?”徐缈问,“阿简怎么说?” 刘靖摇了摇头:“他被圣上叫去御书房了,我向他求情,他没有理会。” 徐缈的心沉了下去。 阿简应该是有他的难处吧。 不管怎么样,她得见到阿简,听听阿简的说法。 知道徐简在御书房,徐缈便来宫门外候着,她心急难耐,自然是想尽快见到人。 就这么揪着心一直等着,真见到了徐简的身影,自然是匆忙过来。 这厢,单慎亦看到了匆匆的徐缈。 他不曾见过这位,却也听说过徐夫人貌美,眼下如此焦虑神色,这位夫人的身份一想便知。 “国公爷陪徐夫人说几句,”单慎不想参与别人的家务事,“我也回衙门。” 徐简颔首。 徐缈与单慎擦肩而过。 她惦记着事,只与单慎简单行礼,便又看向徐简。 夏嬷嬷追着她,替她打伞。 徐缈没顾着雨水,这点儿雨和她的心境比起来,也算不得什么。 可看到徐简的目光里的不赞同,徐缈忙在伞下站定了。 “阿简……”徐缈的口气里透着几分讨好之意。 徐简听出来了,上前扶了她一把:“您怎么来了?” “听说了之后,怎么也坐不住,”徐缈道,“迅儿当真做了那些?” 徐简看了看左右。 广场上不是说事的好地方,便道:“我们车上说吧。” 回到车上,徐简没有回答,而是先问了:“您都听说了些什么?” 徐缈淋了些雨,脸色发白,提到那些腌臜事又实在别扭得慌,却又不能不说,挑着她自己能接受一些的词语大体讲了。 徐简道:“与您听说的内容差不多,刘迅这一次是大麻烦。” 徐缈心急如焚,猛得握住徐简的手:“阿简,迅儿会怎么样?他、他会不会……” 最后那个字,死死卡在了喉咙里。 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来。 徐简垂着眼,语气冷静:“很难说,您心里得有个准备。” 徐缈的呼吸滞了下:“救救他,阿简,你替他求求情吧,他有错,我知道他有错,可以罚他关他甚至打他,但、但我想他活下去。” “您看,”徐简依旧神色淡淡地,“您很清楚他犯了什么事,您知道轻重,只是您十分关心他。” 徐缈不住点头。 她知道,她也无法不关心。 “可这事不好办,事关太子殿下,又与一个废皇子牵扯着,查案衙门人人紧张,”徐简顿了顿,又道,“刚在御书房里,圣上让我协查此案,您总不能让我公事私办吧?在这种案子上徇私,做不了。” 徐缈一愣,显然有些意外:“你也查这案子?” “是,”徐简道,“我只能说,该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罪名就不是。” 这个说法,让徐缈没有一点底。 “我能去见见他吗?”徐缈问,“你查这案子,能替他多……” “您听我的,回去休息休息,”徐简打断了徐缈的话,劝道,“家里憋得慌,就让阿娉陪您去庙里住几天,不要再多想这事。” 徐缈自是不愿意。 这份固执,在徐简的意料之中。 仅靠这么几句话就能劝住的,就不是徐缈了。 徐缈在认定的事情上,非常执拗。 徐简垂着眼,道:“案子真的查下去,您老老实实的,我还能说保住您和阿娉,您若胡搅蛮缠、到处托人,我说不定连您都护不住。” 徐缈忙道:“我不要紧,我不怕的。” “我知道,我知道您作为母亲,可以为孩子豁出去一切,”徐简道,“可您不止是刘迅的母亲,您还有阿娉,您难道要为了救一个救不了的刘迅,再把阿娉赔进去?” 徐缈的脑袋嗡的一下,眼神里全是愕然。 她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看着徐简,听他继续往下说。 “您不在乎自己了,您也要在乎阿娉。” 徐缈的眼眶红了,不由自主地,她扣着徐简胳膊的手指越收越紧,甚至可以说用了很大的力气。 仿佛只有这般费尽全力,她才能控制住自己此刻磅礴的情绪。 她当然在乎阿娉。 这毋庸置疑。 但是,她不止两个孩子啊! 阿简从头至尾,没有提到她的另一个孩子——他自己。 因为,她这个母亲,这么多年并未给予他支持与依靠。 阿简习惯这样了。 可她的心,在见证到这一些的时候,是会痛的。 “阿简……”徐缈哽咽着,想说什么,又欲言又止。 她还能怎么开口呢? 为孩子豁出去一切,就是为了一个儿子,去连累另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 看着是一对二,但账当然不能这么算。 徐缈很清楚,这不是一道算术题,她的心、她的爱,岂是如此来算的? 可现在,除了最简单的去比大小,她又能怎能办? 雷声又响了。 风大了很多,吹得马车帘子不住晃。 良久,徐缈艰难地松开了徐简的胳膊,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沉默了。 徐简知道,她放弃了求情与劝说。 “我还要去衙门。”说完,徐简起身,跳下马车。 夏嬷嬷来送他。 她最了解徐缈那左右都不舍、却又无能为力的心情,犹豫着开了口:“夫人不是故意想让您为难。” “我明白,”徐简看了眼车上的徐缈,与夏嬷嬷道,“嬷嬷安排着去庙里住几天吧,我怕她受不得大起大落,让阿娉多陪着她,如果她愿意,我让郡主也去陪她说说话。” 夏嬷嬷颔首。 面对徐简,她倒是没有藏着掩着:“前回在广德寺偶遇郡主一回,彼此问候了一番,夫人很喜欢郡主。” “那就广德寺吧。”徐简道。 参辰举着伞来迎,轿子已经备好了。 夏嬷嬷送走了徐简,重新上了马车,就见车厢内,徐缈垂着头,脸上全是泪水。 “妈妈,”徐缈先开了口,“我想救迅儿,想帮助老爷,可我不想连累阿娉,更不想让阿简公私不分,最后惹了圣上,连阿简都会被怪罪。 阿简说的道理我都懂,可让我见死不救,我这颗心跟被挖了似的。 那日我们去国公府,我就明白了,总有一日,阿简与老爷、迅儿,他们之间是会产生矛盾的。 我以为是政见不合,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个审官与嫌犯的矛盾,更没想到,这场风雨会来得这么快……” “夫人,您想哭就痛痛快快的哭,”夏嬷嬷一把搂住了徐缈,“但您记着,您还有娉姑娘全心全意向着您,还有国公爷盼着您坚强些,您不要一个人钻牛角尖。 我们先回府一趟,接上娉姑娘去广德寺住几日,一会儿郡主会去那儿探望您。 她到了,您还没到,那多失礼啊!” 徐缈眼泪涌得凶,心乱如麻时候,确实就需要有人替她梳理出眼前就能达成的事情。 不能怠慢了郡主。 这一点,被夏嬷嬷先行压在了徐缈心头。 马车回到刘府。 徐缈一下车,刘娉就上来抱住了她:“我听说哥哥他……” 郑琉亦来了,就站在一旁,脸色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燕辞归 第258节 她知道刘迅不是什么好货色。 她恼刘迅的地方也很多。 可刘迅这回栽了,她却没有一点畅快之感。 成亲才多久,她就要守寡了? 也不对,刘迅的罪名指不定牵连全家,她都得被算在里头。 郑琉自是不愿意的。 可她眼下能有什么自救的法子吗? 想要脱离这泥潭,只能回云阳伯府求助,光想到要和郑家人低头,郑琉就憋得慌。 “母亲,”郑琉上前一步,直接问徐缈,“还有转圜的余地吗?” 徐缈抬头看着她。 郑琉又道:“刘迅做出那等事情,我要如何自处?” 刘娉见徐缈脸上还有泪痕,哪怕心怯,道:“嫂嫂,事情才刚发生,你这么着急……” “阿娉,”徐缈止住了刘娉,看着郑琉道,“你是迅儿的妻子,你怨恨他,情理之中,案子还未明确,我也有心无力。我打算带着阿娉去庙里住几日,求一求菩萨天意,你是与我们一块去,还是依旧在府里?” 郑琉冷笑起来。 出事了,求菩萨? 菩萨能救得了那坑人的刘迅? “我不去,”郑琉说着,冷眼看着刘娉,道,“若不是你不识抬举,你哥哥也不用为了讨好太子而想各种办法,最后还把自己赔进去了。家里锦衣玉食养着你,你却这般回报他的一番好意,都是你的错!” 刘娉倏地瞪大了眼睛。 饶是知道刘迅“卖”她,也亲耳听到刘迅承认,可现在被郑琉如此倒打一耙,刘娉情绪激动极了。 徐缈抱着呼吸急促的刘娉,理都没有理郑琉。 阿娉是最要紧的。 等马车重新又出了刘府,车上的刘娉靠着徐缈泪水汪汪。 饶是自己难受至极,刘娉还在不停安慰徐缈。 她记得上次大哥说的话。 “多陪陪她,多开解她。” “刘迅若执意要和行事不端的太子混在一起,那饶不了他的人就是圣上。” 大哥都告诉过她了。 她帮不了哥哥,但她要听大哥的话,让母亲松快一些。 刘娉的声音很哑,带着哭腔,嘴巴一直没有停。 “母亲,大哥要查这案子,回头来龙去脉肯定都会跟您说清楚,您不用担心衙门里查案不仔细、冤枉人。” “可大哥有大哥的难处,他本身就跟随太子观政,太子现在出事,他在御前想来也十分为难磕绊,能不能让圣上继续信任他,就看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他若替哥哥周旋开罪,他怎么办?辅国公府怎么办?” “大哥被接回徐家,从襁褓中就离开了您和父亲,就是要承继国公府,外祖父为了让他承爵,他小时候吃了好多苦。” “他的腿有伤,没法再上阵杀敌了,如果这一次失了圣心,以至于连累到爵位,那他怎么和地底下的外祖父交代?” “他这么多年的苦,您这么多年不能养育他的苦,不都白费了吗?” “哥哥他错得太多了,圣心不可违。” 徐缈没有说话,只是格外认真地看着小女儿。 阿娉长大了,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的,都是道理。 可连闺中的、最小的阿娉都明白的事情,迅儿怎么会不懂呢? 迅儿为了讨好太子,劫人、卖妹妹、以及混乱,他做那些时,想过父母吗? 另一厢,林云嫣也收到了消息。 从她把“道衡现身”的消息递给徐简起,他们就料到了会以什么局面收场。 唯一叫林云嫣意外的是,圣上主动提出让徐简去顺天府。 那宅子的底子很难挖。 徐简参与到查案之中,就能在不“惊动”敏锐的单大人的前提下,名正言顺地看地契、各种文书了。 单大人再聪明,也摆脱不了“灯下黑”。 就看之后的深挖能挖出多少来。 可不管那厢挖到什么成果,刘迅的结局看起来是已经被定下了。 “安排马车去广德寺吧。”林云嫣交代着。 她得多劝劝徐夫人。 徐夫人的疯魔,是她,更是徐简不想看到的。 而此刻的顺天府里,刘迅终于又见到了人。 看着神色漠然的徐简,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缩了一下脖子。 第270章 我教你(五千大章求月票) 刘迅在屋子里坐了很久。 他知道单慎他们上朝去了,没空审他,干脆关着他。 不过,衙门里人也算客气,给了他一套干净的衣裳,换下了他被雨水淋透的外衣。 姜茶也给了,另备了点面条给他填肚子。 除了看守的衙役如同一个木头人,问什么都没有回应之外,刘迅想,他被关着还是很轻松的。 轻松到无聊。 这让他不禁回忆起了去年在这里时的状况。 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不同。 这么看来,等单慎他们下朝回衙门,父亲就能一道来、把他接出去了。 毕竟,事情再糟糕,那也有太子殿下顶着。 刚才他就听说了,太子早就已经离开了顺天府,单大人连拦都没敢拦。 这些工夫,足够太子面见圣上,把事情抹平了吧? 虽说,昨晚上被带回来的场面确实不好看,刘迅醉酒了毫不知情,但单大人后来骂人,他都听见了。 左不过是衣衫不整,和舞姬们睡作一团嘛。 又不全是他弄的,还有不少是太子的杰作。 再说,欢喜场上就这些事,又不稀奇稀罕的。 刘迅想了很多,渐渐地,把自己安慰住了,自然也坦然了许多。 直到,他见到了徐简。 守门的衙役推开了,大门打开来。 刘迅一眼没有看到刘靖,只看到了徐简那漠然神色。 不久前的心理安慰、搭建起来的安稳与坦然,在对上那双深得窥不见情绪的眼睛时,顷刻间碎成了齑粉。 恐惧与害怕从如山高的粉末中喷涌而出,齑粉飞扬,刘迅捂着嘴,重重咳嗽起来。 他讨厌徐简。 看着徐简就知道没好事。 看,连他的嗓子都知道。 单慎也进来了,冷着脸看刘迅呛得脸红脖子粗。 许久,刘迅才好不容易缓了过来,靠墙喘气。 单慎看了徐简一眼。 这位菩萨,依旧是最初的老习惯,根本没有开口问话的意思。 主导权依旧在单慎这儿。 单大人确定徐简不愿多话,也就不浪费时间了:“来,脑袋瓜子清醒了没有?谁给你介绍的陈米胡同?你们这些时日在那边遇着过谁?一五一十说。” 刘迅哪里说得明白,只梗着脖子问:“我父亲呢?” 单大人想到刘靖听说此事时的神态,又见刘迅这么拎不清,叹了一声:“怎么?让他来答?他和这些有关系?你们父子想一块完蛋?” 刘迅急了。 怎么就完蛋了呢? 不还有太子殿下吗? 人一急,嘴巴就不严实,这两句话露出了声,很轻,但屋里人都听得见。 “太子?”单慎道,“太子连个踪影都没有。你要不要说说,他究竟能去哪里?” 此时此刻,李邵还在永济宫。 永济宫不在皇宫城墙之内,它在宫城以北,是前朝时的一位皇帝修造来给皇太后养老的,随着时代更迭,也住过一位退位的太上皇与他的妻妾。 等本朝开建,这里荒废许多,几位皇帝陆陆续续、简单修缮,平日无人会来。 再之后,先帝爷把犯了错的三儿子李浚幽禁在此。 这里就成了李浚的“地盘”。 燕辞归 第259节 只不过,李浚自己能活动的地方很有限,只在永济宫西侧的一座宫室。 日常陪伴他的是他的妻子以及两个妾室,其余宫女嬷嬷太监,名为照顾,实为监视。 李邵还是头一回来永济宫。 一迈进来,他就心生后悔之意。 连二伯父都怕父皇发火,这位被幽禁的三伯父、能不怕吗? 若是怕,李浚对李邵毫无用处。 若是不怕,李浚会是个什么态度? 夺位失败的兄长对上成功当了皇帝的弟弟,冷嘲热讽、恶言恶语,火上浇油。 最后被烧的,还不是他李邵? 换作是他,听说仇人的儿子出了状况,大概是要大笑三声了吧? 那他凭什么上门去给李浚送笑话看。 如此想着,李邵本想离开走人,哪知道有看守的太监眼尖看到了他,忙不迭上来行礼问安。 态度毕恭毕敬,讨好甚至带着几分谄媚。 李邵不由地多看了这太监两眼。 醒来之后,先是顺天府和守备衙门追着他问话,单慎他们明着不敢怠慢他,语气也还恭顺,却没有这种恭敬做小。 等去了一趟晋王府,在二伯父那儿没得一句好话,李邵心里就更不痛快了。 他肚子里有火气,突然见着这么一个内侍,顿时觉得此人颇为顺眼。 这才是其他人,在面对他这位皇太子时,该有的态度。 “你叫什么?”他问。 内侍道:“小的姓汪,都叫小的狗子。” 李邵哈的笑了起来:“狗子,我那三伯父在做什么?” 汪狗子禀报:“晨起后打一打拳,用了早饭后再看书,今日雨大就不打拳了,在内殿休息。” 李邵问什么,汪狗子答什么。 这种态度让李邵很满意。 也是,永济宫做事能有什么前程和油水?可不得想方设法寻出去的门道? 而他身为太子,提拔个人,一句话的事情。 “殿下,”汪狗子堆着笑,问,“您让见见他吗?” 李邵原本已经歇了了心思,在一通恭维之后,重新冒了芽。 “见,怎么不见?”他说着,大踏步往里走。 按常理来说,李浚幽禁在此,没有圣上的手谕,谁也不能见人。 和汪狗子不提,李邵更是想都没想这一茬,大摇大摆去见李浚。 李浚正在翻着本棋谱,听见动静,抬头看着来人。 两厢照面,彼此都在打量。 “这不是太子殿下吗?”良久,李浚挑了挑眉,“长大了,我险些都没认出来。” 李邵也见过李浚,最后一次见时也就四五岁,根本不记得李浚是个什么样子,此刻也就是胡乱观察,勉强能从李浚的五官里寻到些许他父皇、以及伯父叔父的样子。 毕竟都是兄弟。 李浚放下棋谱,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你怎么来了?你爹让你来的?还是说,他这个岁数就不行了,你马上要登基了,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我?” 这话说得不怀好意。 “父皇身体康健。”李邵还击道。 李浚又问:“那你来干嘛?这个时辰你不去早朝?总不能是惹是生非无处躲,想到躲我这里来了吧?” 李邵语塞。 他已经改了主意,不把事情告诉李浚,就是进来看看,不给李浚嘲笑他和父皇的机会。 却是没想到,李浚会这么说话。 李浚几乎是一眼就看穿了李邵的心思。 他当年多少谋算、步步为营,只差一步就能达成所愿,他的城府与敏锐岂是年轻的李邵能比的? 虽不知道李邵具体闹出了什么事,但大致处境,一揣度就看出来了。 “躲我这里做什么?”李浚的声音压下来了,沉沉的,“永济宫是我这种犯了大错的人才待的地方,你那点儿小打小闹,也配来这里躲灾?” 不过几句话,李邵愈发郁闷。 他对这位十几年不见伯父好感全无,甚至讨厌至极,转头就走。 李浚却没有放过他。 他的声音从李邵背后传过来,带着些许蛊惑:“你想知道怎么应付你爹吗?你不妨问问我。” 李邵脚步微微一顿。 “我是被我爹关在这里的,不是你爹,你爹可奈何不了我。” 李邵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头,这话听着很不畅快。 “我老爹是个狠角色,与他斗心机,我很怕,也很振奋,你知道吗?那种明明怕得要命、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激动与兴奋,我可太喜欢了。” 李邵的身体僵住了,拳头一点点松开。 他转过头去,看着李浚:“你想说什么?” “我输了,因为我有很多年纪差不多的兄弟,我爹能把老四贬为庶人,把我关起来,”李浚舔了舔唇,下颚抬起,眼睛狠狠盯着李邵、如同盯着猎物一般,“你不一样,你的弟弟们太小了,你又是太子,你爹宠你宠得过分,你弄出些事情来,他不会收拾你。你呢,你喜欢那种又怕又激动的滋味吗?” 李邵的呼吸凝滞了几分。 只听李浚又道:“我教你。” 李邵坐下了。 他想听听,李浚能讲出什么东西来。 雨下得更大了。 顺天府里,单慎黑沉着脸,师爷在他边上奋笔疾书。 刘迅脑袋混混沌沌,说得很凌乱,但总归是交代了一些,只是,讯息有限。 徐简一言不发听到现在,冲单大人打了个眼色。 两人一道出了屋子,站在廊下说话。 “问了也白问,”徐简道,“都知道是有人设计,布局前后几个月,这种出手,能让刘迅这傻瓜脑袋看出问题来?” 单慎呵地笑了笑,对这个“傻瓜脑袋”的评价颇为赞同。 笑完了,单慎压着声道:“其他人都是弃子,更加问不出来,只能从刘迅身上挖多少算多少。虽说圣上也知道黑手难抓,道衡也抓不到,没说一定要如何如何,但我办案,国公爷是知道的,抓不到人、破不了案,我心里不舒服!” 徐简想了想,道:“我去看看地契什么的,之后再去那宅子里实地转转。太子没有踪影,但跟着太子的也不是只有一个石内侍,还有侍卫。” 单慎眼睛一亮。 徐简先去看文书了。 那座宅子的,以及陈米胡同前后左右的宅子,相关的契书文书都已经被整理了出来,堆在单大人的书案上。 徐简此前雾里看花查了不少,此时配合着文书,一点点梳理。 不多时,东宫里来了几个侍卫。 徐简看了几眼,与单慎介绍:“这个钱浒跟太子有几年了,这个李安勇是年后才升了主职,以前多是留守东宫,这个……” 单慎一一过了眼,先叫了最常跟着李邵的钱浒问话。 钱浒其实也答不出什么来。 本想着找机会和殿下告刘迅的状,没想到,他还没让殿下远离刘迅那只大尾巴狼,就让刘迅把殿下连累了。 “这个刘迅,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要不是他提什么贡酒,殿下也不会想到去动酒。” “他之前还想献美给殿下,以为殿下喜欢他那外室那个味道的,示意我们有人和那外室像,让我们去悄悄劫人。” “我没去,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耿保元说不定听进去了,反正他后来不见了,也许是失手了吧?” “劫的谁?我怎么知道!反正耿保元失踪后殿下很生气,殿下根本没有那种混账念头,全是刘迅坑人。” 徐简双手抱胸,站在一旁,看了眼脸色难堪的单大人,又把视线落在了钱浒身上。 他示意单大人向侍卫们问话,其实就是想问钱浒的话。 钱浒不是蠢蛋,他想要维护太子,又看刘迅不顺眼,那他自然会说一半藏一半。 偏过头,徐简与单慎道:“我前几天听说,刘迅那个外室不见了。” 单慎对他听闻的过程并不关心。 钱浒却很十分激动:“别不是刘迅还想着把那外室献给殿下,别人不从就跑了吧?他也不想想,他玩过的女人,配伺候殿下吗?” 这厢问完,这番供词又到了刘迅面前。 刘迅的脸色青了白、白了青。 劫人是能认下的事情吗? 昨夜之事,太子也许还能捞他一把,但劫人的事情坐实了,他铁定完蛋。 他就弄不懂了,钱浒是傻的吗? “他血口喷人!”刘迅否认着,“我没有说过那种话,我也没示意过什么劫人,我又没有疯,我能做那种事? 耿保元明明是欠了一屁股赌债跑了,跟我没有一点关系。 玥娘确实走了,但她、她是因为我成了亲,心里不好受才走的。” 燕辞归 第260节 单慎从屋子里出来,对着湿漉漉的雨气,用力揉了揉脸。 他不信刘迅说的。 当然,那钱浒的话,也就只能听个一半。 但陈米胡同事情在前,单慎不认为钱浒会莫名其妙编造出什么“劫人”的故事来…… 徐简站在单慎身边,道:“大人还想查劫人的事?满城风雨的,事情更大。” 单慎叹了一声。 而且,耿保元不见了,八成是失手了,所谓的劫人,又没一家报官的,查都无从查。 真让他查出些端倪来,难道就是好事? 圣上想听陈米胡同的内幕,他报上去太子身边侍卫妄图劫人给太子寻乐…… 念书的都知道,写文章要切题。 不会破题,写出花来都没用。 现在当官也一样。 他给圣上递与太子相关的牛头不对马嘴的案卷,圣上能让的人头对不上人嘴。 可是,不查归不查,身边人胡乱生事,殿下到底是怎么管人的? 看来,还是殿下平日行事太过荒唐,以至于,底下人有样学样。 唉! 雨势时大时小。 半敞着的花厅里,道衡和尚正坐着。 等了会儿,脚步声从远及近,他抬头看去就见到了自己的主子过来了。 一身金贵的人坐了下来,问:“太子还在永济宫?” “是,”跟着进来的人垂首答话,“还在里头。” “他和李浚,确实可以好好谈谈,”金贵人哼笑一声,又把视线落到道衡身上,“查到些什么了?” “顺天府和守备衙门都没有多少进展,”道衡答道,“宅子那儿都安排好了,他们能查到的都是我们给他们查的。” 金贵人对此并无担忧。 道衡又道:“圣上让徐简去顺天府协查此案。” 金贵人的眉头微微一蹙。 昨晚的事情,坏就坏在徐简身上。 就是徐简,三言两语刺激了太子,让太子也出现在了宅子里。 “我看清楚了他,却没想到,被他这么坏了事。”金贵人一字一字道。 道衡垂着眼,知道主子指的是什么。 先前,主子就跟他分析过。 徐简太年轻,引导太子的方式太过一板一眼,只会适得其反。 太子不愿意听徐简的,反而和刘迅走得近。 没想到,就是这么一板一眼想逼着太子上进,把太子在不合适的时候、逼去了陈米胡同。 以至于他们这儿的计划就出了差错。 金贵人没有多纠结,眉头渐渐舒缓开:“事已至此,就这么往下走吧。刘迅这枚棋子,落在徐简手上,倒也是一出好戏。” 兄弟相杀。 错了。 是徐简单方面杀刘迅。 这会把刘靖和他的妻子一块搅进来,想不精彩都难。 他还是很愿意看看这出父子母子、甚至能发展成夫妻反目的大戏的。 另一厢,林云嫣到了广德寺。 得知徐缈已经在后头厢房里安置下了,她便径直过去。 夏嬷嬷刚刚伺候母女两人净面,把水端出来倒了,转头一看,瞧见郡主快步而来。 她行了一礼,又往屋里报了一声。 徐缈心神疲惫,努力打起精神,让自己不会太过失礼。 而刘娉捏着帕子,心情起起伏伏。 这是她头一次见郡主、见还没有过门的大嫂。 她对嫂嫂的印象都来自于郑琉。 郑琉原本待她也和善,直到今日,倏地露出了真面目。 差别之大,让刘娉愕然又害怕。 那,这位大嫂呢? 刘娉抬起头,看着快步进来的林云嫣。 第一印象是漂亮。 四目相对,她看到林云嫣冲她弯了弯眼睛,笑容温和。 刘娉的心一下子就静了许多。 听说,大哥很喜欢这位指婚的对象。 大哥那么聪慧的人,他的心上人,一定也是很好的人吧。 第271章 是个疯子(两更合一) 林云嫣坐了下来。 看得出来,徐夫人的精神比前一回差多了。 这也是难免的。 儿子突然遇着这些事情,谁能不动摇、不揪心? 反倒是刘娉,慌乱归慌乱,却能挺得住。 就像徐简与林云嫣提过的那样,刘娉有一股子韧劲。 这么想,林云嫣也就这么说了:“我听国公爷提过你,他说你虽是年轻,却有韧性。” 刘娉的脸颊倏地红了。 大哥真的这么夸过她吗? 韧性?她真有这种东西? 她自己真的一点也不知道…… 林云嫣笑了笑。 刘娉的韧性,与寻常说的坚毅、笃定、一往无前,其实是不一样的。 她偏向隐忍与习惯。 从前,徐夫人出事后,刘娉同样浑浑噩噩、婆家娘家平衡得很艰难。 她无法势大力沉地去破局,去撕开一道口子来,她只是本能地两手都想抓,再苦再难也自己熬着。 徐缈看着小女儿,目光温柔:“我们阿娉很厉害。” 刘娉的脸更红了,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我想更厉害些。” 那样,才能让母亲走过这次的难关。 夏嬷嬷替她们都倒了茶水。 寺中粗茶,略显寡淡。 徐缈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眼神有些散,可见心神亦散着。 林云嫣看在眼中。 那些劝解的大道理,想来徐简、刘娉他们都说了不少,徐夫人也不是听不进去的人。 真听不懂、或者不愿意懂的人,此时此刻该是胡搅蛮缠的、吵吵闹闹着,一定要这样那样。 徐夫人不吵不闹。 也正是因为她心里通透了,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才会愈发焦心与痛苦。 越明白轻重,越揪着心肠。 偏偏,她现在连真切的情绪都不能表露出来。 她面前的两人,都是迅儿的对立面,她若为迅儿落泪、痛心,面前人亦会难以自处。 她得把所有的情绪都关在心里。 林云嫣看得明白。 这时候,再说道理只是增加负担,而再多的劝解同样如此。 林云嫣要和徐缈说些别的。 “上回跟您说,我与国公爷定亲不久,还不怎么了解他,”林云嫣弯着眼浅浅抿唇笑了笑,羞赧之色从面上滑过,留到最后的是坦然与大方,“我近些时日与他又见过几次,我好像多了解他一些了,您想听吗?” 徐缈闻言,微微一愣。 便是刘娉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她以为大嫂会围绕着哥哥的案子说事,结果,却是要说大哥? 燕辞归 第261节 徐缈当然会给林云嫣面子:“真的?说给我听听。” 林云嫣说得很慢,说一会儿,想一会儿。 “他酒量很好,什么酒都能喝,我上回给他送宫里赐的古月贡酒……” “他不怎么吃鱼虾,并非不喜欢,而是太费事了。他从前念书、练功,时间压得很紧,没那么多工夫好好吃。” “现在空闲下来,这习惯也没全改了,不过厨娘也知道这些,会做鱼肉丸子、虾肉丸子,煮汤很好鲜。” “雨天总是不好过,尤其是这几天,又潮又冷的,得拿手炉捂一捂腿才能舒服些。” …… 徐缈听得很认真。 一开始,更多的是给林云嫣捧场,渐渐地,她完全沉浸进去了。 对于阿简,她的了解真的太少了,很多时候有心无力。 但渐渐地,通过林云嫣的讲述,那个她本该熟悉却十分陌生的徐简,一点点地,在她脑海里“形象”了起来。 她想要多听一些。 心神放在这一侧,徐缈根本没有去想,林云嫣为何会这么了解。 未婚夫妻,仅仅赐婚后这些日子里的几面之缘,真就能了解这么多吗? 刘娉倒是想了一瞬,却也仅仅只是一瞬。 一来,她年纪小,没有这种经历。 二来,她被林云嫣的眼神吸引住了。 大嫂在讲到大哥时,眼睛里碎碎的、都是光。 那些光里,是信任与欢喜。 落在她这儿,也同样感染了她,让刘娉不由自主地想要再多听一些。 夏嬷嬷时不时添些茶水,背过身去时眼眶湿漉漉的。 郡主真好啊。 难怪国公爷说,要让郡主来寺里陪一陪夫人。 林云嫣絮絮说了许多。 当然不可能是他这些时日里的发现,更多的都是从前日积月累里的心得,她挑了些说给徐夫人听。 说了差不多三刻钟,她道:“暂时就只有这些,等以后我有什么发现,再告诉您和娉妹妹。” 徐缈的心暖暖地,应了声“好”。 林云嫣又眨了眨眼睛:“我说的这些,你们也别告诉国公爷,他一准笑话我。” 徐缈莞尔。 小儿女的情谊,多美好啊。 “我也没有别的能交换的,”徐缈回忆了一会儿,终是开口道,“我给郡主说说阿简还在我肚子里时的事情吧。 我怀他的时候,起先没吃什么苦,很少反胃,胃口也不错,很是安稳,一直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时候,他的动静都不大。 我就和嬷嬷们说,父亲可能要失望了,这么文气乖巧,怕不是个姑娘家,嬷嬷们都笑话我说不能这么算。 到差不多八个月的时候,他突然就改了性子了,横冲直撞、拳打脚踢,每天都闹腾极了。 这一闹,险些把我闹傻了……” 说着说着,徐缈顿了顿,眼泪含在眼眶里,她抬手抹了一把,又继续说。 其实,这么多年了,她很少去回忆怀徐简的那一年。 初为人母又分离,那种痛苦的滋味很不好受。 她怕痛,所以不去想。 可今日,大抵是情绪混沌间想要寻个破口,她难得提起了这些。 林云嫣和刘娉都听得仔细,既是关心徐简,也是关心徐缈。 能够支持徐缈的方式并不多,这是她们眼下最能做好的。 时近中午。 李邵回宫了。 从北宫门进来,一路往南,直直朝着御书房去。 曹公公得了消息,揣度了圣上想法之后,举着伞急匆匆去接,行到一半就遇着迎面而来的太子殿下。 李邵浑身都湿透了,小内侍跟在后头,打伞也不是、不打伞也不是。 曹公公便道:“殿下怎么这般模样?” “父皇在御书房吗?”李邵问了句,许是淋雨的缘故,他的声音有些哑,“父皇是不是气着了?我先去见他。” 曹公公道:“圣上确实很生气。” 旁的,他也不多提,更没有说让李邵先收拾下仪容。 真让殿下回东宫收拾妥当了再面圣,圣上心里的火气能更大上三成。 一面给李邵引路,曹公公一面问:“小的听说,您去永济宫了?那、那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不久前,殿下的行踪传到了御书房。 圣上得知太子去了永济宫,生气之余,诧异也多,却没让底下人去永济宫“请”人。 没那个必要。 他就想知道李邵自己什么时候肯露面。 李邵见曹公公问,却不答,只闷着头走。 待到了,曹公公先进去通禀,李邵站在廊下,深深吸了一口雨气。 李浚骨子是个疯子。 李邵看出来、也听出来了,他那个被关久了的三伯父就不正常! 当然,也许是本就疯,才会被关起来。 因与果,李邵说不太清楚,但这个大的结论,已经沉沉落在了他的心底。 一个疯子,能教他什么好东西? 李邵嗤之以鼻。 真听李浚的,那他也得成个疯子。 他是堂堂皇太子,他为什么要学李浚那个疯相? 御书房内,圣上按了按眉心,道:“让他进来,你守在外头,别让人随便进来。” 曹公公应了。 李邵进到里头,二话不说,先跪下了。 他垂着脑袋,任由水珠子顺着头发脸颊落到地砖上。 圣上靠着椅背,没叫起,也没问话,就这么让李邵跪了两刻钟,他才放下批折子的御笔。 “你自己交代,还是朕问你答。”圣上问道。 李邵动了动脖子。 他跪得很难受。 从小到大,他挨罚的次数有限,罚跪更是很少能跪这么久,偏还浑身透湿,跪得骨头皮肉都难受极了。 可他之前没有挪动一下,他很清楚,此时此刻,他就得这么跪。 “您问吧,”李邵道,“儿臣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说。” 御书房里,便是父子之间的问答。 “那宅子的底细?儿臣不清楚,跟着刘迅去的,儿臣那时候没有想那么多?” “昨晚上就是喝多了,他们来搜查,儿臣一点不知道,等醒来时人已经在顺天府了。” “是,儿臣离开顺天府后就去见了二伯父。那时候宫门还没有开,儿臣心里慌乱,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本想让二伯父替儿臣向您求情,二伯父训了儿臣一顿,他说错了就是错了,让儿臣来给您认错。” “为什么去永济宫?”李邵吞了口唾沫,道,“儿臣就是想知道,犯了大错的皇子会是什么样的。” 闻言,圣上眉头一跳。 这个答案,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你在永济宫里看出什么心得来了?”没有直接质疑,圣上顺着李邵给出的答案,又追问了一句。 李邵深吸了一口气:“不好,被关在永济宫,很不好,那里,很荒凉。 同样是皇家宫室,永济宫没有人气,那股子沉闷……儿臣虽没有去过冷宫,但想来冷宫里也不过如此。 儿臣进去之后,在前广场上站了很久,大雨倾盆,一片寂寥,连只鸟都没有。 儿臣喜欢热闹些的,那儿实在太静了,静到让人害怕。” 圣上听完,又问:“见到李浚了吗?” “见到了,”李邵选择了说真话,“他是个疯子,他没有大喊大叫,但他是个疯子,在那种地方待久了,疯了也不奇怪。” “他跟你说了什么?” “都是些狂妄之言,”李邵道,“他说皇祖父,说您,说您的其他兄弟,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圣上哼笑了声,对李浚的脾气并无多少意外:“那你还听他说这么久?” “听得确实很久,”李邵道,“儿臣之所以会听,就是想知道被幽禁久了之后会变成什么样。” 这些,确实是实话。 他听了李浚的话,却不会听信那些。 他对李浚描绘的害怕又激动的状况产生了好奇,当然也就仅此而已。 燕辞归 第262节 毕竟,李浚跟他差着辈呢。 李浚那一套,是用来对付皇祖父的。 而他的父皇,李邵想,肯定是他自己更了解。 “你觉得,朕会把你关起来?”圣上问。 李邵想了想,道:“我犯了错,总得受罚,罚得轻了不能服众,罚去幽禁,也是一种处置办法。” “你倒是想明白了,”圣上起身,从大案后头走出来,一直走到李邵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事发之前,你怎么就没想过这些?” 李邵的脑袋又垂了下去。 他没有去看圣上的眼睛,闷声道:“吃一堑、长一智吧。” 圣上定定看着他,伸手落在了他露出来的那一截脖颈上。 有雨水,还凉得很,一直凉到了他的心里。 “这么多年,朕努力做一个好父亲,”圣上开了口,一字一字,声音沙哑,“朕念着你母后,也就格外念着你。 朕看着你一天天长大,朕也知道成长路上总要跌几次狠的,但朕没有想到,你会弄成现在这样。 前几次,你做错事情后,长进得太少了。 怪朕,朕待你太宽容,以至于你天不怕地不怕的。 你去了永济宫,朕盼着你在那儿看到的东西是真的都想明白了。 等下就回你自己宫里去,老老实实的,单卿他们来问话,你知道什么就答什么,去吧。” 说完这些,圣上挪开了手。 李邵抬起头来,看了圣上一会儿,没有再问多余的话,就这么依言告退了。 曹公公一直竖着耳朵听里间动静,却很难听到什么。 等见到李邵出来,曹公公越发摸不着头脑。 这就完事了? 圣上没有发火,没有骂人,这不对劲啊! 似乎都是心平气和着,但曹公公想,这种平静才更要命。 曹公公先送李邵离开。 走出去一些,李邵道:“我回去了,要有些时日不能给父皇来请安了,曹公公帮我多关心关心父皇。” 曹公公自是应下。 送走了人,回到御前,就见圣上还站在原地。 脸上没有多少神情,但那股子悲伤与失望,还是一点点渗出来。 “把他宫里人手都再换一批,”圣上看也没看曹公公,“人数不用多,沉稳些就好……” 第272章 请她吃个饭(两更合一求月票) 宫门外。 徐简与单慎前后下了轿子。 不久前宫里使人来传信,说是太子殿下回东宫了,他们两人便过来了。 单大人打了一把伞,抬头看向徐简。 辅国公亦打了伞,伞面压得偏低,单慎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国公爷哪怕狼狈、也比自己看起来挺拔些。 “真不用收拾收拾?”单慎心里不踏实,一面问,一面甩了甩自己湿漉漉的、还能再滴点水的袖子。 案子紧急,雨又不见小,先前他也就没顾上这些。 刚宫里一催,他自己也急,就这么来了。 直到到了宫门外,一股子不自在就从后背冒出来了。 他单慎为官多年,何曾如此仪容不整地进过宫? 落汤鸡,能进宫? “不打紧,”徐简道,“殿下此刻也狼狈,单大人收拾得整整齐齐,反倒不是办案子的样子。” 单慎想了想,也对。 却是没料到,徐简后头还跟了一句:“大人清早见到太子时,比现在还糟糕吧?太子应是见怪不怪。” 单慎:…… 他昨儿半夜还见着了光溜溜的太子殿下,他往后是不是无论殿下穿什么,也该见怪不怪了? 徐简本意就是嘴上寻了乐子,见单大人一脸无奈,便又笑了声,打着伞先往宫门去。 宫人在前头引路,一直引到了东宫外。 单慎是头一次到太子宫室来,左右一看,总觉得不太对劲。 “人手这么少?”他低声与徐简嘀咕。 “原先的侍卫都被大人叫去顺天府了,”徐简亦看了两眼,“内侍宫女确实少了,还挺眼生。” 这么一说,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东宫的人手已经撤换了。 那些只护着太子,往圣上那儿传报太子状况时说一半、留一半的人,都被换了。 现在换上来的,应当都是曹公公耳提面命、挑选出来的精兵良将。 一位内侍上来迎接:“辅国公、单大人,太子殿下正在沐浴,两位坐一会儿。” 徐简打量他。 这内侍四十出头模样,个头不高,眼睛很小。 徐简认得他。 他姓郭,很得曹公公信任。 徐简和单慎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 郭公公的茶泡得不错,但他让厨房送来了姜茶,另有点心,是御膳房的手艺。 单慎满脑子惦记着案子,没顾着自己的手,一块接一块,等他发现时,已经大半碟都进了肚子。 “哈、哈哈……”他尴尬地笑了笑。 徐简抿了口姜茶,道:“大人从昨晚上忙到现在,都没顾上填肚子吧?” 单慎脸上挺红。 确实很饿,确实很香,但这都不是他在东宫吃这么多的理由。 也就是太子殿下太慢了…… 正想着,李邵总算出来了。 他换了身干净衣裳,长发披着,一边走,他一边擦拭上头的水珠。 “让你们久等了,”他坐了下来,“我回宫后不太舒服,怕雨后受寒就赶紧去洗了洗。平日里怎么请太医都无所谓,这个当口上说‘病了’,不像回事。” 单慎忙道:“您身体要紧。” 再怎么说,这位都是圣上的宝贝儿子。 淋了大雨后就这么问案,真有个病痛,他单慎也麻烦。 就像是万塘,横冲直撞、厉害得不得了,他能把刘迅丢出去淋雨醒酒,却不敢碰太子一下。 李邵醒来,顺天府里还得赶紧上姜茶。 如此想着,单慎又道:“先擦干头发,再喝点姜茶缓一缓,问事情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李邵拿起茶碗,一口喝了:“这就问吧,不能再耽误你们查案子。” 单慎点头,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又问了一遍。 徐简陪坐在旁,一言不发。 不得不说,李邵这会儿老实得过了头。 单大人问什么,他就答什么,答不上来的,就直接说“不知道”。 如此态度,颇有一种摔狠了之后、突然醒悟了的通透感。 可徐简清楚,这些都是表象。 因为李邵这人无药可救。 视线从李邵时而紧绷、时而舒缓些的眉宇间,落到了他的坐姿,又落到了他藏在桌案下的手上。 因着角度关系,单慎看不到太子殿下的手,徐简却窥到了些。 李邵的手攥成了拳,极其用力。 那是克制。 不是克制烦躁、恼怒,而是克制兴奋。 在单慎喝茶润嗓的间隙,徐简开了口:“殿下,您先前去了哪里?” “永济宫,”李邵道,“我跟父皇也是这么说的,我被二伯父骂了一通,自己也晓得闯祸了,就干脆去了永济宫,看看犯错的皇子是个什么样的。” 徐简又问:“见到永济宫里那位了吗?” “见到了,一个疯子,我不会听他的。”李邵御前说过一遍,此刻面对徐简,自然也是同样的话语。 徐简听完,微微颔首,没有再问什么。 等单慎全部问完,两人起身。 李邵送他们出大殿,站在廊下看着雨帘,道:“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就不送了,让郭公公送你们。” 燕辞归 第263节 徐简行礼,举着伞往外走。 李邵目送他们离开,直到那两人出了东宫,他勾着唇角冷笑一声。 胸口震荡,其中余下的情绪叫作“痛快”。 看吧! 他是皇太子,是父皇最看重最喜爱的儿子,不过是禁足些时日而已。 因为他又一次,从御书房里全身而退了。 脑海里回忆着从永济宫出来,直到刚才的一幕幕,李邵想,他处理得真是太完美了。 父皇没有质疑他,单慎问来问去也就那些,就连嘴巴里没一句好话的徐简,亦是奈何不了他。 先前晾他们一刻钟,徐简和单慎能说什么? 不一样要劝他保重身体吗? 畏惧在迈出御书房的那一刻已经消散了,但那股激动一直延续了下来,直到这一刻,依旧鼓动着他的心。 李邵又笑了下。 李浚无疑是个疯子。 疯子教他的那些,不用听也不用信。 但疯子也会有一两句说得对的话。 明明怕得要命,但浑身都起鸡皮疙瘩的激动与兴奋,真的很让刺激。 他也很喜欢。 可惜,不得不收敛些日子了。 再想尝到这滋味,还得再过一阵子。 父皇会关他多久呢? 李邵现在拿捏不准,唯一能肯定的是,不会晚于九月二十五。 那是母后的忌日。 另一厢,徐简与单慎行走在宫道上,谁也没有交谈的意思。 宫里人多嘴杂,不是个商谈的好地方。 直到回到顺天府,单慎才松了松紧绷的精神,活动了下酸胀的筋骨,问道:“从太子的说辞来看,那幕后之人藏得很深啊。 衙门里嘛,看似是抓回来八九十十几号人,结果都是弃子,加一块都说不出点花头来。 老万若是在宅子里再没点收获,我都不知道明日早朝有人问起来,要答些什么。” “这也怪不得单大人和万指挥使,”徐简道,“那人阴险,有备而来,前后谋划这么久,漏洞自然不好抓。” “话是这么说,但该给的结果也都要给,”单慎重新翻看了师爷整理出来的供词,苦恼着问,“我要是一问三不知,没一点进展,交不了差。国公爷,我总不能到时候拿太子身边的侍卫可能妄图绑过人这种破事去交差吧?” 徐简呵地笑了笑:“单大人要是不想当顺天府尹了,可以试试。” 他应对坦然又随意,一如既往地透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思,根本不像与绑人案子有一丁点联系的模样。 单慎当然也没有看出来,只苦笑两声。 两人正说着,张辕快步进来,脸色不太好。 “还有一个舞姬至今未醒,还起热了,烧得厉害,”张府丞说道,“早知道先前请安院判都查看一遍了,当时只顾着太子、没顾着旁的,我刚又让人去请大夫了。” 单慎一听,苦笑彻底变成了苦。 出人命,和没出人命,是两回事。 徐简又翻了些案卷,起身去陈米胡同。 两个衙门的人手都还在忙,万塘与徐简问候一声,指着院子里那些高大树木道:“我恨不能连根拔起来。” 徐简想了想,道:“不行就还是拔了吧,我四处转转。” 万塘长叹一口气,示意徐简随便转。 徐简在宅子里转了一个时辰,全无收获。 他对此也不意外。 被道衡背后的人扔出来的断尾,肯定都被收拾干净了,不想被他们察觉到的线索,定然是一点都不会留下。 而留下来的,十之八九就是故意喂给他的“饵料”。 那双手向来都是这样。 天暗下来前,雨停了,从天色看,再明日天亮之前应该都不会再有落雨。 徐简回到顺天府,与单慎说了宅子那儿的状况。 单慎苦恼万分。 “那舞姬醒了吗?”徐简问。 “迷迷糊糊给她喂进去一点水,”单慎摇头道,“烧得很凶,我又厚着脸去请安院判来了一趟,他说不乐观,就看能不能自己熬过去了。” 这种事情,原本哪里敢劳烦太医院? 还不是眼瞅着满城风雨,再让外头知道出了人命,更加糟糕。 单慎对着满桌子铺开的文书,只觉得这辈子没办过这么棘手的案子。 牵扯到的人,很麻烦。 背后线索,毫无踪迹。 他一身办案的本事,眼瞅着处处使不上劲。 听见脚步声,单慎抬头看了一眼外头,是参辰抱着一布包来了。 “什么东西?”他不由问了一嘴。 “干净衣裳,”徐简从参辰手上接了,又与单慎道,“隔壁屋子借我收拾一下。” 单慎挑了挑眉。 辅国公今儿没少淋雨,真在乎湿不湿的,坚持不到现在。 可既然都到这会儿了,有必要在衙门里就换身新的吗? 以往在顺天府,国公爷是有多晚就陪坐到多晚,从没有提早走人的时候,今天即便想休息,等回到府里洗个热水澡、再换衣裳,不是正好? 单慎不解,不多时,就见徐简穿戴得整整齐齐从隔壁出来了。 干净、矜贵,和他们这几个奔走了一整天的落汤鸡,截然不同。 见单大人打量,徐简轻笑了声:“劳烦郡主帮了个忙,请她吃个饭,邋邋遢遢过去不是回事。” 单慎噎了一下。 徐简又道:“不远,一会儿给单大人也带些回来。” “客气客气,”单慎闻言,心神顺畅许多,“那我等着。” 徐简走出顺天府。 刘靖正好赶到。 下朝后,他与徐缈说完事情后,就又回去了千步廊。 倒不是不关心儿子,他担心刘迅担心坏了。 可他只能如此。 如果不务正业,到处找关系去求情,不止帮不上迅儿,还会愈发坏事。 圣上没有停他的职务,他还是鸿胪寺卿,那就必须做好政务。 无头苍蝇一样的臣子,是入不了圣上的眼的。 现在,他每一步都不能走错。 两厢打了照面。 情势不同了,刘靖开口时十分克制,没有一点惹事的意思。 “迅儿在顺天府还好吗?”他问,“有交代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徐简道:“刘大人可以去问单大人,亲属关心案情,只要能说的部分,衙门肯定会告知。” “你让你母亲和阿娉去庙里住了?”刘靖又道,“也好,我这几天顾不上她们,庙里清净些。” 徐简无意与刘靖多言,见马车备好了,便收伞上车。 刘靖见状,转身进顺天府。 桃核斋的后院里,何家嬷嬷正备菜。 林云嫣先到了,从书房里拿了手炉出来,问嬷嬷添了点炭,试了试温度。 进宫出宫,又是顺天府,又是陈米胡同,她确定徐简今日没有拿手炉。 偏今儿雨大凉意重,腿脚肯定不舒服。 刚拢好,徐简也就到了,隔着厨房的门看林云嫣。 何家嬷嬷见了他,笑道:“爷和郡主稍候,热菜一炒就能上桌了,小火上熬了点姜茶,您先用一点。” 徐简应了声,又道:“今日喝了不少姜茶。” 林云嫣朝他走过去,侧着身子从门里往外,把东西塞给徐简:“今儿一定没有拿手炉。” 说完这句,她就往书房那侧去了。 徐简轻轻掂了掂手炉。 热气烘烘的。 小郡主火气也烘烘的。 得亏换了身衣裳才来,要不然,有的哄了。 燕辞归 第264节 第273章 靶子还得继续竖着(两更合一) 小厅里,油灯已经点上了。 林云嫣走进去,夜风追着人似的吹过来,潮湿中带着凉。 也就这么一会儿,此前手掌之中由手里带来的热意都散了。 许是温差缘故,反而显得更冷些。 林云嫣抿了抿唇,看着落后几步过来的徐简。 不用细细打量,刚厨房里那一照面,她就知道徐简是才换的衣裳。 每个人,进进出出一整天,衣服上多少会留下痕迹。 倒不是说沾了什么灰尘油渍,更多的是褶子。 徐简以前轮椅出行,除了背部下身,肘部胳膊也容易带出皱褶来。 这是林云嫣的经验。 当然那些经验不适用于现在的徐简,轮椅与正常行走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但是,新上身与穿了一天的,区别之大,完全不用旧经验就能分辨了。 但凡先前那身衣物还过得去,徐简不至于换了。 这么一想,林云嫣的唇抿得更紧了些。 满朝文武,谁不知道他有腿伤?有旧伤的人为了保养身体,有些不合时宜的举动也是正常。 别说暮春捧手炉了,剩下遇着天气不好,该捧也得捧。 她清楚,徐简倒不是怕人多说道,他单纯就是觉得查访奔走时,手里还拿这么个东西不方便。 可他竟然还淋雨。 徐简亦走了进来。 等林云嫣坐下后,他才在边上坐了。 “那宅子被端了,今日事情确实多了些。”徐简把手炉搁在了腿上,暖呼呼的热气往衣服底下透进去,皮肤也跟着暖了起来。 说实话,舒服肯定是舒服的。 驱了凉意,缓和了不少僵硬之感。 这种舒坦劲儿,让他脊背都放松了许多。 他干脆靠着椅背,慢慢悠悠地跟林云嫣数了起来:“从宫里出来就去了顺天府,各个脚不沾地地,后来说太子回了东宫,我和单大人又赶过去,等问完了他、回顺天府又转了转,就去陈米胡同了。那宅子修得真不错,景致挺好,可惜我和万指挥使都没有什么收获,临下衙前又回顺天府与单大人说了声……” 林云嫣挑了挑眉,哼道:“最后在顺天府换了身干净衣裳?” 徐简听她挑刺,反倒是呵地笑了起来:“确实换了,没办法,先前那身淋得太透了。说实话,我自己也不舒服,黏黏糊糊还凉得慌,可太忙了,顾不上那些。” 林云嫣没有接这话,只心里突突的。 她从徐简的口气里听到了“让步”与“分担”。 这很难得。 倒不是说从前的徐简有多强势,但他扛起了很多。 徐简与她,他们会分析局势,判断进退,在最困难的时候毫无保留地交换各种消息,为了是走得更远,离真相更近。 只靠一个人,是没有办法走下去的。 该由林云嫣担负的那些,她自然会担负起来。 他们没有什么天真的幻想,每一次举动也做过最坏的打算,徐简不会给她不切实际的美好期望,生与死明明白白剖析出来。 但林云嫣知道,徐简扛了更多。 情绪上的,心情上的,徐简把他自己的不安犹豫彷徨都收了起来,留给林云嫣的是沉静与坚定。 可现在,徐简难得地,展露了些真实情绪。 他在陈述,语气平和,没有阴阳怪气,也不是意有所指,但林云嫣从中听出来了一些“讨好”的味道来。 火气就这么一点点灭了下去,还有点火星子,却也烧不起来。 林云嫣叹道:“各个脚不沾地,也只有你腿伤不适。” “还过得去,”徐简说着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没伤得那么重,和你印象里的伤口不一样。” 林云嫣轻哼了声。 当然不一样。 从前伤到只能坐轮椅,现在称不上健步如飞,但勉强还能算作行走自如。 除了阴雨天与上下楼梯得多悠着点。 “你要不放心,可以验伤。”徐简道。 林云嫣抬眼横他,耳根子倏地就烫了:“我又不是大夫。” 徐简道:“久病成医,我能看个一半,你也差不多,以前你也没少费心。” 林云嫣明白了。 这是理亏之人的胡搅蛮缠,各种顾左右而言他。 罢了。 淋都淋了,还能怎么办? 真现场验伤,忒不像话。 “徐夫人,”林云嫣干脆把话题换了,“徐夫人表面上看着还行,精神虽不好,却没有萎靡不振,但她心里很煎熬。” 有时候,太清醒了反倒不是好事。 起码在徐缈身上是这样的。 她清楚刘迅做了什么、极有可能面对什么,她也知道徐简的为难,刘娉的担心。 立场不同,方向不同,她想向着任何一方都会损害到另一方。 她不能向左、也不能向右,只能站在中间,东张西望灼烧自己,因为她连袒露自己的痛苦都不可以了,会听她说话的人,都是某一方。 没有真正的“外人”。 说出来,伤人,不说出来,伤己。 若长久下去…… 徐简说得对,徐缈会疯的,迟早得疯。 他们起先寄望于刘娉能撑住徐缈,目前看来,因着刘娉的缘故,徐缈确实在内心中“被迫着”放弃刘迅,哪怕她很痛苦。 对于一个深爱孩子的母亲,放弃不是上嘴皮子碰下嘴皮子。 “我跟她说,既然信菩萨,很多事情不妨说给菩萨听。”林云嫣道。 徐缈需要一个宣泄的地方。 没有“外人”,那就跟那一座座泥塑金塑去说。 徐简明白林云嫣的意思:“失望和放弃都是一个过程。” 放弃也许会来自于局势所迫,但要从心底里去放弃,得是无数的失望一点点累积而成。 林云嫣颔首:“以我对圣上的了解,他会失望、会处罚,但他不会轻而易举地从心底里就这么放弃李邵。” 外头,参辰禀了声饭菜好了。 两人干脆先作罢,让参辰进来摆桌。 先吃饱,凉了就不好吃了。 再说,林云嫣想,徐简这么来回跑了一整天,大抵也没正儿八经用午饭,就胡乱垫了垫。 得吃点热乎的。 何家嬷嬷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一顿饭用完,撤了桌,才又重新说起了要紧事。 来龙去脉要讲明白,徐简的语速也快了些。 林云嫣听得很是认真,等全部听完了,才整理出了心中的几点疑惑来。 “东宫的人手都换了,”她问,“那先前埋进去的那个钉子,也没了?” “没了,”徐简道,“只能另想办法。” 林云嫣又问:“你认为圣上会关太子多久?” “几个月吧,”徐简判断着,“以目前的状况看,最迟到先皇后忌日。” 林云嫣赞同徐简的判断,道:“只不过,他即便出来,也得再老实些时日。” “得让他出来,”徐简笑了笑,“我们想抓到那只手,可不能丢了太子这么一个好靶子。” 林云嫣微微颔首。 再问下去时,她的神色凝重了许多。 “太子去了永济宫?他甚至见到了里头那位。是永济宫的宫人讨好他,还是……” 说这些时,林云嫣想起了从前。 父亲身负重伤,留给他们的最后几句话里,有一句是关于李浚的。 “太子十有八九去见过永济宫那位。”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想来,可能李邵与李浚的联系,比当时所猜想得更要早上许多。” 李浚是个疯子。 李邵现在还没疯起来,但只要他和李浚之间的连线没有断,他慢慢就会疯。 人都是需要引导的。 燕辞归 第265节 李邵那种疯法,很需要李浚那种引路的。 “李浚确实疯,”手指在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着,徐简思量许多,道,“自从被关进永济宫,李浚的羽翼被先帝剪去太多了。 他即便能把宫人都拉拢了,他也不是从前的那位三皇子。 不说道衡和王六年,只说朱家,那位被砍头的前英国公,他不会替被贬的李汨卖命,但他也未必看得上李浚。” 比起被贬出京的李汨,李浚当然更有优势些。 他没有被贬为庶民,他只是被幽禁了,人还活得好好的。 但朝堂稳固之下,朱倡为何会愿意追寻李浚? “在今日之前,李浚和李邵想来并无联系,”徐简继续说着,“如果不是我们把李邵算计到了这个局里,陈米胡同被查根本没他什么事,他全身而退,也根本不会想到去永济宫。” 林云嫣顺着徐简的思路,梳理了一遍思绪:“那个人,是真正能牵着李邵走的人。这次我们坑了李邵,出乎了他的意料,于是他干脆让李邵去见了李浚,让水更加浑。” 一个答案,已经浮现在了脑海里。 “父亲那时候留下来的另一句话,”林云嫣喃喃着,“三皇子与晋王私下往来甚密。” 三皇子李临,德妃赵氏的独子。 出生于永嘉六年,如今还不到六足岁。 而那个被父亲定为“与晋王往来甚密”的李临,也不过十三四岁。 “他想摄政?”林云嫣的眼神亮了起来,“李邵现在和他走得很近,今日出事后,李邵也是立刻去了晋王府。 晋王不会直接说让李邵去永济宫,但他了解李邵,能够‘引导’他。 是他让李邵能顺利见到李浚,埋好之后的棋。 从前,李邵把所有的混账事都做了一遍,朝中人心惶惶的,他这枚棋子的作用也差不多到头了。 名正言顺、甚至可以说服平亲王,由他老人家出面废掉李邵,然后扶持信赖他的三皇子,之后也就是依样画葫芦再来一遍。 平亲王的年纪撑不了太久,朝堂也清洗得差不多了,都是他的一言堂,三皇子也可以抛了。 他可以从摄政一直走到龙椅上。” 徐简给林云嫣倒了盏茶,自己也喝了一盏。 想到李渡今日早朝上的应对,以及此人平日表现出来的性情…… “如果真是他,”徐简的眸色沉了下来,“那这只狐狸不好对付。” 林云嫣的指腹抚着茶盏,又来回想了想:“不能完全断言,还得多试探。” 倘若猜错了,之后的布局也就跟着全错。 路越走越偏,等发现问题时,就已经来不及了。 徐简的视线落在林云嫣的手上。 白瓷的茶碗很润很透,却还是输了小郡主一筹。 指甲上染了蔻丹,衬得越发白皙细腻。 指腹就这么一下又一下抚着,有意思极了。 徐简干脆也伸了手,指尖用了些力气,从林云嫣手中把茶盏取了过来。 林云嫣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见他又添茶水,倒也没说什么。 “现在别摸了,当心烫着,”徐简把满了的茶盏推了回去,“你要手上不搭点东西就理不了思路,喏,我那茶盏借你。” 林云嫣看着面前的两个茶盏,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这人真是。 说这么要紧的事情呢,他还故意打岔。 “所以,我们还需要李邵,”徐简跟没事人一样,道,“他这个靶子还得继续竖着,一来,要让圣上彻底放弃他,二来,还得顺藤摸瓜。” 对待圣上,要一步一步来,就跟吃饭似的,一口接一口。 但面对背后那个人,按部就班是行不通的,得剑走偏锋。 大致方向定下,两人又商量了一番,便打算离开了。 林云嫣回诚意伯府,徐简还要去顺天府。 院子里点了灯笼。 小门连起两座院子,灯笼光下,有暗有明。 林云嫣走在前头,青石板地砖下积了水,她一个不小心踩了一脚,溅起来的水湿了鞋子。 她不由皱眉。 而后,胳膊被人扶住了。 许是一直搭着手炉的缘故,徐简的掌心很烫,透过她的袖子传递着。 “慢慢走,这地砖好些年没大修了,雨天就会这样。”徐简熟悉这里,记性也好,扶着她避开了几处不稳的地砖,直走到屋檐廊下。 林云嫣站定了,这才抬头看他。 光在徐简背后,他个头又高,几乎都挡住了,林云嫣看不清徐简的神色。 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就在林云嫣思量着该先开个口时,徐简的手放开了她的胳膊。 手臂没有垂下去,徐简反而抬高了些,在林云嫣的头顶上比划了两下。 轻笑了声,他道:“长高了,比前几个月长高了。” 第274章 十分的与众不同(两更合一) 林云嫣仰着头。 她知道自己近几个月在长个子。 前两天三妹还拉着她一通比,埋怨着自个儿突然就被她落下了。 长高,是很正常的事情。 和从前一样,她也到了该长高的时候。 可她觉得,这句话从徐简口中说出来,就与其他人说时不太一样。 难免的,林云嫣想起徐简之前阴阳怪气她时说的。 什么“郡主慢慢长个头”,什么“小小年纪还馋酒,赶紧先长两年个头吧”,总归是想起来就让人恨不得先瞪他两眼。 心念一动,林云嫣自己也抬起手,在头顶处比了比。 勉勉强强地,只到徐简的胸口。 突然间,手背上落下两指,轻轻扣了扣。 见林云嫣不解,徐简的指尖又点了下来:“比划就正经比划,不要虚抬,不要斜着。” 林云嫣气笑了。 怎么就不是正经比划了? 可能是有一点点斜,那也是因为她仰着头的关系,并未有意作假。 把手收了回来,林云嫣道:“又不是不长了。” 徐简又笑了声:“是还能长。” 夜色浓浓,林云嫣看不到徐简此刻的神色,可夜色之中,声音又比白日里清晰。 心跳,笑意,传入耳畔。 “我,”她听到了声音,才意识到是自己,头已经开了,干脆问了个问题,“我能长多高?” 这个问题,她以前好像没有特别注意过,身边也没有明确的参照。 因为徐简站不起来,他坐着躺着,都比较不出个细致来。 “你要真怕长不高,”徐简抿了下唇,“多蹦两下也行。” 林云嫣:…… 她不出声,徐简反倒是又笑了:“能长多高长多高吧,不能总这么抬着头跟我说话,看着就怪累的。” 林云嫣横了他一眼。 脖子确实酸。 可她再长也不可能高过徐简去。 累就累吧。 林云嫣想,总比推轮椅轻松。 她才不愿意一直给徐简推轮椅呢。 徐简的身姿,就得这么站着。 这么一想,林云嫣不由问道:“腿伤真的没事?” 徐简这回没拿什么“验伤”逗她,道:“捂了会儿手炉,现在舒服多了。晚上衙门里还要忙,我过去前让参辰再换点炭,应该不会东跑西跑,就在顺天府坐着。” 听他这么说,林云嫣叹道:“等回府后,还是泡一泡药汤。” 徐简应了声“好”。 时候不早了,前头牛伯备好了车,林云嫣撩了帘子,要往店里去。 “阿嫣。” 听见徐简唤她,林云嫣顿了脚步,帘子撩着没有放下,她站在门里看着徐简:“怎么了?” 徐简看着她,只说了句“路上小心”。 林云嫣轻轻点了点头。 燕辞归 第266节 店里油灯亮,透出门去,映亮了徐简的面容。 他脸上情绪不浓,整个人看着有些清冷,但林云嫣知道,刚才,他扶着她的那只手掌是烫的。 帘子终是放了下来。 林云嫣转身,面前是通往二楼的长长的楼梯。 现在无人行走,但她却能清晰地记起来,脚步落在上头时的声音。 吱呀——吱呀—— 落在了她的心上。 顺天府里。 单慎紧皱眉头,听身旁的府丞、师爷们分析状况。 案子调查了一天,来龙去脉倒也清楚,偏他们想要调查的内幕依旧毫无进展。 而那个“道衡”,果然是一颗极好的鱼饵。 把他们钓去了陈米胡同之后,就彻底消失了,没有一点儿讯息。 从出现到消失,一切都刚刚好。 单慎心里正发愁,干脆走出屋子,站在廊下透个气,才一抬眼,就见徐简回来了。 徐简手里提了个食盒,走到单慎面前:“答应单大人的晚饭。” 话音一落,屋子里交头接耳的声音停住了。 张辕偏着身子看出来,见那食盒上下三层,好大一个,顿时喜笑颜开:“国公爷客气客气。” 单慎见状,大手一挥,先填肚子再说。 徐简带了不少过来。 当然不是何家嬷嬷做的,而是刚在前头酒楼里买的,这会儿还热腾着。 有肉有菜,配上几个冒热气的大馒头,让忙了一天的人缓过来许多。 单慎摸了摸肚子:“可惜不能吃酒。” “饭能吃,”张辕沾着肉汁咬馒头,“酒就算了,喝酒误事。” 这话在理。 今儿为什么这般操心劳肺的? 还不就是太子殿下喝酒喝出来的? 他们这儿正好吃完,万塘也到了。 “没有什么收获,”他拉长着脸,神色凝重,“那宅子能看到的地方都搜了一遍了,左右邻家都不住人,看着是荒废了有些时日了,我干脆也带人转了转。 结果呢,只搜出来一些酒,厨房里还有昨儿采买的菜和肉,屋子里摆的顽石、书画也都查了,东西都是好东西,值钱货,但要从这些东西去定主人,定不了。 真不行,我明天还是挖地吧,掘地三尺,把地砖都撬开。” 徐简翻看着手中的文书,认真看了好一会儿,问道:“明日早朝上,两位想好说些什么了吗?” 单慎和万塘交换了个眼神,彼此都很是无奈。 早朝时会面临的状况,他们这些老臣,自然心知肚明。 主旨肯定是骂太子。 御史们逮着这么个机会,绝不会避重就轻,甚至会从太子骂到三孤,甚至连圣上都免不了挨上几句。 但是,光骂不能解决问题。 给太子殿下设计了这么一个大坑的人,他可不是光听骂人当几句乐子就行了。 还有其他各怀心思的臣子,势必借此机会,多谋划一些。 拉扯来拉扯去,又不能真的闹得太出格、鹤立鸡群,急功近利,最后必然是矛头一转,冲着他们两个办案衙门来。 毕竟,督促办案是不会出错的。 偏偏,他们两个衙门暂时又没有合适的消息上报。 万塘抹了一把脸:“被骂庸才废物,我倒是无所谓。” 他就是不愿意当个平息矛盾的替罪羊。 别几方角力到最后,全是顺天府和守备衙门的错了。 单慎也是长长叹了一声,抬眼见徐简皱眉沉思,便问:“国公爷有什么想法?” 徐简道:“我在想,圣上想要如何收场。” 说起来,随意揣度圣意是罪过。 可在朝堂上行走,不会揣度圣意,那肯定也走不远。 甚至,想法与圣意相违背,惹来的麻烦就大了。 毕竟臣子轻而易举地,拗不过圣上。 当然,也不是说圣上想什么,臣子就顺从什么,圣上出错,他们该劝谏也得劝。 但总的来说,一切的前提是“弄清楚”。 个个不清不楚的,谁能引得动谁? “据我今日所见,”单慎抹了把脸,“圣上罚太子归罚太子,却也没有下狠手的意思。” 万塘点头:“太子殿下在圣上心中,到底是不一样的。” “圣上气头上,真被架着狠罚了太子,”单慎道,“过几年想法若有变化,落井下石的都得当心。” 徐简没有说话,就静静听两位大人商议。 屋子里愁云密布,尤其是张府丞进来说那发着高烧的舞姬状况依旧很不好时,单慎愁得揪下来好几根头发。 三更过半,徐简才回了辅国公府。 没急着歇息,他让参辰备了药汤。 他的伤势没有林云嫣记忆里的重,汤药自然也调整过,泡在其中,热腾腾地,驱寒缓痛也解乏。 右腿上,伤势愈合了,但伤痕依旧能看得出来。 徐简曲着腿,认认真真看了会儿。 回头还是找点淡痕的膏药来,他看惯了无所谓,小郡主那性子,等真见到这伤痕,又得较真。 哄是能哄,但他也不想拿腿伤去招她。 天亮后,徐简在朝房里遇到了万塘。 万指挥使精神一般,下巴上头有一道血痕,看着是来之前整理仪容、刮胡子刮歪了。 以小窥大,可见心烦气躁。 单大人来得晚些,与两人道:“我后半夜一宿没睡着,闭眼睁眼都是那人死了活了。” 万塘低骂了两句,颇为无奈。 等到了金銮殿,状况与预想得八九不离十。 骂太子的,问案情的,东拉西扯的,完全就是一场大戏。 徐简没有站出去,只立在队列里,观察着这一位位的状况,更多的心思落到了李渡身上。 晋王爷站在前列,神色严肃。 龙椅之上,圣上一手支着扶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众人。 他没有打断任何一人的慷慨激昂,无论有多么滔滔不绝,他都听着。 他要从这些话语里,仔细去分辨背后的用意。 平心而论,听别人这么骂儿子,还是他最看重的儿子,着实不是什么好滋味。 他知道邵儿该骂。 行事混乱、去永济宫见李浚、被人谋划了个全套却连一点儿线索都没发现,无论哪一条都该骂。 但有些骂词,显然是没事找事。 几乎都在翻旧账,翻邵儿小时候一些儿童顽劣的账。 什么不听话爬树、连累几个宫人摔了;什么待底下人苛刻、骂哭了两个宫女…… 这种旧账,搁在寻常人家夫妻拌嘴上,都极其没意思、不解决问题,偏这一个个朝堂上沉浸多年的老官员,现在正乐此不疲、侃侃而谈。 圣上的视线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掠过。 邵儿的错事不少,也就是没有传扬开。 若知道徐简腿伤的缘由,以及谢恩宴贡酒的事,这会儿骂得还有理有据、很像那么一回事。 可他们不知道,他们只能翻那些不痛不痒的,以至于私心重得都冒烟了。 圣上不畏惧那些私心。 他从争斗中登上大位,也知道争斗会持续不休。 前几年,邵儿年纪小些,他其他的儿子也年幼,争斗便不明显。 如今,邵儿跌了个狠的,全冒出来。 “那依诸位卿家之见,”圣上突然开了口,“朕该如何呢?” 没有怒意,语调平和,似乎只是一句平常的询问,但绕在金銮殿里,莫名就让人打了个寒颤。 底下那一个个的,顿时歇了火。 谁也不肯去当出头鸟,左看右看地,最后就是一个结论——先把案子查明白。 单慎一口气梗在嗓子眼里。 饶是知道就是这么一个状况,但憋得慌,实在憋得慌。 要他说,太子殿下无疑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不能提贡酒;刘迅更不是个东西,可他也不能说绑人;背后把这两人算一块的那个,心思贼凶,他很想提一提,可他没有线索。 燕辞归 第267节 他还能怎么办呢? 他站出来,抹了一把汗:“臣自当尽力、尽力……” 万塘看在眼里,心想着,等下必须掘地三尺了。 曹公公喊了退朝。 圣上起身,大步走下来,直直出了金銮殿,留下众位官员大眼瞪小眼。 徐简看向李渡。 晋王爷背着手,贤王与他一道,两人一面交谈,一面离开。 单慎与万塘说着话,顺着徐简的视线看了眼,而后低声问他:“国公爷想找晋王爷问问?” “是想去一趟晋王府,”徐简答道,“太子离开顺天府,先去了晋王府中,即便王爷不知内情,按照查案的步骤,也得走一趟。” 单慎点头:“昨日没顾上,等下我跟国公爷一块去。” “那就请单大人等一等,”徐简轻声道,“我想先和圣上说说。” 御书房。 曹公公听说徐简来了,便出来迎他。 徐简指了指眼下:“曹公公也没歇好?” 曹公公苦笑。 太子殿下出状况,圣上情绪不好,睡得也差,他们这些贴身伺候的,又有哪个不提心吊胆的? “国公爷过来,是不是案子有什么内情进展?”曹公公压着声,往身后看了一眼,“圣上很关心。” 徐简叹道:“不好查,只是我有一些想法。” 曹公公对徐简还是挺放心的,闻言只叮嘱了两句,便引他进去。 圣上已经换了常服,坐在大案后头。 徐简恭谨问安,而后依言落座。 曹公公上了茶水,便退了其他人手,留个心腹守在外间,自己独自在御前伺候。 “说吧,”在御书房里,圣上的声音不似在金銮殿一般紧绷着,他放松下来,疲态尽显,“都是些什么想法。” “昨日随单大人去东宫,问了太子一些状况,”徐简正襟危坐,“臣听着,殿下很是后悔与懊恼,言辞恳切。” 圣上微微挑眉。 在听了一清早的骂声之后,徐简这个开口,十分的与众不同。 第275章 他的私心(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种与众不同,不止让圣上多了几分兴趣,连曹公公都多看了徐简两眼。 “邵儿都说了些什么?”圣上问。 徐简把李邵的话都讲了一遍。 这一次,没有过分总结,也没有故意添上或者省去些语气词,把李邵昨日的状况呈现了八九成。 圣上听完,眉宇松弛了些,叹道:“他后悔了,却不一定能不再犯。” 徐简没有接这句话。 圣上倒也没等徐简开口,继续说着:“你前阵子跟朕说的那些,朕现在倒是很能体会,就是不知道邵儿什么时候会再闹出什么事情来,看得太紧、太松,都不合适,偏这个张弛有度,说得很简单,做起来难。” 徐简轻轻笑了笑,道:“您与臣不一样。您当时劝臣莫要想太多,下衙后该放松就放松。臣照着做了,因为臣只是臣子,您却是殿下的父皇,是天下的圣上,您待殿下,没有‘下衙’一说。” 这几句话,落到了圣上的心坎里。 圣上又是一声长叹:“朕也在反思,是不是朕这个父亲做得不够好。没错,那是陷阱,就是奔着算计邵儿去的,可邵儿被算计上了,他自己走了进去,他醉酒睡女人,他一点不无辜。朕没教过他这么胡来,三孤也不会,你也没有,他却偏去学这些……” 徐简迅速地看了圣上一眼,揣度着他的心思,而后面上露出了些为难之色。 圣上眼尖,看了出来,问:“也没有外人,有话直接说。” “审问殿下的侍卫时,问出来的一点状况,”徐简抿了下唇,“年初时,刘迅自以为猜对了殿下的偏好,跟殿下的两个侍卫胡说了几句。 有个侍卫没脑子,动了劫人的心思,殿下知道后发了大脾气,刘迅都挨了两脚。 以此看来,殿下虽然在男女之事上不忌讳什么,却真没有昏了头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来。” 圣上的脸色沉了下来:“单慎怎么没提这事?” “证据不明,”徐简说这一桩,也没想给单大人添麻烦,更不想把林云嫣与晋家姑娘牵扯进来,“那侍卫与刘迅似乎有些恩怨,而那脑子不好的侍卫早没影了,刘迅是全盘否认了。 没凭没据的事情,单大人在早朝上肯定不会提起来。 臣会说起,只是在想,那侍卫说话固然不能全信,刘迅全盘否认,他是随口一提还是存了恶心,都有可能。 但起码,殿下还是分得清那些的。 他这次被逮了个正着,无疑就是布局太深,他自己又没弄明白,一步错、步步错。” 圣上听完,没有追着前事,只深深看了徐简两眼:“听你的意思,你想替邵儿求情?” 徐简微微垂首。 那双黑手没有那么容易被揪出来。 即便他们猜到晋王头上,也还得让李邵来竖靶子。 以圣上的心意,李邵迟早会迈出东宫,那此刻不如他多捞李邵两把。 在局势未明朗时,向着太子,便是把自己撇清的最好的方式了。 毕竟,前晚上把李邵阴阳怪气到去了陈米胡同的,就是他徐简本人。 似是深思熟虑了一番,徐简再次抬起头,神色严肃了许多:“圣上,您难道想废太子吗?” 曹公公正拿着茶壶给圣上添茶,闻言手一抖,险些洒了。 他愕然看了徐简一眼。 进来之前,他还对辅国公颇为放心,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国公爷,突然来了一下狠的。 犹豫着要不要给徐简打几场眼神官司,曹公公就听圣上开了口。 圣上的语调很平,一字一字地:“有些人想让朕废太子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具体是谁,圣上没有点出来。 “太子有错,但没有错到那个份上,”徐简说完,又补了一句,“那也不是一个好办法。” 圣上又看了徐简一眼,示意他只管说。 徐简重新整理了下思路。 而后,他说几句,又顿一顿,一副思考再三的模样。 不急不躁,有理有据。 “今儿早朝之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的人确实不少。” “这也难免,各有各的心思。” “明眼的都知道这是一场算计,如果连您最疼爱的太子殿下,在被这样算计的时候都会被放弃,那其他皇子呢?” “算计人并不简单,想要天衣无缝、全身而退更是极其困难,但是只要有人成功过一次,就会有其他人趋之若鹜。” “都是朝堂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大人们了,最不缺的就是自信。别人可以,我难道就不可以吗?” “门槛太低了,利益又那么大,谁会不动心思赌一把呢?” “到那时候,小殿下们恐怕难以平安长大,哪怕长大了,也要人心惶惶。” “虽然说,皇家之中都要经历这些,但您也舍不得。” “您宠爱太子殿下,但其他殿下亦是您的皇儿。” 徐简说完了。 圣上沉默许久。 他没想过要废太子,他偏爱邵儿不假,同时,徐简说的这番道理,他也不是想不到。 太子之于朝堂,无论是立与废,都不是简简单单的牵扯。 一旦处理不得当,后头麻烦一连串。 同时,圣上也清楚,以徐简的年纪能想明白这其中道理,那些老狐狸们更加不可能不懂。 的确都在揣着明白装糊涂,各想谋各的利益。 开诚布公地说到这份上,圣上也就与徐简直说了:“邵儿犯错,不得不罚,朕是真希望他能吃一堑、长一智。 朕能给他的很多,但朕又不能不管不顾地给他太多,就像你说的,朕不止是他的父皇,朕还是天下的圣上。 他不长进,最痛心的是朕。 这一次,朕能替他压住,可下一回再这么被人算计,或是自己拎不清呢? 而且,你今天也看明白了,只禁足怕是不够,除非单卿他们能把背后谋划的人揪出来。” 徐简道:“以目前的进展看,把人抓出来很难。而且,有一位舞姬的状况不太好,可能会……” 圣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铺垫了许久,徐简看准机会:“臣有一事……” “直说。”圣上哑声道。 “您先前派去江州的人手,寻到尸骨了吗?”徐简问道。 圣上猛地抬起眼帘,沉沉看着徐简:“你问这个做什么?” 徐简并不畏惧,说得极其恳切:“此番把单大人他们引去陈米胡同的是那个道衡和尚,他到底是李汨的人,还是另有身份,只有他自己清楚。 但对外来看,他和王六年关系紧密,都是李汨的旧部。 如果真查不到真的黑手,是不是可以把事情推到李汨头上去?” 燕辞归 第268节 圣上定神想了许久,道:“李汨已经死了,江州城外的尸骨就是他,他天生右脚六指,造假也不是那么好造。” “所以,”徐简佯装思量,“是有人借着李汨的旗号行事?” 圣上哼笑了声。 作为亲兄弟,他多少算是了解李汨。 李汨是个急性子,是一堆干燥的稻草,一点火星子掉进去就噼里啪啦炸开。 当年,他是以流民换功勋的急先锋,也是质疑李沧的急先锋,若不是冲在最前头,也不至于被先帝贬为庶民。 也许,那种从天到地的经历会让李汨改一改脾气,但要说他那样的冲动性子能让朱倡效命,圣上一直抱有怀疑。 至于王六年那张嘴…… 真假交杂,浑水越搅越乱。 一面思量,圣上一面又看了徐简两眼。 他先前的猜测大抵都在别有用心的后妃外家上,被徐简一提,倒是另开了新思路。 “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他问。 “臣想……”徐简的这个“想”,想了差不多有半刻钟。 圣上也不催,他自己也有一堆思路要整理。 等徐简装模作样地想完了,他道:“金砖,您还记得王六年供词里的两箱金砖吗? 没有人知道金砖去了哪里,如果它们出现在了陈米胡同呢? 对真的黑手,搅乱他的布置,也许能让他积极应对,一旦积极起来,就会露出破绽来。 而对其他别有用心的人,他们一旦发现不止要和太子争,和其他年幼的殿下争,甚至还要和您的兄弟谋算,多少会投鼠忌器。 一旦太子倒下,他们为了各自支持的小殿下们拼到最后,却被您的兄弟摘了桃…… 臣想往这一处去误导他们,没有人喜欢给别人做嫁衣。” 圣上专心致志地听。 以他看来,徐简的想法颇有些意思。 虽然有不够周全之处,但只靠这半刻钟的工夫,能理出这些也已经很不错了。 当然,亦有可能是有备而来,只是在他这儿适当藏拙。 圣上对此并不排斥。 君臣相处,再是坦诚也会有个度。 比起咄咄逼人、心思急不可耐的那几位老臣,徐简起码站得稳当些。 徐简与后妃们没有牵扯,反倒是与邵儿更熟悉些。 虽说徐简的腿伤因邵儿而来,但圣上观徐简性情,他并不会因这一点而对邵儿心生不满。 徐简要娶的又是宁安。 徐简,没有起异心的理由。 圣上想了许多,道:“两箱金砖,宫里不是没有,但拿出去动静太大。” 那个分量,人手少了还真搬不动。 要避人眼目把两箱金砖安置到宅子里,不太容易。 不说顺天府和守备衙门此刻注视着宅子,其他人也同样。 “只两三块呢?”徐简问道,“能不能让人一下子就想到李汨头上?” 他是明知故问。 他知道李汨的金砖上有痕迹,这也是他们当时能判断金砖来路的线索。 可他得装作不知情,由圣上来把这一笔补上。 圣上回忆了会儿,提笔在纸上划了一笔,让曹公公看。 曹公公点头:“像。” 圣上这才把纸又拿给徐简:“李汨署名的习惯。金砖上若能留下这道痕迹,就能往他身上推。” 徐简恍然大悟,又面露难色。 金子没有那么硬,但几块不同的金砖在成形后要刻出一样的痕迹,还浑然天成,很考验手艺。 最好是留在模具上,熔了重新铸造,成形自不会有差异。 “时间紧迫,”他道,“重铸耗时。” 圣上问:“有无手艺出色的金匠?” “臣倒是打听过,”徐简脸都不红,说得实在,“臣想给郡主打些首饰做礼物,让人跑了城里大小金铺,但几乎都是做女子首饰的精细活……” 圣上一锤定音:“挑个合适的人,重铸来不及,刻一两块试试。能有个七八分像,就能应付了。你私下去办,先瞒着单卿与万卿。” 徐简有些为难,却还是应了,而后又道:“臣还有一事,刘迅行事不正,把太子引偏了,他……” 圣上眉头拧了拧。 他不信徐简会糊涂到连刘迅都帮。 “他罪有应得,刘大人亦逃不脱追责,”徐简恭恭敬敬地,“只是刘大人的夫人与女儿,臣想要求个恩典。” 圣上不置可否。 徐简起身,行了一礼:“郡主自幼失去了母亲,哪怕不亲近,关系也有点绕,但臣还是希望有那么一个身份在那儿。” 他得让圣上看到他的私心。 仅仅是分忧解难,仅仅是替李邵寻找办法,他这么个惯常看乐子的,哪怕被点去了顺天府协查,也显得太积极。 唯有私心,能让他的积极有所凭依。 圣上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一口气。 母亲一词,多么沉重。 这是他和邵儿亏欠宁安的。 再者,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喜欢动不动就“全家一个不留”。 况且,他用李汨来压邵儿的事情,却对刘家毫不留情,亦说不过去。 徐简难得有开口相求的时候,或者说,他难得有他的私心。 “刀子嘴豆腐心,”圣上抬手,虚点了点徐简,“说是为了宁安,你也做不到对你生母不管不顾。朕心里有数。” 徐简谢了恩。 带着圣上亲手写的那个“汨”字,徐简出了御书房。 曹公公私下取了两块金砖给徐简。 徐简收下,送去信赖的金铺,寻了个老师傅在上头刻着试了试。 老师傅一直忙到下午,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凭借着高超的手艺交了货。 徐简对着光仔细看了看。 比不了他手里的真货,但对于没有见过真货的人,一时间亦能乱真。 第276章 两块金砖(两更合一) 午前又下了场雨。 来势汹汹地,好在过了未正便停了。 徐简带着参辰又去了趟陈米胡同。 这一次进去,大半条胡同都乱糟糟的。 万塘下定决心要掘地三尺,从今早下朝后就调集了人手。 徐简站在胡同口往那宅子看去,原本高高窜出院墙的树木有一半都不见了。 反倒是宅子外头的空地上,堆着锯断的树干,边上还有许多简单整理又没整干净的断枝,就这么都拦在路上,本就不算宽的胡同越发拥挤,很难下脚。 徐简费了些功夫才走进去。 金砖在他身上,有些沉,又因着路况,有时候下脚不得不多斟酌。 万塘听说徐简来了,快步从宅子里迎出来,抬头瞧见辅国公略显不稳的身形,心里颇为过意不去。 他压根没想过徐简在“负重前行”,只当他腿脚不好。 万塘有两个儿子,十几岁冒头,如今最是管不住的时候,也亏得是打小练武,挥霍了大半精力,校场上摸爬滚打一整天,累得气喘吁吁,根本没空给他惹麻烦。 两臭小子天天喊累,但万塘知道,他们那点儿磨砺,比起真正被培养起来要去战场上厮杀的将门子弟,根本不算什么。 像辅国公这样的,当年练武吃的苦、流的汗,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 曾经纵马奔腾的少年郎,现如今却被树干树枝遮挡的路给为难了。 这真是…… 万塘看着怪难受的。 “让你们都堆一边去,怎么弄得这么乱七八糟,”他咋咋呼呼叫起来,“我都没地方落脚,赶紧再收拾收拾,回头绊一跤把牙摔没了可别来找我赔,我提醒过你们。” 徐简与万塘打了声招呼,两人一道进了宅子。 宅子里头,比外头还乱。 树挖走了,留下一个一个的坑,连日下雨,土里全是水,搅成了泥,黏黏糊糊的。 万塘没让徐简去走那泥地,只沿着长廊穿过去:“天黑前能把那片院子都挖出来,夜里把灯点上,再挖这几间屋子。” 徐简道:“所有的花厅雅间都查过了?没有找到暗格地窖?” “没有,这地方修得花里胡哨,我也以为会有,可找到现在没有一点发现,”万塘叹道,“国公爷昨儿不也在这里转了会儿吗?我看这宅子就是用来招待太子的,对方小心翼翼,哪里会给我们留下线索?” 燕辞归 第269节 “那就只能用土办法,一点点挖。”徐简道。 万塘抹了一把脸。 他手上有泥,这一抹左半张脸成了花脸,他不在意,只说案子:“办法土点就土点,就怕挖下去也毫无收获。 今儿早朝那架势,跟我们昨儿猜的一点不差,都是各怀鬼胎。 他们眼下还能忍得住,再过几天,我们这里还这么毫无进展,嘿!” 徐简笑了笑。 万塘又道:“国公爷后来去了御书房,圣上说什么了?” “圣上英明,”徐简说得很简洁,“有人别有用心,衙门行事不易,他心里都有数。” “他是有数,架不住儿子没数……”万塘嘀咕了一句,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不该说的,不由讪讪笑了笑,“我没说,我什么都没说。” “万大人先忙吧,”徐简道,“我再转转,要是能有些发现就好了。” 万塘自然应下。 徐简带着参辰往内院走,一直走到那日李邵和刘迅被发现的屋子。 这里已经被查抄几遍,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不值钱的东歪西倒,留下一地狼藉。 徐简没有看地上,抬起头来,仔细看屋梁,而后唤了参辰一声。 “上去找个角落。”他道。 他太懂抄没了。 他曾作为副手,抄过安逸伯府,也曾经历过诚意伯府、辅国公府的抄没,他知道什么地方会抄,什么地方会被忽略。 除非是有血海深仇、恨不能把对方凌迟,否则,没有哪个主持的会把梁柱间、瓦片下都一处处查看,而底下动手的衙役更不会做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 地方小,藏不了什么,但对徐简而说,藏两块金砖倒是够了。 金砖被一块棉布包着。 为了真切些,徐简从库房角落翻出来了这块。 料子本身不错,却摆了很多年,脏兮兮的。 参辰做事很仔细。 选好位置后,比照着布包的尺寸,先把那一块的灰全拢到了布上,再把布包压上去。 确保一切全备后,参辰低头向下看,冲徐简点了点头。 徐简并不着急,在花厅里又转了几圈后,对参辰比划了个手势。 云层浓了,忽然间又落起了雨。 万塘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天气浓得连声抱怨。 听见有人唤他,他就老大不高兴地转过头去,却被来人的模样吓了一跳。 来的是参辰。 也不知道刚才去做什么了,衣服上全是灰尘,他应该掸过了,却没全掸干净,原本白白净净的一张脸也沾了灰。 挺狼狈的。 万塘忙问:“怎么了?” “找到点东西,”参辰道,“国公爷让万大人一块看看。” 万塘一听,忙不迭招呼他一块走:“哪里找到的?什么东西?” “没有暗室,没有地窖,国公爷就说不行往上头找,我就爬上屋梁了,”参辰道,“有个角落里藏了包东西,我拿下来了,里头是两块金砖。” 万塘听得牙痛。 一来怪自己思路不够开阔,都想到挖地了,怎么就没想到先把屋子都拆了。 二来,这个收获有些怪。 不过,有收获总比没收获强。 一路绕过去,万塘就看到徐简站在那花厅外。 “透个气。”徐简道。 万塘进里头一看,立刻明白了。 那包袱不知道在上面摆了多久了,全是厚厚的灰,他们先前打开布包,灰都散开在室内。 万塘捂了捂口鼻,拿了块金砖。 沉甸甸的,分量十足,应该是参辰开包袱后也翻看过,表面上沾了点灰。 徐简给万塘指了指:“从那个角上发现的,隔壁梁上也去看过了,没有收获。” “有钱,”万塘啧了声,“就这么留在这儿,他们自己都忘了?” 徐简佯装思量:“不知万大人还记不记得,去年我在顺天府时,单大人审过一个案子。那王六年口口声声说他在找两箱金砖。” 万塘当然记得:“辅国公的意思是,这就是那两箱里的?” “我不知道,”徐简道,“金砖也没有名字,就是想起来这么一桩。” 消息传回去顺天府。 单慎匆匆忙忙赶过来,对着那两块金砖,面露难色。 万塘从屋梁上下来。 他亲自上去看了,那位子刁钻,若不是上梁后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上头藏了东西。 参辰的身手算不错的了,为了在上头移动,也留下了不少印子,擦得东一点西一点的。 “我看那灰厚的,”万塘边说边拍衣服,灰尘涌入口鼻,他呛了好几声,好不容易缓了缓,继续说道,“这布包藏那儿少说也有七八年了。” 单慎没有跟他们一样的本事。 衙役搬了梯子来,单大人架到近处,一手扶着梯子,一手拿着油灯,凑过去认真看了看。 按他的眼光,不太好分辨。 太暗了,又被参辰、万塘接连查看过,这里的状况自然就和发现前不一样。 偏油灯也不能凑得太靠近,免得出意外。 单慎落了地,又去看布包:“这料子好像不错。” “包着金砖呢。”万塘道。 单慎拿起金砖查看。 他看得很仔细,对着油灯来回观察,自然而然地,由他发现了那道痕迹。 他“咦”了一声。 万塘忙问:“发现了什么?” 单慎把手里的金砖递给万塘,自己取了另一块继续看。 万塘依样画葫芦。 “有道印子?”万塘皱着眉头,“磕着了?” “磕着也不会磕到这位置,”单慎说着,用手蘸了点水,把这道痕迹画了下来,“两块是不是都这样?” 听到这儿,徐简接过两块金砖。 他就这么认真观察,一副头一次见的样子。 “好像是一样,”徐简道,“模子上的痕迹?” 万塘没有说话,对着单慎画出来的痕迹沉默了好一会儿,这才道:“老单啊,这、这像不像那位以前写的啊……” 单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哪位?” 万塘心一横:“废皇子,王六年的主子,李汨,他以前写汨字是不是就这么写的?” 单慎眼冒金星。 他怎么忘了这一茬! 王六年在他的衙门里金砖前金砖后的喊了多少遍! 两块金砖的出现,让案子突然有个前行的方向。 单慎再次提审刘迅,问他知不知道李汨?与李汨的旧部有何关系?他是被坑了,还是想坑太子? 刘迅目瞪口呆。 他当然知道李汨,但他和李汨没有一点关系。 他就是给太子殿下寻了个好地方,怎么后头的发展越来越离谱了呢? “所以,把地方介绍给我的是李汨的人?”刘迅反问单慎道,“他一个废皇子,庶民,他还来害殿下?” 千步廊里,刘靖也收到消息,急匆匆赶到了顺天府。 “迅儿与李汨绝对没有牵扯,”刘靖与单慎道,“李汨被贬时,他才几岁!” 单慎拍了拍刘靖的肩膀:“刘大人,你在官场上也磨砺了这么多年,朝堂上的风吹草动你都看得懂,眼下殿下是个什么状况,令郎又是什么状况,你自己能判断。我给你的建议是,该做出些取舍。” 刘靖一张脸惨白。 事情发生后,他就知道会面临什么,可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愿意放弃的。 “沾上李汨,不死都要去层皮,”单慎又道,“我知道你舍不得,到底是亲儿子,可你不为自己考虑,也考虑考虑尊夫人、令嫒,她们还要你的支持。若你坚持跟令郎一道,谁管她们?” 刘靖心烦意乱,嘴上冲口道:“不还有辅国公?” 单慎睨了他一眼。 刘靖自知口气不对,抹了把脸,与单慎道歉:“我实在心乱了。” “理解理解,”单慎又道,“可你也想想,国公爷也是儿子,是吧?之前许国公府……” 点到为止。 单慎说到这里,不再继续了。 燕辞归 第270节 刘靖的情绪却比刚才更糟糕了。 他和许国公的状况,怎么可能一样? 许国公三个儿子,苏轲不是唯一一个姓苏的,且上头还有两个哥哥。 许国公为了自家将来,把苏轲舍了,他还有两个儿子。 可他刘靖呢? 徐简会认他这个爹? 徐简压根就不姓刘! 能承起刘家香火的,只有刘迅。 他爱的儿子,也只有刘迅。 让他把唯一的儿子放弃,他怎么、怎么能狠得下心去? “阿简人呢?”刘靖勉强稳住心神,问单慎道,“我想再问问他。” 单慎摇了摇头:“他进宫去了,这么要紧的事情,得立刻报上去。” 刘靖出走了顺天府。 脚步踉跄,下台阶时险些摔一跤。 他勉强稳住身形,坐轿子回了刘府。 刘府大门半开着。 刘靖推门进去,却没有管事小厮来迎他,他心生狐疑,继续往里头走。 还没到二门,就听见里头闹哄哄的。 “怎么回事?”刘靖大步过去。 陶管事闻声,忙过来扶他:“奶奶吵着要回娘家,还要把东西都搬回去。” 刘靖抬头,看着那几个箱笼。 郑琉也看到了他,抬了抬下颚,道:“刘迅自己寻死,你们刘家别想拖着我死,这里都是我的东西,我可没占你们便宜。”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刘靖气道,“圣上都没有定夺,你怎么能说……” “我不听!我不听!”郑琉高声道,她没有和刘靖拉锯的意思,直接扔了底牌,“你要拦我,我就去把夫人找来。 我会告诉夫人,让太子见刘娉其实你点了头,你什么都知道。 你还怪刘迅把刘娉带去礼部衙门,打草惊蛇。” 刘靖的脸色青得发黑。 怒视着郑琉,他终是让了步。 与郑琉争执再多,都没有任何意义。 郑琉走了,临走前还放了话,过几天会让人照着嫁妆册子继续来搬东西。 刘靖没让陶管事伺候,走回书房,瘫坐在椅子上。 雷声又起了,眼看着又有一场大雨要落下来。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也许,就是明日早朝。 第277章 一枚金笺(两更合一求月票) 思路混沌。 刘靖闭着眼睛整理了会儿,又站起身来,一路往外走。 陶管事抬眼看到他,急匆匆赶上来:“老爷,您还要出门吗?马上又要下雨了。” “顾不上下不下雨了。”刘靖看了眼天色。 陶管事没有办法,依着刘靖的意思备了马车。 马车出府,一路往广德寺去。 到寺门口时,雨已经落下来了,天色阴沉如半夜。 寺门关着,刘靖上前敲了敲。 等了一会儿,一位中年僧人开了侧边小门。 “施主,”他道,“时候不早了,明日再来吧。” 刘靖忙上前两步:“在下姓刘,鸿胪寺卿刘靖,内子与小女这几日在寺中小住。” 僧人打量了刘靖几眼。 刘靖苦笑,很是无奈:“家里出了些事情……” 那僧人想了想,给刘靖开了门。 刘家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一些,都是因果。 可对于父母来说,不肖子也是儿子。 僧人把刘靖带到了客房。 广德寺香火鼎盛,但它位于城内,除了做法事道场的香客,留住在寺中的人不多。 徐缈和刘娉住在最北侧的那一间。 刘靖敲了敲门:“夫人,阿娉,是我。” 夏嬷嬷闻声,赶忙给刘靖开门。 徐缈坐在书案后头抄写经文,刘娉替她研墨,见刘靖来了,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 “您,”刘娉看着父亲,惊讶道,“您冒雨来的?身上都湿了。” 徐缈已经取了帕子来,要替刘靖擦拭。 刘靖拦了徐缈一下,接了帕子过去:“都是雨水,我自己简单擦擦就好,夫人莫要沾了,阿娉,扶你母亲先坐下。” 刘娉很听话,依言扶徐缈落座。 徐缈不与刘靖争这些小事,坐下之后,就着蜡烛光,她静静看着丈夫。 老爷看起来很疲惫,这也难免。 老爷下颚上冒了胡渣,他以前十分注意仪容,再忙再辛苦的时候都不会这样。 老爷眼下青色明显,鬓角有些闪亮。 徐缈定睛看了看,才看清楚,那是几根白头发。 心里长长叹息了一声。 都说儿女是债,父母打心眼里愿意背负这些。 可迅儿这笔债,他们好像真的背不起了。 “顺天府查得怎么样了?”徐缈把茶盏递给刘靖,柔声问。 刘靖亦坐了下来,垂着肩膀,冲她们两娘微微摇了摇头:“今儿下午,阿简和万指挥使在那宅子里找出来两块金砖,与先帝的废皇子李汨有关。” 徐缈一愣。 刘娉分不清楚状况,忙问道:“什么意思?是好是坏?” “我去了顺天府,没有见到阿简,只和单大人聊了几句,”刘靖抿了抿唇,“单大人劝了我好几句,我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让我们放弃迅儿。牵扯了李汨,又影响到了太子,迅儿他恐怕……” 饶是有心理准备,听到这几句话,徐缈的眼眶依旧红了。 “我知道迅儿有错,是我们没有教好他,可他、他毕竟是我的儿子,”刘靖哽咽了,握着徐缈的手,道,“我只是一个鸿胪寺卿,我想救他却无能为力,连阿简都没有办法。 国有国法,阿简他也没有办法。 夫人,我真的好矛盾。 我万般舍不得迅儿,我又明白迅儿错得离谱,我、我……” 徐缈的泪水簌簌而下。 刘靖的每一句话都说在了她的心坎上。 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再是个混账,也还是会心疼他,怪自己没有教好他。 刘娉亦转过头去,吸了吸鼻子。 她想说“哥哥罪有应得”。 哥哥甚至还把坏主意打到了她身上。 可他们毕竟是亲兄妹,眼睁睁看着刘迅去死,她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一丁点波澜。 刘靖抬手,手掌根擦了擦双眼,沾上了泪水,又握住了徐缈的手。 湿漉漉的泪水就这么落在了徐缈的手上,滚烫滚烫的。 “想想我这一辈子,年轻时埋头读书,高中后勤奋为官,本以为已经一步一步走出点模样来了,没想到迅儿却……”刘靖的眼泪划了下来。 悲从中来。 这份悲痛,真情实意,句句肺腑。 “突然间,夫人,我突然间不知道自己过去这几十年都折腾了些什么了。” 徐缈想开解他几句,话到嘴边又不知道怎么说了。 她这两天听了许多安慰。 阿简、阿娉、郡主、夏嬷嬷,轮番开解她。 她都听进去了,可那些话,她要如何和老爷说? 她为了阿简得忍住,不拿迅儿的事情给阿简添麻烦,可老爷能听进去吗? 燕辞归 第271节 那些大道理,老爷肯定都是懂的。 可人心之中,除了道理,还有情感。 老爷对迅儿的父子感情,远胜对阿简的,这毋庸置疑。 这般想着,徐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一块落泪。 “刚才我先回了家里,迅儿他媳妇收拾了些东西吵着要回娘家去,我由着她去了。” “他们夫妻成亲时间短,感情也就那样,迅儿出事了,她想撇清也是人之常情。” “可能不能撇清,我也不知道,最后要看圣上怎么想。” “圣上不会轻饶了迅儿,圣上待太子那真是……” “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样,圣上若能开恩,我被贬去旮沓窝里,要不然就革去功名,若不开恩,流放、甚至掉脑袋……” 徐缈听得心口噗通噗通跳得厉害:“老爷别这么说、别这么说。” “阿简下午去面圣了,我本想问问他,看有没有别的消息,”刘靖道,“不过,他大抵也不能随便告诉我。夫人,我也不想让阿简为难。只是事到如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 徐缈哭着道:“阿简嘴硬心软,他若能在圣上面前求情,他一定会求,若求不了的……” 刘靖半晌没有再说话。 以他对徐缈的了解,夫人的反应还是平淡了些。 夫人脾气好、性情也好,但她遇事会着急,一急起来便想得没有那么细。 现在,夫人忍耐住了,忍住了急切,也忍住了焦躁。 她那么爱迅儿,爱他,爱这个家,不该这样…… 悄悄观察了好一会儿,刘靖道:“我过来就是和你们两人说说话,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日还要上朝。” 徐缈想送他离开。 刘靖劝道:“天黑了,又在下雨,夫人还是别送了。” 与母女两人告别,刘靖原路往寺外走。 依旧是那僧人给他开了侧门。 “这几日给师父们添麻烦了,”刘靖道了谢,又问,“内子看着还不错,不晓得是不是有其他人来开解过。” 僧人道:“昨日有一位访客,郡主来探望过。” 刘靖又道了谢。 直到坐在马车上,他的脸色才沉了下来。 昨日,徐缈去见过徐简,这事他清楚。 两人谈不拢,徐简放心不下徐缈,让郡主出面多劝说,也不稀奇。 只是…… 郡主到底和徐缈说了什么? 刘靖按了按眉心。 学会上坏了迅儿的事,彰屏园里全身而退还把郑琉坑入了局,耿保元失踪、迅儿他们寻去寺里,那儿也有郡主身影。 郡主、宁安郡主真是…… 回到府里,刘靖进了书房。 他静静坐了大半宿,天亮前提笔写了一篇文章,润色之后抄在折子上。 揣着这份折子,他进宫上朝。 朝房里的气氛比昨日还要紧张。 许是都听说了金砖的事,原本我怂恿你、你拱火他,想要弄出一个废太子的出头鸟来,今儿就都老实了许多,凑在一块商量李汨。 时不时东张西望,想要从单慎等人口中打听出些消息来。 可单慎抱着胳膊一副昏昏欲睡模样,辅国公站在外头不与人交谈,而万指挥使更是没有露面。 几位素来耿直的御史正在闭目养神。 他们要调整好状态,等下进了大殿还要继续骂。 骂李汨,也骂太子。 算计来算计去的,这两人其实没一个好。 等众人挪步到金銮殿,圣上仪仗进来,他直直走到龙椅上坐下。 他迅速扫了众人一眼,没有看到万塘。 单慎出列,禀报了调查状况。 “单大人,当真是李汨的金砖?”有人问道。 “王六年当时喊着找金砖,那金砖上还有李汨的印记,”单慎答道,“从状况看,金砖藏在那儿有好些年了……” 圣上的目光,落在了徐简身上。 徐简做事确实靠得住。 昨日徐简来御书房说状况时,圣上曾问过他,藏金砖的处理上,真能瞒过单慎与万塘? 徐简把握不小。 因为雨天,因为位置高,因为来回查看,反而破坏了很多痕迹。 现在看来,确实如徐简所言。 底下官员就着两块金砖,你来我往,眼看着又要再争论上两刻钟,刘靖却站了出来。 官服整洁,仪容端正,他的声音却是嘶哑的。 双手呈了本折子,他在殿中跪下了。 小内侍去取了递给曹公公,曹公公又转呈给圣上。 圣上打开了一看,这是一封自罪书。 他简单扫了两眼,便让曹公公念。 曹公公念得一字不漏,大殿里除了他的声音之外,再无多余动静,所有人都安安静静的。 徐简也在听,听完后甚至想给刘靖鼓个掌。 刘靖极其擅长写文章,这是他的优点。 这份自罪书,前半截很工整,讲究文章的布局与对仗,中段开始就乱了起来,后段更是没有章法、没有技巧,只有满满的情绪。 是刘靖写不出那样天衣无缝的文章了吗? 不是。 刘靖需要的就是这样乱糟糟的文章。 这才是儿子犯了不可饶恕的大过错后,一位父亲该有的心绪。 他在讲述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职,全是后悔与痛苦。 “是臣没有教好他,”刘靖埋首在地,肩膀颤抖着,“是臣的错。” 边上,远远近近的,几处叹息。 教儿子是个难题,有时候,甚至是运气。 如果靠用心就能教好…… 有胆大的,甚至抬头去看圣上龙颜。 用心就行了的话,圣上对太子殿下,难道还不够用心吗? 刘靖迟迟没有抬头。 他在赌,赌圣上的心意。 圣上想对太子殿下留情,那势必不能对刘家太狠,否则无法服众。 徐简看了刘靖一会儿,就先收回了视线。 他在刘靖身上看到了“求生”。 刘靖知道很难保住刘迅,所以他不得不寻求办法,以求先保住他自己。 这份自罪书,以退为进,是个不错的选择。 以刘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勤勉努力为背景,他想求个轻判,确实有机会。 当然,这个轻判,只限于这一刻。 刘靖的下属黄少卿站出来,斟酌着用词,替他说了几句话。 有人打先锋,之后也有与刘靖相熟的,帮忙附和。 刘靖依旧跪伏在地上,心里没有多少底,一边觉得有希望,一边又觉得圣心难测。 “万大人呢?”忽然间,有官员提出了疑问,“今日怎么不见万指挥使?” 声音一出,才有许多人注意到,万塘没有上朝。 这就怪了。 这几天的重点就在陈米胡同上,万塘作为调查的官员,他不应该旷朝。 单慎发现了万塘的缺席,但他不知缘由。 正议论纷纷,万塘提着衣摆,小跑着上了步道,迈进大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他这一路赶得很急,跑得气喘吁吁,脸上汗水不少。 “臣、臣来迟了。”他道。 圣上问道:“万爱卿还是头一回迟到吧?” 万塘干巴巴笑了笑。 不只是他,在场的文武大臣,有几个会有早朝迟到的经验? 燕辞归 第272节 “臣有要事禀告,”万塘道,“那宅子里,臣发现了这件东西。” 说着,万塘双手呈上一物。 众人角度不同,很多人不知道万塘捧了什么,而看清楚的那几位眉头纷纷都皱了起来。 曹公公走下台阶,等着小内侍转交。 接过来看了眼,他的脸色亦变了变,垂着头恭谨交给圣上。 圣上看着手中的东西。 那是一枚金笺。 两指宽,很薄,一面为高山,一面有字。 这是古月使节团的东西。 “在哪里找到的?”圣上捏着金笺,冷声问。 “臣让人把花厅拆了,在地垫与地垫的缝隙里,臣本来急着上朝,底下人说发现了些东西,”万塘答道,“应该是携带之人不小心掉进去的,不把地垫都挖开,表面一点看不出来,想找都找不到。” 圣上听完,看向徐简。 徐简微微摇头,表示自己毫不知情。 圣上又看向刘靖:“刘大人,古月来的人怎么会去陈米胡同?” 刘靖全身紧绷,呼吸都凝住了。 他不知道答案,鸿胪寺负责接待,但他也不可能掌握每一个人、每一天的行踪。 他只知道,他的准备,他的自罪书,已经要功亏一篑了。 徐简没有看刘靖。 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了晋王的身上。 当圣上点出“古月使节”的时候,他敏锐地看到晋王面色一沉。 虽然只有一瞬,但徐简没有错过。 这么看来,那日玄肃在宅子外遇到的古月商人与内侍,其背后果然与晋王有关系。 比起那两块金砖,徐简更满意金笺带来的收获。 说起来,昨天为了把金笺埋进去,费了不少力气。 要确保万塘找得到,又要让他不容易找。 真是一点也不比藏金砖轻松。 第278章 必须甩出去(两更合一) 金銮殿内,气氛凝重。 刘靖跪在地上,至始至终不敢抬头。 在搜出了两块金砖后,原本应该是盖棺定论了,刘靖知道保不住刘迅,但他想竭尽所能保住自己。 那封自罪书,就是他最重要的手段。 教养儿子,说起来简单,做起来不容易。 他刘靖没有教好,圣上也是同样。 半斤对八两,虽然君臣有别,但刘靖必须这么来。 他希望圣上能看在他这么多年为官勤勉、政绩也不错的份上,高抬贵手。 哪怕是贬去旮旯窝里,也比去了功名好。 直到前一刻,刘靖自认为,他的进展还不错。 圣上显然没有大发雷霆,他的下属与相熟的官员,也站出来替他求情。 只是,刘靖没有想到的是,那几乎已经盖上了的棺材板又掀开了。 那一枚金笺,像是一张催命符,直直盖在了他的脑门上,要把他也一并推进那棺材里头,再把板盖上。 他的命,比那枚金笺都薄。 圣上把金笺拿给曹公公,示意他给众位大臣们过过眼。 曹公公双手捧了下来。 太子被禁足,平亲王又不在京中,皇亲之中站在最前头的就是晋王李渡。 李渡双手接了,来来回回看了几眼,又交给了贤王李沄。 李沄只简单看了看,就交出去了:“我之前没有看过他们的金笺,现在也看不出来。” 一路传,一路看。 传到徐简这儿,他也只简单看了看,不做声。 鸿胪寺与礼部官员是看得最仔细的。 他们先前一主一次,负责接待使团,对金笺最为了解。 黄少卿看了许久,面上有些纠结,时不时看刘靖两眼。 另一位少卿亦是一脸犹豫,在真与假之间不敢判断。 礼部冯尚书不止自己看,还与两位侍郎讨论了一番,最后道:“应当是真的。” 最后看的人才是刘靖。 刘靖此刻才抬起头来,接过金笺,看得极其仔细。 他做事认真,使节相关事宜都刻在脑袋里,对方的金笺该是什么样的,他一清二楚。 那些金笺数量有限,只有使节团的人才有,与他们的通关文牒一起,都是身份的象征。 没有人会轻易遗失。 而他手上的这枚,也是真的。 哪怕是假的,也已经到了乱真的地步。 拿不出造假的证据,就不能一直喊“假”。 “使节已经离京,”刘靖深吸了一口气,道,“出京城时也都对照过,人与文牒、金笺俱全,没有谁缺失一份。他们在京中时,没有人丢过金笺。” 背后的缘由,刘靖弄不清楚。 唯有一点,他十分确定:这事情必须甩出去。 不管甩给谁,反正不能在他身上。 万塘看向刘靖,心里憋着一股火。 他是被单慎“坑”到陈米胡同里的。 功劳没看到,脖子却酸胀得很,为了把事情解决,这两天都是简单打个盹。 昨儿在徐简找到金砖之前,万塘卷起裤腿,自己都拿着铲子去挖院子了。 金砖的出现让他松了一口气,却依旧不算他的功。 万塘思前想后,又熬了一宿把花厅拆了。 就这么才拆出来的一枚金笺,刘靖的意思却像是这东西做不得真? “刘大人,”万塘瓮声瓮气道,“所以,这枚金笺是假的?” 刘靖忙道:“看着很真,可若有人弄丢了,出京城时又是怎么拿出来的?” 万塘道:“许是出城时人多,查得也不严谨,被人拿假的蒙混了。” 这话一出,黄少卿站不住了。 “不可能,当时都对过,”他急忙道,“不止我们鸿胪寺,当日礼部的官员也在场。” 总之一句话,这案子不能从刘大人的儿子、查到刘大人,再扩大到整个鸿胪寺,没这么一个道理。 “使节之中,有古月官员,也有古月商人,商人们行商,只要手续俱全,随时随地就可以出入京城,”刘靖稳了稳心神,“万大人,你能确定这枚金笺是何时掉进那缝隙里的吗?” 使节团当时送出去了。 再之后进京来,私底下折腾些什么事、哪怕是与算计太子有关,那也不是他刘靖的疏忽。 “这……”万塘迟疑了下。 刘靖对着圣上,又深深拜伏下去:“圣上,臣领鸿胪寺,与礼部一道接待使团,议程上都照着规矩走。 当时并未发现使团中有人图谋不轨,古月与我朝和睦、共同抵御西凉的意念也坚定,以臣之见,他们应该不会有谋算太子的举动。 会不会,这枚金笺也是一个阴谋? 算计太子是表,他们很清楚,牵扯到太子殿下后,那宅子必定会被严查,如万大人一样掘地三尺寻线索。 而挑拨我朝与古月的关系是里,金笺呈上来,必定引发各方猜忌,以至朝堂不稳。 若因此让我们与古月心生嫌隙,最高兴的应该是西凉人。” 圣上听完,没有评断。 而先前因查看金笺而显得人心浮动的金銮殿顷刻间静了许多。 朝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有各的想法。 徐简垂着眼看了刘靖两眼。 不得不说,刘靖确实有本事。 风云突变时,他的急智,他的应对,让他在岌岌可危中又勉勉强强站住了,没有真的摔下悬崖去。 如此比起来,刘迅但凡有刘靖十分之一的能耐,也不会次次都被逼得节节败退了。 见底下很安静,圣上缓缓道:“把这枚金笺查清楚,再查使节团、尤其是近些时日进出过京城的。” 万塘与单慎忙应下。 燕辞归 第273节 “众卿还有什么想说的?”圣上问。 无人应答。 他们想说的话很多,但都必须多斟酌、多思量。 眼下这个当口,最是胶着,如下棋似的,一步对,能砍下一片棋面;而一步错,守地尽失。 曹公公喊了退朝。 圣上走下来,视线从徐简、单慎等人面上划过,便走出了大殿。 徐简想了想,与单慎一块抬步跟了上去。 刘靖一直没有动,直到黄少卿扶了他一把,他才借力爬起身来。 腿脚已经麻了,若不是有人扶着,指不定要踉跄几步。 面上稳住,只有刘靖自己知道,他朝服下的里衣已经湿透了。 这枚金笺,真的打乱了他的阵脚。 他已经全力去扭转了,但这套说辞能不能唬住人…… 别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扯了几面大旗,但刘靖其实没有把握。 他的“底气”是他的政绩。 而若政绩染上污点,哪怕大旗扬得再高,他的底气也没有了。 另一厢,徐简与单慎向着御书房去。 不多时,万塘也赶上了他们。 “我看来看去都是真的,”万塘抹了一把脸,“金笺不说薄如蝉翼也没厚多少,一面高山一面字,造假哪是那么好造的?得有模具,一体成形。” 单慎神情严肃,时不时点头。 徐简没有说话。 如万塘所说,造假的确困难。 当日,玄肃发现有古月人出入那宅子后,徐简就做了这手准备。 他需要一枚金笺。 不确定何时会用上,也不确定什么场合用,但有备无患。 他手里的这枚是真的。 玄肃偷了古月副使的金笺,交由手艺精湛的老匠人,赶制了一枚能乱真的假货出来,又悄悄塞了回去。 那副使大大咧咧的,又是真心来访,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 而他们出城之时,副使身份特殊,通关文牒在手,金笺并不是最重要的,且两方都存了友好之心,哪会像对待犯人似的严丝合缝去审查,看一眼、没看出端倪来,也就过去了。 没有谁想过,有一枚金笺会被换。 灯下黑,确实好使。 要不然,徐简也不会次次都能在圣上、单慎的眼皮子底下动手脚了。 万塘越说越烦:“刘大人没教好儿子,但他当官确实当得不错,刚听他这么一分析,我都觉得他说得在理,这枚金笺也许是有人挑拨。” 单慎道:“是与不是,得我们给圣上答案。” 几人进了御书房。 圣上坐在大椅上,还在看金笺。 单慎整理了思路,大致讲了讲:“先前臣问过殿下,可曾在那宅子里还遇着过别的客人,殿下说不曾遇到过。 因此,臣一直觉得,那宅子的存在就是为了布殿下的这个局。 刘大人说的话,并非全无道理。” 圣上微微颔首。 他与万塘、单慎交流了几句,见徐简坐在一旁、没有开口的意思,也就没有问他。 只等与其他两人说完了,才单独留徐简下来。 “没有别人了,”圣上道,“你有什么想法就直说。” 徐简没有迟疑,只是语气有些尴尬,或者说,透了几分别扭:“臣在反思之前的谏言。 当时不知道会翻出这么一枚金笺来,才特特安排上了金砖,为的就是把事情解决掉。 却不想,越弄越复杂了。 只是金砖,或者只是金笺,都能把事情收了,偏偏两件物什凑在了一块。” 圣上听出他语气里的那点情绪,不由笑了笑。 年轻人就是这样。 倘若只靠着布局就能够事事顺心,那“纸上谈兵”的胜者就是战神降世了。 排兵布阵再细,临阵对敌亦会出状况,需要调整、应对,最后是总结。 总结下来的应该是经验,而不是因为变化而产生心理上的负担。 这是年轻人需要迈过去的一步。 “徐简,”圣上看着他,语调平和,“你祖父应该教过你,人算不如天算,战场上瞬息万变。现在你面对的不是战场,但也是一个道理。” 徐简起身行礼,谢了圣上教诲。 这般来回后,他想,圣上便不会把金笺的事算到他头上了。 “臣以为,”正了正心神,徐简道,“此事本该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对殿下也越不利。各方忙着互相谋算,也容易激化了矛盾。现在出现了金笺,再查下去又要花不少时间,也未必能查得准确。” 圣上示意他继续说。 “刘大人说的,确实是一种可能,”徐简便道,“那些使节离开京中,能再次返回来的未必只有商人,金笺小巧、藏于身上,交托给他人,一样可以送回来,再放入那宅子里,神不知鬼不觉的。 单大人再有本事,这一桩也查不明白。 只是,太子是太子,细作是细作。 把太子与刘迅的事情收掉,让单大人继续查金笺,当然也得查金砖,他不知道金砖是怎么一回事。 不管背后是虚假的李汨,还是真的有挑拨古月关系的人,太子殿下与刘迅饮酒作乐的事情不会变。 拖得久了……” 徐简说到这里顿了下,抿了下唇,又坦然道:“您记挂着太子的事,徐夫人那儿也惦记着刘迅,钝刀子割肉似的,倒不如痛快些、让她不会这么受罪。” 圣上闻言,长叹了一口气。 前回他说徐简“刀子嘴豆腐心”,真就一点没有说错。 先拿宁安来当借口,今儿倒是更坦诚了些。 人之常情。 毕竟是亲生母亲,岂能全然不在意? “刘靖呢?”圣上问他,“你不替刘大人说几句?” “臣说过,刘迅罪有应得,刘大人亦逃不脱追责,”徐简垂着眼,语气很淡,“对于刘大人来说,革去功名、离开京城,让他半辈子的心血白费,就是足够大的打击了。” 圣上抿了一口茶。 看看,还说不心软? 徐简说到最凶的,也就是个革去功名。 有那么一瞬,圣上想起了徐莽。 徐莽病重之时,他曾去辅国公府探望,当时君臣两人闭门说了不少话。 那也是,他头一次听徐莽说真心话。 徐莽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徐简。 用他的话说,徐简是个很重情义的孩子。 与亲生父母接触少,也是因为顾念他这个祖父。 一旦他去世,以徐简的性子,很难不对父母产生依赖。 他不怕徐缈照顾不好徐简,他只怕刘靖偏心太过,伤着徐简。 既如此,倒不如让徐简再赴边关拼搏去。 这些话语,几乎是请求一般的托孤了。 圣上当时肯让年轻的徐简在处理完丧事后就去裕门关,除了徐简坚持之外,亦是顺了徐莽的想法。 而徐简受伤回京后,他与刘靖的一些摩擦,圣上多少也看在眼里。 父爱偏心。 圣上自己就偏心。 他爱邵儿胜过其他儿子。 但刘靖对徐简,似乎也不能仅仅概括为偏心…… 第279章 阿简替他做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玄妙。 旁人感受到的,未必就真实,甚至是当局者,可能也有梳理不明白的时候。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当局者感受到的,是最真切的。 徐简体会到的,就是刘靖给予他的。 不管是偏心也好,什么也罢,圣上相信徐简体会到了,也因此对刘靖产生了排斥。 燕辞归 第274节 可在排斥之外,徐简最终想的却还是“革去功名”。 “朕再想想,”圣上道,“你先去顺天府吧。” 徐简应下,起身告退。 他前脚走,后脚圣上就让人去召刘靖。 刘靖正在鸿胪寺里,配合单慎他们调查翻看古月使节的各种文书,听闻召唤,急急进宫。 两人在宫门外打了照面。 刘靖忙上前一步,问道:“阿简,圣上有说什么吗?” 徐简看着他,道:“早朝时,刘大人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妨再多与圣上探讨一下古月、西凉等等的关系。” 刘靖闻言,颇为迟疑。 徐简这话太平和了,没有一点阴阳怪气,却叫他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刘大人擅长这些,”徐简道,“我只是很意外,刘迅知道太子不管他,刘大人也把他抛在脑后,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刘靖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才是徐简。 这么针锋相对的,才是徐简! “你莫要与迅儿胡说八道,”刘靖咬着牙道,“他……” “刘大人更怕我与圣上胡说八道了吧?”徐简打断了刘靖的话,轻笑了声,“刘大人自求多福。” 说完这些,徐简抬步就走。 刘靖一瞬不瞬看着徐简的背影,心跳越来越急。 眼下是最要紧的时刻,在御前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失言,可徐简就这么东拉西扯几句,让刘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跪在御书房里时,刘靖都能听见自己那不寻常的心跳声。 圣上没让刘靖起来:“单卿他们在查古月使节?” “是,”刘靖道,“使节团从官员到随行的商人、侍卫、医官等总计一百八十六人,单大人正带人手合计名册。” 圣上道:“依你之见,能合出线索来吗?” 刘靖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很难。” “顺天府要多久才能结案?”圣上继续问着。 刘靖忙看了圣上一眼,又低下了头。 这得去问单慎。 他又管不着顺天府。 想归想,嘴上还是道:“臣预估不好,臣对顺天府的公务不够了解。” 得这么一个答案,圣上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刘卿是太兴二十年的进士吧?” 刘靖道:“是,臣是那一年的传胪。” “二十年了,”圣上道,“二十年能走到鸿胪寺卿的位子,你也确实用了很多心思。” 刘靖的呼吸凝了凝。 说别的,他可能还会有些心虚。 可论踏实向上,他十分有底气。 “臣苦读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能在朝堂上一展宏图,”刘靖哽咽了一下,“臣自问这些年没有懈怠过,朝堂清正,也给了像臣这样的寒门子弟一个努力就能获得成效的机会。” “朝堂清正……”圣上似乎很喜欢这四个字,在口中喃了几遍,道,“既是清正,刘卿你自己所说,你和你儿子,朕要怎么判?” 刘靖的脑袋嗡了一下。 他刚那句话,夸了他自己,亦是在夸先帝与圣上。 却没想到,把自己“夸”进去了。 现在圣上扔给他的这个问题,很难作答。 他写过那么多的文章,遇到过许许多多朝堂上的问题,唯有这一道题,他真的心惊肉跳。 答轻了不行,答重了,他就没了。 思路转得飞快。 刘靖斟酌着道:“犬子行事,偏差太多。 臣很想厚着脸皮替他求情,可臣也知道,他的过错,谁求情都没有用。 不管背后是李汨也好,古月西凉也罢,他自己被人坑了进去,还带坏了太子殿下。 殿下禁足,而他不是禁足就能收场了的。 臣教子无方,臣舍不得他,却也只能让他、让他…… 而臣自己,臣想继续为朝廷百姓做事,这是臣一生的抱负,但臣可能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说着说着,刘靖的眼眶红了,声音喑哑,肩膀颤抖。 圣上看着他,又问:“你想过如何安顿妻女?” “夫人她们……”刘靖尽量稳住声音,“有阿简在,臣不担心她们。” “是,徐简跟朕讨过恩典,”圣上道,“他也和朕说了你,他也求情了。” 话音一落,圣上在刘靖的脸上看到了恍惚与质疑。 一闪而过,可他还是看见了。 这些情绪的背后,亦透露出了些关系远近。 刘靖很快调整了神色,道:“他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在臣与夫人身边长大,但他还是念生恩。” 圣上沉沉看了刘靖一会儿,道:“退下去吧。” 刘靖不敢违背圣意,恭谨告退。 等出了御书房,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阴沉沉的,看不出是不是还有大雨在后头。 同时,他也揣度不准圣上的想法。 御前,曹公公给圣上添了茶。 常年伴君,他倒是多多少少品出些滋味来了。 圣上抿了口茶,问他:“你觉得呢?” 曹公公想了想,道:“您还是很顾念辅国公。” 圣上呵地笑了声。 确实顾念徐简。 刘靖毕竟是徐简的生父,刘迅是他的胞弟。 砍头简单是简单,落到徐简身上,多少要服丧。 丧期耽搁婚事。 “皇太后舍不得宁安,可朕若多耽搁宁安几年,她老人家也不高兴。”圣上道。 刘靖回到千步廊。 不少人上来询问面圣状况,他都摆了摆手。 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又怎么与别人说道。 如此惴惴不安着,一直忐忑到了傍晚,圣上又把单慎、万塘叫去了御书房。 单慎脑袋还胀着,那位状况不妙的舞姬呼吸微弱,眼看就要顶不住了。 这一次,一锤定音。 刘迅流放;刘靖革去功名、贬回原籍,永不录用。 这是对刘迅引太子寻欢作乐、几乎闹出人命的处罚。 至于陈米胡同背后的谋算,顺天府与守备衙门继续调查,尽快要出一个结果。 消息递到了顺天府。 徐简看了眼文书,心中很是平静。 他对圣上的判决毫不意外,把两件事情剥离开来的处理方式亦是他的谏言。 徐简去见了刘迅。 刘迅在衙门里待到现在,也渐渐品出味道来了。 状况不太对。 他这一次,可能要倒大霉。 可即便有了些预期,在听到“流放”一词时,他还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判得太重了。 等思绪稍稍回拢,刘迅打了个寒颤,道:“为什么?苏轲那混账东西,大冬天往山道上倒水结冰,险些把别人的马车弄到山下去,他判了个流放。我呢?我不过是和太子殿下一块喝点花酒,我也是流放?” 徐简倚着门,双手抱胸:“不服气?有一个舞姬快不行了,你也快闹出人命来了。” “那不一样,不一样!”刘迅反驳道,“苏轲是谋人性命,我这个是意外,我没想害人,我不管什么李汨什么古月,我就是喝个花酒。喝花酒凭什么流放?” 徐简听乐了,低敛着的眼睛掠过刘迅:“或者,我带你进宫,你当面问问圣上?” 刘迅气得浑身发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黑状?你让圣上重判?” “我劝你见好就收,”徐简的声音很平,“你还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除非你不想流放,想要个痛快。” 刘迅被他激着了。 一时之间,原本没想明白的事情忽然间开窍了似的。 燕辞归 第275节 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他直接问道:“耿保元在你手上?” 徐简冷冷睨了他一眼:“钱浒怎么说的来着?耿保元听信了你的话,悄悄去劫人,结果把自己劫没了。 你说说,耿保元若在我手上,还能让你蹦到现在? 早把你从殿下身边砍了,也不至于让你教唆着殿下去吃什么花酒。” 这一眼看得刘迅后脖颈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感到了害怕。 害怕地,脑袋又混沌了。 他被徐简说服了。 徐简跟随太子观政,徐简要靠着太子飞黄腾达,把太子坑到禁足,对徐简没有好处。 倘若耿保元真的在徐简手里,徐简早揭发了。 刘迅坐了回去,木然看着地砖。 徐简没有再管他,正要去办其他事情,就见衙役领着刘靖进来了。 刘靖也知道了判罚。 询问单慎后,他先来看看刘迅。 两厢打了照面。 刘靖问徐简道:“你让圣上判的革去功名?” “刘大人觉得判太轻了吗?”徐简问,“想陪着一块流放,倒也不是不可以。” 刘靖气得摔了袖子,直直大步进了房间。 刘迅见了刘靖,再也没忍住,眼泪哗哗直流:“流放、流放不等于死了?父亲、父亲我……” 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刘靖几乎泣血。 “为什么、为什么会判这么重?”刘迅一遍一遍问刘靖。 刘靖哽咽着道:“不是死、不是死,你可以活下来……” 刘迅不信:“我不要流放,我不要一个人流放。” 刘靖好言好语地哄。 门外传来嗤笑,他们父子听见了,转头看过去。 徐简站在那儿,背着光,五官显得模糊,可他的话却如刀子一般:“刘大人,不如考虑下陪刘公子一块上路?” 刘迅握紧了刘靖的手。 刘靖狠狠看着徐简,在心里骂了句“挑拨离间”。 夜幕降临。 刘靖蹒跚脚步留到了刘府。 得到消息的徐缈与刘娉亦回到了家里。 刘娉张了张口,几次想说话,见父母相对无言,她也说不出话来。 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徐缈才抬起头来:“我来收拾行囊吧,迅儿带不了什么,我备些银票让他带着,路上能多得些照顾。 回乡也要备行李,这么多东西不能都带走,我紧着些,带要紧东西。” 刘靖看了眼徐缈,又看向刘娉:“阿娉,你回去歇息吧,我与你母亲说会儿话。” 刘娉一听,担忧地看向母亲。 徐缈道:“无妨。” 刘娉一步三回头,还给夏嬷嬷打眼色。 可最终,夏嬷嬷也没法留下。 只刘靖和徐缈,坐在桌子的两端。 “我孤身一人,也带不了多少东西。”刘靖道。 这话让徐缈的眉头皱了起来。 刘靖苦笑:“怎么?夫人难道想带上阿娉,与我一块走吗?” 徐缈张了张口。 夫妻之间,同行本就是应该的。 “阿简不会答应的,”刘靖叹了一声,“阿简向圣上讨个恩典,让你和阿娉能全须全尾地留在京里,不受这案子影响。 这宅子也没有被充,你可以继续住着,若不想住,回国公府去也行。 唯独不可能跟我一起走,阿简说什么都会留下你和阿娉,哪怕是……” 徐缈的眼眶红着:“阿简尽力了。” “他尽力了……”刘靖笑了笑,嘲弄之情闪过,他知道徐缈看出来了,他就是要让徐缈看出来。 徐缈哑然。 刘靖捧住了她的双手,隔着桌面,一瞬不瞬看着她。 “夫人,成亲二十年,我待你如何?” 徐缈含泪,想说什么,心里乱糟糟的。 刘靖也不是真要让她回答,自顾自往下说。 “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是我高攀了国公府,我靠娶你得到了今天,可我辜负过你吗?” “我的功名是真的,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真的。” “我潜心仕途,我认真对待政务,从不游手好闲、偷懒耍滑,我认认真真拼搏。” “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惹麻烦、不喝花酒,我在男女之事上没有一丁点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父亲不看好我,我没有因他与你红过脸,我没借上他老人家的力,我也没因此让你去求他什么,事实上,你回头看看,这么多年,我们之间连重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扪心自问,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丈夫,我对得起你。” “我唯一做得不够的,是常常忙于公务,对迅儿的教导不够,以至于最后弄成这样。” “可是夫人啊,”刘靖垂着头,眼泪落在桌上,“阿简他竭尽全力,终是把你和阿娉从我与迅儿身边带走了,泰山大人想做又没有做到的事,阿简替他做了。我辛苦了半辈子,赔上功名,一遭化为乌有,可我明明、明明从未负你……” 第280章 你在指责阿简(两更合一) 中屋。 夏嬷嬷搬了把杌子,隔着帘子守着。 原本,她不应该去偷听夫人与老爷的交谈,主子夫妻两人说什么话,都轮不到她一个嬷嬷来指手画脚。 可她又实在放心不下。 家里出了那么大的变故,夫人心境的起起伏伏,夏嬷嬷都看在眼里。 这几天在广德寺住着,娉姑娘陪着,郡主也宽慰夫人,夫人的情绪虽然不可能振奋,却也没有一味地低沉下去。 夫人在试着,多想想好的方面。 今日,处罚下来了。 公子流放、老爷革官,平心而论,比她们预想过的最差的结果要好上许多。 只是…… 夏嬷嬷担忧地看着帘子,甚至想着是不是要掀开一条缝、悄悄看一看里头状况。 别看里头没有争吵,夏嬷嬷也根本想不出自家夫人与人争吵会是个什么模样,但这般沉闷闷的,显然也不是什么好状况。 老爷说的那些话,唉! 没错,老爷待夫人是很好,但现在把老国公爷和国公爷扯出来做什么? 夫人听着,多难受啊! 越想,心里越急,夏嬷嬷到底没忍住,手指探出去,掀开了一条细缝。 内室里的油灯光漏了出来。 很快,便又暗了暗。 灯芯燃得差不多了,光线自然不足。 只是,坐在桌边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去拨一拨灯芯的意思,当然,也没有让人进来的意思。 徐缈的手还被刘靖捂着,没有抽出来。 她就那么垂着头,眼泪簌簌往下落,砸在桌上,桌面湿了一片。 哭得很凶,却一言不发。 如此反应让刘靖有些摸不准。 刘靖在啜泣,中年男人并不会哭喊什么,可悲从中来亦有泪水,他的泪水很是克制。 他现在的这份痛心是真切的,但他同时又是极其冷静的。 他是局中人,亦是旁观者。 只不过,他此刻很难判断出徐缈到底是个什么心境。 徐缈的反应,与刘靖设想的不太一样。 她伤心、难过、落泪,但她对他的那一长段自白,没有多余的应对。 不否认、也不附和。 明明都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进去一样。 “夫人,”刘靖的声音哑得发涩,“我明日还得去衙门里,把各种公务再与其他人交代一番。” 燕辞归 第276节 “革官返乡,圣上给我留了体面,那我更应该做好收尾。眼下也不知道是谁来接鸿胪寺卿的位子,我得多交代几句,后者到任之后也好上手。” “然后我想再送一送迅儿,我听说各处手续走得很快,他后日就要启程了。这一去,我不晓得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之后、之后我就离京了,你莫要惦念我,和阿娉一块安生过日子。你有什么需求就和阿简说,他不会不管你。” “我以前总想着,我一穷二白的书生,你愿意嫁给我,我一定要在朝堂上闯出些名堂来,我要证明那你当年没有看走眼,我得拼得用心,趁着年轻多赶赶。” “阿简不用你我操心,等迅儿成家立业、能撑起家业了,等阿娉嫁个如意郎君、生活美满了,等我老了、退下来了,我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舒心过日子。” “可现在才知道,没有那样的时间了,我想与你白头到老,看来是真的不成了……” 徐缈的眼泪落得更凶了,可她依旧什么话都没有说。 除了眼泪之外,她没有给刘靖任何回应。 刘靖见状,心越来越沉。 徐缈太不对劲了。 “夫人,”刘靖的身子又往前倾了倾,离徐缈更近了些,“夫人,你有什么想法就说吧,再过几天,你我连这样说话的机会只怕都没有了……” 握在手心里的手动了动。 刘靖下意识地,稍稍卸了手上的劲。 徐缈把双手抽了出去,取了帕子来,她按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泪水湿了帕子,红了眼睛,抬起头来时,她的视线模糊一片,便是面前的刘靖,也只有一个轮廓。 她就这么,定定看了刘靖一会儿。 开口时,声音颤得很厉害,徐缈没有刻意去稳,就这么说着:“我也想去看看迅儿。” 见她愿意说话了,刘靖的心微微松弛了些:“好。” 徐缈又道:“老爷真的打算一人回乡去吗?把我和阿娉留在京里?” “我也舍不得留下你们,”刘靖顿了顿,叹道,“你们跟我离京,阿简不会同意的。乡里什么都没有,日子清贫,倒不如京里。再说,阿娉过两年议亲,回去能说什么好亲事?有阿简护着她,她在京里说门正儿八经的亲事总是不难的。” “是这个道理……”徐缈的声音轻了下去,“老爷说得很对,这些年你一直在努力当一个好官,做一个好丈夫。 你没有负我什么,我也不为了当年的选择后悔,哪怕有一天去了地底下、见到父亲时,我也会告诉他,我这二十年没有为婚事后悔过。” 刘靖听她如此说,那股子觉得她不对劲的想法更淡了些。 这才是他认识的徐缈。 温顺、听话、体贴。 他现在无力去扭转改变什么了。 他能做的,就是在徐缈心里多留几个坑洞,让徐缈在之后怅然万分,徐简填不满。 以徐简的脾气,他向着徐缈,却未必有那么多的耐心给徐缈,也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陪伴。 如老国公爷一样,拉扯到最后,也就只有“随她去吧”四个字。 总是舍不得伤着她的人先放手。 而后,徐缈会去找他,离京远赴他乡。 这样的方式,才能斩断徐缈与徐简之间的联系,比他现在直接让徐缈跟他走更有效。 “有夫人这句话,”刘靖深吸了一口气,“我很高兴,我真的很高兴……” 而后,他听到了徐缈的“转折”。 声音依旧很轻,也依旧不稳,徐缈说的是“可你骗过我”。 刘靖愣了下。 徐缈的嘴唇嗫嗫:“可你骗过我。” 刘靖的呼吸一滞,道:“夫人指的是迅儿先前那些事?当时确实瞒了夫人,是我不对,我们那时候就说过这些。现在想来,我更是感到后悔。如果当时我想得再周全些,或者一开始就没有隐瞒夫人,我们更早来解决迅儿的问题,也许、也许就不会有今日的祸事了。” “我提起来,并不是和老爷翻旧账,”徐缈道,“我只是在想,老爷让阖府上下瞒了我这些,是不是还瞒了我别的?” 刘靖的神色严肃了许多:“夫人为何会这么想?我待夫人如何,夫人最是清楚。” 徐缈沉默。 她又看了刘靖一会儿。 视线依旧是模糊的,她能看到的还是只有轮廓。 弯了弯唇角,她轻轻笑了笑,笑容很淡,却全是悲伤与失望。 “老爷是个很周全的人,”徐缈道,“可今晚上,老爷不周全了。” 刘靖微怔。 “也难免,遇着这样的大事,都是难免的,”徐缈眨了眨眼睛,泪水让她的睫毛都黏糊在一块,很不舒服,“我哭了,哭得很伤心,老爷你看,从头至尾,你没有想过替我擦一擦眼泪,你原先不会这样的。” 刘靖的喉头滚了滚。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要被徐缈气笑了。 为什么徐缈的专注点在这么偏的地方? “夫人,我只是……” 徐缈摇了摇头,打断了刘靖的话:“你只是很累,变故太大,你没有心力在处理这些小事。我懂,我也一样,心里乱糟糟的,很多东西都顾不上了。” 说到这儿,徐缈顿了顿,却没有让刘靖插上话。 而后,她继续说:“可我哭了,我是因为老爷说的话才哭的,你在指责阿简,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在往我心里扎,你想让我痛哭。你没有怪迅儿,你却在指责阿简……” 刘靖的胸口闷得厉害。 他突然明白过来,先前徐缈的那股子不对劲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根源在于徐简。 再想到广德寺里僧人提到过的事情,一些线索瞬间在刘靖的脑海里串了起来。 宁安郡主。 郡主的背后是徐简。 “郡主与你说了什么?”刘靖紧皱着眉头。 徐缈在刘靖的情绪里读到了畏惧,一闪而过,这让她意识到,老爷很怕郡主说些不该说的。 可事实上,徐缈知道的一些事,反而不来自于郡主,是夏嬷嬷打听来的。 迅儿在彰屏园落水时,老爷曾在金銮殿里说过迅儿倾慕郡主。 那不是倾慕,而是连累…… “郡主只是安慰我罢了,”徐缈道,“郡主只说阿简,她没有说过老爷什么。” 刘靖不信这种话。 “指责”本身就有许多角度与技巧。 没有言辞激烈,却未必没有心思在其中。 徐缈一时间分不清这些…… 这么一想,刘靖重重抿了抿唇。 是啊,徐缈在一些事情的看法上很纯粹,他利用了这种纯粹,郡主当然也可以。 只不过,这种本该由他来掌握的捷径被别人走通了,刘靖心里烧得慌。 与徐缈仔细分析郡主? 肯定不行! 刘靖只能集中精神,再调转头去解释:“夫人,我没有指责阿简的意思。” 油灯又暗了许多,只余一点点微光。 影影绰绰的,徐缈倏地想起了她的那些梦魇,那些细碎着、没有前后的噩梦。 她发疯一样刺向老爷的匕首;她被阿简背着走、迎接他们的是一把把长刀和见死不救的迅儿;她抱着父母牌位、余最后一口气时看到的阿简的眼泪…… 那些画面交错在一起,夹杂着悲伤痛苦癫狂,似一场狂风暴雪,在她的眼前飞旋着。 泪水又一次从徐缈的眼眶中翻涌而出。 “二十年,我没有为婚事后悔过,”她垂着泪,视线越发模糊了,室内又暗,她几乎要连刘靖的轮廓都看不清了,“我不希望我的二十一年,开始后悔。” 刘靖的脸上满是愕然,难以置信地看着徐缈,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徐缈口中说出来的。 几个晃神间,他意识到不能让徐缈这般想下去。 他依着往常习惯,想再去握住徐缈的手。 噗—— 内室陷入了黑暗。 灯芯彻底灭了。 失去了光,刘靖伸出的手没有掌握好距离,直直落在桌面上。 他没有探到徐缈的手,只摸到了一片潮湿。 那是徐缈先前落下来的眼泪。 “夫人……”刘靖的声音发颤,他必须说些什么来挽回。 徐缈却不听了。 椅子摩擦地面发出声响,她站起身来,转头看向外间。 她太熟悉这个家了,即便一片黑暗,她也能判断方向。 很快,帘子起了一个角。 在外头的夏嬷嬷注意到了这厢黑了灯,正迟疑着要不要进来看看。 外间的灯光透了进来,只有些许,也足够让徐缈不磕碰什么就走过去。 夏嬷嬷看到她,帘子打得更高了些。 燕辞归 第277节 刘靖此刻也看到了这些光亮,他忙往前赶了几步,想要拦住徐缈:“夫人,夫人何出此言?这些话太伤人了。” 徐缈笑了笑:“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我该这么说。” 刘靖蹙眉,紧紧盯着徐缈看。 徐缈却与夏嬷嬷道:“把灯点起来吧。” 夏嬷嬷看了刘靖一眼,闷头进去把油灯再点了。 内室里重新有了亮光。 徐缈适应了下光线,也没顾着擦把脸,转回去寻找要给刘迅带走的东西。 刘靖看着她忙碌,心思起起伏伏。 很多话在心中转了好几转,他都不确定是不是该这么说给徐缈听。 此刻的徐缈,未必能听进去他说的话。 徐缈收拾出来了一些银票,一一整理好,而后,她又默不作声地去了刘迅的屋子里。 刘靖一言不发跟着她。 郑琉已经走了。 他们两夫妻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 徐缈叹了一声,把散乱在地上的东西都捡起来,她还要给迅儿再拿几身衣裳。 而后,她在一堆的乱糟糟里,看到了几张纸。 上头有字,字迹是郑琉的。 “你妹妹不识抬举,关我什么事?” “你父亲就没给你出什么主意?他想当国丈就自己出点力!” “有本事你冲你母亲去喊!” “讨好太子?太子把你当龟公吧?” 徐缈眨了眨眼睛,有那么一瞬,她以为是自己泪水糊眼,可再认真看了看,上头的每一个字都真真切切。 第281章 我必须听完(五千大章求月票) 这几张纸似乎有些日子了。 郑琉写的时候似乎也不怎么上心,随笔乱写似的,排列得一点也不工整。 字体能体现出落笔者的心境。 从字迹看,郑琉彼时心情很差。 纸上还沾染了一些墨点,应该她胡乱甩笔造成的。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鞋印,极有可能是郑琉的人来搬东西,没有留意这些细碎东西,从书案上不下心扫落,进进出出又踩了几脚。 再具体的内情,徐缈就无从得知了。 可若是她知晓了,怕是又要气上一场。 这几张纸是刘迅在水仙胡同吃了闭门羹,大半夜回屋里拿郑琉撒气后,郑琉写的。 她那几天都在气头上,一句话都不想跟刘迅说。 可偏偏,又不能全然不交流。 刘迅怪她乱出主意,以至打草惊蛇。 郑琉气得用笔指责刘娉、说道刘靖,也没少骂刘迅。 她的火气,全在那几天的纸上。 有不少纸张在后来烧掉了,只这几张遗漏,阴差阳错般到了徐缈的手里。 徐缈捏着纸,指尖很是用力。 她认得每一个字,也知道它们连在一起的意思。 郑琉对阿娉的不满,徐缈是知道的。 出事那日,她带阿娉出府去广德寺时,郑琉当面就骂过阿娉。 讨好太子,徐缈也知道。 陈米胡同之事本就因此而起,郑琉骂得难听,却也能理解其中关卡。 可添上另外一句…… 徐缈深吸了一口气。 她本以为,把主意打到阿娉身上是迅儿昏了头,郑琉赞同迅儿此举,可她从不知道,老爷“想当国丈”。 这是郑琉的臆断,还是内情本就如此? 他们父子两人,再一次一块瞒着她吗? 徐缈转头,看向刘靖。 刘靖站在门边,面色迟疑。 他与徐缈的交谈很不顺利,可他也不能拦着徐缈、不让她给迅儿收拾东西。 这屋子狼藉一片,他有心帮忙都无从下手,只能怅然站在一旁。 直到他发现徐缈捡起了几张纸。 那侧是屋子里搭的小书房,本就文房俱全,乱糟糟时,有纸张掉落在地也不稀奇。 刘靖只以为是刘迅、或者郑琉以前随手写过的诗词,直到他看到徐缈的肩膀紧紧绷住了。 心,重重一跳。 而后,莫名的慌乱涌上心田。 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更像是本能,在提醒他危机降临。 心里不痛快,但刘靖面上还是端住了,然后,他看到徐缈转过头来。 那双早已经哭肿了的眼睛,就这么直直望着他。 刘靖本该从她的眼神里品读出些什么来,可现在,他毫无收获。 徐缈先前没有净面,她的脸上满是泪痕,眼睛亦十分模糊。 刘靖上前两步:“夫人,怎么了?” 徐缈默不作声,只把那几张纸递给刘靖。 刘靖接过来一看,眸子倏地紧了紧。 疯子! 郑琉真是一个疯子! 这种东西,居然会用笔写下来,居然还没有收拾干净! “他们夫妻两个,在搞什么?”刘靖皱紧眉头,言辞里全是不满。 徐缈抬头看着他,问:“老爷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刘靖立刻回答道,“我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什么!” 徐缈又问:“老爷想当国丈吗?” 刘靖把纸张团作一团,低头反问:“夫人不信我?” 徐缈没有正面回答信或者不信,她只是道:“我刚与老爷说过,你让阖府上下瞒了我那么些事,我就会想,你是不是还瞒了我别的事。” 这句话,也已经表态了。 刘靖按了按眉心,深吸了一口气:“夫人,我没有……” “没有想当国丈吗?”徐缈打断了刘靖的话,继续问着。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吵闹,没有歇斯底里,温和地仿佛在问“明日想不想一道出门”。 可平静的背后,有多少澎湃起伏,只有徐缈自己知道。 她没有时间,也没有情绪去化解澎湃,她只能硬压着,不去多想旁的,只专注于眼前。 刘靖被徐缈问住了。 徐缈此刻若是激动一些,刘靖反而知道怎么说通她。 可徐缈太平静了,静到刘靖打心眼里清楚,很多话术破不开这层平静。 “不是当国丈,”刘靖抹了一把脸,“我只是想让阿娉有一门好亲。” 徐缈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接受了这个答案,可她的问题也没有停下:“与迅儿花天酒地,太子是一门好亲吗?” “我不知道他们花天酒地,”刘靖忙道,“我若知道,能让迅儿和太子继续去陈米胡同?太子是太子,他往后三宫六院,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夫人,我不随意近女色,不表示着其他男子亦会如此。” 徐缈道:“看来,老爷确实动过让阿娉去伺候太子的念头。” 刘靖深吸了一口气。 今晚的徐缈,太过于油盐不进了。 若是换作其他时候,刘靖是个耐心极好的人,他愿意不急不躁与徐缈沟通,慢慢把人的想法转过来。 可今晚不同。 迅儿被流放,他被革官,他的前半生所有的一切都打了水漂,后半生亦是一片茫茫。 他很难再有足够的耐心了。 “夫人,”刘靖叹息了一声,似是无奈,又似是悲伤,“夫妻相伴二十年,我视你为知己,你却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来批判我。” 徐缈抿唇,没有说话。 刘靖又道:“夫人说得没错,我骗过你,我愧对了你的信任,你因此质疑我,也是人之常情。 燕辞归 第278节 我不清楚这几次阿简具体跟你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到,你的情绪起伏很大,似是被别的人影响了。 或许,你应该放空下思绪,多听听自己的想法。” 一面说着,刘靖一面抬起两只手,按在了徐缈的肩膀上。 他直视着徐缈的眼睛,而徐缈回应他的亦是目光。 徐缈一直看着他,沉沉看了很久,久到刘靖以为徐缈不想再说什么的时候,她才缓缓开口。 “也许吧,也许阿简说的话里,也有不真切的地方。” 刘靖听她如此开头,心里泛不起一点喜意。 今晚的徐缈,转折太多了 果不其然,徐缈之后的话,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就像是迅儿,迅儿也骗了我很多,”徐缈说到这里反倒是笑了,笑得很苦涩,“儿女是债,但夫妻不是。” 听到这里,刘靖知道,他和徐缈之间彻底无法沟通了。 或者说,他已经不能再通过他的手段与话术,让徐缈回心转意了。 “夫人,”刘靖的声音沉了下来,“夫人的意思是,和离?” 徐缈愣了愣。 和离两个字,似尖刀一般,直直扎向了她的心里。 她其实没有想过那么多。 眼前状况一团乱,只理顺阿简、迅儿他们的事情,就已经耗费了她足够的心力,她与老爷说明白,却也没有想好之后的路要怎么走下去。 事实上,她本来是想过随老爷回乡的。 只是,一晚上的交谈之后,她的想法也有了变化。 可再怎么变,也没有那么飞快的进展,而眼下,老爷把事情摊开说了。 “老爷不打算让我和阿娉一道返乡,让我们留在京中,”徐缈反问刘靖,“那在老爷本来的打算里,又是怎么一回事?你我夫妻就此别离,天各一方,彼此念想?” 刘靖一滞。 徐缈又问:“还是我受不了京里无趣的生活,求着阿简让我去寻你?” 刘靖:…… 徐缈问得太真切了。 不是故意挑话,也不是阴阳怪气,她只是在顺着问而已。 偏就是这样的直接,让素来巧言善辩的刘靖也懵了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徐缈也不是真要刘靖给一个明确的说法。 轻轻拥了拥刘靖,她便放开了,甚至,在刘靖失神的时候多退了两步,没让刘靖再按着她的肩膀。 “和离也好,不和离也罢,”徐缈柔声道,“老爷,这二十年里我过得很好,将来再无相见,也盼着留一个好的念想。” 说完这些,徐缈没在管刘靖,把该给刘迅带上的东西都整理好,交给夏嬷嬷一部分,自己也捧着一部分,打算回房去。 刘靖这时候才回过神来。 “好的念想?”他喃喃着,冷笑一声。 刘靖回了前头书房,一直坐到天明。 最后有两刻钟,他似乎是睡过去了,到了平日醒神的点,又一个激灵睁开了眼。 梳洗,更衣,整理朝服衣摆时,他突然想起来:不用去早朝了。 他已经不再是鸿胪寺卿了。 刘靖换下了朝服,只一身常服出门去,坐在街口摊子上吃了一顿早饭。 很不习惯。 在街上迎接热闹的到来,确实非常不习惯。 等时间差不多了,刘靖才去了千步廊。 路上遇着不少官员,见到刘靖露面都很尴尬。 刘靖没管他们,只寻了两位少卿,把原本手上的事情都交代出去。 “大人何时启程?”黄少卿问。 “已经不是大人了,”刘靖摆了摆手,“不用送行,也没有什么好送的,我先走了。” 黄少卿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道:“圣上在气头上,等过几年,这事儿过去了,我们想办法多提提你,说不定圣上会愿意把你再召回来。” 刘靖是一位有能力的官员。 圣上用人的时候,也肯定不愿意埋没,从前也不是没有复起的旧例…… 刘靖口中道着“感谢”,却根本没有往心里去。 他从头到尾没有奢望过复起。 有徐简在一日,就绝对不会让他卷土重来。 要不然,他昨日也不会那样与徐缈沟通。 想到徐缈,刘靖心中越发烦闷。 离开千步廊,刘靖又去看刘迅。 刘迅已经从顺天府那干干净净的小房间,被挪到了大理寺衙门关押,只等章程走完之后、明日上路。 刘靖从东向西穿过整个千步廊,一直到大理寺。 这一路去,自是又遇着不少官员。 刘靖闷头走路,行色匆匆。 大理寺那儿见他来探监,倒也没为难,让小吏引他去牢中。 可能是念着点“旧情谊”,刘迅所在的这一片牢房还算干净,只他一人住,边上几间没有别的犯人。 饶是如此,刘迅也很受不了。 他从小到大,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没有住过这种破地方。 知道他们有话要说,小吏没有留下。 父子两人见面,刘迅的眼泪哗啦啦就落下来了。 “父亲,我真要一个人走?我肯定活不下去!我肯定会死在半路上!” “我明明都按照您说的话去做了,为什么会这样……” 刘靖冲他摇了摇头:“迅儿,你若真的什么都听我的,又怎么会弄成这样……” 刘迅急了:“我还不够听话吗?” “让你早些办好的事,你办好了什么?”刘靖低声质问,“罢了,事已至此,说那些也没有用。迅儿,你现在更要谨言慎行,你要记住,祸从口出。你不要说那些了,你母亲给你准备了很多银票,你路上看着给出去……” 刘迅问:“母亲呢?她之后怎么办?” “她和阿娉留在京里,”刘靖道,“我返乡去,迅儿啊,这一回,父亲真是什么都没有了。” “怪我吗?您是在怪我吗?”刘迅道,“您让我有样学样走您的路,您让母亲对您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为什么您可以,我就不行?郡主心机重,郑琉是个疯子,您给我挑出来的,怎么就没有一个似母亲那般的……” “迅儿!”刘靖沉声呵斥,“看看这是什么地方!这不是你能想说什么就是什么的地方!” 火气冒上来,刘靖还想再训斥,却听见了一个声音从外头传进来。 很耳熟,是徐简的声音。 他说的是“您怎么不进去?” 刘靖猛地回过头去。 地牢口站着两个人,一主一仆,手上都挎着布包,挡住了进口处的光,但刘靖认得出来,那是徐缈与夏嬷嬷。 刘靖的呼吸瞬间紧了,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 刘迅也看到了,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来。 外头,刚刚赶到的徐简走向徐缈。 只一眼,他就看出来了,徐缈的面色很不对,惨白惨白的。 扶着徐缈的手,他往里头看了一眼,见刘靖也在,徐简一下子明白过来。 徐缈来得不是时候。 她听到了一些本不该听的话。 那些,如淬了毒的银针似的,扎入她的血脉骨肉间,让她走向疯魔的话。 深吸了一口气,徐简手上微微用力拉了徐缈一把:“您跟我来,我有事寻您。” 徐缈的身形晃了晃,却没有挪动脚步。 她就这么看着牢里的父子两人,颤着声问:“如我一般的,是什么样的?” 刘迅吓得脸都白了。 他并不清楚昨夜父母之间的那场对话,只以为是自己宣泄情绪让见不得光的真相撕开了一个口子。 情急之下,他难得没有继续出错。 “母亲,”刘迅噗通跪下来,双手握着栅栏,一面哭一面道,“母亲,我不想被流放,您救救我、救救我……” 徐缈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再是有错,亦会心疼。 有那么一瞬,她想抛开脑海里的疑问,先冲过去把儿子抱在怀里,母子两人大哭一场。 可她的胳膊被阿简握着。 那一瞬之后,她垂着泪又问了一遍:“如我一般的,是什么样的?” 刘迅的哭声顿了顿,看了眼刘靖。 燕辞归 第279节 刘靖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在心里狠狠骂刘迅。 臭小子还说听他的话。 他都听进去了些什么? 为什么他行、刘迅不行? 就刘迅这么做事,能不出岔子吗? 他苦心营造多年,哪怕今时今日功亏一篑,却勉强还有个架子剩着,现在好了,迅儿两句话就把架子给踢散了。 “夫人……”刘靖的喉头滚了一滚。 正要往下说,就见徐简垂着眼掠了他一眼。 阴冷、无情、警告、防备。 所有的情绪涌出来,明明白白搁在了刘靖面前。 刘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 徐简没有硬拉徐缈,而是与夏嬷嬷打了个眼色。 夏嬷嬷也察觉出不妙来,轻声劝道:“夫人,国公爷有事与您说,不如先去外头?” 这厢的僵持,自然也落在了刘靖的眼中。 一个念头闪过,刘靖突然领悟了。 迅儿失言的那些,徐简本就心知肚明,但他从未与徐缈吐露过。 他刘靖不想让徐缈知晓的那些,徐简同样不想,甚至,徐简害怕让徐缈听到真相。 呵! 不愧是母子。 哪怕徐缈前后也就养了徐简百日,徐简也心疼她,护着她。 想通这些,刘靖忽然改主意了。 徐简不愿意的,他刘靖就要愿意! 徐缈昨日说“好的念想”。 可他一无所有了,凭什么徐缈还能留个好念想?显得他的二十年像一场笑话!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革除功名,永不录用。 没有前景,没有奔头,哪怕有那么一口气又有什么用处? 他已经不能再差了。 “像夫人这样的……”刘靖顿了顿,挑衅一般看着徐简。 徐简抿了下唇。 他看穿了刘靖的阴暗内心。 哪怕是用蛮劲,他也得把徐缈带走。 下一刻,一只手按住了他,徐缈冲他摇了摇头。 “阿简,”徐缈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让我听完,我必须听完。” 第282章 不是一场笑话(两更合一) 云层有些厚。 许是先前连日阴雨的缘故,风吹来都带着点潮与凉。 一如徐缈按在徐简手背上的那只手。 掌心是凉的,也是潮的。 甚至,徐简能感受到,徐缈的手微微发颤,整个人都紧绷着。 她是紧张的,同时,她又是固执的。 有那么一瞬,徐简的脑海里闪过了许多片段——熟悉的面容,不甚熟悉的情绪。 他想,他畏惧徐缈又变成那副模样。 诚然这一次,他和林云嫣做了一些准备,徐缈的心境与原先也有了很多变化,可谁能确定呢? 徐简不想赌。 这一回,如此顺利。 倘若赌输了,那…… 徐简想把徐缈带走,哪怕是用些蛮力。 可再他用劲之前,徐缈偏转头,抬眸与他笑了笑。 “阿简,”她又说了一遍,比之前更坚定,“我能听完。” 一个“能”字,让徐简劝不出口了。 明明,他是最清楚的那个人。 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哪怕改一种方式,该发生的就会发生。 大概,徐缈是必须去面对刘靖的“背叛”的。 至于最后的结果,徐简想,有小郡主在,总还有机会。 “好,”徐简应了声,“您听他说完,我陪您一块听。” 徐缈又笑了笑,而后转头看向刘靖与刘迅。 刘靖一直看着他们。 他在徐简与徐缈的相处中,品出了些怪异来。 刘靖清楚,徐简性子冷。 别看徐简三五不时地在朝堂上看乐子,但他本身就不是多热络的脾气,又因着不和睦,待刘家人素来回避。 从前徐缈几次回辅国公府,也没在徐简那儿得过多少好脸色。 一个努力想要释放善意,一个对善意视而不见、冷冷淡淡。 若非徐缈姓徐,她去辅国公府只怕会吃闭门羹。 这样的“母子”关系,能在短时间内扭转过来吗? 刘靖不信。 前阵子,他听说了徐简对徐缈、刘娉的维护,也只当他没那么冷情冷血,且是与迅儿对着干而已。 可现在看着,似乎不是这样。 徐简与徐缈的接触,比刘靖想像的要深上许多。 他们先前都交谈了些什么? 总不能是母慈子孝吧? 十之八九,是拉拢、是挑拨、是分化,因此昨天晚上,徐缈会说出那样的一番话来。 哦。 还得算上一个宁安郡主。 郡主与徐简看着是一条心,郡主去广德寺,也一定是为了徐简说话。 这些念头在刘靖心底里翻来覆去,落到最后,浓成了一盏酒。 “夫人你……”刘靖的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叫牢房入口的几人听见,“夫人温顺、听话、体贴,这都是夫人的优点。 夫人的心里只有丈夫、儿女,这就足够让你觉得充实,你不会想着再寻别的事情。 所以,你不爱和其他官夫人们交流,出门也就是拜佛上香,从不会随便打听。 你的生活简单极了。 因而,只要是别人想瞒着你的,你都会被蒙在鼓里。” 徐缈一言不发。 她没有打断刘靖的话,也知道刘靖说的都是事实。 如果不是她不爱交际、对街头巷尾的传言也没有什么兴趣与好奇,之前迅儿的那些蠢事,她怎么能被瞒这么久? 刘靖一面说,一面也在观察徐缈。 可惜,牢房里光线晦暗,徐缈几人又站在入口处,从他们背后透过来的那点光不足以让他看清那几人的神色。 “夫人是一位很好的妻子,把家庭照顾着井井有条,”刘靖继续说着,“阿娉就像你,不出什么岔子。 迅儿不一样,他不听你的,又在书院待了些时日,自己那套想法漏洞百出,当然他也没有全听我的,他要真的原原本本听我的,也不会是现在这个地步。 我很满意夫人,满意过去二十年的婚姻。 夫人出身好、性情好、信任我、帮助我,让我没有一点儿后顾之忧。” 刘靖说得很慢。 一字一句,听着都是赞许。 这盏酒的表面,浮着一层美味的蜜。 “可为什么,夫人的父亲,我的泰山大人不能和夫人一样呢?”刘靖问,“他从头到尾都怀疑我、排斥我。 他没有儿子,他从头至尾的打算都是招婿,为什么最后他改了主意? 新科传胪,哪怕比不上头甲那三位,也不给他老人家丢人吧? 燕辞归 第280节 我都不拒绝入赘,他却看不起我。 他还要带走我的长子! 对,他把阿简培养成的这样,一把刀子,一把对付我和迅儿的刀子。 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千步廊里苦心经营二十年,到最后一无所有、一无所有! 全拜他老人家和阿简所赐!” 刘迅瘫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看着刘靖。 他当然知道父亲心里的想法,可他从没有想过,这些话会落到母亲的耳朵里,还是父亲亲口所说。 这一些,明明是绝对不可以让母亲知道的。 哪怕他前一刻说漏了嘴、被母亲听到些许,但以父亲的急智与应变,完全可以应付过去。 只是,父亲没有应付。 而是更加直白地把那些矛盾都撕裂开来。 刘迅转头去看母亲。 他想,若不是夏嬷嬷和徐简扶着,母亲可能已经站不稳了。 夏嬷嬷也是这么想的。 她清晰地感受到,夫人一直在发颤。 她自己也颤。 老爷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出事之前,那么和睦美满的夫妻,到了这会儿,也要这么真刀子相向吗? 若不是辅国公撑住了夫人,夏嬷嬷想,以她这会儿的手劲,她是扶不住夫人的。 徐缈依旧没有说话。 牢房密闭,刘靖的声音在其中萦绕回响,一句一句震耳欲聋。 她既然要听,就用尽了全力去听,让每一个字都入了耳,也入了心。 以至于,刀刀见血。 老爷说阿简是父亲培养的刀,可在徐缈这里,刘靖就是刀。 沉默在几人之间漫延开。 徐缈的嘴唇动了动:“还有吗?” 刘靖闻言一愣。 “还、有吗……”徐缈又问。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颤得支离破碎。 刘靖皱眉。 一时间,他形容不了自己的心境。 听徐缈那几乎支撑不住一般的声音,他本该觉得出了一口气,但实际上并没有。 他的心里空落落的,左不沾、右也不沾,不踏实,不舒服。 似是想要破除这种情绪,刘靖干脆继续往下说。 说得狠一些,说得重一些,沉甸甸的,他应该就能有真切的感受了。 “夫人,你说你不后悔这二十年的婚姻,”刘靖缓缓说着,语气不激烈,口吻却是确定的,“我后悔了。 我遇上你,我救过你,因为你是国公府的女儿。 娶你,没有给我带来多少助力与好处,却实实在在地,让我在今时今日一败涂地。 还不如换一个人,起码老丈人不会给我埋一把刀子。 我现在,很后悔。 这二十年,真是一场笑话。” 随着话音落下,那盏酒露出了本来的模样,是一盏鸩酒。 几乎一瞬间,徐缈的眼泪落了下来,脑袋里嗡嗡的。 夏嬷嬷同样泪流满面。 她太心疼夫人了。 谁听到丈夫说出这种话来,能不心碎呢? 老爷明明是个体面人,怎么到最后,却要这般不体面? 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夫人,她只能抬头去看辅国公,盼着国公爷能稳住夫人的情绪。 徐简没有动。 他的下颚绷得很紧,漆黑的眸子深邃,其中藏着怒意。 可他没有对刘靖说什么。 他了解刘靖,也清楚刘靖会如何捅刀子,他的注意落在了徐缈身上。 “听完了就走吧。”徐简道。 徐缈微微摇了摇头。 她的眼泪没有停,但这一次,她的视线是清晰的,在泪眼之中,她依旧看得清每一个人的模样。 “扶我一会儿,”她轻声对徐简道,“我再和迅儿交代几句。” 徐简依她。 徐缈走进牢里,一直走到刘迅的牢房旁,才让徐简松开。 她蹲下身去,隔着栅栏握住了刘迅的手:“迅儿,我给你送行李来,都是些衣服,包袱里还藏了些银票,大大小小的都有,你路上看着给出去,流放虽苦,但也不一定…… 只是我们母子两人,今生恐怕无法再见了。 我生了你,没有把你教养好,对不起……” 刘迅错愕地看着徐缈。 他没有想到,母亲会说这么一番话。 尤其是在听了父亲那扎心窝的话语之后,母亲的反应出乎了刘迅的意料。 虽然她在落泪,那些泪水甚至沾染到了刘迅的手上,可母亲却在向他道歉。 刘迅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只是嗓子干得厉害。 他不知道如何回应,只是本能地、用力地从栅栏间挤出手来,慌乱地擦拭母亲的眼泪。 缝隙太窄了,光是把手探出来就很不容易了,他能转动的角度也有限。 这一刻,他顾不上手痛,只希望擦干母亲的眼泪。 徐缈再一次握住了他的手,在他的手心上亲了亲,就像是在刘迅小时候一般:“你自己多保重。” 而后,她在栅栏上撑了一把站了起来,看着刘靖。 “你说你后悔了,你觉得二十年是一场笑话,”徐缈扯了扯唇角,眼泪没有停,笑容也苦涩,“我还是昨天的老话,我不后悔。 阿简不在我身边长大,我很遗憾,但他是我的儿子;迅儿做了很多错事,以后我们天各一方,我很伤心,但他是我的儿子;阿娉关心我、护着我,我也想要保护她,她是我的女儿。 因为这三个孩子,我就不会后悔,我的二十年也不是一场笑话。” 刘靖哑口无言。 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徐缈也没有再听他说话的意思,由徐简扶着往外走。 刘靖看着她的背影,连呼吸都憋住了。 他依旧不舒畅,空落落的,像是站在了白茫茫的雪地里,没有一点方向。 徐简小心翼翼地扶着徐缈。 徐缈说得很坚定,走得也很坚定,但徐简知道,她也在逞强,或者说,逼着自己坚强起来。 她的脚步有些虚浮,胳膊发颤,如若不是徐简扶着她,她可能走不了几步就左摇右晃了。 徐简都看在眼里。 他还听到了刘迅咽呜的哭声,在他们的背后。 他亦听见了心底磅礴的雨声,伴着电闪雷鸣,全落下来,激起一片火花。 这一瞬,徐简轻轻呼出一口气。 小郡主在做什么呢…… 他们出了牢房。 先前为了不打搅他们说话而避让的小吏们也已经发现了此处状况不太对。 徐夫人和身边的嬷嬷明显是哭过了。 这也寻常。 儿子要被流放了,当娘的哪有不哭的? 也就是徐夫人矜持,哭归哭,动静不大。 他们见过很多犯人的家属,哭天抢地的,当场厥过去的都不稀奇。 倒是国公爷,以前多听说他与刘家人不亲近,今日看来,起码对徐夫人,他十分关心。 这厢状况如此,大理寺官员也不会围上来说什么客套话,远远与徐简颔首示意过,也就算全了招呼了。 徐简一直把徐缈扶上马车:“先回府吧,阿娉等着。” 隔着帘子,徐缈看着他,柔声问:“腿不碍事吧?” 徐简抬眼看她。 燕辞归 第281节 “我刚走不稳,全靠你撑着,”徐缈道,“明明你的腿也不能多吃劲道,是我忘了,对不起。” 徐简见她小心翼翼,叹了一声:“不碍事。” 想了想,他又补了一句:“您很少和我一块走,一时没顾到而已。真的不碍事,那点旧伤,扶您还是能扶的。” “这样啊……”徐缈轻轻笑了笑。 徐简见她情绪还算稳得住,试探着问了句:“刚才说到那个份上,您之后如何打算?” 徐缈以为他问去向,便道:“昨日就和老爷说过了,我和阿娉留在京里,老爷也没有让我们离京的想法。” 徐简抿了下唇,点破了:“我是指,和离吗?” 徐缈沉默了会儿,道:“随他吧。缘分尽了,有没有那一张婚书,也是尽了。” “那我去问他,您先回去吧。”徐简道。 车帘落下。 徐简看着马车离开,而后一直站在衙门外。 等了半刻钟,刘靖才从里头出来。 “去一趟顺天府,”徐简唤住刘靖,“趁着还没有返乡,先让单大人把和离书盖了。” 第283章 全是梦一场 大理寺衙门外,气氛很是凝滞。 刘靖没有看到徐缈的马车,就知道只有徐简在等他。 一时间,他也说不准和离到底是徐缈的想法,还是徐简越俎代庖、一意孤行。 他的眉头一点一点皱了起来,嘴唇紧紧抿着,十分严肃。 徐简扫了刘靖一眼,没有催促,却很笃定,成竹在胸。 两厢僵持,知道自己此刻处于下风,刘靖先开了口:“和离?你倒是心急。” 徐简笑了下,眼中没有任何笑意:“你这两天就要启程,时间有限,再者,单大人还在忙案子,他也没有那么空。我出面请他帮个忙,能省下很多麻烦。” 刘靖咬了下后槽牙。 他知道,单慎先前虽然在私下劝过他几句,但较真起来,单大人无疑与徐简更熟稔。 徐简想好了要拿和离书,单慎根本不会多废话,直接就盖章了。 思及此处,刘靖心中很是不快。 “昨日,我和你母亲讨论过这事,”稳住声音,刘靖把烦躁都压在了心里,“当时我们的结论是不和离。” “你也知道是昨日,”徐简淡淡地,“刚才在大牢那儿,你说了那么多话,她改主意了而已。” 刘靖没有说话,只用眼神表达质疑。 徐简又笑了下,这一下,眼底里倒是浮了些许笑意:“我不会替她拿主意。” 刘靖一愣。 “我不会,祖父也不会,”徐简继续说着,“拿主意的是她,我们和你不同。” 这句话显然是刺到了刘靖的心窝里。 他的脸色白一阵、青一阵。 徐简依旧不急不躁的。 主动权握在他手里,只要徐缈能接受这一切,能继续往前走,他就不会急。 因而,难得的,他对刘靖都多了几分耐心,分析分析轻重。 “你时间紧,我不建议如此浪费,”徐简道,“虽说刘大人、你的文采不错,能写一封感人肺腑的和离书,但衙门里有现成的范本,照着来方便些,签字盖印,从此一别两宽。” 刘靖睨着徐简。 徐简又道:“刚才话都说到那份上了,难道不愿意和离吗?” 刘靖默不作声。 “体面人办体面事,”徐简啧得笑了声,很是嘲讽,“从眼下结果看,体面一点没剩下,但你一直都想当个体面人。我无所谓,我可以架着你去顺天府画押。” “徐简!”刘靖咬牙切齿道。 “你先前说,我是祖父培养的刀子,那就是吧,”徐简对刘靖的愤怒没有任何反应,“我能捅刘迅刀子,我也能捅你。 你要是不合作,就这么大摇大摆离开京城,那我只能把和离书弄成义绝书,送去你原籍衙门了。 你最好还是信我这句话,我动手的时候挺狠的。 刘迅是不是告诉过你,他被我和郡主坑了好几回? 他没想错,就是这样。” 饶是知道徐简故意威胁他,刘靖也被这几句话气得够呛。 尤其是最后那几句,徐简压低了声音,几乎就在他耳边说的,每一个字都扎的他头皮刺痛。 “你胆子这么大,下手这么狠,”刘靖抬起眼才发现,徐简已经长得很高了,比他都高一些,如此近的距离下,他想直视徐简的眼睛,就不得不仰头,这种感觉很差,差得他字字淬火,“你不怕圣上知道吗?” “你……”徐简顿了下,复又笑了,“你还能见到圣上?即便能见着、能告状,圣上会信你吗?以你我现如今这般水火不容的关系,告黑状轮不到你了。” 刘靖绷紧的肩膀垮了下来。 他知道,徐简说得对。 他去告徐简,哪怕是人证物证确凿,都会被怀疑造假。 何况,他无凭无据。 除了按照徐简的意思去把手续办了,刘靖无路可选。 尤其是,他们这厢对峙,引了不少旁人目光。 不止是大理寺的官员,边上衙门有人探头探脑的,谁会不想看热闹? “走吧。”刘靖理了理袖口,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不甘与狼狈。 徐简颔首。 他还安排好了轿子。 大理寺在千步廊的最西南侧,往前几步就是江米巷,两顶轿子一前一后停在巷口。 刘靖嘴角一抽,徐简当真是有备而来,今日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么想着,刘靖自己掀了轿帘。 徐简亦上轿。 两顶轿子,到了顺天府外。 徐简下来往后看了眼,只见刘靖也已经下来了,许是这一路上已经调整了心境,刘靖面无表情地往顺天府去。 后衙,还在忙着看案卷的单慎听说徐简与刘靖一道来了,赶紧出去迎接。 单大人心里有数。 这两人一块来,不可能是来与他分析案情的。 刘靖在人前几乎没有失态的时候,从前也不撒官威,但今时不同往日,官已经丢了,万一破罐子破摔…… 辅国公就更不用说了。 国公爷那张嘴,不会像他单慎那样讲粗鄙话,但阴阳怪气起来,连圣上都头痛。 一会儿若是针尖对麦芒,一个嘴上不饶人,一个乱摔破罐子,收拾残局的还不是他老单? 单慎提着衣摆就往前跑,迎面见着了,先问候了一声“辅国公”,对上刘靖时就为难了。 不再是“刘大人”,甚至没有功名在身。 不打招呼其实也没什么,但单慎想着“灭火”,还是笑着与刘靖拱了拱手。 刘靖看在眼里,道:“该由我给大人行礼。” 徐简开门见山:“单大人有现成的和离书吧?” 单慎一个激灵,立刻就明白过来。 要和离的,肯定是刘靖与徐夫人。 “怎么不见徐夫人?”单慎问。 依着规矩,最好是双方露面。 “她刚去见过刘迅,很是疲乏,我替她来,”徐简道,“单大人若是不放心,使人跑一趟刘府。” 单慎讪讪笑了笑。 他疯了才让人去求证。 再说,辅国公做事也不会那么离谱。 “去见了刘迅?那确实要多休息,”单慎借着这话寻了个台阶,“现成的有,签字盖印,我再盖印就成了。” 刘靖忽然开了口:“不用现成的,我自己写吧。” 徐简扫了他一眼。 “我写文章快,一封和离书耽搁不了多少工夫,”刘靖看向徐简,“你也不用急成这样。” 徐简没有反对,给刘靖比了一个“请”。 只要刘靖肯把字签了,徐简并不在意那和离书是范本转抄还是自由发挥。 当然,若是刘靖写出来的东西乱七八糟,那他就再要求刘靖用范本。 反正今儿时间足够。 单慎让人给刘靖准备了文房。 刘靖研墨,没有打腹稿,提笔时有些犹豫,前几行写得十分磕绊,后续似乎是情绪上来了,写得越来越快,一气呵成。 燕辞归 第282节 徐简眼神好,站在不远处把刘靖的文章看了一遍。 文字间并没有什么刀子,直言二十年婚姻相伴,以和离收场,十分遗憾无奈,却也知道不再是同路人,该就此各走各的了。 刘靖把这份和离书工整抄写三份,写上名字、按下手印。 徐简接过去,提笔代徐缈落字。 师爷捧来了官府印章,单大人直接盖了。 “这一份官府留档,”他道,“另外这两份。” 他一面说,一面交给了刘靖和徐简。 刘靖没有多言,仔细折好,收入了衣襟之间。 师爷替单慎留档,迅速地看了一下文章,心绪万千。 都说刘靖写得一手好文章,当真名不虚传。 连和离书,都写得这么感人肺腑,曾经的伉俪情深,可窥一斑。 转念想起自己曾为了刘迅和那玥娘之间的情谊所感动,师爷心里咯噔了一下。 下梁歪成那样,上梁不会也…… 不、不至于,上梁在夫妻情感上,风评一直很好。 正思量着,却听见辅国公开口了。 “不愧是先帝爷都赞誉的文采,这么一篇情绪澎湃的文章,也就写了一刻钟。” 刘靖听出徐简话语里嘲讽,却也只能当作没听出来:“我说了,我写文章快。” “也是,你也不会提前构思和离书,”徐简垂着眼,指尖拂过手中文书,“以徐夫人的性情,哪怕出了这么些事,她也不会随便和离。” 一听这话,单慎牙根酸得不行。 难道徐夫人没有答应?辅国公先斩后奏了? 那也别让他听见啊。 他是顺天府尹,难道跳起来把和离书作废了? “国公爷。”单慎与徐简微微摇了摇头。 “单大人放心,”徐简道,“刚没有诓你,徐夫人确实答应了,在大理寺那儿她听了些真心话,听说丈夫万分后悔这二十年的婚姻,对她以及国公府多有怨言,徐夫人就下决心了。” 单慎听了,见刘靖没有反驳,不由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没有帮着辅国公以权谋私。 反倒是站在一旁的师爷,悄悄打量了刘靖好几眼。 和离书写得这么漂亮,实际真心话不是这样? 到底是刘靖吐露真言了,还是自知前路不同、故意说了重话伤徐夫人的心,让徐夫人往后别再惦记这个回不来的丈夫? 师爷吃不准,可他好奇极了。 刘靖显然不愿意让别人再看笑话,问徐简道:“和离书盖好了,满意了吗?” “不知何时启程?”徐简问。 刘靖道:“明日送完迅儿后,我就走。” 徐简微微颔首。 刘靖不再理他,与单慎拱了拱手,快步离开了。 单慎拍了拍徐简的肩膀:“这样也好,一刀两断,免得往后再多瓜葛,就是徐夫人那儿……” “伤心是难免的,刘靖在大理寺那儿讲的话着实不好听,”徐简轻笑了下,“麻烦单大人特事特办,我也先走了,陈米胡同那些事,我明日再过来和你们商议。” 单慎摆摆手:“不要紧,总归没什么进展,多陪陪徐夫人吧。” 等徐简一走,单慎看着他的背影叹息一声。 师爷凑上来,低声问出了心中疑惑。 “你说呢?”单慎反问。 “就是确定不了,才向大人请教。”师爷道。 单慎呵的笑了笑:“少看些话本子吧,别只听刘靖和徐夫人说了什么,多想想以前他对辅国公都说过什么。” 说完这句,单慎也离开了。 师爷留在原地,认认真真回忆了一番,也悟了。 他又看了眼那篇和离书。 文采斐然。 能说会道、擅长文墨的男人,果然靠不住啊! 另一厢,刘靖回到刘府。 管事迎上来,道:“夫人和姑娘都不在府里,说是去广德寺了。” 刘靖对此毫不意外。 以徐简的能耐,断不会再给他接触徐缈和刘娉的机会,免得节外生枝。 事已至此,刘靖虽然气闷,却也不会自寻死路。 就徐简今日那威胁人的架势,他若再折腾些旁的…… 徐简未必会动他,却能让迅儿在流放路上苦不堪言。 翌日。 天亮不久,刘迅就被押送出京。 城门口,可能是给辅国公府一点面子,徐缈坐在马车里,望着刘娉的手,静静看了会儿没有立刻出发的刘迅。 “不和哥哥再说几句话吗?”刘娉柔声问。 徐缈摇了摇头:“不用了,要说的话,昨天都已经说过了。” 刘迅站在那儿,亦看到了这辆停在城墙下的马车。 他猜得到车上人的身份。 有几次,他都想唤一声,却也没有鼓起勇气。 最终,他看到了一顶轿子停在马车边上。 轿子里下来的是徐简,他隔着车帘与里头的人说了什么,似是得到回复过,徐简转过头来,与城门处押送的守卫示意。 “走了。”守卫看到了,催促刘迅。 刘迅又看了那处两眼,跌跌撞撞走了。 徐简没有再看刘迅,而是转过头去,望向不远处茶楼。 楼上雅间里,坐着的刘靖。 刘靖也来送刘迅了,只是没有露面而已。 此刻,他也看到了徐简。 四目相对,刘靖身侧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而后又攥紧。 徐简的这张脸,像他,更像徐缈,眉宇间的那股子英气,则是老国公爷带来的。 刘靖看着这副五官,心头情绪起起伏伏。 这样的模样,这样的手段,原本是他最希望的“儿子”的模样。 可显然,他们并不是什么“两父子”,反而是仇家一样。 刘靖收回了目光,看了眼身侧的行囊。 他带走的东西很少,昨夜整了大半宿,其实也就这么些而已。 他不得不离京了。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怎么来的京城,就怎么离开。 新科传胪、鸿胪寺卿,全是梦一场。 第284章 母亲的迟疑 华美的马车停在了广德寺外。 林云嫣下车,带着挽月一路往客房去。 清早,徐缈与刘娉送走刘迅之后,没有回原先的刘家宅子,而是来了这里。 夏嬷嬷依旧在屋外候着她,见她来了,笑盈盈问安。 林云嫣颔首,没有立刻进客房去,而是担忧地往那侧瞥了一眼,压着声音问道:“夫人心情还好吗?” 夏嬷嬷的笑容有一丝勉强。 林云嫣便又问:“不太好?” “那倒不是,”夏嬷嬷叹了一声,也往里头匆匆看了眼后,低声道,“夫人的反应其实比奴婢原先想得要平和许多。 奴婢本以为,经历这么多大起大落,公子流放、又与老爷和离,尤其是老爷那两天说的话,很戳夫人心窝子。 夫人待老爷情深,听那些话可真是太难受了,奴婢总想着她会不会受不了。 可她其实还算平和,哭自然是哭了,却没到嚎啕大哭那地步。” 见郡主听得很认真,夏嬷嬷那点儿忧心泛上来,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奴婢以为,真大哭一场可能会好一些。 情绪起伏大,还是得发泄出来,若一直憋在心里,恐是会憋出病来。 夫人顾及的事情多,就一味压着。 燕辞归 第283节 白日还好些,有人陪着说话,半夜里夫人睡得并不踏实,像这两天夜里、奴婢琢磨着她可能压根没有睡着,满脑子都是这些事,唉!” 林云嫣有数了。 她对徐夫人的这些反应,并不感到意外。 诚然她和徐简铺垫了许多,徐夫人在这几个月间自己也发现了很多内情,但情感上,是会挣扎阵痛的。 从结果看,她选择了徐简和刘娉,选择了与刘靖和离,选择了目送刘迅的流放。 她在此时此刻,做了最应该做的选择。 可对与错,不等同于全部的喜与恶。 心里的那个坑洞,随着时间会慢慢添补上,而现在,时间才刚刚开始。 这事情急不来。 尤其是,徐夫人在“孤军奋战”。 她作为一个母亲,对刘迅的思念和牵挂,她还可以和刘娉等人说一说,虽然,只能点到为止。 而她与刘靖夫妻之间二十年的爱慕相扶断情,她的真切感受,她无人能说。 因为她说出来,会让徐简和刘娉为难。 她不想那样,她只能闭上嘴,独自去消化。 偏偏夜深人静时,最难消化。 人之常情。 “我与她说些高兴的事情,”林云嫣轻声与夏嬷嬷道,“其他的,我不好说,她对着我也说不出口。” 夏嬷嬷叹了声,道:“辛苦郡主了。” “不辛苦,”林云嫣道,“夫人是国公爷的生母,我怎会觉得辛苦。” 简单交流之后,夏嬷嬷引林云嫣入内。 客房里,徐缈闻声抬头,冲她浅浅一笑。 “郡主来了呀,”徐缈的声音温和极了,听不出多少压抑情绪,从她面上也看不出心情不好,“快坐。” 刘娉亦是乖巧问了安。 林云嫣在两人身边坐下:“还是寺里好,我方便来看望夫人与娉姑娘。” 徐缈莞尔。 住所之事,她其实也在思考。 以前住的那刘家宅子,现今在她自己名下。 阿简让刘靖写了和离书,自然也会安排好宅子归属。 刘靖返乡,京中住宅于他无用,阿简便依着市价与刘靖谈了,钱契两讫。 可不管往后是叫刘宅也好,徐宅也罢,徐缈无法安心住着。 她在那儿住了二十年。 生儿育女全在那座宅子里,没有一步一景,也是一步一回忆。 迅儿的,刘靖的…… 于她来说,着实沉重。 “阿简与我提过,若不愿意住着,就带阿娉搬回国公府去,”徐缈笑了笑,“我想着,怪麻烦的。” “哪里麻烦了?”林云嫣问她,“您原先也就是在府里长大的。” 徐缈眨了眨眼睛,看着林云嫣,抿着唇笑。 阿简要娶媳妇的。 原本府里清净,就小夫妻两人,她们若搬回去,莫名就冒出来一个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婆母”,以及“小姑子”。 与原先设想的不一样了。 郡主性子好,不会埋怨什么,可徐缈怪过意不去的。 当然,这事儿她也不会挂在嘴上。 说出来,倒像是“逼”郡主似的。 比起她住哪儿,怎么生活,她更盼着阿简与郡主能平顺,没有波澜。 林云嫣通透,心思一转,大致也能猜到徐缈的想法。 徐夫人就是太小心了。 这份小心,与她的祖母小段氏,其实同属一路。 唯一不同的是,祖父为人诚恳,林家其他人亦都是知礼真切之人,给予了小段氏最好的回应。 徐夫人却遇着了刘靖,她的小心与良善,都被利用得干干净净。 这么想着,林云嫣便道:“您知道的,诚意伯府上下,人口不少。” 徐缈微微讶异,不知道她怎么说起了伯府。 “我打小就过得很热闹,”林云嫣说着就笑了起来,“姐妹一块,祖母喜欢我们都在她跟前,我也习惯了那样。 不瞒夫人说,我有时候会想,等我出阁后,怕是会有些不适应。 这么大的国公府里,除了嬷嬷管事们,就我和国公爷。” 徐缈听出了林云嫣的话外之意。 “其实,”林云嫣继续说,“这一年国公爷下衙后也很少在府里的,他都嫌冷清。” 徐缈的眸子倏地一紧:“那他在哪儿待着?” “相熟的铺子里,”林云嫣答道,“地方小,没那么空,我去过几次,他总一个人在下棋。” 徐缈喃喃道:“这样啊……” “还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夫人的意思,”林云嫣笑容里添了几分羞赧之色,“就是小定礼。” 听到这件大事,徐缈的心神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我好像听说,”她试探着问,“日子订在六月里?” 林云嫣道:“对。” 她和徐简的小定日子,其实比预先设想得要迟一些。 比之从前,这回赐婚来得早,圣上那儿打算的本也是开春后放小定。 只是,选出来的那些日子,都不太能让皇太后满意。 她老人家,在挑吉日良辰上,有自己的一套规矩,左看右看地,就总感觉差一点。 圣上知道她脾气,也没有催她敲定。 再之后,一连串的事情涌上来,事关太子,不说圣上有没有心情,皇太后的兴致也不高。 直到前几天,皇太后忽然松了口,定了六月二十六。 说来也是巧了。 正是从前林云嫣与徐简过小定的日子。 说到底,大概就是这个时日特别合皇太后的喜好。 要说区别,当然也是有的。 从前许是有古月那儿的缘故,宫里赐婚匆忙,圣旨下了后立刻准备小定,十分匆忙。 办得当然是风光无限,却也透着股“赶”劲儿。 此次给他们留了不少时间,虽然日子才定下,但准备是从年前赐婚后就开始做了。 “安逸伯与伯夫人很是上心,细细致致的,”林云嫣道,“大体事情上,伯爷倒是能和国公爷沟通,但一些内里细节,我怕伯夫人有不方便的时候,她现在也不好三五不时就去国公府转转。” 徐缈听懂了。 她自己嫁过人,又操办了刘迅的婚仪,对那些繁复规矩很了解。 郑琉是伯府出身,但迅儿只是官家子弟,饶是如此,也是一套一套的。 到了阿简那儿,状况又不同了。 国公娶郡主,身份摆在这里,要注意的只会更多、更细。 放小定时,重心其实在女方府上,男方没那么紧要,却也不能忽视了。 辅国公府里,只靠嬷嬷们与安逸伯夫人对接忙碌,这不太对。 等之后正式迎娶时,更不对劲了。 总不能让伯夫人忙前忙后、忙碌到得在国公府里小住几天吧? 还是得有人出面,与伯夫人一块协调。 “郡主是说,”徐缈问,“我搬回府里,能操持操持婚仪吗?” 林云嫣点头。 徐缈又问:“阿简答应吗?圣上点了安逸伯主持,我贸然插手进去……” “您是国公爷的生母,您怎么能算贸然插手呢?”林云嫣安慰她,道,“我很希望您能一块操持了。” 说着,徐缈就见林云嫣的眼帘垂了垂。 “我母亲不在了,祖母和叔母们能替我操办得很好,可我偶尔也会想,若是我母亲在,她会怎么安排,”林云嫣的长睫颤了下,“国公爷那里,我想,您来看管着些,哪怕只是出两句主意,也和全由安逸伯、伯夫人主持,是不一样的。” 几句话,说得徐缈心肝儿直痛,有那么一瞬,她眼眶都酸了。 她亦是早年丧母。 母亲在重要时刻里的缺席,那种遗憾,她品尝过,自然也懂得。 她怎么能回绝呢? “我和阿简提一句,”徐缈道,“我能替他操办的,其实也就这些了。” 燕辞归 第284节 边上,一直闷不做声的刘娉抬起眸,看了眼徐缈,又看向林云嫣,眼底露出了深深的佩服之情。 比起住在原先的宅子,她更希望母亲能换个地方住。 寺里只是小住,不方便长住下去。 国公府其实是很好的选择。 刘娉试着劝过母亲,那些道理翻来覆去地,收效不大。 母亲有母亲的迟疑。 而郡主一来,直指中心,越过了那些迟疑,落下了更要紧的。 这让刘娉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第285章 有备而来 见徐缈松了口,林云嫣放心不少。 转眸看向刘娉,她轻轻笑了笑:“也要劳烦娉妹妹换了住所了,不似夫人,娉妹妹对国公府不熟悉。” 刘娉抿了下唇。 一时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郡主笑起来真好看。 从小到大,刘娉见过的美人不算多,可一家上下就没有哪个模样不出挑的,她看了那么多年,看外头其他人,很少有为容貌赞叹的时候。 只有郡主,她前回头一次见,就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郡主不止五官长得好,她身上还有一股子说不出来的感觉,让人不由自主想要亲近。 这种油然而生的好感,牢牢就刻在了刘娉的心中。 其中缘由,刘娉认认真真想过,大抵是因为“耐心”。 郡主擅长倾听,也擅长述说。 可能就如郡主所言,家里人多,热热闹闹的,而她又多年陪伴皇太后,听与说都十分出色。 让人愿意与她倾述,更让人愿意听她的建议。 这是一种本事。 刘娉自己没那种本事,因而格外羡慕与佩服。 同时,也更加喜欢。 一家人相处,本就该彼此多交流、沟通。 大哥看着冷冷淡淡、不好相处,但其实,照前回在国公府那晚来看,他亦愿意耐着性子听母亲和她说话,也会一条一条、细细致致地与她们说。 反倒是哥哥,看着热情洋溢,其实对母亲缺了些耐心。 母亲交代的话,左耳进、右耳出,他自己说的那些,亦都是应付而已。 更别提郑琉那不好相处的性子了。 如此一比较,刘娉的心稳了很多。 与大哥与郡主相处,应该不会有什么难处。 “娉妹妹?” 听郡主又唤了一声,刘娉一下子回过神来,低低“啊”了一声。 林云嫣并不在意她的走神,依旧笑盈盈地:“辛苦你适应国公府。” “不辛苦,”刘娉下意识接了这句话,“虽说以前去的次数少,却也是外祖家里,是母亲打小生活的地方,我应当很快就能适应了。” 林云嫣就是要的这句话。 听刘娉说了,她便又与徐缈道:“您看,娉妹妹都这么说了。” 刘娉这时候明白过来了。 自己这么轻飘飘的意见,也是郡主说服母亲的筹子。 郡主用自己的方式,让筹子一点点增加了,重到能说动母亲。 徐缈舒了一口气。 话已至此,她若再多犹豫,反倒是伤了孩子们的心。 她问:“全福夫人定了吗?” “定了,”林云嫣道,“我听祖母说,到时候请恩荣伯夫人来。” 那位是先皇后的嫂嫂。 恩荣伯府与诚意伯府比邻而居,林云嫣以前常去隔壁走动,对伯夫人也熟悉。 徐缈当然没有意见。 这厢说了不少话。 临中午时,夏嬷嬷去取了斋饭来,几人就在客房里用了。 等吃过了,徐缈打起精神来:“既打算住国公府,我们先回去整理一番,那么多东西都要收拾。” 林云嫣道:“夫人先行,我还想在寺中转转。” 两厢告别。 林云嫣带着挽月往后殿方向去。 这个时候,寺中香客不多,两人走了一段路也没遇着几个人。 “郡主,”挽月的声音压得很低,“那和尚离开这儿都快一年了,当时顺天府为了查他,也没少来寺里问话,那时候没发现一点线索,您现在再找,能找到吗?” 林云嫣笑了笑:“谁知道呢。” 她确实没有把握。 近些时日徐简事多,林云嫣也有一阵子没有与他探讨了,只让陈桂在中间帮着递了几句话。 不过,既然那枚金笺指向了晋王,那总得再继续扯些什么出来。 要不然,两块金砖,一枚金笺,只得现在这点儿收获…… 这买卖赚得不够多。 思来想去,直觉告诉林云嫣,广德寺里恐怕还有一些细节。 京中大小寺庙几十座,与广德寺一样鼎盛的也有几座,道衡当年潜伏,为什么就偏偏选择了这里? 两人一直走到僧人住处。 见香客来访,有僧人行了佛礼。 林云嫣道:“我想拜访住持。” 僧人打量了林云嫣几眼。 佛门有佛门的规矩,但广德寺地处京城繁华闹市,免不了也要受些世俗影响。 僧人不认得林云嫣,却也认得这一身衣料,看着就很贵,举止亦是矜贵,可见身份不一般。 “施主稍候。” 林云嫣等得不久。 明觉住持从屋里出来,引她往前头的小佛堂里。 老住持年事已高,精神不错,步幅却比不了年轻人,短短一段路,他拿着法杖走了好一会儿。 “让施主见笑了,”他说着,请林云嫣入座,“寺中只有粗茶。” 佛堂门窗打开,今日不曾下雨,风吹进来颇有初夏的暖意。 林云嫣抿了一口茶,说起来意:“我想在广德寺里添些功德。” 明觉住持道:“若是添功德,前头功德殿有僧人负责此事。” “我知道,”林云嫣道,“若只是一些香火钱,我不会来打搅住持,我想多添些。” 说到这里,林云嫣自报家门。 住持恭谨唤了声“郡主”。 “不晓得大师有没有听说过,”林云嫣不疾不徐道,“我母亲当年在定国寺遇难,那场大火把后殿与客房都烧毁了,重建之后,圣上在寺中点了长明灯。” 住持道:“自是听说过。” 为了缅怀先皇后,定国寺自那之后再不接待香客,只靠皇家供奉,每日佛音不断。 “我母亲在那里亦有供奉,只是定国寺路远,我不方便常去,”林云嫣道,“我过些时日放小定,年内或者来年就要出阁了,近日越发思念母亲,所以想在京中寻一处寺庙替她再添供奉。” 住持了然。 这种供奉,捐赠数目很大,当然不会只在功德殿里随便写一笔。 “郡主想建塔、立碑、亦或是起梁?”住持问。 “先母慈爱,我想……”林云嫣顿了顿,似乎是在斟酌如何开口,“我听说大一些的寺庙,香火除了留作开销外,还会资助旁的学堂、善堂,我想请教住持,广德寺是否也是如此?” “确实如此,”住持颔首,“只不过,广德寺资助的善堂多在其他州府。京中不乏心善的贵人,因而京畿一带的善堂经营得都不差,不似外地,尤其是贫苦些的地方,善堂捉襟见肘,很难维持。” “那去支援他们,确实是大善,”林云嫣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知能否参看资助的名录,我也能多些参考。” 住持颇有些迟疑:“这……” 林云嫣问:“住持是信不过我吗?” 明觉住持摇了摇头。 满京城都知道,诚意伯府厚道恳切,论身正,数一数二。 郡主这等金贵身份,却无娇纵之名,遇事皆是有理有据。 如此好名声的伯府,好名声的郡主,又怎么会看过了名录就胡乱来呢? 即便说供奉最后定不下来,也不会横出事端。 燕辞归 第285节 如此想着,住持让唤了个小沙弥来,让他去取文书。 广德寺开寺多年,香火繁盛,资助过的学堂、善堂名录堆在一块足有一指高。 林云嫣翻得很耐心。 天南海北的,地域跨得很广。 如果是无的放矢,很难从中发现端倪。 可林云嫣是有备而来。 从前,荆大饱曾在江南建了五座善堂。 荆大善人落魄后匆匆赶赴京城,最后给徐简递了一次消息。 善堂的账出了大问题。 按说,荆大饱只出钱建造,之后的事情与他都不相干,可永嘉十八年出了大岔子。 江南水灾,民生艰难。 表面上看,是“灾民”冲进了荆大饱的粮仓与府邸,又抢又夺,杀人放火,若不是荆大饱机敏,可能也没有机会逃到京城来,但内情是,受灾的百姓增加、善堂顾不过来,荆大饱看在眼里,有心再添一笔援助,再接洽之时发现那几座善堂的账目有问题。 灾后本就困难,别说荆大饱本人,便是衙门也顾不上去查善堂那点来龙去脉。 只是荆大饱的怀疑没有瞒过有心人,而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他在替徐简做事,干脆借着“灾民”对付了荆大饱。 荆大饱抵达京城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那之后,徐简和林云嫣依照荆大饱递来的消息,陆陆续续查过一些善堂,寻过与那五座善堂有关系的人。 其中一座,便是晋中的常云堂。 林云嫣也就是在那儿,见到过那个李汨儿子的奶娘。 那孩子到底是不是李汨的骨血,只靠王六年的几句话,眼下无法断言,但奶娘就是那个奶娘,林云嫣亲眼所见。 奶娘当时已经疯了,挣脱了绳索冲出来,又被人抓回去。 林云嫣看东西快,又着重盯了她有印象的几座善堂,果不其然,江南那五座与晋中常云堂,陆续出现。 “真的资助了许多,各个地方的都有,”一面翻,林云嫣一面道,“天下太大了,上头好些地方,我都弄不清楚具体在哪儿。” 听她这么感慨,住持也笑了起来。 再是沉稳、知规矩,郡主也只是年轻闺中姑娘,有她的天真与活泼。 “贫僧年轻时游历过不少地方,”住持道,“这些州府,陆陆续续走了不少,却也没有全部踏遍,现在是走不动了。” “那这些善堂呢?”林云嫣佯装好奇,“寺里如何知晓他们的状况?” “贫僧走不动了,寺里还有其他弟子能走,”住持道,“每年都有十几位弟子往各处云游,带回来他们的见闻,他们拜访过的善堂、学堂都会一一记录。” “原来是这样,”林云嫣说到这里,笑容收了,语气也凝重了许多,“不知道那位道衡和尚,可曾替广德寺挑选善堂?” 明觉住持的笑容亦是一僵。 道衡在广德寺十二年,去岁无端端留下一封书信云游去了。 直到顺天府上门来,明觉才知道那人身份不一般。 道衡竟然牵扯进了废皇子李汨的事情里。 京中寺庙,多多少少的,难免与一些权贵有关系,但这种关系大部分时候,仅仅是个人私交,亦或是多添些香油,哪座庙宇都不会昏头得去参与皇权之斗。 哪怕是皇家寺庙,也就只认一个“皇”,不敢有什么偏向。 而道衡此人,险些把整座广德寺都害了。 万幸的是,顺天府在寺中没有旁的收获。 “郡主,”住持问,“怎么会问起道衡呢?他已经离开了,他的那些私事,与寺中亦没有牵连。” 林云嫣道:“当年定国寺大火救援困难,只因侍卫与武僧下山救援镇子,而袭镇子的背后是为了把剿匪提上来作为当务之急。 我不知道那些匪徒的背后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但我知道,剿匪中抢功最盛的是李汨。 道衡既然与李汨有关,我不愿意把我捐赠的功德,添到道衡挑选的善堂学堂去。” 明觉住持叹息一声。 他能够明白郡主这番话后头的心境。 郡主会有这般主张,人之常情。 “道衡在寺里十二年,贫僧若没有记错,他从第三年开始出去云游,直到八年九年的样子,他很少出去了,那之后就一直在寺中负责洒扫,”住持道,“郡主突然问起来,贫僧也记不清哪一些是他挑选的。郡主既然在意此事,贫僧之后让其他人整理整理。” 林云嫣颔首道:“那就劳烦住持大师了,我过些日子再来寺中。” 事情说完,林云嫣起身告辞。 一路走到前殿,挽月才好奇着轻声询问:“您为何问起善堂?” “国公爷让我问的。”林云嫣应付了一句。 挽月点了点头,既是国公爷要问的,定然有他的道理。 两人继续走着。 小丫鬟却是一拍脑袋:“您有些时日没有去桃核斋了,陈东家带话来时奴婢也在边上听着,怎么就不记得有这回事呢?”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 因为她知道徐简大致在查什么,也知道徐简可能缺少哪些消息。 很多线索都太不起眼了,即便是堆在面前也看不出任何端倪,只有一点点推、一点点琢磨,拂去上头的尘土,才能露出真模样来。 至于这些模样能不能串到一块,就得看有没有寻到那条恰恰好的绳子。 现在,她和徐简都在找。 “那我们现在就过去桃核斋。”林云嫣道。 第286章 变得真快(两更合一) 林云嫣到桃核斋的时候,徐简还没有到。 后头院子里,只何家嬷嬷在厨房里忙碌着。 见林云嫣来了,嬷嬷弯着眼睛直笑:“给郡主做了奶酪,刚拿了点冰块镇着。” 一面说,她一面从一旁的柜子里取出来。 曾经在御膳房里当过差,何家嬷嬷做这些也都是宫里的方子。 浓郁厚实,入口又十分顺滑绵软。 知道林云嫣好甜口,又添了些蜜子,撒了一把葡萄干。 镇的时间不久,碗边凉凉的,却不见得多冷,正好适合这个初夏时节。 林云嫣不着急去厅里坐着。 挽月干脆搬了两把杌子来,与她家郡主一块在厨房外的廊下排排坐,一人捧着一碗奶酪。 “好吃,”挽月眼睛都眯起来了,“真好吃。” 跟着郡主,宫里府里,她也算是什么好吃的都吃过,但对何家嬷嬷的手艺,挽月依旧打心眼里佩服。 林云嫣慢条斯理地吃,抬起头来,就见何家嬷嬷看着她,有那么一点儿欲言又止。 她心思快,一下子就领会了嬷嬷的想法。 “嬷嬷想问什么,只管问就是了。”林云嫣道。 何家嬷嬷局促地笑了笑。 她想问缈姑娘的事情。 她知道刘家出事了。 刘迅流放,刘靖被罢官、革除功名,夫妻两人亦和离了。 这些消息,外头大街上传得沸沸扬扬,即便何家嬷嬷近来鲜少出门,还是听了个遍。 “我担心她,”何家嬷嬷道,“也不晓得她到底怎么样。” 照顾过徐缈几年,何家嬷嬷知道,徐缈是个极其细腻的人,会有很多想法,却总是藏在心中,不愿说出来。 倒不是说徐缈以前不愿意相信人,而是,她太体贴了。 说出来也无用。 她担心父亲,但她不能不让父亲去征战;她担心父亲续弦,但真有那么一日,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反对而让父亲改主意…… 征战是应该的,续弦也是应该的。 那些都是对的,所以她的担心是无解的。 既如此,又何必说出来,让父亲、让身边人为难呢? 可总憋着,到底是不痛快,尤其彼时她还年幼,偶尔会藏不住话。 “所以缈姑娘总和我说,”何家嬷嬷叹息,“投缘了吧,悄悄地、小心翼翼跟我说,相信我不会出卖她。真是叫人心疼。” 而那些,都是童年。 如今从缈姑娘成为徐夫人,又过去了这么多年,她肯定会更加“藏得住话”。 哪怕心里排山倒海的,也不会吐露几句。 林云嫣理解何家嬷嬷的担忧。 夏嬷嬷上午也提过一嘴。 搅着奶酪,林云嫣轻声道:“我白天与夫人说了会儿话,她看起来还好,但心里肯定存了事,这么大的变故,又不是那等没心没肺的人,哪里能没点儿想法? 我劝她和娉姑娘都搬回国公府里住下,换个住所,比一直住在那宅子里好。 嬷嬷与夫人熟稔,我想,她有些不愿意与我们说的话,可能会愿意与嬷嬷讲。 等她们安顿下来后,我和国公爷提一提,嬷嬷抽空去府里陪夫人说说话?” 燕辞归 第286节 何家嬷嬷面露喜色,搓了搓手:“能行吗?” 这个“行”,当然是指徐简会不会答应。 “对徐夫人有好处的事情,怎么会不行?”林云嫣笑了起来,“徐夫人以前爱吃什么菜?嬷嬷到时候再给她露一手,让她尝尝以前的好滋味。” 何家嬷嬷的笑容更掩不住了,与林云嫣比划着:“她爱吃鱼,最喜欢糖醋口的,又怕鱼刺卡着。 身边伺候的都能给她拨鱼刺,她偏不要,就要自己慢慢吃。 说是国公府,但毕竟是将门,老侯爷教养姑娘也没那么讲究,但她仪态举止都端正得不得了,唯一会叫人笑话的就是吃鱼。 抿出鱼刺来,含在唇间,拿手指头取出来,慢慢悠悠地。 老国公爷看了都哈哈大笑,说精细得能去当书香世家的姑娘了,也就只在吃鱼上不拘小节,有那么点意思。” 恐是兴致上来了,何家嬷嬷说了这么一段。 说完了,才想到毕竟是些私密事情,原不该说出去。 哪怕郡主不是外人,也是她多嘴了。 这么一想,脸都不由红了些,何家嬷嬷道:“现在肯定不那样了,那都是小时候、小时候……” 林云嫣莞尔,给何家嬷嬷出主意:“这些事儿,嬷嬷见着徐夫人了倒可以打趣她,说些以前的乐子,她能慢慢开心起来。” 郡主这般体贴给了台阶,何家嬷嬷自然是顺着就下来了,又道:“我也想她能与我说些她不开心的事,别埋在心里,都讲出来了才能过得去。” 人生都有起伏。 有些是绊子,有些如高山。 何家嬷嬷也起伏过,虽不似徐缈这般,但对当时的她而言、亦是险峰低谷。 她走过来了,作为一个过来人,也希望徐缈能走出去。 这厢正说着话,那厢,徐简到了。 他从隔壁院子的后门进来,没在花厅那儿看到林云嫣,听到厨房那儿有动静,便寻着声过来。 脚步声压得低,直到穿过小门,绕到了厨房外,林云嫣才听见了。 抬起头来,林云嫣与徐简四目相对。 徐简的视线落在了林云嫣身上。 小郡主坐在杌子上,端着一碗奶酪,也不知道刚刚说了什么笑话,以至于她手抖了,勺子碰到了嘴边,在唇上留了一点点印子。 偏她自己还未察觉到,听见脚步就抬头了,眼底的笑容没褪,明眸之中全是笑意。 “来得正巧,”林云嫣道,“嬷嬷镇了奶酪,凉悠悠的,又滑又香,来一碗?” 徐简定定看了她两眼。 目光在她那点儿印子上凝了凝,没有提醒她,只道了一声“好”。 挽月机灵,见郡主没有起身的意思,国公爷也没有换地的想法,她麻溜起身,把杌子让了出来,而后,二话不说,躲没影了。 何家嬷嬷又端了一碗来。 也添了葡萄干,却没有那么多蜜子。 徐简的口味远没有林云嫣那么嗜甜,接过来后,便在杌子上坐下了。 厨房里不能离人,何家嬷嬷不声不响进去里头,正要把门关上,就见玄肃挤了进来。 “还没人家挽月机灵!”嬷嬷压着声道。 玄肃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何家嬷嬷却晓得他,给他也拿了碗,指着几子上的蜜子罐子:“自己加。” 玄肃一连添了三勺,然后,机灵地选择不出去。 廊下,只林云嫣与徐简两人。 徐简端着碗,尝了一口。 他这碗镇得比林云嫣那碗久一些,入口又凉又滑。 “前些天还在找手炉,今天就吃镇奶酪,”徐简啧了声,“变得真快。” 林云嫣道:“天气变得快,能怪我?” 徐简看她,视线不由落在那淡淡印子上:“没怪你,夸你呢,因时制宜,变得还挺快。” 林云嫣睨了他一眼。 是夸她,就是夸得阴阳怪气。 可能是听习惯了,她竟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的。 除了徐简总盯着她的唇。 “沾上什么了?”林云嫣反应过来,直接一抿唇,舌尖轻轻一滑。 动作又快又自然,那点儿印子顷刻就没了。 徐简原本琢磨着是不是替林云嫣擦一下,见状只能捻了捻手指。 怪他。 提醒她做什么。 这一抿,都抿干净了。 “拿帕子按一按,”他道,“宫里那套礼数白学了?” 林云嫣弯着眼睛直笑。 倒也不用宫里规矩,她们这些贵女,举手投足,全是一套一套的。 她以前也规矩,很少会有出错的时候。 一旦叫人看到仪态不周全的地方,她自己倒也没什么,毕竟是宁安郡主,没人来说她,只是教养嬷嬷们会被叫去训几句。 林云嫣不愿意因她的缘故,连累嬷嬷们,一直都很谨慎。 后来,在逃亡路上,什么规矩都没剩下了。 保命要紧,谁还顾那些东西?! 虚头巴脑的,哪里比得上多活一天要紧。 帕子? 她拿帕子包扎过伤口、止过血,后来就没有帕子了。 “又讲究起来了?”林云嫣打趣徐简。 徐简看着她笑,目光沉沉湛湛,心念一动,到底没忍住抬了手。 拇指指腹落在了唇上,莹润又饱满,没用多少劲抹了下,才又收回来。 垂着眸子,他的语气与先前无二:“没抿干净。” 林云嫣却是愣住了。 因是先前捧着碗,徐简的指腹有些凉,偏那一下抹的,凉意之后成了暖,甚至还有些烫。 这叫什么呢? 林云嫣的脑海里只冒出了徐简刚刚说过的那句。 变得真快。 烫得连耳后都热了许多。 这一碗凉悠悠的奶酪,都白吃了似的。 见林云嫣不说话,徐简也不点她,自顾自又开始吃奶酪。 之前小郡主怎么评价奶酪的来着? 又滑又香? 徐简看了眼自己的拇指。 跟小郡主比,差点儿意思。 徐简又用了几口,忽然道:“太甜,吃不了这么多,再分你一点?” 林云嫣正愁那一碗白吃了,闻言直接拿勺子从徐简的碗里舀了好几勺,一勺凉的入口,心境才跟着一点点凉下来。 就是不怎么甜。 徐简这碗,搁的蜜子少了点。 徐简吃完了,慢悠悠与林云嫣说正事:“我过来之前,管事安排了车,去那宅子里装了几箱笼回来。” 林云嫣道:“那就好。” “她以前那院子还在,就是长久不住人了,得收拾收拾、透透气,”徐简说着,“那院子大,本就有个跨院,让阿娉住那里。” 林云嫣从前在国公府生活过,自然知道徐简说的是哪个院子。 彼时徐缈与刘靖“好好的”,不会回来,她的闺房也就一直空置着,日常有人洒扫,只是缺了人气。 其实也不仅仅是那院子。 国公府地方大,除了她和徐简,也没其他主子了,很多院子都没有人气。 就像是徐简的祖母,她以前住的那间主院,在她过世之后也一直空着,空了许许多多年。 林云嫣嫁进去后,没有住主院,亦不会动徐夫人的住处,徐简在靠近前院的那一处挑了个院子。 总归,就他们两个人。 他又行动不便,离前院近些,还方便些。 现在,就不一样了。 府里要多两个人了。 徐简又道:“你怎么劝的?我以为她多少还要迟疑几天。” 虽然徐缈自己说了和离,但真的从徐简手中接过和离书,看了刘靖那篇文章后,她的情绪很是低落。 燕辞归 第287节 这在徐简的意料之中。 当然,只是低落,对他来说,已经很好了。 听他这么问,林云嫣下意识就要答,话到了嘴边,不由自主地收了一下。 在徐夫人面前,她是拿婚仪说项的。 这没什么。 都是过来人,她又不是没有与徐简成过亲,先前他们两人商议时也都能坦然直白说,可现在…… 许是徐简那出乎她意料的动作,让她倏地就难以开口了。 这可真是…… 林云嫣抿住了唇。 从前做过多年夫妻,哪怕各种缘由下没有那么亲密,她也不是什么都不知晓的懵懂丫头。 莫不是重新回到闺中,回到未嫁之时,心境变化,人都跟着扭捏起来了。 就这么个小动作,真不至于。 “我跟她说,”林云嫣没去看徐简,一面吃,一面说,“下个月放小定,事情很多,府里也得有个能做主的人与安逸伯夫人配合。” 徐简听着,没忍住笑了声。 他对林云嫣寻的由头并不意外,这个理由对徐缈而言,对症下药,他只是对林云嫣刚那一瞬的迟疑很是意外。 明明之前在慈宁宫,小郡主脸不红心不慌的,还偏要在皇太后跟前装成脸红心慌。 那双晶亮的眸子里,全是欢喜之情。 装得他都觉得有点过。 今儿倒是稀奇。 没有要看戏的人,小郡主自己先唱不下去了。 指腹又捻了捻,徐简偏着头看林云嫣那仅剩了个碗底的奶酪。 “吃完了?”他把笑意都压下去,语气淡淡地,“记得擦嘴。” 林云嫣手上勺子一顿:“带着帕子呢。” “行,带着帕子就行,”徐简起身往花厅那儿去,“我先过去,你慢慢来。” 得先走一步。 还有一堆正事要说。 不能真把小郡主激恼了。 第287章 断尾(两更合一) 廊下,林云嫣没有动。 低低垂着眸子,手中的勺有一下没一下刮过碗底,那本就没剩多少的奶酪就这么东一下西一下地,也就只拼出了堪堪能凑出个四分之一勺。 林云嫣拿起来吃了。 眼帘抬起来,自然而然地往前看。 已经看不到徐简的身影了。 有个小小的拐角,正好挡住了通往隔壁院子的视线。 把碗放在边上,林云嫣先拿帕子擦了擦。 唇上刚刚被徐简抹了一下的地方,已经没有指腹残留下来的触感了。 说起来,徐简刚那一下也没用什么劲,很是自然随意。 较真起来,肯定是不够端正庄重,可是,她和徐简之间,好像也不用那么较真。 这么想着,林云嫣把两份碗勺叠一块收了,起身进厨房里。 何家嬷嬷坐在灶台前,正看着火准备晚饭。 玄肃站在橱前吃奶酪,一勺又一勺。 见林云嫣进来,嬷嬷起身,玄肃也放下了勺。 林云嫣把碗勺交给何家嬷嬷,道:“我和国公爷先去花厅。” 嬷嬷自是应下。 玄肃听她这么说,把碗放在桌上,准备端茶盘。 “我端过去就行了,”林云嫣拦了他一下,“就两步路,你吃你的。” 玄肃道:“小的分内之事。” 林云嫣扑哧就笑了:“多大点事。” 见拧不过她,玄肃从善如流。 林云嫣端了茶盘,走出厨房,穿过院子去了隔壁。 晚风吹在身上,已是初夏的温暖了,远处天边还有些许霞光。 这是京城里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却也让她,想起了很多旧事。 玄肃很爱吃甜的,甚至,吃得比林云嫣都甜。 林云嫣还和徐简说笑过,明明面无表情、办事也毫不拖泥带水,怎么在口味上就那么叫人意外呢。 可就是这样的玄肃,牺牲时利落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饶是,他们当时已经四面楚歌了。 饶是,他们都知道逃生很难。 但真的到了那一刻,依旧措手不及。 玄肃替她和徐简引开了追兵…… 最后,她能做的也仅仅只是买了一串糖葫芦,和徐简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吃完,再继续踏上那条不归路。 与那些往事相比,今时今日的“普通”,简直天上地下。 经历过那么多的磨难,她怎么还会对徐简那么个没用什么劲的动作心思起伏呢? 果真是,舒坦日子过多了。 整个人都有点飘。 林云嫣进了花厅,放下茶盘,有条不紊地准备泡茶。 徐简坐着,见她身后没人,便问:“玄肃呢?” “我让他吃奶酪呢,”林云嫣手上不停,“泡个茶而已,不用他来。” 徐简挑了挑眉:“他还在厨房里?” “是啊,”林云嫣点了小炉子,架上水壶,再张口时自己也笑了,“捧着一个大碗,你以为都跟你似的,那么一点都吃不完?” 徐简呵地笑了声。 他是无所谓玄肃来不来。 玄肃和参辰平日也忙,之前盯梢时不分昼夜,空闲下来吃点爱吃的,不是什么事。 他没那么讲究,一定要亲随跟着做这做那。 泡个茶而已,林云嫣愿意泡就泡,不愿意就当甩手掌柜,他来泡。 他只是听不得小郡主“胡言乱语”。 什么叫跟他似的,那么一点都吃不完? 一碗奶酪,能有几口? 分明是给她个台阶下,小郡主还半分不领情。 这么说也不对。 小郡主压根没看出来那是个台阶,只以为是一马平川,确实连情往哪儿领都不知道。 这么想着,徐简开口递了个话头:“先前从慈宁宫里拿的茶叶……” “喝完了?”林云嫣头也没抬,只顾着备茶。 徐简故意道:“喝完了。” “我再去皇太后那儿讨一些?”林云嫣问。 “这怎么好意思?”徐简顿了顿,话锋一转,“还是你要借着这个机会,去娘娘那儿再唱一段对婚事满意得不得了的戏?” 林云嫣取茶叶的动作停了一下,抬起眼眸看向徐简:“怎么?你要同我一块去?” “不去,”徐简语调轻慢,“你那戏装得太过了,接不住。” 林云嫣:…… 哪怕知道徐简就是这么阴阳怪气,她都忍不住想瞪他几眼。 徐简由着她瞪,视线不偏不倚地:“你真想做戏,等到小定之后吧,得去宫里谢恩。” 林云嫣道:“那时候就接得住了?” 水烧开了。 徐简示意林云嫣退开些,自己提了水壶注入紫砂壶中,茶香瞬间就被激发了出来。 他的手指很长,从前长久习武,骨节分明。 他的手掌大,茶壶在他手中都显得玲珑了几分。 分好茶,徐简推了一盏给林云嫣:“硬着头皮接。” 燕辞归 第288节 茶汤滚烫。 氤氲热气腾腾,隔在两人中间。 林云嫣“哦”了声:“你接得还挺委屈?” “还行,”徐简弯了弯唇,“就是这戏有点慢。” 小定的日子,都从开春拖到了六月了。 慢虽慢,倒也比紧赶慢赶强,毕竟,前一阵子事情太多了。 全挤在一块,虽不至于分身乏术,却也不敢说一定不会捉襟见肘。 林云嫣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慢”字。 徐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把话题又带开了:“之前,玄肃在陈米胡同见到的那古月行商,汉名叫苏昌,日常做香料生意,前不久在西街盘了家铺子,刚开始做买卖,生意马马虎虎。” “也姓苏?”林云嫣挑眉。 古月使节的主使,汉名就叫苏议。 那一百多人的使节团里,大部分也都有汉文名字。 “总共三四十个姓苏的,”徐简看过文书,道,“之前说不好是都讨好苏议有样学样,还是他和苏议关系比较近,最近查下来,可能是后一种。” 当日,玄肃只看那行商眼熟,却不知道对方具体身份。 彼时他主要跟着李邵,也无法总盯着古月人转。 直到古月使节离京,浩浩荡荡地,玄肃才从其中确定了苏昌的身份。 既然是商人,还是与那座宅子有关的商人,徐简猜他一定会返回京城。 做买卖是个很好的由头。 能接触很多人,也方便办许多事。 果不其然,前不久,徐简借着在顺天府督案的由头,明目张胆地查古月行商信息。 毕竟,有那一枚金笺作保,他查得再深,在单慎眼中都是名正言顺。 这么一查,便查到了苏昌的踪迹。 苏昌在使节离京后不久又重返京城,盘了铺子,做起了买卖。 “古月来访,除了商贸之外,只要是商议如何对付西凉,”徐简道,“西凉铁骑,轻易打不进裕门关,但对关外其他小国骚扰繁重。 古月那儿的想法是借由我们压制西凉,使节也是为了讨价还价。 不过,这次他们没占多少便宜。” 说到这儿,徐简又抿了口茶。 他再烦刘靖那个人,也不得不夸一句,在这种你来我往的交锋中,刘靖的进退都很得当。 给古月让了点甜头,又让朝廷占了上风。 刘靖依照着圣上的心意,把握住了那个度。 “所以,苏议能向他们主子交差,”徐简道,“但古月也会觉得,没占便宜。” 林云嫣听到这儿,笑了起来:“那刘靖丢官,鸿胪寺卿换了一人,若来年古月再来商讨,可能就要占些便宜了。” 从这一点看,背后布局之人把刘迅坑在陈米胡同,也有这一层的考量。 只是,对方没有想到,太子会被一并坑了。 徐简也笑。 诚然知道对方存了换掉刘靖的念头,他们也不会去保刘靖,而是借刀杀人,并多杀几个。 “陈米胡同没了,苏昌还在京里,多跟跟这条线,就能弄清楚他的背后是不是晋王了。”徐简道。 话说到这儿,林云嫣也讲起了她在广德寺中的收获。 “晋中常云堂?”徐简微微扬眉。 无论是不是晋王,对方手里的银钱肯定不少。 一个王爷固然资产丰厚,但要到能只手遮天的程度,他不会嫌钱少。 “李汨留下来的肯定不止两厢金砖,”徐简道,“早年前不知道被人吞了多少,再添上这么多善堂…… 我让荆大饱查过江南那些善堂,尤其是他出资的五家,他记录了些账目,东西在我书房,等下和你记下来的对一对。 收得多、记得少,这笔账就平不了。” 林云嫣弯着眼就笑了。 她就猜到,既然从前荆大饱逃命赶赴京城提起来过,徐简就不可能不查善堂。 “哪间书房?”林云嫣问,“这里,还是府里?” 徐简刚要回答,见她笑盈盈地,出口的话就改了:“这么高兴?猜对了难道有奖?” 林云嫣嗔了他一眼。 “能诓得住持给你翻账本,戏果然不错,”徐简起身往外头走,“就在隔壁书房,我带你去找。” 林云嫣应了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花厅。 天色比先前暗了些,天边的那层晚霞几乎都看不见了,再过不久,就该点灯了。 林云嫣落后几步,视线从天际滑下,落在了徐简的背影上。 很高。 她很少这么看徐简。 以往,她走在徐简后头时,徐简都坐着。 就那把轮椅,她推着咕噜咕噜往前行。 林云嫣推习惯了,听滚轮的声音也听习惯了,她记得刚醒来时,她走在青石板地砖上,没有那声音还会觉得陌生。 现在想想,她更喜欢这样。 需要她抬着些头,前头的那道影子斜斜拉长时能盖住她,徐简能自己平稳地向前走。 她也会习惯的。 推开书房门,徐简把油灯点上了。 文书都在架子上,他想了想,从中取出了两册递给林云嫣。 “荆大饱抄回来的,”徐简道,“五座善堂的都在其中。” 林云嫣在桌边坐下,翻看起来。 荆大善人的这五座善堂,最久的是十三年前建起来的,最新的是八年前,运作了许多年,直至今年,表面上还不错。 虽然荆大饱在建成后就没有再增加资助,但江南本就富庶,有不少富商年年添砖加瓦。 各家状况不同,每一笔捐助也是有大有小。 可林云嫣从头翻到尾,都没有找到来自“广德寺”的援助。 她记得清清楚楚的年月金额,都没有出现在上头。 “吞了,”林云嫣道,“本地的不好吞,人家一查一问就会出岔子,京城离得远,广德寺也不会使人查。” 即便真来了,每年进出条目多,也能糊弄过去。 是广德寺没有真出钱,还是江南善堂收了却说没收…… 依照前世状况,估计是后头一种。 那些香火钱,走这么一道,最终消失了。 广德寺的奉养只是一部分,更多的,可以靠这种方法,从许多寺庙里动手脚,也能由善堂中转着让富商们往远地资助。 最终,这些银钱收拢起来,积少成多。 “证据不够,”徐简想了想,道,“你刚说晋中常云堂,那倒能从石家下手。” 林云嫣微怔,很快就又想起来了。 他们抓到王六年时,一并抓住的少年郎就姓石。 石焦,曾是老实巷十三套地契的主人,那两厢金砖就埋在他的房子底下。 “石家那人呢?”林云嫣问,“还在京城吧?” 王六年被抓,石哲也一并带回了衙门,他曾说过,祖父留下来的笔记上,让去广德寺寻道衡,他也照着做了,通过道衡寻到了王六年。 石哲跟王六年待过几天,但他对其他事情一问三不知。 砍头没轮到他,吃牢饭也不需要他。 单慎问过圣意后就先把人放了,只是不让出京城,搁眼皮子底下,看看什么时候能钓起一条鱼来。 “人应该在,我明日问问单大人,”徐简道,“他最好能说出些常云堂的事情来。” 林云嫣合上了账本:“那枚金笺,背后之人的压力应该不小,他若知道衙门盯上了苏昌,还想查善堂,以他的性子……” 徐简轻笑了声:“断尾。” 那人向来如此。 被咬得紧了,必定断尾求生。 拿这点儿破尾巴给徐简当添头,自己全身而退。 可是,尾巴断得多了,拼凑在一块,就能让他和林云嫣拼出模样来。 “看看这次是条什么尾巴。”林云嫣笑着道。 第288章 是我小瞧了他(两更合一) 顺天府。 燕辞归 第289节 单慎正忙着翻看手中案卷。 他近些时日格外忙碌。 身上压着陈米胡同的案子,虽说他自己都不看好能获得多少成效,也赞同把此案切割处理、先把太子殿下与刘迅的事情处理了,但处理之后,若再没有一点进展,他心里也过意不去。 不说抱回来一个大西瓜吧,多多少少的,芝麻总要捡一把。 要不然,辅国公和万塘在宅子里搜出来的金砖、金笺,不是白搜了吗? 说实在话,藏东西藏得够阴险。 金砖就在梁柱之上,若没有爬上去搜查,还真发现不了。 或者说,发现得没有快。 万塘当时都已经掘地三尺挖院子了,以老万那臭脾气,可以预见他挖完院子挖屋子。 这一挖地,全部拆了,梁柱上的东西自然也就无所遁形了。 只不过,挖地总归耗时耗力,不比如今这般直观。 当然,最后也没有碍着万塘拆屋子。 因为那是两块李汨的金砖。 王六年与李元发都提过,老实巷那两箱金砖埋在地基里。 万塘自然而然地,也会想到把地基挖开来。 结果就是发现了那枚落在缝隙里的金笺。 后续,地基之中再无其他发现,但能寻到金笺也不算白费力气。 问题在于,金砖、金笺入手,他们最终能查出个什么样的花来。 至今,那花骨朵都没成型。 而单慎作为顺天府尹,他日常需要忙碌的也不仅仅是这一门案子,本身职责所在,十分忙碌。 京城里那些想不开的混账人,也不会顾虑顺天府忙不忙,该做歹事时就做歹事,一点没给单慎喘口气的余地。 更让单慎愁得直掉头发的是,城郊河边飘来了几具尸体。 身份不明,男女都有,奇奇怪怪。 本就不够用的衙役忙着四处查问,希望早日查清。 再添上其他日常事务,单慎昨晚儿几乎就没合过眼。 不敢在早朝时昏昏欲睡,回到衙门后不得不灌了两壶浓茶,好不容易勉强打起些精神的单大人在看到徐简出现时,多少松了一口气。 “国公爷,”单慎抹了一把脸,“陈米胡同那案子,您多担待些,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徐简看了眼他书案上堆积着的文书,道:“单大人忙城外那案子?” “对,至今不知道身份,”单慎摇了摇头,“一个个的,死得有点惨。” 他原想多与徐简说两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见徐简看着他,单慎摆摆手,解释道:“都太惨了,您也别好奇了去看,没必要。” 徐简挑眉,并不把单慎的话放在心上:“我见过的死人,应该不比单大人少。” 单慎木着脸,干巴巴笑了两声。 那肯定,还是徐简见过的多些。 边关两军对垒,与西凉人那么多次交锋,那都是用人命堆出来的。 敌人的命,战友的命。 收兵后清算战损,一个个数字的背后,都是一条条人命。 辅国公见识过的“牺牲”实在太多了。 而顺天府治下的京畿,饶是他在任多年,要真意外、凶案等等死出那个数量,他单慎自己洗洗干净、去御前磕个头等着赔进去吧。 “那也不一样,”单慎斟酌了下说辞,“战场上都是牺牲不久的,河道漂下来那些,死了有些时日了……” 徐简摆出了然模样:“听师爷讲了几句,辛苦单大人了。” 单慎顺着谦虚了几句。 “单大人只管去忙,陈米胡同这儿,我看看能不能另辟蹊径,”徐简顿了下,似是思考了一会儿,才把真正的中心亮出来,“之前那个石哲呢?他在何处落脚?” 单慎说了个地方,又问:“您要寻石哲?他小子一问三不知。” “那也得再问问,”徐简说得很无奈,“他祖父认识道衡,也知道通过道衡找王六年,我们现在寻不到道衡,只能试试能不能从石哲那儿下手。” 单慎自不反对。 把此事交给徐简后,单慎带着师爷又急急出城去了。 徐简送他出顺天府,而后上了轿子,去寻石哲。 单大人忙一些好。 忙起来,就顾不上石哲这里,也就不知道他向石哲打听的其实不是道衡,而是晋中常云堂。 毕竟,徐简也不太方便解释,他是从哪儿推到哪儿,推出来一个“常云堂”的。 三刻钟后,徐简见到了石哲。 石哲留了些胡渣,看起来不似去年那般稚嫩,在京中谋生了小一年,他比原先沉稳了点。 他认得徐简,恭恭谨谨行了礼。 “那之后有没有见过道衡?”徐简开门见山。 石哲道:“不曾见过。” “不能回去晋中,在京里还习惯吗?”徐简又问。 石哲抹了下鼻尖,略显犹豫,而后,倒也老老实实答了:“小人知道自己摊上了事,和王公公一道被衙门抓回来,小人没罪也是有罪了。 小人最后能从衙门里出来,也是自己配合得好,什么内情都不知道,但知道的都答了。 小人之前也说了,在老家已经一无所有了,要不然也不会想着来京里把宝贝挖出来。 晋中没有小人的容身之地,那在京城生活也是一样的,在哪里不是讨个生计? 就是,衙门想要靠小人再抓什么人,肯定不会有收获。” 徐简打量着石哲,见他不似说谎,便又问:“你既是晋中人,对你们当地的善堂了解吗?知道常云堂吗?” 石哲一愣,又道:“知道,晋中一带有名的大善堂。 小人祖父还在世时,也资助过不少善堂,其中就是常云堂。 他老人家过世后,叔伯们分家产,遗嘱里有一条是占了大头的要依着旧例、每年资助善堂,最后是小人大伯抢了去。 至于他抢后有没有真的资助,小人就不知道了。” 徐简颔首。 问过了石哲后,徐简起身进宫。 李邵被禁足,东宫大门紧闭,徐简向圣上讨了份口谕,来见太子。 大殿里,李邵正在翻书看。 他的大案上摆了不少书册,人就坐在椅子上,捧着本书认认真真看。 至于是真看假看…… 以徐简对李邵的了解,自是一目了然。 李邵装样子呢。 就为了摆一个正经样子,回头圣上向徐简问起来时,他能给一个“正在看书”的回答。 恐是禁足实在太无趣了,李邵见了徐简,脸色竟然很不错。 谁让徐简是个“外人”呢。 能告诉他外头的事。 “怎么过来了?”把装模作样拿在手里的书放下,李邵挪步到桌边,请徐简坐下,“要向我询问案子的事?” 徐简应了一声。 内侍奉茶,他抿了一口,道:“刘迅被流放了,刘靖罢官回乡了。” 李邵啧了一声。 他其实还挺在意刘迅的处罚。 刘迅替他找了那么个好地方,害得都被一锅端了,李邵心中不可能不生气。 仅仅流放,便宜刘迅了。 可若是这个处罚是他做的,他一脚把刘迅踹出京城,李邵想,他可能还会畅快些。 只不过…… 他看了徐简一眼,道:“我若没看错,你们兄弟矛盾不少,能把刘迅弄走,你心情如何?” 徐简又抿了一口茶,并不接这话,很随意地就把话题带开了:“不知殿下知不知道,陈米胡同里搜出了两块金砖、一枚金笺?” 李邵抬眉:“什么意思?” 徐简没有细说金砖,那是他和圣上商议后埋进去的,在太子这里不能真算到李汨头上。 “那枚金笺是古月使团的信物,”徐简道,“有古月人进出过那里,他们总不会是去喝花酒的吧?” 李邵的脸色刷的沉了下来:“什么意思?我可没有见过古月人!” “臣相信您没有见过古月人,”徐简的语气不急不慌,稳了李邵一下,“臣只是觉得,在背后算计殿下的人,可能就与古月有关,又或者说,古月人也当了棋子,西凉借刀杀人。” 徐简说得很简单,李邵却有了许多想象。 各种可能充进了他的脑海里,如一条条细线,交错着拧巴着,而他根本找不到真正的线头。 “不是后宫里那些想取代我母后的人做的?” “我看她们的外家,都在朝会上野心勃勃地,恨不能当即把我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 燕辞归 第290节 “古月人?他们进京来朝拜,私底下却对我下手?” “就他们那些关外小国,若不是有我们牵制西凉,他们早被西凉人踏平了!” “不知感恩,还反过来算计我?” “你说还西凉人借刀?西凉有人买通了古月使节?” 徐简听李邵嘀嘀咕咕说了一堆,末了才道:“朝堂上那些,看着凶险,却更像落井下石,至于古月还是西凉,现在也都说不准,便是那道衡,也没找到他的踪影。” 李邵听得就烦:“单慎在搞什么?搜宅子时挺利索,抓人却没半点进展。” 徐简不随便插话。 大部分时候都是李邵在说,徐简只随意点两句,他更多的心思,落在了他处。 殿内,由郭公公奉茶,中殿那儿,守着一个小内侍,殿外立了两个侍卫。 但后窗那儿…… 李邵和郭公公都没有注意到,后窗外先前有脚步声,从远及近,就停在窗下。 徐简心知肚明,但他没有拆穿。 他就淡然坐着,时不时点拨李邵几句。 到最后,徐简总结道:“殿下,顺天府在竭尽全力寻找真相,跟那道衡有关的事情也会再梳理几遍,尽快弄清楚。” 李邵不爱听这种粉饰太平的话,直接问:“那不还是什么都没有查出来?” 徐简略显迟疑。 李邵看在眼里,追问道:“是不是查到了什么,又不说?” 徐简敛眉,声音不轻不重:“殿下记得之前抓获王六年时,与他一块抓回来的那晋中小子吗?臣等也是从那小子口中得知了道衡。他一问三不知的,臣和单大人商议着,去晋中再查查他、或者说他家里的底。” 一面说着,徐简一面站起身来,似是整理思路一般,在殿内走了两步。 这两步,朝着后窗方向。 “古月使节里有几位商人已经返京做生意了,也可能从他们下手再探一探……”徐简道,“殿下,对方设计您前后设计了几个月,臣等想抽丝剥茧,也需要些时日。” 话音落下,徐简又是两步。 果不其然,窗外偷听之人似是怕叫他发现,压着脚步声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李邵并不知道那厢状况,只听徐简这话勉强有些道理,便没有再多挑剔:“那你们尽快吧。” 徐简应付了李邵,走出了东宫。 李邵这里的状况与他想得差不多。 曹公公亲自挑选的人手,以郭公公为首,都是曹公公那儿信得过的。 但是,曹公公再周密,也架不住有人一心二用。 徐简先前埋进东宫的钉子已经作废了,但那背后之人出手很快,又埋了一颗进来。 正好,徐简就需要那么一个传话的。 夜幕降临。 京城依旧热闹。 小院之中,听不见外头喧闹,静悄悄的,却有无数花香。 那一片花都开了。 屋子卸了窗板,正对花园,看不清花色,却有花香。 金贵人席地而坐,小口抿酒。 他的身边,一人跪在地上,小声禀着。 “徐简是这么说的?”金贵人问,“没听错?” 那人道:“对。” “古月商人?石家?晋中?”金贵人的声音越来越冷,“苏昌那里怎么说的?” “苏昌的金笺还在他自己身上,小的拿回来看过了,是真物。” 金贵人冷笑一声:“真物?他们从陈米胡同拿到的金笺也是真物!所有使节之中,只有苏昌去过那宅子,你说都是真的?” 那人见他脾气上来了,不由缩了缩脖子:“小的、小的不清楚。” “不清楚?”金贵人放下酒盏,“那就由我告诉你,他们、就是徐简,一早就准备好了金笺,假的早就不知道换给了谁,他没动苏昌的东西,他就拿着那枚真的,塞到了缝隙里! 你说徐简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为什么能够提前准备金笺? 他一早就知道陈米胡同了! 他知道太子和刘迅在做什么,他也知道苏昌去过。 这还不算,他最妙的就是把本不该在宅子里的太子、激了过去!” 咬牙切齿着,金贵人道:“是我小瞧了他!” 第289章 不留了(两更合一) 初夏已经到了。 院子里繁花盛开,夜风吹过来,满是花香。 可屋里跪着的人却闻不到。 明明那面对着院子的窗板都已经卸了,明明风向合适,可他依旧什么都没有闻到。 他屏住了呼吸。 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他很清楚地知道,主子发脾气了。 其实,主子的脾气并不算差,他有动怒的时候,但很少会真的发脾气。 在他看来,主子就是只隐藏在黑夜里的狐狸,运筹帷幄。 别人只看到了那些腥风血雨,却没有谁能看到,风雨的背后还有这么一只狐狸。 算计得多了,得到得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习惯了。 因此,主子很少会发脾气。 哪怕是在谋算之中多了些许意外,那也不算什么。 主子说过,人算不如天算,不可能真的算无遗策,出了差池也没关系,重新布局引导就是了。 如此心态之下,偶尔发个怒而已,真不至于气上头。 这么多年了,这一次,主子竟然…… 为什么? 真是辅国公弄出来的这一切? 这、这怎么可能呢? 金贵人显然是在气头上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了廊下,静静看着花园。 这一次,他重头把这些时日的事情都梳理了一遍。 越整理,他的心就越沉。 很多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一点点浮现在了他的眼前,同时浮上来的还有疑惑:为什么? 徐简确确实实在坑太子。 从谢恩宴上的古月贡酒,到陈米胡同的花酒。 为什么? 因为裕门关外的把太子绑回来?因为救援而挨的那一刀?因为彻底伤到了筋骨、再无征伐可能? 金贵人吃不准。 那些矛盾,搁在别人身上,撕破脸是一点不奇怪。 太子殿下都对徐简耿耿于怀,心里极其不舒坦。 可另一方是徐简。 金贵人和徐简打得交道不多。 若是多了解一些,他也不至于轻敌,叫徐简钻了这么大的空子,但他很难相信,徐简会为了那些理由就对太子下手。 刘靖是个以利益为先的,徐简却不是。 徐简完完全全像徐莽。 徐莽心中,家国天下,忠义大于天。 由徐莽一手教养大的徐简,会因为救太子伤了腿就因此记恨太子? 君是君、臣是臣,别说是一条腿了,徐简能拿命去护圣上与皇太子,这是他的职责,是他的坚守。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别说什么以毒攻毒,给不成器的太子来两下狠的,把太子给逼得正过来。 且不说有没有这种路子,真让徐简来走,也走不通。 金贵人太了解太子了,太子就不是能被这么拧过来的脾气。 徐简逼得越狠,太子与徐简的隔阂就越大。 思及此处,金贵人的呼吸一紧。 天真啊! 是他自己天真了! 当初徐简跟着太子去礼部观政,态度本分又积极,让太子猛一头扎进去、沉浸在各种枯燥的文书里,还日日都一篇观政体会送去御书房。 燕辞归 第291节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说徐简天真,说徐简没有对李邵对症下药,徐简不会循序渐进地引导人。 呵! 事到如今回头一看,天真的就是他自己! 徐简根本就没想好好引导太子,那人从始至终都在刺激太子。 要不然,太子怎么会被刘迅带“歪”了呢? 偏偏,徐简私下里的这些心思,完全暗度陈仓,谁也不能说他做得不对。 即便有人去御前告状,都挑不出徐简的错处来! 金贵人抿了抿唇。 那时候,他其实是在看热闹。 看徐简把太子推出去,看刘迅带着太子胡闹,看徐简和刘迅兄弟争斗…… 彼时看得有多乐呵,现在就有多生气。 他藏得深,徐简藏得比他还深。 他就说呢,徐简无端端地怎么会把手伸到陈米胡同去,原来一早就知道了太子在里头花天酒地。 先前见徐简鼻子灵、查得紧,就想着把陈米胡同喂给徐简,正好处理掉一些隐患,却不想,喂出去了,引进来一匹饿狼。 步步为营。 徐简用着他的布局,用着他的棋子,又给他挖了个坑! 真是,借刀杀人,一刀见血! 把太子算计在其中,圣上自然会彻查。 那两块金砖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搬出来的,宅子是他的宅子,里头有没有李汨的金砖,他能不知道? 那金笺,毫无疑问也是徐简的手笔。 金贵人深吸了一口气。 如果事情仅仅停在这里,他并不会生气,反而会觉得徐简有点意思。 只是,徐简的鼻子太灵了,手也伸得太长了。 再让徐简继续深挖下去,真从晋中那儿串起来一些什么,那就不是眼前的这点损失可以比拟的了。 更让金贵人心惊的是,徐简胆子还很大。 东宫里埋了钉子,徐简一清二楚。 徐简故意去东宫,还故意通过太子那儿的钉子来让他知道,徐简是在逼迫他,逼着他立刻断尾! 金贵人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之前,他似乎没有与徐简交过手,他不了解徐简,徐简按说也不会了解他。 这么多年,他隐藏得很好。 徐简小小年纪,初登朝堂,怎么可能会了解他的习惯? 就像是,他们已经交锋过许多次了。 他给徐简挖过一个又一个坑,徐简也在一次又一次应对中累积了经验。 累积到,胆肥心大! 他把陈米胡同喂给徐简。 徐简却咬下他这么大一块肉。 咬了一次还不够,还来第二次! 金贵人越想,心中的火苗窜得越高。 扭头看向依旧跪着的人,他沉声道:“去把道衡叫来。” 那人缩了缩脖子,不敢多言,就这么手脚并用、匍匐着退了出去。 直到出了这屋子,他才站起身来,抬手一抹,额头上全是汗水。 道衡正在休息。 听闻主子召见,便赶紧过来了。 “谨慎些,”那人继续擦着汗,一面跟着道衡脚步,一面压低声音道,“主子很生气。” 道衡看了他一眼。 “真的生气了,我有好些年没有见过主子这么生气了。” 道衡顿了脚步,问:“能有多气?比得过当年……” 边上人面如死灰。 能跟当年比? 当年才是气到一口血吐出来、又只能生生咽下去的程度。 面上丝毫不敢显露,全藏起来,才没叫那几位看出端倪来,若不然…… 道衡轻蔑地笑了笑:“既比不过当年,你怕什么?我又怕什么?” 谁还不是跟了主子十几年的人? 当年主子气成那样,也没拿他们这几人开刀,今时今日,不过是被辅国公占了点便宜,主子再气,也就那样了。 说完这话,道衡抬步进了屋子。 另一人留在外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知道道衡说得有道理,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道衡进内,跪下回话。 金贵人也坐下来,给自己添了一点茶:“徐简真把手伸到晋中去了?” 道衡想了想,道:“宁安郡主白天见过明觉和尚。” 金贵人的眉头皱了起来:“她见那老和尚做什么?” “似乎是想捐赠功德,”道衡答道,“她问明觉要了广德寺资助的名册。” 金贵人扯了扯唇角:“比狗鼻子都灵。” “您的意思是,”道衡微微迟疑,“他们的目的是查银钱?晋中那儿,石哲年轻,问不出来什么。” 石家已经死了的那老头子,对主子倒是忠心耿耿的。 只是这几年主子沉寂,石老头子岁数大了,许是心气没了,死得干干净净的,也没再想什么从龙之功。 石老头子把秘密都带地底下去了,主子也懒得和石家后辈计较,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这也是石哲从顺天府出来后,能在京里安然无恙的缘由。 石哲一问三不知,他们若对石哲动手,反而会惊动单慎。 单慎可不是什么愣头青,一旦发现有利可图,他能把手伸去晋中。 那得惹不少麻烦。 “那两块金砖……”金贵人迟疑着。 道衡对此却有一番想法:“没人知道老实巷的金砖到底去哪里了,不过王六年和李元发当时喊得都凶,徐简就在顺天府帮单慎查朱家,他知道金砖的事也不稀奇。” “他知道,他没见过,他怎么弄出来的痕迹?”金贵人问。 道衡推断道:“他年轻没见识,圣上却知道,他们若商议出了用金砖转移视线的策略……” 金贵人没有接这话。 道理,确实有一番道理。 只不过,前后的思路有点怪。 徐简一连坑了太子两回,还会想方设法再给太子“松绑”? “他到底想做什么?”金贵人低语。 依他来看,太子行事固然偏颇,但徐简没有与太子作对的必要。 朝中人人都知道,圣上偏宠太子,想靠这点儿破事把太子拉下马,不太可能。 徐简对太子有救命之恩,宁安的母亲同样救过太子的命。 有圣上的偏爱,有这两份恩情在,徐简伴太子六部观政,沿着这条路走下去,自然而然地,不说辅国,但为新君重臣并不难。 作为一个不可能再征伐的武将子弟,如此结果已经是上上选了。 金贵人抿了一口茶。 虽然,他并不会让太子摸到龙椅,但其他人并不知道,徐简也不可能知道。 那徐简为什么要做对太子不利的事情? 除非,徐简看穿了。 看穿了太子,也看穿了藏在背后的人。 徐简真有这种本事吗? 这一点,饶是花了一个晚上,金贵人都不敢有十成十的把握。 唯一能确定的是,徐简的野心,比他想的要大。 茶,已经凉了。 金贵人交代道衡道:“如果,徐简真打算往晋中伸手,或者他查到了苏昌脑袋上,你说要怎么办?” 道衡垂着眼,道:“晋中路远,石老头死了,其他石家人也不知内情,他们要查也没有那么容易。 给他们布置些障眼法,耗一耗时间,单慎就会知难而退了。 顺天府事多,人手就这么些,他支撑不住长时间查晋中,晋中地方衙门也不会真的老老实实配合他,由着顺天府在他们的地方上查东查西。 燕辞归 第292节 至于徐简,他也一样有心无力,他就那么几个亲随,查晋中太吃力了。 反倒是苏昌那儿……” 苏昌就在京里做买卖,在单慎和徐简的眼皮子底下。 “苏昌若是扛不住,只能舍了,”道衡实话实说,“就是传到苏议耳朵里,恐是不会太高兴。” 金贵人冷笑一声。 苏议肯定不高兴,但是,舍一个苏昌够吗? 徐简是匹疯狼,咬人太狠了,他在局中另寻他法、折腾到了现在,只陈米胡同和苏昌,喂不饱他。 “退下去吧。”金贵人道。 道衡告退了。 主子没有认同他的说法,却也没有不答应。 这么看来,主子的气应该已经散了不少。 也是。 这么多年了,主子经过大风大浪,先前只是轻视了徐简、以至被抓住了些机会,现在冷静下来,自不会乱了阵脚。 明日,他去会会苏昌。 屋里,先前回话的人又进去了。 虽然道衡出去时面色还不错,但他守在外头、心里始终不得劲。 “告诉王芪,”金贵人神色淡淡地,语调也低了几分,“暗子就该是暗子,曝光了的,不留了。” 闻言,候着等吩咐的人猛然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金贵人。 果然、果然如此,他的预感没有错。 “怎么?”金贵人没有回头,却似乎感觉到了身边人的惊愕,“成喜,你有别的主意?” 成喜吞了口唾沫:“没有,小的会告诉王芪。” 再一次从屋子里出来时,成喜不止脸上全是汗水,连脊背都湿透了。 他和道衡,确实都跟了主子很多年了,久到,他们都以为,主子会念旧情。 事实是,没有旧情。 棋子就是棋子。 没有用的,就是弃子。 这一点,在很多年之前,他头一次跟着主子做事时,他就明白了的。 道衡也明白,只是懈怠了。 一次失误,让人咬住了尾巴,那就是这么一条路了。 这一切,道衡并不知情。 翌日一早,他换了身装扮,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商人模样,去了西街寻苏昌。 香料铺子不大,前铺后院,道衡径直去了后院。 一迈进去,他就感觉到不对劲了。 苏昌笑容满面,就是笑得有些怪。 下意识地,道衡以为自己被顺天府、或者是徐简的人埋伏住了,他急于后退脱身,不曾想,拦在他身后的却是他熟悉的人。 “王芪……” 第290章 他以前是个和尚(五千大章求月票) 几乎是一瞬间,道衡就反应过来了。 王芪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这里,苏昌那笑得比哭好不了多少的脸色,背后到底蕴藏着什么意思,他一下子就领悟了。 比思绪更快的是道衡的行动。 潜伏广德寺十二载,平日里念经洒扫,那么多香客来来往往,他习惯于藏身之中,本也该习惯了放松精神。 没人知道他的背景,自然也不用时时警惕,不会有谁处心积虑来捅他一刀子。 可偏偏这小一年,道衡离开了广德寺。 他能在曝光的那个中午、不惊动任何人就从寺中离开,能在这些时日替主子办各种事情却没有露出一点儿踪迹,足以证明,他对危机的敏锐度。 看在王芪的那一刹那,道衡就躲开了。 王芪手中锐利的锋刃,并没有逮到道衡。 两厢一交错,地方不宽敞,但也足够道衡争取机会了。 道衡不会和王芪说道理,也不会与苏昌拉交情,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主子已经对他起了杀心,王芪这种凶刀,只会干活,不讲情面。 倏地,道衡想起了昨儿夜里,想到了成喜的那几句提醒。 那时候,他没有把成喜的话放在心上,只觉得对方杞人忧天。 现在看来,天真是的他道衡。 同样跟了主子这么多年,他还有在广德寺当和尚敲钟的时候,成喜却是从头到尾都在主子身边伺候,也远比他更了解主子。 说穿了,怜悯也好、同情也罢,成喜有这些,当然也不多,就那么一丁点而已。 成喜提过,却不会为了他去违背主子。 王芪这把刀,毫无疑问是成喜放出来的。 万千思绪绕过心头,道衡脚步不停,直直冲着苏昌而去。 苏昌吓得脸色惨白,两条腿抖成了筛子。 道衡却在他跟前忽然转了方向,一个越身飞向墙头。 他要逃出去,逃出这间铺子,一旦进入热闹的西街,他还会有机会脱身。 想得很好,道衡却没有能翻出院墙。 当他踩在墙头正要往下跳时,他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就在不远处,离这墙面不过六七步远,一副走货郎装扮,模样年轻,把货箱放在地上,边上竖着靶子,上面满是糖葫芦。 似乎是被这里的动静惊动了,那人抬起头来,一双黑漆漆的眸子沉沉看着他。 一瞬不瞬,面无表情。 四目相对间,那人却倏地笑了下。 很浅,眉梢微微一抬,笑得嘲弄又激愤,仿佛看穿了一切。 道衡的心凉了下。 先前看到王芪时,他惊愕大于恐惧,但这一刻,恐惧占了上风。 他不认识眼前的年轻人,但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就在这里候着。 这是主子的另一把刀吗? 王芪拦了他的退路,这把刀就守在他逃离的前路上,一前一后,全堵住了。 这一瞬很短,却也足够久了,久到道衡这样直觉敏锐的人停顿了一下,身体快于思绪,没有顺势翻出墙去,因此,他被王芪逮到了。 利刃划破了道衡的脚踝,重心不稳间,王芪把道衡拽回了院子里。 这一次,道衡彻底没有逃离的机会了。 王芪劈了道衡一个手刀,把人彻底敲晕了过去。 从始至终,除了道衡,谁也不知道那院墙外头还守着一人。 年轻人咬完了一串糖葫芦,背起他的货箱,走开了。 院子里,苏昌看着昏厥过去的道衡,讨好地对王芪笑了笑。 王芪不理会苏昌,开了后门,小心翼翼观察了下,招来了轿子,把道衡扔了进去,随后,自己也挤了进去。 轿子离开,苏昌关上了门,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去。 还好,那凶神恶煞的阎罗说话算数,没在他这铺子里大开杀戒。 真让道衡死在这儿,他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香料生意固然只是表象,但表象多重要,身上的这层皮不能被剥了,不然、不然道衡就是他的下场。 苏昌虽是古月人,却也听说了些传闻。 他去过陈米胡同,也知道那宅子收尾时、引诱官府的棋子就是道衡。 而道衡,则是被剥了和尚皮,被衙门盯住了的死棋。 苏昌只是个办事的人,对苏议口中的合作人没有什么了解,只和对方手下的几个人打过交道。 今日对方清洗手下,他不想掺和进去,却也怕被牵连上。 好在,人都走了。 而那道衡和尚是个什么下场,苏昌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不太妙啊…… 陈米胡同那儿怎么会有一枚金笺呢? 他的金笺明明好好地在手上。 莫非,苏议还派其他人去过那宅子? 另一厢,轿子穿过几个胡同,最终到了四道胡同。 这一带是京城的低洼地,先前连日暴雨时积水很是厉害,也正因为这样,这里的租金便宜,因而挤进来了不少到京里讨生活的老百姓。 燕辞归 第293节 一间屋舍,能前前后后划分给三四家住,真正的大杂院。 人多,自然也乱,白日里拥挤,夜里也有不少人走动。 如此状况下,进来一顶轿子也不显突兀,虽然大伙儿都穷,但架不住人多,偶尔谁家有个病痛的,也得有轿子才能挪得动。 王芪把昏迷的道衡搬进了一宅子里。 里头的住户各忙各的,跟没看到他们似的。 王芪把道衡捆在柴房里,默不作声守着,直守到日头偏西。 道衡醒了,可他嘴里被塞了帕子,根本说不出话来。 他对王芪其实也无话可说。 王芪反倒是有了谈兴:“别怪兄弟动手,是你做事不谨慎,主子不得不放弃你。不过,认识了这么多年,我一会儿动手快些,给你一个痛快。” 道衡冷眼看着王芪。 王芪又道:“我其实很佩服你,当了十二年的和尚,我连半个月都受不了。 你看,你天天念佛经,把自己念傻了吧?佛祖说不杀生,你就真以为主子也是不杀生的? 主子被人算计了这么一回,你又被衙门死咬着,肯定没有活路了。 我若是你,我根本不会跑,没用的,老老实实赴死,给主子省点力气。 要不然,你落到衙门手里,你还得多受活罪。” 道衡垂下了眼。 是的。 无论是落到顺天府,还是落到徐简手中,他都免不了活罪。 他不会出卖主子,势必会受各种刑具折磨。 可他也不想死。 哪怕主子想杀他,他也绝不会出卖,之前逃走,也只是想给自己一条活路。 只要能逃出去,从此彻底隐姓埋名。 可惜,另一把刀拦住了他的去路。 有那么一瞬,道衡很想问问王芪,那个守在院墙外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只看那双眼睛,他就知道那人不好惹。 不过,道衡发不出声音来。 而这个念头,也就是一闪而过,下一刻,道衡就不想问了。 以他对王芪的了解,王芪可能不清楚院墙外另有刀子。 王芪不知道,主子还点了另一把刀。 呵! 那人是年轻,煞气不足,但假以时日,刀锋磨得银光闪烁,那就在王芪之上。 道衡想,王芪奉命杀他,那他也给王芪留一点惊喜吧。 等王芪有朝一日发现了那一把锋利的刀子,啧! 这戏好看。 他在地底下看着,也挺有意思。 夜幕降临了。 各家都在烧饭,各种味道杂在一块,反而把血腥气都盖过去了。 王芪一刀刺进道衡的心脏,毫不拖泥带水。 他没有拔出刀子,只把自己沾染些血的外衣脱了,换了身干净的,从柴房出来,他把换下来的衣服扔进了灶台,噼里啪啦的柴火之中,烧得一干二净。 都收拾好了,王芪从宅子里出来。 胡同里都是回家吃饭的人,你来我往的,没人注意身边经过了谁。 王芪脚步匆匆,在其中并不显眼。 迎面走来一货郎,上了年纪,脚步还算稳健,因着他东西多,边上人都会避一下。 王芪也避开了半步,他对货郎并不关心。 而他不知道的是,佯装看路、避让行人的货郎看了他一眼,把他的模样深深印在了脑海里。 翌日一早。 这所宅子大门紧闭。 到中午时,左邻右舍心生疑惑,热心的老大娘来敲了敲门。 这种群居的大杂院,白天都是大敞着门的,家家如此。 敲了半天,没有一点动静,老大娘疑惑地走了,到傍晚又来敲了一回,还是没有反应,便招呼了邻里。 为免里头出事,架起梯子,有人爬进去后开了门。 大伙儿进去一看。 大件都还在,细软都不见了,人也没有一个。 正当所有人一头雾水之时,边上传来一声尖叫,吓得人毛骨悚然。 凑过去一看,柴房里有一人,已经死透了。 死人是大事。 消息一下子就传到了顺天府。 单慎还在为城外那几具无名尸体头痛万分,一听城里又发生了凶案,一个头两个大。 “死者姓甚名谁?到底什么状况?”单慎忙问小吏,“你刚说哪儿?四道胡同?” 小吏忙道:“就是四道胡同,具体的还不清楚,老百姓来报官,说得不太详细。” 这不稀奇。 遇着这种事,淳朴的老百姓又怕又急,常常说不到点子上。 一旁,徐简却抬起了头,问:“四道胡同?先前最初发现道衡行踪,是不是就在那儿?” “国公爷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单慎道,“就是那里,但道衡早就不见了。” 徐简提了一句后,再不表态了。 他是来督查陈米胡同的案子的,顺天府其他的公务,他并不插手。 即便,此时此刻他很清楚,死在四道胡同里的是道衡。 昨日,玄肃一直盯着。 徐简的布局很直白。 东宫里放了话,那偷听的暗桩一定会把消息递出去。 他们查得紧,幕后之人不会坐以待毙。 晋中暂且够不着,石哲一问三不知,对方必须严防死守的自然是古月商人。 玄肃亲眼见过苏昌走出陈米胡同,但对方不知道,以为他们还在调查。 苏昌毕竟是古月人,不至于真被随手抛出来当弃子,最有可能被放弃的还是“道衡”。 上一回,对方用道衡钓鱼,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杀心。 徐简看穿了,却也没有救道衡的意思。 道衡跟了那人太久了,他知道很多内情,也一定忠心耿耿。 正是因为太熟悉对方断尾的举动,因而即便断到自己身上时,会想逃,却不会出卖。 看多了,习惯了。 想从道衡口中挖出消息,不会比从王六年的嘴巴里问话容易。 曹公公那等手段,王六年都没说几句真话,道衡也是宁死都不会吐露的。 所以,玄肃坐实了道衡的死亡。 同时,玄肃看清了动手之人的模样。 三十出头,个子不高,五官也很普通,扔进人群里压根不显眼。 唯一能让人记住的是,那人的下巴上有道疤。 这就足够让徐简记住了。 而且,徐简真正的目标是苏昌。 亲眼看到道衡被人打昏了带走,苏昌慌不慌? 让苏昌先慌上几天,从这人嘴巴里问话,就简单多了。 不多时,带人赶到四道胡同的单慎进了那宅子。 仵作去柴房查验,在他忙完之前,单慎只站在门外看了一眼,并没进内打搅,之后就在宅子里转了转,又叫了几个老百姓来说事。 仵作查得很仔细,查看过心口的致命伤之后,他从头开始查体。 双手覆上脑袋,手指摸过头皮时,仵作一下子就发现了状况。 有些难以置信,又有些激动,仵作扒开了尸体的头发,然后他忙呼道:“大人!单大人!” 单慎听见了,忙过来问:“发现什么了?” 仵作扭头:“九个戒疤!他以前是个和尚!” 单慎的脑袋嗡了一下,走进柴房,低着头看:“头发长这么长了?胡子是真是假,和画像上有点像,他到底是不是道衡?!” 天哪! 别是他瞎猫撞到死耗子了。 陈米胡同里没围住的道衡,现在死翘翘地在他手里了? 燕辞归 第294节 这是,功吗? 这算屁的功啊! 单大人气得吹胡子。 死尸一具,问不出一个活字来,有什么用? 他还得接着破案! 这怎么破? 真当他单慎是个傻子,看不出来道衡是被扔出来逗他玩的吗? 气归气,案子总得办。 比起陈米胡同那儿半点没有进展的局面,眼前好歹往前迈了一步。 确定死的人是道衡后,各处都忙碌起来。 衙役们在四道胡同问话,仵作把人搬回衙门里进一步调查,等单慎回到顺天府时,闻讯的万塘也赶到了。 万塘眯着眼睛看安置在公堂地砖上的道衡,一脸凝重。 “把我们当蠢蛋耍?”万塘蹲下身子,啧了声,“我带人在陈米胡同挖了这么久的地,他们就扔这么个玩意儿出来?” 单慎冷着脸,道:“看你辛勤耕耘,给你结个果子,告诉你见好就收,再挖下去也没结果。” 万塘气得胡子都要竖起来了:“我稀罕这么个果子?” 万塘不稀罕,单慎也不这怎么稀罕。 只徐简双手抱胸,站在一旁道:“两位大人,对方这么糊弄,这是被人看扁了。” 万塘听得恼火。 单慎也有气,可他不敢当着辅国公的面乱骂。 徐简又道:“把道衡拿去御前交差,倒也不是不行,毕竟,两位也知道,这案子查到最后多半也就是个不了了之。” 单慎的那股子火气,一下子散了,余下的是无能为力。 是啊。 甭管背后是废皇子李汨,古月人还是西凉人,如此牵扯之下,不是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查个底朝天的,添上守备衙门也不行。 万塘也清楚。 查得再深,功劳不一定有,麻烦指不定很多。 可拿道衡的尸体交差、就此了断,又有些不甘心。 白在陈米胡同挖了这么久了。 抓人的本事没精进,种地的能耐倒是长了些。 这么想着,万塘看向单慎:“不是我老万不帮你,国公爷说得也对。” 单慎抹了一把脸:“一个道衡,真能交差?” 万塘嗤地笑了声:“单大人这几天忙糊涂了?圣上虽没有定下时限,但……” 单慎一个激灵。 是的。 圣上没有定下时限,但圣上不会希望一拖再拖。 陈米胡同的事情过不去,太子殿下那些破事也就过不去。 提陈米胡同,等于提殿下的荒唐。 殿下只是禁足,圣上也没有继续加罚太子的意思,他们底下人一遍又一遍的,何必呢? “唉!”单慎叹了声,“三天,我先查三天,能抓到凶手最好,抓不到,我拿道衡交差。” 万塘见他想明白了,也不多说了,与徐简行了礼后便先行离开。 徐简与单慎打了个招呼,亦走出了公堂。 今夜云层厚,星子都看不到几颗。 初夏的夜风吹在身上,很是让人烦闷。 玄肃快步过来,把一张纸递给了徐简。 他不擅长画人像,只能口述,找了个信得过的把那日遇着的人画了下来。 徐简打开,迅速看了一眼,又把画纸合上。 “交给陈……”徐简顿了顿,再出口,改了想法,“这次就别让陈桂跑腿了,你亲自交给郡主,让她看一眼。” 玄肃愣了下。 亲自交给郡主? 这个时辰? 徐简见他发愣,道:“翻墙,诚意伯府的院墙你翻不进去?” 玄肃摸了摸鼻尖。 他是翻得进去,就是感觉,奇奇怪怪的。 第291章 我觉得正好(两更合一求月票) 刚到二更。 玄肃站在诚意伯府的院墙外,抬头看了一眼。 墙高吗? 自然是一点都不高。 以他的身手,都不用靠其他东西借力,助跑几步就能跃上去。 今晚上没有月色,星子都少,时辰又晚,黑漆漆一片,即便不穿夜行衣,玄肃也敢说,他绝不会被人发现。 可就是,很怪里怪气。 玄肃不是没有翻过院墙,或者说,他翻墙经验丰富。 他们爷经常让他跟人,经验多了,不说飞檐走壁,越墙盯梢太寻常了。 只是,他从没有翻过姑娘家的院墙。 而且,那位姑娘还是他们爷没过门的未婚妻,是他以后的主子。 即便是替自己爷跑腿的,玄肃都觉得怪。 想归想,事情还是得做。 夜深人静的,指不定郡主已经歇下了。 玄肃没有再磨蹭,几步间身形一跃,轻巧地鹞子过墙,落地都悄然无声。 入夜后的诚意伯府里,十分安静。 玄肃落在花园里,看不到什么亮光,只有近处远处影影绰绰的摇曳树影。 好在,他擅长分辨方向。 他们爷交代得很清楚,郡主住的宝安园在府里靠西北侧,他从西侧翻墙入,出了花园,沿着长廊就能绕到一座院子,避开南边那小院,再往中轴上走几步…… 玄肃记得清楚,依言寻过去,越走心里越嘀咕。 他们爷到底怎么了解得这么透彻的? 说起来,也就是过年时来伯府里拜见过长辈吧? 按说只去主院见过老夫人,又在前院坐了坐,两方没有完婚,不至于到郡主闺房走动,他们爷到底怎么能把后院状况弄明白的? 哪怕郡主说起过,对地形的了解,若只靠听就能一清二楚了,那他们军中还养什么斥候、还放什么探子? 除了侦查敌军动向,探子们日常最常做的就是勘察地势地形,最后一一落于沙盘之上。 玄肃一肚子不解,却也寻到了宝安园外头。 他依旧翻墙进去,听见挽月低低的说话声音,他知道自己寻对了地方。 绕到后窗外,玄肃轻轻敲了敲。 屋里,林云嫣刚洗了头,坐在梳妆镜来,由挽月轻柔地替她擦拭长发。 主仆两人说起趣事,林云嫣笑了,挽月也被逗得直笑。 而后,她们都听见了后窗的动静。 林云嫣讶异转头。 挽月心里一虚:“什么声音?这个时辰……” 后半截的“谁会敲窗户”,让她自己咽下去了。 她的胆子,可撑不住“半夜敲门”。 怕归怕,挽月还是小心翼翼建议道:“奴婢叫上马嬷嬷,一块去看看?” 林云嫣想了想,摇头道:“不用,我去看看。” 挽月哪敢让郡主涉险,拦在林云嫣跟前,努力鼓起勇气,先一步走到后窗边,沉声道:“什、什么动静!” 玄肃答道:“郡主,小的玄肃。” 熟悉的声音让挽月一下子放松下来,小丫鬟拍了拍胸口,开了窗户。 林云嫣问道:“国公爷有什么急事?” 若是不急,徐简会让陈桂给她捎话,如若陈桂不方便听的,也该让她明日去桃核斋,不至于大半夜让玄肃来一趟。 “有一副人像,爷让您看一看。”玄肃说着,取出折叠的画纸。 挽月隔窗接过来,交给林云嫣。 燕辞归 第295节 林云嫣一面展开,一面顺口就问:“我听说道衡死了?知道是谁杀的吗?” 视线落在了画纸之上,她眨了眨眼,眸子一瞬不瞬。 同时,她听到了玄肃的回复。 “就是画像中的这个人,小的看着他从西街那香料铺子里把道衡带走,送到四道胡同一宅子里,傍晚他又从那儿离开,虽然换了外衣,但小的能感觉出来,他身上有血腥气。” 林云嫣听见了,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认认真真地看着画纸。 上头的人像五官,像是一把利刃,在她的记忆里狠狠划了一刀,留下来一道无法磨灭的痕迹,就像对方下巴上的那条疤一样。 她对这个人,印象深刻。 林云嫣不知道此人的名姓,却晓得对方功夫不弱,尤其擅长偷袭。 从前,她遇着这人时,身边只有参辰,徐简和玄肃另取一条道,他们分头行动。 为了方便行动,林云嫣穿着男装。 参辰引路,两人匆匆穿过镇子里的一条空巷。 危机就在那一瞬间到来。 潜藏的利刃出鞘,直冲她后背。 林云嫣毕竟没有正儿八经学过武,被偷袭时不够敏锐,全靠参辰眼疾手快、把她拉开了。 可惜的是,林云嫣还是被锋芒伤到了右胳膊,鲜血直流。 一击没有毙命,来人也没有退缩,反而与参辰对垒。 因为参辰也受伤了。 交战很艰难。 参辰要护着他,要对付来人,难免吃力。 林云嫣只能尽量避让,又不敢离参辰太远,万一还有追兵,参辰会鞭长莫及。 万幸的是,追杀他们的好像只有这一匹孤狼,没有再多带人手。 有几次,林云嫣想袖箭出手,可她不敢贸然冲动。 一来,参辰和那人交手动作飞快,身形移动,二来,林云嫣右胳膊受伤,不确定是否会失手。 真打偏了也就罢了,若是伤到参辰,才是坏事了。 林云嫣想了许多,但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这场刺杀电光石火,交手百余招就停了下来。 参辰重伤难支,他也让来人站不起来了。 那张阴郁煞气的脸死死盯着林云嫣,嘴巴一咧,扯出一个让人后脖颈冰冷的笑容,与那道丑陋的疤痕一块,如钉子一般钉入了她的脑海里。 利刃前一刻被打落了,就掉在他的手边,那人伸手去探,想要飞刃刺向林云嫣。 林云嫣没有给他机会。 那个大一个摇摇晃晃的靶子,袖箭出手,不会射空。 飞箭破空而去,在那人抓到匕首的那一刻,箭头直直扎进了他的眉心。 倒地的那一刻,他的眼睛瞪成了铜铃,写满了难以置信。 林云嫣对这种神态太熟悉了。 每一个被她用袖箭刺杀的人,临死时都是这样。 可这一次,她顾不上这杀手。 取回竹箭,林云嫣去扶参辰,参辰却冲她摇了摇头。 林云嫣也不说话,努力撑着参辰走出了空巷,他们等到了来支援的玄肃,却救不了参辰的命。 后来,林云嫣与徐简仔细说过,反反复复提及的就是来人下巴上的那道疤。 而现在,她又一次看到了。 在这幅画像上,这张五官,这道疤。 徐简只让玄肃把画像给她送来,却没有多说旁的,但林云嫣明白徐简的意思。 深吸了一口气,林云嫣颔首:“告诉国公爷,就是他。” 玄肃应下了。 虽然没头没脑的,但他也习惯了。 他们爷与郡主之间自有默契,他不明白没事,他们爷明白就行。 “国公爷回府了,还是还在衙门里?”林云嫣问。 这问题好答,玄肃道:“爷还在衙门里,单大人想继续查。” 林云嫣想了想,又问:“暂时状况如何?与我说得细一些。” 玄肃一一作答。 这案子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发生的,各种细节他都能答上来,他掌握的远比衙门里要多。 林云嫣心里有数了:“单大人不晓得这些,有的查了。” 哪怕单大人嘴上说了三天,但这三天内,他一定会全力以赴。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暖和极了。 这让林云嫣略微松了一口气,好歹这几天天气不错。 若和前阵子一般被连日大雨弄得冷飕飕的,她还得提醒徐简注意腿伤。 这么想着,林云嫣便问:“国公爷晚上吃了什么?” 玄肃一愣,老老实实道:“小的先前找人画画像去了,晚膳时没有跟着爷……” 林云嫣没有再问,只当玄肃等一等。 转身去了次间,她取了一个干净食盒,又装了些夜里没吃完的点心。 这些都是她从载寿院里顺来的。 祖母近来爱吃点心,老人家难得的嘴馋,偏偏府里常做的点心都顺着林云嫣的口味,入口偏甜。 底下一个个的,哪敢让她吃得这么甜? 陈氏已经交代过厨房了,前几天送来的都还可以,今儿不晓得是哪个厨房添料时忘了轻重,豆沙糕做甜了。 林云嫣一通好话,全从载寿院里哄了回来。 祖母自己也晓得不能这么吃,一个心里有数,一个愿意哄着,祖孙两人说了一堆乐呵话,豆沙糕全拿来了宝安园。 林云嫣装好后,回到后窗旁:“府里下午做的豆沙糕,你带给国公爷。” 挽月接了,把画像与食盒都交给了玄肃。 “给国公爷配碗茶,干吃太难为他了,”林云嫣笑着道,“你倒是可以尝尝。” 玄肃机灵人,一听就懂。 这豆沙糕肯定齁甜。 “小的先回去了。”他道。 窗户关上了,只屋内的油灯光透出来。 这一刻,玄肃恍然大悟。 他总算是明白到底哪里奇奇怪怪了! 翻郡主院墙这种事,就该由他们爷亲自来,而不是他一个亲随站在窗外。 他不怕站,盯梢时站到天亮都不是难事,却辛苦郡主也站着了。 不像爷,私下来访,爷可以进郡主屋里,泡一壶茶,吃两口点心,就像在桃核斋后院里似的,跟前不用人伺候,只爷与郡主两人慢慢说。 那样才对。 只不过…… 走到西墙下,玄肃又抬头看了一眼。 他们爷的腿有旧伤,走路时看不太出来,舞枪时能摆花架子唬唬外行人,骑马也就是简单的坐在马上…… 快跑不行,真刀真枪的操练不行,赛马扬鞭也不行。 曾经那一身精湛武艺,初入大营、打遍校场无敌手的能耐,再也发挥不出来了。 翻墙,就更不可能了。 玄肃心里憋得慌,面上依旧看不出什么,轻轻松松翻出诚意伯府,往顺天府去。 这儿依旧灯火通明。 徐简在翻衙役们从四道胡同问回来的供词。 仵作判断道衡死在昨天傍晚,衙役们问话也就细致,可再问得细,也没人知道具体怎么一回事。 只有一个老头儿隐约记得,白天有一轿子停在那家宅子外头。 可轿子里下来了什么人,他没注意。 “道衡在其他地方被擒获,他后脚跟上挨了一刀,又昏厥过,嘴巴周边有伤,他被堵过嘴,”单慎点着查验的记录,“应该就是那轿子送去了,没立刻杀,留到了傍晚。” “那宅子就是他们的据点,”徐简道,“我看了之前的口供,说道衡先前在四道胡同里住过的,今儿几乎都不见了,他们就是串词的,所以道衡死在里头,悄无声息。” “算计得挺深,也挺狠的,”单慎气得喝了口茶压火,“背后那个,真是目中无人。” 没把他们顺天府放在眼里,也没把道衡当人。 道衡跟了对方那么多年,说舍就舍了。 “道衡是唯一曝光了的,”徐简根本不意外,或者说,他就是逼着对面断了尾巴,“曝光的不留,其他人才好做事。” “他到底要搞什么……”单慎嘀咕了一句。 嘀咕完,见徐简睨了他一眼却不说话,单大人自己就明白了。 把他们引去陈米胡同,抓到的是太子殿下! 燕辞归 第296节 搞到太子头上去了,能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龙椅。 这事儿,看明白了,不适合挂在嘴边。 徐简见单大人一副牙痛模样,轻笑了下,瞧见玄肃回来了,便起身往外走。 玄肃压着声禀道:“郡主说,就是他。” 徐简垂着眼帘,周身的气息沉了下来。 玄肃又道:“郡主担心您夜里饿了,让小的带回来些豆沙糕,说是配点茶。” 徐简道:“那就去泡壶新茶。” 玄肃动作快,不多时就送到了书房里。 徐简拿了一块豆沙糕,尝了一口,不由摇着头笑。 是小郡主喜欢吃的。 这一笑,那点儿郁气自然而然也就散了。 单慎坐在一旁,打量了他两眼。 徐简见状,也不私藏:“单大人也来一块?醒醒神才好继续看案卷。” “那我就不客气了。”单慎说完,拿了一块,入口就瞪大了眼睛,“这也太甜了!” 徐简慢条斯理抿了口热茶,口中甜腻化开了:“很甜吗?我觉得正好。” 说完,他还去问站在外头的玄肃。 玄肃也在吃,闻声也不敢说还能再甜点,顺着他们爷的话,道:“正好。” 单慎:…… 第292章 我对杀你没兴趣(两更合一求月票) 朝房。 徐简进去时,一眼就看到了单慎。 单大人通宵未眠,这会儿等着上朝,着实疲乏,双手抱胸坐在一旁打盹。 室内座位不多,原本轮不到单慎来坐,只是大伙儿都知道近来顺天府办案日夜不停的,也就无人吵他。 安逸伯也到了,看了单慎几眼,又看了眼徐简。 “听说你也在衙门里待到天亮?”安逸伯低声问,见徐简颔首,他又道,“还是年轻人好,熬一夜也扛得住。” 徐简答道:“也会乏,更何况单大人从前几日就开始熬了。” “郊外那案子还没有进展?”安逸伯嘀咕着问了句,却也没有特别上心,只与徐简说旁的,“我听说,徐夫人搬回府里去了?” “是。”徐简应了声。 徐缈和刘娉已经安顿下了。 前日晚上搬的,徐简过去看了眼,打过招呼。 昨儿不得空,夜里没有回府,刚回去换朝服时也没去后院。 他没有避着的意思,实在是赶了巧。 安逸伯打量了徐简两眼。 他吃不准徐简对生母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对刘靖,那不用说,安逸伯都看在眼里,不会看走眼。 对徐夫人,原以为大概也比对刘靖好不到哪里去,但近些时日看着,又似乎很不同。 千步廊那儿都传开了,徐夫人去大理寺衙门与刘迅告别时,徐简是陪着去了的,之后又去了顺天府,赶着把和离书定下来。 若说没有一丁点情面,以徐简的性子,断不可能如此,更何况,徐夫人搬回辅国公府了。 “也好,”安逸伯斟酌着,“小定章程细,内院里头有人搭把手也是好事,我家老婆子说了,她与徐夫人商议去,免得你总在衙门里抽不得空。” 徐简道:“辛苦伯爷与伯夫人了。” 安逸伯吃了颗定心丸。 愿意让徐夫人插手婚事,可见两方关系还算缓和。 这样也好。 徐莽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兜兜转转回家里,也好。 时辰差不多了,眼看着文武百官们要列队上朝,徐简过去把单慎叫醒了。 单慎瞌睡打得迷迷糊糊,赶忙抹了一把脸,振作起精神来。 见他醒了,周遭一群人问四道胡同的事。 “听说死的那个是道衡?” “被人杀的?凶手有线索没有?” “还指着他破陈米胡同的案子呢,怎么就死了?” 单慎最后的一点惺忪也消失了,简单答了几句:“一会儿说、一会儿说。” 很快,等朝上单大人上奏,所有人便都知道了。 单慎很庆幸,捧着折子,把眼下已知的状况一一说了。 徐简站着,眼帘抬起,看向御座上的圣上。 圣上坐得笔直,右胳膊搭着扶手,神色凝重。 徐简只看了两眼就收回了目光,并没有再看向其他人,尤其是晋王。 他之前揣度到了晋王头上,平心而论,他对晋王现在的神情很是好奇,但他不能看过去。 那位并不好惹。 或者说,晋王的防备心很重。 甚至让徐简觉得,前侧有一道目光若有似无地落在他的身上。 不明显,甚至可以说十分隐蔽,若不是徐简对旁人的眼神格外敏锐,他也很难察觉。 那一侧,晋王、贤王、甚至是平亲王,都有可能。 单慎说完了。 圣上问了两句,便没有再继续。 别的事务一一上奏,徐简依旧感受着那道审视的目光。 琢磨着该给些反应了,他倏地抬眼,回以视线。 那厢,晋王与贤王正低声交谈着什么,两人神色淡淡的,面色没有任何端倪。 站在前方的晋王为了方便与贤王沟通,身子微微后斜,低垂着头,偏转了半侧面庞,也因此,与徐简四目相对。 眼神对上了,却是格外自然。 许是晋王的视线落在了实处,贤王也顺着看了徐简一眼。 徐简重新垂下眼帘,恭谨极了。 他倾向于晋王,却也无法完全排斥贤王。 不得不说,刚才那一眼,无论是哪位王爷,姿态眼神都恰到好处。 下朝。 圣上离开,金銮殿内的朝臣们亦陆陆续续往外走。 徐简落在后头,脚步不急不缓。 而后,一只手落在了徐简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 徐简看向手的主人,道:“王爷。” “你小子倒是敏锐,”晋王笑了笑,“我刚和八弟提你两句,你就看过来了。” 徐简面上不露端倪:“总觉得有人在看。” “是,提到你了,自然也就看你两眼,”晋王说得直白,一点也不掩藏,“不愧是习武出身的。” 经历过风险与厮杀的战场,才能对别人的视线格外警觉。 “听说你前两天去了东宫?殿下状况如何?”晋王的声音压得很低。 徐简没有正面回答:“王爷很关心殿下?” “怎么能不关心?”晋王叹了一口气,“他与我素来亲厚,他这次做错事,是该给他些教训,但这心里还是挂念着。不止我,八弟也记挂着,刚我们就说这事儿。” 徐简道:“王爷关心殿下,不如与圣上提一提,您也去东宫看看他?” “那不好,”晋王拒绝了徐简的建议,“他是禁足,活该被圣上关一阵子。你督办案子,有事寻他是应该的,我、八弟都和你不一样,我们要是想看他就去看他了,他还算禁的什么足?” “您说得是,”徐简应了声,又道,“殿下精神挺好,与往常差不多,臣进去的时候他在看书,对陈米胡同的事儿,他也挺后悔的。” “行了,不用替他说好话,”晋王一乐,脸上有了些笑容,“他真能静下心来多看些书,这次禁足也算给他长进的机会。圣上看重他,他要一直那么不像话,就太叫人操心了。” 徐简也笑了笑。 两人一块走出大殿,沿着长长的台阶步道往下走。 晋王压了下步子,视线落在了徐简的腿上:“你的伤,唉!殿下真是……” “臣护着殿下是应该的,”徐简语调很平,没有透出什么情绪来,“臣的伤,不能说完全没事,但日常出行没有什么问题。” “哪里是日常出行不耽误就没事了?”晋王摇了摇头,颇为感慨,“再多请几位太医断一断?或是打听些民间高人,兴许会有能治的。” “太医们都尽力了,”徐简顺着道,“外头的高人,陆续也在打听,现在也没有什么收获。” “我就是觉得太可惜了,”晋王道,“朝廷缺将,圣上私下也与我提过,你祖父病故后,本想着你多历练几年,以后能顶上去,结果这条路走不通了。” 徐简叹道:“臣也觉得可惜,只是不能勉强。” 燕辞归 第297节 “怎么?就这么认了?”晋王看了徐简一眼,“别怪我说话粗,你现在觉得日常没影响,等你成了亲,腿上吃不得劲,你连媳妇都抱不动。” 徐简愣了下。 饶是句句揣度晋王言语背后的意图、小心谨慎应对着,他都没有料想到,晋王爷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这不是粗不粗的事,而是,他与晋王牵扯很少,对方原本不该说到这上头去,却是这般突兀地提起小郡主…… 见徐简没有搭腔,晋王又笑了声。 到底是没有成亲的年轻人,被他这么取笑两句,还没回过神来,甚至,晋王看到徐简的耳后脖颈微微泛红。 “我也打听打听,”晋王没再笑下去,“若有擅长治伤的大夫,我让人去寻你。” 徐简忙道:“怎么能麻烦王爷……” “不麻烦,”晋王一面走,一面说着,“殿下性格直接,内里其实有些别扭,你的腿因他而伤,他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也惦记着。 你奉旨陪他观政,我看圣上的意思也是让你将来能多多辅佐他。 你的腿伤若能治得好,殿下能安心,也省得这么一根刺横在中间,哪天就不舒服了。 治伤是要紧事,你也别多推。” 话说到这份上,徐简自是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晋王点了点头。 两人从广场出了宫门。 轿子安排在一旁,晋王爷没再多言,躬身上轿。 徐简目送轿子离开,眸色沉沉。 参辰等在一旁,见徐简走过来了,才附耳与他道:“那厢安排好了,人刚醒。” 徐简点了点头。 参辰口中,刚醒的那人正是苏昌。 王芪从铺子里把道衡带走,苏昌心里七上八下的。 那不是他该管的事,但他就是觉得浑身发凉,尤其是昨天傍晚,他听说四道胡同那儿发现了具尸体。 苏昌让人去打听,果不其然,外头都说,死的就是道衡。 如此一来,苏昌根本不敢在自己铺子里待着。 想到白日接到的帖子,他匆匆去赴宴。 酒宴是京城的一家商会办的,成员都是外乡客商,苏昌既在京中做生意,平日少不得与他们打交道。 宴席就设在西街的一家酒楼,不远、人多且热闹。 上了席面,有见过几次的,也有新加入的,苏昌身处其中才寻到了些安全感。 席间,有消息灵通的说起了道衡的案子,仵作怎么断的都能说上几句。 苏昌听得心惊肉跳,一个劲儿喝酒。 之后,他就喝醉了。 再睁开眼时,他被捆在一间屋子里,嘴里塞着布条,动弹不得。 苏昌瞬间就吓哭了。 席上说了,道衡也是这么被捆住,被塞了嘴,与他现在一模一样。 窗户被钉了木板,他看不到天光,也不知道时辰,只能在屋子里瑟瑟发抖。 直到,他听见了脚步声。 徐简径直回了国公府。 国公府地方大,他扣个人神不知鬼不觉的,也不用担心是不是会被人跟上。 进了那间闲置的屋子,一直走到耳室外头,徐简才坐下来。 通往耳室的入口垂着帘子,里外视线受阻,苏昌只能听见声音却看不到人。 “苏昌是吧,”徐简缓缓开口,“倒也不用怕成这样,我要想杀你,早就动手了,不会留你到现在。” 苏昌呜呜叫了几声。 他不太信,却又忍不住冒出了几分侥幸。 “杀道衡的那人是谁?陈米胡同里跟你见面的太监是谁?你一个商人、没本事在京城兴风作浪,只能是苏议,苏议和谁做买卖?” 苏昌的冷汗又窜了上来。 别看这人一连问了三个问题,但能问出这些,可见对方知道很多。 知道他清楚道衡之死,知道他与一个太监在陈米胡同见过面,知道他只是苏议手里的一枚棋。 脚步声又起,有人进了耳室,走到了他背后。 苏昌恨不能转过头去看一眼,可他动不了,背对着入口,他也看不到来人模样。 很快,一条漆黑的布条落在他脸上,箍住了他的眼睛,视野被蒙住,嘴里的布条被扯了出去。 下意识地,苏昌想大声呼救。 只是他被布条堵了太久,嘴巴很不舒服,又干涩,发不出多高的声音。 “我对杀你没兴趣,除非你自己寻死。” 外头的徐简又开了口,苏昌一个激灵,不敢叫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道衡与你不算一伙,你只听苏议的,道衡被他主子杀了是他的事,他主子也不会越俎代庖来杀你,不然不好跟苏议交代。” “你知道道衡跟了他主子多少年吧?十多年了,从太兴年间勤勤恳恳到了永嘉,功劳有、苦劳也有,这么一个精兵良将,说杀就杀了,为什么?” “因为道衡曝光了,他被顺天府盯着,被守备衙门盯着,各处都等着抓到道衡交差领功。再是良将老臣,在他主子那儿也是一条死路。” “不能留后患。” “如果他知道,你也曝光了呢?他会让你活命吗?先杀了你,再给苏议些好处,他总能交代过去,还是你们苏议大人重情义,明知道你这枚棋子已经用不了了,他还要留着你让别人顺藤摸瓜吗?” 每一句话,都如巨石砸在苏昌的心里,溅起来的水花散开来,成了他身上止不住的汗水。 就这么一会儿,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这人到底是谁? 为什么知道这么多? 他真的还有命吗? 苏昌的嘴唇动了动:“我、我……” 第293章 别再失手了(五千大章求月票) 苏昌抖得很厉害。 布条蒙着,底下的眼皮不住颤着,眼珠子乱转,恐惧压在心头,他没有办法控制自己。 他的思绪混沌着,让他没有办法做出很好的判断,只能“我”个不停。 外头,徐简看不到苏昌的身形,也不用去看,他知道苏昌现在会是个什么反应。 看不见、被恐吓着,一条命完完全全被别人捏在手里,死亡的恐惧不是苏昌这种人能扛得住的。 这也是徐简选择苏昌的原因。 道衡的嘴巴里是挖不出来消息的,因此,他得换一条路。 徐简一点不着急:“你答完了,自有人送你回铺子,只要你自己稳得住,没人知道你被问过话,你只是昨夜席间吃多了酒,天明醒酒了才回去而已。 如果你稳不住,那我帮不了你,虽然对我来说,你活着比死了有用。 我说话算话,毕竟,你在我这里是藤,可以摸瓜的藤,你在你主子和道衡的主子那儿,是个什么身份?” 沉重的压力一层一层翻滚而来。 苏昌受不了了,满脑子都是“活着比死了有用”。 他想活着,他没活够。 结结巴巴地,苏昌道:“王、王芪,杀了道衡的那人叫王芪。” 决堤一般,第一句话出口,后头的也就不难了。 “我是跟着苏议,但我就是个喽啰,苏议具体在谋划什么,他不可能告诉我。” “我只知道,他对这次的结果不怎么满意,他觉得得利不够多。” “我就是跑跑腿,传几句话,仅此而已。” “我之前见过道衡,所以认识他,至于王芪,他带走道衡那天我才第一次见他。” “他来得很早,我那铺子刚一开门他就到了,开门见山说奉了他主子的命,要把道衡带走,因为道衡没办好事情。” “我哪里敢管他们那些人的事,就一直在后院待着,然后道衡来了,他们两人交手,道衡不敌王芪。” “王芪从后门把道衡搬上轿子,我知道道衡凶多吉少,但具体怎么办的,我也不晓得。” “陈米胡同里,我见的是童公公,苏议让我给童公公带话,说他不满意和鸿胪寺商议的那些,想问问那边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那边是谁……我不晓得,我一个喽啰只见喽啰。”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说完这些,苏昌舒了一口气。 他自认为答得还不错,对方问的三个问题,他都答完了。 甭管答得准不准确,起码都说了。 没成想,回应他的是一道满是嘲弄的低笑。 饶是苏昌不知对方身份,也不清楚对方模样,脑海之中也能描画出一双讥讽的眼睛。 他不禁又是浑身一颤。 燕辞归 第298节 “苏昌,”那人的声音传进来,一字一字很清楚,“我很有诚意,可惜你没有。” 苏昌本能要反驳。 徐简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点着:“第一次见王芪?他说什么你就信了? 没有质疑,也没给道衡提个醒,说起来你与道衡熟一些。 比起你不认识的王芪,道衡无疑是苏议结盟之人的手下,你心中不至于没有偏向。 你有这么容易骗吗?苏议知道你是这么蠢的东西,他能让你办事? 你们古月没人了吗?” 苏昌的喉头一紧,仿佛被人死死掐住了一样。 这一刻,他再一次意识到,抓了他的人不好对付。 他指出的王芪的那第一句是惊恐之余的实话,之后顺着往下说时,他稍稍定了神,没有全盘倒出,避重就轻,想把事情都带过去。 能让他脱身,就不会坏了苏议的事。 可他那几句情急之下编出来的话,在对方耳朵里显然漏洞百出。 对方现在只指出了第一个问题,没有去说后两个,想来不是没听出问题,而是算账也要讲顺序。 诚意…… 他真能让那人,有三次诚意吗? 苏昌不敢赌了。 “我确实不是第一次见王芪了,”苏昌放弃了编造,“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苏议帐中,好像是前年,他来见过苏议一次,但具体谈的什么,我真的不清楚。 我只和他打了照面,苏议介绍了一句,说了王芪的名字。 所以王芪那天寻上门来,要借我的铺子引道衡,我就没管了。 就跟他说了,要杀人也别在我铺子里,我还要明着做买卖。 王芪应该也是顾着苏议,只把人打晕打走。 我对王芪的了解不多,总共就见过这么两回,就晓得他功夫很好,在他们那儿一直是把刀,要杀人时,多是王芪动手。” 说完这几句,苏昌也没敢浪费诚意,自己老老实实继续说。 “陈米胡同那儿真是童公公,我也没说谎,苏议和朝堂谈得不满意,催对方多出些主意,那厢一直推诿,弄得苏议都很不高兴。” “好不容易见着童公公,他也跟我打太极,我都不好和苏议交差。” “您能知道这么多事,肯定也知道,最后古月和你们谈下来的条件,其实就那样。” “不过,童公公倒是提了一嘴,说苏议晚来了一步。如果是去年进京谈,还能以和亲给点压力,就点那位皇太后心尖上的郡主,皇太后不答应,圣上多多少少也得给我们让个步,可惜来晚了,郡主有婚约在身。” 苏昌自顾自说着,他看不见,也没感知到,站在他身后给他蒙眼睛、拿布条的人,在听到这里时回过一次头。 参辰匆匆往外间看了眼,又收回了目光。 他看不到徐简。 但他想,他们爷的心情恐怕不会好。 即便古月没有真的要和亲的意思,拿郡主说项,他们爷肯定有情绪。 这很正常。 苏昌又道:“至于和苏议做买卖的人,不是我藏着掩着,是我真的不知道。 这种要事,苏议断不可能告诉我,我也不敢去打听。 可对方能指挥得了内侍,足见身份不一般。 您真想知道,那就照您刚才说着,把我放回去,让我就当那个藤,在铺子里待着,看看您能不能顺着摸到瓜。 这些都是实话了,真的是实话。” 这一次,徐简没有再质疑苏昌诚意不足。 他靠着椅背,眉间微微蹙着。 他知道“和亲”之事。 小郡主提过,从前皇太后在永嘉十二年冬末春初的这一场病,背后一定有内情,推来推去,应该就在和亲上。 古月拿她当由头,皇太后舍不得、气不过,等事情过去之后,干脆定了她的婚事。 徐简再是不良于行,轮椅进出,也比被人算计着强。 不过,猜到归猜到,真的从苏昌这个古月人口中听到,确实很不痛快。 只不过,再不痛快,他也不会在苏昌面前露出端倪来。 苏昌现在是惊恐慌乱,等他脱身冷静下来后,若是让他从这场交谈里品出一些什么来…… 诚然,背后之人“看到”他了。 这么多次交锋,逼得对方把道衡都舍弃了,对面若毫无察觉,从前又怎么能把他和林云嫣逼到绝路上? 背后之人,有他的能耐与本事,绝不是什么好对付、好糊弄的。 这一点,徐简非常清楚。 舍弃道衡,不会让对面庆幸能摆脱一部分牵制,反而会愤怒、会多加试探。 “看到”了他,不等于弄明白了他的想法,之后的交锋会更激烈。 所以,每一步也都要更谨慎些。 挖到的线索比给出去的牺牲多,那就是赚钱的买卖。 每一次都比对面多赚一些,让对面多亏一些,才是徐简的目标。 “那位童公公,”徐简开口问道,“你了解多少?不瞒你说,我一时间还真没有想起来,有哪位身份不一般的人身边,有姓童的公公。” “我没有说假话,”苏昌忙道,“他自称姓童,如果出错了,也是他骗了我。 他、他看起来四十岁往上了,人挺瘦的,眼睛细长。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形容他,他和王芪不一样,王芪还有一道疤能认一认,那童公公真的没有什么特点。 讲话那是尖声尖气的,太监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苏昌绞尽脑汁,拼命回忆:“对了,他不吃酒,那天在宅子里说事情,我倒是喝了两盏,还给他倒酒来着,他一口不喝。 我看他不像是不会喝的样子,好像就是不愿意跟我喝。 我这种小喽啰,他看不上吧。” 徐简听完,又问:“苏议和这里的买卖做了多久了?” “我……”苏昌下意识地要说“不知道”,话到了嘴边有一瞬的迟疑,再想顺着掩饰过去已经不可能了。 已经说了那么多了,他再藏一点也没必要。 若是因此再被盖个“没诚意”的章,刚才那么多也白说了。 破罐子破摔,苏昌道:“苏议入仕快二十年了,最初几年是个新人,没什么资历背景。 十五年前还是十六年前来着,古月也有一批使节到你们京城来,苏议会汉文,他就被选上成了使节。 这次出访之后,他渐渐就起来了,这些年要风要雨的,很有一番本事。 我不确定具体状况,但我猜,很可能就是他那时候到访,和厉害人物搭上了线。” 苏昌记不住具体时间,徐简却能够回想起来。 他在礼部坐了那么多天,陪着太子殿下看了那么多无趣枯燥的旧年文书,其中就有历年接待来使的资料。 太兴二十五年的秋天,古月曾有使节到访京城。 那一年看着风平浪静,但也许,水下潮涌已经显现了。 两者未必那时就狼狈为奸了,但应该会是一个开端,最终一步步走到今日。 线索还缺,但多多少少还是给了徐简一些启迪。 比起今日金銮殿里打量他的贤王,一路谈兴不错的晋王,平亲王李仁的嫌疑又小了很多。 平亲王是圣上的皇叔,是先帝爷的兄弟。 太兴二十五年,作为彼时的太兴帝看重的亲兄弟,他即便另有心思,也看不上初出茅庐的苏议。 要做买卖,平亲王会有很好的选择,而不是等着苏议花这么多年崭露头角。 再者,现在的苏议敢直接表达“不满意”,催着那儿再出些主意,可见这买卖在当年相对“平等”。 一个是想脱颖而出的古月官员,一个是谋划着夺位、被皇长子李沧压住一头的普通皇子,这买卖才能做得起来。 见苏昌口中再问不出什么来了,徐简的指关节在扶手上敲了三下。 里头的参辰听见了,把布条塞回了苏昌口中,却没有解开蒙眼布。 苏昌又开始颤抖起来,直到他挨了一手刀,彻底昏了过去。 参辰从耳室里退出来。 徐简低声道:“把他悄悄送回去,我去衙门。” 参辰有些为难。 玄肃不在,他也不跟着,不像话。 徐简把他的神色看在眼中,轻笑了声:“无妨,几步路而已。” 坐上轿子,徐简去了顺天府。 袖中取出一张纸,上头正是王芪的画像。 徐简定定看了会儿,是时候给参辰报个仇了。 后衙里,单慎依旧焦头烂额,四道胡同那儿的进展不乐观。 徐简进屋里,顺手关上了门。 屋里光线暗下来,单大人头没抬,嘴上道:“挡着光了。” 门没有开,只一张纸被按在了他的面前。 燕辞归 第299节 单慎看了一眼画像,皱着眉抬起头:“这人是谁?” 徐简直接道:“杀道衡的凶手。” “国公爷确定?”单慎惊讶极了,“怎么知道的?谁目击的?叫什么?人在哪儿?” “抓不到的,”徐简说得非常直白,“单大人不是昨儿就说了吗?结个果子,让衙门见好就收,再挖下去也没用。” 单慎的脸色白了白。 他确实说过。 他也知道,道衡就是被扔出来逗他玩的。 “杀道衡,就是为了堵衙门,曝光了的棋子没有用,”徐简的指尖在画像上点了点,“这个若是也曝光了,你说会不会被废?” 精明如单慎,岂会听不懂徐简的意思? 抓不到,却可以逼着对方废。 哪怕对方这一次不把人扔出来敷衍衙门,起码,也足够恶心对方了。 没道理,只有他们顺天府被人恶心。 他破不了案子,但他可以让背后的指使气不顺。 他单慎在衙门熬了这么多天,又累又气,就得回敬一番。 思及此处,单慎又看了徐简一眼。 他和徐简也算共事了几回,他相信这位年轻的国公爷不会在这些案子上以公谋私,胡乱编造个凶手,把不相干的人牵扯进来。 辅国公说此人是凶手,那一定就是。 至于是怎么确定的…… 单慎不是不好奇,而是能耐住这份好奇。 谁都有自己的路子。 辅国公当初能直接带着他们找到王六年的落脚地,现在也可以直接把凶手摊在他面前。 菩萨嘛,灵就行了 他一个拜菩萨、供香火的,还管菩萨是怎么显灵的? “您既这么说了,”单慎笑了笑,“我让人把悬赏放出去。” 下午时候,西街的香料铺子里,苏昌坐在后院发呆。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脱身了。 绑他的人没有食言,早上就全须全尾把他送了回来。 掌柜的刚还问他,怎么先前不见人,苏昌照着准备好的说辞,推给了昨夜的酒宴。 吃多了,醉迷糊了,这才一夜没回。 他一身的酒气,并没有露馅。 他想,只要瞒过了两边人马,就能够安全了。 可不知道为什么,许是真就被吓破了胆,他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 直到前头脚步声匆匆,门被推开,掌柜的探头看他:“东家!” 苏昌一个激灵:“怎么了?” “城里贴了布告悬赏,”掌柜的道,“抓凶手,画像上就是那天来铺子里那个,他、他到底是怎么露馅的?怎么被衙门盯上了?衙门不会查到我们铺子里来吧?” 苏昌脸色一白,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他才道:“别自己吓自己,等衙门来了再说。” 衙门的人,直到天黑、铺子打烊都没有来。 夜深人静时,一座宅子里,成喜跪在地上,缩着脖子不敢出声。 成喜的面前,主子脸色难看极了,不远的地上,还有一只碎了的茶碗。 “王芪也会失手?”主子问着。 成喜根本不敢搭腔。 道衡是被王芪杀了,但事情做得不够漂亮,竟然被顺天府逮到了线索,五官直接被画在了悬赏上。 这就是失手了。 “他人呢?”主子又问。 成喜只能道:“在他那屋子里。” “你去看看他,”主子冷声道,“让他仔细回忆回忆,到底是怎么失手的?我养了他这么多年,不是为了养个废物!” 成喜应了声,手脚并用后退着爬出去。 爬到门口时,又被金贵人叫住了。 “问完之后要怎么办,你知道的吧?” 成喜的牙齿直打颤,声音也在抖:“小的知道。” “那就好,”金贵人道,“别再失手了,一个接一个的,像什么话。” 成喜怕得要命,偏又不能不问:“还是送出去吗?” “送?”金贵人冷冷笑了声,“你能送得神不知鬼不觉吗?就在这儿处置了,杀鸡儆猴。” 成喜应下。 出到门外,他松了一口气。 在这里处置也好,起码,他不用担心“失手”。 正想着,里头又是一阵脆响。 他听出来了,主子又砸了一茶盏。 第294章 自己吓自己(两更合一求月票) 夜风暖的,吹在身上很黏糊,成喜后脖颈上的汗水叫风一吹,难受得不得了。 在廊下站了会儿,他才压着脚步离开。 砸了那只茶盏之后,里头就没有什么大动静了,但成喜清楚,这并不意味着主子心里头的火气灭了,只是那股气宣泄之后,主子必须按耐住,继续谋划下去。 毕竟,这一回的亏,吃得太狠了。 谁能想到,那位腿脚有伤、去年还成天在朝堂上看乐子的辅国公,一出手就这么狠厉。 连咬两口狠的。 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有这般能耐。 成喜召集了几个身手出色的,一块去见王芪。 他那点拳脚,在王芪跟前就是只蚂蚁,一旦王芪反抗,别说完成主子交代的事,他自己指不定都要被王芪反杀。 一行人匆匆赶到了王芪的住所。 排房左右七间,住的都是仆从管事。 这个时辰,几乎所有人都睡下了,屋子都暗着,只王芪住的那一间里亮着灯。 成喜的眉头皱了起来。 王芪不是个会熬夜的人,今日反常。 “王芪,”成喜上前敲了敲门,“主子有事情交代。” 没有人回话。 成喜想了想,用力推了一把门。 门顺势就开了。 成喜越发意外,嘴上念着“我进来了”,就抬步迈了进去。 很快,他就看到了王芪。 王芪就坐在后窗边,默不作声看着他。 “你在屋里,怎么喊你也不出……”成喜才松了一口气、说了大半句话,眼角余光瞥见屋梁上悬下来的绳子,他的嗓子一下子尖锐了起来,“什么意思?” 王芪冷冷笑了下:“给你省点力气的意思。” 饶是成喜奉命而来,听到这句话,心里也七上八下的。 “你、你当真……”成喜低声问着,上上下下打量王芪。 王芪不似说谎,他甚至换了身衣裳,半新不旧,身为一把刀,他日常衣着非常朴素,扔到人群里都寻不出来,只年节里才会穿这种带点儿明亮颜色的。 成喜想的是,这衣服不怎么衬王芪,或者说,自己看着不太习惯。 王芪倒是没有什么不自在的:“怎么?你以为我会跑?” 成喜讪讪。 “确实想过跑,”王芪实话实说,解释道,“可谁让我前几天就这么教训过道衡呢?” 那天,在四道胡同的那柴房里,他怎么和道衡说的来着? “别怪兄弟动手,是你做事不谨慎,主子不得不放弃你。” “佛祖说不杀生,你就真以为主子也是不杀生的?” “我若是你,我根本不会跑,没用的,老老实实赴死,给主子省点力气。” 每一句话,都在他脑海里来回转悠,动了动嘴皮子,他也就这么一句句念给成喜听。 听得成喜一脸白净、没有胡子的太监脸,更加惨白了几分。 “从悬赏画像贴满京城开始,我就知道我必死,”王芪说着还喝了两口水,“我活不过今夜。” 燕辞归 第300节 成喜叹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被顺天府逮到把柄,”王芪继续说着,“可能是有人盯着道衡,一直盯到了苏昌的铺子,他们发现我把道衡弄晕了带走,看到了我的脸。 虽然我觉得不太可能。 衙门想抓道衡想疯了,他们若发现道衡行踪,肯定不会坐视我杀了他。 我上午带人走,下午才动手,衙门那儿有足够的时间调集人手把我们一块抓回去。 死人不会说话,道衡一死,对衙门没有一点用处,他们会要活口,对我也一样。 一抓抓两个,才是衙门里的人会做的事。 这么看来,可能是我离开四道胡同时被人看见了。 那会儿胡同里人多,我还当他们都急着回家吃饭,没想到还会注意一个陌生人。 谁让我脸上有道疤呢?太好认了。” 成喜听他絮絮说这些,心里不是滋味。 他跟着主子很久了,和道衡、王芪也认识了很久了。 那天,他悄悄点过道衡两句,可惜道衡没有听进去,而他也不可能违背主子的意思。 今时今日,王芪倒是比道衡看得清楚些。 也可能是王芪亲手杀了道衡,才没有那么天真。 可成喜依旧觉得,主子下手太重了。 道衡和王芪,不止有苦劳,也有功劳。 当年失手,主子所有谋划满盘皆输,气得一口血涌上、又只能生生咽下去,生气自然是生气,但能在那个局面下全身而退,身边人都是立功了的。 竭尽全力让主子摘出来,竭尽全力稳住局面,竭尽全力让主子有机会重新再来。 这其中,就有道衡和王芪。 这么大功劳,只因曝光了,只因被衙门和辅国公步步紧逼,就不留了…… 成喜正想着,就见王芪站起了身。 “我没骗道衡,我杀他时又狠又快,他没受多少罪,”王芪搬了把杌子到那绳索底下,站上去比划了下高度,又跳下来,“一会儿我自己来,你那点能耐就算了,我不想受罪。” 成喜哑口无言。 “还有你带来的那几个,啧!”王芪摇了摇头,“你以为好使,我看没一个顶用,我要真想逃,他们一起上都拦不住我。” 成喜这下子,更加不知道说什么了。 反倒是王芪,死到临头了谈兴特别好:“成喜,不是我灭自己威风,这些苗子一个都不行,没一个能成刀的。 主子哪天要靠他们去清理清理,清理些不通武艺的还行,碰见行家,他们去一个死一个。 我想想,若今天被顺天府挂悬赏的是他们…… 顺天府的衙役本事一般,守备衙门有几个能耐不错,尤其是那姓万的,力大无穷。 辅国公也在顺天府是吧? 他前几年跟着他家老头儿第一次去裕门,小小年纪把整个驻军打服了、喝服了,也就是他现在伤了,要不然,我都赢不过他。 不止他,他的亲随也是一个比一个能打,都不是好惹的。 我说,主子之后不会和辅国公起冲突吧? 我死了,靠这几个没用的东西,辅国公一条伤腿说不定都能拿捏你们。” 最后这几句,王芪是看着那几个跟着来的家伙说的。 他目中无人,满满都是嘲笑与讽刺,脸上全是一句话:都是垃圾玩意儿。 可没人敢顶嘴。 哪怕心里不痛快,也没人敢挑衅回去。 论单打独斗,他们确实谁也比不过王芪。 王芪是主子手里最快的一把刀,这把刀能为主子赴死,这把刀临死也能瞧不起他们任何一个人。 成喜抿了抿唇,没让王芪闭嘴。 人都要死了,就让他说说痛快吧。 这么多年交情,他能帮王芪的也就是这一点了。 只是内心里,成喜越发感觉到不痛快,因为王芪口中“赢不过”的辅国公,已经和主子对上了。 没有王芪这把利刀,一旦交锋,主子可…… 不、不能这么想。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轻易不会和辅国公的人交上手。 你来我往、争权夺势的招数有很多,直接上刀子的,太少见了。 王芪重新踩上了杌子。 脖子往绳圈里套的时候,他最后和成喜说了一句:“我和道衡都死了,希望你能挺到最后,做事小心点,不要也被抓到了。” 成喜张了张口,想再说两句,就听得咚的一声,杌子倒在了地上。 王芪一点没含糊,踢了杌子,只本能地挣扎了几下。 很快,他就不再挣了,没多久,晃晃悠悠的绳子也止住了。 王芪就悬挂在那儿。 成喜没有动,静静站着,跟着他来的人也不敢动。 站了有一刻钟的工夫,成喜才抬了抬下颚。 几人会意,上前把王芪的遗体放了下来,用床榻上的席子一裹,抬出了屋子。 成喜就站在排屋外。 其他屋子依旧黑漆漆的,但他知道,这会儿没人睡着。 他们几人说了那么久的话,警醒些的都知道,而杌子踢翻的那一下动静太大,足够把所有人都吵醒。 各个都睁着眼,各个都不敢睡,也各个都不敢点灯出来看一眼。 惶恐也好,唏嘘也罢,全部都默不作声。 主人说杀鸡儆猴,成喜想,的确都在当猴子,尤其是跟他来的这几个,四肢都紧绷着。 成喜回去复命。 金贵人的屋子里已经亮着灯。 成喜跪在地上,道:“王芪知道自己失手了,没让小的费劲儿,自个儿悬梁走的。” “是吗?”金贵人声音淡淡的,“他是个懂事的,可惜了。” 可惜,好好的一把刀,没能再出鞘了。 养一把好刀不容易,他很舍不得。 却被徐简逼得不得不舍了。 真是,好谋算! 这笔账,他一定会向徐简讨回来! 深吸了一口气,金贵人道:“都收了吧。” 说完,他起身去了内室。 成喜轻手轻脚地,把两只碎茶盏都收拢,裂开的瓷器格外锋利,他一个不小心刮到了指腹,血珠子渗了出来。 没敢发出多余的声音,收拾干净后,成喜退了出去。 沿着长廊走出了主子的院子,成喜看到前头有一人影。 夜太沉了,分辨不出对方身份,这叫成喜紧张几分。 直到那人走到近前,他才认出来:“童公公。” 童公公的面色很不好看,示意成喜往角落里说话。 “王芪死了?”他问。 成喜颔首。 童公公咬了咬牙:“我担心……” “不用担心,”成喜知道他要说什么,“落在陈米胡同的金笺不是苏昌的,跟你就更没关系了。” “话虽如此,”童公公道,“我这两天眼皮子一直跳,总觉得没好事。” 成喜抿住了唇。 可不就是没好事吗? 道衡、王芪…… 童公公见成喜不吱声,又道:“你跟着主子多些,如果有什么状况,你给我提个醒。” 成喜皱着眉头看童公公。 “我不是要跑,”童公公抹了一把脸,苦笑道,“我也没本事跑,就是、就是真有那时候,我想和王芪一样,收拾收拾体面一点上路,别跟道衡一样死在外头,还要被衙门拉回去查验。我们这种人有什么好查的,裤子扒了都比人少二两肉。” 喉头滚了滚,成喜终是沉沉点了点头,开口时,声音也稳不太住:“会提醒你的,如果、如果我先到那份上,你也提醒我一声。” 童公公抬手,在成喜的肩膀上用力拍了两下。 许是情绪上来了,成喜有些冲动:“我知道主子为什么又砸了个茶盏。” 童公公不解:“什么又砸了?” 成喜把先前的状况说了一遍。 童公公听完:“连砸两个,主子确实气着了。” “不止是道衡和王芪,”成喜抓着童公公的胳膊,声音彻底发抖,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从一开始就是,英国公府、王六年,都经了辅国公的手,主子是想清楚了这些,才会……” 燕辞归 第301节 童公公听得牙痛。 他知道去年那些事情。 英国公府被抄没,纯属朱骋找人办事、把事情办次了,最后闹大,是因为朱骋谋害妻子。 那案子的确经了辅国公的手,但要说当时就被辅国公一步步盯上了…… 童公公不太信。 只是,他晓得主子的脾气。 主子肯定一并算到辅国公头上去了。 “先前没有防备他,”童公公安慰成喜道,“现在主子防着他,不会再让他有机会坏事了。” 各种念头从成喜心中划过,最后汇聚成一个方向。 “我听主子提过几句,按理辅国公不该和太子作对,”成喜道,“他现在这么做,莫不是……” 童公公的呼吸紧了紧。 “你想说什么?”他咬着后槽牙,“你想说圣上起疑了?是圣上在对主子动手?你听着,圣上查不出来,当年主子可以全身而退、就是没有留下一点把柄!若不然,主子还能活到今天?你别自己吓自己!” 成喜缩了缩脖子。 今晚上,最自己吓自己的,难道不是童公公吗? 要不然能大半夜来找他? 当然,他也怕了。 从主子放弃道衡开始,一直到他看着王芪上路,到和童公公说了这些话,成喜知道,他确实在怕。 那些陈年旧事一旦曝光…… 曝光的棋子是不会留的。 当年,替主子立功的人,都不会留。 童公公是,他成喜也是。 第295章 真过意不去(两更合一求月票) 金銮殿。 单慎出列,一副懊恼模样。 顺天府没有抓到杀害道衡的凶手,甚至,没有进一步的线索。 案子进展不顺利,少不得被其他朝臣们问长问短一番。 单慎不辩白,老老实实听别人挑刺。 他这么一副“有罪”的样子,反倒是叫其他人不好意思逼问了。 连逼问那画像到底是怎么目击来的的人,都没有了。 徐简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回头看了单慎两眼。 不得不说,单大人装死的本事真不错。 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抓不到那个真凶。 放出悬赏画像,也不过是逼着对面弃子而已。 你说有招吧,他们很是被动,你说没招吧,又能把对面弄得够呛。 只不过,都不在明面上。 那些谋算与逼迫,不会在案卷上、文武大臣、甚至圣上面前表露出来,只会静悄悄的,显得顺天府毫无办法。 单大人做事也是爽快,那天说好了查三天、那就是三天,时间一到,直接到早朝上表示自己尽力了又无能为力。 毕竟,有画像贴着,总不能说他们混日子、没办一点正事。 徐简的视线从单慎身上收回来,又悄悄抬起眼,看了圣上一眼。 单大人确实有恃无恐。 正如那天徐简在衙门里和单慎、万塘说的那样,这案子多半就是“不了了之”,一来牵扯太广,不是顺天府、守备衙门能应付的,二来圣上不想一拖再拖。 有个差不多的结果,把案子结了,这是圣上的想法。 单慎在顺着圣意来,自然就是这样了。 果不其然,就算有几个耿直的提出“凶手画像准不准”的疑惑,单慎也没有多作解释。 反倒是万塘,脾气上来了,瓮声瓮气道:“那凶手的画像,各位大人们都看过了吗? 多多少少留点印象,以后街上若遇着了,劳烦立刻知会我们守备衙门,或者是顺天府,我们立刻抓人。 人手就这么多,京城又这么大,还得靠各位这么多双眼睛,替我们找人。” 万塘说完,一时间鸦雀无声。 只徐简,弯了弯唇,无声笑了笑。 圣上端坐在龙椅上。 他看到了徐简的神色,心说,这半年还真是长进多了,看乐子都知道悄悄看了。 想归想,圣上对着单慎,嘴上也没有多客气,最后说了句“继续查”。 当然,单慎知道,徐简也知道,这句话说说而已,听过就算。 退朝后,徐简被召去了御书房。 曹公公引他进去。 徐简行礼入座,接过茶盏,尝了一口。 圣上问得很直接:“是你跟单爱卿说,不用硬查到底的?” “不是,”徐简答道,“单大人尽力在查,实在是进展有限。” 圣上呵地笑了声,只听语气,倒也没有什么高兴不高兴的情绪:“单爱卿是个顶真脾气,让他查一半……” 后半截话,圣上没有说。 徐简听得明白,便道:“查一半确实不好受,不过,单大人入仕多年,轻重都清楚。反倒是臣,经验不足,要多听单大人与万大人的意见。” 圣上又是一笑,这回多了几分笑意。 万塘嘛,确实是个精明的,比单慎斟酌得多些,是个会提出“点到为止”的人。 “听你这么说,”圣上顺着徐简的话,又道,“你不满意查一半?” 徐简没有立刻回答,思索片刻,抬头看向曹公公。 曹公公敏锐,懂徐简的意思,但他得听圣上的。 圣上的指尖点了两下。 曹公公会意,去了中殿那儿,把待命的小内侍们都打发出去、只留个心腹守着,而后又回到御前,恭恭谨谨站着。 徐简这才道:“臣倒不是不满意,而是,挺过意不去的。” 这个说法,别说曹公公抬了抬眼帘,连圣上都不由挑眉。 徐简又道:“外头都不知内情,但臣经手办的、臣知道,陈米胡同那两块金砖是臣放的,和废皇子没有什么关系。 单大人不晓得,万大人也不晓得,他们追着查废皇子,也查那枚古月人的金笺。 废皇子那条线本就不好查,古月使节又已经离京,两个衙门都鞭长莫及,只能是东一点、西一点,一丁点的进展都还得搅和在一起、一并分析,这能分析出什么来?” 线索证据都在作假,追着假线索一路挖,这要是能查到真凶,才真的稀罕了。 当然,这个“稀罕”是圣上的想法。 徐简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伪造了证据,但他的方向是对的。 真凶的确被逼到断尾了。 “臣天天在顺天府,看着上下围着那假金砖转,真过意不去。”徐简道。 听他这么说,圣上眉宇一展:“确实为难单爱卿了。” 徐简佯装整理思绪,又道:“臣以为,死一个道衡,已经是意外收获了。 道衡背后的人不好抓,您知道的,他和王六年那一群有关。 废皇子相关的案子,您并不想交给顺天府,所以去年才会把王六年提回宫里、交给曹公公审。 一来,单大人不好应对,他之前查个英国公府,您都要让臣给他撑场面当救兵,这与他的能力无关,与身份有关。 二来,顺天府的主要职责还是应对京畿大小事情,若牵扯太多精力去查一件很难进展的案子,得不偿失。 因而,查一半、半途而废,却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圣上深深看了徐简两眼。 他知道徐简有本事,也清楚徐简就是年轻、需要经验,但他也看到了这半年里的长进。 比起被不情不愿塞去兵部那时候,长进多了。 而且,徐简看得越来越准了。 “只有这些吗?”圣上故意问道。 徐简静默了一瞬。 他知道圣上会问这些。 在他讲了前面那一番话之后,圣上必定会问。 因此,静默时的态度就很考究,看似迟疑犹豫,实则,徐简心里都有数:“查太久,对殿下来说不是好事,您想点到为止,单大人、万大人也的确都能揣度得到。您若坚持要由他们两个衙门查个水落石出,那就是硬着头皮,他们也会查下去。” 圣上不置可否,拿起茶盏,抿了一口。 贡茶出色,御书房的泡茶的内侍手上功夫也到位,可不知道怎么的,这一口下去,圣上隐隐觉得有些涩味。 涩得嗓子眼都不太舒服。 燕辞归 第302节 单慎、万塘他们在忌讳什么?自然是忌讳邵儿,忌讳他。 君臣相处,本就是如此的。 都说“妄图揣度圣意”是罪过,但其实并非那么一回事。 一丁点不揣度他的想法,那是没把圣上看在眼里,欺负“小主子”。 揣度了又揣度不明白,那是太蠢了,日理万机的,谁耐烦天天跟一群蠢货打交道?把天下大事压到蠢货们脑袋上,老百姓还能不能过好日子了? 圣上喜欢会揣度的,更喜欢揣度得明明白白的。 这一次,单慎和万塘显然是揣度明白了,可圣上还是不太舒畅。 究其原因,邵儿不争气。 闹出这些事情来,弄成这幅局面,不说他这个当爹的替邵儿在收拾残局,查案子的这一个个也是。 徐简先前就不得不想出造两块假金砖的法子来了…… 养儿子,替儿子收拾,情理之中。 君臣相处,徐简以前也讲过,救殿下是应当的。 可情理也好,应当也罢,怎么也得有个尽头,不能长久如此下去。 或者说,起码得是真真切切、天大的事。 而不是陈米胡同乌七八糟多提两句连老脸都臊得慌的事。 邵儿年轻,但也没有那么年轻了。 同样是收了性子好好观政做事,徐简看着越来越像模像样的,邵儿却不知道轻重! 这都不是把邵儿叫到跟前、骂一通能解决的问题了。 “有线索就查,没线索也只能搁置,”圣上清了清嗓子,“单爱卿拎得清,随他去。” 徐简应了声“是”。 圣上打量了徐简两眼:“刚早朝时,朕看你笑了。” 徐简道:“臣觉得万大人说得很有道理。” “行,比之前长进,”圣上舒了一口气,“没说不让你看乐子,端得住就行了。” 话说到这儿,徐简心知差不多了,干脆把话题带开:“要娶媳妇了,不能没有长进。” 提起高兴事,圣上放松许多:“对,过一阵就要放小定了,准备得怎么样?” “安逸伯与伯夫人做主,”徐简答道,“我反倒没什么事。” 圣上又问:“与宁安处得怎样?” “有些时日没有见过郡主了。”徐简道。 圣上了然。 未婚夫妻,见一面说难不难,说简单也没多简单。 尤其是小定日期定了,上门去不合适,把人请出来也不合适。 转头看了眼曹公公,圣上问:“皇太后这几日有召宁安进宫吗?” 曹公公不晓得,忙出去问了。 等消息的工夫,圣上随口又问了徐简几句。 知道徐缈搬回府里,与安逸伯夫人一块准备小定,他微微颔首。 有人操心总是好的。 徐简也愿意让亲生母亲操心。 不似先前,根本不让刘靖插手。 不多时,曹公公进来回禀:“郡主明日下午进宫。” 圣上听完,对着徐简道:“听见了?” 徐简起身谢了恩。 圣上满意点了点头,示意徐简告退。 曹公公把徐简送出去,回到御前给圣上添了茶:“这门亲事真是指到国公爷心坎里去了,还不止,小的觉得郡主也很满意。” 圣上哼笑了声:“朕这个媒做得真不错。” 离开御书房,徐简不疾不徐往外走。 他也没有胡说,确实有些时日没有见过林云嫣了。 倒不是没有办法,只是得更谨慎些了。 逼着对方两次断尾,同时亦等于把自己摆到了明面上,那厢若有人盯梢…… 徐简不怕人盯他。 他现在身手是不够灵敏,却也不是原先坐轮椅、出行困难的时候,想盯住他不是简单的事。 甚至,玄肃精通此道,对面一个不察,反而会被玄肃反过来盯上。 可林云嫣不一样。 她的行踪是好跟的。 一旦被人盯上了桃核斋,容易催生出其他麻烦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既如此,还不如慈宁宫里说几句话。 圣上主动开了这个口,让徐简省了不少力气。 与此同时,林云嫣并不在府里,她的马车在翰林院外。 林玙从院内出来,没让女儿下车,就站在车帘子旁与她说话:“这么心急?” 林云嫣笑着点头:“很心急。” 林玙忍俊不禁。 他们父女两人在说余璞的事。 大抵是提前住到了老实巷、能够安心准备恩科的缘由,余璞考得比林云嫣印象中的好上许多。 没变的是,这位新科进士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 以他一位贫苦出身的学子而言,这是一条很不错的路子了。 知道府里关注这位救过林云静的学子,陈桂往府里提过两次,说着说着,连祖母都看出来了,陈桂对余璞赞赏有加。 “定下差事之后,他主动来铺子里寻我,商量还银子的事。” “当时资助的那笔钱,原就说好是借给他的,他就这么耿直着要还。” “很实在,也很恳切,没有胡乱应允,列了份单子给我,打算怎么还、还多久都在上头。” “我让他多考虑,他说都是考虑好了的。” “入仕头一年各种杂事开支不少,按季度来,每一季还得少些,第二年开始,每季都能多一些。” “知道府里不缺他还的这些,但态度要端正。” “又红着脸说,万一之后他遇着些状况,手头实在紧了,他会再寻我商量,稍稍缓一缓。” “说得这么认真了,我都不好意思让他别给了。” 陈桂说的时候,载寿院里人不少,一个个都听乐了,祖母也在笑。 林云嫣知道,笑容都是善意的。 祖母自己是个守诺又顶真的性子,碰着这么个实在人,又岂会不高兴? 四月里,大姐养足了一百天,由陈桂牵头,在生辉阁里与余璞当面道了谢,礼数周全,行事也周到。 林云嫣那天没让陈桂转述,自己在隔壁悄悄打量。 陈东家办事牢靠归牢靠,看八字有没有一撇却不太灵光。 毕竟,荆东家提过,两府合作老实巷之初,他就看出国公爷与郡主有点苗头,陈桂却全然状况外,被提醒了都没看出来。 所以这件事情上,林云嫣得信自己的眼睛。 这么看完了大姐与余璞客客气气的道谢,林云嫣心里大抵有数。 余璞在紧张。 彼时不过四月天,前后也没说上一刻钟,余璞却紧张得冒了不少汗。 第296章 你也只能急别人(两更合一求月票) 慈宁宫。 林云嫣到的时候,皇太后刚刚午歇起来。 王嬷嬷替皇太后重新梳了头,见了林云嫣,不由就乐了。 林云嫣也笑。 左看看、右看看,那张花梨木镶骨八仙过海的桌子上,空荡荡的。 竟然没有摆马吊牌。 那可是皇太后最喜爱的牌桌了。 皇太后见她眼珠子直往桌子上看,笑道:“怎么?想从哀家手里赢多少?” 林云嫣回道:“您又不小气。” “是不小气,”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伸手从边上几子上取了本册子来,“知道这是什么吗?你小定时哀家添的礼,满满写了一整册,要小于公公给你念念、让你看看哀家多大方吗?” 话音落了,不止林云嫣笑,宫女内侍们都在笑。 皇太后也没真的要念:“哀家召见你,就是为了打马吊?” 燕辞归 第303节 林云嫣一面笑一面答:“您知道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打马吊。” 皇太后笑骂了两声。 殿内热热闹闹的,外头来人禀了声,说是“辅国公来请安了”。 林云嫣闻声,转头看向那通禀的内侍,眨了眨眼睛。 徐简来了? 皇太后哼笑。 就这扭头的麻溜劲儿,果然是女大不中留! “你说说,哀家叫你来,是为了打马吊吗?”皇太后揶揄她。 林云嫣回转过来,晶亮眸子看着皇太后,抿了下唇。 话未出口,先是满满笑容,连带着那双漂亮的眼睛都多了几分流光。 她就只是笑着,就把皇太后笑得忍俊不禁、连连摇头。 “您知道他要来?”林云嫣凑近了些,软声道,“他请他的安,您召我来做什么呀,他借您的地方,给您送礼了吗?” 自家孩子,一颦一笑都让人愉悦,何况是这般明媚的待嫁姑娘。 欢喜之情明明白白,偏还要跟她装腔,又装得这般俏皮,皇太后只觉得心都化了。 “送礼?”皇太后抬手在林云嫣胳膊上拍了两下,“你上回拿了多少茶叶送他?” “那不一样,”林云嫣太擅长和皇太后说乐子了,“我送我的,他该给您送的可不能便宜他。” 皇太后哈哈大笑:“听听这张嘴,现在还能向着哀家些,等嫁过去了胳膊肘就得向着国公府了。” 边上伺候的人手又是一通笑。 林云嫣不怕他们笑,娘娘身边所有人都乐呵呵的,那才好呢。 皇太后也没让徐简多等,让人请他进来。 徐简就候在外头,自然听见了里头笑声,虽不晓得在说些什么,总归皇太后心情愉悦。 进来行礼,抬头一看,果不其然,各个都满面笑容。 尤其是林云嫣,眼睛弯弯。 皇太后赐座。 没提刚才的趣话,只与徐简道了声“辛苦”,因太子而起的一系列事情,她知道徐简没少跟着顺天府忙碌。 徐简一一回应,态度中立,没有吐露太多争斗内情,也不会让人觉得敷衍。 这是皇太后满意的态度。 前朝与后宫,有些事情不能说得太清,如此把握着度是正正好,而且,徐简显然讲究了下表述的方式,不尖锐、很平滑。 如若是从前的徐简,皇太后不会特别看重这点。 武将立功在战场之上,锋芒毕露有时并非坏事,徐莽从前就很耿直。 可现在不一样了,徐简不出战,留在朝中,他要在金銮殿里站稳,还是需要讲究些话术策略。 皇太后又问了些事,一面听着,一面时不时看身边林云嫣两眼。 林云嫣没有插话,她就认真听,眼神落在徐简身上,根本不避讳。 这么大大方方,反倒让皇太后没法笑她两句。 谁叫是自己的地盘呢? 云嫣把慈宁宫当自己家了。 徐简看着克制些,毕竟是“外来的”。 “行了,哀家再问下去就太不识趣了,”皇太后拍着林云嫣的手,“去吧,寻个地方说话去。” 林云嫣笑着起身:“那我跟他说事去了啊。” 徐简亦起身,与皇太后行礼后,跟着林云嫣往外去。 哪知道走到帘子旁的那人突然顿住了脚步,猛一个转身,越过徐简重新回到罗汉床前,倾身与皇太后咬耳朵:“我看他没带礼来,您等着,我一会儿肯定给您讨回来。” 说完这句,她又走了。 徐简不知道林云嫣这一来一回地到底与皇太后说了什么,只看到娘娘的眼睛里笑意盎然,连连抚掌,笑得合不拢嘴。 不得不说,小郡主哄皇太后有真本事。 回回装、回回装得连他看着都觉得过了,偏皇太后还就吃她这一套。 明明离了皇太后、离了慈宁宫,连他抹她一下唇,那戏都能唱不下去。 还是需要看戏的人。 小郡主最在乎的,就是娘娘高不高兴、放不放心了。 走出正殿,林云嫣也没引着徐简往旁出去,只绕去了后头的小花园。 小花园是慈宁宫里的,有个小亭子,视野不错,不用担心有人凑近处听他们说事,比去外头大花园里要安全得多。 小于公公摆了茶叶点心后,就退开了。 林云嫣在石凳上坐了:“娘娘知道你今日要来,怎么?走的圣上的路子?” 徐简抿了一口茶:“昨儿御书房里说起了,桃核斋那儿近来总归不方便。” 林云嫣一听就领会了,道:“我来之前,还以为娘娘找我打马吊呢,结果进殿一看,桌上牌都没摆。” “皇太后的确喜爱马吊,”徐简说到这儿一顿,似是回忆了下,又道,“以前也常召你,下午若不在府里,八成就在宫中。” 林云嫣听得斜了他一眼。 徐简说的这个“以前”,自然是成亲后的那个“以前”。 明明是受召陪伴皇太后,一个月里顶多三四回,从徐简口中说出来,不知道怎么的,倒像是一月里只三四天不打似的。 林云嫣可不会傻到和徐简去算一个月打多少马吊。 就如同她以前教林云芳的那样,不能“自证”,一旦去算了,就被牵着走了。 而她,会直接略过不想说的,只提自己的。 “我记得你以前送过皇太后一副白玉马吊,”林云嫣轻声问道,“现在还能入手吗?” 徐简抬了抬眉:“要送?” 林云嫣笑道:“你借皇太后的地方寻我,不送礼?做一锤子买卖呢?” 指腹摩挲茶盏,徐简似笑非笑看林云嫣。 视线交叠,在林云嫣挪开之前,徐简开了口:“一锤子买卖?好不容易走了圣上的路子,自然得是老主顾,总不能亏本。” 说话间,林云嫣忽然就想起了先前。 去年她和徐简头一回在桃核斋面谈老实巷生意,试探之间,这人怎么说的来着? “没想过要赚钱”、“亏了也没关系”,现在却说“不能亏本”。 明知道全是嘴上胡扯的话,这么一想,倒也十分有趣。 有趣到,林云嫣笑得眼底都是碎光。 徐简没有问她笑什么,只觉得小郡主今儿兴致很不错,哪怕如今唯一看戏的小于公公站得很远、别说听见了,恐是都只能看到个笑容,小郡主的戏都唱得很得劲。 “白玉马吊能拿来,”徐简道,“半个月吧。” 林云嫣点头应了。 到底是在慈宁宫,“正经事情”尽量少说,其他事情能说的当然也不少。 “我昨儿去了翰林院寻父亲,”林云嫣道,“就问余璞的事。” 徐简抬手给两人添茶,等着她慢慢说。 这事情,林云嫣先前陆续与徐简提过几次,都没详细说,只提了个大概。 今儿时间多,倒是能好好说说。 自打林云嫣看出余璞紧张后,她私下问了林云静两次。 头一次,林云嫣问得隐晦,也不知道是林云静没听出来意思,还是装作听不懂,总归没有进入正题。 没想到隔天,洪嬷嬷主动来寻她,问了“道谢经过”。 林云嫣这么一听,就听出洪嬷嬷的言外之意了。 洪嬷嬷见瞒不过林云嫣,说得很也实在。 她觉得余璞是个不错的少年郎,也有缘分,可她就是一位嬷嬷,这种事情本轮不到她胡乱插嘴。 可她想着大姑娘婚事不容易,若真有前景,她厚着脸与夫人提一嘴,听听夫人的意见。 这就和林云嫣想到一块去了,她就又去与林云静说了一次。 这回开口,直点红心,半点不含糊。 林云静起先依旧不肯说,被林云嫣追问多了,红着脸跺脚扔下一句“你烦不烦呀”,语气娇嗔,态度更是羞多于恼,林云嫣一下子就有了把握。 洪嬷嬷见有戏,与黄氏悄悄提了。 黄氏思前想后了几天,主动向小段氏讨意见。 “祖母稳当,她一点不急,”林云嫣说着说着就又笑了,“她说,磨刀不误砍柴工。” 自家这儿有点意思,听林云嫣讲余璞那儿也不是全无苗头,可毕竟议亲是大事,不能心急火燎的。 尤其是,林云静是二议。 先前退亲,诚意伯府完全不理亏,但架不住有人嘴闲。 二议时,小段氏更加谨慎小心。 能定下来自然最好,定不下来也要悄无声息的,不能传得各处都晓得,回头被人看笑话。 她脸皮是薄,是不爱被人指点看热闹,但她更是为了林云静。 议一次、不成一次,林云静往后说亲会更难。 燕辞归 第304节 林云嫣道:“同在翰林院,父亲被祖母点为先锋了。” 余璞的品德不错,但官场乱人眼,读书人出仕为官后心性变化,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林玙这些时日没少琢磨余璞。 看余璞与同僚们相处,看他做事做人的态度,看得多了,亦越发欣赏。 明明对诚意伯府有恩,余璞在翰林院里从没有因此与林玙乱套近乎,踏实本分做他一个庶吉士该做的事。 偶尔需要和林玙打交道的时候,规矩礼数都周全。 反倒是林玙,见这年轻人底子好,主动与他提点几回。 与此同时,林玙还了解了余璞的私事。 在京城里的虽是远亲,彼此都很照顾,父母近亲都在老家,家境不宽裕,但也能过得去。 有人说,既然入仕当了官,有了俸银,以后便能捎银钱回乡了。 余璞嘴上应着,没把自己每季要还诚意伯府银钱的事说出来。 不说,但他还了。 前几天,正好是与陈桂约好的头一次。 余璞下衙后就把银子送去了生辉阁。 “陈东家立刻就来府里了,把银子摆在了祖母面前,祖母好一通夸,”林云嫣莞尔,“父亲一回府就被祖母叫跟前了,说他打听来打听去,旁的问了不少,怎么至今还没问出余璞有没有婚约,怪父亲办事不利落,弄得父亲哭笑不得。” 徐简弯了弯唇。 家长里短、絮絮叨叨的小事,自打今世起,他们好像很少会坐下来说这些。 难得见一次,重点全在追寻真相、扭转遗憾上。 那些固然重要,如果无法破局,他们无法真的走向一个舒心完美的结局,可这会儿听小郡主说这些小事,徐简想,也挺好的。 这些和美,不也是被扭转了的遗憾吗? “所以,”徐简顺着林云嫣的话,问道,“你昨儿去翰林院,是伯爷打听出来了?” “打听出来了,”林云嫣道,“和我印象里的一样,余璞没有婚约在身,也没有什么等他高中就回乡下聘的青梅。” 徐简失笑。 前头都还行,最后这句是个什么意思? 从前到现在,他们认得的人里,也没有哪位考生有那样的青梅吧? 俏皮话一句接一句的,可见心情很好。 “伯爷回府就能告诉你的事,你还心急去一趟翰林院。”徐简道。 林云嫣正咬绿豆糕,闻言睨了徐简一眼。 父亲确实说她心急。 还说什么来着? 眼瞅着要放小定了,不急一急自己,去急姐姐的亲事。 林云嫣只想却不吭声,徐简看她神色,也能猜到她心里在想什么。 “心急也没什么不好?”他抿了口茶,“反正你也只能急别人,自己的急不急都一个样,你说了也不算。” 林云嫣:…… 听听这话,阴阳怪气。 徐简只当不晓得林云嫣横他,端着茶盏,自顾自喝。 末了,他道:“慈宁宫的茶叶真不错。” 第297章 粉里透红(两更合一) 皇太后喜欢饮茶,一如她喜好打马吊。 知道这个,底下州府但凡产茶的,每年都有御茶上供,所以慈宁宫里才会有那满满一架子的各色茶叶。 林云嫣幼年长住宫中,闻过许多茶香,渐渐地也有了不少心得。 皇太后起初不让她喝,只她彼时夜梦多,经常夜啼,在与太医商量之后,配了几种宁神的茶给她,现在,架子那儿还存着些。 等林云嫣又长了岁数,皇太后便不拘着她了,爱喝就喝。 这会儿听徐简夸赞茶叶,林云嫣挑了挑眉。 上次在桃核斋,徐简倒是提过一嘴,之前拿的茶叶都喝完了。 “是不错,”林云嫣道,“我等下再给你装一些?” 徐简眉梢微抬,倏地也想到了前回说的那些,便道:“没想到会在小定之前再拿一次茶。” 林云嫣抿了下唇。 “得谢谢郡主,”徐简又道,“郡主一个人就把戏装完了,没让我来接。” 毫不意外的,又被林云嫣嗔了一眼。 有点儿凶,却也没真凶出多少气势来,反倒因那眸子里的流光,带出了更多的娇。 徐简与她四目相对,没再故意火上浇油,嘴唇抵着茶盏,佯装吃茶。 圣上的路子走得通,慈宁宫的地方却不好借。 白玉马吊都预定上了,真把小郡主激恼了,这买卖得亏惨了。 徐简不说话,林云嫣也不瞪了,依旧自顾自咬绿豆糕。 绵软细腻,满是绿豆清香,配着一碗清茶,最是回味。 正想着,只见徐简抬起手提了茶壶续茶,倾倒的幅度很大,似是快要见底。 也确确实实,见底了。 他们两人坐在这儿说了那么多,这点茶水哪够。 徐简倒空了茶壶,侧身向着小于公公的方向,比划着示意了下。 小于公公立刻会意,小跑着过来,取走茶壶去添。 林云嫣吃完一块,拿起茶盏,才发现也就剩了个底,薄薄一层,半口都不够。 她便看了徐简一眼。 添茶先人后己,徐简能不晓得? 平日里有人伺候,这些细碎事根本不劳徐简动手,但林云嫣与徐简相处过这么多年,对他很是了解。 他们两人吃茶,徐简没少动手,添茶也没乱过顺序。 都是刻在骨子里的规矩,不用动脑,抬手就不会错。 怎么这会儿稀奇了? 偏徐简被她打量也面不改色,甚至,见她没茶了,干脆把他的那盏推了过来,一副“不用客气”的姿态。 林云嫣哼笑了声。 她当然不跟徐简客气,接过来就饮了。 两人浑然不觉这有什么不对的,原先落魄时,一块饼、一碗面还得凑一块吃了分了,哪知道小于公公正好回来,抬头就看到这么一幕。 脚步顿在原地,小于公公一时间不知道还该不该上前去。 怎么说呢…… 那种熟稔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以前是“郡主与国公爷不似刚认得”,现在就成了“郡主与国公爷处得不似赐婚半年、而像成亲半年”。 这么一想,小于公公不由一个激灵,后脖颈冒出一层汗。 果然是六月里了,真热啊…… 徐简听见那急急而来又戛然止住的脚步声,视线看向小于公公,嘴上声音依旧不重,只亭子里的林云嫣才听得到:“小于公公好像很意外。” 林云嫣一怔,顺着徐简的视线看去,正好看到了小于公公。 隔着半个小花园,目光汇聚。 林云嫣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放下了唇边的茶盏。 动作不疾不徐,没有露出一点羞赧,亦毫无惊慌,看起来与平日里没有任何不同。 唯有徐简,视线重新落到林云嫣身上时,看到了她耳尖上的那点粉。 粉里透红。 小于公公毕竟稳得住,这会儿已经调整过来了,走到亭中含笑奉上茶壶,又退了出去,依旧原原本本站在了远处。 徐简拿过茶壶,把两盏都续了,而后才道:“慈宁宫里还有你装不下去的戏?” 林云嫣:…… 这人真是! 逮着机会就取笑两句。 “过犹不及。”林云嫣道。 徐简挑眉。 回回戏这么过的人,还知道“过犹不及”? 徐简想,他是个知道“见好就收”的。 “打听了这么多,”徐简直接把话题带开了,“之后打算怎么安排?伯爷私下和余璞开口?” 问到这事上,林云嫣道:“昨儿晚上商量过,由陈桂开口。” 这个答案初初听着有些意外,转念再想想,徐简便明白其中含义。 燕辞归 第305节 林玙不止是林云静的伯父、他更是诚意伯。 结亲,哪怕男女双方都有些苗头,也不是如此就能定下来的事,互相要考虑的事情很多。 余璞性子里不畏强权,他若不想结亲,他一定会拒绝。 可林玙是伯爷,是翰林院里的上峰,以后同在一个衙门,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再公私分明、遇着事情了也难免有为难之处。 诚意伯府就是没想为难余璞。 更不希望余璞是看在这些“为难”上来结亲。 “嫁姑娘真不容易……”林云嫣感叹了一句,“祖母说的。” 小段氏的原话很长。 怕强势了,姑爷硬着头皮娶了,姑娘往后日子过得不高兴。 怕遇着想法多的,嫁娶背后全是深意,既结为姻亲,能帮扶时自是帮扶,但也担心人心不足蛇吞象,帮得再多,没得个好结果。 一番话说的叔母们都思绪万千,林云嫣同样,只是这几句话,她想,她肯定不能当着徐简的面说。 徐简听了,似是没深究未尽之言,只顺着道:“确实不容易,一次不够,得操心三次。” 不知怎么的,林云嫣听了这个说法,没忍住笑了下:“谁让家里三姐妹呢?” 话音落下,却听徐简道:“你不算。” 林云嫣好奇地看向他。 “你是赐婚,没让祖母费心,”徐简道,“另一次是你姑母。” 林云嫣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末了只道:“那这次让祖母更省心些。” 大姐与余璞若能结为良缘,肯定比从前的结果好无数倍。 三妹也是。 那位三妹夫是祖母从段氏族中千挑万选出来的。 这次林云嫣直接把人挑出来,也就不用祖母对着名册、和几位跟着她们段氏姐妹从江南来京城的嬷嬷们绞尽脑汁回忆着、挑了半个多月。 徐简抿了口茶,目光落在林云嫣身上,看了她两眼,又移开了。 省心吗? 如果不能改变,最后都落到削爵抄没的结果,那可是一点都不省心了。 他自己砸里头就砸了,但带着小郡主,得杀出一条血路。 眼下状况,离大局落定还远,却也有了许多收获,比他原先想的顺利许多。 多亏了小郡主。 有人一块,比他一个人拼命,好上太多了。 到底是借了慈宁宫的地盘,不能真不顾着些时辰说到天黑去。 两壶茶喝完,也就差不多了。 两人起身绕回前头正殿去。 见徐简来行礼告辞,皇太后笑眯眯看着他:“不再多说会儿?” 徐简面上微微一赧:“让您看笑话了。” 皇太后哈哈大笑:“这笑话哀家爱看。” 林云嫣坐在皇太后身边,心里轻轻哼了声。 说她戏装得过,要她说,徐简也没少装。 她前后两辈子认识徐简这么多年,见过他各种情绪,愣是没见过什么“赧然”,偏这会儿装得还挺像回事,越发衬得她没脸没皮的。 皇太后没有多留徐简,还让林云嫣给他再去挑些茶叶。 林云嫣凑过去与皇太后咬耳朵:“不心疼茶叶了?” 皇太后捶她:“那你少拿些。” 林云嫣笑道:“我给您讨了份好礼,您肯定喜欢,我去多装些茶叶,反正您说我胳膊肘向着国公府。” 徐简耳力好,哪怕他坐得不近,那一老一少悄声说话也都落在了他的耳朵里,也看到皇太后笑得前俯后仰的。 这份欢乐劲儿,不仅感染了嬷嬷们,连徐简都不由弯了弯唇。 他看着眼前人,看她说笑时眼中的流彩光芒,嫣红的唇动着,整个人活泼又明媚。 林云嫣逗笑了皇太后,便去取茶。 徐简依旧跟着她去,看她站在高高的架子前,东点一罐、西点一罐,而他就负责拿下来。 林云嫣这次又给徐简装了七八种,道:“别忘了白玉马吊。” 徐简应了声。 茶叶装入小罐,小罐装入盒子,盒子捧给徐简。 徐简双手接了,而后一手捧住盒子,一手落在林云嫣的手上。 动作很轻,也没用力,手指扣了下。 林云嫣有些惊讶,抬眸去看徐简。 这厢储茶,光线本就暗些,一眼看去,五官半侧在暗处,余下半侧也不能够看清晰,如此晦暗不明的,反倒叫林云嫣的心跳缓了一拍。 因为她听到了脚步声。 有人出入中殿那儿的脚步声。 明明知道不会有人过来,也知道听着响、其实也不近,偏就是这么个情境,让林云嫣的心跳又乱了几分。 她对徐简不陌生,交接盒子时扣住了手指而已,可谁让这是在慈宁宫呢?谁让她和徐简在这儿还未完婚呢? “过犹不及”四个字,再一次出现在了林云嫣的脑海里,把心绪一下子搅乱了。 手指动了下,林云嫣把手抽了出来。 徐简没拦,就像刚才那一点接触纯属意外。 他只是拿稳了盒子,淡淡道:“走了,挑茶挑这么久,我怕皇太后以为你把她的库房全搬空了。” 出了此处,光线一下子明朗许多。 日光从大开着的殿门撒进来,照亮了徐简的身影。 林云嫣看向他,却没在他的面上看出多少情绪。 是了,这人惯会装的。 只让林云嫣送到殿外,徐简便跟着小内侍出宫去。 绕过影壁时,徐简回头看去,正好看到林云嫣回身入殿。 他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盒子,目光不由温和下来,唇角微微一抿,无声哂笑。 急不急的,小郡主说了不算,他说了也不算。 内殿里,林云嫣又陪着皇太后说了会儿话,也起身告退了。 皇太后心情好,哪怕开心果走了,殿内依旧欢声笑语,当然,说的还就是开心果的那些事。 小于公公笑着禀道:“刚就坐在亭子那儿,虽不晓得郡主与国公爷在说什么,但小的远远看着,气氛融洽,时不时还说得笑起来了。” “融洽就好,”王嬷嬷道,“能说到一块去,这日子过起来才有滋味。” “哀家是不担心云嫣没话说,打小就是个嘴乖的,”皇太后笑道,“徐简愿意听她说东说西就好。” 小于公公想了想,到底没提两人用一个茶盏的事。 婚事板上钉钉不假,做长辈的希望未婚夫妻多些机会熟悉也不假,但真熟悉到和成亲许久了似的,长辈可能未必放心了。 郡主和辅国公,看着都不是糊涂人。 他还是不要讲出来,叫皇太后操心了。 日头偏西,到了下衙时候。 余璞渐渐适应了翰林院的事务,近来也有余力多学些东西,往常他都会在衙门里多留一个时辰,反正是夏天,天黑得慢。 今儿他却是到时间就走了。 有同僚奇道:“难得。” 余璞笑道:“要去采买些东西。” 听他这么说,同僚不多问了,只让他快些去,去晚了若是售罄就不好了。 余璞一路赶到老实巷,进了生辉阁。 他没和同僚说真话,他不是来采买的,而是被陈东家叫来的。 中午时陈东家使人来翰林院捎话说寻他,余璞不知何意,却也没耽搁,急急就来了。 掌柜的见了他,指了指楼上:“东家等着了。” 余璞道了谢,上楼寻陈桂。 陈桂见人来了,招呼他坐下,给他添了茶,而后道:“我等着的时候一直在想,到底是先跟余大人拉个家常、绕绕圈子,还是开门见山、有一说一。想来想去,还是直接点吧。” 余璞本要喝口茶,闻言忙坐直了身子,隐约觉得陈桂要说的事情不简单。 陈桂清了清嗓子:“前回见过一面,余大人觉得我们府里的大姑娘怎么样?” 搭在茶盖上的手不由一滑,磕碰声中,余璞赶紧扶住茶盏。 热腾腾的茶汤没撒出来,但茶盏还是烫得余璞指腹一红。 他缩回手来赶紧搓了搓,只是他自己看不到,他的耳朵比指腹更红。 第298章 喜欢我们大姑娘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夏日余晖隔窗洒落,斑斑驳驳地映在雅间的木桌上。 燕辞归 第306节 余璞坐姿正,哪怕被烫到了、一下下搓着手指,他的背依旧挺直。 这份仪态之下,其实看不出他有什么波动,唯一泄露他心绪的只有那泛红的耳朵。 陈桂当然看到了,同时,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府里交代他来说这个媒,陈桂起先没什么底。 虽然郡主说过十之八九有戏,可陈桂却不知道戏在哪里。 不过,陈桂还是很相信郡主的话。 这会儿看了,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大半。 还是郡主看人准! 陈桂没有盯着余璞的耳朵看,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眼看着这年轻人心不在焉似的把手指越搓越红了,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余大人,觉得我们大姑娘怎么样?” 余璞手上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 他有些吃不准陈桂的意思。 倘若他是个旁观者来听这么一句问话,他一下子就能明白背后的意图。 ——这人是想说亲。 可偏偏,余璞不是旁观者,他是被陈东家问话的那个人。 陈东家要说亲?男方是他余璞,女方是伯府的大姑娘? 这、这也太奇怪了。 他怎么配与那样金贵的大姑娘相提并论? 以至于,他听懂了,但他不敢确定,他觉得自己的“懂”全是自作多情。 诚意伯府那样的人家,能挑到他身上来? 他要是顺着这话答了…… 余璞想,陈东家为人厚道,从第一次道谢起就十分照顾他的脸面,他哪怕说错话,陈东家都不会笑话他“想太多”,可他又怎么能厚颜无耻呢? 一面思考,余璞一面看向陈桂。 陈桂连问了两遍,余璞再想不明白也不能避而不谈,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姑娘很客气。 当日马车遇险,帮忙的人很多,我只是恰好在场,帮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什么事。 没想到府里特特寻我,给了丰厚的谢礼。 陈东家,我一直很感激,若不是府里当时借了我银钱,又帮我安排好了住处,让我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准备考试,我可能得不了这么好的名次,甚至有可能落榜。 我只帮着扶了下马车,得到的却是改变了整个前程的机会,其实是我受之有愧。 我拿了那么多好处,没想到大姑娘还亲自向我道谢,府里和大姑娘真的太客气了。” 这些都是余璞的真心话。 诚意伯府做事当真万分讲究。 道谢也好、赠银也罢,从头到尾全是陈东家出面,以生辉阁给有才华的考生送些文房的名义来办。 余璞混杂在其中,这么久了,外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救过林大姑娘,也没人知道他借了伯府银钱。 其实,诚意伯府真的大张旗鼓地送,也没有什么问题。 彼时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都晓得伯府马车遇险,也晓得山道上的人都帮了忙,得了一些年货为谢礼。 偏在他余璞这儿,伯府“自寻麻烦”一般,用了别的方式。 因为不想给余璞惹麻烦。 余璞是外乡来的考生,与权贵扯上关系、哪怕是名正言顺的,都容易有风言风语。 考中了之后,指不定还会有心里阴暗地说他走了诚意伯府的门路。 尤其是他最后进了翰林院,也会被说“难怪不用等缺”。 那些局面,当时当日,陈东家拿着那张他意外遗落在山道上的纸寻来时,就已经原原本本说过了。 就是那么体面与周到的府邸,让余璞真心实意觉得,伯府与大姑娘都太客气了。 陈桂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也有些噎着了。 这个答案,本分得让他都回不过神。 如果不是郡主说有戏,如果不是陈桂看到了余璞通红的耳朵,他都得以为“猜错了”。 莫非,是他问得还不够直白? 陈桂想了想,又道:“请余大人来,可不是来说客气不客气的,这样,我再问得细些。” 余璞的心微微一惊。 先前被他扫出脑海的自作多情又泛了上来,他想压下去,却没成功。 而后,陈桂更加“细”的问题,让余璞再也没法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陈桂问他:“大姑娘好看吗?” 这一下,别说耳朵了,余璞连脸都是红的。 “这……”他支支吾吾起来,“陈东家,哪有这么谈论姑娘家的……” 陈桂既问了,就一定得有个答案,也不多说旁的,又问了一遍:“大姑娘好看吗?” 余璞一个才进官场三个月的小后生,哪里能应对得了陈桂? 脸皮滚滚烫,他硬着头皮道:“好看……” 陈桂没停,继续下一个问题:“大姑娘性格好吗?” 余璞只觉得脑袋都冒烟了。 被陈东家这么问着,不由就想到了之前的那一面。 也是在生辉阁,也是在这雅间里,他都不敢正大光明看林大姑娘,只听她柔声细语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语速不快,有些腼腆,却很是真挚,温和性格可见一斑。 “好……”余璞道。 那么温和的脾气,怎么能不好呢? 陈桂问:“与大姑娘议亲,余大人答应吗?” 余璞的身子彻底僵住了,脖子都烧得通红。 原来、原来不是他“自作多情”,陈东家一开始的问题,最后指向的就是这处。 可是为什么呢? “我……”余璞结结巴巴起来,“我何德何能,陈东家,这玩笑开、开不得……”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 新科进士,入了翰林,一众新官里算年轻的,模样也周正。 虽然家底不好,但起码在京中立足了,也有一些官员来打听他的个人状况,露出过想赌他一个将来的意思。 余璞想,他也算个香饽饽。 可再香也就这样,只是普通官员之间的香,入不了权贵簪缨们的眼。 诚意伯府是正儿八经的世袭罔替,是京城有名有姓的勋爵,他还与伯爷同在翰林院当差,知道伯爷为人处世与外头传言里的没有区别,很端正,也很有气度。 林大姑娘虽只是伯爷的侄女,但也是名门贵女。 那样的姑娘,与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官,截然不同。 他凭什么去肖想云中月呢? 只因为偶尔帮过一回,就能以救命恩人自居? 只因为伯府客气,大姑娘周到地亲自道谢,就以为能顺着梯子步步登天? 他的确对林大姑娘很有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余璞哪敢由着所谓的好感、去做不切实际的梦呢? 即便今时今日,陈东家突然这么问他。 余璞下意识地,还是觉得“不可以”。 “不是开玩笑,”陈桂示意余璞先吃口茶,等他稍微平复了些情绪,才又道,“我哪里敢拿府里的大姑娘跟余大人开玩笑?” 余璞讪讪笑了笑。 陈桂见他如此,一时间心里也感慨许多。 这一年多,他打过交道的年轻人真不少。 他亲自跟过苏轲,苏轲那乌七八糟的东一外室西一小倌的,着实让陈桂好好长了一番见识。 他还在学会上戳穿过刘迅,刘迅的假学问、真污浊,以至于最后落得被流放的下场,陈桂也毫不意外。 他也接触了许多学子考生,各种性情才华的都有。 看得多了,接触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他越来越欣赏余璞。 余璞能让府里主动提出来结这门亲,是真的上上下下都看好他。 同时,陈桂想,他也弄明白了府里让他来说项的缘由。 余璞对大姑娘是有戏,但顾虑也很多。 若是伯爷开口,余璞拒绝不是、不拒绝也不是,甚至连其中缘由都恐怕都不好细细与伯爷说明。 也就是他陈桂,原就与余璞打过不少交道,能厚着脸皮去说明“赠银”的举动,也能厚着脸皮打破砂锅问到底,余璞面对他时,吞吞吐吐难免,却也能说些实在话。 于是,陈桂又一次改变了问题:“余大人,别想旁的,只一句,喜欢我们大姑娘吗?” 余璞这回没有答。 陈桂也没真让他答,只顺着问题替他总结:“余大人脸这么红,我看是喜欢的。” 余璞抬手按了按脸。 他晓得陈桂没有诓他,他的脸当真滚烫滚烫。 陈桂又道:“既是喜欢,余大人怎么不愿意议亲呢?” 燕辞归 第307节 余璞张了张嘴,想解释:“我、我还年轻,没想过这事。” “余大人,”陈桂笑了起来,“你是年轻,我们大姑娘却慢慢到年纪了,过了这村没有这店……” 余璞道:“是,姑娘家不好耽搁。” 陈桂见他如此应对,多多少少也明白余璞的顾虑,同时,他也想起了郡主的交代。 不得不说,郡主看得真准,早就想到了余大人会推拒。 同时,陈桂对余璞也越发满意起来。 不是陈桂脸大,这对余璞真就是天上掉馅饼,成了诚意伯府的姑爷、与辅国公做连襟,不说往后平步青云,最起码不会随随便便被人低看,被旁人抢走本属于他的机会。 最妙的是,余璞还很喜欢大姑娘。 美眷与前程,都在这儿了。 换一个稳不住的,只怕是已经跳起来了,可余璞却在往外推。 他不是不愿受人好意、而是顾虑太多。 陈桂抿了一口茶。 郡主说得对,必须把好好坏坏地都和余璞说清楚,就像那日赠银一般,掰扯开来,哪怕有些话并不顺耳,但他和伯府都有诚意,余大人亦是真诚之人,真心换真心的,哪怕最终谈不拢,也不会有什么愤恼。 “余大人,不答应议亲,并不是不喜欢我们大姑娘,对吧?”陈桂整理着思绪,“当然更不是有婚约在身,不能背盟。” 余璞被“婚约在身”这四个字,说得有点儿不自在。 “余大人是担心门户之见吧?”陈桂说到这儿,见余璞越发尴尬,便知道说中了,“余大人的状况,府里一直都很清楚。 知道你家境寻常,手头并不宽裕,也知道你家里供出一个新科进士着实不容易。 当日与余大人说过,借你银钱是结一善缘,府里也从这一份缘分来时,看到了你的品行与能力。 论才华,金榜题名;论品行,主动约定还银钱;论能力,翰林院里,伯爷始终看着你做事。 府里不是一时兴起,而是多番考虑之后,想和余大人结亲。 门户什么的,既然开了口了,就没管过那些。” 余璞依旧坐得很直。 许是公事公办一样的说话反倒叫他适应了些,脸也没有那么烫了。 陈桂继续说道:“结亲好处之类的,说出来反倒像是府里看低了余大人。 你也清楚,我们大姑娘之前定过亲,只是那位实在不像话、便退了亲事。 府里嫁姑娘,旁的想法都没有,就看品行与能力,就看心里有没有大姑娘。 往后能踏踏实实在衙门里做好分内之事,不仗着伯府姑爷的身份惹是生非,能善待、爱护大姑娘,日子过得平顺又和睦,这就足够长辈们放心了。 余大人,平心而论,就这点儿要求,满京城能让府里挑中的,都很少。” 陈桂给余璞添了点茶:“当然,余大人完全可以拒绝。 府里做事、我做事,余大人放心,出了这道门,外头不会传一丁点的流言蜚语,传出去对余大人不好,对我们大姑娘也不好。 余大人也不用担心仕途受影响,哪怕与伯爷同在翰林院,他不会给你穿小鞋的。 一切照旧。” 余璞哂然道:“我相信的。” “不过,我私心还是劝余大人不要拒绝,再仔细想想,毕竟是人生大事,”陈桂道,“想细致些,周全些,以后才不会后悔。” 话说到这个份上,余璞当然不会继续推拒陈桂的好意。 “东家说得对,”他道,“这事情太突然了,我完全没有准备,确实要多想想。” 话说这儿,余璞又补了一句:“我晓得姑娘家不好耽搁,不会一直拖着,半个月、不、最多一旬,我肯定给东家一个答复。” 陈桂笑着应了。 余璞起身离席。 陈桂送他出雅间,却没有一路送下去,而是站在楼梯口,看余璞佯装镇定下楼去,还在最底下险些踩空了下。 一旬啊? 陈桂失笑着摇了摇头。 余大人这么紧张,在翰林院里对着伯爷,能坚持想足一旬? 陈桂不信。 要他说,最多三五天。 第299章 诚意价值千金(两更合一求月票) 余璞确实紧张。 他独自消化了一晚上,模模糊糊睡到天亮,好不容易才稍稍平复下来的心境,在衙门里看到诚意伯的那一刻,又爆发了。 林玙也看到了余璞。 昨日状况,陈桂在送走了余璞后来府里说了一下。 一面说,陈桂一面笑。 只说这位余大人大为吃惊,又是红脸又是红脖子,腼腆极了,同时,看着就有戏。 不过,顾虑也不少,说是要想一想。 老夫人听完,没有任何不高兴,反而十分赞同。 婚姻是人生大事,她们诚意伯府这儿考量了数月,才让陈桂把话跟余璞挑明了,当然也应该给余璞时间去思考。 压着人家答应,一来显得霸道,二来,也不是一门和睦姻缘该有的模样。 再者,若是余璞二话不说就立刻答应了,老夫人可能反而要犹豫了。 就怕她们挑的这儿,也有什么不好的心思。 说亲,真就是来回拉扯的事。 互相都试探着,前期多想多琢磨,往后过日子才能顺利些。 比稀里糊涂要好。 林玙和小段氏都是这么个想法,因而他并不会催促余璞什么,只是没想到,两厢一打照面,余大人又闹了个大脸红。 幸好,这里是翰林院衙门,同僚们不少。 余璞谨慎地给林玙问安,就拿政务当由头避开了,一整天都坐在他的书案后头奋笔疾书。 心里揣着事,手上却没有闲着,当然,时不时地脑海里走个神。 那么好的姻缘,那么好的林大姑娘,怎么、怎么会轮得到他呢? 这合理吗? 他是帮过林大姑娘一回,但真的算不得什么功劳,可这个好事为什么就落到了他身上? 一直忙到下衙时分,余璞都没有想明白这其中道理。 同僚们陆陆续续都走了,余璞知道,诚意伯也离开了,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样,整个翰林院里剩下来的人越来越少,而留到最后的,大部分时候都是他。 余璞依旧忙乎到了最后一个,甚至,因为他白天走神,多少耽搁些了进程,他离开得很晚。 天已经黑了,临近月中,月亮越来越圆,在星子的映衬下洒落大地。 余璞关上了翰林院的大门。 千步廊左右,大部分都暗沉沉的,只有几处衙门里还有人做事,能看到些许油灯光。 余璞站在长道边,目视前方,却又在不知不觉间停下了脚步。 这一刻,他想起了书院的一位先生。 余璞家境很普通,开蒙时交的束脩银钱让家里很是辛苦,好在他争气,考入了地方上有名的书院,衙门和书院的补贴解决了束脩大头,自家再拼拼凑凑的,最终让他一步步走向了京城。 书院里,最照顾他的那位先生姓包。 包先生曾给他们那些寒窗学子们讲过,正因为前路太挤了,才要抓住所有能抓住的机会,而这个“抓”亦不是说走歪门邪道,而是做好自己的准备。 科举公平,亦不公平。 你比别人多背了几道经义,它们出现在了考卷上,你就能比没有背过的多对这几道题。 没人知道考卷上等着你的是什么题,但只要你背得够多、记得够广,你就不会“不公平”。 策论也是一样。 准备得更多,思考得更多,你才能让科举变得“公平”。 “不要去想为什么考了这篇、没有考那篇。” “只需要想你已经拿到的题目。” “你准备过吗?你能答出来吗?你能以此写一篇好文章,就不要去想为什么你准备了、别人会不会没有准备过?” “你能写得精妙,是因为你在这寒窗十年里,没有虚度。” 余璞当时都听进去了,他是他们书院里学得最刻苦的学生,而他现在能站在这儿,也证明了他走得对。 夜风吹来,吹散了云层,本被遮挡着朦朦胧胧的上弦月一下子现出了模样,清亮又皎洁。 余璞抬起手,用力在脸上揉了揉。 道理就是这番道理。 他在学问上能理解的道理,怎么在人生大事上就晕乎起来了呢? 其实,哪有那么多的为什么? 他不该去想自己占了先机,不该去琢磨他比别人多了“机会”。 他该明白,是他的努力、他的没有虚度,让他抓到了机会,如果他没有考中,如果他不是认真在翰林院里做事,即便他偶然帮过林大姑娘,也不会有“议亲”。 新的题目已经明明白白摆在了他的眼前,他要做的是拿起笔、尽自己所能地写一篇好文章,而不是想为什么这题给他了。 燕辞归 第308节 写文章难吗? 做诚意伯府的姑爷,难吗? 不难的,那么好的伯府,那么好的大姑娘,他尽心尽力去做,和念书时一样刻苦、用心,能对得起伯府的器重、大姑娘的欣赏,这不就行了吗? 其他的问题…… 是,婚姻大事,必然还有许多问题,但一样样去解决,一定都能解决。 这么一理顺,余璞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后,他自然而然地又想到了林大姑娘。 若没有记错,大姑娘闺名“云静”。 他想,真是人如其名。 这一夜,余璞睡得比前一夜好太多了。 待天亮时,他把写好的家书送去驿站,请驿官快马送回家乡去。 再迈入翰林院时,余璞也沉稳很多,面对林玙恭谨行礼,没再把自己弄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 林玙一看他这样子,就知道余璞自己想明白了许多。 没有催促什么,衙门里也不是个说家常的好地方,林玙只浅浅笑了笑。 余璞的脸还是红了。 没有那么夸张,只隐隐烧得慌,他明白是叫伯爷看穿了,便鼓足勇气道:“晚些我去生辉阁,再拜访下陈东家。” 林玙颔首。 待日头偏西,陈桂正在家里逗一双儿女耍玩,等着一块吃晚饭时,廖子急匆匆寻上门来。 “余大人找东家,人已经在生辉阁了。” 陈桂一愣,而后眼睛一眯,乐呵呵笑了起来。 陈桂急忙赶回了铺子里,顺着楼梯上去,看到了雅间里的余璞。 余璞坐在桌边,心神很静,也十分放松。 陈桂见状,一下子有底了。 原想着最多三五天,没想到,就两天! 陈桂与余璞打了招呼,面对面坐下,没让余璞招待,自己添茶。 稍稍沉默之后,余璞先开了口:“陈东家,我也一样开门见山吧,我、我想和大姑娘议亲。” 饶是心里有底,真听了这句话,陈桂还是有一股子舒畅之感。 哎呀,真好啊! 他陈桂,也当了一次媒人。 而且,余大人这两天到底想了什么,与那天紧张又不好意思的样子差太多了。 脸没红透、脖子也白净。 哦,耳朵没藏住,是红的。 陈桂乐得直搓手,道:“余大人愿意就好、愿意就好。” 最要紧的话说出来了,余璞喝了口茶,压了压噗通噗通的心跳。 别看他面上看着还稳,其实心里远没有那么平静。 “我是这么一个想法,”余璞顿了顿,继续说,“东家也知道,我父母并不在京里,婚姻大事总要由父母点头应允,我今早送信回乡、与他们提了这事。” 陈桂对此很是认同。 成亲之事,没有越过父母的道理,两地说亲,麻烦是麻烦、也容易耽搁,但很有必要。 而且,陈桂确实有了一丝好奇,余大人怎么突然就想通了?真是伯爷在翰林院里给足了压力? 他这么琢磨,也就这么问了。 余璞没有藏着掖着,哪怕很不好意思,他也把自己的思考与想法摆了出来。 与林大姑娘说亲,是他高攀,哪怕是女方主动开口,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他一个新科进士,除了学问与勤勉之外,能奉上的也就是“诚恳”了。 要让府里看到他的真诚。 他想与大姑娘结亲,不是奔着各种攀附的好处,而是,他真心实意想着之后能与大姑娘过好日子。 诚意在一些人眼里可能并不值钱,但余璞想,在诚意伯府里,诚意价值千金。 陈桂听得很认真,听余璞的迷茫以及思索,以及最后的结论。 不由自主地,他鼓起了掌。 这是他的习惯了。 恩科之前听了那么多学会诗会,听到精彩处就鼓掌。 反倒是余璞,自打入仕后就没再参与过那些,一时之间有些愣怔,而后领悟过来,道了声谢。 陈桂又问:“还有别的想法吗?” 余璞知道陈桂指什么。 身份家底就在这儿了,即便父母闻讯后急忙从家中赶到京城,他们也弄不明白侯府办婚事的议程。 他摇了摇头,道:“都听府里安排。” 陈桂颔首。 他想尽快把好消息送到府里去,就没有多说什么,只让余璞放宽心,一定能顺利周全起来。 送走了余璞,陈桂没有耽搁,立刻去了诚意伯府。 载寿院里,小段氏刚用完晚饭。 林云嫣作陪,扶着她在院子里走动消食。 院子里养了不少花卉,香气浮动,祖孙两人说了会儿花,又把话题转到了余璞身上。 “他能自己想通最好,若想不明白,我也只好作罢了,”小段氏低声说着,“嫁女儿,没有上赶着一定要嫁谁谁谁的道理。我能舍得出这张老脸,我也怕姑爷不好好待云静。” 林云嫣听得直笑:“您真能舍得出脸面?” 小段氏脚步一顿,哭笑不得。 重点是这个? 林云嫣被祖母嗔了两眼,道:“您放心,余大人是实在、诚恳,并不是榆木脑袋……” 正说着,一婆子从院外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陈桂。 小段氏看到陈桂,眼神一亮。 等陈桂问了安,她拦住陈桂没让他立刻开口,自己道:“让我猜猜,我看你这精神奕奕的样,是我想听的好消息吧?” 陈桂点头:“您说得是。” 小段氏“哎呀”一声,欢喜不已。 阮嬷嬷等人忙顺着给小段氏道喜,一时间院子里全是笑声。 小段氏笑得合不拢嘴,很想听听那余璞到底是怎么说的,却也没有立刻让陈桂细说,只催促清翎道:“去青朴院把二郎媳妇叫来,她的得意女婿,她最该听。” 清翎欢欢喜喜应声,提着裙子跑到院门旁,就听得郡主唤她。 “把大姐一块叫来,她也必须来听。” 清翎扑哧笑了,“嗳”地应了一声。 最后,坐在载寿院里的不止黄氏与林云静,还有听到消息要来凑热闹的林云芳、以及看着林云芳的陈氏。 林云静原本不愿意来,这种事情,祖母、母亲她们听着就是了,哪有她自己来听的道理? 偏清翎传话时说了“郡主交代的”,母亲与洪嬷嬷都跟着坚持上了。 “多了解下总不会错。” “上次就吃了不够了解的亏,这次都要出主意。” “我的想法始终是我的想法,婚事却是你的,不要犹豫着不说实话。” “我盼着你好,不是我想的‘好’,而是你真的过得好。” 温言细语的,饶是林云静脸皮薄,也架不住母亲这么劝,跟着一块来了。 哪知道一落座,她还没听陈桂说什么,先被林云芳那活络东西挤眉弄眼一通,这么笑话过了,她反倒没那么羞了。 陈桂仔仔细细把刚刚余璞说的那些话,都转述给了在座的。 说正事时,即便是林云芳,也没有胡乱插话,听得很是认真。 等陈桂说完,小段氏的笑容从喜悦转为了坦然。 她知道,这是因为她心底里踏实。 他们重新替云静挑的新姑爷,让她完全能够放心下来。 “是个好孩子,”小段氏道,“真不错。” 陈桂附和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余璞不简单,能在科举中脱颖而出的就没有一个简单人,但接触得越多,他就越佩服。 这样的年轻人,假以时日,一定能有一番建树,而且,余璞不会忘本。 这么想着,陈桂看了林云嫣一眼。 他想到了刘靖。 同样是寒窗中举,同样是以新科身份娶高门贵女,但最后的结果会截然不同。 论文采、论当官的能力,余璞真不如刘靖,但这份恳切与真诚、这颗感恩之心,清清楚楚地在余璞身上。 这时,小段氏看向黄氏:“二郎媳妇,你看呢?” 燕辞归 第309节 黄氏笑着没有说话,却是深深望着女儿:“云静,你的想法呢?” 第300章 心眼就属你最多(两更合一) 林云静绞着手中帕子。 家里人和睦,她也不是个在祖母、叔母面前就不善言辞的性子,若是旁的事情,林云静可以侃侃而谈,偏是婚姻大事…… 内心里,她难免会有些羞赧的想法。 转头看向黄氏,见母亲沉沉目光里皆是鼓励,林云静便微微点了点头。 母亲说得对。 这一次议亲,她要自己听、自己想,要把意见表述出来,而不是像上一次一样全靠“长辈做主”。 长辈当然为她尽力尽力,也多番考量,出差池并非他们不够周全,而是确确实实、遇着了表里不一的。 只是,在那个时候,林云静是有想法的。 她想到的都是“不要嫁”,只因不想母亲失望、祖母为难才都咽下去。 好在,云嫣激励了她、开解了她,才让她有机会脱离苦海。 嫁人不易,但林云静想,听自己的心声并没有那么难。 “余大人说得很诚恳,”林云静抿了抿唇,一边想、一边说,“真算起来,我只见过他两次。 去年在山道上,乱糟糟的,我又崴了脚,当时是看到了他,但我心慌意乱、自顾不暇,没看清他模样,余大人还只出力不留名,见马车脱险,立刻就收拾东西走了。 之后就是前几个月当面道谢,我才知道他什么模样。 说的不多,但看得出来,他为人客气有礼。 我对他的了解实在不算多,只听伯父与陈东家说他事情,听着是个品性好的。 他这回的答复也是用心考量过的……” 林云静用词客观,但显然,她对这门亲事并不排斥,对余璞的回复亦是接受。 见祖母时不时点头,林云嫣冲林云静眨了眨眼睛。 大姐内敛些,在载寿院里能说到这份上已经是“赞同”了,至于更多的想法,还得换个地方,等没有长辈们在了,她们姐妹说悄悄话。 林云静的肯定也让黄氏安心许多。 吃过一次亏,就怕再点个“要命东西”出来,同时更担心因噎废食,左右摇摆不定、自己吓自己。 吓坏了她黄氏,顶多夜里睡不安生,要是因此烦了小段氏,载寿院里对云静的婚事也吞吞吐吐起来,那才糟糕了。 “老夫人,”黄氏握着女儿的手,与小段氏道,“我听着也合心意。” 就是,她想见见余璞。 洪嬷嬷之前见过,说是长得周正、一看就是敦厚踏实之人。 黄氏想,她要和陈东家商量下,等下回余璞再去生辉阁时,她就坐在隔壁雅间,找机会打量两眼。 不一定要说什么话,但她想从面相上看看。 这个想法存在心中,黄氏并没有说出来,但她沉吟的样子落在了林云嫣眼中。 林云嫣心念一动,很快就猜到了二叔母的想法。 一点不难猜。 作为母亲,岂会对以后的姑爷不好奇呢? “祖母,”林云嫣笑着与小段氏建议,“过两天,由父亲出面请余大人来府里做客?一个衙门的,也不算突兀。也让他来给您问了安?” 小段氏听进去了。 对外说是同僚走动,对内嘛,见一见,外头能知晓什么? “也行,”小段氏颔首道,“我听了他这么多事情,确实想见一见。” 黄氏也笑了下。 她哪里会不懂呢? 郡主是看出来了,主动向老夫人建议,也省得她寻机会去生辉阁。 论细心和周全,郡主一点不缺。 正因此,黄氏也怕耽搁了林云嫣的大事。 “府里准备郡主的小定最是要紧,”她道,“不如等定礼之后吧?老夫人您说呢?” 小段氏对此倒是不担忧。 定礼有条不紊的,林玙请余璞做客,前后也花不了一两个时辰,并不耽搁什么事,当然,多等些时日也成,正好等等余璞老家那儿的回信。 如此想着,小段氏干脆道:“听大郎的意思吧,要凑他们休沐的时间,平日还都有政务在身。” 黄氏自然是顺着应了。 小段氏又与陈氏道:“虽然捅破了窗户纸,真要定下来却还要些时日,不过,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别到时候心急。” 陈氏看了眼林云静。 要她说,自家需要准备的其实不多。 与许国公府退了亲事,两方互不相欠,但府里给云静备下的东西都没有动,嫁妆册子都是现成。 同时,需要新娘子准备的绣品,更是云静的强项。 陈氏听说了,即便婚事作罢,林云静那绣了一半的红盖头也还再陆陆续续绣着。 原因倒也简单。 “又不是以后不嫁人了。” 这话通过林云芳的嘴传到她耳朵里时,陈氏差点叫这个大侄女给逗得仰倒。 想得开、通透人,陈氏最喜欢了。 林云静不止能忙她自己的,近来还抽空帮林云嫣,毕竟,刺绣是她的长处,她喜欢、也绣得好。 因此,真议亲时,反倒是余璞那儿要多做准备,自家要做的是“减”。 与国公府联姻才会有的贵重体面东西,要全部减了,万万不能僭越。 再者,余家能给的定礼、聘礼都有限,自家样样丰厚,反倒会叫姑爷为难。 这里头的弯弯绕绕,等交换八字之后,她再与老夫人、黄氏商量也不迟。 想明白了这些,陈氏嘴上应得也好:“您放心,不会耽搁了的。” 大体主意都定下了,陈桂便起身告辞。 陈氏送他出去,到院子里又念叨了几句:“余大人进京后都在学问上打交道,婚事大抵不灵通,哪怕他父母抵京可能也够呛。” 陈桂也琢磨这事儿,立刻说了他的想法:“我琢磨着过两天与伯爷开个口,等确定下来之后,从翰林院里寻一个能掌事,代为主理,就像国公爷那儿、都是安逸伯出面的。” 陈氏连连点头:“是个好主意。” 屋里,黄氏和林云静也准备回青朴院了。 前脚起身行礼,后脚,林云静就被林云嫣拉住了。 “去我那儿,”林云嫣揶揄她,“我有一肚子的话要问你。” 林云静还没说应不应的,就先被黄氏“赶”了。 “去宝安园吧,”黄氏道,“都这个时辰了,之后也别走夜路,我就不让人给你留门了。” 林云静只好笑着点头。 林云芳是个绝不会错过热闹的,一听两个姐姐要凑一块,她也赶紧挤进来:“我也去、我也去。” 如此,姐妹三人一起进了宝安园。 月色清亮、透窗而入。 临窗的罗汉床上,几子已经挪开了,宽敞得足够三人并排耍玩。 至于玩些什么?三人都心知肚明。 林云芳还在琢磨从哪儿问起时,林云嫣已经开门见山了。 “头一回与余大人碰见,”她问,“大姐当时到底想了些什么?我前回问你,你支支吾吾不肯细说,现在总能与我们细说了吧?” 林云静的脸刷的一红:“哪有想什么……” “自家姐妹,”林云芳抱着她胳膊,一点不让步,“你必须说实话,你若连我们都瞒着,你想说给谁听?到时候羞答答说给姐夫听?” 一声“姐夫”唤的林云静面若红霞,羞恼得拍了幺妹好几下。 吵吵闹闹了好一会儿,林云静最终也没有真的闭口不谈。 毕竟,这些细细碎碎的心事,不与姐妹们说,还能向谁开口呢? “我那时候哪里知道家里打的什么主意,我真心实意去道谢的,”林云静说到这儿倏地想起来了,抬手指林云嫣,“我说你那天怎么陪着我去呢,原来早就存了这念头! 偏就瞒着我,心眼就属你最多。 好姐妹有来有回,我答了什么,回头你也一点不漏的都说出来。 我和三妹还不知道你和国公爷之间都是些什么故事哩。”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 林云芳更是来劲了,反正她最小、也没有要议亲,不用怕说,只管竖着耳朵听。 “你说,你说完我说,给三妹也开开窍。”林云嫣道。 林云静没说到正题上,又抿着唇笑了会儿,才道:“我与余大人道谢,也就说了不到一刻钟而已,哪顾得上想那么多。 就觉得这人看着稳当,难怪当时见我们遇险会来帮忙。 他倒是跟我解释了几句,说那天匆匆而别,并不是故作清高亦或是什么,就是怕添些不必要的麻烦,只是没想到落下了一张底稿,反倒让府里满京城寻他。 我听他说话,就觉得他和山道上有些不同,看着是沉稳多了,不像先前慌张。 燕辞归 第310节 如果是现在的余大人,我想,他肯定不会匆忙间落下什么了。” 与学子们交流,从会试到殿试,入翰林院为官…… 半年多时间,足够让一个初入京城的考生有一场蜕变了。 当然,再有变化,骨子里也还有改不掉的。 “沉稳,”林云嫣晶亮眸子转了转,“看着沉稳而已。” 林云静一愣。 林云芳越发好奇,催她不要卖关子。 “那日我晚你一步下楼,经过那雅间时我往里头看了一眼,”林云嫣的声音压得低低的,摆足了说悄悄话的气氛,“余大人坐在那儿没动,不知道在想什么,但他额头上冒了一层汗,你看,他多紧张啊。” 林云静讶异地睁大眼睛,而后,转过头去,嘴巴抿着,眼中却都是笑。 林云芳乐得不行,连问了几声“当真?” “真的呀,”林云嫣伸手把林云静的脸庞掰过来,看着她的眼睛,“我那时候就想着,肯定有戏!看看,我说对了吧?” “就你最厉害。”林云静嗔了她几眼。 林云嫣没有作罢,继续追问:“你看他沉稳,然后呢?你就喜欢沉稳的?” 林云静闹不过她:“就是跟他说话时,我觉得心里定,没有心浮气躁。旁的我没想那么多,是你这心眼多的,回来后问了我一回又一回,我才又仔细想了想。” 想得认真了,也能多领会一些。 尤其是,经历过一次糟糕的定亲之后,林云静很清楚自己想要的婚姻是什么样的。 她道:“我说完了,轮到你了。” 林云芳那好奇的眸子,一下子转向了林云嫣。 林云嫣想打马虎眼,叫姐妹们看着,实在不好意思诓人。 可她要怎么说呢? 在外人眼中,她和徐简的初识,应该是在慈宁宫里,圣上有意赐婚,就把徐简带来了慈宁宫。 只是自家长辈私下晓得,她和徐简早在那之前就凑在一块做桃核斋的生意了。 姐妹们可能没有听长辈们提及,林云嫣胡说几句、长辈们也不会拆她台。 “慈宁宫。”林云嫣想了想,选择说“真话”。 当然,是从前的慈宁宫。 永嘉十二年,她时隔数月进宫,就从皇太后那儿得到了“赐婚”的消息。 没有让她消化多久,五六天之后,圣旨到了诚意伯府。 她接了旨,得了一堆赏赐,第二天就进宫去谢恩了。 那也是她第一次真真正正认识徐简。 以前听过名号,知道些传言,好像也曾远远打过照面,但就像林云静在山道上压根没有看清余璞长什么样子,林云嫣也不晓得徐简到底什么模样。 那天,她见到的是坐在轮椅上的徐简。 宫门上铺了板子,才让轮椅能够顺利进出。 两厢打了照面,目光在空中一碰,一时间谁也没有说出话来。 尤其是徐简,不止沉默,神色也特别淡,淡得林云嫣心里突然一阵发憷。 之后今时今日,林云嫣了解徐简性子,再回头去看那次相遇,她倒是能明白徐简了。 徐简的沉默之中,带了几分愧疚。 皇太后捧在掌心的宁安郡主,什么样的好儿郎寻不得?却被圣上赐婚给他这么个不良于行之人,是圣上对徐简的安抚,也确确实实委屈了她。 那时候的徐简,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之后那么多的苦难,更没有学到她的一点儿阴阳怪气。 “我那时候看着他,”林云嫣弯了弯眼,“好俊啊。我以为我父亲这样俊气的难得一见,没想到,第一眼看过去,他竟然没被父亲比下去。” 林云静和林云芳都认真听着,没想到得了这么一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作了一团。 第301章 心意到了就行(两更合一) 林云嫣亦是笑着,笑容里还有许多她无法讲述出来的回忆。 那日,把轮椅一直推到正殿前的是小于公公,而后,又有内侍过来,递了拐杖给徐简。 徐简撑着拐杖站起来,动作并不算吃力。 林云嫣没有伤过腿,不晓得这么“简单”地起身到底算什么状况,也就是在后来几年,她才听徐简说过些。 因为自幼习武,哪怕一条腿废了,他当时还有两条胳膊与另一条腿能做支撑,他的腰背也还有力气。 徐简先一步进去了,林云嫣落后几步。 皇太后坐在罗汉床上,抬头看向他们两人,视线与林云嫣碰上时,老人家浅浅笑了笑。 依着规矩,谢恩是要跪下行大礼的。 皇太后却没有让人摆垫子,把两个人的礼数都免了。 原因自然在徐简身上,他那腿伤还跪,就太折腾了。 徐简落座,皇太后把林云嫣叫到身边坐了。 握着她的手,皇太后一字一字说了些劝诫训导的话,都是历来定着的,说完了之后、借口疲乏去了寝殿,把这一处留给了徐简与林云嫣。 从未打过交道的被赐婚的两个人,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生涩、疏离,明明白白的。 如今回过头去想,林云嫣都忍不住好奇了,她本是个会说话的,怎么对上徐简,当时就都沉默了呢? 想来,大抵是徐简当时太清冷了。 偏他生得英俊,即便那般淡漠,都像是十五的白月光,冷得好看。 后来,打破沉默的是徐简。 “婚事定得突然,前几日听圣上的意思,婚议也是紧着办。” “郡主若有什么想法,只管开口。” “急归急,却也不能马虎委屈了。” 说得很实在,意思也很明确。 既然都接了圣旨,谁都没有本事去毁亲,那就只能照着办。 人要往前看,同时,在前行时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起码仪程上少些委屈。 林云嫣记得,她那时候笑了下,应了声“好”。 第一次交流很是寻常。 也就不到一刻钟,徐简起身告辞。 他依旧拄着拐杖出去,重新坐回轮椅上,由小于公公推出慈宁宫外。 林云嫣一路送他,听着轮子滚过青石板地砖的声音越来越远,而后转身往回走。 架子宫门门槛上的木板,都已经撤了。 再回到殿内,皇太后又坐在了老地方,朝她招了招手。 “你是懂事孩子,”皇太后说,“既定下来了,就不想那些,往后好好过。” 林云嫣多多少少听出了些娘娘的未尽之言。 这门亲事最大的压力来自圣上那儿,娘娘未必全然满意。 可她不会让皇太后与圣上因此起不必要的矛盾,想了想,道:“我对他并不了解,原都没有打过照面,但刚刚在外头遇见,您知道我想的是什么?我想的是‘哎呀他长得真俊’。” 皇太后叫她逗笑了,打趣道:“哪有光看人俊不俊的?” “是不光看,但第一眼就得看,”林云嫣道,“往后他若是惹我生气了,看在他长得俊的份上,我让让他。” 皇太后抚掌笑了。 不能说是如释重负,起码,那是当天皇太后最真心的一个笑容。 因此,转过一世之后,林云嫣这么告诉姐妹两人,也都是真心话。 林云芳笑个不停,好奇问道:“那他惹你生气过吗?”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那可真是太多了。 无论是从前,还是今生,别说是无意了,徐简故意阴阳怪气惹她都惹了好几次。 可要说真的有多生气,还真没有。 因为徐简拼命救过她。 再是什么一条绳上的蚂蚱,绳子断时各寻生路也是常情,偏他们两个都一个赛一个的认真,没做过大难临头各自飞的事。 哪怕是在最危急的时候,屋顶坍塌下来,徐简的本能也是推开她。 虽说最后谁也没逃脱,但那一刻的选择,林云嫣始终记得。 曾经经历过那些苦难与危机、真正走过了生死,再看一些所谓的置气,都变成了小打小闹,显得生动有趣起来。 “气什么?”林云嫣捏了捏林云芳的鼻尖,“我们姐妹之中,就你是个急性子。往后有人惹你生气,你可不要真的跳起来,要沉住气、与他好好讲一番道理,讲得他心服口服。” 林云芳“啊”了声。 她最听林云嫣的教导了,也见过姐姐们遇事时的沉着冷静,只是…… “心服口服吗?”她喃喃道,“碰着郑琉那种人,我能跟她讲道理,能讲得她原形毕露,但她可不会心服口服。” 林云嫣愣了下。 这儿,为什么会冒出来郑琉的名字? 燕辞归 第311节 她转头去看林云静,林云静也是一脸疑惑,两人打了一番眼神官司,而后一道笑了起来。 “不怪三妹,她最小。”林云静道。 林云嫣道:“我们在说嫁人,你提郑琉,怎么的?你要跟她过一辈子?” 林云芳赶紧摇头:“我就是打个比方!” “那你真是比错了,”林云嫣笑道,“那等说不通道理的人,当不了我们诚意伯府的姑爷,你只管放心,家里怎么挑怎么选,都会给你挑一个讲理的出来。” 林云芳的脸红了。 她一个来听热闹的,怎么反倒被姐姐们看了热闹? 三姐妹凑在一块,又说了许多话,直到夜更深了才作罢。 六月里不怕冷,三人并排躺在罗汉床上,身上只盖小毯,油灯已经吹了,只月光照进来。 不多时,林云芳就睡着了,低低的呼吸声很是平稳。 林云静也困了,脑袋靠着林云嫣,模模糊糊道:“二妹,我和你提过没有……” “什么?” “赐婚前,国公爷来府里拜访伯父,我和三妹回来时正好在轿厅遇着他们,”林云静的语调低了很多,带着明显的倦意,“我们退一旁了,没看到他长得俊不俊的,但听到了他说话,声音有点耳熟,好像在哪里听过,可我想不起来了……” 林云嫣笑道:“会不会听错了?” “没有吧,”林云静也不是很确定,小小打了个哈欠,“你说,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遇着过他?你和国公爷也许早就见过了?” 说完这句,也没等林云嫣回答,林云静就睡着了。 林云嫣稍稍动了下脖子,弯着眼笑了。 早前就见过? 怎么可能呢。 那天王嬷嬷怎么说的来着? 今生,林云嫣把对婚事的满意清清楚楚表现出来了,慈宁宫里上下都乐得提起辅国公来,于是,徐简“头一次”跟着圣上来向皇太后请安时,王嬷嬷打趣的那句话,之后也被提了起来。 “哪有三年好差?三年前若叫郡主遇着,大抵也要说一声‘鸭子叫’。” 三年前,指的是永嘉八年。 如果彼时甚至更早前听过徐简的声音,大姐肯定不会得出“耳熟”的结论来。 永嘉九年,徐简倒是回过京城,待得不久,直到转过年来、办完老国公爷的丧事之后就又远赴裕门关,再回来便是有伤在身了。 林云嫣思前想后,也想不起之后是否见过徐简。 前世肯定没有,今世,她醒得比徐简迟…… 难道,大姐真没听错吗? 迷迷糊糊间,困意袭来,林云嫣也眯起了眼睛。 恐是睡前想得太多,梦里也就少不了徐简了。 徐简的腿伤加重了。 林云嫣亲眼见过徐简拄着拐杖面见皇太后,而等到两方约定了婚期,做着迎娶最后的准备时,主持婚仪的恩荣伯让伯夫人来了一趟,悄悄与林家透了个底。 是的,那时候婚事也没有让刘靖插手,圣上点了恩荣伯来主持。 原因倒也简单。 恩荣伯府与诚意伯府比邻,徐简与夏家小公子夏清略又是好友,且作为圣上的岳家,恩荣伯府足够体面。 伯夫人提的时候也很难过。 徐简知道自己有伤在身,但婚事上还是想端正些,他会亲迎。 “原想着骑马来骑马回,只伤了一条腿,亲随们多帮着些,过了上马那一关,只坐在马上让人牵着,应该问题不大。” “进门时也由人扶一扶,就是得拄拐杖,走得慢些。” “想得都挺好的,这几日也循序渐进地做些练习,他原本身体底子好,应该能撑住全程,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天不说受伤的那条腿了,另一条好端端的腿都有些使不上劲。” “请了太医看了,太医不建议他吃劲儿,让多休息,这么一来,他也说不好能不能坚持下来。” “倒不是记挂他的脸面,满京城都知道他腿不好,就是不想委屈了郡主,让郡主叫人看笑话。” “他说这几天会多休养休养,当日看状况办,若是没法坚持,还望府里多担待。” 林云嫣听完,其实并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情绪。 她明白徐简有伤在身,她也无所谓婚礼上新郎官是站着还是坐着,这些都是表象,往后日子过得怎么样,也跟这些没有任何关系。 可她还是尊重徐简的想法,这是徐简的善意与照顾,她不能“狼心狗肺”。 倒是祖母心肠软,当时已经见识过混账的“姑爷苏轲”了,衬得徐简这样的“新姑爷”万分懂礼数、知轻重,好生劝了恩荣伯夫人一番,又让伯夫人代为去劝劝徐简。 心意到了就行。 林云嫣也照着说,心意到了。 等到了成亲那天,徐简是坐轿子来的,两顶喜轿、前后停着。 挽月说给她听,林云嫣并不意外,只是都没想到,迎亲返回辅国公府,徐简还是选择了骑马。 上马的动作潇不潇洒、利不利落的,林云嫣不晓得,可她想,能让恩荣伯夫人提前来打声招呼,徐简肯定是勉强为之。 这种勉强,一直勉强到了行大礼,徐简拄着拐杖,牵着红绸,一直坚持到送她回房。 盖头掀开时,林云嫣抬眸看去,只有“白”。 红色盖头挡了这么久的视线,婚房又有那么多红色,她本该看什么都染一层红,却是没想到,徐简的面色白得让她心头一颤。 甚至,徐简额上有汗。 明明不过开春,春寒料峭。 林云嫣看着徐简的面色,一时间有许多话想说,只是没等她开口,就先被喜娘塞了喜酒,催着对饮。 徐简在她身边坐下了,背挺得很直,但林云嫣看出他坐得并不舒服。 硬撑到这会儿,能舒服才怪。 交杯酒喝了,徐简还得宴客,这之后倒没有再坚持,老实坐了轮椅去的。 林云嫣悄声问挽月:“刚才一路过来,国公爷是不是很勉强?” 挽月笑了笑,大约是大喜的日子里不愿意说糟心的,小丫头眼珠子一转,回了她别的。 “射轿门时,国公爷拉弓可迅速了,都没有瞄,嗖的一下正中轿帘,您当时听见吗?边上全是叫好声。” 林云嫣被她说得笑了。 年轻的国公爷,武艺出众,射术又怎在话下? 射个轿帘而已。 而后,渐渐地,林云嫣记得,徐简的腿伤越来越糟糕了。 不止是那条伤了的右腿,左腿亦是难以支撑,大夫换了无数,药方偏方也试了许多,可肉眼可见地,都萎缩了下去,到最后,他连撑着拐杖站起来都做不到了。 彻彻底底地,轮椅进、轮椅出。 …… 睡梦之中,不知道是谁轻叹了一声,林云嫣微微睁开眼,思绪回拢了一下。 幸好,现在的徐简没有那么重的腿伤。 这一次迎娶,他不用勉强了。 虽然依旧不能策马扬鞭,但迎亲也用不着他施展骑术,只要坐得稳就行了,之后也不用再拄拐杖,他能自己平步牵着她走。 如此一来,再掀开盖头时,林云嫣想,她看到的应该不是一张额上密着冷汗的白脸了。 困意重新席卷而来,林云嫣闭眼,重新睡着了。 皎洁月光洒下来,映亮了一侧花园。 徐简背手站在廊下,等了一小会儿,有人到了。 来的是荆大饱。 徐简这一阵子不去桃核斋,与荆东家的交流也多是通过参辰或者玄肃,今日有事询问,也是等到这么夜深人静了,才请荆东家来了一趟。 “有事想问问,”徐简低声道,“你前回提过的那个骨伤大夫,叫什么名字?” 第302章 摆上十天半个月(两更合一求月票) 闻言,荆大饱讶异地抬起了头。 夜风吹来,园子里的树木花卉沙沙作响,以至于有那么一瞬,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荆大饱迟疑了下,追问道,“您是问骨伤大夫?” 一边问,他的视线一边下挪,一点点落到了徐简的右腿上。 被衣摆挡着,看不出其中状况的右腿。 不能怪荆大饱吃惊,而是,至始至终,国公爷对于治伤的意愿都不多。 去年,他和国公爷提过一嘴。 说是东北那儿有个骨伤大夫、在地方上有些名声,治伤的本事不错,就是常年住在深山老林里,轻易不出世,想要寻他怕是要去山里林子里钻上半月一月的,说不定最后还要三顾茅庐。 脾气大的人,本事应该不会差,要不然就使人去一趟,问一问状况? 真请不着,弄几根虎骨来磨粉也行、泡酒也行,聊胜于无。 那时,国公爷怎么说的来着? “事情那么多,少折腾些没必要的。” “你缺虎骨?这东西比找大夫容易,我给你弄几根来?” “这腿能走,又不是多大的事。” 燕辞归 第312节 话都这么说了,荆大饱哪里能强求? 私底下,他和参辰、玄肃都讨论过,是不是自打受伤后看了那么多的大夫,各个都束手无策,愁着来又愁着走,以至于国公爷也失去了信心? 要不然,好好一年轻人,但凡有一丁点的可能都会想试试。 吃苦,想来是要吃的,这么厉害的伤势想要彻底好起来,多大的苦痛都不稀奇。 旁人兴许吃不得苦,可国公爷不在其中。 自小习武、练就一身好本事的人,什么都吃过,吃得最多的就是苦了。 遇难而退? 能让国公爷退的,恐怕不是身体上的痛苦难处,而是别的困难了吧? 彻彻底底没有机会治愈了,所以干脆歇了折腾的心思。 嘀嘀咕咕的,荆大饱和参辰、玄肃都达成过共识,可以吃苦,但不能白吃苦。 想明白了这些,他再也没提过请大夫的事情了。 何必呢? 不止没用,还戳他们国公爷心窝子。 因此,这会儿突然听徐简开口询问,荆大饱恍惚间以为自己的耳朵不好使了。 徐简似乎没注意到荆大饱那百转千回的心境,见他没听清楚,就又问了一遍。 荆大饱这下知道自己没听错了,忙道:“我记得那大夫姓岳,在京畿虽然没有多少名声,但在东北那儿还挺出名,我是听做过生意的东北商人提起来的。 说是五十来岁,头发胡子都白了,身体倒是很硬朗,走半天山道连气都不喘。 寻常医术都懂些,最擅长筋骨伤,他自己调配伤药方子,也弄不懂他到底掺和了些什么进去,敷一阵子就有效了。” 徐简认真听完,垂着眼帘认真想了会儿,与荆大饱道:“若使人找他,多久能找到?” “看运气,”荆大饱说得很实在,“他正好下山行医叫人遇着了,那凑到跟前就能说几句话,如果他不出门、或是不晓得在哪个山坳坳里转悠,十天半月都没点儿消息。” 徐简眯了下眼:“那就不用找他了。” “啊?”荆大饱张大了嘴。 什么状况? 他们爷好不容易有点儿寻医的意思,怎么问了两句就又不找了? “您……”荆大饱斟酌着,试探道,“您真不打算让那位岳大夫来试试? 只看了状况也行,他若没把握就不费那个力气了,就是给人出点路费,我们又不是缺那点银钱。 他有信心治,那您就……” 这个就,荆大饱有一会儿没有“就”出来。 实在是不晓得拿什么话来劝徐简。 好在徐简也没有催促他,似乎也不想打断,就由着荆大饱慢慢想。 如此想了半晌,荆大饱倏地灵光一闪:“郡主一直很担心您的腿伤,您先前走个楼梯,郡主心里都不痛快,您现在是不上桃核斋二楼了,可每日上朝下朝,金銮殿前那步道,您不还是得一天一来回吗? 冬天先不提,前阵子那稀奇古怪的天气,郡主都得把手炉翻出来让您带着。 若是能请到好大夫,不说全部治了、往后无病无痛的,就算只能治个标,让天冷阴雨时没有那么难受,也能让郡主少担心些。” 说着说着,荆大饱看到,徐简抿着的唇微微一动,唇角扬起来一些。 能笑,应该是多少听进去了些吧? 荆大饱正欲扯着“郡主”大旗继续往下说,就见徐简偏转了头。 徐简就这么看着人,淡笑着问了句:“我只说不找了,没说不看了。” 荆大饱也算了解徐简了,闻言想了想,道:“您的意思是,让别人找?谁啊?这么热心肠。” “确实热心肠,”徐简呵地又笑了下,很快笑意就散了,只余下冷静与淡漠,交代道,“找些人手把那岳大夫的消息散出去,你自己别出面,弄得隐晦些,别叫人抓到把柄。不着急,传个几天,慢慢传。” 荆大饱点头应了。 等荆大饱离开,徐简抬手按了按眉心,而后,缓缓活动了下右腿。 旧伤在,行动不可能全无影响。 他自己也清楚,平日里看不出来什么,若行走着急时,即便身体尽量控制着,多多少少也会一点点跛。 真遇到了需要发力时,他并非没有一战之力,抬腿踢翻个人也是可以的,但那就靠一口气,能撑住,只是后续痛起来只恨不能把腿剁了。 也正是因此,没到那份上,徐简根本不会去费那个劲儿。 省些力气,好好休养。 比起从前时,现在这两条腿已经很争气了,徐简也没有任何不满意。 只是,有人盯着他。 那天离开金銮殿时,晋王爷的那番话恐怕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腿到底好、还是不好,晋王爷十分关心。 既如此,与其等着对方把不知道什么来历的大夫送来,不如让晋王爷出点力气去找岳大夫。 让晋王知道他的伤不可能治好,大抵就能歇了很多无谓的心思了。 毕竟是王爷,是圣上的兄长,该领的情得领,然后,该拒的风险也得名正言顺地拒。 月沉日出。 荆大饱办事很有一套办法,不过三五日,京城的几家药铺里就有了岳大夫的传言了,很多,他救人的经历、故事就被传到了茶楼酒肆,通过茶博士的一番润色,宣扬开来。 真的还是假的,到这会儿已经不重要了,只晓得东北有这么一号能人。 又传几日,自然而然地,也传到了林云嫣耳朵里。 宝安园里,林云嫣一面吃茶,一面听汪嬷嬷说外头热闹。 汪嬷嬷本就会讲故事,把茶博士们润色之后的内容转述出来,听得挽月都连连咋舌。 “郡主,”挽月很是激动,“真有这么神的大夫?那他、他能治好国公爷的腿吗?” 汪嬷嬷就是顺口说个故事,没想到会扯到国公爷身上,一时也有些懵。 她悄悄打量林云嫣神色,郡主面上没有疑惑,也没多少激动…… 林云嫣放下茶盏,视线一瞥,挪到了桌上摆着的油灯上。 这会儿,灯自然没有点。 只不过昨日烧过一张字条而已。 字条是徐简让陈桂送来的,说的就是那岳大夫的事,林云嫣看完就烧了,又另外交代了陈桂几句。 “谁知道呢?”林云嫣笑了起来,“我还真盼着他有那好本事。” 与此同时,西街最是热闹的茶楼里,茶博士刚刚讲完一折,得了阵阵叫好声。 他忙拱手致谢,就见底下一桌旁坐了个中年人。 一身衣裳簇新,手上戴着串檀木珠子,是个商人,又有那么点文人气。 茶博士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陈桂,生辉阁的东家,和诚意伯府沾亲带故的,去年茶楼里办诗会时,陈东家来露过面。 不止茶博士认出来了,左右坐着的客人也认得,热情与陈桂打招呼。 陈桂抱拳回了几声“客气客气”。 廖子陪陈桂坐着,声音压得低,问道:“东家,那岳大夫真那么厉害?” 陈桂冲廖子摆了摆手:“听个故事而已,那岳大夫你又不认得,拆人家台做什么?” 廖子讪讪赔笑。 对话声音不算大,但坐得近的多少都能听见,忙道:“哎,满京城都夸他厉害,总不会是徒有虚名吧?” “没见过他出手,都是听来的,是与不是都听个热闹嘛。” “是啊,听个热闹,”陈桂笑了起来,“真要论本事,我看还是太医院的御医们厉害。” 有人应和,当然也会有人反对。 “术业有专攻,人家岳大夫就治骨伤。” “没有当面切磋过,怎能知道比不过御医?” “御医们天天给贵人们看诊,有些状况上,许是没有乡野医生见多识广。” 陈桂听他们讨论,隔了会儿才又开口:“我是不信这世间还有多少厉害的筋骨伤的大夫了,都看不了辅国公的伤,都是半斤对八两。” 提到辅国公,一时间沉默了大半人。 只几个争得厉害的,忙问:“辅国公让岳大人看过伤?” “那倒没有,”陈桂叹了声,“前后看了那么多御医,也有民间出名的大夫,当时各处张榜请名医,只要有信心的都可以来试试,来了多少人、就又走了多少人。谁都没办法,那个岳大夫,连来都没有来。” 见其他客人还要争辩,陈桂站起身,道:“我也盼着还有厉害大夫。 以前搁别人身上,那就听个响,看大夫来大夫走的,就是个热闹。 可现在不同了,国公爷要娶我们郡主,是自家人,我是真想他能没病没痛。 我来听茶博士说故事,却也知道就是个故事。 诸位,倘若那岳大夫真有那天大的本事,能治好国公爷的伤势,我陈桂就在这西大街摆流水宴,摆上十天半个月。” 说完这话,陈桂又与茶博士拱手:“下回能不能换个故事说说?这热闹听着,也有点难过。” 茶博士忙回礼。 陈桂说完,便往茶楼外走。 廖子忙跟上,嘀嘀咕咕问:“您真要摆流水宴?十天半个月?” “怎么?”陈桂道,“若能治好,不值得摆?什么大鱼大肉、好酒好菜我都端出来!” 茶楼内,不少人喉头一滚,哎呀,听着就香。 燕辞归 第313节 陈桂没有回头看,与廖子唱了这出戏就回老实巷去了。 第二天,廖子又来寻他,笑嘻嘻道:“东家,不止西街,到处都在传,比前几天还要热闹。” 陈桂对此毫不意外。 不得不说,郡主的想法很对。 故事再热闹,也就是个故事,药铺里起个头,茶楼里聊两句,差不多就到头了。 不想让它到头,那就继续添砖加瓦,故事里的人不再是那东北山里头谁也不知道模样的岳大夫,而是满京城人人都晓得的辅国公与诚意伯府,一下子就生动起来了。 尤其是,还有那十天半个月的流水席顶在前头。 甭管吃不吃得到,嘴瘾总是要过的。 谁能把那岳大夫请来? 辅国公府、诚意伯府到底会不会想法子去寻大夫? 那岳大夫能不能真治好国公爷的伤? 那大鱼大肉的流水席,我们什么时候能吃上?! 消息自打出了茶楼,顷刻间传入了胡同巷子,真真正正地传得飞快。 陈桂完成了郡主交代他的任务,颇为满意地吃了口茶。 不用两天,那流水席的菜单都能让老百姓们编全了吧?什么甲鱼樱桃肉、烤鸡赛燕窝,编得够香,传得越多。 这番成果…… 成果在隔天下朝后,徐简慢悠悠往外走时,就体现了出来。 凶着一张脸的安逸伯都略显激动:“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不如去寻来试试?” 徐简失笑:“怎么连伯爷也听说了?” “你别不往心里去,”安逸伯道,“听我的,找找试试。” 徐简嘴上随意应着,注意力其实全放在身后不远处。 晋王爷落后他们几步,正徐徐步下台阶,而后就唤了一声:“辅国公、安逸伯。” 两人闻声驻足。 晋王走近,问道:“是在说那骨伤大夫的事情?” 安逸伯答道:“是,听了些传言。” 晋王的目光落在了徐简身上,和气又坚持:“前回说过,若有好大夫还是得试试,这样吧,我让人去东北转转,尽快把那岳大夫请回来。” 第303章 可不是什么热心肠(两更合一) 广场上,文武百官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落在后头的,要么是有事儿闲聊耽搁了,又或是徐简这样走路慢的,还有位高权重、在殿内站得最靠前,出来得自然越晚的。 因而,大部分官员都没有注意到,这厢三人聚在一块,或凝重或激动、仿佛在商量朝堂要事。 只贤王爷一人,正巧顺着台阶下来,看了他们一眼。 有些惊讶,却没有多少好奇心,甚至抬步就要走。 晋王看到他了,忙招呼了声:“八弟也帮着劝劝?” 被点了名,贤王李沄也只好过来,问起缘由。 晋王笑了说了,又道:“我说我使人去请,辅国公竟然都不一口答应。” 李沄闻言,打量徐简,问:“为何?” “是真是假都说不好,”徐简的视线从晋王一直滑到贤王身上,敛眉道,“太兴师动众了。” 贤王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安逸伯是激动的那一个,眉头紧皱:“是真是假,请来了就知道了。 你就仗着年轻,不看重这些,以为现在能走就一辈子能走了?等你上了年纪、不说多了,就我这岁数,伤腿都能折腾死你! 有大夫就问问,问不好也就这样,还能比现在更差? 若能治好了,你往后想练武就练武、想带兵就带兵,何乐不为?” “是,伯爷说得很在理,”晋王和安逸伯意见统一了,“不能仗着年轻,好不容易能遇着了厉害的大夫,怎么也得试试。” 徐简笑了笑,没说试、也没说不试,却也接了这话,接得其他人哭笑不得:“确实年轻,从没有活到过伯爷的岁数。” 安逸伯一张凶脸涨红,重重捶了徐简两下:“那你可得争气些!” 晋王也笑,露出几分怀念来:“许久没听你在朝堂上这么说话了,这一下子都把我说懵了。不管怎么说,你别推辞……” 后头的话还没有说下去,肩膀被人轻拍了两下。 正是贤王。 贤王清了清嗓子,道:“二哥,既要找大夫,你与辅国公商量什么? 你只管使人去东北,漫山遍野地把人找回京城里来,大夫往辅国公府外头一站,还能进不去府门? 问再说,不如直接点。” 晋王抬手抵着下颚:“还是八弟活络,我是钻牛角尖里去了,这么简单的事,我一时都没想明白。” 贤王又与徐简道:“你也别觉得兴师动众的,哪一天消息传到圣上耳朵里,他使人去找那大夫时,才叫真的兴师动众。” 安逸伯连连点头:“没错,就是贤王爷说的道理。” 话说到这上,徐简当然“从善如流”,谢过两位王爷。 事情就此定下,贤王和晋王一块先行离开,只剩下安逸伯一个急性子、还在陪着徐简慢慢走。 如此走出南宫门时,早已不见其他人的踪影了。 徐简这才看了眼安逸伯。 刚就发现了,伯爷似是有话要说,却很犹豫。 “换个地方说?”徐简低声问道。 安逸伯没拒绝。 旁的地方都不放心,干脆,徐简把安逸伯请到了自己府中。 过两天就要放小定了,府里做了不少准备,安逸伯主持婚事,这时候到府、毫不突兀。 小花厅里落座,安逸伯抿了口茶,问:“你和晋王何时熟的?” “不熟,”徐简答道,“先前太子出事,我随单大人去过晋王府上,真算不上熟。之后下朝时说了两句话,提到过我的腿伤。” 安逸伯吸了口气,没有立刻说话。 这在徐简看来,颇为反常。 伯爷是个直肠子,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金銮殿里骂起太子殿下来从不含糊,现在却在“犹豫”。 明明没有其他人,明明已经话赶话。 徐简不催,静等了会儿。 半晌,安逸伯才开了口:“我算是看着圣上和王爷们长大的,晋王爷他可不是什么热心肠。” 好端端地关心起了徐简的伤情,请大夫都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要付诸行动…… 要说这一辈里有没有热心的? 肯定有。 一个已故的定王李沧,一个坐龙椅的今上李沂,就这两人。 再没有一个多的了。 徐简揣度了安逸伯的用词,试探着问:“伯爷的意思是,晋王此举另有意图?” “是啊,肯定有意图,”安逸伯摸了摸胡子,道,“但未必是坏的,好好的,他也不会莫名其妙来折腾你。” 徐简心里迅速梳理了几种可能,面上不显,只顺着安逸伯的话往下问:“未必是坏的?” “我也是猜的,”安逸伯道,“也许是为了替太子赎过。 太子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我们当臣子的都头痛,圣上的头就更痛了。 晋王与太子关系一直不错,圣上虽不是个喜欢迁怒的性格,但晋王为人谨慎,他也不想被太子连累上。 陈米胡同已经就那么一回事了,可你的腿伤、如果晋王爷能寻到好大夫,能治好了,也算是替太子把之前的过错挽回一些,晋王在御前也长点脸面。 圣上器重你,指着你往后辅佐太子,晋王卖你个人情,他也不亏。” 徐简认真听着。 前尘往事,安逸伯并不知晓,他从眼前看到的这些推断出这么一个可能,也合情合理。 这也正是伯爷吞吞吐吐的缘由。 因为“未必是坏事”,多说这么些,反倒还显得“小人之心”。 只不过,从徐简这儿去看晋王爷,就不是这么一个结论了。 不是“好好的”,也不是“莫名其妙”。 如果晋王李渡就是背后的那个人,他做出什么举动都不奇怪。 思量一番,徐简又问道:“那贤王呢?伯爷觉得贤王是什么性子的?” “贤王爷……”安逸伯道,“他不爱瞎掺和。” 许是在徐简面前,又是辅国公府里,伯爷说话没什么讲究,许多陈年旧事全搬出来了。 “我看他就是个精明人,他不爱掺和,偏偏他那些兄弟想折腾时都要拉上他。” “永济宫里那个,还有李汨,以前常找他,贤王理都不理,他连定王爷都不理,就怕被定王爷塞点事情做,只和圣上还能说几句。” “先帝晚年,争得那么凶,贤王谁都不帮,他连给先帝伺疾都躲,当时没少被参本骂他不孝。” 燕辞归 第314节 “真孝顺假孝顺,风险都大,既不想争权,那还是不孝的能活得久些。” “看吧,圣上登基这么多年,日子过得最安生的,除了晋王、也就贤王了。” 徐简斟酌着,又问:“晋王当时也‘不孝’躲着吗?” “那倒没有,”安逸伯摇了摇头,“晋王么,按部就班,该伺疾就伺疾,该剿匪就剿匪,该议政就议政,四平八稳的。” 徐简点了点头。 这些状况,倒是与他掌握到的消息对得上。 安逸伯见徐简一副思索模样,便道:“我也就顺势提两句,你不用多想,大夫寻来了就看诊。” 徐简笑着应了声。 “大夫没一两个月也寻不回来,”安逸伯一口饮了茶水,“还是先操心放小定吧。” 徐简替他添茶,道:“我操心也没用,小定礼也没我什么事。” 这是句大实话。 该送去的小定礼都已经备好了,首饰头面、摆件布匹,全装匣入箱,记在了册子上。 徐夫人和安逸伯夫人仔仔细细对过了。 这时候,就体现了徐缈能搭把手的好处了。 国公府里不缺好东西,库房里的金贵之物也造了册子,但只看册子上的名字,安逸伯夫人常常有吃不准的地方。 当然也能开库房查看,徐简不会不信她,国公府的管事们也十分配合,但作为一个外人,安逸伯夫人实在不好意思真对着人家的库房指手画脚。 徐缈在场就不同了。 她是“自己人”。 她能名正言顺开库房,想怎么搬、怎么整都可以,趁着近来天气好,她还能把好些物什都挪出来晒一晒。 虽然离家二十年,但老底子有些什么好东西,她多少还记得些。 一道出出主意,两人很快就把初步定下的小定礼又调整了下,看着贵气体面也不僭越,前两天给徐简看了一眼。 徐简看过了,也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至于随着这些礼物同时要送去的糕点盒子,自是前一天晚上再新鲜准备,天明前上笼屉,送出去时该凉的凉、该温的温。 那天,忙碌的是诚意伯府,是全福的恩荣伯夫人,辅国公府这儿东西从大门搬出去、就差不多结束了。 安逸伯听徐简这么一句实话,乐得不行:“省心还不好?” “成亲,还是想操点心。”徐简道。 安逸伯“哎呦”一声:“这么想操心,不妨多和圣上问问婚期,去慈宁宫里多说说好话,让皇太后点头。” 徐简轻笑出声。 皇太后好说话,却也不好说话。 明明圣旨比从前下得早,放小定的日子还是拖到了同一天,想来婚期大抵也如此,娘娘挑来挑去、会挑到来年开春。 “是得让皇太后点头,”徐简话锋一转,道,“伯爷,慈宁宫这么放心把郡主指给我,我看十之八九是因为我腿伤着,能在朝为官却上不了战场了,万一真寻到厉害大夫治好了腿伤,娘娘怕是要不放心了。” 安逸伯:…… 虽然他觉得徐简说得很在理,但这是能相提并论的事情? “圣旨赐婚,婚事还能掰了不成?” “你的腿伤若能好,圣上高兴,郡主应该也高兴,皇太后担心归担心,却也不会不满意。” “唉,不能这么说皇太后,娘娘高瞻远瞩,不是那么小家子气的人。” “别想那么多,那岳大夫还不知道在哪个疙瘩窝里呢,人寻到了再说。” “你不如多想想怎么讨好皇太后,婚事办了就好。” 徐简本就是故意与安逸伯说几句笑,说完了也不会放在心上,反倒是被伯爷那句“讨好”给吸引了心神。 讨好估计没用,但那副白玉马吊牌还是早些送吧。 眨眼间,六月二十六。 诚意伯府里里外外,皆是喜气洋洋的。 天还没有亮,林惇就拿着扫把出来。 昨儿已经仔细洒扫过了,不止是府外地面,连匾额与那两头石狮子都擦得亮堂堂,就等着良辰吉时了。 宝安园里,林云嫣坐在梳妆台前,挽月与她梳头、抹妆。 陈氏来得最早,看了眼屋里状况,叮嘱林云芳老实陪着、不许心血来潮耽误事,自己就去前头忙了。 等陈氏到了载寿院,只见小段氏也换了新衣,戴好抹额,把紧张都摆在了面上。 “没这么早来,”陈氏笑道,“离吉时还早。” “话虽如此,心里就是急啊!”小段氏笑了起来,“恩荣伯夫人出门了吗?” 这就是两家比邻而居的好处了,有什么动静,一清二楚的。 陈氏道:“交代过门房了,伯夫人的马车一出府、就来院里报。” 果然,那厢出门,陈氏就收到消息了。 这时候去,到辅国公府后带上小定礼、再返回来,算算时辰是正好的。 等礼数全了,花厅那儿的宴席也摆好了,主请全福夫人,另请相熟的几位邻居。 就几张席面,不比正日子时的大宴,但陈氏也一点没有马虎,敲定菜单酒水,厨房那儿都备着。 就是…… 就是比不了传言里陈桂要连摆十天半个月的流水宴。 前天汪嬷嬷出去采买回来,回话之后还与陈氏说道了一番,听得陈氏笑得前俯后仰,干脆抽出算盘来替陈桂算了一笔账。 这会儿,知道小段氏紧张,陈氏也就说给她听:“那真是什么好的都往桌上搬,把我们这小宴都比下去了,汪嬷嬷还说,要不然我们调几个菜,不然输得太惨。” 小段氏一听,立刻就乐得直抚掌。 真不是自家小气,而是外头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来的那流水席菜色太稀奇。 “若真能寻到厉害大夫、治好了辅国公的伤,”小段氏高兴道,“就让陈桂照着那菜色摆,我添银钱给他摆。” 现在是听个热闹,真等那一天,多好的事儿啊! 靠老实巷赚的金砖与银钱,小段氏想,还有得赚。 第304章 连他都被唬了下(两更合一求月票) 辅国公府。 恩荣伯夫人抵达时,徐栢刚让人把炮仗都摆好了。 左邻右舍们乐得来看,时不时道声喜。 说起来,徐家人口太少,喜事办得自然就少,上一次挂红绸还是二十年前徐夫人出阁的时候。 眼下虽没到迎娶的正日子,但放小定嘛,男方事情再少,看着也比去岁赐婚时热闹。 毕竟,下圣旨时,没有挂绸点鞭炮。 恩荣伯夫人进了花厅,见到了等在这儿的徐缈与刘娉、以及先一步到了的安逸伯夫人。 欢喜的日子,无论是谁都面带笑容。 恩荣伯夫人还是头一回见刘娉,忍不住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夸赞道:“好一个俊丫头。” 安逸伯夫人道:“确实俊,这身衣裳格外衬人。” 刘娉莞尔。 因着吉时还有小一会儿,几人坐下来吃茶。 恩荣伯夫人是个健谈的:“我过来时经过诚意伯府大门,都忙着做准备呢,门匾石狮子都擦亮了。” 徐缈听了,笑了起来:“我们也擦了,里里外外的。” 正说着,外头传来脚步声。 徐缈转头看向门边,来的是徐简。 徐简下朝不久,赶回府里换了身衣裳,收拾妥当,这一眼看去,精神奕奕的。 他进来行礼,又与恩荣伯夫人道了声“辛苦”。 “不辛苦,”恩荣伯夫人笑着道,“这等沾福气的好事儿,你们能记得我,我高兴都来不及。” 时间差不多了。 安逸伯夫人把礼单交给恩荣伯夫人。 恩荣伯夫人领了主家喜气洋洋的大红封,改坐一顶轿子出府去。 轿子后头,小厮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喜庆衣裳,抬着定礼依次跟上。 府外头,徐栢点了鞭炮,一时间噼里啪啦,激动得来看热闹的小童们鼓掌大叫。 国公府办事,一点不小气。 徐栢带头,和一众管事分喜钱糖果,有不少百姓来凑热闹,领完了又急急走,赶着去诚意伯府外再领一回。 鞭炮声传进来,前院里都听得到。 徐缈听了阵,看着原本摆满了大半箱笼、现在却空下来的院子,一时间感慨颇深。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脑海里充斥了很多旁的画面。 她在不久前也操办过一场“放小定”,定礼规制上肯定与这次的不能比,却是她主持的、全心全意办了。 替迅儿娶了郑琉。 从结果看,那不是一桩好亲事,但在议亲时,作为母亲,徐缈是抱着关爱与期许去办的。 燕辞归 第315节 盼着儿子儿媳美满合顺,以后能携手共进…… 却是,一丁点都没有达成。 徐缈下意识看向安逸伯夫人。 幸好这一回阿简的婚事,大头上都由安逸伯与伯夫人主持,她自己就是个协助。 不能把她的这些坏运气带给阿简与郡主。 同时,徐缈也难免会想,国公府上一次操办喜事,还是她那会儿…… 一晃那么多年,物是人非。 刘娉就站在母亲身边,不由多看了几眼。 她觉得母亲心情起起伏伏的。 安逸伯夫人似乎没有看出来,伯爷直性子,伯夫人好像也不擅长品读内敛情绪,看不出来也不奇怪。 刘娉却是最了解徐缈的,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明白过来。 不由地,她挽着母亲的手用了些力气,又唤了声:“母亲,我听说郡主爱吃甜口的,我们厨房送去的点心盒子够甜吗?” 徐缈一听这话,心里的那点情绪散了大半。 “诚意伯府里摆席面,得拿送去的点心宴客,”徐缈道,“哪能做得那么甜?” 女方那儿来吃席的客人,徐缈多少都能猜到。 邻里的老夫人,姻亲那儿的话事夫人们,其中不少都上了年纪,真多添些糖,老人家是一点都不敢吃了。 话题带开了,刘娉也就放下心来。 另一厢,恩荣伯夫人的轿子过了大街小巷。 男方送定礼去女方家里,远没有迎娶的热闹好看,但毕竟是国公爷与郡主的婚事,排场就不一般,还是引了许多人跟着队伍走。 今天天好,出了太阳,有点薄薄的云,看东西清楚又不会扎眼。 箱笼开着盖,能看到最上层摆出来的好物什,多是金器,叫那丁点日光一照就闪极了,若真是半点云层也无,只怕看过去就得闭眼了。 队伍进了诚意伯府所在的胡同。 林惇翘首盼着,候在胡同口的小厮飞一般跑回来,一通比划之下,他乐呵呵点了引线。 很快,这儿的鞭炮也响了声,一直传到府里去。 载寿院里,阮嬷嬷竖起耳朵:“奴婢好像听见了,没错吧?” 小段氏闻言,也赶忙认真起来,自己听还不够,催着年轻丫鬟们去院子里。 “我们几个老太婆都快耳背了,你们灵光的快去听仔细些。” 清翎笑着出去,听了一会儿,隔窗与小段氏喊:“老夫人,没错没错,定礼送来了。” 小段氏眼睛笑成了缝:“快去宝安园知会一声。” 宝安园那儿,不用人知会,就已经听到声了。 林云芳比林云嫣都紧张,一张小脸红彤彤的,与林云静嘀咕着:“二姐脸上的胭脂是不是淡了些?再补点儿口脂?香露是不是用少了?” 林云静叫她这么一嘀咕,啼笑皆非,本想让她放松些,话到嘴边、没忍住,打趣道:“你二姐夫今天不来,不怕淡了少了。” 林云芳愣了下,烫着脸点了点头:“有道理。” 鞭炮声停了。 恩荣伯夫人先去载寿院与小段氏说了番吉祥话,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带着箱笼来了宝安园。 林云嫣坐在罗汉床上,规规矩矩的。 原本还算宽敞的屋子很快站满了,恩荣伯夫人看向林云嫣,弯着眼一笑,这笑容就再也收不住了。 多好看的待嫁娘子啊。 伯夫人算是看着林云嫣长大的,从小小的白玉团子慢慢长成窈窕淑女,早就知道这姑娘姿容出色,不会像第一眼见刘娉有惊喜之感。 饶是如此,她都要夸林云嫣今儿漂亮极了,抓人眼睛得很。 脑海里泛起一个念头来。 她想,辅国公当真是好福气,连她一个看惯了的长辈都欢喜,真等到大红喜服穿身上、红盖头掀起来的那一天,国公爷还能眨眼? 是了,恩荣伯夫人还想起一桩事情来。 这门亲事能成,其中还有她小儿子的功劳。 夏清略在御书房里叭叭说了“国公爷心仪郡主”。 这么一想,伯夫人不由暗戳戳埋怨小儿子,给情同手足的辅国公能说回来这么好的亲事,怎么就没给真手足的哥哥们说个出色媳妇儿? 看来还是哥哥们太内秀了,让弟弟即便想表达下“心仪哪位”都寻不到目标。 这么下去不行,她要和婆母商量,之后有机会就多相看相看适龄的姑娘们,好姑娘们就这么些,拖拖拉拉的,都叫别人家给定下了。 当然,眼下还是郡主的小定礼最要紧。 吉祥话一套接一套,屋子里欢声笑语不断。 定礼中最贵重的一副头面被呈了上来,金簪、耳坠、璎珞环,自然也少不了镯子,恩荣伯夫人一边说着贺词,一边认真地都给林云嫣戴上。 到底是自幼锦衣玉食长大的,这么多贵重东西,不止不压人,还衬得人肤白如雪、眉眼如画,贵气十足。 “不得了,真不得了,”恩荣伯夫人转头看小段氏,“这怎么舍得把她嫁出去呀?” 小段氏哈哈大笑,笑得眼睛都有点红:“你问问她要不要嫁?” 恩荣伯夫人听了,忙又来问林云嫣:“嫁不嫁的呀?” 林云嫣抿了下唇,接了这打趣,笑道:“别人都不嫁,辅国公就嫁。” 说得大大方方,又有哪个听了能不笑的呢? 林云芳也笑。 她想,那胭脂不淡的,口脂也不用补,欢声笑语里最好看的就是她那二姐了。 礼数周全了,一行人便要去前头了,宝安园这儿,只陆陆续续有来吃席的姻亲好友们来看林云嫣,夸赞一番。 等前头摆宴,这厢才空下来。 林云嫣活动了下略显发胀的脖子。 她的脸也笑僵了,却不好用手去揉,还能鼓动腮帮子来缓缓。 定礼册子留在她这儿,林云嫣打开来看,不由自主地,与脑海里她从前的那份定礼比对起来。 论时间,也过去很多年了,她其实不可能记清楚,但一点点回忆、一点点琢磨,也是一种乐趣,她乐在其中。 挽月来问她:“送来的点心盒子,您要尝尝吗?” 林云嫣点了头。 挽月取了几种装到攒盘里,送了上来。 林云嫣随手取了一块,是芸豆糕,咬下一口,不怎么甜,再抿一抿,倒是挺香的。 花厅那儿,热热闹闹用了席面,恩荣伯夫人吃了几盏酒,先一步告辞。 她还要回辅国公府去复命,不能耽误时辰。 她微微有点醺,轿子上浅浅眯了会儿,等进了国公府,酒气散了,丁点醉意还在。 “这么好看的待嫁娘子,”伯夫人走到徐缈面前,“把我都看入迷了。” 徐缈不由笑出了声,与徐简道:“听见了吗?” 徐简清了清嗓子,没接这话。 小郡主确实长得好,他一直都知道。 他面上还端着,却听伯夫人又来了一句。 “我问她‘嫁不嫁’,”恩荣伯夫人道,“她说啊,‘别人都不嫁,辅国公就嫁。’哎呀,我都叫她说得脸红了。” 徐简愣了下。 这确实是林云嫣会说的话,甚至,徐简在脑海里都能勾勒出小郡主说这话时的神态表情。 可他勾勒得越清晰,胸口里的心跳声就越蓬勃。 一下接一下,震耳欲聋。 最后也确实是没压住,笑意从眼中溢出来,落到唇角,弯了个弧度。 真不愧是小郡主,这戏装起来,不管过不过,反正一唬就唬了一整片。 连他都被唬了下。 放小定的第二天,自是要去宫里谢恩。 林云嫣到慈宁宫外时,正好遇着徐简迎面而来。 徐简刚下朝,身上还穿着朝服,走得不算快。 林云嫣便没有急着进去,就在甬道上等着。 倏地,她想起了从前。 她回忆过的真正的第一面。 也是在这甬道上,她看着徐简的轮椅顺着木板过了门槛。 这么一想,现在的确是和从前大不同了。 简单问候了声,两人一块进去,小于公公迎他们一直到了皇太后跟前。 娘娘心情看着就很好,宫女放下了垫子,林云嫣与徐简一块跪着行了礼。 不复杂,也不隆重,意思到了,皇太后就喊“起”了。 “不敢让你们多跪,”她嗔着笑话林云嫣,“多跪一会儿,云嫣先给哀家身子一歪,装起来了。” 话音一落,殿内人人都笑。 这可不是冤枉郡主,先前赐婚后来磕头,圣上在场,郡主就一下歪身子了,明明白白把“心疼辅国公”和“我就是装的”,摆在了面上。 燕辞归 第316节 林云嫣才不怕被笑,顺势起身,与皇太后道:“您真了解我。” 皇太后啼笑皆非。 该交代的话,她先前就说过不少了,那些仪程上的絮絮叨叨,皇太后挑了几句提了提,也就算过了,便让他们两人自己寻地方说话去。 地方还是老地方,小花园的亭子里。 小于公公送了茶水,依旧退出去很远。 徐简抿了口茶,道:“已经请了人在打磨白玉马吊了,过几天就能做好送到慈宁宫。” 林云嫣应了声,却听徐简问了句“婚期能不能改?”,她讶异看了他一眼。 婚期还没有定过,自然也就称不上“改”。 因此这个“改”字,指的就是从前的婚期——来年开春。 “不知道,”林云嫣道,“我说了也不算。” 这话是上回徐简打趣她的,她倒没有锱铢必较的意思,而是这就是实话。 林云嫣无所谓改不改,反正都是嫁徐简,早半年晚半年也都一样,只不过,皇太后那儿有考量。 娘娘在挑黄道吉日上十分认真,要不然放小定的日子亦不会拖到昨儿,早在春天就办了。 “除非能找个让娘娘更喜欢的好日子,”林云嫣说完,睨徐简道,“怎么想起改了?” “寻你说事还得借娘娘的地方,”徐简语调淡淡的,“一副白玉马吊算简单,之后就不知道再送什么好东西了。” 第305章 这笔账回头再算(两更合一求月票) 在皇太后眼中,什么样的能算是好东西? 她这一辈子,享受了滔天的富贵,也不缺任何物什,能送到她心坎里的大抵也就是“投其所好”。 精致讲究的马吊牌,各州府收拢来的好茶叶,对别人来说不易入手的,对徐简来说也就是多掏些银钱的事。 甚至,如李邵那样,亲自去围场猎些野味回来。 徐简是不能纵马追猎了,但射术依旧在,靠底下人把猎物围了,他张弓射箭不在话下。 新鲜的野味送到慈宁宫,准能让皇太后喜笑颜开。 哪里会想不出再送什么呢? 林云嫣随便想想就是这些,她不信徐简会想不到。 不过就是个托词而已。 当然,想到那些要说的事情,林云嫣倒是赞同徐简的意见。 借地方总归不方便。 “那位岳大夫、以前怎么没听过他的名头?”林云嫣轻声问。 上辈子,徐简请过的大夫只多不少。 东北那儿若有这般出名的,按理不会错过他,除非真就是个世外高人、漫天遍野半年一年地都寻不到。 林云嫣算是亲眼看着徐简的状况越来越严重的。 成亲那时还能硬咬着牙拄拐杖,之后一天天地,肉眼可见地糟糕了。 也正是因为“可见”,当时不止她急,徐简也急,御医们来过,京中大夫也请了,又使人往外地打听,那半年多进出辅国公府的大夫,林云嫣数都数不过来。 其中,确确实实没有听过那岳姓大夫。 听她这么问,徐简知她意思:“去年听荆东家提过一句,前几天想起来又多问了些,既然有这么一人,就拿来试试。” 林云嫣倏地抬眸,睨了徐简两眼。 试归试,偏徐简说的是“拿来”,请大夫又不是用东西…… 而且,徐简让陈桂捎来的那张纸条,也写得十分简洁,似乎从头至尾、他都没有信过岳大夫。 脑海之中,几个念头连番闪过,林云嫣敏锐地抓到了一丝,不由又看向徐简。 这几眼睨过来,其中思量也好、怀疑罢了,根本不加掩饰。 徐简啧了声:“知道你聪慧,都猜得到。” 林云嫣没接这话。 “聪慧”两字,没有阴阳怪气,但她还是觉得怪。 她确实猜到了不少。 徐简先前提过晋王那儿的试探,与其等着晋王点派大夫来,不如就把这么一个有名的岳大夫抛出去,让晋王出力去东北寻人。 所以京中渐渐有了岳大夫的故事,林云嫣也顺势让陈桂又添了把火,烧得更热烈些。 之后,就是徐简与晋王的博弈了。 能让大夫把伤势说得模棱两可,让别人摸不透状况,而事实上能有所好转,这是林云嫣先前认为的最好的结果。 只不过,重新理一理徐简的话…… 似乎徐简并不是这么想的? “你……”林云嫣压低了声音,疑惑道,“腿伤你到底怎么想的?” 话出了口,那盘旋在心中的“怪”一下子有了方向,根本没等徐简回答,林云嫣自己就反应了过来:“你压根没想过要再治?” 是了,就是没想治。 真存了治腿的念头,去年荆东家提到岳大夫时,徐简就该使人去东北寻了。 甭管那大夫行是不行,请来诊断一番,才是伤者该有的想法。 不缺银钱,若要用药材也不怕无处寻去,倘若是那大夫水平不够,也该是看诊之后再得出结论,只是看嘛、哪有连看都不看的? 可徐简真就没管过。 自己不寻,也没让荆东家去寻。 这回若不是晋王把请大夫挂在嘴上,林云嫣想,徐简估计都不会再把岳大夫翻出来。 岳大夫在他这儿就不算个大夫,是一枚棋子,因此提起来才是“拿来试试”。 试的不是他的伤,试的是晋王那个人! 可是,为什么呢? 从前治伤、越治越糟,给徐简治出阴影来了? 林云嫣不相信。 她与徐简相处多年,了解徐简性情。 李邵下手削权之前,他们的生活算得上平顺,依靠轮椅出入虽说麻烦、但徐简适应了。 有遗憾,但没有抱怨。 直到他们落难,逃离京城、艰难寻找真相,不良于行带来的就不仅仅是麻烦了,而是“拖累”。 林云嫣自然不会怪徐简拖累,身边跟随的人也不会,只徐简自己,他没有明说过,但心里的这些想法瞒不过人。 曾经策马扬鞭、飞骑千里的少年,再不能帮别人,而要靠别人替他寻生机,因为他的转移困难而不得不落入险地…… 这让徐简心里如何过得去? 有几次,徐简跟她念叨过几句,倘若没有伤、前路能好走很多。 吃过那样的亏,受过那样的难,清晰得认识过健步如飞的重要,徐简怎么会不想治? 他的阴影,明明就是坐在轮椅上当拖累。 比起这个,治伤的那点儿苦痛,徐简不会放在眼里。 那究竟是什么,让徐简放弃了治? 林云嫣想知道答案,她前倾着身子,一瞬不瞬地看着徐简,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两人挨得近,四目相对,徐简能在林云嫣的眼瞳里看到自己。 徐简沉默了下。 怪他。 明知道林云嫣敏锐,刚说话时不谨慎,一下子就被抓到了中心。 上一次被小郡主“咄咄逼人”时,他阴阳怪气着把话题带偏了,没让她继续问,现在,徐简不确定能不能故技重施。 “你也说了,从前没听说过这么个岳大夫,”徐简的喉头滚了下,“之前确实没想着去找,伤势如何、我心里也有数。 没有以前那么重,御医们也想了很多办法,现在这样也差不多。 另寻大夫,指不定又给治出其他问题来。” 林云嫣没有打断徐简,就这么听着,脸上看不出信与不信。 徐简却是笑了下。 “那么严肃做什么?”抬起手,指节轻轻在林云嫣额头上扣了两下,徐简缓声道,“我明白你意思了,等大夫来了先看看,不施针、不敷药、也不泡药浴,只看看也不会出岔子。到时候让他把方子、手法都写下来,拿去多问些人。” 林云嫣坐正了。 额头上挨了两下,才知道靠得太近。 她倒是无所谓,就怕小于公公吓坏了。 小于公公本就站得远,看不清真切距离,她还探过去半张石桌,只怕是要看成她投怀送抱了。 不合适、很不合适。 距离拉开了,心中疑惑却没有消。 徐简直接讲了后续办法,但其中因由几乎是全部带过,说到底就是“瞒了”。 这真是,稀奇了。 两辈子都待一根绳子上,死都死一块了,徐简竟然还有需要隐瞒的事情? 燕辞归 第317节 一时间,林云嫣胸口闷闷,说不上来是个什么滋味。 倒不是说徐简从来没跟她打过马虎眼,而是很少,少到林云嫣习惯了各种事情都摊开来说。 人非圣贤,一人想不通的,两人一块想。 而现在,徐简没让她操这份心。 诚然,徐简有徐简的考量,隐瞒也不是什么信任不信任的问题,她虽不高兴被瞒着,但这点判断还是有的。 林云嫣抿了口茶,压了压心中翻滚。 她是真想知道答案。 偏这会儿吧…… 眼睫一抬,乌黑的眸子沉沉看着徐简,林云嫣由衷地、又赞同了一遍徐简先前的意见。 借地方说事,真的不方便。 这儿就不是个追着问话的好地方,实在施展不开,只靠这么面对面地问,想从徐简口中挖真话,不可能的。 倘若是自个儿地盘,她非逼着徐简把话说明白了。 “先等寻到大夫吧,”林云嫣轻哼了声,明明白白道,“不是你说服了我,是现在不好掰扯,这笔账回头再算。” 徐简笑了下,得了小郡主几个眼刀子。 “还是请人多挑几个黄道吉日吧,”徐简给她续茶,嘴上没闲着,“记账不好记,真让你连本带利滚到来年开春,这账大了。” 林云嫣没听他这些故意转话题的话,问道:“现在腿伤到底怎么样?” 她了解徐简从前的伤,但现如今的状况,她知道的有限。 太妃娘娘说,一眼看去没事,仔细看走路微跛。 参辰他们说,天冷了、潮了,腿就不舒服。 徐简自己讲过,不能快马,日常无事。 这些与林云嫣观察到的差不多,可她不敢说这就是实情,尤其是刚才那番对话之后,她更是要打两个问号了。 徐简反问:“说了就信?” 林云嫣瞥他。 徐简道:“不影响行走,跑两步也行,你们诚意伯府那院墙我也能翻过去,就是太吃劲了,翻进去了也出不来。” 林云嫣:…… “还是得养着,除非到了性命攸关之时,否则不敢真当没病没痛使,好不了、也不能往坏里去,”徐简继续说着,“走长路、站久了,或者天气阴冷,确实会不舒服。” 林云嫣一面听他说,一面歪了些身子,侧着看徐简的腿。 “真话,”徐简由着她看,又道,“你要是不信,到时候自己看看,没有以前那么吓人。” 林云嫣语塞。 以前,她确实吓到过。 那么一条长长的、蛇似的伤疤,突兀又扎眼,后来腿部萎缩下去,看着越发吓人。 可要说多害怕,其实也没有,吓过之后,余下的是感慨与难过。 因此,去年在慈宁宫里睁开眼,听太妃娘娘说“有点儿不明显的跛腿”,林云嫣只觉得这等于是个“没事人”。 和从前那等境遇比,现在这样根本不算什么了。 “比原先伤得轻,当然看起来不一样了。”林云嫣道。 这话题到此为止,谁也没有继续往下掰扯的意思。 一壶茶吃完,徐简没有多留,去皇太后那儿行礼告退。 林云嫣送他出去,静静看着徐简的背影越走越远,而后才转身回了内殿。 婚期确实得改。 她想把答案问出来。 皇太后笑眯眯与王嬷嬷说话,招呼林云嫣坐下,道:“怎么心不在焉的?” 林云嫣脸上一红,轻声道:“在想正日子定到什么时候。” “呦,”皇太后乐了,“你倒是心急。” “不心急不行,”林云嫣叹息一声,凑过去道,“您知道的,我的绣功马马虎虎,最终拿出来什么样的,全看我大姐得空不得空。” 皇太后被她的大实话说笑了:“怎么?你大姐很忙?” “我悄悄跟您说,家里要给大姐相看呢,有人选了,若是敲定下来,大姐得准备她自己的,我就只能自力更生了,”林云嫣抿了下唇,“虽说绣成什么样都没人来笑话我,可我还是想拿得出手些。 若是婚期早,我就去磨一磨大姐,多说些好话,跟她说我绣不完了,让她替我赶一赶。 可要是时间充裕,她一准看出来我不想自己绣。” “偷懒还偷得理直气壮的,”皇太后抬手点她,“你呀你呀!” 林云嫣娇声道:“不叫偷懒,叫有自知之明。” 皇太后就喜欢她的自知之明,搂着林云嫣笑了一阵,道:“哀家知道了,明儿就让人选日子,得给你选个黄道吉日。说起来,你大姐是和谁议亲?” 林云嫣讨到了皇太后的承诺,便也顺着去说林云静的事。 “新科进士,是父亲的同僚,”林云嫣道,“我看能成。” 确实能成。 又过几天,陈桂往诚意伯府里递了好消息。 余璞家乡的回信快马加鞭送到了。 余家长辈言辞实在,能让伯府贵人看中是余璞的运气。 他们外乡人也确实不懂京城婚仪,之后的大小事情上得由余璞自己多费心思,以免怠慢了林大姑娘。 陈桂笑着与小段氏道:“那份信,余大人拿给我看了,上头提到的那些也是您先前就想到的,这样也好,问题先行,解决了之后就顺利了。” 小段氏愿意听这话。 陈桂又道:“我与伯爷提过,从翰林院里寻一位能掌事的代为主理,如此也方便些。” “办起来也快,”小段氏说着看了一眼身边的林云嫣,“一个两个都要嫁出去了,之后就剩个云芳,也没两年。” “舍不得?”林云嫣打趣道,“过几年把孙媳妇娶进来了,一样热闹。” 小段氏笑着嗔她。 是热闹,但却是不一样的热闹了。 第306章 他“小瞧”小郡主了(两更合一) 盛夏如期来至。 小段氏苦夏,上了年纪又不敢多用冰,连饮子都只能稍稍放凉而已。 今年夏天又格外热,着实不太舒服,但她心情格外好。 近些时日,家里好事不少。 老实巷赚钱,所有的宅子都租出去了,十分紧俏。 照着与辅国公约定好的分成,陈桂前几天送了这个季度的收成来。 这些收成不进公账,陈氏虽觉得没这个必要,但老夫人与林云嫣早就定下的事,她一个管钱的也不会胡乱置喙,另寻了靠得住的户名换了银票,都交由小段氏保管。 银票捏在手里,心里就踏实多了。 小段氏还与林云嫣商量,银票好携带,但真论实在,还是换作金子最实在。 李汨那等身份,最终存的也是金砖。 只可惜,人没了,金子没带走,也没留给那个年幼的儿子。 林云嫣也喜欢金子,还喜欢分开放金子。 鸡蛋不能在一个篮子里。 生辉阁的地底下埋了,余下的得藏去别处,以免遇着麻烦时被一锅端了。 手上现钱多,小段氏置办两个孙女的婚事也越发有底气。 林玙先去通了气,让余璞私下请了翰林院里的井谦井大人做媒,亦主持男方婚仪。 井翰林为官多年,与林玙私交不错,这一批新来的庶吉士中,他最看好的也是余璞。 听闻余璞要与诚意伯府大姑娘议亲,井大人又是惊讶又是感叹,笑着接了这事。 八字合出来前,两方都不声不响的,直到结果出了,消息才传开来。 余璞迈进衙门后,接连受了一圈道贺,一整个上午都红着脸。 当然,也并非没有质疑之声,但声音都在背地里。 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同僚,真没有哪个是愣头青,自己要当刺头、或者是被人当枪使,敢当面说些不好听的。 余璞多多少少听说了一些流言。 攀高枝嘛,议论起来定然不会好听,有说他心机的,也有嫉妒的。 井翰林为此想要宽慰余璞两句,却发现根本用不上。 左耳进、右耳出,余璞听过就算。 “有预想到,也就有准备,”余璞通透,“我知自己是什么样的,诚意伯府以及林大姑娘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就够了。” 两句话说得井翰林认同极了。 这份心性与实在,难怪会得这种机会。 转头,井翰林私下又与林玙夸赞了一番。 媒人说亲,有说得好的、当然也会有说得不好的,往后日子真过不下去,寻常来说,也不会牵连到媒人。 燕辞归 第318节 可既然站出来保媒,谁又能不盼着自己说亲的婚姻和和美美呢? 一群官老爷,往后见面吹嘘,说官场功绩是最没意思的,官运越好、嘴上就越要谦虚,想吹也只能吹吹儿孙功课,在此之外、最最上乘的当属“保媒”。 保的都是好姻缘,出去吃茶做客,各家都要高看一眼,沾沾喜气。 井翰林想,这一回,他应该能保出一桩良缘来。 如此积极着,事情办得也快,井翰林几乎是推着婚事走,也几次与林家商议。 旁的其实都好办,唯一欠缺的还是余璞的家底。 “多添些压箱底的钱,”小段氏与几个儿媳商量,“不在明面上,也就不用姑爷比照着送聘礼,他们往后手头也能宽裕些。” 陈氏自是没有意见,只黄氏迟疑着看小段氏。 黄氏并非不满老夫人的决定,甚至可以说,她十分感激老夫人的考量。 正因此,她才更担心老夫人。 聘礼、嫁妆,那都是“脸面”。 黄氏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些长舌的会怎么说。 “小气吧啦的。” “果然是庶子所出,嘴上说得再好听,落到真金白银上就是这么明算账。” “毁过一次婚了,差点砸在手里的赔钱货,能有地方去就不错了,还指着老太婆花大钱?” “早打发早算数,许国公府出手阔绰,诚意伯府一样要陪上不少,现在换个穷进士,一来一去的,指不定还能少亏些呢。” “说到底就是不心疼,你看之后她给亲孙女说门什么亲事吧。” 老夫人那么要脸要皮的性子,被人那么议论,那多戳心窝子呀。 越想,黄氏越体恤小段氏。 这时候劝解宽慰全是废话,通情达理是得了便宜还卖乖,黄氏一时间难免欲言又止。 林云嫣就坐在小段氏身边,一看二叔母的神色就知道她的想法。 “是该宽裕些,”林云嫣笑了下,“日子长着呢,庶吉士要搏前程都是一步一个脚印。 余大人还有老家那儿的父母长辈要孝顺,我们与他既是诚心实意结亲,不止是陪嫁上,往后生活上能支持的肯定也得支持。 能用钱解决的那都是小事,小事上顺了,大事上才能更顺利。 等余大人将来升上去,红红火火的,他们就知道您会做‘买卖’了。” 小段氏哭笑不得:“什么‘买卖’,我正儿八经地嫁孙女,叫你说成了人贩子。” 林云嫣抿着唇好一通笑:“闷声发大财。” 这五个字,真对上了小段氏的心意了。 她不傻,也知道选这么一个孙女婿会惹来什么传言。 听着心烦吗? 那肯定是心烦的。 换作一年前,她未必能这么痛快地舍下这份脸面,但云嫣说得对,日子是自己过的,好还是不好,有多少真心,他们自家人都看得到。 等过个十年二十年的,总能证明她今时今日的选择是明智的,这就够了。 到时候去地底下,见了老伯爷、见了姐姐大段氏以及生养了云静父亲的古姨娘,还有林家、段家的祖宗大人们,她问心无愧。 “行,”小段氏笑容慈爱,“我们等着发大财。” 听老夫人这么一说,黄氏那七上八下的心放平了,感激地看了林云嫣一眼。 还是郡主嘴巧,挑了个合适的方向把意思说了。 也因着余璞那儿拿不出许多贵重东西,便也不用太多的时间去准备,井翰林从中商量着,挑了十月初放小定。 另一桩让小段氏高兴的事,是林云嫣和徐简的婚期定下来了。 皇太后选了十一月二十八,卡在腊月前,今年内最后一个适合嫁娶的日子。 这消息,徐简是听圣上亲口说的。 他就坐在御书房里,圣上一提,徐简不由愣了下。 婚期“改”了。 从来年开春,改在了今冬,从现在算起,几乎等于缩短了一半。 其中缘由,肯定是小郡主东拉西扯了些什么、说服了皇太后。 看来,之前他“小瞧”小郡主了。 小郡主急起来,还是有用的。 见徐简愣着没说话,圣上好笑起来:“怎么?这日子太急了?” “不急,”徐简回过神来,“一直在做准备,别说十一月了,九月都能赶得上。” “九月太赶,皇太后不满意,”圣上大笑,“朕倒是想早些让你们完婚。别家都是自己相看好了、来朕这儿求个旨意,你和宁安不一样,你们是朕主动赐婚的,朕难得做媒,就想早些办了,喝一杯大媒的酒。” 徐简恭谨着道谢。 不用圣上提,徐简心里也清楚,九月是不可能的。 九月二十五是先皇后的忌日,也是林云嫣母亲的忌日。 皇太后那么讲究的人,林云嫣出阁一定会避开九月,十月里挑不中,挑出个十一月末,已经算是意外之喜了。 圣上心情好,便又与徐简说了旁的。 “朕听说,晋王在替你寻觅良医?”圣上问,“近来右腿感觉如何?有让太医再看一看吗?” 徐简道:“一直都是老样子,前不久请安院判看过。” 圣上微微颔首。 不止安院判,徐简受伤后回到京城,他几乎把整个太医院都派去辅国公府了,可惜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 太医们纷纷表示束手无策,徐简消极过一阵,慢慢也就接受了伤势。 圣上自己,也在一次次的询问里接受了。 不能守卫边关着实可惜,但徐简是个全才,假以时日,留在京中也能有一番建树。 与其回回为了伤情不安生,还是往前看更好。 可如果有治疗的机会,圣上当然盼着他能好起来。 身强体壮的,对徐简自己,对朝廷用人,能有更多的可能与方向,更要紧的是,徐简的腿是因为李邵伤的。 “有大夫的消息了吗?”圣上又问,“他要迟迟寻不到那位大夫,朕使人去寻。” 徐简答道:“听说有些进展了。” 听了这话,圣上放心了些。 御前回完话,徐简出了御书房,慢慢往宫门外走。 晋王那儿确实有进展,前两天,晋王就使人送了消息来,说是打听到了岳大夫的行踪。 这比徐简料想得要快上许多。 晋王似乎是铆足了全力,翻山也要把那岳大夫翻出来。 更让徐简惊讶的是,这天下午,他还在顺天府里与单大人说事,参辰就来传话,说晋王的人到了辅国公府。 徐简忙回府去,见到了那位岳大夫。 晋王自己没有出面,送岳大夫过来的是他身边的内侍。 花厅里,叶公公与徐简问安,介绍了一番。 “才听说有岳大夫行踪,没想到这么快就见着人了,”徐简笑着与叶公公道,“辛苦王爷了。” 叶公公应了这句“辛苦”。 “一打听到行踪,有人立刻回京禀报,其余的没敢耽搁、追着行踪找人,就怕迟一步、岳大夫又去别处行医了,”叶公公道,“也是运气到了,没错过、正好遇着,就快马加鞭地把岳大夫送到了京城。得亏都是千里马,要不然还没这么快呢。” 徐简听着,转头看向岳大夫。 这位大夫与陈桂形容的一样,五十来岁,头发胡子花白,一双眼睛锐利。 “一路颠簸,”徐简问道,“岳大夫这么大把年纪,受罪了。” 岳大夫清了清嗓子:“幸好常年走山道,身体吃得消。国公爷,老夫给您看下腿伤。” 徐简起身,挪到了偏厅的榻子上。 没有其他人在,亦有管事候在厅外,徐简脱了靴子、掀了长袍、脱了右边裤子,右腿上的伤痕全露了出来。 叶公公是头一次看清楚徐简的伤势。 在膝盖上侧,颜色最深的是一道食指长的伤。 岳大夫观察了下伤痕,伸出手来,指腹用力在附近按了几下,询问徐简感觉。 一点点诊、一点点问,从指腹又换作了手掌,几处按压下来,徐简额头上都泌了一层薄汗。 叶公公看在眼中,心想这应该是痛的。 他不懂这些,只看伤痕似乎也就这样,但看反应,又是严重的。 岳大夫查完了,语气凝重:“不仅仅是骨伤,也牵连了筋,受伤之初治得不周全,现在养成这样,再要治就困难许多。不敢说等同于再伤一回,但也要受罪。” 徐简轻笑了下,这个诊断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或者说,他就是这么判断的。 “照岳大夫这么说,你有把握治了?”徐简问。 “不敢说十成十的把握,但有尝试的价值,”岳大夫道,“针灸,配以老夫独门的膏药,日常浸药浴,坚持一两年,能让您的右腿不至于天一冷就痛,也能使得上劲儿。” 叶公公一听,忙着道喜。 好话说了不少,却见辅国公神色淡淡的,没有什么欢喜,他不由心中讶异。 “您……”叶公公斟酌着,问道,“您是有什么顾虑吗?” 燕辞归 第319节 徐简整理了衣着,收拾妥当后,才道:“顾虑谈不上,只是岳大夫能长时间留在京中?” “国公爷用得到老夫,老夫自当全力以赴。”岳大夫道。 徐简道:“腿伤对我影响不小,怎么治、治多久,好好坏坏的,我心里也没有底,得请岳大夫详细写个说明,我也再考虑考虑。” 岳大夫听完,看了叶公公一眼。 叶公公见状,便道:“国公爷说得在理,治伤以稳妥为主,多考虑总是没有错的。小的还得去王爷那儿复命……” 徐简没有多留他们,让徐栢送人离开。 参辰一直没出声,等外人离开了,才轻声问道:“爷,这岳大夫是真有把握、还是随口说的?” 徐简勾了勾唇,给出了另一个截然无关的答案:“他不姓岳,不是荆东家说的‘岳大夫’。” 第307章 爷嫌慢呢(两更合一求月票) 参辰怔住了。 他们爷说的这句话,太出人意料了。 “您是说……”参辰看向花厅外头,语气难掩复杂意味。 此刻已经看不到叶公公和那位大夫的身影了,回忆了下两人模样,参辰原本想说的话又都咽下去了。 他从不质疑他们爷的判断。 爷说什么,那就是什么,爷说那位不是岳大夫,那肯定就是出错了。 只不过,最开始时,参辰想的是“晋王也被冒名顶替的人唬住了?” 毕竟东北地方太大了,晋王爷大张旗鼓地去当地找人,指不定还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理所应当,京中贵人们做事,银钱开道比什么都快。 又是给国公爷看伤,怎么可能小气吧啦? 有人因为银钱而心动,李鬼冲出来喊着自己是李逵,就这么被带回来京城。 甚至,派出去做事的人里有些靠不住的,动了歪心思,完全可以自说自话唱戏,寻个大夫来交差拿银子。 而京里也没人见过真正的岳大夫,指鹿为马,送了个假的到国公府。 可是,晋王爷真的不知情吗? 最开始的那份“善意”考量之后,余下的都是各种揣度。 他们爷在查一些东西。 虽然水深,影影绰绰的,也没有跟他和玄肃说过所有来龙去脉,但他们奉命做事,多多少少能窥见些许模样。 道衡死了,王芪应该也没活成,这两人的真主子未必不是晋王。 那么,假大夫的事儿就不一般了。 梳理了这条线,参辰再开口时,便成了另一句话:“这个大夫,是什么来历?” 徐简回椅子边坐下。 茶水已经凉了,他也不介意,抿了口润了润喉。 那位“岳大夫”,徐简认得,又不完全认得。 他接触过太多太多的骨伤大夫了,各种年纪、不同地方出身,那时候,来府里看诊的大夫里就有这么一号人。 当时,那人自称姓章,在关中一带行医,看到了官府张贴出去的寻医告示,便自告奋勇来了京城。 章大夫说的一口关中官话,五十几岁的年纪,舟车劳顿后略显疲惫,而他的勇气在看到徐简的伤势后就退缩了。 已经萎缩的右腿,连带着受到影响的左腿,眼看着会继续恶化下去,实在不是寻常大夫能插上手的了,章大夫便离开了。 从出现到放弃,前后也就半天,而那段时间见过的大夫又极多,也亏得徐简记性好,才能记住章大夫的模样。 而现在,从前的那位章大夫,变成了岳大夫。 明明扎根在东北几十年,却没有一点儿地方口音,虽然也没有露出关中官话来,但他的模样改不了,还是徐简从前见过的那个人。 “关中人。”徐简说了声,而后,又沉吟起来。 从上一次认得章大夫的状况看,这位就是个想赚些银钱的医者。 那时腿伤重,无法医治也不能表明章大夫医术不行,但能看得出,医德是有的。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没有信口开河,也不想着骗一天是一天的诊金药钱,没办法就直接走人。 这种直白的态度下,章大夫与那背后之人应是没有任何联系。 而他当时越来越糟糕的腿伤,也和这位章大夫无关。 那现在呢? 章大夫化身成了岳大夫,他被晋王爷送到国公府,又是存了什么样的心思? 晋王派人去东北,寻来了个关中大夫,是晋王的问题、还是底下办事人的问题? 大夫口中的“有尝试的价值”,最后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还是,他再不管那点儿医德了? 整理了些思绪,徐简起身去了书房,提笔写了张字条,封入了细细竹节之中。 “还是老样子,让陈东家送去给郡主。”他道。 参辰奉命去了。 徐简背手在窗边站了会儿。 先前在慈宁宫里说的那些话,真不是什么借口,而是真的不方便。 就一两句话的事,还得转交几道手,一来一回的耽搁。 等婚事办了,哪里还需要这么麻烦,他突然间想起什么来,回后院一趟或者让小郡主来书房,当面就能说道明白。 还得再等等,等到十一月末。 这么一张不方便的字条,递到林云嫣手中时,已经是傍晚了。 林云嫣打开一看,眉宇不由紧紧一蹙。 她知道今日有晋王点来的大夫去了辅国公府里,按说就该是岳大夫,没想到,徐简在字条上问的却是关中的章大夫。 照徐简提的,章大夫曾经来过京中、自知能力有限后就离开了。 国公府那段时间出入的大夫多,多到林云嫣被这么提醒着去回忆,都记不清楚曾有这么一位大夫。 当然,徐简也不是请她回想这一桩,而是问她,他们在关中见过的大夫状况。 林云嫣抿了抿唇。 她其实不太愿意回忆关中经历,那时状况简直就是一场场的噩梦。 参辰以命搏了王芪的命,让林云嫣得以获救,和徐简、玄肃一块抵达关中,却也被困在了关中。 是父亲一路赶来救她,又被一支流箭射中后背,等他们与探路的玄肃会合、发现父亲重伤时,已经来不及了。 玄肃不甘心。 他就是不想再一次接受“来不及”,当日也是因为“来不及”才没能救下参辰。 天还未明,黑沉沉里透着了一点点光,玄肃去城里一家药铺中劫回来个大夫。 药铺的位子,还是林云嫣告诉玄肃的。 大夫年纪不轻了,吓得够呛,但一见到伤者就没顾着别的,仔细看伤去了,只可惜,伤势太重了。 “没有多少效果,只会添不必要的苦痛。” “老夫有些麻药,缓解一下吧,让人走得轻松些。” 也亏了那些药,让父亲不用再拼尽全力与伤痛对抗,撑着最后的一口气把他知晓的事情都一一告诉了他们,在天明时离世。 那位大夫先一步离开了,说他只是大夫,不想参与其他事情。 他们三人逃命的,连诊金都拿不出,寻个地方匆匆掩埋父亲后,再一次出发了。 沉重回忆充斥脑海,林云嫣徐徐吐出一口气,又看了一遍徐简的字条。 看来,徐简认为,今日出现的岳大夫、与曾经到访京城的章大夫、关中城外被玄肃劫来的大夫是同一人。 大夫彼时赶在天亮前离开,除了不想惹事外,他很可能也认出了徐简的身份。 而离开关中后,他们有一阵没有遇着追兵,那大夫说不掺和就不掺和,没有出卖过他们。 林云嫣提笔,给徐简回了张字条,又用竹节给装回去。 “回复”到达徐简手中时,他刚吃过晚饭。 一面开竹节上的塞子,徐简一面低声道:“还挺迅速。” 参辰站在一旁,四个字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爷说的分明就是反话。 爷嫌慢呢。 可在参辰看来,一来一回的,又是男女有别,如果经手的不是与诚意伯府沾亲带故的陈东家,只怕回复到明儿都未必能到,已经够快了。 徐简看了眼字条,与参辰道:“关中城西南角有一家酒肆,酒肆往北走两条巷子,一株杏树下有家药铺,使人打听打听,药铺的章大夫是不是离开了。” 参辰认真记了一下。 白天时他们爷说“假岳大夫”是关中人,这么说来,他实际就是章大夫了? 以及,这地址是郡主写在字条上告诉他们爷的吧? 郡主报地址的方式还真别具一格。 当然,这其实也不怪林云嫣。 从前那时候混乱一团,匆忙之间哪里顾得上去记胡同叫什么、铺子又叫什么? 玄肃当初去劫大夫时,靠的也就是这种形容。 燕辞归 第320节 徐简交代过后,把字条凑到油灯旁点了。 字条上其实还有别的内容,小郡主说她不记得劫回来的大夫到底是什么模样了,更不记得到访过国公府的章大夫。 徐简却是记得的。 记得来府里的章大夫,而关中那时、光照有限,他看得并没有那么清楚,只觉得很像,有个八成把握。 正因此,若不是那大夫溜得快,徐简起过杀心。 他能认出大夫,大夫难道认不出他?尤其他还坐轮椅,特点鲜明又突出。 一旦这大夫出卖他们、暴露了他们的行踪,好不容易杀出来的一条血路又要被堵上了。 但最后,徐简没让玄肃动手。 万幸,追兵未至。 细长字条烧得很快,留下一点点灰烬。 徐简垂着眼帘收拾了下。 倘若真是那位章大夫,他可以改名换姓去当岳大夫,但他真的会胡乱诊治吗? 晋王被瞒在鼓里也好,故意找个假的来也罢,一旦他提出些不符合医者态度的想法,章大夫会老老实实配合吗? 夜又深了些。 没有月光,星子都很淡。 李渡回到书房,让叶公公去请了岳大夫来。 人就安置在王府外院,很快就来了,恭恭敬敬与李渡行礼。 李渡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辅国公的伤势如何?” 大夫一五一十,把今日在徐简面前说过的话,又与李渡说了一遍。 “他当时伤得确实重,”李渡叹息一声,“军医治伤本就没有那么精细,辅国公还着急回京城来。 人人都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怕就是崴一下,也得老实休养,他却是一路颠簸、随太子仪驾回京,躺马车里哪能算躺? 京里再请太医、请名医,最后也就治成现在这个样子。” 大夫道:“的确是耽搁了。” “本王听大夫的意思是,能治?”李渡道,“治伤肯定受罪,但他年轻,这两年吃点苦,换之后几十年的安康,也值得的。大夫你确定不会越治越差?” 大夫没有立刻回答。 毕竟,他是大夫,不是神仙。 治得了病、救不了命。 这种旧伤治成什么样,也得看伤者是不是配合、能吃苦又到底肯吃多少苦,他就一个开方子、扎针的,他把话说满了才是不负责。 “也可能越治越差,”大夫实话实说,“国公爷那儿有顾虑、没答应治,老夫也能理解。” 话音一落,李渡反而吃了一惊,转头问叶公公:“他不肯治?” 叶公公讪讪:“说要多考虑,让岳大夫写个说明,他再看看。” “那岳大夫,你就给他写一份,想办法说服他,”李渡说到这儿顿了顿,“他有他的考虑,不愿意随便尝试不认得的大夫,也是情理之中的。你若不是借了岳大夫的名头,也看不了他的伤。你姓什么来着?” “姓章。”大夫答道。 “本王还是叫你岳大夫吧,免得记错了,”李渡道,“姓什么都不要紧,能给他好好治一治才要紧。” 章大夫应下了。 叶公公送他出去,又劝了两句:“虽说是借了别人的名头,但那真岳大夫实在难找,不晓得在哪个山坳里。 寻到你也是运气,王爷先前就有了替国公爷请大夫的想法,知道有你这么一位。 正巧你这头白发和岳大夫传闻里差不多,年纪也对得上,就把你接来了。 只要能治好国公爷,到时候你说自己姓章,国公爷只会谢你、不会计较你冒名,你再把真名打出去,全天下都知道你是个厉害大夫。” 章大夫笑了笑:“感谢公公开解。老夫也想尽快说服国公爷,他那伤啊,少耽搁几天是几天,尝试一把,换之后几十年轻松。” 叶公公眼珠子一转:“真不会给治坏了吧?” “这……”章大夫摸了摸胡子。 他行医多年,见过各种病患与家属,也知道他们的各种担忧。 怕治坏了,这多正常! 谁会不怕! 可不晓得为什么,这话从叶公公口中听着,感觉不太对劲。 章大夫想,可能内侍说话就是这种调调吧?他以前也没有接触过公公,再者,伤的是辅国公,问的是王府里的公公,隔得远,和寻常的病患家属关系亦不相同。 “一般不会,”章大夫道,“也有意外的。” 叶公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等送走了章大夫,叶公公回到李渡面前。 李渡问:“你怎么看徐简的伤?” 叶公公说了今日所见,道:“看起来当时很严重,最后只跛了点,辅国公运气不错。您放心,他虽然对大夫提出来的办法有顾虑,但他绝对想不到大夫是假的。” 李渡抿了口茶,不置可否。 第308章 他想让你做什么(两更合一求月票) 接连三日,这位岳大夫都出现在了辅国公府。 叶公公回回都陪着去,心里也莫名犯嘀咕。 他是晋王跟前有头有脸的内侍,不说王府里,即便去宫里走动,各处也都会给他几分体面,他被捧惯了,却也不至于稀里糊涂到看不穿别人想法。 辅国公府里,他接触过的徐简身边的亲随也好、管事也罢,都十分客气周到。 从言辞与应对看,他们并不排斥“治伤”,甚至是盼着能有大夫手段了得、让辅国公的腿脚好起来。 可落到实处,叶公公这一趟趟的,在国公府里的进展并不显著。 其中缘由,应该还是在徐简身上。 这么想着,叶公公抬起眼皮看了眼徐简。 徐简在看册子。 册子是岳大夫写的,上头写了治疗的办法,很是详细,一条一条的,牵扯到筋骨方面,还画了一些图来辅助理解。 徐简看得十分认真,眉宇时紧时松。 叶公公略微舒了一口气,起码,国公爷对大夫提出来的办法是有兴趣的。 有兴趣,才能继续往下推。 徐简翻过一页。 久病成医。 他为了伤腿折腾过,现在的伤情与之前那样的固然不能比,但经验在这儿,多少能看懂大夫的意见。 其中自然也有不能领会的地方,他没着急问,全部翻完一遍后,才又调转头去把那些疑惑之处理了理。 理完了,提出了几个想法,向岳大夫开了口。 岳大夫一一解答,时不时的,也思考一会儿。 两人一问一答,说了有两刻钟。 说得越多,岳大夫越松弛。 医者行医,最怕的就是遇着“自说自话”的病人与家属。 他们不通医理、或者一知半解,却自以为本事过人,大夫说什么、他们反驳什么,对大夫开的方子指手画脚,从头到尾都透着不信任。 如若遇上这种病人,岳大夫是会打退堂鼓的。 他行医是救人,也是赚钱谋生,而说不通的病人、治疗结果很难保证,到时候别说赚钱了,不赔银钱都是好的。 尤其是有权有势的病人,人家不用多说一句话,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全家老小都倒霉透顶。 显然,辅国公不是那种人。 沟通多了,当然也就看得出来。 辅国公有疑问,这很正常,不懂就问,这是解惑,而不是质疑。 毕竟牵扯到腿伤,国公爷这等身份,慎重一些没有错。 这不是急诊,好不起来也没见多少恶化,当然不需要心急火燎,因此,选择大夫与治疗手段远比赶鸭子上架一样的出手更重要。 能在前期把问题沟通好,真进入治疗过程中,也能少些波折,事半功倍。 即便谈不拢,辅国公不愿意让他治…… 那就不治。 正常的问诊银子,辅国公与晋王,还能少他这点小钱吗? 岳大夫想得很实在,对徐简有问必答。 与此同时,徐简也在观察这位“岳大夫”,看起来,此人当真没有恶意,反倒是医者仁心。 只不过,他依然没有松口,送客时,挂在嘴边的也是“再考虑”。 叶公公与岳大夫离开。 回到晋王府,叶公公唤住了岳大夫,问道:“是不是给出的治疗太过保守了些?” 岳大夫不解:“保守?国公爷的伤,真要保守着来,就是干脆别治了。他没有激进的必要。” 这个答复,显然不能让叶公公满意。 见这内侍的脸色沉了沉,岳大夫不由讪讪,想了想,找补道:“老夫看着,国公爷没有完全拒绝的意思,他的考虑也不是什么托词,就是还没想好,不如再等等。” 燕辞归 第321节 叶公公哼笑了声。 晋王爷出面请大夫,辅国公还能直接拒绝了? 给王爷几分面子,也得让大夫登门几次。 可偏偏拖着…… 那可是徐简。 徐简就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性子。 敢把太子殿下绑起来押回裕门的人,怎么可能犹犹豫豫? 那么,是辅国公不信王爷、不信大夫? 叶公公吃不准。 亲随管事那儿看不出端倪,辅国公面上也看不出来。 这事儿吧,还得再与王爷提一提。 叶公公想着事情,大步往书房去。 岳大夫停在原地,看着叶公公的身影,难免犯嘀咕。 从前两天就绕在心头的那股子怪异,依旧跟着他,他分析不透。 半个时辰后,岳大夫被请到了晋王书房。 李渡坐在宽椅上,向他道了声“辛苦”。 岳大夫忙道:“不敢当。” “听说诊断的办法写了一本册子,岳大夫确实有心了,”李渡道,“本王听说辅国公还在犹豫,想来也是,他那伤,不治也能过,治了吧,岳大夫说的是‘多少使得上点劲儿’、‘天冷了也不会很难受’,听起来收效小了些。” 收效小,徐简当然也就没有必要一定要去搏一把了。 岳大夫道:“当大夫的,不能夸大其词。” “那是对伤者,不是对本王这个外人,”李渡笑了笑,问,“老实告诉我,最差会怎么样、最好又会怎么样?” 岳大夫稍犹豫了下,答道:“最差是站不起来了,腿部萎缩,以后坐轮椅上,最好是恢复到受伤前的七八成,毕竟挨过那么一刀子,不可能治得跟没受伤过一样。” “这么说来,岳大夫还是很有本事,”李渡道,“不瞒你说,本王原本以为你多少会藏私。所有治疗手段办法全给出去了,那可是辅国公,什么稀奇药材、只要宫里有的,他就能拿得到,又有太医们鼎力相助,完全可以越过你把伤治了。” “术业有专攻,即便是太医……”岳大夫下意识地说着,忽然间心念一动,他立刻改口了,“王爷提醒老夫了,如果有机会向太医请教,兴许能让国公爷恢复得更好些。” 李渡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 从书房里出来,岳大夫满头大汗。 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危险,说不上来具体的,就那么隐隐约约。 可他十分信任自己的直觉。 几十年行医经验摆在这,他靠着自己的直觉躲过了数次危机。 这一次呢…… 之后几天,来向徐简询问状况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先前京里关于岳大夫的传言沸沸扬扬,尤其是陈东家说了那十天半个月的流水宴,更是勾起了无数人的好奇。 眼看着岳大夫抵京、出入国公府几天,却迟迟没有进展…… 朝房里,单慎都在问徐简:“那大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安逸伯听见了,与单慎一道劝:“天热就想不起痛是吧?趁着夏天治起来,等今年入冬就没那么难受了。” 徐简神色淡淡,没有一点不耐烦,却也不说应不应。 刚巧,林玙抬步进来了,与几人打了照面,互相问候两句。 安逸伯把徐简拉去一旁,努力压着自己的大嗓门,憋得声调都怪了起来:“十一月末,你娶人家郡主过门。 大冷天、寒风瑟瑟、指不定还落雪,你要让全城老百姓看新郎官拿着个手炉捂着腿坐在马背上吗? 你不怕丢人,诚意伯府那儿……” 伯府上上下下,多看重脸面! 不得不说,安逸伯劝起人来,很有一番能耐。 尤其是那压不住的大嗓门,不至于传遍朝房各个角落,但离他们站得近些的、如单慎那样的,显然一个字都没漏。 单大人忍笑忍得肩膀都在抖。 徐简失笑,拍了拍安逸伯的胳膊:“我心里有数。” 安逸伯也清楚别人听见了,黑脸红了红,瓮声瓮气:“你有数就行。” 朝堂上有人问,回府后,徐缈自然也会来问。 自打回国公府后,徐缈几乎不插手府里大小事情,也不管徐简。 她错过了徐简的成长,现如今再贸然指手画脚,只会让彼此都不适应。 除了徐简让她帮忙的事之外,她尽量不去打搅。 可“治伤”是例外。 她太盼着阿简能够康复了。 阿简不喜欢有人进书房,徐缈就在院外等他:“是有什么顾虑吗?那大夫的医术不够?” 面对徐缈,徐简没有说那些场面话。 “看起来有些能耐,”徐简宽慰她,“只是突然得了个治伤的机会,多少要谨慎些,我再看看,您别多想。” “我听说他给你写了治伤的办法?”徐缈问,“你不妨多问问太医,集思广益。” “是这个想法。”徐简陪着徐缈说了会儿,才让她平复了些。 再回到书房里,徐简又翻了翻那本册子。 他与徐缈说的是真话。 上头办法,少不得要请熟悉的太医看一看,可他这几日拖着,更要紧的是在等关中那儿的消息。 同样是怀疑,徐简质疑晋王,但对“岳大夫”还多少保留了几分。 又等两日,去关中打探的人回来了。 “章大夫不在关中城,听说半个多月前就离开了。” “章大夫孤家寡人一个,药铺里只有两个学徒,坐堂大夫不在,现在也不开诊,只给人按方子抓药。” “让邻居们认过画像了,都说‘是’。” “说他看人下菜,要么直接说不治,给多少银钱都不治,但只要是接了病人,治得都不错。” “就因着他看病直接,风评也还挺好,毕竟不让人花冤枉银钱,比人财两空要好。” 徐简听完,并不觉得意外。 在他眼中,那位章大夫就是这种人。 翌日下午。 叶公公又来了辅国公府。 徐简依旧是那么个态度,与岳大夫探讨了一番医理。 叶公公听不懂,一面吃茶,一面观察二人。 昨儿,王爷没有直说,但他多多少少揣度出一些意思。 倘若辅国公实在没有医治的想法,这事就这么算了,反正具体伤得怎么样,眼下也都有了判断。 正琢磨着,突然听见外头一阵脚步声。 来的是一位嬷嬷。 “国公爷,”嬷嬷匆忙道,“娉姑娘似是中午吃坏了东西,身体不太舒服。” 徐简皱眉,转而看了岳大夫一眼:“能否劳烦大夫去一趟内院?” 岳大夫自然答应。 叶公公亦站起身来,却被徐简止了。 “小事情,公公不用麻烦,”说着,徐简又唤了徐栢,“给公公再添些茶水点心。” 徐栢上前,问:“日头大,公公要不要来一碗凉饮子?” 叶公公眼珠子一转。 他不太放心岳大夫和徐简单独说话,但转念一想,这两人又能说出些什么来呢? 辅国公不知道岳大夫的真实身份,岳大夫更不知道旁的、他就是来看诊的。 再说,日头确实很大,热啊! “那杂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叶公公笑道。 徐简把前头交给徐栢,引着岳大夫去后院。 国公府地方大,绕东绕西、进了一处小院。 一迈进去,岳大夫的心噗通噗通直跳。 空荡荡的,没有丫鬟婆子,也不像是闺中姑娘的住所。 “国公爷,”岳大夫的汗毛立起来了,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对,“这是……” “岳大夫,”徐简在廊下站定,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或者,我应该称你为‘章大夫’,关中来的章大夫。” 话音一落,章大夫的脸色白得仿佛刷了一层白及浆子。 为什么? 他怎么会被看穿身份? “这……”章大夫紧张极了,汗水不停往下滴,“不是、唉,是,老夫姓章,关中人。” “章大夫不用紧张,”徐简道,“冒名顶替是你的主意,还是晋王的主意?” 燕辞归 第322节 章大夫如何不紧张? 这问题太难回答了。 徐简见他沉默,又问:“我换一个问题,晋王让你顶替岳大夫,他想让你做什么?” 汗水滴到了眼睛里,章大夫抬手用力抹了一下脸。 “王爷让老夫给您治伤。”他说到这儿顿了下,倏地抬头看徐简,很快又低头。 直觉。 那股子直觉又冒了上来。 他在叶公公那儿感觉到的奇奇怪怪又围绕住了他,加之王爷的态度、国公爷现在的问题…… 徐简一瞬不瞬看着他,把他一点一滴的反应都看在眼中。 “看来,章大夫有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徐简轻笑了声,“叶公公不在这儿,章大夫敏锐,机会错过了就难有了。”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凌晨,在他起了杀心之后,章大夫能溜得那么快、溜得一干二净,足见此人敏锐。 而敏锐的人,总能察觉到一些不显眼之处。 第309章 慢慢治吧(两更合一) 酷夏闷热。 章大夫站在廊下,额头上全是汗水。 此处避风,站了这么一会儿,连呼吸都紧了,耳边萦绕不散的只有蝉鸣。 喉头重重地滚了一下,却是依旧没有说话,只是低着的头抬了起来,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徐简。 年轻的辅国公很是放松。 身为大夫,他一眼就能判断出很多状况来。 身体有没有紧绷着,肩膀僵不僵硬,举手投足的动作又是否刻意…… 这些由骨骼与筋肉呈现出来的状态,瞒不过一位好大夫。 章大夫在徐简身上看到的是自在,以及自在背后的游刃有余。 这人一语拆穿了他的身份,又给他指了条路,却丝毫不提这路崎岖否、通向哪儿,就很自然而然地等着他迈出去。 正如辅国公说的,这就是个“机会”。 怕错过的,不是辅国公,而是他章大夫自己。 因为他足够敏锐。 敏锐的察觉到,进京看诊的背后,绝不是简单的冒名顶替。 而他面临的危机…… 他是“岳大夫”啊。 他被搅和进浑水里,淹死了也是“岳大夫”。 关中的章琦去了哪儿、发生了什么,谁知道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了。 心跳又快了几拍,章大夫直视着徐简的眼睛,心底做着最后的挣扎。 一侧是晋王爷,一侧是辅国公。 皇亲与权贵,他谁都得罪不起,更弄不懂这两人、或者说这两方之间到底在拉锯些什么。 作为被冲进水潭里的一条昏头鱼,想要活下去,他要分辨的根本不是什么对错,也不是谁占了上风、谁胜算更大。 那些大局面的东西,跟他半点关系都没有。 他需要去关心的只有一点:谁更靠得住,谁不会把他这么条昏头鱼随随便便弄死。 问题简化了,答案慢慢也就浮现在了眼前。 古往今来一句话,皇家无亲情。 章大夫不了解圣上,也不了解一众皇亲国戚,但先帝晚年争权夺位的凶险,老百姓都能说出几句来。 先帝废皇四子为庶民,幽皇三子于禁宫,最后传位给了皇六子。 能在那种搏杀中活下来的皇兄皇弟,能有省油的? 埋出去多少骨头才能换来今日的亲王位子。 而辅国公,将门子弟。 老国公爷为朝廷打过多少仗? 关中往边关投军的百姓也有很多,但凡活着回乡的,多多少少会提及几位领兵的将帅。 章大夫怕死,没去当过军医,可他擅长治筋骨外伤,那些受伤退下来的关中兵,很多都是他的“老客”。 聊来聊去,聊的也是戍边经历。 各个都夸过,老国公爷豪气冲天、爽快英勇,操练起人来很凶,却是极其爱惜他们这些小兵崽子。 打仗总有受伤与牺牲,这避免不了,但上头排兵布阵的将军有没有把小兵们当人看,大伙儿都能感觉得到。 一将功成万骨枯。 万骨是怎么埋的,埋得有没有必要,有没有价值?骨头们都想争那么一口气。 老国公爷在兵士们的心里,很有地位。 而他带出来的年轻的徐简…… 章大夫的视线往下滑,最后落在徐简的右腿上。 具体受伤经过,好像都没有听过,可毕竟是在裕门关伤的,伤口形状亦是西凉人的马刀,说白了,交战时伤了。 那阵子州府各处贴告示寻大夫,还有认得的老兵拉着他去看,想让他上京城试试,偏那时候家里有事,他就没凑那等热闹。 老兵嘴上絮絮说过,说是为了救人才伤的,口气义愤,却不敢多言。 章大夫下定了决心。 保卫边疆、铁骨铮铮的少年将士,会为了救人而伤了腿,总不会随随便便卖了手下的兵卒吧? “是,老夫有些话想说,”章大夫抹了一把脸,没让汗水滴到眼睛里,“晋王爷确实想找岳大夫,可惜没有找到,正好老夫年纪、白发都对得上,就把老夫寻来顶上了。” 徐简弯了弯唇。 他没有看错章大夫,这人敏锐又精明,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感觉到。 “王爷授意的,不是底下办事的人欺上瞒下。”徐简总结了一句。 章大夫点了点头:“老夫在京中寂寂无名,哪怕来京城了也不会得到给您看诊的机会,因此答应了王爷那儿,先治伤、治好了再表明身份,当作权宜之策。” 徐简又问:“王爷还说了什么?” 章大夫面露难色。 徐简看在眼里,能猜到章大夫迟疑的原因。 话都开口了,断没有说一半的道理,章大夫语塞并非是打退堂鼓,而是言语不好表述。 这不奇怪。 如果晋王就是幕后的那只手,他可不会“落人口实”。 请大夫给徐简看诊,目的不是治好伤,当然也绝不可能奔着治废了去。 谁都知道是晋王请来了大夫,把徐简治废了,王爷交代不过去。 他的目的就是弄清楚徐简的真实伤情,真跛假跛、有治没治,徐简的伤情能在御书房里“牵制”李邵,但这把刀子怎么用,需得多掂量。 这可不是简单的双刃剑,而是九节鞭,发力不对,不止伤自己,整个金銮殿的朝臣都得抱头鼠窜,免得被波及了。 心思深沉之人,岂会和章大夫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呢? 目的——弄清伤情——达到了就行。 因此,不选太医院、撇开京畿一带的骨伤大夫,从与徐简八竿子打不着的地方请来擅长之道的老大夫,这才足够稳当、确切。 徐简梳理思绪后,又换了一个法子问道:“关于我的伤势,王爷问过什么?你又答过什么?” 这个问题比前一个明确清晰许多。 章大夫定了定神,回忆着几次面见晋王时的交谈,道:“王爷很关心治伤的办法与结果,怕出现越治越差的状况。 老夫说,不能夸海口说完全避免,确实会有那种可能,但正常来说不会出现。 这和老夫之前跟您沟通的时候是一样的。 王爷还问过最好最坏是个什么,让老夫只管说,他说老夫太实在了,什么都清楚地写给您了,您回头寻太医就没老夫什么事了。 老夫……” 章大夫说一半顿住了。 当时,对话间的一来一回再一次涌入了他的脑海,他清楚记起了那时浮上心头的感觉。 危险。 他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危险。 他的直觉告诉他,那时候如果没有答好,危险就不远了。 “这……”章大夫深吸了一口气,几个吞咽后,他不顾后脖颈湿冷的潮汗,道,“王爷想知道的是,没有老夫,只有治疗的办法,能不能有效。” 不止是晋王,叶公公那些奇奇怪怪的话,似乎也是那么个意思。 这一瞬,危险从何而来,章大夫一下子就了然了。 如果他拍着胸脯告诉晋王,有册子都没用,就得靠他施针、靠他比照着恢复进度调整方子,全天下只有他才行,那他就真的完蛋了。 幸好,他当时说的是,太医们琢磨琢磨、还能更加精进。 可饶是如此,章大夫也不敢放松警惕了。 燕辞归 第323节 “您与晋王,有矛盾?”既然是选边站了,这会儿也藏不得话,章大夫只能硬着头皮问。 “称不上矛盾,”徐简道,“王爷对我的伤情很是关心。” 章大夫又道:“不瞒您说,您这伤确实不好治,吃苦受难的,最后也就是之前跟您说的那样,无法恢复到从前一般。 但您年轻,能好上一点,之后几十年就能轻松一点,老夫以为还是有治的必要。 老夫能把所有办法写成册子交给您,也是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老夫亲自来才有最好的效果。” 对晋王要说别人都行,对辅国公就必须说唯有他可以。 这才是保命的路子。 徐简岂会看不穿章大夫的心思? 如若不是在晋王那儿的确感受到了危机,章大夫又怎么会“倒戈”得这么迅速? 章大夫的确是越想越怕。 雾里看花时,慌是很慌,不安环绕着,只觉得一步踏错就要粉身碎骨,以至于完全不敢松弛。 而真真切切看明白其中门道了,不安与慌乱消失,余下的就是单纯的“怕”。 没有所谓的踏错了。 走哪一步,都是完蛋。 如果辅国公不拉他一把,拒绝治伤,他就只能离开京城。 晋王爷的人会把他送回去,因为他是客,是被请来的,满京城都会知道东北来的岳大夫本事不够、离开了。 然后、就没然后了。 岳大夫没了,他章大夫也没了。 直直的一条道,死路。 “国公爷,”章大夫必须为自己争取到底,“老夫是王爷寻来的,您不能全然相信,这很正常,册子您留着,老夫、老夫也留在京里,您只管请御医来商讨……” 徐简闻言笑了下。 “该跑时跑,该求时求,”他也不管章大夫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自顾自说,“章大夫确实敏锐极了,知道怎么才能活下去。” 章大夫也笑,苦笑。 徐简抬步,一面往回走、一面道:“章大夫的医治办法,虽有风险,但我有些兴趣。” 章大夫抬步跟上。 有兴趣就行,有兴趣、他对辅国公就有用。 “我这腿伤好好坏坏的,我也习惯了,”徐简又道,“你要真全给我治好了,我反而不适应。” 章大夫脚步一顿,讶异划过心田。 “慢慢治吧,”徐简道,“不是说要花上一年两年的,才能看到些成效吗?” 章大夫摸了摸胡子。 他确实说过,谦虚的说法。 实际上费不了那么久,开始治疗后,一两个月里,对不对症、有没有用处就能看出来了,如果看不出来,也就不用往下治了,那就是白费时间、精力,还白吃苦。 “您似乎并不着急?”章大夫问道。 或者说,他其实觉得辅国公治伤的劲头都不足。 按说不应该的。 上了年纪的老伤患不想折腾,那很正常,他也见得多了,但年轻的都想搏一搏。 伤好了,才能养家糊口。 辅国公肯定不用担心糊口,可这般年纪、还未成亲的后生,总不能是得过且过吧? 徐简脚下不停,转头睨了章大夫一眼,道:“急还是不急,得章大夫来告诉我。” 章大夫怔了一下,徐简却没有给他多说话的机会,一直走了回去。 花厅里,叶公公等得有些心焦。 饮子、点心一应俱全,没人怠慢他,他也认为辅国公和岳大夫之间出不了差池,不过没有亲眼看着,多少会着急。 主要是,王爷那儿不好交代。 见两人前后回来,叶公公忙放下手中碗,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国公爷,刘姑娘的身体还好吗?” “她就是贪凉,让岳大夫开了方子,不要紧的,”徐简应着,坐了下来,又看向章大夫,“我的腿伤,还是再斟酌吧。” 叶公公的目光在徐简与岳大夫之间转了转。 看来,岳大夫说服不了辅国公,那就按照王爷的意思…… 岳大夫满面严肃。 先前那么一番对话之后,怎么也不该得到“再斟酌”这样的结果。 是了! 国公爷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 他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忙道:“老夫建议是尽快开始诊治。 您这伤不好治,等于是再伤一回,最开始会很痛苦,趁着天热把这段熬过去,不然今冬更加难受。 您年内还要成亲,总不能那时痛得站都站不直吧? 如果十一月里您只能躺着,岂不是、岂不是要上奏改婚期?” 叶公公看到徐简的眉头皱起来了。 依着原本状况,他该劝辅国公几句。 这么一想,硬着头皮也得说场面话了。 “岳大夫说得在理,”叶公公道,“晚治不如早治……” 徐简沉吟片刻,道:“王爷一番好意,岳大夫都从山里请回来了,我却之不恭。” 叶公公笑了两声,情绪有些复杂。 盼着辅国公应下时,他没应,放弃了之后,他反倒应了。 偏偏先前国公爷还与岳大夫离开了一阵,叶公公心里直打鼓,这要怎么和王爷提? 不。 等下回去了,他得好好与岳大夫说说。 给辅国公治伤,不能一上来就下猛药,循序渐进,效果嘛,可以缓缓的…… 这厢正打主意,那厢徐简开口道:“既然要治伤,岳大夫之后就住在国公府里吧。” 第310章 莫要着急(两更合一求月票) 叶公公一个激灵。 辅国公的这个建议合情合理,他拒绝不了。 可又不能就这么应下来,他便硬着头皮道:“岳大夫的行李还在王府,岳大夫,这就回去收拾收拾?” 多一趟来回,他也能再“提点”岳大夫几句。 “徐栢,”徐简直接唤人,道,“点两个机灵的,跟着叶公公走一趟,去晋王府上替岳大夫把行李收拾了送来。” 叶公公的笑容僵在了嘴边。 计划被阻拦了,一时半会儿间还寻不到好的说辞,如果还坚持的话,容易打草惊蛇。 他干脆就顺着应下了:“那就辛苦府里遣人随小的走一趟。” 说着,又问岳大夫:“屋里的行李都会收拾起来,有什么特别要紧的吗?岳大夫提一提,到时候仔细包好,免得磕碰了。” 岳大夫在听到徐简的安排之后,悬着的心算是放下来了。 人在国公府里,他就不用担心出差池了。 “医药箱随身带着,”他道,“屋子里就一些衣裳,没有金贵东西。” 叶公公点头。 徐栢点了人手,又在前院收拾了一屋子安顿岳大夫。 徐简没有管这些,只是道:“叶公公十有八九还得回来,且听听他到时候说什么吧,我依旧称你为岳大夫,你的来历原也没有几个人知晓。” 岳大夫对后者不太在意,反倒是前者…… 他想了想,道:“如果王爷那儿交代了什么,老夫一定会原原本本告诉您。” 另一厢,回到晋王府后,叶公公让国公府跟来的人候着,安排了人手去收拾东西,自己急匆匆去见李渡。 李渡在书房,他席地而坐,面前矮几上摆着棋盘,纵横交错上黑白棋子厮杀着。 他的手中拿着一本棋谱,正对照琢磨着,全神贯注。 叶公公问了安:“辅国公答应让岳大夫看诊,人让他留在国公府了。” 李渡捏着棋子的手指顿了下,抬起头来,扫了叶公公一眼。 叶公公会意,一五一十说了状况。 说到岳大夫给刘娉去看诊那一段时,他心一横,把自己孤零零等在花厅的那一细节给抹了。 让王爷知道他贪图凉快,光喝饮子吃点心去了,这还了得? 尤其是,岳大夫随辅国公去了后院一趟后,回来事情就定下了。 哪怕叶公公并不认为辅国公会知晓些什么,但他在王爷跟前答不上来、那是另一回事。 “徐简妹妹身体不舒服?”李渡问了句。 “贪凉,岳大夫开了方子。”叶公公道。 燕辞归 第324节 李渡又问:“既如此,就让岳大夫给辅国公治伤吧,把人请回来原也就是为了这个,他要一直不愿意,我白请了大夫,还要再收尾,麻烦。” 叶公公讪讪笑笑,又问:“要提醒岳大夫什么吗?” 李渡睨他,呵的笑了声:“提醒什么?” 叶公公额头上的汗就顺着滑下来了。 他问了个蠢问题。 “小的知道了,”他道,“小的会告诉他,治伤循序渐进,莫要着急。” 李渡微微颔首,示意他退出去。 不多时,行李也收拾出来了,交给国公府的人手,叶公公又坐轿子一道去,见到了岳大夫。 被辅国公提醒过,岳大夫再见到叶公公就没有多少意外,场面话倒是说了不少。 “辛苦公公又跑一趟。”他道。 叶公公在这间屋子里左右看了看,笑着道:“刚去王爷跟前回话,听说辅国公愿意让岳大夫试着治一治,他很高兴。说是没白请一回,让岳大夫千万别着急,循序渐进。” 这一句话,之后也落到了徐简耳朵里。 与徐简想的差不多。 他现在把晋王摆在了幕后黑手的位子上,他很能理解对方的选择。 把他很快治好,那肯定不行,这不符合晋王的利益,但短短时间内直接治坏了,晋王也讨不到一点好,是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慢慢来,才符合晋王的利益。 这口气吊着,以后无论往好还是往坏,都还能随机应变。 同时,亦最符合徐简的想法。 即便猜错了,晋王并非那只手,那也没关系,“慢慢来”依旧是徐简想要的。 岳大夫安顿好了,徐简与他商量了下,明日便开始。 翌日。 徐简到了朝房,抬眼看到晋王,上前道了谢。 晋王笑容温和,道:“岳大夫几次登门都没有谈拢,我原以为你不信他的办法,没想到峰回路转,也好。” 徐简道:“我确实很犹豫,但您一番好意,岳大夫看着又有真本事,就想试一试。” 两人在这一侧说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自然而然地,在里头的都知道了。 下朝之后,徐简回府。 午后开始治伤,岳大夫上午就做好了准备。 国公府地方大,另收拾了个屋子,摆了长榻、木桶、桌椅。 徐简过来的时候,抬头就看到了徐缈。 徐缈道:“我就来看看。” 她不懂医术,来了也帮不上忙,但她就想在一边陪着,明明同在国公府里,让她在后院里等着、她等不住。 徐简没拒绝。 他依着岳大夫的要求褪了长裤,人躺在长榻上,徐缈能看到他右腿状况。 这一看,眼眶就红了。 徐简受伤回京那会儿,她立刻就回来看他。 当时关系不比现在,她虽进了国公府大门,但在徐简屋子门口吃了闭门羹。 着急、心慌、也是后怕,徐缈没有离开,就站在窗户外面。 窗户关着,她知道徐简听得到,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有一茬没一茬的,说她就想知道他伤势如何,说她这么多年最怕的就是远赴边关的亲人受伤,说她想到先前父亲受伤回京、却没养好…… 也不知道是哪句话触动了阿简,又或者是阿简嫌她烦了,总是让她进去看了一眼。 徐缈看了,人没事,就是右腿上那道刀口伤,看得她扎心扎肺的痛。 看过了,知道状况了,阿简就送客了。 徐缈拧不过他,也不是会与他拧的性子,就离开了。 时隔两年,再看徐简的腿伤,肉眼看着比当时好了许多,伤痕也淡下去了,可徐缈知道这伤给徐简带来的影响,心里情绪翻滚着。 岳大夫的手掌按在了徐简的腿上,起先劲小,后慢慢发力。 徐缈一瞬不瞬看着,心脏噗通的厉害。 阿简没有叫过痛,脸上表情都没有,可徐缈知道他在忍痛,他额头上汗水密密冒出来,他放在身侧的手也下意识地吃劲,攥了拳头。 徐缈重重抿了下唇。 她很想去握阿简的手,阿简痛时攥她的手,攥得再紧也没事。 当娘的,都是恨不得替儿子去痛的,她没法代替阿简,那和阿简一起痛,天经地义的。 可是,她也知道,阿简不喜欢那样。 阿简独立惯了,和迅儿不是一个脾气,成长的环境也不一样。 徐缈不想他为此分心。 她只能紧紧捏着帕子,在岳大夫停下来缓一缓时,赶紧给徐简擦一擦汗。 她能做的也就是这样了。 当然,仔细去回想,这么多年了,她能照顾阿简的机会少之又少。 只有阿简幼年发烧烧糊涂了那回,父亲不在京中,她来国公府日夜不眠地照顾了好几天。 也只有那几天,她在阿简面前,才能当一位“母亲”。 如果“母亲”都是建立在阿简生病、受伤之上的,徐缈想,她情愿是不要这样的机会了。 健康平顺,才是她想要的。 别的都不要紧。 别的,到今时今日都不要紧了,她已经很满足了。 岳大夫足足按了两刻钟,他自己都热出了不少汗,刚要和徐简说两句话,就听外头传来脚步声。 他顺着声音看去,很快,参辰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参辰进屋里来,禀道:“爷、姑老夫人,晋王爷来了。” 徐简抬起眼。 徐缈轻声道:“王爷这么关心你的伤啊……” “确实关心,”徐简说着,让参辰去迎晋王过来,又看向岳大夫,“今日施针吗?” 岳大夫道:“用针的。” 徐简点头。 等晋王带着叶公公进来时,就见徐简的腿上扎了十几根银针。 徐简看着他,道:“不能起身给王爷行礼了。” “不用那些礼数,”晋王叹了声,“感觉如何?” “才第一天,”徐简道,“哪有这么快。” 晋王笑了下。 叶公公也在看徐简的腿。 不得不说,扎了银针之后,看着比前回吓人多了。 “徐夫人,”他眼珠子一转,看向徐缈,“令嫒今日身体如何?好一些了吗?” 话音落下,岳大夫身体微微一僵。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 万一徐夫人毫不知情,这…… 徐缈的确不知道,可她不糊涂,能听出些意味来。 眼下不可能和阿简去对什么“好与不好”的,她便温温和和浅浅笑了下:“在她屋里歇息呢。” 答了,又没答叶公公想听的。 叶公公哂笑:“是要多休息。” 徐简的腿动了下。 岳大夫看到了,赶紧按住:“不能随便动。” 徐简的喉头滚了滚,声音也哑了些:“不太舒服。” “您忍一忍,”岳大夫道,“刚开头还算好,之后刺激更大,您要忍不住,老夫得拿绳子捆了。” 这么一说,叶公公倒是没了再问刘娉病情的心思。 徐简却抬头看着晋王,道:“风水轮流转,您看,我可能也得被捆了,弄不好还要捆很多次。” 徐缈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晋王一副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的样子,摇了摇头:“殿下欠你的,怎么就能是风水轮流转了?要不是他还在禁足,我倒是想和圣上开了口,让他来这里坐着、看你治伤,让他多长点记性。” 徐简扯了扯唇角,额头上又全是汗水。 “你先治着,”晋王道,“本王回去了,不打搅你了。” 徐简面上一副忍痛样子,没有说什么客套话。 参辰送晋王与叶公公离开,徐缈也起身送了两步,出屋子后就不送了,转身又回里头来。 视线落在徐简身上,她发现徐简面上的神情又淡了,没有先前痛苦。 徐缈坐下,依旧给他擦了擦汗。 燕辞归 第325节 她知道阿简捆过太子,也知道阿简为何伤了,她只是弄不懂阿简与晋王的关系如何。 她有心要问,可还有岳大夫在,便忍住了。 又是两刻钟,岳大夫取了针,拿薄毯给徐简盖在腿上,让他再躺一会儿。 这时候,徐简攥紧的手才一点点松开来些。 徐缈看在眼里,心念一动,轻声问道:“能恢复就好了,我实在担心你的腿伤,我做噩梦都是你伤了。” 徐简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徐缈又道:“怕你跛脚,怕你坐轮椅,怕你前一刻还在跑,后一刻就……” 徐简的手落在了徐缈的胳膊上,低声道:“没事,您别想太多。说起来,我明日跟人打听打听刘迅状况吧,您没少给他护身银钱,他路上应该不会吃很多苦。” 徐缈的呼吸一顿。 她知道阿简在转移话题。 怕她沉浸在他的腿伤里,就拿迅儿的近况来转她的注意力。 可确实有用。 噩梦是梦,想再多也就是梦,迅儿的状况不一样,她实在很关心,只不过碍于阿简与迅儿的关系,先前她一句都不敢问。 “能打听吗?”徐缈问道,“他罪有应得,我知道轻重,只要他没病没伤,我就能放心些。” 徐简道:“我问了后告诉您。” 他与刘迅没有任何兄弟之情,甚至,仇多、恨也多,但徐缈不同,刘迅毕竟是她生的、养的,十几年的母子之情岂是说抛下就抛下的?徐缈也不是那种只顾自己、不顾骨肉的人。 她若真能做到随随便便割舍一方,从前她就不会疯了。 又休息了会儿,徐简起身、整理了仪容。 右脚落地,酸痛得厉害。 这也难免。 他受伤久了,养到先前那样,算是达到了一个平衡,说穿了就是“习惯了”。 现在开始治了,习惯就得改了,脚一踩地,哪哪儿都觉得怪。 岳大夫看在眼里,道:“得有半个多月。” 徐简颔首。 半个月多的酸痛,而后,是更加折腾的痛,岳大夫说的“再伤一遍”那种痛。 第311章 自是不能少(两更合一) 盛夏的暑气渐渐淡了。 载寿院里,小段氏看完了定礼册子,心情放松不少。 把册子递给黄氏,她笑着道:“我看着不错,你觉得呢?” 黄氏接了,来来回回仔细看了两遍。 老夫人过目了的,黄氏不会有什么意见,她就是心里欢喜、喜不胜收,才想多看看。 “我瞧着合适,”她舒了一口气,转头与陈氏道,“这些日子辛苦三弟妹了。” 陈氏亦是兴高采烈的。 操办这些事情,其实并不轻松,虽然不是什么力气活,但精力上牵扯着。 而且,给自家儿女办事,办坏了自家糟心,为侄女办事,又是另一种,需得更谨慎些。 陈氏累归累,但心里并不烦闷。 伯府里她掌事,她乐在其中,尤其还是喜事,人逢喜事精神爽,沾点儿喜气就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一样。 “也是姑爷选得好,”陈氏道,“余姑爷好说话,替他操办的井大人也好沟通,就这么三下五除二的,轻松又美满。” 黄氏听着这话就笑了。 视线落在册子上,颇为珍惜地,手指在上头抚了抚。 她很踏实。 上一次,云静与许国公府议亲是高嫁,黄氏盼着女儿能嫁得好,但整个过程中,人是飘飘然的。 换庚帖、商议定礼、放小定,她整个人都飘着。 这种飘并不是晕头转向,而是心一直在剧烈鼓动着,胸腔里头似是有万马奔腾一样、震个不停,连手指间都发麻。 以至于一点儿风吹草动,她急得不得了。 而这一次,她的感受截然不同,她不慌了,人心落了地。 在黄氏看来,这是好事。 她能心平气静,也就能更好地听云静的想法,听云静说她对这门婚事的期许。 是的,云静此次能絮絮与她说上不少了。 脸肯定会红,甚至红到了耳根,说着说着还会停下来,抿着唇斟酌用词。 黄氏不会催她,反倒是觉得女儿的状态很好,她感觉到了女儿对婚事的愿景。 她是过来人,她知道一对和美的夫妻该是什么样的。 有些夫妻,婚前就很熟悉,情深意切着走入婚姻;有些了解不多,只打过几个照面,婚后一点点磨合…… 但要走到最终的美满,最初都要是带着对婚事的期盼的。 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或者两看两生厌,在数年时间里慢慢转换过来的,那也有,就是太艰苦了些,黄氏不希望女儿吃苦。 因此,期许些好,期许着去开始一段新的生活,日子能尽快和顺起来。 回了青朴院,黄氏就见林云嫣也在林云静屋子里坐着。 这两姐妹,近些时日忙着绣花。 林云嫣与黄氏问了安,道:“您去祖母那儿看定礼册子了?” “是,看着都挺好,”黄氏道,“也商量了陪嫁,旁的都还好,就是前街胡同里那宅子,我有些犹豫。” 林云静抬起头来。 黄氏没有避讳林云嫣的意思。 郡主是个有主意的,她其实还想听听对方的想法。 “老夫人想把宅子收回来给云静,早些布置起来,到时候能直接住。”黄氏道。 林云嫣听明白了。 余璞的家底摆在那儿,他才刚刚入仕,手上闲钱也不多,租住在城南,那小院还是与其他同科一块租的。 林云静是伯府大姑娘,即便是下嫁,也没有去租屋子住的道理,那忒不像话了,老夫人就想着直接陪一套宅子,前街胡同离伯府不远,离千步廊也近,姑爷去衙门、姑奶奶回娘家,都很方便。 就是怕余璞心里过不去。 不是上门女婿,女方却连宅子都送上了。 林云嫣看了林云静一眼,与黄氏道:“原就知道余大人买不起京城宅子,您不让祖母陪嫁一套,真让大姐与人同租住去?您陪嫁过去的丫鬟婆子都住不下。” 黄氏哂笑:“话是这么说……” “余大人心里也知道,”林云嫣宽慰黄氏,“大姐是伯府里的明珠,他把大姐娶了,难道是为了让大姐过苦日子的? 吃穿用度上,与府里肯定是比不了了,但能过好一些的地方,余大人总不想过得差。 叫人笑话免不了,不过我想,他既求了这门亲,这些事情应该都已经思量过了,不会打肿脸充胖子。 他应该拎得清。” 黄氏闻言,又是舒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道理她何尝不懂呢? 她看余璞就不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自己受罪还硬拖着妻子受罪的人,可看归看,心里还是会忐忑。 谁让她是当娘的呢? 她守寡,就云静这么一个女儿,满心满意都盼着女儿好。 心里再是明镜,念头上来了,还是忍不住长吁短叹。 所以她很爱听云静说事,云静带着些羞涩、徐徐与她说大小事情,她就能安心。 林云静也知道母亲性子,说道:“您念着余大人的脸面,您也再念念祖母的脸面。 祖母那么要脸的人,您不让她陪个宅子、让我与旁人一块租住去,祖母得愁得几个月都睡不着。 她还要与各家老夫人们走动,她到时候怎么出得了门?” 这话说得不止黄氏笑了,林云嫣也在笑。 “所以啊,”林云静手里针线不停,嘴上道,“您就照着祖母的意思来,这位姑爷要靠府里帮扶的地方也不少,他要一味推拒,可推不完。” 结为姻亲,帮扶是必然的。 诚意伯府选这么一位女婿,也盼着他能闯出名堂来,不说平步青云,但不要蹉跎着迟迟升不上去。 庶吉士的起点很不错,等结束了这一时期,外放做几年地方官,沉淀一些功绩后再回千步廊,路就好走了。 这么想着,林云静看向林云嫣。 她对朝堂大事了解不多,但浅显的概念还是有的。 圣上对辅国公这么器重,他往后必定在朝堂上,他也需要自己人齐心协力。 政见相同的连襟,就是自己人。 余大人在官场上能说上话了,对辅国公亦是好事。 这么想着,林云静便问道:“国公爷治伤,进展如何?” 话一出口,她就见林云嫣抿了一下唇,很用力。 燕辞归 第326节 林云嫣有些时日没有见过徐简了,甚至没有借慈宁宫的地方,只听陈桂来捎过话。 听说,徐简的状况不算很好。 具体多不好,陈桂没法说明白,林云嫣倒是去问了林玙。 每日上下朝,林玙是能见到徐简的。 “酸痛,他那伤原本算是愈合了,”林云嫣道,“现在等于是把愈合的伤再打开来,重新治一回。” 林云静和黄氏交换了一个眼神,颇为担忧。 黄氏想了想,先出了屋子,留她们姐妹说贴心话。 林云静这才放下手中绣绷,轻声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他?” 林云嫣扭头看林云静。 “怎么?你不想?还是我说得不对?”林云静弯着眼、笑容温和,“我知道规矩一堆,未婚夫妻不能轻易碰面,更别说直接登门去了。 可你管过那些规矩没有?你原就没管过。 你不管,祖母、伯父也没说过什么,皇太后那儿、先前不还让你们在慈宁宫里说话吗? 你也不是心血来潮,是真担心他的状况,他痛得厉害、你才去的。 御史们参本能说什么?说不成体统?那也是有伤在先。” 林云嫣听着听着,挽着林云静的胳膊直笑。 大姐就是通透。 几句话,把她给说动了。 甚至,这一瞬间,她脑海里还泛起个念头来。 御史们骂起来才好。 除了少数几人,朝堂上根本不知道徐简的伤到底是怎么来的,御史们骂到兴起时都不会顾忌,但圣上知道,圣上心里太有数了。 李邵也有数。 他还在禁足,但九月里他就能出来。 御史们骂得凶,圣上脸上过不去,对李邵就越会憋着点火气。 徐简说李邵还没那么疯,那就再让他疯一点。 “大姐说得在理,”林云嫣道,“我回头问问父亲,过些时日我看着去一趟。” 近些时日,徐简的状况都落在各方视野里。 以往到朝房后他都会站着,现在会坐下来,有老大人来迟了,他就赔礼,说自个儿实在站得难受就不让了。 列队上朝去,不好误了前后次序,他会抓紧脚步走上长长的步道台阶,进殿后额头全是汗水。 议政时他站得不算正,重心偏向左腿,右腿基本不吃劲,圣上看在眼里,也不会开口说什么。 下朝后就不用急了,慢吞吞走,下步道时格外小心,中间还会停上一会儿。 夏末转凉,说快也快。 风吹得凶,徐简站在步道上,看了眼左右,不多时,胳膊就被人扶住了。 他转头看去,果不其然,正是晋王。 “王爷。”徐简问候一声。 李渡神色比前几回严肃,扶着他一路下到平地,这才松了手,道:“本王怎么看着,比前些时日还严重了些?” 徐简在右腿上轻轻敲打两下:“岳大夫说就是会这样的,他先前那治伤的册子也给王爷看过吧?” “看了,”李渡道,“就是没想到会这么厉害。” 他想着平稳些、循序渐进,没想到这些天看着越来越不对,这不是好事。 岳大夫嘴上说得头头是道,也说治坏的可能性很小,但万一真给徐简这么治坏了,李渡想,他很难跟圣上交代。 李渡拍了拍徐简的肩膀:“难怪你当时谨慎,不愿轻易尝试。如此看来,倒是本王太过天真了,没有想得这么细。” 徐简道:“您的话很有道理,我这个年纪是该拼一把。” 李渡呵的笑了声。 “您有事先行,”徐简又道,“我走得慢。” 这么说着,李渡也就没有压着步子等他,先走一步了。 徐简抬眼,静静看着李渡的背影。 自己的伤势,自己有数,他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只不过,多多少少的,得给出些压力去。 他没指着能恢复,但也不想白治一回伤。 该得的讯息,该拿的好处,自是不能少。 又过两天,徐简告假了,他连早朝都没有上。 圣上让曹公公来了一趟。 曹公公见徐简躺在榻子上,精神不济,不由担忧极了。 他也没吵徐简休息,直接问了参辰。 参辰压着声音道:“泡了药汤,看着很是刺激伤势,爷痛了一整宿,一夜没闭眼,天亮了才刚睡,但也睡不了太久,再过会儿、又要开始今日的治疗了。” 曹公公轻轻叹了声:“大夫怎么说的?” “说是正常状况。”参辰想了想,把岳大夫先前写过的册子交给曹公公。 曹公公不懂医术,粗看两眼觉得还算详细,便干脆带回宫去。 圣上关心,得让圣上看看这个,圣上少不得再叫太医们来参详。 过些时日若还是如此,只怕连这位岳大夫也得被召去御前回话。 参辰送走曹公公,回到屋里,就见徐简已经坐起身来了。 徐简抬手按了按眉心。 “您再睡会儿吧。”参辰道。 徐简的声音哑了些:“不用。” 为了熬一宿,熬成精疲力尽的样子,大半夜他喝了不少浓茶,用的是小郡主从慈宁宫拿的茶叶,挑了个最振奋精神的。 要不然,他这个年纪,这个精力,只靠一夜不歇觉,累不成这样。 徐简又告了三天假。 圣上在御书房里听御医们对着册子解读了大半个时辰,实在头昏脑涨,大手一挥,让人去国公府把岳大夫召进了宫。 岳大夫头一回面圣,颇为紧张,直到与御医们讨论起了治伤的办法,他的口齿才算顺起来。 最后总结下来,当时伤得太厉害、一路颠簸也没养好,如今想治只能吃苦头,开弓没有回头箭,得熬过去了。 岳大夫也好、御医们也罢,谁都不知道辅国公的伤与太子脱不了干系,讨论得热烈又积极,只有曹公公,越听心越惊,悄悄看了眼圣上。 圣上紧蹙眉头,脸上乌云过境。 曹公公缩了缩脖子。 殿下在东宫禁足也好,若没有禁足,眼下少不得要被叫来骂上一顿。 唉。 太子也是,代圣上巡视边关就巡视,偏要生出那么多事,害得辅国公受伤。 治伤是艰难,若这次能治好、倒也是好事。 不然这根刺总横在圣上心里,对父子关系、君臣关系都不好。 第312章 黏黏糊糊的(两更合一) 那天听大姐说过之后,林云嫣一直在思考何时去辅国公府。 去肯定要去,但时机格外重要。 她其实不太清楚徐简这一次到底伤得如何,经过也好、状况也罢,都是听徐简说的。 而自述,很多时候是最靠不住的。 倒不是说徐简存心骗她,而是徐简的确在回避一些问题,林云嫣感觉出来了,却很难说明白具体缘由。 徐简的伤势也是如此。 几次交谈时,徐简给她的感觉是游刃有余。 他很清楚自己的伤,接受得也很好,他依旧运筹帷幄,让林云嫣觉得伤势也是他筹算里的一部分。 可正是这种筹算,一旦开始流传治伤消息时,让林云嫣很吃不准。 真的在治吗? 真的很痛吗? 亦或是,他其实更痛,远比别人看到的要痛。 越是了解徐简,林云嫣越清楚,徐简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他不会“白白”受这样的罪,真痛假痛,只要他痛得全朝堂都知道,他就得赚些东西回来。 赚多赚少,自然是靠本事了。 而林云嫣希望的是,她的探望能恰到好处,能在这场博弈里给徐简再添一份重重的筹子。 早了不行,晚了更不行。 林云嫣去问过父亲。 听父亲说,那几天徐简上朝时的状况都不太好,明显看得出忍着腿痛。 “我问他,他嘴上说‘还行’,但眉头皱着,整个人都绷着。” 燕辞归 第327节 “步伐很吃力,尤其是上下步道台阶,下朝时能慢慢走,上朝不行,他不能落下步子,也没人能扶他一把。” “听说过两天会更痛,他让我跟你说一声,不用特别担心,就是这么一个过程。” 果不其然,这个“过两天”眨眼就来。 徐简接连几天没有上朝的消息,通过父亲那儿传到了林云嫣的耳朵里。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看来,差不多了,就该是这个时候了。 没有提前让陈桂给徐简那儿透个口风,打定主意的第二天,林云嫣的马车直接到了辅国公府外。 她一点没有避讳的意思。 华美马车穿街过巷,直接停在府外,挽月从车上下去,敲了敲门。 前脚进府,后脚消息就慢慢传开去了。 门房上,闻讯赶来的徐栢迎林云嫣往里头去。 徐栢是头一回见这位未来的当家主母,一眼看去,只觉得郡主模样出色。 徐家不缺漂亮的,无论是过世多年的老国公夫人,还是归家的姑老夫人,都是好姿容。 郡主没有落一点下风。 虽然她神情严肃,脸上不见笑容,但眉目精致,让人一眼就心生好感。 也难怪会打动他们国公爷。 徐栢猜得到郡主来意。 国公爷因治伤几日不上朝,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自瞒不过郡主,郡主担心国公爷,才会顾不得那什么规矩旧俗的,来亲眼看看才能放下心来。 徐栢一面引路、一面与林云嫣道:“您来得巧,这会儿正在施针,您别着急,爷说他能忍得了。” 林云嫣看向徐栢。 徐栢作为府里的老管事,她从前也与他打过不少交道。 这位老人周全又忠心,是看出了她的担忧才会宽慰几句。 “在哪个院子治伤?”林云嫣问。 没成亲时,徐简起居几乎都在前院书房。 不过林云嫣晓得他,书房是禁地,除了参辰和玄肃之外无人能进去,想来也不会让大夫进去,要治伤少不得换个地方。 徐栢便道:“在安平院里,不远。” 林云嫣加快了脚步。 走着走着,徐栢渐渐察觉出一些不对劲来。 郡主对国公府似是很熟悉。 引路看着简单,其实也有很多讲究,不能太快,也不能慢了让不明路线的客人左瞧右看,要刚刚好在前头几步,身形手势都摆出来方向了,客人不用问就能看出来。 但郡主走得很快,几乎是在他身形转向之前,郡主就明白该往哪一侧去。 徐栢疑惑归疑惑,也不会开口去问,就这么一路到了安平院外。 “姑老夫人应该也在里头,她这些时日都陪着国公爷疗伤。” 林云嫣闻言微微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姑老夫人”指的是徐夫人。 也是。 徐简承爵,他是国公,辈分摆着,徐夫人三十出头就得冠上“老”这一辈了。 先前已经有小厮跑着来报过信了,里头已经知道林云嫣到访,参辰在院外等着。 见了林云嫣,他行了礼。 林云嫣这时候才压了压脚步,问道:“还在治着?状况如何?” 参辰道:“在治,估摸着还要小半个时辰,您是现在进去还是在偏厅坐一会儿?” 林云嫣哼笑了声。 这话一听就知道不可能是参辰琢磨出来的,定是徐简吩咐。 她人都在这儿了,难道是来跟他吃茶吃点心的? 不就是奔着看伤来的? 伤在腿上,治伤时肯定不能衣冠整齐,尤其是那条伤腿全露在外头。 虽说是“没过门”,但她什么没看过? 徐简也不是那么瞎讲究的人。 真讲究,之前还会亲自动手给她扣上袖箭袋子? 不过是徐夫人在,硬给她端那等架子。 端什么端? 就得给他全拆了。 “我进去。”林云嫣道。 参辰一听,便往前先行了几步,站在门外往里头禀了声,等徐简应了声,他便撩了帘子请林云嫣。 林云嫣抬步迈进去,一眼并未看到徐简。 施针要避风,屋子所有的窗户都关着,门这儿还摆了架屏风遮挡。 林云嫣只看到中屋桌子上摆着的药箱,摊开着,里头都是医者的器具。 绕过屏风,视线一转,她的目光与徐简在空中碰着。 不自禁地,林云嫣紧紧抿了下唇。 她甚至没有顾上去看徐简的腿,只看他神色,心里就惊了一下。 徐简精神不太好。 没到消瘦那状态,下颚也没有什么胡渣,却是一点不清爽,眼窝都比先前深了些。 额上应是擦过汗水的,可架不住头发也全是汗,湿漉漉的,散下来的额发衬得人疲惫极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眸色格外深,黑得不见底,让人心慌。 “你……”林云嫣咬了咬牙。 来之前,她预想过徐简的状况。 再怎么样也不该比从前更糟糕了。 她从前陪着徐简经历过右腿逐渐萎缩、连累左腿,最后只能坐轮椅的过程,中间治伤治得十分用心与紧急,徐简吃了很多苦,她都亲眼看过。 眼下,总该轻一些。 装是肯定会装,但那是对着朝堂去的,断没有在她这儿还装严重的道理。 甚至,以徐简的性子,十之八九还要跟她装风轻云淡。 结果嘛,这如果是已经修饰过的“风轻云淡”,那没修饰过的该是什么样? 等林云嫣把视线往下挪,挪到徐简的腿上时,她的眉头紧紧皱了。 没有那道长长的、像蛇一样的刀痕,也没有萎缩变形,只这么看去,其实根本没有什么。 那丁点淡淡的伤痕与林云嫣记忆里的模样一比,她本来都不会心急。 可她看到了那些银针,也看到银针底下密密的青紫,星星点点的,连成片。 徐简也在看林云嫣。 随着治伤推进,他猜到林云嫣会来一趟,甚至也猜得到,她应该是在估算最合适的时机。 徐简没让人给她捎话,让她自己琢磨出个时间来。 刚前头来报说“郡主来了”,徐简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差不多是该来了,不来就不是小郡主了。 只是没想到,小郡主看了一眼后,情绪就很不对。 几乎是一瞬,那眼眶就发红了。 她甚至都没有顾上与徐缈问个安。 徐简忙道:“看着吓人而已,这些是药浴泡出来的颜色,染着了。” 林云嫣没接这话,拧着眉看向一旁的岳大夫。 岳大夫嘴角一抽。 这让他怎么说? 医者良心,让他说胡话吗? 药浴一泡,要染就染一条腿,怎么可能就是那一段青的青、紫的紫? 他昧良心说胡话,也得郡主信啊。 郡主一看就不好骗。 岳大夫纠结极了,看了眼徐简,又看向林云嫣,硬着头皮哂笑道:“看着吓人,其实都是治伤时正常的状况。” 林云嫣徐徐吐出一口气。 大夫有大夫的为难,她很不至于逼问大夫什么。 缓了缓情绪,林云嫣与徐缈行礼。 徐缈面色不太好看。 她这几日也累,心里累。 没有一个当娘的看到儿子受这种苦还能睡踏实的,即便岳大夫与她解释过几次,这心事就会压着。 可除了来陪着,她也帮不了徐简什么,或者说,连陪着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己。 听说林云嫣来了,徐缈诧异之余,也很能理解。 燕辞归 第328节 阿简与郡主虽未完婚,但感情一直不错,郡主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来看一眼也好,不然也得日夜牵挂着。 而且,她得替阿简再宽慰宽慰郡主。 她看起来越放松,郡主才能越放心,不是吗? 徐缈打定主意,只是她也没料到,林云嫣一进来,眼睛里的担忧与挂念一点儿没藏住,哪怕下一瞬就要落泪珠子下来都不奇怪。 这让徐缈心里发疼。 心疼阿简,也心疼郡主。 是啊。 不就是这样吗? 情真意切的,即便面上硬忍着、甚至忍到外人看不出任何端倪来,心里也会排山倒海、波涛汹涌。 而郡主又不需要、也不会硬忍着装无事。 见林云嫣要哭不哭的,徐缈亦是红了眼,过去把人搂到怀里,柔声道:“吓人吧?我看了几天了都没看习惯,你初初一看,是要受不住。 唉,你看看我,脸都有些花了。 你坐着陪阿简一会儿,我去净面。” 徐缈说完便放开了林云嫣,转身往外走。 岳大夫明白人,针扎着呢,这会儿也不需要他,他也就退出去了。 屋里只留下林云嫣与徐简。 林云嫣走向徐缈先前坐的椅子,直接坐下来了。 徐简闭了闭目,也调整了下,复又睁眼看她:“我就想着你差不多要来了。” 林云嫣仔仔细细又观察了会儿,尤其是徐简的腿上,她蹙眉看了许久,而后又重新迎上徐简的视线:“你、你不是不想好好治吗?那又怎么治成这样子了?” 徐简道:“岳大夫的法子还算可行,就试试。” 林云嫣面露不满。 徐简完完全全是在避重就轻。 她歪着身子往外头看去,参辰守在屋外,岳大夫似乎在院子里。 于是,她压低了声音,道:“那到底是岳大夫还是章大夫?” 问完了,见徐简额上又是一层汗,林云嫣掏了帕子与他擦拭:“你要这会儿没精力说话就先别说了,养养神。” 徐简看着她,笑了下。 额上帕子很软,呼吸间能闻到浅浅香气。 那是小郡主喜欢的熏香的味道,她的衣物、帕子上都会有这味道。 说是自己配的,宁神又醒脑。 前一个,徐简觉得对,后一个,他一点没觉得。 哪里醒脑了? 还不如说解乏,解得他想闭眼歇一歇,这几天没有睡好过。 前一阵,他的疲乏是故意摆出来的,靠一盏盏浓茶撑出来的效果,唬得朝房里别人都以为他夜不能寐。 但这几天,真不是茶叶弄的。 “再伤一遍似的”,不是说说而已,的确让他吃了一番苦头。 他甚至说不出,到底是哪一回伤得更痛些。 加上前几天被茶叶逼的疲乏,身体很累,精神上又歇不好,状况看着就更糟了。 “是章大夫,”徐简叹道,“就是当时我们遇到过的那位关中大夫。” 林云嫣应了声。 具体是什么时候,她知道的。 徐简本想再说些什么,抬手想按一按眉心,手指触到的不是额头,却是林云嫣拿着帕子的手。 林云嫣松了帕子,想把手收回来,让他自己擦去。 徐简却没管那帕子,手指往这侧又一伸,直接扣住林云嫣的手,不松不紧握着。 “确实没精力,”他的声音沉了沉,“让我歇会儿。” 林云嫣的指尖动了动,见徐简闭上了眼,眼下犯青,她胳膊卸了劲,没再动,没把手抽出来。 酷夏已经过去了,这几日隐隐要入秋。 偏这屋子里不透风,沉闷闷的,她手背覆在徐简的额头上,汗水擦了又渗,黏黏糊糊的。 第313章 秋蝉(两更合一) 很安静。 徐简似是真的睡着了,呼吸平稳绵长。 林云嫣垂着眼看他,视线落在他的右腿上,唇角不由地往下一抿。 银针自是刺目,皮肤上的青青紫紫并在一块,光看着就觉得痛。 她见过不少人扎针。 皇太后病得厉害的那会儿,御医们也用了银针。 两刻钟下来,不说御医们累不累,皇太后确确实实的疲惫。 许是要安慰她,皇太后总说,看着凶,实际不痛。 林云嫣不想让娘娘费神,娘娘说了,她就信,好过她心急心疼掉眼泪、让娘娘越发不好受。 徐简也是一样。 以前扎针也好、泡药汤也罢,徐简也不会叫一声痛。 末了也说,就是那么一回事。 可若真的无痛无感,徐简做什么回避她? 那一阵子治伤,全是参辰和玄肃陪着。 林云嫣心里都有数,她那时与徐简也还带着点疏离,远没有后来同生共死的磨难,干脆就当不知道。 不知道也好,她不在场,也省得徐简有顾虑。 男人么,都这样。 林云嫣又抿了下唇,她不确定要不要把徐简叫起来。 其实,徐简睡觉很老实的,她自己偶尔还会蹬两下被子,徐简从来没有,但林云嫣也吃不准,到底是真就纹丝不动,还是当年腿伤厉害、没劲才不蹬的。 现在睡得迷迷糊糊,万一梦中不自知,腿乱动一下…… 那些银针不是闹着玩的。 思量着,林云嫣到底没开口。 徐简太累了。 刚说话那声音,沉哑得厉害,从骨子里就透出了乏。 再等一下,徐夫人他们就会回来吧,那就让徐简睡一会儿吧。 林云嫣的肩膀稍稍松弛了些,人往后靠着,抵着椅背,小心翼翼地没有挪动被徐简握着的那只手,而后,脖子更往后,抬着脑袋望着屋梁,视线也没个聚点。 静谧中,她听到了外头的声音。 是秋蝉。 被关紧了的窗户隔开的声音钻了进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声比一声响。 林云嫣愣了愣神,倏地就想起了她在慈宁宫醒来的那一刻,她听到的也是震耳欲聋的蝉鸣。 属于盛夏,极其热闹的蝉鸣。 这一晃,竟然已经一年多了。 很多画面伴着喧嚣冲入脑海里,从前现在交错融合,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直到那些“还没有”发生过的“往事”翻滚而上,一刀一刻地映在眼前。 而映得最深的、几乎留下浓影的,都是徐简疲惫、受伤的样子。 一路查、一路逃,谁身上还没点伤?徐简也免不了。 与之相比起来,他们从前在京里过的日子,哪怕是被打压的那一段时日,都能算过得很不错了。 但好像,有一回,徐简也伤了? 尘封记忆彻底翻滚上来,林云嫣的视线从屋梁缓缓落到了徐简的手上。 徐简的手很大,骨节分明,手背筋络清晰凸起,打小习武,他的指腹虎口都有茧子。 那回,徐简带伤回府了,手伤得尤其厉害。 两只手背,关节红着,小擦伤无数,有两个指甲劈了,下巴上也有个口子。 林云嫣问他缘由,徐简避重就轻,只说是不小心摔了。 她没信,又寻参辰和玄肃问,得到的那就这么一个说辞。 再多的,当然是问不出来。 当时,林云嫣也没有余力追着问。 诚意伯府被已经被削爵,她也不再是宁安郡主,祖母与父亲他们搬入了破旧屋子里,各种事情都焦头烂额,连他们的老宅、那座百年悬着伯府匾额的府邸,也被朝廷卖了。 整个卖,没人能买,也没人敢买,最后是分拆着卖的,她都不知道卖了几家几户。 此刻想起那一段来,林云嫣想,她好像应该再问问。 燕辞归 第329节 秋蝉叫得人心烦意乱,那么个旧事压在心上,就更乱了。 徐简动了下。 动作不大,似是闷热着,空着的那只手摸了下脖子。 林云嫣倒是被他吓了一跳,怕他等下真的蹬个腿,便轻轻唤他。 徐简睡得浅,闻声缓缓睁眼,眼中全是惺忪,目光偏向她,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 “阿嫣。”他念了声,语气懒懒的,不知道算醒了还算没醒。 交握的手依旧按在他额头上,徐简没松开,又缓了缓神,才问:“怎么了?” 林云嫣想问,自然也就问了:“刚想起些从前的事,你记得吗?伯府被抄后,有一回你带伤回来,你说你就是摔了。我一直不太信,就是不知道原因。” 徐简怔了下,他其实是记得的。 他知道自己怎么伤的,也知道为什么伤。 陈年旧事的,他当初没说,现如今也不怎么想提,只不过…… 他清楚小郡主是个什么脾气。 她真想问的时候,打破砂锅问到底。 今天她想问的问题很多,徐简不用等她开口就能猜到七七八八,难答的、更不想答的也是一堆。 不能一点都不答。 先答一些,之后才能含糊其辞、顾左右而言他。 “那回,”徐简的喉头滚了滚,道,“那回就是跟刘迅打了一架。” 林云嫣惊讶地看着他。 饶是想到不会是摔的,这个答案也出乎了她的意料。 徐简一个站不起来、只能坐轮椅的人,和刘迅打架? 参辰、玄肃两人在做什么? 只要想拉架,刘迅压根挨不着徐简一下。 这是避开亲随打起来了?还是徐简不许他们插手? “为什么?”她问,“你跟他打什么?” 徐简啧了声:“我跟他打架,还需要理由?” 林云嫣暗叹一声,那确实不需要。 从前,徐简和刘迅的关系,可比今生激烈多了。 今生,刘迅没有占过上风,他一直被压制着,学会上丢人,彰屏园更难堪,更不用说陈米胡同的事了,他蹦得欢,却没蹦出过一点好名声。 从前不同,刘迅名声鹤起,金榜题名,与郑琉更是“情真意切”,他是刘靖出色的好儿子。 两人没有谁能一边倒,当然摩擦更多。 尤其是,诚意伯府的倒下,让徐简与刘家父子本就紧绷着的关系渐渐走向失衡。 打起来也正常。 可又隐隐透着不正常。 这两人是“亲”兄弟,打架就是打架,没必要扯到什么地位、品级那上头去,御史骂起来也就那么一回事,但林云嫣没有听到一点儿传言。 徐简会瞒着,刘迅不会瞒。 无论是刘迅打赢了还是吃亏了,他都不可能悄无声息。 除非打起来的缘由,他理亏到说不出口。 林云嫣就是想知道这个理由,她一瞬不瞬看着徐简。 徐简被她这么盯着,半晌,失笑出声。 就知道会被“问到底”。 原因其实很简单。 他和刘迅矛盾不少,但真不至于动手,没必要动手。 刘迅故意挑衅的事情多了,多到徐简左耳进、右耳出、懒得去理,理会了反而会让刘迅得意洋洋。 小人得志时,就是这样的,寻着各种法子挑事。 刘迅挑这挑那的都没有效果,最后也是“开窍”了。 他那天寻来,说的就是诚意伯府分卖的事。 “买不起整座,我寻思着凑点银钱,买个院子回来。” “你对伯府熟悉,不如与我介绍介绍,郡主、哦,不是郡主了,国公夫人叫不惯,勉强叫声嫂嫂吧,嫂嫂以前住哪儿?” “好像是叫宝安园吧?我就买那儿,我去住几天。” “你都没在那屋里睡过吧?我去睡一睡,你说我做梦会梦见什么?” 徐简抬手就给了刘迅一拳头,抓着刘迅的衣服,打得又凶又急。 那天是玄肃跟着他,他不许玄肃插手,就自己和刘迅扭打。 刘迅真要买吗? 其实未必。 刘迅就是挑事,挑一个能激怒他的事,成功过一次后、势必会有下一次。 那就只能打,打得够凶够狠,让刘迅胆战心惊,往后再不敢来做这种挑衅。 但凡腿伤轻些,哪怕是他刚伤那会儿、能拄着拐杖走路的时候,他都能打得刘迅满地找牙,可他毕竟残了,两条腿都是废的。 也就是胳膊还行,以前的底子还在,又知道怎么打人事半功倍,他不一定能制得住刘迅。 徐简从轮椅上跌下去,两人几乎就是倒在地上打的。 最终刘迅鼻青脸肿,半张脸全是血污,被赶来的小厮扶走了。 徐简也挨了几下,但刘迅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他看着没那么惨,收拾收拾回府,勉强能应付林云嫣。 当时也确实应付过去了,甭管信没信,小郡主没有多追问。 哪知道时间轮转,今时今日,这个问题又被扔到了眼前。 “伯府分卖的事,”徐简清了清嗓子,“他胡言乱语,我看他皮痒得厉害,不见棺材不掉泪,干脆动手了,自那之后,他躲着我走。” 当然,也就躲那么一段,再之后,辅国公府也没了。 徐简说了七八成,最后的那点根源还是瞒下了。 刘迅故意为之,徐简不想脏了小郡主的耳朵。 林云嫣听完,不做声。 她相信徐简这次说的是真话,同时,她也知道、真话下头还有一层。 以前她可能想不出来,但这辈子见识过刘迅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之后,她能猜到一部分了。 能把从前那个清冷、克制的徐简激到动手,会是什么“好话”? 林云嫣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才发现自己无从说起。 不是迟疑与犹豫,而是情绪涌动着,无法凝结于词汇。 最终,她埋下头来,额头抵着徐简的胳膊。 隔着衣料,徐简浑身的热气还是扑鼻而来。 心脏近在咫尺,她能听到徐简的心跳声,很沉、很重,她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絮乱着、浮动着,最后一点点地,两种声音叠在了一起。 “痛吗?”林云嫣闷声问。 徐简胸口起伏,笑声就炸在她的耳边:“还好。” 那天打架,还好。 今日治伤,也还好。 握着她的那只手松开了,林云嫣下意识地动了动指关节。 有些麻,有些酸,更多的是汗,湿哒哒的,比徐简额头上的汗还要多。 而后,她感觉那只手又落了下来,带着凉意,落在了她的后颈上。 宽大的手掌覆在她的皮肤上,没有衣领,隔开头发,很直接,徐简的拇指一下又一下抚着,粗糙的茧子滑过肌肤,比汗水凉意都激得起鸡皮疙瘩。 林云嫣一动不动。 耳边时而是心跳,时而是蝉鸣,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最终都被秋蝉给盖了过去。 屋外、院子里。 参辰站在廊下,与岳大夫大眼瞪小眼。 徐夫人还没有回来,想来也是,这厢不去请,她不会贸然回来。 岳大夫看了眼天,冲参辰指了指屋里方向。 参辰只能硬着头皮,敲了敲门板,唤了声:“爷……” 他也不想干这种没眼色的事。 里头没什么动静,但不管爷与郡主说没说话,他都不好打搅,只是扎针有扎针的时间,短了不行、长了也不行。 “爷,”参辰又开了口,“要拔针了。” 声音传进来,林云嫣听见了,脖子往后微微用了些力,徐简也就把手拿开了。 她就势坐直了身体,站起身理了理仪容。 后颈上黏黏糊糊,都是汗水。 林云嫣想拿帕子,手刚往袖子里去,就一眼看到那帕子还在徐简额头上,她只好转向拿回来。 这帕子也沾了汗,林云嫣咬了下唇,绕去屏风外,避开徐简的视线,拿着擦了下后脖颈。 燕辞归 第330节 “呵。” 她听见徐简笑了声。 看不到,不表示不清楚。 林云嫣被他这声笑得心里不畅快,偏外头参辰又催了声,她只能按下情绪过去开门。 参辰垂着眼没抬头,岳大夫三步并两步进了屋子。 林云嫣没有转身进去,她直接走出来,站在院子里。 风吹过来,全是初秋的气息,秋蝉叫得更大声了,充斥着耳边。 她抬起手,下意识地按向后脖颈。 她的手没有徐简的宽大,却也是汗哒哒的,她揉了两下,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慢慢放了下来。 又听了会儿蝉鸣,林云嫣这才转身回去。 绕过屏风,她重新看到了徐简。 徐简也抬着眼帘,定定地看着她。 第314章 她得去哭(两更合一) 四目相对。 一时间,屋子里没有人说话,只岳大夫忙着收尾。 徐简腿上的针都已经撤了,没有了那些遮挡,皮肤的状况越发分明。 青青紫紫的,点连成片。 林云嫣走过去坐下,视线凝在那条腿上,轻轻抿了下唇。 岳大夫没让徐简整理衣衫,依旧只拿了条毯子过来盖上。 他今儿是头一回见这位宁安郡主,对方的脾气、性格都不熟悉,但他一个老大夫,很多事情都门清,也忒不乐意杵在这儿当一根发光发热的蜡烛。 毕竟,人家徐夫人都回避了。 收针是没有办法的事,现在嘛…… “老样子,”他与徐简道,“您再躺着歇会儿,等腿舒服些了再挪动。” 说完这话,岳大夫与两人行礼示意,背起他的药箱就往外走。 迈出屋子时,还颇为贴心地把门又给带上了。 而后,他瞅了眼立在外头的参辰,嘿嘿一笑,压着声道:“老夫在东厢坐会儿,有事儿就叫,没事儿……老夫估摸着是没什么事。” 参辰闻言,也笑了下。 屋里,又不透风了,那股子黏黏糊糊的闷热空气又一点点回了上来。 林云嫣问:“每天都是这样?扎针,再缓缓?” “差不多,”徐简知道她关心,道,“劲没过,得缓个一两刻钟。” 许是撤针时更不舒服,他的声音还是很哑,透着一股子疲惫。 林云嫣便问:“刚不是说困吗?干脆再睡会儿?” “倒也不用,”徐简抬手按了按眉心,“你过来一趟不方便,有事还是说事,我晚些再睡。” 林云嫣不语,只紧着唇看他。 什么晚些再睡? 但凡晚些能睡着,也不至于熬成这幅累人样子。 徐简看着她,不用林云嫣说话,他就知道小郡主一准是恼了,恼的缘由也能想个七七八八。 这会儿坚持说事,其实是火上浇油。 一大勺热油浇上去,小郡主不会翻脸,她会认认真真跟他仔细、周详地把事情说完、安顿好,然后回诚意伯府去,这把火也不会烧到伯府里的谁,就一直憋在心里,斯拉斯拉冒烟。 冒多久,说不准。 毕竟平日寻常也见不到面,他现在这个状况也不可能去伯府拜访,指不定这一拖得拖到成亲那天,掀起盖头就看着一张烧了数月火气的脸。 不值当。 真不值当气到那时候去,也不值当坏了场好好的婚事。 这么一想,徐简微微挪了挪身子。 他不敢动腿,现在也动不了,就上半身在榻子上试着找了个更舒服些的位子,又把眼睛闭起来。 “听你的,”他轻声道,“我睡会儿,你要嫌屋里闷就去外头透透气。” 说完这句,徐简也就不做声了。 林云嫣的肩膀松下来:“你睡你的。” 话说完,也没多久,她就发现徐简的呼吸平稳了许多。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其实也看出来了,徐简不是什么痛得睡不着,他就是绷着,人不放松,以至于睡也睡不安生。 这会儿可能是不想她恼,又或者是适应她在,没那么绷着,倦意就重许多。 只不过,如此密不透风的屋子,还没有凉爽起来的天气,确实不是能酣眠的地方。 没睡多久,徐简额头上就又是一层汗,应该不是痛,就是闷出来的。 林云嫣捏了下袖中的帕子。 那帕子早就汗涔涔的了,擦了也白擦。 轻手轻脚起身,她绕过屏风,去对侧次间里看了,从架子上取了块干净的帕子回来。 手上动作轻,动静也小,林云嫣印了印徐简额头,又看向他的手。 她记得,徐简的手上也全是汗。 不过,擦手与印额头不一样,以徐简的警觉,怕是一动就醒。 林云嫣干脆不动,自己也歇了会儿,听着喧嚣蝉鸣,心却比很多时候都静。 徐简也就打了一会儿盹,一刻钟多些,自己就睁眼了。 林云嫣把帕子递给他,让他擦擦手上脖子上的汗。 徐简有些惺忪,开口比较随意,简单两个字:“你呢?” 问完,就见林云嫣面上一红。 她皮肤白,羊脂玉似的,稍一点红霞就格外明显。 “我什么?”她问。 徐简这时候醒过神来了,自己就笑了下:“没什么。” 他不招她,她先前也不会后脖颈全是汗。 这事儿不能细问,问多了,刚那一会儿就白休息了。 徐简干脆与她说正事:“岳大夫治伤,我感觉是可以,也就这几天看着厉害些,过一阵慢慢就缓过来了。” 林云嫣听了,又问:“你原也没打算好好治,现在看来,倒是比我想的要配合。” “不是没打算好好治,”徐简道,“再怎么治,也不可能跟没伤时候一样,这一点,我清楚、大夫清楚,你心里也清楚。 原想着,既差距不大,也不用特特折腾,万一折腾错了方向,那就更麻烦了。 但现在看来,还算行。” 林云嫣低低应了声。 她知道徐简说得“行”是什么,是千步廊、是御书房。 当初伤的时候,具体经过缘由都压下去了,传言不少,却也没个准信。 现在治伤,再一次把旧事搬出来,虽然各处依旧雾里看花,但挑了明灯的人心里都有数。 灯照着,挥动着,雾也就慢慢散开些。 这也是林云嫣今日来辅国公府的理由,罪受了,好处总得收到。 道理归道理,林云嫣也是打心眼里担心徐简的伤。 “痛成这样,真的不碍事?”说着,她转头看向屋门方向。 知道外头有参辰守着,但林云嫣还是放低了声音,甚至更靠近了榻子一些:“虽说久病成医,但总归不是大夫。你确定这么治可行?” 人的感觉,很多时候其实是靠不住的。 从前徐简的伤情恶化时,他们也找了很多大夫,亦有感觉治疗有效的时候。 可兴许就是那种“有效”骗了徐简,等身体意识到无效、甚至更糟时,已经来不及了。 这一次呢? 徐简看了眼右腿,想了想,道:“先前也没骗你,就是看着凶,其实真的还好。岳大夫、或者说章大夫,我想试一试。” 既说到了这儿,徐简少不得与林云嫣说一下与章大夫的沟通。 他的来由,晋王府那儿的状况,各种猜测与推断。 林云嫣仔细听了,又与他说了些自己的看法。 说着说着,心里起起伏伏的,五味杂陈。 她知道徐简艰难,治伤这个决定,对徐简来说格外艰难。 徐简之前跟她说过,他对腿伤适应了,甭管是不是用来宽慰她的话,但开始治就是一场赌。 赌赢了也就是恢复一些,赌输了,他又得落到坐轮椅的地步。 这个决心真不容易下。 燕辞归 第331节 可都豁出去了,收获少了,这买卖实在不划算。 这么想着,林云嫣便问:“圣上那儿,你想再煽风点火?” “离九月不远了。”徐简道。 他说得简单,意思也很明确。 九月下旬,先皇后夏氏的忌日,谁都知道,在那之前,李邵一准能从东宫走出来。 “我之前去看过他,”徐简斟酌着,道,“他憋着一股气,但他还没那么疯。” 李邵那人,还需要一点刺激。 林云嫣微微颔首。 没那么疯,是因为有恃无恐。 堂堂太子禁足,确实不是体面事,但李邵这一回丢人丢大了,禁足反而比面对陈米胡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好一些。 圣上是罚了他,但没罚到伤筋动骨上。 等解了禁足,除了安逸伯这样耿直的脾气,也没其他勋贵或者御史随随便便把破事翻出来、当朝对着李邵一通骂。 除非李邵再犯个大事,才会新账旧账一起拉出来。 这一点,圣上知道,李邵自己更知道。 尤其是“忌日”摆在跟前,他太清楚自己禁足的时间了。 知道,就不会怕。 不怕,又怎么会疯? 除非他出不来,他不能在先皇后忌日之前解了禁足,那才是冷冬里的一桶冰水,能让李邵发懵。 徐简是想利用他的腿伤,但仅仅是他还不够,这才需要林云嫣来探望。 探望过后,她的想法也无法直接进御书房,少不得要从慈宁宫里转一道。 她得去哭。 她不怕哭,但她担心皇太后。 她可以拿着娘娘的鸡毛当令箭,但她舍不得往娘娘的心窝里捅刀子。 徐简岂会不知道林云嫣的顾虑? 可这事儿劝不得,饶是他能说出一万种道理,也只不过是“高高在上”而已。 他只是动了动手指,落在了林云嫣的手背上。 林云嫣似是没有察觉,垂着眼想了会儿,道:“我今天过来,自然也是想明白了的。” 她不愿让娘娘伤心,也不想让娘娘为了她与圣上起矛盾,可是,她只能依靠娘娘了。 诚如李邵换酒那一次,她去慈宁宫故意讨酒后、皇太后说的那样。 “哀家一定会走在他前头,等那时候,你被他寻麻烦,你还要从哪儿搬救兵?” 皇太后放心不下她。 皇太后最不甘的,一定是自己在地底下躺着,不能给她当救兵的那一刻。 活着的时候,娘娘能为她伤心,但人没了,就什么酸甜苦辣都不剩了。 她得过得好、能长长久久活下去,才是真的安了皇太后的心。 “我晚些去慈宁宫,”林云嫣的嗓子涩了,“我知道怎么和娘娘说。” 言语宽慰,总归无力,徐简干脆又握住了林云嫣的手。 汗涔涔就汗涔涔吧。 大小事情都说了,徐简才唤了参辰一声。 参辰从外头进来,见他们爷握着郡主的手,视线便又垂下去,只当没看到,得了吩咐后就退出去办了。 徐简让他去请徐缈。 徐缈故意留地方让他和林云嫣说会儿话,这厢不去请,自是不会来。 等着的时候,两人随意说了些琐事,直到听见外头脚步声,林云嫣才抽了下手。 徐简看了她一眼,慢慢松开了。 林云嫣起身,与进来的徐缈问候。 徐缈看了眼榻子边搭着的帕子,又认真看了徐简两眼。 擦是擦过了,但耐不住闷热,额上脖子上依旧渗汗,眼下还是青印,但眼眸明亮,看着精神气就比先前好了许多。 果然。 徐缈又看了眼林云嫣。 这就是心里有人的好处,只要这人陪着说会儿话,能披荆斩棘似的,再痛再乏也能缓过来。 只可惜,这个心上人,还不是身边人。 郡主还没有嫁进来呢。 若是已经成了亲,每日治伤时陪着,比她陪着能有用的多。 虽说是旧伤,大夫说过治伤趁早,且冬天时治起来更不容易,要不然,徐缈原是想劝劝、拖到婚后去的。 “缓过来了吗?”徐缈问徐简,“缓得差不多了,你就起来整理一下,有什么话等下去前头说,这里还是太闷了,你不嫌,郡主还闷呢。” 徐简应了声。 林云嫣听了,也就随着徐缈先出去。 外头确实感觉凉快许多,林云嫣扶着徐缈站在廊下,秋蝉声声入耳。 她看着徐缈,柔声道:“您看着也很疲惫。” 徐缈抬手在脸上按了按,失笑道:“很明显吗?我今儿还抹了不少粉,看来是没盖住。” 林云嫣轻笑。 “不瞒郡主说,阿简这个腿伤都成了我的心病了,”徐缈长叹了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畏惧,畏惧他这个伤。” 林云嫣低低应声。 人之常情。 “我时常做噩梦,稀奇古怪的,梦到过很多次,”徐缈说着,声音有些抖,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心跳,“我梦见过阿简坐在轮椅上……” 按说这些话,她是不该与林云嫣说的,她也只跟夏嬷嬷说过,但这会儿心神不定的,她很想告诉林云嫣。 林云嫣没有打断她,认真听着。 徐缈说得很慢,说到最后眼眶红着,噙着泪:“坐轮椅、腿上挨刀子、拄拐杖,我梦到过各种各样的情景、不同年纪的阿简,唯一不变的是,他的腿伤了……” 林云嫣的呼吸滞了下。 都是梦啊,那些都是徐夫人的梦,可她从那些梦里抓到了一条细线。 各种各样的情景,不同年纪的徐夫人,唯一不变的是,她都疯了。 秋蝉声涌入,凄切又寂寥。 林云嫣想起了徐简说过的。 “她迟早得疯。” 第315章 绝不是侥幸(两更合一) 风中,叶子打着旋。 先前在屋子里闷出来的热意早就退了,反倒是留下了些许凉。 林云嫣看着徐缈,轻声安慰她:“都是梦。” 她不希望徐夫人再次走向疯魔的结局,那也绝不是徐简想看到的。 为此,他们两人提前做了不少准备,也得了许多成果。 没有刘靖和刘迅,按理说,再没有什么能那么刺激徐夫人了。 可是,心底深处,林云嫣难免觉得沉重压抑。 徐夫人的梦很真切,甚至,有一个梦,是她所熟悉的。 徐简坐在轮椅上。 她推那把轮椅、推了那么多年。 他们两人逃出京城时,徐夫人的状况就不太好,刘娉身边的嬷嬷悄悄塞银钱给他们时、也提过“心力交瘁”、“癫起来跟疯了似的”、“姑奶奶婆家娘家来回跑、怕也要撑不住”。 那之后,就只有零星收到过一些讯息。 很粗略,只一句“疯”了。 林云嫣也不知道这个“疯”的背后,有没有徐夫人梦里这样的拿着剪子扎向刘靖,如果真的有,那么…… 那还是单纯的梦吗? 如果这一段不是梦,那徐夫人梦到的另外几个画面,又是什么呢? 林云嫣吃不准,偏这事儿,追着徐夫人也问不出结果来。 她不止不能问,还要一遍一遍安慰徐夫人,让她千万别钻了牛角尖。 徐缈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 转过头去,她看着身后闭着的那道门,想着徐简治伤时的苦痛。 许是情绪就在这儿了,许是郡主素来的和善与温柔让她愿意打开话匣子,她说了许多从不曾与人讲过的话。 对阿简、阿娉都没有,对嬷嬷也没有,对迅儿亦没有,对刘靖就更没有了。 “我有时候很矛盾,”徐缈语速很缓,似乎只有这样慢慢说,才能压住她心中波涛汹涌的起伏,“我这一辈子其实稀里糊涂的。” 燕辞归 第332节 “想回到小时候、回到我母亲还在世的时候,多陪陪她、也让她多陪陪我,我想让她教我很多东西,而不是一个人长大。” “我也想过回到成亲之前,老爷没有救过我,我也没有嫁给他,我就嫁一个父亲满意的、喜欢的,父亲他真的很疼我。” “可更多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改变。” “老爷离京前,我曾跟他说过,我不后悔,这二十年我不后悔,我没骗他,也不是在骗自己。” “我如果没有嫁给他,我又怎么会有阿简、迅儿和阿娉呢?” “我若是换了一种生活,我会得到别的,但我会失去三人,我不愿意。” “父亲也许会满足于我嫁了一个他喜欢的女婿,也许会喜欢我别的孩子,但我知道,他最想要的就是阿简,阿简是他一辈子的骄傲,谁也替代不了。” 林云嫣没有打断徐夫人的话,只轻声应和着,表示自己在很认真地听。 她想,说出来也好。 这些沉甸甸的心事都说出来了,徐夫人的心里能畅快些。 “而且啊,”徐夫人顿了顿,弯着唇笑了下,眼底已是一片晶莹,“回到从前又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这个话题,她有经验,但她不好开口。 “没有人保证,只要回到了过去,就能逃离所有的痛苦了,菩萨也不能的。” “人生路太难走了,全是岔路口,我绕过了一个弯,那下一个呢?就不会错了吗?” “我走去了完全陌生的地方,看着从没有来过的岔路口,我能选对吗?说不定我一选,又选到了另一个从没品味过的痛苦里去了。” “我能有几次重新选的机会呢?” “哪怕我真有,一次又一次的,我真有那么大的勇气,一条一条路去试、一点一点苦去受吗?” 往复轮回,永无尽头。 徐缈没有那种机会与体现,但她知道,她可能挨不住。 低谷挣扎,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她现在能够回头去看,是因为她已经走过来了。 如若再走一遍,她可能真就跟梦里一样,发疯了吧? 林云嫣却是愣住了。 她在经历徐夫人的感慨,却没有思考过徐夫人的这种角度。 她一直都是幸运的,目前来看,她的选择都是对的,一步步地迈过从前的坎,一步步靠近想要的目标。 是因为还没有走到尽头、没有体现出来先前的对错吗? 还是因为,她不是孤身一人? 她还有徐简,他们两个人重新在走这条路。 可即便是如此,也依旧是太幸运了。 幸运到,一年多了,她没有体会过一次“错”,起码表面上、一目了然的错从未发生。 侥幸吗? 林云嫣说不好。 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多情绪交织在一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难以用言辞去形容,但她清楚,情绪的最深处,绝不是侥幸。 徐缈说完这些,就见身边的林云嫣不说话了。 她转眸看她,发现郡主抿着唇,眉眼都紧着。 “吓着你了?”徐缈赶忙问她,“怪我,说那些有的没的,全是胡思乱想,倒叫你听进心里去了。” 林云嫣闻言,失笑出声。 往常都是她安慰徐夫人,这会儿反过来了,徐夫人来安慰她。 “没吓着,”林云嫣放松了些神色,“就是粗粗一听,我也不由地想,倘若失败和痛苦一遍又一遍的,我能不能扛得住。 您别觉得就是些有的没的,我其实特别爱听这些。 每个岁数的人、想法多不同,我常听皇太后、我祖母她们念叨,也时常听姐妹们说事,叔母们都很疼我,但这种心里话,她们没法、也不会来跟我说。 我母亲走得早,当娘的是怎么看孩子的,我都不晓得。您愿意说给我听,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徐缈握紧林云嫣的手,一时哽咽。 “丧母”的感情,她完全可以体会,也因此更心疼林云嫣。 她对母亲还有幼年时的那些相处记忆,但郡主那时太小了,什么都不记得。 旁人的回忆终究是旁人的,不及母亲怀抱的千万分之一。 也许,正是因为这种真切的情感,她才舍不得她的儿女们。 她在他们身上交付感情,亦是她想要从亡母身上得到的“倒影”。 那些酸甜苦辣,她都甘之如饴。 或许,郡主往后也会从她自己的孩子们身上体会到这些。 只是这番感悟,徐夫人现在说不得。 哪有媳妇没进门,就开始催生的长辈? 她抱着的本就不是那等传宗接代的想法,她也不是那等无趣又惹嫌的人。 说话间,身后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云嫣闻声转头,就见徐简从屋里出来了。 徐简已经收拾好了仪容,长袍之下看不出右腿伤情,只是在下台阶时走得比往常更慢一些,参辰甚至上前扶了他一下。 两厢照面,徐简视线落在林云嫣与徐缈身上,一眼就看出来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沉。 这也是难免的,乐呵呵的才奇怪了。 不过,再多看两眼,徐简就从林云嫣的眼睛里看出了些意味深长来,不像是憋着火,就是思虑重。 不太对劲。 先前林云嫣出屋子时,不是这么个状态,应该是她们两人说了些什么…… 偏还说到了心坎里。 徐简一时捏不准,只是觉得情绪也跟着低沉许多。 林云嫣过来,问他:“就这么走回前头去?不坐个轿子?” 徐简抿了下唇。 往常确实都是走回去的,岳大夫也没说过不让走,刚那些会儿也缓过来许多了,但今时不同往日。 这么点事儿,不值得化作油,莫名其妙浇在火上。 “有轿子。”徐简说着,看了参辰一眼。 参辰机灵,忙不迭安排去了。 徐缈看着林云嫣,又看徐简,没忍住笑了声。 先前她就提过,阿简嫌麻烦,她不好一味多劝,也就作罢了。 果然还是一物降一物,郡主开口,这就劝住了。 轿子很快就到,徐缈只交代了几句,便先离开了,林云嫣与徐简回了前头。 徐栢本在花厅那儿备了茶水点心,听闻国公爷带郡主去了书房,讶异极了,又赶紧提着点心盒子到了书房外头。 书房是府里“禁地”,即便是徐栢都没进去过。 他把盒子交给参辰,低声问:“真在里头?” 参辰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 桃核斋那书房,郡主也是想进就进的。 “毕竟是郡主。”他与徐栢道。 徐栢想了想,点了下头。 也对。 毕竟是郡主,不久后就是国公夫人了,夫妻一对,分什么你我? 参辰送了点心进去,备了茶,也就退出来了。 林云嫣捧着茶盏,左右打量了两眼。 与记忆中的差不多,又不是完全相同,屋子就是这样,住得越久,东西越多。 边上摆了一把榻子用来休息,徐简靠躺着,没跟林云嫣讲究。 也讲究不了。 他越讲究,小郡主唠叨得更多。 这也是他们没有去花厅的原因,一步到位,省得等下徐简再挪地方,反正小郡主也没把自己当什么客人。 为了稳住小郡主的脾气,徐简甚至主动捞了条薄毯盖在腿上。 看到那条毯子,林云嫣的眉头没皱得那么紧了。 徐简见状,道:“不知道你今儿来,厨房里备的点心没有那么甜,不似桃核斋那儿的合你口味。” 林云嫣应了声,道:“我琢磨着,有机会可以请何家嬷嬷来府里,夫人应该会想尝尝她的手艺。” 徐简眉头微微一挑。 如果小郡主想提她和徐夫人的对话,这还真是个不错的切入口。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接上了。 “刚才夫人与我说了不少话,”林云嫣睨了徐简一眼,道,“她心里还是憋了许多想法的,哪怕没有刘靖和刘迅,她总憋着事也不好,需要有人听她说。 有些对着你和阿娉,或者嬷嬷们说不出来的,她对着我会说一些,想来也有不想说给我听的,她会愿意告诉何家嬷嬷。 燕辞归 第333节 她小时候,毕竟和何家嬷嬷很亲,尝尝儿时的味道,也能让她开怀许多。” 徐简直觉中间的“因”不是什么好事,干脆直接答了“果”。 “我安排嬷嬷来一趟。”徐简道。 林云嫣又问:“你不想知道夫人与我说了些什么?她那些话,我受益良多。” 徐简:…… 他猜想到今儿问题不少,只是没有料到,在安平院里避重就轻着全带过去了,这会儿账本就哗啦啦又翻开来。 “她说了什么?”徐简只能顺着问。 林云嫣浅浅笑了下,让心中憋闷的情绪暂时得了些许纾解,而后,她缓缓把徐夫人的那番思考讲了一遍。 “我原没有想过那些,如今想来,确实是幸运至极,”林云嫣叹了声,“有很多灵光一闪,也有不少水到渠成,甚至还有不少是运气。 但凡少一分运气,很多事情都不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以及,只有我一人的话,也做不到现在这样。” 她知晓的、努力的,只能周旋于诚意伯府,能影响到皇太后,但御书房与千步廊,不是她能随随便便左右的地方。 能在朝堂上布下棋子的,是徐简。 徐简沉默了一阵,显然也对徐缈的思考很是意外。 良久,他道:“只一人确实难许多,没有你的助力,我搬不动皇太后,我也不清楚朱绽的事。” 很多事情,查得再凶,最终还是缺一个豁口。 豁口一旦出现,后头的发展就是“水到渠成”,就像是他们在朱绽那儿找到了李汨的儿子,也找到了定王真正的死因。 林云嫣起身,走到榻子边蹲下身来,抬头看着徐简,道:“很多事情都和以前不一样了,像是夫人说的、走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之后的岔路口还能不能走对,谁也不敢保证。” “只能走下去,”徐简的手落在了林云嫣的头上,很轻,“走过了,就知道对错了,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 林云嫣又笑了下。 她也伸了双手,把徐简的手从脑袋上挪下来,用额头抵着:“我们掌握得够多吗?” 徐简蹙眉。 没等他答,只听林云嫣又道:“走下去才知道吧,你歇着,我得进宫见皇太后了。” 说完,林云嫣放开了徐简的手,站起身来理了理衣摆,转身往外走。 徐简见她要绕过落地罩,他出声唤住她:“阿嫣。” 林云嫣停下步子,转头看过来。 徐简看着她,目光沉沉湛湛:“能走通的,别担心。” 第316章 原来如此(两更合一) 林云嫣没有说话。 榻子就摆在窗边,明亮的秋日阳光透进来,全落在了徐简身上。 他坐起身子,神情不浓郁,只那双眼睛深邃。 很沉,沉得让那些飘荡浮动的情绪都落了地。 她便点了点头。 完后,又觉不够似的,再又点了下,这才收敛了心神往外走。 屋子里,徐简躺回了榻子上,垂下了眼。 不得不说,徐夫人的那些话语还是给他造成了不少冲击。 他抬起手来,盖在面上,挡住了视线。 其实徐简看出来了,林云嫣有所保留,很多话,小郡主没有说透。 以她的性子来说,很是难得。 这也好,真刨根问底下去,一时之间,徐简也不知道要怎么绕过去。 原就是那么敏锐的一个人,有几次都抓到了些许线索,要不是徐简知道怎么跟林云嫣绕,这事情也拖不了这么久。 这一次,被人意外点破了各种可能,一旦开始梳理,只怕是什么真真假假都会被翻腾起来。 徐简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徐夫人心思细腻,所思所想总是很多,她无端端想到那些那头去,徐简要说意外、倒也没有很意外。 或者,他也应该和徐夫人再好好谈一谈。 如此想着,徐简抬起了胳膊。 手掌挪开,日光一下子亮了起来,刺得眼睛不由得又眯了一下。 趁着缓神时,徐简打量了下自己的手。 此刻腿上没那么难受,他的汗也收了不少,掌心是干了,可他脑海里想到的就是汗涔涔的样子,他握着林云嫣的手,也掌住了她的脖颈,那些汗水,全染在了她的皮肤上。 啧…… 没有让思绪继续往下走,他开口唤了参辰:“和老夫人说一声,我等下过去。” 另一厢,马车缓缓出了辅国公府,一路往西宫门去。 挽月看着林云嫣,只觉得郡主恹恹的。 这也不奇怪,国公爷治伤艰难,郡主情绪必然也跟着低落。 可她又隐约觉得,似乎不仅仅是那么一回事。 郡主对国公爷的伤情本就心里有数,挽月跟了她这么久,也晓得许多状况、里外根本是不同的,伤情是困难、也是个机会,郡主本不该沉默到这个份上。 可挽月又不能多问,只能倒了一杯饮子递给林云嫣:“温的,您润润嗓子。” 林云嫣接了,小口小口抿着。 这是一壶花茶,配了红枣又添了蜜,入口绵甜。 外头街上人声鼎沸,正是热闹时候。 可她的心思落在了徐简那儿。 在书房里,林云嫣难得没有把话说尽,倒不是顾虑、撇不开面子什么的,她只是没有准备好。 徐夫人的话像是一把匕首,撕啦一声划开,以前很多想到过的、没想到过的都纷纷杂杂涌入脑海之中,一下子把林云嫣冲得发懵。 而在那一阵懵过后,余下来的全是心悸,一个呼吸之间、心跳不知几多。 倘若徐简真的…… 林云嫣不知道要用什么心境去面对,沉甸甸的,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以徐简的脾气,阴阳怪气绕圈子都不奇怪,她要不想被他绕进去,得自己先整理好,然后、一条条、一点点地,不给徐简绕的机会。 所以,她才没有问,时间也不够她去问。 外头喧嚣声渐渐远了轻了,直到静悄悄的,林云嫣知道,这是到西宫门外了。 踩着马车下来,看着红色宫墙,她攥了下拳。 “走吧。”她和挽月道。 小轿至慈宁宫外。 小于公公听说郡主来了,急急迎出来,一抬头对上轿子上下来的人,脸上的笑容就凝住了。 “您这是……”他扶了林云嫣一下,打量着她的眉眼。 眉间微蹙,眼角泛红,一副忍着情绪的样子。 郡主面见皇太后,几乎回回都是笑着来的,哪怕偶尔遇着不平事、心里憋着火气,表面上都还端得住,小于公公想,他都有好些年没见过郡主这般了。 不是哭难,而是难哭了还要忍着不哭。 小于公公的心都揪起来了。 想到宫里人议论的辅国公的伤势,他大抵也猜到缘由了,只他不好多问,便道:“娘娘在里头等您。” 走到殿外廊下,林云嫣没有着急进去,只低着头,看着是在缓和心绪。 小于公公见状、自不催促,只自己先进去通禀。 “看着低沉。”他压着声道。 皇太后叹息一声,正想让王嬷嬷去外头迎,就见林云嫣抬步进来了。 那张小脸果真如小于公公说的,狠狠压着情绪,偏迎上她的目光,皇太后就见林云嫣笑了下。 嘴角扬起来些,露出浅浅梨涡,不似平日明媚,倒添了几分腼腆与内敛,看得皇太后心疼极了。 “来,”她招了招手,“让哀家仔细看看你。” 林云嫣上前,挨着皇太后坐下。 两人情同祖孙,皇太后知她兴致差,也不愿意说些有的没的、让她劳心应对,干脆开门见山:“为了徐简的伤操心?” 林云嫣颔首:“刚从辅国公府出来。” 皇太后握着她的手,问:“他状况如何?” “我去时正扎针呢,”林云嫣既然打定主意要“哭惨”,自然是尽全力,她一面在自己的腿上比划、一面道,“这么一片全是青青紫紫的,看着就痛。 我知道他这几天腿脚不便,听父亲说他都几日没有上朝了,我也是放心不下、顾不得那些规矩不规矩的,就去了一趟。 这一眼看着才知道,原是这般厉害了。 我听那大夫说,再过几天会更难受,这就是个过程,想治就得熬着。” 皇太后闻言,长叹了一声。 她虽没有见着徐简的伤,但光听着,心里也是涩的。 国之将才,无论老幼,他们上阵都是为国,身为皇太后,岂会忽视了这份忠义? 燕辞归 第334节 她的家与国,都是文武大臣们拿性命与坚持铺出来的。 徐简又是忠良之后,她算是看着他长大,而且,徐简的伤是为了救行事鲁莽又无状的太子,皇太后是愧疚的。 更让她心酸的是,徐简是她给云嫣定下来的丈夫。 爱屋及乌。 这会儿说旁的也无用,皇太后柔声安慰道:“那大夫应是有些本事,哀家听说他治伤的那一套法子也都让太医看过了。 人生路长,你们还要一块过几十年,他痛这一时,能好起来陪你老来多散步,这便是值得的。 他自己肯定也愿意好起来,男人嘛,谁会喜欢身上带着旧伤?” “您说得是,”林云嫣笑了下,“他想好起来,我也盼着他好起来,所以我才来寻您。” 皇太后讶异:“哦?还有哀家能帮得上的?” “我想跟您讨些药材,”林云嫣道,“您应当也听说了,那大夫是在东北那儿有名的,平日行踪不定、不知道在那个山沟里给人看伤。 这回还是晋王爷使人去东北寻,好不容易把人寻到、匆匆请人京城来的。 也正是来得及了,就背了个药箱子、随身带来的药材不多。 若是些常用的,京城药铺里也都有现成,但有那么几味,不是买不到、就是差口气,国公府库房里也寻不出来。 主要是虎骨,还有这几味药,说是已经使人去东北寻了,我想着宫里可能会有,就厚颜来问问。” 林云嫣一说,边上小于公公立刻就记在心里了。 皇太后这下是松了一口气:“几味药材,只管使人去御药房拿,不说哀家开口了,圣上知道是徐简要用,也早叫人送去了。” “我就知道您疼我,”林云嫣道,“我自个儿去吧,马嬷嬷也来了,我让她替我去挑一挑。” 马嬷嬷本就是御药房的掌药女官出身,受皇太后器重后、替她挑药、备药,直到被她拨去照顾林云嫣,她对马嬷嬷的本事自是信任。 “御药房里也分个高低,”皇太后道,“你让她只管放开手脚挑,什么最好拿什么。” 林云嫣道了谢。 从慈宁宫出来,由小于公公领着、马嬷嬷陪着一道去了御药房。 慈宁宫发话要挑,御药房上下都配合,开了药柜,让马嬷嬷仔仔细细挑。 旁的都好办,唯有虎骨始终挑不了。 别说是药柜里的,连库房都翻了,备着的几十根,马嬷嬷全部摇了头。 提督太监姓方,今日坐值的是太医院的安院判,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还是方公公开了口。 “哪里不合适?”他问,“老虎从幼的到老的,从腿骨到胸骨,从一两年到十几年的,这儿也算齐备了,马嬷嬷你要挑不中、也得给个不中的缘由。 不是杂家说,御药房再寻不到,满京城、京畿一带都不会有更好的了。 杂家也没有藏着掖着,给辅国公治伤,岂会有不舍得的? 可你这么挑,杂家是真办法了。” 马嬷嬷道:“就是知道御药房东西好,才想着挑得更齐备些,早些年,我记得有一根极好的,德荣长公主想要,先帝爷都没给。” 方公公一听,脸色一沉。 这就是太知根知底了。 当年马嬷嬷还是掌药女官,他方公公也是御药房里一小内侍,一处做事,两人关系也不错,对库房里有什么亦是一清二楚,瞒都瞒不了。 发生个什么事情,也都能记起来。 那虎骨是底下进贡的,长公主的确问先帝要过一回,但她没病没痛的,就是心血来潮,先帝爷就回拒了,当时大伙儿也说,这么好的一味虎骨,难怪长公主不要金银玉石偏就看上这个了。 “那根早用了,”方公公道,“三年前、还是四年前,太子殿下摔伤时就用了,杂家让人翻翻记录。” 方公公正招呼小内侍去翻,就听站在一旁、一直没有出声的宁安郡主开了口。 “一整根虎骨,太子一个人用完了?” 方公公转头看向林云嫣。 他没答,答的是被郡主看着的安院判。 “按说是用不完的,”安院判实话实说,“太子的伤势,用一小段足够。” 林云嫣听完,转头看向方公公。 方公公后背倏地就冒了汗。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他就说,这么几十根怎么可能挑不中,原来郡主就是奔着那一根去的。 能做到提督太监,方公公自然有些本事,身处御药房、在一些事情上甚至比千步廊的耳朵都灵敏,他以前曾听到一嘴流言。 辅国公是为太子殿下受的伤。 他听过,但他不敢多打听,更不会往他处传,外头消息压得死,几乎等于是没消息,但眼下看来,十之八九是真的。 谁都知道,宁安郡主得皇太后的宠,甚至比亲孙女、常乐郡主都受宠,但郡主毕竟不姓李,这么多年从未有娇纵蛮横的名声,反倒都夸她温和、懂事。 宫里人的温和,就绝不会如此直接、亲自上阵讨要东西。 郡主今儿反常了。 “郡主,”方公公堆着笑,“那根虎骨确实给了太子殿下,如若没有用完,也是收在了东宫里,不在御药房,您想要那一根,得向太子开口。” 他算是看明白了,郡主不过是趁机发难,难的不是他们御药房,火气是奔着东宫去的。 这是神仙打架,他吃饱了去掺和。 他能爬上来,靠的就是不掺和。 林云嫣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便问小于公公道:“我能去东宫讨吗?” 小于公公的眼珠子一转。 能不能的,也不好在御药房掰扯。 “咱们先回慈宁宫,”他劝道,“去问东宫讨,也得知会了娘娘与圣上。” 林云嫣点头,让马嬷嬷带上挑出来的其他药材,先回了。 方公公一路送出去,目送人走远,这才抬手抹了一把汗。 送走了就行。 让慈宁宫、御书房和东宫打架去,他这种小喽啰,能躲多远躲多远。 不过,话说回来,一根虎骨而已,东宫不会不给的,应该也就是贵人们互相之间几句话的事。 辅国公若能治好伤,皇太后高兴,圣上更高兴,太子一准也高兴。 林云嫣回到慈宁宫。 皇太后正用羹点,闻言抬头看她:“你确定要跟李邵开口?” 林云嫣左右一看,王嬷嬷立刻就把其他人屏退了。 “这回和上次古月贡酒不同,不是故意招惹他,”林云嫣道,“就想着,化解心结也得有个机会。” 第317章 弄巧成拙(两更合一求月票) 皇太后听着,就把手中的碗勺放了下来,示意林云嫣坐下说。 “您上次叮嘱的话,我都记得,”林云嫣轻轻笑了下,“贡酒那事儿,虽是太子不对,但我们那样直来直往、的确是没有什么好处。” 皇太后便拍了拍她的胳膊,声音放缓了,语气里更多的是担忧:“你听进去了就好。” 皇家事情,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其实又十分简单。 别说她并非李邵亲生的祖母,即便是,真闹腾起来了,最后也不见得有几分颜面。 天家无父子,何况祖孙? 皇太后倒不担心圣上什么,对这个她扶上位的君王,她心里还算有数。 圣上重情义。 那日在她病榻前,说着寻到了李沧死因,也断不会放弃追寻定国寺真相的圣上,言辞之中的情绪是真真切切传递给了她。 可也正是因为圣上重情,才会更加偏宠李邵。 李邵幼时还好些,近几年、尤其是出了这些事情后,皇太后心里自然也会有不满。 可那些不满,还远不到让她去圣上面前指三说四的地步。 横插一手,有用倒也罢了,就怕没用。 她一个老太婆,这辈子风光无限,哪怕与圣上离心,她的晚年该如何也还是如何,但她有娘家,有她放不下心的晚辈。 正如她之前告诉林云嫣的那样,她这个岁数肯定会走在最前头。 等她埋在地里了,一旦李邵翻旧账发难,林云嫣还能去哪儿搬救兵? 与李邵交恶,对林云嫣和徐简没有一点好处。 偏上回这两人直性子起来,拿古月贡酒对李邵出手。 不值当,完全不值当。 真要揭发,有的是不显山露水的其他办法。 当然,皇太后更清楚林云嫣口中的“心结”是什么意思。 “徐简跟你说了内情?”她问。 林云嫣点了点头:“说了。” “他倒是不瞒着你,”皇太后叹了声,“不瞒着才好,彼此信任,有商有量的。” 眼睫颤了颤,林云嫣抿了下唇。 她很了解徐简。 燕辞归 第335节 徐简骨子里不是个喜欢事事交代的性子,尤其是上辈子,这种脾气更明显些,他在朝堂上的状况、他与刘家父子的矛盾,他都不会主动回来与她絮叨。 林云嫣那时也内敛,看得出徐简没有提起来的意思,她也不会追着去问。 人与人相处就是这样,夫妻之间也会互相保留几分。 这种略显疏离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出事。 一根绳上的蚂蚱,困难多了,交流必然也多了。 只要她一门心思问了,徐简都会答,答得周全且细致。 这种习惯延续到了现在。 这一年多里,林云嫣想,她和徐简相处的时间没有那么多,但其实没有什么秘密,甚至不用她追着去问,徐简自然而然就说了。 唯有那么一件事,徐简几次避重就轻。 林云嫣不会为此去质疑两人之间是否足够信任,没这点儿底气,她和徐简也不会走到现在。 她只是难过。 信任够了,了解也够了,徐简太清楚她的脾气,知道她不会听风就是雨,或者心里扛不住事,那他选择不说,必定是有其他考量。 这份考量,她还需要些时间去整理,而眼下,她得讨那份虎骨。 “我心疼他的伤,我也知道他伤势由来轻易说不得,我理解圣上瞒下来的缘由,”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您看这一次陈米胡同,借着机会对太子发难的,目的不还是…… 其他皇子们太年幼了,太子若不是太子,状况更乱。 随着殿下们长大,这状况还得有,一旦前朝后宫都知道辅国公是怎么伤的,回回都要拿着他扯大旗,扯来扯去,谁占上风都不好说,反正辅国公肯定是倒霉的那个。 这也是他明知治伤难、治伤痛,也得拼一把的原因。 圣上盼着他往后能辅佐太子殿下,他怎么能反倒成为那随时会刺向殿下的剑呢? 所以我才想问殿下讨虎骨,太子帮着治了伤,以后哪怕被提起来,总归能抵一些,不止对国公爷是好事,对殿下也是好事。” 这一席话都是准备好的,唯一的变化就是她的心境。 恐是刚想到了徐简顾左右而言他背后可能会有的心绪,林云嫣嗓子也涩了几分,落在皇太后耳朵里,仿佛跟憋了泪似的,叫她越发心疼起来。 心疼她的懂事,也心疼将来的局面。 皇太后经历过朝变,那等疾风骤雨、电闪雷鸣,前头埋了多少线、后头拉出来多少人,前面铺垫有多长,后头厮杀就有多快,数日间风停雨止,留下一地残花,全是圣旨上一个个的名字,而每一个名字的背后,又有他的九族亲眷。 史书看过的就更多了,一页页翻过去,全是心惊肉跳。 皇太后自己也说不好,到底是像先帝年间那样,几位年纪相仿的皇子步步紧逼好些,还是现如今似李邵这样“一枝独秀”好些。 前者躲不过厮杀,后者也不等于高枕无忧。 圣上在努力为李邵铺路了,但这条路能不能走得平,皇太后说不准。 后宫之中,但凡有诞下皇子的,大部分都有野心,即便如今还势弱,将来就说不准了。 皇太后搂着林云嫣,心绪起伏。 徐简会跟着李邵,这是圣上的安排,而让徐简娶云嫣、除了这两人互有情愫之外,也少不得“铺路”。 云嫣是阿蕴的女儿,阿蕴是李邵的救命恩人。 朝堂上可以左右逢源、断不能真做墙头草,徐简和云嫣的将来与李邵捆在一块,而李邵若与徐简生嫌隙…… 伤势就是最容易挑起来的嫌隙。 “你这孩子,”皇太后叹道,“你都想得这么周全了,哀家哪里还会说不行?这样吧,哀家点人去一趟御书房。” 皇太后点了小于公公。 其中道理,没有交代得那么细致。 有些话,她和云嫣两人闭门能说一说,与圣上是不能讲的,而且,几句话过去,以圣上的能耐自然能分析清楚其中利弊。 毕竟,小于公公听几句就能听出背后道理,圣上岂会不懂? 小于公公得令就赶紧去了。 没想到,他到御书房时却没有见着龙颜,圣驾前脚摆驾翠华宫了,他又只好转头赶过去。 翠华宫里,皇贵妃正迎驾。 她这些时日还算空闲,精神头养得不错,没想到御驾到了,只能笑脸迎人。 扶着圣上的手时,她想,今儿这顿午膳看来是不能舒心用了。 里头正摆桌,外头传了一声,说是小于公公来了。 皇贵妃看了圣上一眼,让人进来了,同时心下也好奇,皇太后平日不管她这儿,怎会忽然使人过来,这是寻她还是寻圣上? 小于公公入内,恭谨行礼后,便提了虎骨的事。 碍着是在翠华宫,他没提一句多余的话。 他不说,圣上也懂,当即就应了,让他只管去东宫要。 等人退出去,圣上笑道:“一根虎骨而已,若能彻底治好徐简的伤,朕也能多一员猛将。” 以徐简展现出来的能力,他以文官位列朝堂,自然会有一番天地,圣上也十分信任他,但朝廷也缺将才,徐简若无病无痛,能一展抱负,更是好事。 进可攻、退可守的多面人才,朝廷用人之际,才不会点不出人来。 作为君王,他可以不让徐简守边关,但不可以“不能”。 徐简是被腿伤拖累了。 皇贵妃闻言也笑了起来,顺着圣上的心意:“您下午还要批折子,臣妾就不给您倒酒贺喜了,今儿厨房里备了好汤,一会儿以汤代酒。” 圣上朗声笑了:“等他真康复了,朕再好好喝一坛。” 皇贵妃也笑:“到时候让辅国公陪您喝。” 午膳摆了,两人落座。 厨房果然上了一盅好汤,眼看着要入秋,喝下去不热不燥、暖呼呼的正正好。 圣上用得很满意。 他还是喜欢翠华宫,皇贵妃为人端庄、言辞得体,不生事,也不会故意说些有的没的让人生厌,能安安心心、放松下来用一顿饭。 只是这份好心情,在撤桌后就蒙了些阴霾。 小于公公回来,硬着头皮道:“东宫那儿说,寻不到那根虎骨了,恐是先前用完了。” 圣上的眉头一皱:“刚才不是说,先前只用了一小截吗?” 小于公公垂眼,一五一十道:“在御药房那儿,安院判是这么说的。” 圣上摸着手上扳指。 安院判的话,他还是信的。 那么一根虎骨,邵儿前几年那点伤,也确实用不完。 “见着太子了吗?”他问,“太子说的,还是谁说的?” 他不信邵儿会拒绝。 小于公公道:“小的没有见到殿下,是郭公公说的。” 圣上的手指微微一顿,冲曹公公看了一眼。 曹公公忙道:“小的这就去一趟。” 东宫人手全部撤换了,主事的郭内侍是他亲自挑的,曹公公很信任对方。 今儿小于公公亲自过去,东宫都只给出这么一句话…… 曹公公想,郭公公不会擅作主张,大抵就是太子的意思。 他是不知道太子在想什么,但一根虎骨,真不至于。 小于公公随曹公公一块过去。 出了翠华宫,左右没有外人,他便压着声简单说了下慈宁宫的意思。 “原是想着借此机会能……” “真用完了也就罢了,偏是没用完,这弄的、真成雪上加霜。” “这事真是……” 曹公公听着听着,神色也凝重了几分。 小于公公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皇太后与郡主那儿原是一番好意,曹公公思前想后也明白这主意其实不错,哪知道东宫那儿是那么一个反应。 现在就怕弄巧成拙。 翠华宫里,皇贵妃抿着茶,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顿饭不好用,没想到会这么不好用! 她能说什么? 她一句话都不敢说。 辅国公的伤势因何而来,她全靠自己猜测猜到皇太子头上,但只存在心里,她不会说出来,更不会让圣上知道她猜了什么。 今日慈宁宫这番举动,其实是在印证她的猜测。 皇太后处母子关系十分有分寸,宁安郡主更不会挑剔这那的,眼下愣是盯上了东宫的一根虎骨,摆明了有深意。 只是,皇贵妃也没想到,太子直接就拒了。 或许是她以前“小看”太子了。 她膝下无儿无女,又代掌后宫,但她其实很嫌麻烦。 看其他嫔妃们你来我往、针尖对麦芒的,于她而言真不是什么乐子。 平衡、安抚,全是心力,而操劳到最后,她也得不了什么。 对皇贵妃来说,还是李邵顺风顺水的,更省心省力。 李邵越好,其他嫔妃的心念就越小,心念小了,也少给她找事。 燕辞归 第336节 李邵登基,先皇后已故,她从皇贵妃成了太皇贵妃,依旧是最金贵的,而若是其他皇子异军突起、另有了一位皇太后…… 太麻烦了。 再者,李邵待她也算亲厚。 该问的安不缺,送礼也记得她,总算还是个不错的孩子。 没想到,李邵在背地里会是那么一个样子,陈米胡同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她险些把茶盏都摔了。 惊讶归惊讶,李邵的事情轮不到她置喙。 她就是烦得很,李邵出事,后宫嫔妃人心浮动,一个个的以为另有机会。 好不容易近些时日消停了,她刚刚缓过一口气,李邵再生事端…… 思及此处,皇贵妃看了圣上一眼,斟酌着道:“许是先前匆忙间换了人手,库房都没有好好交接过,弄不清楚有什么没什么。” 圣上微微颔首,又坐了会儿,起身回了御书房。 皇贵妃恭送,转过身来舒了一口气。 挺好。 万一东宫真出岔子,也不用她绞尽脑汁两厢说好话。 另一厢,曹公公大步迈进了东宫大门,郭公公迎上来行了礼,又看了小于公公一眼。 “殿下呢?”曹公公问。 郭公公道:“用了午膳,歇午觉了。” 曹公公上下打量他。 来人不细问,郭公公却不能不细说:“小于公公刚才过来,小的就去问了殿下,殿下就是这么回的,小的提出来开库房找一找,殿下没有答应。” 他越说声音越低,而曹公公的脸色却是越听越沉。 第318章 想要拿捏他(两更合一求月票) 风吹过,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郭公公垂着头,他想,夏天果然过去了。 曹公公压低了声音:“殿下醒了吗?” “小的去看看。”郭公公道。 不等他转身,就被曹公公拦了下来。 “另点个人去。”曹公公说着,微微抬了抬下颚,示意郭公公借一步说话。 小于公公站在一旁,面上没什么表情。 他奉皇太后的命办事,原想着今儿这差事也简单,跑腿罢了,没想到会在东宫这里出变故。 不过,也轮不到他说什么,自有曹公公操心。 廊下,曹公公低声问:“库房现在谁管着?” 郭公公答道:“小曾子在打理,小的刚问过他,他说上个月盘过一次库房,确实没看到什么虎骨,册子上也没有。” 曹公公面上情绪不显:“你觉得呢?” 郭公公哂笑。 他觉得不出来。 见曹公公等着他回答,他只能硬着头皮道:“辅国公前回来探望殿下,小的在旁伺候,并未看出两人有不睦之处。 既然没有不睦,殿下当然也不会不给。 想来是真没有了。” 话只能这么说,郭公公心里却未必多笃定。 东宫库房各种东西众多,太子殿下哪里知道有什么没什么? 就算是管库房的,不对着册子也弄不清楚。 太子张口却说“没了”,甚至没让库房翻找一下。 这有些不合理,或者说,不给情面了。 毕竟,翻库房再麻烦,也是底下人做事,无需殿下操心。 除非,殿下明确知道用去了哪里。 那有一说一就是了,东宫的物什,太子先前用了也好、赏了也罢,三四年前的事了,不算什么问题,给慈宁宫一个明确的说法,也就不用曹公公特特来一趟。 做事有做事的流程与体面,在郭公公看来,太子今日的应对着实没有顾着一点周到与面子。 不太应该。 正想着,小内侍从殿内出来,恭谨回话:“殿下刚起来。” 曹公公便抬步往内殿去,一路向里,见到了李邵。 李邵坐在床榻上,支着腿,一副没有睡好、精神恹恹的模样。 许是刚醒,他心情烦闷,见曹公公行礼,拧眉道:“曹公公怎么来了?难得。” 曹公公便道:“圣上让小的过来一趟,问问虎骨之事。” 李邵的脸色更难看了:“也就是说,如果不是为了徐简的伤,我还见不着曹公公吧?” 自从禁足之后,数月时间与外头隔绝,他虽有不适应,但想着最多九月下旬能出去,倒也没有特别烦躁。 可随着日期越来越近,多少还是急躁了些,或者说,心里头雀跃了。 他真的被关得太久了。 这偌大的东宫,一点意思都没有,哪里比得上外头热闹? 哪怕是被徐简天天盯着在礼部衙门观政,也比禁足痛快得多,毕竟徐简下衙后不管他。 李邵正等着解除禁足的口谕,没想到,近些时日里头一个出现在东宫外头的会是小于公公。 小于公公确实带来了父皇的口谕,可惜不是“禁足”,而是为徐简讨一根虎骨。 李邵一下子就没劲了,因而当即就拒绝了。 结果,曹公公又来了。 这几月间,父皇不说亲自来看望他了,连身边的小内侍也就半月来问一次安,也就是今日稀奇,劳动了曹公公亲自露面。 好笑,真真好笑。 李邵盯着曹公公,冷声问:“徐简的伤怎么了?” 曹公公道:“晋王爷前阵子寻了位名医替辅国公诊治,如今正是要紧时候,国公爷腿痛、几日没有上朝了。殿下,眼下缺一根好虎骨入药,您看……” 李邵哼笑一声:“御药房那么多虎骨,他都看不上?偏就要我这里的?” 曹公公闻言,让郭公公屏退了其他人,独自与李邵说一番道理。 “殿下,这是慈宁宫那儿提出来的,也是为您考量了。” “辅国公忠心于您,他若好转,往后也能更好地辅佐您。” “他那伤一日难治,被人知道缘由,总归对您有影响。” 这些话,不可谓不掏心掏肺。 这也就是面对太子殿下了,换一个人,曹公公都不会说得这么细碎。 可惜,李邵没有听进去。 他始终觉得,讨虎骨之举是徐简没事找事。 虎骨名贵,但对皇家来说,也不至于稀罕到哪里去。 李邵不清楚御药房里的余量,但十几根是最起码的,而且,能被藏于御药房,可见品质绝对差不了。 明明御药房那儿一挑就是一根、多拿几根也可以,徐简偏不要,还搬出慈宁宫向他讨要。 这不是“没事找事”又是什么? 曹公公解释什么“为他考量”,徐简若真有为他考量的想法,又何必再提旧事? 他那个伤,到现在还有医治的必要吗? 要李邵说,这就是一出苦肉计。 徐简不止自己唱,还要拉着宁安去慈宁宫扯大旗,这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他在东宫听得明明白白。 徐简若真和他一条心,还会有宁安大晚上进宫讨贡酒的事? 李邵自认在这些事上看得很是清楚,但同时,他也有不甚明白的地方。 徐简的态度着实奇怪。 给他惹麻烦吧,确实惹了不少,现在都还在拿虎骨做文章,可要说徐简完全见不得他好,好像也没有,陈米胡同那案子,徐简看着是费了不少心思。 陈米胡同那儿的确不光彩。 不光彩也是在被顺天府和守备衙门破开宅子这一方面上,身为皇太子,仪容不整、衣着不齐,总归不体面。 至于吃醉酒玩女人…… 父皇肯定不高兴,可这也是人之常情。 父皇自己也吃酒,父皇也有后宫嫔妃。 事出突然,挨骂挨罚也就罢了,可说到底是刘迅那傻子被人哄骗,连累他卷入了李汨、古月什么的一堆乱事中,他就是被算计的。 徐简奉命协助顺天府,把案子替他办明白,天经地义。 当然,徐简也没有借机发难,用此事来为难他,可能也是揣度了父皇的想法吧。 是的。 父皇一直希望徐简能辅佐他,徐简也没法与父皇唱反调。 燕辞归 第337节 所以这一出出的热闹…… 哦。 李邵忽然茅塞顿开。 徐简应该想要拿捏他。 君臣君臣,压不住臣子的君王,就会被臣子牵着鼻子走。 这几年,李邵想,他和徐简打的那些交道里,徐简真是几年如一日的“强势”。 裕门关外,说捆人就捆人,扔上马背一路把他颠回关内,他差点五脏六腑都给颠出来了。 礼部观政,压着他一本一本看旧档文书,迫着他天天给父皇写各种体会,烦得要命。 这还是刚开始呢。 等将来,父皇对徐简越发器重,徐简在朝堂上站得越稳,徐简会变本加厉。 那他李邵,还能有喘口气的机会? 明明身为储君的是他,往后坐上龙椅的也是他,他会是万万人之上,但徐简会指手画脚。 就像是一个傀儡皇帝与摄政王。 李邵越想越烦躁。 凭什么? 徐简凭什么妄图把他当傀儡? 这么想只手遮天,怎么不去拉扯他那几个还没断奶的弟弟?也不想想父皇能不能容忍! 掀开薄毯,李邵从床上下来。 屋子里只有他和曹公公,他也没让曹公公伺候,自己倒了一盏凉茶咕噜咕噜喝了。 他不稀罕徐简辅佐不辅佐的,但他也不会让徐简真去拉扯那几个年幼的,他得更强势些,不能让徐简那一套得逞。 “他想要虎骨?”李邵冷声问曹公公,“那依你之见,我要开了库房让人翻找吗?” 他可以给,但他得高高在上,这是他给徐简的恩赐。 曹公公道:“先前东宫人手交替,没有好好交接过。不如趁此机会点一点库房,眼看着入秋了,趁着这几天日头还不错、该晒的也能晒一下。底下人做事,您不用操心。” 李邵转过头去:“那就开吧,有就拿去。” 曹公公应了,转身退出去。 李邵却突然拦住他:“父皇还说了什么?” 圣上没有交代多余的,曹公公也不能胡言,只好一五一十道:“圣上没有交代别的。” 闻言,李邵的脸色很不好看。 曹公公看在眼中,并未多言,出去叫郭公公安排人手开库房。 小于公公跟着过来,往开着的库房大门看了一眼。 库房东西多。 慈宁宫那里就是,每次整理,前后要忙上一两天。 东宫这架势,看着也不是一丁点工夫就能整理完全的。 “先回去吗?”小于公公低声与曹公公建议,“圣上跟前还要做事。” 曹公公知他好意,却没动步子。 他刚才也看出来了,殿下虽然答应开库房,可心里多少还有脾气。 他人在这儿,代表圣上,多少算个颜面,底下人做事能麻溜些,他若不在,库房半天没找到东西,殿下听着烦了又改主意,小于公公再去御书房里把他搬来…… 他倒是不怕来回跑腿,他怕圣上听着上火! 同时,曹公公也是一肚子嘀咕。 明明此事对殿下有利,为何殿下先前还推诿? 刚才他是掰碎了讲,但他也认为,殿下自己不至于一点都想不到,这点儿弯弯绕绕若都无法领会,三孤这些年的心血都白费了。 殿下应该就是闹脾气,他和辅国公之间有嫌隙。 嫌隙因何而来? 思及此处,曹公公的心里沉沉往下落。 去年御书房里,辅国公说什么来着? “正是因为殿下心思细密,臣才不愿意在殿下跟前行走,那样就会无时无刻提醒殿下、臣的腿是怎么伤的。殿下若是个没心没肺的,反倒轻松。” 这话看来是没错了。 心思细密,以至于轻松不了。 曹公公的神色严肃了几分。 还是得治伤,治好了,这心结才能解开。 要不然以后怎么办! 如此想着,曹公公倒是越发同情起徐简来了。 太子在裕门关下胡闹,赔上的是徐简的腿和抱负,武将之路绝了,以后想走文臣治世,就必须把腿治好,以免惹不必要的麻烦。 这真是…… 郭公公见曹公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让人搬了两把椅子来,请他和小于公公坐下。 小曾子翻看着册子,忙出了一头汗。 库房对账原本自有一套方法,从大到小、循序渐进,现在不适用了,他们得先把虎骨找出来,给这两位大内侍交代。 偏虎骨这东西,就这么根细棍子似的,藏在哪儿都不奇怪,好几人一个架子一个架子翻过去,最后在一个白瓷画缸里摸出来了。 小曾子转头,刚好对上郭公公的脸。 郭公公面色不虞,接过虎骨、拿帕子仔细擦了擦,又小声催着小曾子寻个差不多的盒子来装了,这才送出去。 他知道,彼时接手匆忙,他们最重要的是看顾太子,对其他事情就没有抓紧办。 库房之前简单清点过一回,他没有亲自盯着,没想到最后会这样。 小曾子是办事不够上心,上一任东宫管库房的是压根没好好做事。 若是让曹公公知道虎骨在画缸里,他都得跟着倒霉。 郭公公先拿着虎骨去交差了。 小于公公打开看了眼,确定东西没错,这才笑眯眯道了谢,又去给李邵道谢。 “找出来了?”李邵情绪不好,道,“那就给宁安拿去,多大点事,又是皇太后发话、又惊动父皇,也让她跟徐简说,我这根虎骨藏了好几年了,别暴殄天物。” 曹公公就在外间,听了个七七八八,还顺势瞥了郭公公一眼。 郭公公哂笑。 等小于公公离开,曹公公又把郭公公叫去一旁说话。 “杂家信你、让你跟着殿下做事,只要殿下一帆风顺,你自然有一番前途,”曹公公的声音放得很低,“但你得记住,你在东宫不是为了讨殿下欢心,而是规劝殿下。前车之鉴有两个,别重蹈覆辙。” 郭公公后背汗水直流:“小的记住了。” 曹公公回御书房去。 郭公公进里头伺候李邵。 “不是翻到虎骨了吗?”李邵问,“库房那儿还折腾什么?真要听曹公公的都拿出来晒一晒?没事找事,我听着烦,别整了。” 郭公公只好道:“小的让他们手脚轻些。” “这是东宫!”李邵抬声道,“我说的话没有用了?他们两个能用父皇和皇太后来压我,你就以为你也可以了?” 郭公公心惊,忙跪下道:“小的不敢。” “滚出去!”李邵道,“徐简也是好命,他要是没与宁安定亲,他还能生出这么些事情来?” 郭公公自然不敢接话,老老实实滚出去了。 出了大殿,他又往库房去,告诉小曾子今日别再继续整了,动静太大。 小曾子大抵也猜出了缘由,赔笑道:“您看,真不是小的们之前躲懒,而是殿下不喜欢听这些动静,这才迟迟没有细致整理过。 今日若到此为止,之后再要问库房有什么没什么,小的也不能立刻答上来,得慢慢找。 再说了,您、您确定真要翻找到底吗?” 郭公公睨他。 小曾子见状,又道:“虎骨都能丢在画缸里,那是真的乱,照着册子对下去、少什么东西都不奇怪。前头那一批人早没了,跟谁掰扯多少去?” “那也不能稀里糊涂的,”郭公公道,“迟早也整出个样子来,你手脚干净些,也别让其他人乱来,这是东宫的东西!真出岔子了,谁都没好果子吃!” 小曾子讪讪笑了笑,嘴上应了声。 库房这儿简单收拢了下,重新上了锁。 郭公公站在廊下看着,心里突突直跳,曹公公的话反复在耳边回响,让他不由长叹了一口气。 难啊! 第319章 因为他是太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小于公公回到慈宁宫,把带回来的盒子交给了马嬷嬷。 马嬷嬷取出里头的虎骨,仔细看了看,略有些为难地转向林云嫣。 “怎么了?”林云嫣问。 马嬷嬷笑容讪讪,没有立刻答,反而问小于公公:“东宫库房里拿出来的?” 小于公公应了声,见皇太后也疑惑地看着他,便没有任何隐瞒,把这一趟来回的状况都说了一遍。 燕辞归 第338节 没有添油加醋,全部一五一十,亦没有自己的任何判断与猜想,只说真切看到的、听到的。 饶是如此,也足够皇太后听得皱眉头了。 殿内还有宫女嬷嬷们,她没有出言说道李邵什么,只是心里不太满意。 “这虎骨怎么了?”她只问马嬷嬷。 马嬷嬷便道:“这根当年送到御药房时,奴婢就看过几次,当真是好东西。” 好到时隔这么多年,郡主提起要寻虎骨时,她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一根。 “可惜没有保存好,品质上不如从前了。”马嬷嬷颇为惋惜。 林云嫣听着,即便克制了下,唇角都险些没有压住。 李邵不愧是李邵。 她今天故意找李邵的事。 不管李邵乐意不乐意,这根虎骨只要还在东宫就一定会被拿出来,他越不乐意,林云嫣越满意。 而李邵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料,以至于还让曹公公多跑了一趟。 那位毕竟是当朝太子,是圣上最护着宠着的儿子。 她和徐简不可以去“硬碰硬”,只能迂回着、周旋着,尝试把李邵的疯劲逼出来。 这是蚕食,急不得。 由曹公公的东宫之行,林云嫣基本达成了自己想要的。 至于此事在李邵心中要如何发酵,原要再等上些时日,可现在看来,还能再割一镰刀。 林云嫣用力抿了下唇,把唇角往下压:“没保存好?品质不好?不应该吧?” 御药房那儿的规矩,其他宫人不说知晓得多细致,但小于公公、王嬷嬷这样的,多少都听过些,皇太后亦是一清二楚。 宫中各种药物,不管金贵的、常见的,都存在那儿,里头做事的从内侍到宫女各个都懂医理,没有一个愣头青,他们能存不好药材? 这根虎骨是先帝朝就进贡了的,十几年的老药材了,御药房若是存不住,之前太子受伤要用虎骨时,也不会把这一根给他。 这说明,东西出御药房时还是好的。 就是这三四年,收在东宫那儿,给存出了问题。 先是开口说“没有”,再拿出来时保存不当,林云嫣叹了声:“会影响药效吗?” 马嬷嬷揣度着郡主心思,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皇太后见林云嫣脸上懊恼,想了想,还是让王嬷嬷又把其他人屏退了。 小于公公这回没退,恭谨守在帘子边,能顾着些外头,也能听见里头的一言一语。 “这事儿怪我,”林云嫣这才道,“我提出来,原是想着能‘一箭双雕’,既顾上了国公爷的伤,又能让太子有个化解心结的机会,看来是真的弄巧成拙了。” 皇太后拍了拍林云嫣的手背。 她先前允了,自是觉得这办法不错,可惜没想到,李邵一点不领情。 别看虎骨是拿回来了,但心结肯定没解开,梁子可能还结得更大了些。 不怪云嫣,实在是李邵的脾气太过了! 若是嫡亲的孙儿,皇太后少不得要好好教训李邵一顿,堂堂皇太子,行事岂能如此不瞻前、不顾后,只凭心情与脾气胡来? 可圣上终究不是她的亲儿,要和圣上沟通李邵的问题,她都得考虑一番措辞。 想到前次贡酒之事,皇太后心里又是一声叹。 真就不该故意去招惹李邵,没必要,对云嫣、对徐简都没有益处。 想归想,皇太后也不会和林云嫣翻那些旧账,只是道:“你想的,与你能办成的,从来都是两回事。” 牵扯到其他人,人人都会有想法,自不能事事顺心。 林云嫣道:“那大夫东北来的,对虎骨的要求颇高,这根存坏的拿回去,他可能也不想随便用,毕竟是给国公爷治伤,他以后是富贵还是落魄,全看这一回了。 我也盼着国公爷的伤能好起来,若最后被这虎骨影响到了又怎么是好? 今日讨了一根了,之后再开口也不方便,不如让我厚颜去御药房再拿一根?宫里收着的,肯定比京城那些药房里的东西好。” 皇太后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她们这原本的“善意”眼看着真要成了“没事找事”了。 林云嫣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问:“您说,我若跌一跤,能不能……” “说什么浑话!”皇太后恼得瞪她。 林云嫣便不吭声了。 油浇这些就够了。 果然,皇太后对马嬷嬷道:“你再去挑一根。” 马嬷嬷应声,忙退出去了。 皇太后拧着眉,声音也严肃着:“往后,这种念头一分一毫都不能有,谁也不值得你拿自己的身体去换。” 她知道云嫣向着徐简,感情真切本是好事,可身体是自己的。 这还没成亲呢,真等完婚后,心越发贴得紧。 “你啊,”皇太后搂着她,道,“你舍得,哀家不舍得,想来徐简也不会舍得,你真为他去跌一跤,他治伤也治得不安生。” 林云嫣不做声。 那话本就是故意说的,她确实不至于真去那么做。 她和徐简能换命。 从前出事时,徐简哪怕行动不便也一直在护着她,最后关头也拿命救她。 那就是一种本能,电光石火间顾不得任何思考,是靠反应去救。 虽说没有救下来,但这份情义,她都记在心里。 真到了生死相搏的那一步,林云嫣想,那也会是她的本能,但眼下,远不到那一刻。 她就是浇油。 可惜这油,不止落在了火堆里,还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谁也不值当吗?”林云嫣哽咽了,她真不是有意招皇太后,就是很多往事冲入脑海,而她只是一叶扁舟、在风雨里飘摇,“太子值当,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徐简的腿伤了,所以我娘没了……” 搂在她肩膀上的手倏然收紧,几乎是死死扣在了骨头上似的。 皇太后连呼吸都急了几分。 她是皇家人,君君臣臣那一些规矩,刻骨铭心。 她知道云嫣也是一样,云嫣懂道理、知进退,其实也不止云嫣,徐简是,阿蕴更是,这些伦理纲常从小到大、深入骨髓,以至于遇事之时都不会犹豫与迟疑。 不会后悔,并不代表着不会遗憾与痛心。 知道应该,也不代表着不会追忆与怀念。 人心就是如此,全是肉长的。 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道理无需讲,宽慰亦乏力,皇太后只是搂着林云嫣,良久沉默。 御药房里,方公公见马嬷嬷又来了,不由愣怔。 不止他,其他人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马嬷嬷太晓得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了,越避着人、越吸引人。 她请方公公借一步说话。 没走远,就在殿外廊下,她压着点声音:“曹公公去东宫拿来了,可惜没有存好,恐会影响药效,皇太后就让我再来这儿挑一根。” 方公公一言难尽。 好好的药材,得多糟蹋,才能让皇太后不得不再来要? 他往殿内看了一眼,见里头一个个好像都在竖着耳朵,便道:“你先前有没有看上哪一根?杂家直接给你拿出来,别再从头挑一遍了。” 马嬷嬷苦笑:“不是我找事,看到还满意的、我也没记它的编号,方公公你还能看不出来,原就是想问殿下要的。” 方公公苦哈哈的。 他看出来的,看得明明白白,知道是神仙打架。 郡主向东宫发难,本以为他们御药房就是个引子,摘出去就没事了,没想到最后又绕回来。 哦。 刚怎么说的来着? 曹公公去东宫拿的,竟然是曹公公去的! 再算算时间,从郡主离开御药房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见讨虎骨讨得很不顺利。 而郡主在拿到一根虎骨的状况下,皇太后还能让马嬷嬷再来一趟,想来站不住脚的是太子殿下了。 这真是…… “你跟我来吧,”方公公示意马嬷嬷跟上,“动静小些。” 两人去了内殿,方公公找了个心腹内侍取虎骨,避开那一群人让马嬷嬷挑了一根。 可这事儿哪里真的能瞒过所有人? 也不用半天,御药房里活络的都知道了,马嬷嬷又来挑走了一根虎骨,再凑上小于公公两次进出翠华宫、曹公公亲自去过东宫的消息,最多三五天,宫里渐渐就会凑出了不同的“可能”来。 作为大内侍,曹公公显然是最早听说的。 他从东宫回来后就禀了圣上,只说经过,用词谨慎。 即便心里想着太子殿下这事弄得不漂亮,曹公公也不会在御前说三道四,因为圣上心里自有判断,他多嘴多舌才是笨人所为。 而后,他听说马嬷嬷又去了御药房。 使人去打听了下,才晓得是东宫那根虎骨保存不当。 曹公公并不清楚虎骨是从画缸里寻出来的,但想到东宫库房那乱糟糟的样,也猜得到不会好好收着。 不止虎骨,其他物什大抵也是如此。 燕辞归 第339节 赏给太子的东西,折腾成什么结果,按理也轮不到曹公公计较,可他又不能全然不放在心上。 先皇后留下来的不少旧物,大部分都收在圣上寝宫,另有一些早几年陆陆续续赏给了太子,那些若有个损毁…… 曹公公悄悄看圣上,心说,真就麻烦了。 睁只眼闭只眼,还是硬着头皮来? 曹公公很是纠结。 圣上应该会在忌日前解了殿下禁足,但毕竟闹了这些事,少不得要训导一番,更少不了用先皇后来提点殿下。 指不定那时候,圣上惦念着惦念着,想到些什么陈年旧物。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心里有数吧,起码他得有数。 惦记着这事,曹公公抽了个空,亲自对册子,把这些年赏过去的遗物都列了出来,又让人揣着单子去东宫交给郭公公。 “告诉他,这上头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不能坏。” 郭公公接过单子,看着那满满当当的字,眼前一黑。 殿下不让点库房,曹公公又要点库房,他夹在中间,这…… “曹公公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些了?”郭公公问。 他还不知道外头事,等听说慈宁宫又问御药房拿了根虎骨,他只能长叹一口气。 郭公公召来了小曾子。 小曾子看着单子亦是头昏眼花:“真要再查?郭公公,库房那样您也看到了,缺什么坏什么,跟小的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以前弄乱的。” “杂家知道!”郭公公低声喝道,“现在查明白,还能推给原先那群人,拖得久了,你我都占不到好。尤其是曹公公那儿明明白白的单子都下来了,但凡虚报过,以后就说不清了。” 李邵注意到,库房那儿又开始折腾了。 他把郭公公叫到跟前,问:“徐简又让宁安来讨什么?怎么没人跟我说一声?一根虎骨还不够他用的?” “不是郡主,”郭公公赶忙解释,“的确是好些时日没有清点过了,就……” 他也不晓得太子怎么会质疑到辅国公那里去。 依他看,讨虎骨也是郡主的想法,与辅国公无关。 辅国公在御前本就能说得上话,他要寻药,圣上还能不答应?根本不用让郡主出面、从慈宁宫那儿绕一圈。 “我那天说了不用点。”李邵的火气上来了。 当时明确说过的事,底下这些人竟然“卷土重来”,这里是东宫! 这些人眼里没有他这个太子! 郭公公不敢顶着李邵的怒火,老实道:“是御书房送了个单子来,让把上头的东西点出来。” 李邵大步向外,走到库房外,张口问单子。 这一看,他就看明白了。 字是曹公公的字,他认得;东西应该都是母后的东西,有几样名字他看着眼熟。 他只是吃不准,这到底是父皇的要求,还是曹公公做大、来东宫指手画脚。 不过,这单子也在提醒他。 母后的忌日眼看着要到了,他很快就能出去。 到那天,他要好好问问曹公公,也要好好去看看徐简的伤。 第320章 借此推一把(abbey30打赏+) 李邵把单子又递了回来。 郭公公毕恭毕敬伸手去接,手指还没有碰到纸,李邵就先松了手。 纸张落下来,一阵秋风过,吹得又往边上飘开去,郭公公赶忙探身去追,等他接稳后转头一看,只看到了太子殿下回大殿的背影。 小曾子上前来,大着胆子问:“您看……” 郭公公什么也不看了,把单子交给小曾子,嘱咐他认真整理库房后,迈步离开这儿,寻了个转角避风处,抬手抹了一把脸。 真凉啊,那阵风,都刮到他心里去了。 万幸的是,殿下默许了。 只要有这份默许在,他们办事总归容易些。 郭公公是吃不准李邵的脾气了。 这几个月里,要说殿下性子差,其实也还好,没事时殿下不耐烦他们围着,但也没有恶言恶语、故意寻事,比起他以前见过的、听过的那些折腾人的主子,算是好伺候的了。 可要说殿下是个好脾气,那显然也不是。 郭公公往大殿那侧看了一眼。 他想,殿下就是“与众不同”,你以为的大事、殿下不以为然,你眼里的小事、殿下能跳起来。 就这种猜不到,反而越发让人小心翼翼起来。 殿内,李邵靠躺在榻子上。 窗户都关着,闷是闷了点,好在听不见库房那里的动静,不至于那么吵。 他在想母后。 母后蒙难时,他不过四岁,太小了,与母后曾有的那些相处都模模糊糊的。 而且,出事那天他受了惊吓,完全想不起来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也不记得他如何回到京中,他前前后后病了许久,好像还做过一阵子的噩梦,醒来后只记得哭,梦里情景又都模糊了。 再之后,他倒是从惊梦里走出来了,但也随着时间流逝,母后离他越来越远。 他只能通过父皇以及其他人的讲述来勾勒母后的形象。 这几年,李邵就更难得去想了。 想那些干什么,想得再多,母后也不可能死而复生。 他也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可李邵这会儿不得不想,曹公公让人清点库房里的母后遗物,到底是要做什么? 想得心烦气闷,他起身倒茶,水壶里却是空的,气得他抬声唤人。 进来的不是郭公公,而是一位小内侍,李邵记得他姓冯。 冯内侍低着头,态度特别恳切:“郭公公不在,您有什么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李邵指了指水壶。 冯内侍会意,麻溜地添水,又另给李邵泡了茶。 李邵问道:“曹公公送单子来时,怎么和郭公公说的?” 冯内侍小心翼翼答道:“小的当时不在边上,听说是御书房一位内侍跑的腿,不过……” 李邵抬眼看他:“不过什么?” “小的听说了另一件事,”冯内侍上前两步,声音压得很低,“那日郡主问您讨了虎骨之后,她身边那嬷嬷又去御药房要了一根。出宫时带走的是两根。” 李邵手里的茶盏放了下来,眼中阴沉沉的。 果然如此。 他就知道那天是宁安和她背后的徐简没事找事! 御药房的虎骨能用,偏要来东宫讨要,他后来都给了,又不领情。 仗着慈宁宫宠着,父皇又好说话,不把他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徐简妄图把他当傀儡? 想得很美! 这几句对话,郭公公并不知情,他又去了库房那儿,焦头烂额。 单子上的很多物什都还没有对上,只一样大件些的,粉彩山水嵌银丝的沉香木落地插屏被搬了出来。 脚架裂了条缝,山水上染了污色,小曾子拿干净帕子擦,毫无用处。 他哭丧着脸问道:“郭公公,当时赏下来的时候是好的还是坏的?” 郭公公哪里会知道。 他都不晓得怎么开口去问曹公公! “先这样,”他木着脸,道,“你把其他的东西也都对一对,到时候缺什么、坏什么,一并记下来。” 这么一来,触霉头也就只触一次,比一次次反复去强。 郭公公收拾了下心情,转身往大殿走。 一进去,他就察觉到李邵闷着火,他对此倒也不意外。 李邵问:“整天憋在东宫,都不清楚外头的事了,郭公公有什么新消息说来给我解解乏?” “小的也没有出去,”郭公公答道,“没有新的能给殿下解乏。” 李邵上下打量他。 连冯太监都知道的事,郭公公能不知道? 闭口不谈,果真是没把东宫、把他李邵放在眼里。 “你被调来东宫,我听说你很得曹公公信任,”李邵冷声道,“看来是没错了。” 几句话,说得郭公公后脖颈发凉。 夹在太子与曹公公之间,这日子果然不好过。 当然,东宫其实人人都不清楚,京城近几日的确有些消息传开了。 大伙儿本就关心辅国公治伤的事,却听闻他几日不曾上朝,似是腿痛难忍。 正琢磨着治伤有效还是适得其反时,又听说宁安郡主去探望了辅国公,那辆金贵华美的马车出入国公府,很多人都说得有板有眼。 燕辞归 第340节 “不止去了国公府,郡主好像还去了宫里,听说是去讨药了。” “错不了,宫里回来后又是到了国公府,我亲眼看到的马车。” “按说放了小定,郡主不能直接登门吧?” “嗐,国公爷都好几天不上朝了,哪里是计较那些的时候?” “就是,足见郡主与国公爷感情和睦。” 比起老百姓,朝堂官员知道得更多些。 宁安郡主着重讨的是虎骨,甚至为此翻了东宫的库房。 有人吃惊,以郡主的和婉性情竟然能有如此强势之举,可见是真着急了。 也有人思量更多,这一两年里几乎没有被提及的辅国公受伤的缘由,又隐隐约约能听到一两句了,莫非,当初那个传言是真的? 各人各心思,谁也不会在千步廊里大肆议论。 只不过,想借此推一把的,原也不止徐简和林云嫣。 后宫有后宫的门路。 有心人就这么传了些消息,说是太子不怎么情愿,又说讨来的那根储存不当,最后只能问御药房再要了一根…… 第321章 糟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翠华宫。 皇贵妃靠躺在榻子上,一脸疲惫。 她不是个喜欢劳心神的性子,往日执掌后宫虽也有些繁琐之事,却不及近几日“热闹”。 这后宫里,终究是有一部分沉不住气了。 她身处这个位子上,想与她一争高下的其实很少。 后位空虚多年,她越不上去,且她没有一儿半女,这个岁数想要生养也不容易,她就是后宫里的一块华美影壁,人人都看得到她,人人也就是看看她。 谁愿意争着当影壁呢? 不都是冲着大殿去的吗? 后宫嫔妃们更愿意在圣上那儿用心思,或者说,她们、尤其是有皇儿在怀的,盯着的是太子。 东宫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后宫里传言不少,偏当日圣上在翠华宫、小于公公又来回两次,以至于一个个的,都想从翠华宫里打听出些内情来。 前几天还能压得住,今日是真的烦到了脑门上。 皇贵妃毕竟不是中宫之主,她也不耐烦天天一通姐姐妹妹的来问安,这么多年定的都是初一、十五,一个月里烦两天。 今天就是十五。 嬷嬷建议过让她称病作罢,皇贵妃没答应。 她这儿遮遮掩掩的,越发显得她知晓内情,也越发让太子看起来会站不住脚。 这前朝后宫啊,还是得有太子殿下在。 太子稳当,她能安稳些,一旦东宫之位动摇,后宫的姐姐妹妹们折腾起来,这日子真就不好过了。 打起精神应付完了嫔妃,嘴上笑着、心里叹着,总归是没从她自己口里透出一丁点消息去。 人都走了,留下她在榻子上躺了足足两刻钟才缓过些神来。 “后宫里闹,前朝也闹吧?”皇贵妃轻声问嬷嬷。 嬷嬷道:“毕竟已经十五了。” 后头的话不用说,心里都明白。 先皇后忌日是九月二十五,还有十天。 一旦圣上解了太子的禁足,太子面见圣上,一来二去的,以圣上对太子的宠爱,只怕前头事情过了就过了。 翻篇之后,谁知道太子多久才出“闹剧”呢? 最好是能借机多关他一阵,多杀杀太子的威风,才能有机会再图后事。 这也是没办法了,谁让太子的年纪一枝独秀,其他皇子委实太过年幼了,能不能没病没痛地长到太子这么大都说不好,更别提将来能有机会一争高下。 “听说是在翻旧账了,”嬷嬷压低声音,“说殿下对辅国公态度不够诚恳……” 皇贵妃扑哧就笑了出来。 辅国公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她猜到了些许,但毕竟也就是个猜想,且必须藏在心里,断不可能往外头说道一个字。 同理,千步廊那儿也得谨慎着。 猜错了,以此对李邵发难,那是自找麻烦;猜对了,却这么乱翻账,就是违背圣意,成效不见得有多少,自个儿倒霉是逃不掉。 思来想去的,也就只能拿“态度”说事了。 徐简是忠烈之后。 辅国公府战功赫赫,老国公爷更是国之脊梁。 徐简本人从前能武,现在文也不错,而且他年轻,将来定有一番作为。 太子殿下却对这样一个根正苗红、前途可期的臣子颇为“叛逆”。 叛逆是有证据的。 礼部观政时,两人之间就有矛盾之处,太子不太乐意听徐简的引导。 这次的虎骨之事,更是另一个“证据”。 围绕这一些,纷纷扬扬的,没少争论。 “难为他们了,”皇贵妃这一笑就带了几分嘲弄,“也是各为其主,各想办法,弄出这么一个说辞来,绞尽脑汁了。” 正说着话,外头来人禀了,说是御书房那儿传话,圣上中午过来用膳。 皇贵妃的脸拉得老长。 “圣上心情大抵不好,”嬷嬷劝道,“您说,他会不会怪辅国公和郡主?” 皇贵妃摇头:“不会。” 能伴君多年,还深得信任,皇贵妃是了解圣上的。 圣上看待事情,讲究一个来龙去脉,他最多生点气,但远不到怪罪别人的地步,他几乎不迁怒谁。 虎骨之事,虽是宁安让慈宁宫提的,但一开始就知会了圣上。 圣上自己点了头,自己让小于公公问东宫开口,也是他自己让曹公公去一趟的,他不是后知后觉,而是一直就在其中。 从头至尾,圣上不觉得这事儿有什么不对不好的,那得这个结果,他难道还能撇开自己去说旁人? 说到底,就是谁也没有想到殿下那儿会是那么个反应。 他真不愿意给,嘴上话说漂亮些,其实也没事,可他说得不好听。 最后虽然给了,但也是曹公公去讨的,讨了根保存不当的出来,以至于成了这样。 别说其他人听得目瞪口呆,皇贵妃都想不明白。 何必呢! “皇上这会儿,气太子更多些吧。”皇贵妃道。 这话还真没有说错。 御书房里,曹公公小心翼翼伺候圣上。 早朝上,朝臣们议论纷纷,有些人直接、有些人迂回,但不管走哪条路子,龙椅上的人心知肚明,目的就那一个。 辅国公的伤势就是一把好用的刀,谁都能借着舞一舞。 偏偏,辅国公自己还在休养,依旧没来上朝。 不得不说,圣上颇为想念徐简。 徐简若是在场,看到这一个个借着他舞的,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 十之八九,端不住了,又得看一阵乐子。 说真的,要圣上说,他看徐简当个乐子人,也比听那些别有用心的长篇大论舒坦多了。 如此琢磨着徐简,圣上也不由地想起了陈米胡同事发时、徐简曾说过的话。 太子必须是太子。 倘若连如此受宠的太子都能在有心算计之下轻易倒下,之后的斗争会越发激烈,谁都会想赌一把。 那时候,不止是太子,其余殿下们也难以平安长大。 那些话是真的说到圣上的心坎里去了。 他没有废太子之心,他也想得到徐简的这些思路,他在龙椅上看得很清楚。 人多有私心,他有,那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狐狸们更有。 他就是欣赏徐简。 很年轻,看得却是这么真切。 “你使人去辅国公府,探望下徐简,”圣上吩咐曹公公,“东宫那儿,这几天如何?” 曹公公心里叫苦不迭。 郭公公把库房整理后的结果报上来了,曹公公昨儿对着单子,看得眼冒金星。 赏给东宫的那些先皇后遗物,全须全尾、没有损伤的大概就是一半,另有一部分有各种程度的损伤,还有九件是压根寻不到。 更让曹公公傻眼的是,郭公公提到了一只花瓶。 花瓶本身的花纹都没什么,胜在瓶上点缀着十八颗珍珠,现在确实也一颗都不少,但郭公公吃不准那些珠子是真是假。 郭公公等于把“小的没眼光”、“小的看不懂”都写在脸上,巴不得让曹公公来判断了。 曹公公气得昨晚上一口饭都没有吃下去。 燕辞归 第341节 他不敢气太子,他气的是之前打理东宫的那一批人手,弄得都是什么事! 可这些话,曹公公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和圣上开口。 他让查库房,他做到了心里有数,就是这个数、实在是要命。 想归想,曹公公面上不敢露出端倪来:“东宫那儿还都顺遂,小的这就使人去辅国公府。” 正如曹公公擅长揣度圣上心意,圣上对身边这位大内侍也很了解。 等人再回来,他又问:“邵儿是不是又做什么了?” 曹公公的笑容凝在脸上。 真是瞒不过啊。 硬着头皮,曹公公道:“那日取虎骨时,小的见东宫库房打理得不够细致,就叮嘱他们趁着日头好、赶紧盘一盘。 昨儿报上来了些,比照册子,物什有损坏、也有丢失,想来是前头那批人手胡乱行事,不是太子……” 话说到一半,就被圣上打断了:“库房的问题,和邵儿就没关系了吗?朕点了这个当官、那个当官,他们胡作非为,朕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曹公公垂着头,老实听着。 没办法。 圣上能骂,他又不能对着太子说三道四。 圣上缓了缓情绪,问:“能让你这么谨慎又关心,是缺了什么要紧东西了?” 曹公公吞了口唾沫:“是一些先皇后的遗物。” 话音一落,就见圣上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 原先还冒着些火,此刻不见火、只有冰,冷得仿佛寒冬腊月。 曹公公暗暗叹了口气。 这还不如发火呢。 良久,拿起茶盏,圣上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 曹公公只能立刻跟上去。 圣上出行,后头跟着一串人,谁也不知道是去哪里,走了一会儿,曹公公先反应过来,这是去的东宫。 这可真是…… 曹公公往身后那一串人里看了眼。 要搬救兵吗? 慈宁宫,还是翠华宫? 不行,搬不了,越搬越乱,不如圣上与太子关起门来省事些。 此刻的东宫里,李邵并不知道父皇正往这儿来。 他打发了心不在焉的郭公公,只让冯内侍伺候着。 冯内侍压着声,道:“外头消息很难进来,也就是每日送膳食什么过来的能说道两句,小的悄悄问来的。辅国公还没有上朝,金銮殿上意见不少,两根虎骨的事好像都传开了。” 李邵冷笑。 徐简没事找事,寻他麻烦,好不容易有这么个机会,岂会不借题发挥? 当然,徐简绝不会借此抨击他。 在一些各有想法的臣子之中,徐简这个始作俑者反而需要成为支持他李邵的角色,这就是君臣之间的博弈。 徐简想压他一头,就会这么做。 李邵越想越可笑,偏偏他还知道,父皇就吃徐简这套! 冯内侍还要继续说,郭公公进来了,他便赶紧闭嘴了。 郭公公禀道:“圣上摆驾东宫,很快就到了,殿下。” 李邵从榻子上翻身下来。 父皇来了? 这个时候来了? “今日是九月十五吧?”他问。 得了肯定的答复后,李邵哈哈一笑。 自打被禁足起,他就没有见过父皇的面,曹公公也只因着徐简来了一回,这会儿能有什么东风把父皇吹来? 那一定是他马上就能解了禁足了! 他真是被关久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出去。 去六部观政也挺好,反正徐简现在动弹不得,他一个人去,不用这么个碍眼的跟着。 “走。”李邵简单整理了下仪容,快步往殿外走。 他的脸上满是笑容,眼神里全是兴奋,他催着宫人们大开了东宫的门,他看到那抹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近…… 然后,他看到了父皇紧绷着的下颚,以及阴冷着的脸。 李邵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一时间脑袋嗡了一下。 发生了什么? 父皇为何这般生气? 就一根虎骨的事,且都过去好几天了,值得父皇再来亲自训斥一回吗? 李邵看向曹公公,想从他脸上看出些线索来,可曹公公低垂着头,根本不与他有一点交流。 心越发沉了沉,李邵只能先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圣上深深看了李邵两眼。 有一阵子没有见了,他记挂着、想念着,邵儿还是原先的样子,但好像又有些不同。 这一路过来,他多少压住了脾气,没有直接责问李邵,而是道:“库房在哪里?” 郭公公闻言,赶紧给圣上引路。 李邵看着父皇的背影,迟迟没有动。 库房? 真是为了虎骨? 库房打开,小曾子的手抖得厉害。 经过一番整理,眼下其实没那么乱了,但正因为他经手整理了,他才知道缺了什么、坏了什么。 他想,能被曹公公挑出来、记在单子上的,果然不是随随便便的物什。 圣上看了两眼,问曹公公道:“哪一些?” 曹公公没把单子带身上,问郭公公又要了份底单,开始念,从缺了念到坏了。 郭公公也算机灵,指挥着人手把那些坏了的又都搬出来,在院子里一一摆开。 李邵跟过来,就看到了那一件件被搬出来的东西。 他的呼吸瞬间停了几息。 小曾子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但李邵是最清楚的。 这些,都是母后的遗物。 再观父皇神色,李邵的心里泛起两个字:糟了! 第322章 要不要负责?(两更合一求月票) 秋风吹得树叶打卷。 李邵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其实并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掌握到的状况是小曾子手里那张单子上的物什都是母后的遗物,曹公公送来了单子、让人查了库房,他不知道调查结果,而他的父皇、现在显然是火上心头。 为什么? 李邵看了眼被一一摆开的东西。 这都不是在这儿吗? 李邵又悄悄看了父皇一眼。 他想起了他之前惹的那些事了。 偷换了贡酒也好、被单慎从陈米胡同找出来也罢,他的确惹了父皇生气了,但他当时的情绪上,畏惧与害怕之外,更多的兴奋。 那种战栗的感觉,李邵只要一想起来就一身的鸡皮疙瘩。 很刺激。 他很喜欢那种,有机会时也会想再试试。 可现在,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刺激,心底里的只有茫然。 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父皇生气的理由,他又怎么会有战栗呢? 稍稍思考了一下,李邵干脆走到了那些物什的边上,凑近了去看。 这一看总算让他看出些端倪来了。 东西有损坏的地方。 这个屏风上的刺绣染色了,那个瓷瓶缺了个口…… 大大小小的,各有各的残缺。 李邵的眉头也跟着皱了起来,为什么会这样? 东宫库房占地不小,也有专人管理,这些东西就存在其中,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怎么能坏呢? 燕辞归 第342节 母后的遗物坏成这样,难怪父皇会生气。 父皇多么怀念与尊重母后啊! 李邵想,他也是生气的,毕竟那是他的母后,即便印象浅了,血缘摆在这儿呢。 谁把库房打理成这样的,就得罚谁。 他和父皇同仇敌忾。 父皇的怒气也是冲着底下那些人去的,不是对着他,毕竟,物什不是他弄坏的,库房也不是他管的,他完全被蒙在鼓里了。 边上,曹公公已经都念完了。 郭公公擦了下额头上的汗水,禀道:“圣上,除了缺了的九件,其余有损坏的都已经在这里了。” 圣上绷着脸还没有说话,李邵先瞪着眼出声了:“还有缺了的?去哪儿了?” 郭公公笑了下,比哭好看不了多少:“应该是之前打理库房的人手遗失了……” “遗失?”李邵撇了撇嘴。 要他说,指不定是监守自盗。 他不是个会去对库房册子的主子,管理的小内侍若起了念头,手脚不干净也是可能的。 宫里有宫里的一套,从前也有一些宫室出过宫女太监偷盗东西送出宫换钱的事。 “便宜他们了。”李邵道。 前头那一批人手,此前都被换掉了,听说罚得特别凶,杖毙的、受刑的、赶出宫的,想再把人活着翻出来,不太可行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圣上走到边上,仔仔细细观察有损坏的物什。 他看得很是认真,有些一眼扫过,有些驻足凝视很久,时不时抚摸着,仿佛是回忆起了很多陈年往事。 见状,所有人都沉默着,连呼吸都轻了许多。 就是李邵,也不再骂什么,耐着心思等候。 良久,圣上才转过身来,静静看了李邵一会儿:“邵儿,你刚才说,便宜了谁?” 李邵一愣,又答道:“原先看管库房的人。” 圣上微微颔首,道:“那你自己呢?” 这一问,是真把李邵给问住了。 他想了好一会儿,反问道:“您的意思是,儿臣该负责任?为什么?儿臣又不知道他们把母后的遗物弄成了这个样子!” 一旁,曹公公倏地抬眼看向李邵,又立刻垂了眼。 哎! 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 太子殿下会这么想,曹公公一点都不意外,在圣上摆驾东宫之前、他也用这个理由替太子开脱过,但显然是不能让圣上满意的。 在圣上这里,治下不严是错,不治下更是错。 只不过,皇太子终究是皇太子,儿子也终究是儿子。 人前不训子。 圣上每次对太子大动肝火,都是避着人的,连他曹公公都只有守门、闭耳的份。 “圣上,”这么想着,曹公公上前一步,轻声劝道,“这几日转凉了,不好一直吹风,不如您与殿下去内殿说话?” 圣上淡淡瞥了李邵一眼,没有拒绝曹公公的建议,大步往大殿那儿去。 曹公公赶紧给李邵打手势,示意他跟上去,又催着郭公公备些茶水,送到殿门外,他会亲自送进去。 郭公公赶忙去了,比不认为自己有错、不情不愿的李邵走得快多了。 曹公公也没有耽搁,赶上了圣上。 库房外头,留下一群内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后站出来个胆大些的,问道:“曾公公,这些东西要搬回里头吗?” 小曾子木着脸,脸上写满了“不知道”。 内殿,圣上坐下了。 李邵进来,自然而然要落座下首,被圣上横了眼,弯了的腰只能重新直起来,在一旁站着。 曹公公接了郭公公送上的茶盘,把人打发了,自己进去伺候了茶水,又赶紧退出来守门。 圣上喝了一口茶。 他在努力平复情绪。 这么多年了,他不止一次提醒过自己要克制急躁的脾气,先皇后在世时最抱怨的就是他的急火,若不是他脾气太冲,当年定国寺里、也不会与先皇后不欢而散。 阴阳两隔之前,他们的最后一面,竟然在争吵中度过,这是圣上这么多年最耿耿于怀的一幕了。 甚至,是他自责的。 因此,这十几年里他始终在努力克制,不与身边人发一通急火,更不与先皇后留下来的邵儿发急火。 来东宫的时候,他很气;看到那些损坏的遗物,他也很气;等听到邵儿那几句话时,他更是气得不行,但现在,他都稳住了。 他要和邵儿讲道理。 “你为什么觉得,库房弄成那样就与你无关了?”圣上问。 李邵道:“儿臣刚才说了,库房不是儿臣管的,遗物不是儿臣损的,儿臣全然不知情,儿臣若是知道,能让他们那么糟蹋母后的遗物吗?” “东宫库房不是你的地方?管库房的内侍不是你东宫的人手?”圣上反问道,“只有坏在你手里的,才算你的责任?” 李邵被问得呆了下。 这算责任? 这叫找事! 但他可以骂徐简没事找事,他却不能那么说他的父皇,李邵只能把自己的不忿不满都写在脸上。 看他神色,圣上就知道他没有听进去。 “朕问你,地方官员收受贿赂,他的上峰要不要负责?” “战场上,派出去的先锋不敌,排兵布阵的将领要不要负责?” “朕亲自点的巡按御史,对地方上的问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朕要不要负责?!” 一连三问,问得李邵脑袋嗡嗡作响。 他想说,这怎么会是一样的呢? 他更想说,底下人胡作非为,那就是底下人的事。 “治下治下,底下人怎么样,就看你怎么治,”圣上深吸了一口气,稳住声,道,“你没管过,你不知道,你说得很轻巧。 邵儿,你该明白,今日出问题的只是你东宫的库房,人是活的、遗物是死的,你哪怕把你母后的遗物都糟蹋完了,你母后也不会怪你。 但是,你是皇太子,有一天你要取代朕坐在龙椅上,你管的是文武百官,是天下千万万的百姓,他们出了问题,你也要说,是地方官员管得不行、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折腾些什么吗? 人是活的!你治不了人,你就治不了世! 治不了世的皇帝是什么结果,还要朕继续跟你说吗?” 李邵的脸色仿佛是被白及浆子刷了三遍,连唇色都是聊白聊白的。 他就这么直愣愣看着圣上,好一阵说不出一句话来。 这么多年,他好像从不曾听父皇说过这么重的话。 他当然挨过骂,从裕门关回来时他在御书房里被骂得狗血淋头,但那种骂,和现在的重话不是一回事。 以至于跟泰山压顶一样,压得他脖子都抬不起来。 这一刻,他没有激动的战栗,也没有害怕与不安,他就是委屈和不解。 库房而已,库房里的东西保存不当而已,父皇却说得好像整个李家天下都被他毁了一样。 这就是以小见大? 要他李邵说,近些年那么多状元郎,都没出过这么以小见大的文章! 而事情的起因,仅仅是因为一根虎骨。 因为徐简让宁安来讨的一根虎骨。 下意识地,李邵紧紧咬住了后槽牙,他不忿、他不接受,可偏偏面对的是他的父皇。 他必须低头。 李邵看了眼榻子上摆着的一本书。 父皇过来之前,他正随意翻着这本、听冯内侍说外头事情,听闻父皇驾到时,他是那么高兴,他以为父皇是来解了他的禁足的,没想到,高兴顷刻被打散,他还在挨训。 这种起伏让李邵心里翻滚起了风浪。 他想出去,他必须出去。 “儿臣……”李邵开口,声音发涩,他清了清喉咙,“儿臣知道错了。” 说完他看了圣上一眼,父皇没有任何表示,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 李邵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是儿臣年轻,没有管住底下人,以至于让他们糊弄着把库房弄成那副样子,往后儿臣会对东宫的人多加约束,不会让他们再出这种岔子了。” 按李邵以往的经验,老实认错、摆一摆态度,十之八九能让父皇消气。 他毕竟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 果然,他发现父皇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 收了成效,李邵赶紧顺着这个思路道:“损坏了母后的遗物,儿臣十分难过与愧疚,再过些日子就是母后的忌日了,儿臣想去给母后磕头。” 先皇后夏氏葬于皇陵。 皇陵在京城外,说远其实不远,不用快马,就算仪仗缓行,三日也就到了。 能去皇陵,意味着他能走出东宫,禁足解了,回来就不用继续被禁着,李邵想,他真是出了个好主意。 “儿臣十分想念母后,”李邵道,“睹物思人,儿臣……” 燕辞归 第343节 说到这儿,李邵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敏锐地发现,父皇的神色又转向了紧绷。 他说错了什么? “睹物思人?”圣上轻笑了下,眼底却没有任何笑意,“那你告诉朕,你睹了什么、又思了什么?” 李邵语塞。 母后走时他才四岁多,他能记得什么? 圣上道:“睹物思人的是朕,朕能记起来那些东西原是放在哪儿的,你母后当年喜不喜欢,又为着那些东西与朕说过什么。 朕知你彼时年幼,朕把东西赏给你的时候,也曾一一与你讲述过那些故事。 邵儿,你听进去了吗?” 李邵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他当时确实听了,也没有左耳进、右耳出,但前前后后也这么多年了,他真的一时半会儿间回忆不出来。 毕竟,都收在库房里,要不是看过一眼单子,他甚至都忘了有这么些东西,又怎会记起什么故事。 “你如今这样,去你母后墓前又能说什么?”圣上叹息着,“你认为现在的你,能让你母后满意欣慰吗? 你待在这儿,好好想一想怎么治东宫,又要怎么治朝堂。 想出些头绪了,再告诉朕。” 李邵愕然。 他隐约反应过来了父皇话里的意思。 母后忌日前,他不能解除禁足,那他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李邵不由急切起来:“父皇,您要把儿臣关到过年吗?” “朕没有这么说,”圣上站起身,走到李邵跟前,双手在他的肩膀上压了压,“朕只是希望你多思多想。你还年轻,朝堂上很多事你可以不懂,但你不能不想。” 李邵的眼睛红了,急的。 他想说自己没有不想,他想得可多了。 他甚至清楚这一次的事端起于徐简,清楚有人借题发挥,清楚徐简想要压他一头…… 可他怎么说? 他难道跟父皇告徐简的状? 圣上没有再多说什么,抬步往外走。 曹公公见他出来便跟上了,转头看去,不见太子的身影。 御驾出了东宫,大门又紧紧关上。 一路上恭谨回避的宫人不少,小心翼翼着,看到了圣上情绪沉沉。 消息往各处传着,拼凑出了一个揣测。 太子可能又惹怒了圣上。 太子的禁足,不一定能在先皇后忌日前解除。 第323章 迎风乱舞(两更合一) 皇贵妃是首先确定这一消息的。 圣上来的比预想得早,远没有到用午膳的时候,因此,在榻子上打盹养神的皇贵妃被嬷嬷叫起来时整个人都很迷糊。 “什么?”她的声音还带着困倦。 嬷嬷拉着人坐在梳妆台前,麻利地给她整理仪容:“圣上马上就到了。” 皇贵妃惺忪问:“我一觉睡到中午了?” 嬷嬷真是哭笑不得,却也晓得现在不是打趣时候,匆匆把消息说了。 “下朝在御书房坐了会儿就去东宫了,好像是前脚使人说来用午膳,后脚就摆驾了。” “去的时候,面上不太愉快,眼下也不清楚东宫里发生了什么,但听说回来时也憋着火。” “甚至没有回御书房,在御花园里走了走,稍稍缓了缓就向着翠华宫来了。” “曹公公使人来报的,特特提了今日要小心伺候。” 皇贵妃憋了一口气,把自己憋清醒了几分,又把这口气长长吐了出来。 伺候个午膳,不算轻松,但也习惯了。 可离午膳还远,她得多费多少心神才能应对圣上的脾气? 偏偏,谁都不知道东宫那儿,太子到底怎么招惹圣上了。 “难得见到圣上被太子气成这样。”皇贵妃小声嘀咕。 以前不是没气过。 气不出御书房,关起门来父子两人不管怎么沟通的,圣上也不会把火气带到其他地方。 今日,的确反常。 未及嬷嬷回应,外头已经接驾了。 皇贵妃忙不迭起身,一路迎出去,在殿门外见到了圣颜,赶紧行礼。 圣上没有说话,只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免礼。 内殿落座,宫人奉茶。 皇贵妃面上端着,只当全然不晓得圣上去了一趟东宫:“您说过来用膳,臣妾就让小厨房煨了盅汤,还没到时辰。” “是朕来得早,也没到午膳时候。”圣上抿了口茶,神色之中透出了几分疲惫。 嬷嬷揣度着,没有让主子吩咐,便把人手都屏退了,而后又看向曹公公。 曹公公与她一阵眼神沟通。 嬷嬷会意,轻手轻脚出去,守在外殿。 皇贵妃与圣上续茶。 圣上看了她一眼。 相处多年,他也算了解皇贵妃的性子,亦晓得她为人,便道:“看来你今儿过得也不怎么样。” 皇贵妃讪笑。 后宫嫔妃们之间的那些你来我往,她从来不与圣上告状。 她就是一个维持平衡的,棋盘只要不会翻,她就稳坐中央,多一句废话都是多给别人脸。 谁要争宠,自己和圣上磨去,反正别想从她这儿得到任何“好处”。 可今日,她就不得不说几句了。 因为圣上有谈兴。 她得作陪。 “毕竟是十五,”皇贵妃轻笑了下,颇为无奈,“她们想打听什么,您其实也知道,说来说去都与东宫有关。” 事可以说,名不会点。 圣上倒也喜欢她这种实事求是:“前朝后宫,都憋着心思。” 皇贵妃迅速看了圣上一眼,又道:“还有十天了。” “朕刚从东宫过来,”圣上叹了声,“邵儿说想去皇陵祭拜,朕否了。” 皇贵妃垂眼。 她是不会说李邵坏话的:“殿下是一片孝心。” “他孝顺,也孝顺得糊涂,”圣上的指腹摩挲着茶盏,神色冷了许多,“你说,这些年朕管他,是不是管得太松了?” 皇贵妃“哎呀”了一声,迅速整理了思绪,试探着道:“您为什么这么说?太子这些时日禁足,应该是有长进……” “朕也不知道他长进去哪里了!”圣上道,“他惦记着趁他母后忌日解了禁足,但他又不见得真的多惦记他母后。” 皇贵妃不接话。 这话能怎么接? 说太子殿下很惦记先皇后,就是在否定圣上的话,而且她又没有这么说的证据; 说殿下确实不惦记,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哪怕实事求是说,先皇后走得太早、殿下太小,惦记不住也很寻常…… 解不解太子的围、那说不好,她自己在圣上这儿就讨不到什么好。 真是、真是太难了! 万幸的是,圣上也没有一定要让她说出什么来,反而继续说起了李邵的不是。 “他母后的那些遗物,弄得乱七八糟,”圣上眼中颇为惋惜与心痛,“倒不是念想不念想的,是他不曾认真打理过宫中事务,甚至不明白这是错的。” 皇贵妃听懂了。 物什是死的,人心若没有记住,东西保存得再好,也就在库房里占地,不见天日;心里若是真的惦记着,即便东西全坏了丢了,脑海里依旧能勾勒出来。 回忆可以由东西引起,但首先得有那份心思。 太子殿下知道猎鹿要分给圣上、皇太后、晋王与她皇贵妃,但他却没有把他的母后搁在心里。 忘了母亲,也没有治下。 “您点拨殿下了吗?”皇贵妃问。 “朕与他说过许多道理,”圣上按了下眉心,“却不知道他能听进去多少,很多事情靠悟,朕教了不少,三孤也教了他这么些年,去礼部观政也是徐简跟着,谁都没有少教他。 朕一直说他年纪小,年少心性不定,长大后慢慢能端正起来,这也不是朕替他寻理由,而是朕就是这么走过来的。 朕跟他一般年纪的时候,脾气也没好到哪里去,惹的麻烦也不少。” 燕辞归 第344节 皇贵妃看着圣上,心里话很多,嘴上却是不敢随便说的。 她早年入潜府,与先皇后也打过交道,亦晓得圣上当年是个什么性子,但这和太子殿下是截然不同的。 那时候的皇六子并不是皇太子,他无心皇位,他上头有中宫嫡出、众心所归的大殿下李沧,他还有几个兄长,他一辈子当个纨绔闲散都可以。 他所谓的麻烦,也就是那么一回事,能被御史骂几句,却没出过眠花宿柳被官府衣冠不整带回衙门的破事。 可李邵却是实实在在的皇太子。 皇太子惹出来的难堪事,与闲散皇子能一样? 腹诽归腹诽,皇贵妃心里也明白,圣上就是这么一说,他内心何尝不晓得那些。 若不是对太子殿下抱有期许,一心疼爱,圣上根本不会有这些起伏情绪。 “太子之位,并不容易坐,”圣上又是一叹,“他在这个位子上,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可以犯错,但一而再、再而三的犯错,就会被群起攻之。 朕能护着他,又能护他多久? 你这儿是初一十五,朕的金銮殿,天天都是初一十五。” 皇贵妃听到这儿,基本可以下判断了:太子暂时解不了禁足了。 “您……”皇贵妃斟酌着,“您还想继续让太子在东宫里?太子的确需要更多的反思与调整,但是,错过了忌日,朝堂上可能各种小心思会愈发多……” “多着吧,朕把邵儿放出来,也就是让他们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的,之后依旧卷土重来,”圣上道,“比起让他们歇一阵,朕更想要邵儿自己想明白。” 邵儿有邵儿的优势。 他是先皇后嫡出,他的年纪比其他皇子们大了十几岁,他是受封了的皇太子…… 只要邵儿自己能清楚如何做好一个皇太子,那谁也越不过他。 近些时日、哪怕是近几年间,朝堂上的心思摩擦,圣上都能给他按下去、稳定下来。 可若是邵儿一直都是如此,圣上能按住有心的朝臣几年、十几年,也无法按到传位之时。 圣上自己就是从兄长们的争位之战里走过来的,他明白那有多么的残酷。 皇贵妃宽慰圣上道:“盼着殿下能听懂您的教诲。” 圣上苦笑:“这些心思,朕也只能跟你说说。” 皇贵妃唇角含笑,眼眸低垂着:“这是臣妾的荣幸。” 谁让她没有儿子呢? 谁让她不可能有儿子呢? 亲生的,抱养的,她都不可能有。 毕竟,她是皇贵妃,是这个没有正宫皇后在位的后宫里,“一手遮天”的女人。 圣上说完了心里话,情绪上放松了许多,让皇贵妃备了棋,两人随意下了半局,到了时辰就摆桌用午膳。 翠华宫的小厨房很有一番能耐,圣上用得满意,皇贵妃又让厨房装了些小点心交给曹公公,便笑盈盈“恭送圣上”。 等圣驾离开,皇贵妃扶着嬷嬷的手起身,回内殿躺在榻子上。 真累啊。 她想,真的太累了。 “等下肯定有人来打听消息,”皇贵妃交代道,“嫔妃来了就说我在歇觉,串门的宫女太监都赶了。” 嬷嬷忙应下。 皇贵妃闭目养神,躺了许久却没有睡意。 她翻了个身,脑海里是柳贵人身边怯生生的二皇子李勉,是赵德妃牵着的粉雕玉琢的三皇子李临,是顾婕妤怀里还没有断奶的四皇子李奋…… 各有各的模样,各有各的母妃。 跟她皇贵妃常氏,没有一丁点的干系。 睡吧,不如好好睡一觉,谁想折腾就折腾去! 翠华宫这儿封了消息,但外头的流言依旧不少,因为圣上来回东宫、以及在御花园里散步都被宫人看在眼中。 消息也陆陆续续传出了宫墙,到了千步廊。 几家欢乐几家愁,愁的写在脸上,欢乐的多在心里,相熟的凑在一块交头接耳,判断着最有可能的局势。 等隔天上朝时,自然有大胆的站出来,总之就是一个意思:先皇后忌日就在眼前,圣上您何时解了太子殿下的禁足? 圣上冷眼看戏,末了反问:“朕何时说过,太子会在先皇后忌日之前出东宫?” 金銮殿里一时间落针可闻,而后便是哗然之声。 再一个下午,传言总算明确了些。 东宫库房管理不利,损坏了的不止是那根虎骨,还有圣上这几年陆续赏过去的先皇后的遗物。 在先皇后的忌日之前,出现了遗物损坏与丢失,圣上怎会不生气。 “这么说,”长廊之下,金贵人背手立着,“圣上因为那些遗物把太子训了一顿?” “确实是因为遗物,”成喜恭谨答道,“圣上去东宫,损坏的都从库房里搬出来了、在院子里排开,圣上的脸色难看极了,但他之后与太子说了些什么、暂时无法确定。 当时殿内就只有圣上与太子,曹公公守在中殿,郭公公守在殿外,没人敢靠上去。 不过,因着那虎骨,殿下对辅国公很是不满。” “岂止是不满,定然是气坏了,”金贵人冷笑,“徐简,他确实有想法,之前是我小看了他!” 猜错了徐简的用意,小看了徐简的心思,以至于接连失手,断尾断得他心痛不已。 “他的腿伤治得怎么样了?”金贵人又问。 成喜道:“就是外头那些消息。” 有一些时日没有上朝了,伤痛折磨得让宁安郡主都登门去了,御书房使人去探望过…… 就这些不说全京城吧、反正千步廊左右谁都知晓的状况,再详细的就没有了。 金贵人啧了声。 成喜想了想,又道:“依小的之见,辅国公的伤没有那么好治,若能轻而易举康复,也就不会拖到现在了。” “他不会一直不上朝,”金贵人道,“离他成亲也就剩两个月了,他能出门迎亲,他就能走路上朝。现在就看看,是徐简先上朝,还是太子殿下先从东宫里头出来。” 外头秋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按说天气凉爽起来了,但徐简治伤时依旧满头大汗。 下午时他歇了一会儿,也从参辰口中得到了李邵解不了禁足的内情。 站起身来,徐简从博古架上取下了一盒子,里头装着的正是那两根虎骨。 当日,他知道林云嫣进宫寻皇太后哭,却不知道具体怎么一个哭法,两人没有商量那么多,直到她带着两根虎骨又回到辅国公府,徐简才晓得她把东宫折腾了一回。 徐简当时就笑了。 他知道李邵那脾气,李邵能被林云嫣这种没事找事弄得跳脚。 当然这笔账会被李邵记在他头上,他无所谓,账多了不愁,他和林云嫣原也就是一家的。 论气人,小郡主那是一等一的好本事。 论配合,李邵后续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看看,小郡主吹了一阵东风,李邵愣是迎风乱舞,最后东南西北都烧起来了。 第324章 以退为进(两更合一) 眨眼就是九月二十五。 先皇后忌日。 圣上迈进金銮殿时,肉眼可见情绪不高,朝臣们恭谨行礼,一桩桩议论着朝堂大小事情。 没有人提皇太子,没有人没事找事,一切都井然有序。 与昨日、甚至前日的早朝截然不同。 不管是存了何种心思,能站在金銮殿里的也没有一个真傻子,纷纷避开了在这一日里惹圣上厌烦。 也是难得的,圣上不用听他们或义正言辞、或小心试探,不过他也很清楚,也就这一天罢了,等明日再上朝,依旧是各种争议。 虽没有解了李邵的禁足,不过下朝之后,圣上还是去了一趟东宫。 李邵没有迎出来。 圣上是在库房那儿看到他的。 李邵坐在杌子上,手里拿着一个木盒子,脚边摆着各种工具,专心致志到连圣上来了都不知道。 郭公公与圣上行礼。 曹公公问他:“怎么回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郭公公道:“殿下在修东西,修损坏了的先皇后的遗物。” 闻言,不止曹公公一愣,圣上亦惊讶。 “邵儿?”他唤了声,李邵似是没听见,他就又叫了一声。 李邵这才回过神,抬头见明黄色的身影就在眼前,他倏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父皇,”他笑了笑,“您怎么来了?” 圣上走过去,看着他手中那木盒。 的确是先皇后的遗物,乌木盒子,没作什么精美雕刻,在皇家属于特别朴素之物了,但先皇后活着的时候挺喜欢,平日放在博古架上,里头装些有的没的的小东西。 圣上会把它赏给李邵,是因为那盒子曾装过一枚石子。 那时候他们还在六皇子府,先皇后午后园中散步,脚边忽然滚来一枚圆润的小石子,她心血来潮捡了,也是那个下午,请脉的御医诊出了她的身孕。 她怀的就是李邵。 那枚让她欢喜的石头就装进了盒子里。 燕辞归 第345节 圣上前回就知道,他赏给李邵时、石子还在盒里,但如今已经不见了。 应该是被磕碰过,盖子打开、石子滚落,把盒子捡回来的人根本没关心过细节,就这么盖上盖子算数,而盒身上也留下了磕碰的痕迹。 “你在做什么?”圣上问。 刚郭公公说过,但他想听李邵说。 李邵哂笑:“修盒子,这盒子的磕碰不算厉害,儿臣想重新打磨一下、再上新漆,不能说修得天衣无缝,但看着会好些。” “你自己修?”圣上又问。 “是,”李邵点了点头,“那些损坏的东西各有各的工艺,儿臣几乎都没有学过,匆匆上手只会适得其反,也就只能弄点最简单的木匠活,宫人里有擅长这个的,儿臣向他请教了。” 圣上眉头稍稍舒缓了些。 还行。 起码没有异想天开到去把缺了口的瓷器黏上、亦或是去把断了线的刺绣补上,要不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养的是皇太子、还是工匠。 “这盒子修了多久?”圣上问。 似是感觉到圣上没有生气,李邵悬着的心又落下来些:“这木盒是今天翻出来的,前几天修了个插屏,那插屏的腿断了,儿臣给它接上、打磨了下,这会儿晾着漆。不过它上头的刺绣染了,儿臣无能为力。” 李邵说完,郭公公忙指了指角落避光处:“就摆在那儿呢。” 圣上走过去细看。 他记得这插屏坏了的样子,这会儿看起来,起码是能立稳了。 他甚至蹲下身去看那修好的脚,手艺不算精细,但看得出来,动手的人也算仔细认真了。 曹公公扶了圣上一下。 圣上站起身,伸手问李邵要那盒子。 “这个还没打磨好,父皇您小心刺着手。”李邵递过来,提醒道。 圣上看了眼盒子,又看李邵的手。 木匠工具都容易伤手,李邵手背上似是被刮着过,留下了一道红印子,指腹上也有大大小小的口子。 “陪朕到里头说会儿话。”圣上道。 李邵应下,又与指点他的宫人道:“都先放着,等我回来继续,不许替我。” 那宫人自是答应。 父子两人入内殿,曹公公跟上去伺候,心说今日的气氛比之前那次好太多了,应该不用太过担心。 饶是如此,曹公公也没有留在内殿,奉茶之后就退了出来。 圣上坐着,这一回,他让李邵也坐下了。 “怎么想到去修你母后的遗物?”抿了口茶,圣上问道。 李邵笑了下,显得有些拘谨:“那天您说了很多,儿臣都听进去了。 儿臣确实想错了、也做错了很多事情,让您失望了。 您那日说,让儿臣自己多想想,儿臣就一直在想,也回忆了很多少傅他们说的话。 可脑袋里东西太多了,东一榔头西一锤子的,很难一时间想清楚,儿臣就想,可能手里有点事情做,思路反而会更清楚,于是儿臣就想到了修一修母后的遗物。 不瞒您说,确实是个好办法,儿臣做事时心特别静,思考起来也是事半功倍。 这样也挺好,能让儿臣领悟父皇的教导,也能感悟母后。” 这番话说得格外恳切,圣上深深看着这个他最宠爱的儿子,良久长长叹了一声。 “朕说过,”他道,“朕就怕你想不明白,邵儿,你若能想明白,朕是最高兴的。” “儿臣知道,”李邵道,“儿臣弄出这么多事,您最为难,以前是儿臣想法太简单了,跟着少傅他们念书,又跟着师傅学骑射,哪怕去了礼部观政,心思也散着,以至于从来不曾停下脚步、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您罚儿臣禁足,这几个月里,儿臣也是稀里糊涂的,没有珍惜这个机会。 现在知道轻重了,儿臣想再东宫再待一阵子,再认真想一想。” 圣上笑着点头。 若邵儿今日依旧说出那天那样狂妄的错话来,他当真会无比失望,可邵儿说的话不一样了。 没有什么冠冕堂皇,也没有什么精巧词句,邵儿说得很直白朴素,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交流,比起任何豪言壮语,圣上亦确实喜欢“平铺直述”。 真切也实在。 “等下去院子里,朝着西边,上香、磕头。”圣上道。 西边,是定国寺的方向。 李邵颔首:“儿臣也是这么想的,已经让郭公公备了供桌。” 果然,院子里都摆出来了,供桌向西,上头果子糕点,香炉摆着,桌前摆了蒲团。 圣上与李邵一道出去。 李邵接过三支香,在蒲团上跪了,认认真真行礼。 他也没给先皇后念叨什么“心路”,就仪态极其端正,大礼之后,郭公公把香插进了香炉。 李邵没有起身,又另接了香:“这是给诚意伯夫人的,那日若非她大恩,也没有儿臣的今日了。” 与圣上说完,他便继续行礼。 进香后,圣上又把李邵叫去内殿。 “朕让人去看过徐简,”圣上道,“他的伤恢复起来很不容易,这些时日人都消瘦了很多。” 李邵抿了下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出口。 “邵儿,你对徐简有心结,他的伤始终是你的心结,”圣上道,“可不管怎么样,徐简值得你信任他,他往后在朝堂政事上亦能帮你许多。” 李邵闷声道:“是。” “他拿命救过你,他要娶的是宁安,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他们和你的关系足够紧密,”圣上压低了声音,“朕与你交个底,先前陈米胡同出事,朝堂上乱糟糟的时候,是徐简坚持护着你。 现在也一样乱糟糟的,甚至可以说,再过十年二十年,你不能独当一面,可能会更乱。 你能在朝堂上选择很多能臣,但徐简他最好的、或者说他能选的还是只有你。 太紧密了,紧密到他即便生二心,其他人也未必敢真心用他。 徐简也不是一个真会混日子、得过且过的性子,他心中有大业,一个从小立志在战场上领兵的将是不会甘愿平庸的。 你不要因为自己的那点想法,让有能力、靠得住的臣子不敢替你做事。” 李邵看了圣上一眼。 他心里其实很不舒服。 他知道徐简在陈米胡同之后是向着他的,徐简就是想压着他。 徐简想要的就是“掌控”,这是他和徐简之间的博弈。 李邵简直被徐简的那些没事找事的手段烦得要死,可今时今日,他不能和父皇说徐简的不是。 他只能忍下心中情绪,垂着眼,接受了父皇的提点。 圣上没有再继续说什么。 他已经说得够多、够直白了。 邵儿若真如他自己说的,这些日子里有在认真思考,那他能把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轻重缓急都想明白,明白该如何与徐简相处,也明白要如何在朝堂上站稳了。 不止以“皇太子”的身份,而是真正做好一个皇太子。 倘若邵儿还是听不进去,那…… 圣上拍了拍李邵的肩膀,那就真的太让他失望了。 李邵送圣上出去,看着御驾离开,东宫大门紧闭,而后,他脸上的恭顺收了起来,眉头紧紧皱了下。 吹了会儿秋风,他又往库房那里去,重新坐回到杌子上,拿起木盒把玩。 冯内侍在一旁伺候。 他那小眼珠子往四周打量了一番,见无人靠近,便压低了声音,道:“小的看着,圣上今日心情缓和许多。” 李邵嗤笑了声,打量了他几眼:“赏。” 冯内侍忙谢恩。 上回惹怒父皇之后,李邵就知道坏了。 他不止不能依着原先想好的,在母后忌日前解了禁足,甚至还要继续困在东宫,何时出去都不知道。 再懒得听父皇说的那些道理,李邵也晓得,他必须低头、退两步,周旋一下。 要解禁足,就要让父皇消气。 而他在东宫里关着,见父皇都不容易,更别说让父皇消气了。 还是这冯内侍给他出了主意,起码忌日这天,父皇一定会来。 果然,事情很顺利。 靠修遗物、靠那些话术,他成功让父皇平和许多。 不得不说,这事情很刺激。 看到自己精心准备之事取得成效,李邵十分畅快,他能拿捏住他的父皇,全天下有比让父皇照着他的想法而喜怒哀乐、更让人感到刺激的事情了吗? 他甚至做好了以退为进。 他说着要多禁足一阵,他最后就可以少禁足许久,他太了解父皇了,父皇就喜欢听那些“真心话”。 徐简靠什么受父皇看重? 不就是那些“真心话”吗? 是了,就是徐简! 一想到父皇拿徐简又敲打他,李邵就一阵窝火。 心结? 徐简敢把他捆回裕门关,他还不能有心结了? 燕辞归 第346节 谁被徐简这么颠簸一回能心无芥蒂? 笑话! 冯内侍看着李邵的神色,又道:“您放心,您一定很快就能出去,等那时候……” 李邵舔了舔唇,冷笑一声。 等那时候,他一定要把这几个月的怨气都出一出。 另一厢,诚意伯府里。 林云嫣把香插入香炉,而后就坐在边上,认认真真烧纸钱。 心里默默地,也念了很多。 前世今生加在一块,她给母亲忌日上香,远比母亲离开的年数要久了,她对母亲的所有记忆来自于身边人的讲述。 说了很多,听了很多,也看过父亲给母亲画的像,靠着这些,她一点点勾勒出母亲在心底里的形象。 也许与真实的母亲不同,却是她心中的母亲了。 一袋子纸元宝烧得干干净净。 马嬷嬷在外头道:“马车备好了。” 林云嫣应了声,起身净手,她还要去一趟慈宁宫。 这一日,皇太后的情绪自然也很是低落,等林云嫣来了,便让她在自个儿身边坐下。 王嬷嬷屏退了人手。 皇太后这才轻声道:“刚才圣上来看望哀家,他从东宫过来的。” 林云嫣看向皇太后。 娘娘既然把人都屏退了,自然要说得深一些。 这么想着,她也就顺着问下去:“圣上情绪如何?我听说,他近些时日因为太子的事一直不太高兴。” “太子行事,的确使人不悦,”皇太后话锋一转,“哀家今日看着,圣上似是缓和许多。” 林云嫣听懂了。 去一趟东宫,圣上还能缓和过来,可见李邵不止没有火上浇油,反而说了些“好话”。 出人意料吗? 其实没有。 李邵若是个一味顶着来的,换贡酒被发现时就不可能全身而退,他很了解圣上,自然知道如何让圣上消气。 峰回路转、不满意吗? 那就更没有了。 李邵的疯需要过程,圣上的失望也需要过程。 比起一团乱糟糟的、回回都把圣上气着,这种时而乱套让人生气、时而又懂事起来给与一点点希望的交错反复,才能真的让人情绪跌宕起伏。 第325章 心里有数(两更合一) 看着皇太后,林云嫣斟酌着用词,道:“殿下始终是圣上最喜爱的儿子,圣上对他也一直多宽容。” 皇太后闻言,轻笑了声,笑意一闪而过,余下来的却是感慨。 即便对李邵这几次闹出来的事情很不满意,但皇太后其实很能理解圣上。 圣上就是这么一个“重情义”的人。 当年先帝病重时,她主张让皇六子李沂继位时,就知道他是什么性格。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这位新帝其实从未让皇太后失望过。 若非重情义,怎么会惦记着先皇后? 若非重情义,又怎么会寻找到李沧之死的真相? 那日在她的病榻前,圣上讲的那些话,依旧在皇太后耳边。 知道她质疑过李沧的死,所以不会隐瞒她,也因为当年先皇后和阿蕴一起死在了定国寺,不管案卷上如何定一个“意外”,他都会想尽办法去寻找一切可能,给他自己答案,也给皇太后答案。 圣上把这些陈年旧事都扛在了心里。 他放不下那些,自然也不可能放得下李邵。 在朝政上,圣上这十余年做得很出色,而他的这个脾性,你说他是弱点也好、不足也罢,皇太后早就清清楚楚,当然也不会感觉到意外。 她唯一担心的是,李邵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理智的选择,那对朝廷、对圣上都是灾难。 “他们父子之间,有些话好说一点,”皇太后安慰了林云嫣几句,“要哀家说,你还是关心你自己,离成亲也就两月了。” 提起婚事,林云嫣弯着眼笑了笑,露出了几分腼腆来。 腼腆之后又有担忧,她道:“辅国公好一阵子没能上朝了,我也想关心我自己,可我的婚事,其实和太子殿下的事又有联系。” 皇太后拍了拍她的手背,没有多提徐简伤情,只问她准备状况。 该做的刺绣做得如何了?嫁衣尺寸改过没有?迎亲时的路线、两家商议下来了吗? 林云嫣道:“催着大姐帮我做了不少,还剩下一些不好再麻烦她了,她来年也要出阁,还得忙她自己的事。 嫁衣还在做,听说下月中旬之前能试,等试后调整尺寸,那花样款式我前回给您看过,好看吧?我自己特别喜欢。 路线听说还没有敲定,安逸伯夫人选了几条,问祖母意见了。” “听着是有条不紊。”皇太后颔首。 两人就婚事说了不少,时辰差不多了,小于公公送林云嫣出去。 林云嫣一出慈宁宫,脸上笑容淡了下来。 今儿这日子,不管是她还是皇太后,心里其实都不好受,但谁也不能招谁哭,倒不如多说些欢喜事。 内殿,皇太后的眉宇之间也全是疲惫。 王嬷嬷与她调整了下身后引枕。 没有让其他人进来,皇太后单独与王嬷嬷说话。 “哀家很担心太子的状况,”皇太后的声音压得很低,“他这么下去、不太妙。” 李邵的年纪,已经不能用“天真”、“不懂事”之类的来粉饰他的一些行为了,尤其是前阵子讨虎骨的事,皇太后对李邵很不满意。 “虎骨”在皇太后看来,是一桩小事。 一桩递出去、就该老老实实接了的小事。 当中的那点思路,根本不值得多费一句口舌,是个人都明白缘由与好坏。 偏李邵,当时直接给拒了。 拒得皇太后莫名其妙。 小事上格外见真章。 若是没有理解,那李邵就是蠢笨;若是明知道理由而推拒,那李邵是分不清轻重、“率性”过分了。 无论是哪一种,都不是一位太子该有的。 “哀家是真担心他有一天为难云嫣。”皇太后长叹一口气。 她肯定走在前头,毫无疑问,但于私,她放心不下林云嫣,于公,天下交由李邵,她也不放心。 王嬷嬷试着宽慰她:“有圣上在……” “哀家也担心圣上,”皇太后道,“哀家得想想要怎么和圣上开口。” 圣上毕竟不是她亲生的,一些话没有那么容易说。 她突然站出来,指责李邵这个那个的,就算有一番道理,圣上作为李邵的亲爹、那也是不爱听的。 人都帮亲。 圣上不止是圣上,还是一位父亲。 一如在慈宁宫这儿,若有人来说道云嫣的不是,甭管内情到底如何,皇太后肯定是一个白眼翻过去了。 而且,光指出问题有什么用? 圣上也不是不晓得李邵的问题。 最要紧的是,寻找到有效的解决办法,得给圣上出点有用的主意。 李邵能改变他现在的这些毛病,她才能安心得老去、安心得闭眼。 王嬷嬷拿了块软毯与皇太后盖了膝盖,见她疲惫地闭上眼,便没有多说。 皇太后也不需要她多言,只是要一个听者而已。 她侍奉娘娘多年,她能想到的弯弯绕绕,娘娘又岂会想不明白? 这天夜里,一场大雨倾盆下,伴着阵阵惊雷,吵得半座京城都无法安眠。 天明时,天气一下子冷了下来。 岳大夫也没有歇好。 这种天,对辅国公的伤势影响最大。 今日的治疗原是定在晌午前,岳大夫放心不下,早早起来去寻参辰。 果不其然,参辰道:“昨夜半宿难眠,才睡下不久,还好手炉前几天就备好了,给爷捂着腿了。” 岳大夫点了点头。 没等到徐简醒,上午时,叶公公登门了。 徐栢把人引到花厅坐下。 岳大夫赶过去,与叶公公问候一声。 燕辞归 第347节 叶公公问:“辅国公如何了?他这些时日没有上朝,王爷也十分牵挂,尤其是今天、这天国公爷感觉如何?有好转起来吗?” 岳大夫便道:“国公爷昨夜痛了半宿,这会儿还睡着。” 叶公公听了,上下打量岳大夫几眼。 岳大夫脸上的担忧是真真切切的,这让叶公公不免也嘀咕起来:“你先前不是说有把握吗?怎么迟迟不见进展?不会恶化吧?” 治不好真没什么,就怕直接治坏了,那王爷在御前就不太好交代了。 岳大夫抿茶,透过氲氤热气看着叶公公。 他既然选择向辅国公投诚,那就不会给晋王府多少真话,王府那里几次来问,他都答得模棱两可。 可能是他此刻的忧心当真糊弄住了叶公公,这内侍也在好好坏坏之间掌握不住状况,最后起身离府。 叶公公没见着辅国公,因为辅国公歇觉、迟迟未醒。 岳大夫回住处等了会儿,临中午时,徐简醒了。 得知叶公公来过,徐简并不意外,反倒是玄肃新送来的消息让他抿了抿唇。 李邵在东宫里的那番应对,终是传到了徐简这儿。 倒也不稀奇了,李邵修遗物什么的,原也不止是在圣上跟前修一修,他也是修给文武大臣们看的,既然要“广而告之”,那东嘀咕西嘀咕的,就会嘀咕出东宫。 徐简真正盘算的是,有人在给李邵出主意。 修遗物这种法子,若无人指点,李邵绝对想不出来。 会是谁呢? 徐简闭着眼想了想,那个在后窗外偷听的身影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那个内侍…… 幕后那只手,想法果然很多。 正如他徐简需要李邵立着当一面旗,那幕后之人其实也需要,但两者也有不同。 徐简不会想要“掌控”李邵,把天下寄托在李邵身上,那吃的不是亏,而是他们的命。 幕后那位更需要用李邵来劈开一条路,铲除异党,搅乱朝纲,一切都乱套的时候,才是他发挥的时机。 挺好的。 徐简想。 只靠他和小郡主,想要让太子疯起来,并不是不行,而是会慢很多。 另有一只手在拖着李邵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今日惊喜明日惊悚,李邵能疯得更快些。 到了定好的时间,徐简去了安平院。 岳大夫已经到了。 “听说您昨夜很不舒服,”岳大夫道,“这旧伤治起来不容易,尤其是这段时日,会吃更多的苦,您得再坚持坚持。” 徐简笑了下,道:“我打算半个月后去上朝。” 话音一落,岳大夫瞪大了眼睛:“使不得!这可使不得!” 要他这个大夫来说,辅国公还是老老实实再休养一个多月更好些。 “不是老夫诓您,”岳大夫道,“前几日您自己也说,能感觉到腿上好一些了,是吧?其实呢,若此刻还是夏日,您恢复起来会更快些。 偏这会儿天冷下来了,恢复不易,越发需要重视和谨慎。 您再歇半个月,也就恢复那么一点,真不如继续养着……” 徐简摆了摆手:“我的腿伤,我心里有数。” 东北的岳大夫的医术如何,徐简无从得知,但关中来的章大夫在筋骨伤上的确有一套。 别看他整日不上朝,但有没有效果,他病得久了,当然能感觉到。 大夫也在治疗的过程中、根据他的实际状况,进一步再调整药方与手段,恢复的情况原比一开始想的要乐观许多。 照章大夫说的,即便不能恢复如常,但有个七八成还是能保证的。 往后,除非是严寒冰冻,他很少会再痛,甚至走路也不会有跛足。 运气再好些,真要拼一把,当个急先锋是不行的,但靠着本事与一般武人近身交战、也不一定会吃多少亏。 章大夫的预想很好,但徐简有徐简的想法。 起码,这番“好结果”,他没让徐夫人听见,更不会叫林云嫣知道。 “照大夫你这本事,我可能明年后年就差不多好了,”徐简低声道,“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们慢慢治。” 章大夫不理解,“岳大夫”有些懂。 左不过就是朝堂上那些事,那些贵人们打架的事。 “您要慢慢好起来,也不用自己糟蹋自己,”岳大夫叹了声,“半个月后就去上朝,对您的伤还是折腾了些。” 徐简却道:“不算折腾,正好你也继续在京城住几年。” 岳大夫点了点头。 他这个状况,比起孤身回关中,还是老老实实待在辅国公府里最安全。 好吃好喝好睡,不用担心别的意外。 岳大夫替徐简按摩右腿,他手上发力,这么凉的天竟然额头上也泌了一层汗。 徐缈来得晚些,没有听到徐简与岳大夫的交谈,只听说他夜里没睡好就担心上了。 “手炉确实需要,你这腿就不能受凉。” “不如早些点了炭盆吧?屋里暖和些。” “旧伤最怕的就是反反复复,你祖父若非那一身旧伤,又怎么会……” 徐简安慰了她几句,又道:“晚些我陪您和阿娉用饭。” 徐缈说不动徐简。 很多事情上,阿简比她有主意。 她不由想着,还好婚期近了,以后让郡主来看着阿简,看他最终听是不听! 看看,前回郡主来过之后,阿简就老老实实地坐软轿了。 傍晚时,徐简到后院坐得也是软轿。 徐缈管不到前头徐简的书房,但她能管自己的院子,下午时候,屋子里摆炭盆了,热得刘娉脸上红扑扑的。 徐简进屋来,看那两个炭盆,一时也哭笑不得。 “您也不用如此。”他道。 徐缈指了指:“那等下挪去你那儿。” 徐简不置可否。 底下人摆桌,一道道菜品看得就诱人。 徐缈的心思不在饭菜上,起先还没有察觉,等闻到那香气,一时间不由愣神。 这是一股很熟悉的味道,有些陈年回忆就跟着一并泛上来。 夏嬷嬷给几人盛了汤。 徐缈拿着勺子,一时没有动。 刘娉先尝了一口:“好喝。” 又尝了口,她转头问徐简:“大哥,府里是换厨子了吗?昨儿好像都不是这个味道。” 徐简只道:“喜欢就多用些。” 这时,徐缈才抿了一口,很是小心翼翼一般,而后,几乎是顷刻间,她的眼眶就红了。 放下了勺子,她拿着筷子一道道菜尝过去。 这时候她才发现,这些菜品都是她喜欢的,或者说,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时隔多年,味道都留在了心底里。 眼泪落下来,徐缈哽咽着问徐简:“她人呢?这都是程娘做的吧?我吃得出来,她人呢?” 以前的程娘,后来的何家嬷嬷,就在厨房那儿。 徐简也是有事与徐缈商量,便想到前回林云嫣提过的,让何家嬷嬷来府里给徐夫人做饭。 “您先吃,”徐简道,“她一会儿就来。” 第326章 味道(两更合一) 这餐晚饭,徐缈吃得心不在焉。 菜品是她喜欢的,口味亦是她熟悉的,每一口都是怀念,按说该欢喜,可她其实定不下心来。 她满脑子都是程娘。 她知道程娘在京城里,上一次在广德寺,她们偶然遇见过。 当时没能多说几句,徐缈也说过让程娘有机会一定要来见她,可惜她们之后没有再遇上。 再后来,刘家内里出了很多事,徐缈在广德寺住过一阵,又已经很久都没有去过了…… 遗憾之外,更多的是挂念。 今儿能吃到程娘做的菜,她很难控制自己的激动。 程娘为什么会来府里? 她和离归家的事沸沸扬扬的,程娘应该是听说了吧? 阿简治伤又好久不曾上朝,徐栢提过,京中亦是不少人议论,可能也让程娘担心了? 一面想着,徐缈一面用饭,不知不觉间,比平日里多用了小半碗。 燕辞归 第348节 夏嬷嬷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 最近夫人胃口平平,她曾提过让岳大夫写个开胃的方子,夫人拒绝了。 其实缘由很简单,夫人担心辅国公的腿伤。 心里放不下,吃什么药都没有用的。 现在看来,还是要在菜色上调整。 刘娉亦在观察徐缈,母亲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 见徐缈胃口不错,刘娉也陪着多动了几筷子,时不时夸赞几句,这个香那个好。 等用完了,她才问道:“母亲,‘程娘’是谁?” 徐缈道:“是以前府里的厨娘,很多年前就出府了,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她。” “因为她做的菜好吃?”刘娉问。 “不全是,”徐缈笑了起来,“可能就是投缘吧……” 回忆着从前,徐缈柔声道:“我很小的时候,母亲曾说过,人这一辈子最忘不掉的两种东西,一是曲调,二是味道。 我母亲弹得一手好琴,我以前总听她弹,我也跟她学过,学了些皮毛,还不等精进,她就先走了。 后来我也一直在练习,练她弹过的各种曲子,可就是不太对劲,我手下的曲调与她当年给我听的,始终不是一回事。 我请教过不少师傅,也请其他琴娘弹奏过,各有各的好,却依然不是记忆里的那回事。 再后来呢,我只能去问我父亲。 他当时就笑了,一个劲儿笑,他说‘当然不同’了,我弹的边塞曲子全是照着谱子来的,师傅琴娘们亦是如此,有人可能感受过边塞风月,弹出来的就激昂些,但我母亲不同。 她以前弹给我的曲子都是为了逗我玩的,什么边塞曲、什么阵前战歌,她都弹成了哄孩子的调子,婉转得比江南小调都温柔。 那些曲调我至今都学不来,但我记得、一直记在心里。” 徐缈语速不快,说起那些陈年旧事来,眼底里带着笑意,却也有几分湿润。 一如当年,她听完父亲的解释后抱着琴自己琢磨去了,过了好久抬起头来,才看到父亲还坐在那儿,眼中亦是潮气。 她努力模仿的、偏又四不像的曲调,在那一刻,也让父亲忍不住回想了许多往事。 徐缈弯了弯眼:“母亲说得真对。” 她记住了母亲的曲调,她也记住了程娘做菜的味道。 她跟在程娘身后,学做母亲喜欢的菜,哪怕母亲不可能再尝到了,她也学了些父亲喜欢的菜,趁着父亲回府时让他尝一尝。 那些一幕幕的画面,此刻翻涌滚动着,让徐缈不由自主地、徐徐吐出了一口气。 她得靠着这口气,把眼泪忍下去。 刘娉爱听母亲说这些往事,好奇心上来了,转头又问徐简:“那位程娘什么时候过来呀?” 徐简交代夏嬷嬷,让她使人去厨房那儿递个话,而后又与刘娉道:“你叫她‘何家嬷嬷’。” 刘娉自是点头。 看来那位程娘,如今夫家姓何。 “她自己来府里的?”徐缈问,“阿简是如何认识她的?我好些话想问她呢,她怎么会在京城,何时回来的,现在过得如何……” 徐简道:“我听她提过,她当时出府是有些原因的。她嫁人也是祖父牵的线,夫家开了家铺子,就在京城里,这几年我时常去她那儿用饭。郡主先前也去过,知道您喜欢嬷嬷的手艺,让我有机会请嬷嬷过来。” 徐缈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些事儿,她都不知道。 原来,她和程娘一直离得不远,却因为各种缘由没有见着。 不过,听说徐简这些年也常吃程娘的菜,徐缈心中高兴,一来,程娘做菜她很放心,二来,这是她记忆里“家”的味道,阿简爱吃,他们这对多年隔阂的血缘母子间又多了一份联系。 正说着话,何家嬷嬷来了。 她已经换了身衣裳,身上没有厨房里的油烟气,进屋后她就站在落地罩下,没有再近前一步。 明明是御膳房出身,明明在国公府里做过几年,她不是个会怯场的性子,但此时此刻,再见到徐缈,她的身子甚至微微有些发颤。 下意识地,何家嬷嬷左右看了看。 还是缈姑娘闺中住的屋子,布置得和当年很像,若不是桌边还坐着国公爷和娉姑娘,何家嬷嬷想,她都要分不清今夕何夕了。 “嬷嬷陪着说会儿话,”徐简起身,“我去园子里走动走动消食,等下过来。” 刘娉机灵,当即也跟着站起来。 徐缈岂会不知道他们是给她腾地方? “不许去园子里,”她急切抬声,看着徐简,“你坐软轿消食吗?” 刘娉扑哧笑出了声。 徐简也笑了,一时间没接上这话。 “我和哥哥就在中屋那儿,”刘娉一面笑、一面解围,“您放心,我不会放他出去吹冷风的。” 兄妹两人去了中屋,何家嬷嬷依言进次间落座。 儿女们不在跟前,徐缈到底没忍住,眼泪滚落下来:“我有多少年没有吃过你做的菜了……” “往后我多做,”何家嬷嬷也红了眼,“您愿意吃,我就做。这些年,没让您吃上这口称心菜,我也难过。” 徐缈抬手抹泪:“阿简替我吃了。” “是,国公爷吃,”何家嬷嬷道,“还有郡主,郡主爱喝我熬的汤,郡主除了点心吃得甜,别的口味跟您很像。 您不知道,其实我这几年啊年纪上去了,口味渐渐就清淡起来。 郡主喜欢我往重里用油用酱,她小时候常在宫中生活,吃的御膳房的手艺,就是我以前做菜的那种。 她说小时候吃惯了,长大了也忘不了。” 提到郡主,徐缈含泪笑了:“是忘不了。” “她当时用了一口就尝出来了,”何家嬷嬷笑道,“您呢?刚才也尝出来了吧?” “怎么会尝不出来呢?”徐缈道,“你出府后,怎么也没个信呢?我原以为你回老家去了,山高水远的,断了消息也寻常,可你分明就在京里……” 何家嬷嬷讪讪。 出府的内情,她当日可以向辅国公与郡主坦白,但对着缈姑娘,她实在说不出来。 哪怕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也无法直言“因为自己对老国公爷心生爱慕”、“因为无论是老国公爷还是她自己、都不想让缈姑娘觉得为难与不安”。 当年善意的谎言都瞒过去了,今时今日自然不可能再提。 看出何家嬷嬷的犹豫,徐缈便不追问。 二十多年了,若是难言之隐,她肯定不能多问。 只要以后能多往来,不再断了联系,她就十分知足了。 于是,徐缈主动把话题带开了:“阿简怎么会时常去你家铺子里?” 这倒是没有不能说的。 何家嬷嬷道:“老国公爷旧伤复发时,也想尝些旧味道,就让国公爷寻了来,我就给他做了菜。之后,国公爷去了裕门关、再回京来,就常常来了。” 徐缈愣了下神:“父亲临走前,三餐都是你照顾的?” “没有,”何家嬷嬷摇了摇头,“只做了几道菜,都是老国公爷喜欢的。记得好多年前,我还教过您呢……” 徐缈怔住了。 中屋里,徐简和刘娉没有说话,只静静坐着。 徐简耳力好,次间里的对白,他能听个七七八八。 听到这儿,他垂着眼,灯光在眼下落了很深的弧,笼住了眉眼,也藏起了很多情绪。 有那么一瞬,他是想过进去打断里头的对话的,可他还是按捺住了。 就像他最开始,就没有提醒过何家嬷嬷、不要涉及祖父临终前的话题。 有些旧事,该让徐夫人知晓。 徐夫人会想知道,一如她站在牢房外,固执着想听刘靖说完一切。 次间桌边,徐缈久久未言。 何家嬷嬷亦察觉到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手:“缈姑娘……” 徐缈的眼睫颤了颤,她看着何家嬷嬷,几次想要开口、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来。 可她没有放弃,她嗫着唇,含着泪,努力再三,总算逼出了一道声音。 一字接一字,字字如泣血。 “我学过的那些吗?”她问,“是不是还有母亲喜欢的?” 何家嬷嬷重重点了点头。 “都是我做过的,对吗?”徐缈又问。 何家嬷嬷再次点头。 也是这一刻,她突然间领会过来。 老国公爷病中怀念的,不是她做菜的手艺,而是缈姑娘试着做给他的那些菜。 明明他只要开了口,缈姑娘能在厨房里住下来,他都…… 这对父女,当真是…… 徐缈哭了。 抱着何家嬷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何家嬷嬷拍着她的背,一如很多很多年以前。 边上,夏嬷嬷背着身也在抹泪。 哭出来好。 夫人这几个月啊,哭当然哭过,但都收着,眼泪掉了不少,情绪却排得不够。 燕辞归 第349节 还是得放声哭出来,哪怕哭得眼睛肿了嗓子哑了,转过天来也就好了,情绪缓解了,人就能轻松许多。 中屋那儿也听到了这哭声。 刘娉愣了下,又倏地站起身来,长着脖子要往里头看。 徐简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进去。 刘娉听他的,揪着心又坐下来了。 徐简抬手按了按眉心。 恐是早早点了炭盆的关系,屋子里暖和,也有些闷,他其实想出去透透气。 可他着实也不想再为了这点小事招惹徐夫人,便没有动,只分出心神去思考徐夫人刚才说的话。 曲调与味道。 林云嫣琴棋书画皆懂,但很少抚琴,但她嗜甜,甜到徐简在外头吃到什么点心,都能轻而易举地分辨出,这是小郡主喜欢的,或是这个小郡主要嫌弃。 当然,他也记得别的味道。 比如那一碗分着吃的素面,偶尔猎到的、上了烤架的野味…… 他们两人,都算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吃过的山珍海味数不胜数,但留在他记忆里最深刻的,反而是共患难时的那些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食物。 牢牢记住,却是不想再让林云嫣去吃了。 还是山珍海味吧。 让小郡主多记得些好的。 次间里,徐缈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 夏嬷嬷端了水盆,替她净面。 何家嬷嬷也收拾了下,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缈姑娘惦记我,我会经常过来,您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 徐缈虽是不舍,也没有多留她,只让徐简替嬷嬷安排好。 刘娉安慰了母亲几句,见徐简似是有话要与母亲说,也先回屋里去了。 灯下,最后只有徐缈与徐简对桌而坐。 徐缈的眼睛还很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徐简道:“早前就想让何家嬷嬷过来了,没想到耽搁到了今日。” “不耽搁,”徐缈道,“只要能见到的,都不耽搁。” 这是真心话。 “我打算再半个月就去上朝,”徐简道,“已经歇了很久了。” 徐缈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在了徐简的腿上:“岳大夫怎么说?阿简,治伤最要紧,反正已经歇了,不如一次性休养好,免得以后反复。” “太久了,”徐简道,“再久就不合适了。” “怎么会不合适?”徐缈没有领会,“治伤还有合适不合适的?” 徐简放低了声音,道:“您知道我的伤因何而来,圣上为此恼过太子殿下,而殿下这次禁足太久了……” 第327章 他的伤好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缈欲言又止。 朝堂上的事,她能领会一些,但久居内宅,着实不如朝中人深刻。 唯一记在心中的是,为人臣,不可能任性妄为。 恩荣都是圣上给的,违背圣心,迟早会出事。 只不过,她下意识地会更关注阿简的伤。 为人母者,最先念着的肯定都是自己的孩子。 “真不能再缓一阵子吗?”徐缈试探着,“圣上几次遣人来关心你的伤势,可见他十分看重,应该也能体谅你的状况……” 徐简对徐夫人的反应并不意外:“圣上的确关心,但他更关心的是太子殿下。” 徐缈抿了下唇。 可以理解。 她念着阿简,圣上念着太子,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徐简又多解释了两句:“若是先皇后忌日前,圣上解了殿下禁足,那倒还好些。 可殿下没有出来,我让人打听过,都说不知道还要再禁足多久。 这么长久下去不是好事,听说这段时间、早朝上各人各心思,吵得圣上也不太高兴。 我若能恢复过来、上朝去,圣上多少能对殿下消点气。” 徐简很了解圣上。 李邵的心理预期也没有错,原本他就该在先皇后忌日前就出东宫的,可惜遇到了小郡主。 那两根虎骨本是一套乱拳,偏李邵自己闹腾起来、要当一回老师父,抛砖引玉着让东宫库房的问题被发现了,以至于气得圣上没有解禁。 可圣上当真就不管李邵了吗? 不可能。 尤其是,忌日这天,李邵明显是糊弄住了圣上。 背后支招的人给李邵寻了个机会,圣上喜欢这个机会,那么眼下的问题就卡在了何时解禁、因何解禁上。 徐简要给圣上一个台阶下。 “不瞒您说,”徐简又道,“千步廊左右也有传言,说我的伤是因着太子无状,我迟迟不上朝,总归不是办法。” 徐缈叹了一口气。 传言是真,但圣上当时既然选择压下来,现如今肯定也不会愿意传得沸沸扬扬。 徐缈不在乎传言对太子有利无利,她只知道,圣上的“不愿意”会影响到阿简。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 “道理都懂,”徐缈垂眸,一瞬不瞬看着徐简的右腿,“岳大夫有把握吗?他能让你这么折腾吗?” “岳大夫也有担忧,”徐简实话实说,“但我决意如此,我很清楚自己的伤,也相信岳大夫能有办法,顶多是比预想的困难些,又不是不治之症。” 徐缈忧心着还想再劝,边上夏嬷嬷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意思是,莫再劝了。 “唉……”徐缈岂会不理解夏嬷嬷呢? 回府之后的这些日子里,她感受到的最大的变化是“坦白”。 阿简不会与她编造什么假话,哪怕是善意的,他也不编那些。 他可能不会张口喊痛,但他也不会说什么“不痛”,问起来就是“还好”、“能忍受”。 刚才也是,“不瞒您说”。 阿简与她说这个词,不是什么谦让、圆滑,就是实事求是而已。 他愿意跟她分析状况,也告诉他下定了决心,她若一味的固执反对,反倒是辜负了这份坦白。 毕竟,从前的她被瞒了太久、太多了。 现在尝试着面对所有,就该有这份勇气。 阿简不是小孩子,他早就承继爵位,他有他的政见与想法,这个辅国公府是阿简说了算,她这位老夫人没道理在大事上去指手画脚。 当然,徐缈也有绝对不能让步的小事。 “那这半个月里你要多注意些,”徐缈柔声道,“你既是为了太子解禁去上朝,那就得走得四平八稳,若是摇摇晃晃、一瘸一拐的还不如不去呢。 今晚上,你屋里就把炭盆摆起来,我知道的,你不点头、参辰他们想摆都不敢给你摆。 多大点事情呀,别为难他们,炭盆而已。 你要听不进去,明日安逸伯夫人过来,我就让她给郡主捎句话,让郡主来评评理。” 徐简闻言,抿着的唇角轻轻一抬,笑意一闪而过。 上朝的事都决定了,摆炭盆上肯定得让一步。 真为了这点小事让安逸伯夫人往诚意伯府里递话,他就算了,小郡主是要嫌丢人了。 “我知道,等下就摆上,不会冷着腿。”徐简道。 徐缈这才放下心来。 既然提到了安逸伯夫人明日过府,徐缈便顺着往下说:“迎亲的路线没有完全敲定,你自己是个什么想法?” 辅国公府在城西,诚意伯府在城东,几乎跨了整个京城。 路线选择有很多,但一定会经过几条大街,人越多越热闹。 原本不是难事,毕竟吉日定了,吉时也算出来了,依着时辰来定合适的路线,不至于太赶,也不要仪仗到了、时辰没到,可问题就在徐简身上。 徐简当日骑马还是坐轿? 徐简当日能不能骑马走完全程? 起初,几方都有信心,只是坐在马上而已,又不用徐简策马扬鞭、一日千里,哪有不得行的? 可没想到这治伤治得太艰难了,这段时日连上朝都停了,虽说还有两个月,但谁知道两个月之后是好转还是就这样了? 因此,不得不多准备几个办法,多想一下状况。 手指关节在右腿上轻轻扣了扣,徐简道:“骑马去,照着正常来安排就是了。” 徐缈嗔了他一眼。 若是安安分分到迎亲,她多少还能放宽心。 偏半个月后要去上朝,万一状况有个起伏…… 燕辞归 第350节 那可是迎亲! 一点儿小差池,都能让新娘子在心底里念着一辈子的。 当然,郡主是个好性子,也懂事,即便真出了想不到的状况,她也一定会体谅阿简,不会胡乱发脾气,但正是因为郡主好,徐缈更希望婚事能顺顺利利、圆圆满满。 不能留下遗憾。 “行,主要照着正常的来安排,”徐缈想好了,“但我和诚意伯府那儿也肯定会商量一个折中的办法,以备不时之需。 你要嫌弃我们事儿多,你自己就千万事情少些。 我们可以备着,你就别来用上。” 徐简这下是真笑了。 许是这些时日回到了国公府,回到了徐夫人熟悉又适应的地方,随着心情转变,她亦开朗几分,不再似原先那般紧绷着。 时不时的还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她积极了很多,就算是同样的问题,她现在所想到的也比先前有了变化。 这是好事。 徐简比谁都希望徐夫人能够走出阴霾。 千万别再疯了。 赶在夜风更重之前,徐简起身回前院去。 炭盆摆了,屋子里暖和许多,他在边上站了会儿,直到身上微微冒汗,而他的右腿依旧是干燥的,不算寒,却也不暖。 不时之需吗…… 其实,他不怎么需要不时之需,又或者说,他不会让不时之需发生。 从前只能拄着拐杖行走,他都骑马把小郡主从诚意伯府迎回辅国公府,没道理这回反倒更不如了。 之后半个月,徐简没有出府。 倒是安逸伯夫人来回几次,把婚仪进程一点点敲定下来。 诚意伯府里,备嫁的气氛亦浓了许多。 管事娘子引着人,欢欢喜喜到了载寿院,未及行礼、眼睛先笑,笑得小段氏都跟着弯了眼睛。 “什么好消息呀?”她问。 那娘子道:“郡主的嫁衣送过来了。” 小段氏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催促道:“那得赶紧看看。” 林云嫣也在,被眨眼逗趣的林云静逗笑了。 送嫁衣的是宫里的嬷嬷。 这身嫁衣是皇太后特特交代尚服局里做的,款式花样她老人家先前也过了眼,林云嫣亦是喜欢。 大红的衣裳展开,小段氏扶着林云嫣的手走到近前,凑近了细看。 越看啊,就越是心潮澎湃。 多好看啊! 料子好,做工好,金银绣活更是栩栩如生。 都说江南十里红妆,她年轻时嫁入京城时亦是一身好嫁衣,后来也操持了几个儿女的婚事,可要说如此精美的嫁衣,她也难得一见。 上一回能看得这般仔细,还是大郎成亲时。 阿蕴那身,也是宫里做的。 回忆起往事,小段氏一时感叹不已,可她也不愿意在这么好的气氛时提起已故之人,便按捺住了。 “快,”她用力握了握林云嫣的手,“快换上让我们都瞧瞧。” 林云嫣自是应下,去了碧纱橱里。 次间里人人都等着,外头脚步声急切,是得了消息的林云芳匆匆赶来,晶亮着眼睛要看新衣。 等待固然心急,但心急之外更多的还是期待。 等碧纱橱吱呀一声开了,所有人都立刻转过头去,盯着出来的人。 林云嫣站在那儿,红衣衬得人越发白皙,那身段模样,一时间连惊叹都忘了。 最先回神的还是林云芳,她想抱林云嫣,又不敢碰那衣裳,只好退回去抓紧了林云静的胳膊,来回用力摇了摇。 小段氏上上下下多打量了两眼,一肚子的话无从说起。 太感慨了。 养孩子就是这样。 十几年的,知道她在长大,也知道时光荏苒,可只有到看到她穿上嫁衣的这一刻,才会真切意识到真的长大了。 陈氏看出了小段氏的百感交集,便道:“看着倒很合身,不过十一月下比现在还冷些,到时候里头还得再添一件、以免受凉,添上不会紧巴巴吧?” 嬷嬷笑着道:“夫人放心,留了一些的,就是腋下微微有些紧,奴婢之后再让宫里改一改。” “那真好,”陈氏笑了起来,“这才只是嫁衣,等再梳了头、戴上凤冠,盖上盖头,越发不得了了。” 嬷嬷附和着:“凤冠再有半个月也做好了,到时候一块送过来给郡主试。” 小段氏最晓得轻重,也明白慈宁宫惦记,与林云嫣道:“到时候你去试给皇太后看看。” 林云嫣自是应下。 原本该换下来了,却听外头报说安逸伯夫人来了,林云嫣就又等了等。 安逸伯夫人迈进来,视线叫那嫁衣吸了过去,哎呀哎呀着:“比我自个儿嫁人都要激动嘞。” 话音落下,引了一屋子欢笑。 安逸伯夫人又道:“我回头要告诉辅国公,这新娘子原就这么漂亮,换上嫁衣后越发了不得,叫他心心念念数日子去。” 林云嫣就在这一片笑声里进碧纱橱把衣裳换下来。 手指拂过柔滑料子,她亦忍不住笑了下。 她穿嫁衣的样子,徐简早就见过的,只是那一次因着他强忍腿伤,多少有些遗憾。 这一次…… 正想着,林云嫣听到了安逸伯夫人的声音。 “说是再过一旬就能去上朝了,前后歇了那么久,好转许多。” 林云嫣愣了下。 再过一旬? 徐简是不是太着急了些? 上次去辅国公府,林云嫣看不懂进展好赖,但她知道,徐简分明是忍痛着,即便随着治疗推进,也不该…… 把嫁衣交给嬷嬷,林云嫣快步走出碧纱橱,问道:“他现在状况如何?” 安逸伯夫人道:“多在书房里歇息,府里走动也都坐轿子,这几天凉了,手炉和炭盆都用上了,倒不是说难受才用,我听说是为了能尽快好转。” 林云嫣暗暗吐了一口气。 还行。 起码知道坐轿子,知道用手炉、摆炭盆。 就是这一旬后上朝…… 登金銮殿可坐不了轿子,那长长的步道得自己迈步走上去。 可徐简为何会这般选择? 林云嫣静下心来想了想,其实也能明白徐简的意思。 是的,李邵该从东宫出来了。 起起伏伏的变化,得落到实处。 这一旬,眨眼就过。 东宫之中,李邵靠着引枕翻书,心思却不在这上头。 冯内侍轻手轻脚进来,凑到他跟前,低声禀道:“殿下,小的刚刚听说,辅国公明日要上朝了。” 李邵抬起眼:“他的伤好了?” “还不清楚,”冯内侍道,“但肯定是缓解了,起码能自己走路登朝。” 李邵哼得冷笑一声:“他能不好吗?” 两根虎骨呢! 借宁安之手讨回去的两根虎骨,怎么也得有些功效才是。 再者,这些时日,靠着修理母后的遗物,李邵多多少少感觉到了父皇的松动,以他之见,他的以退为进很快就要有结果了。 徐简要压住他,要“示好”,这个时候怎么会不出现呢? 他倒要看看,徐简要如何“说服”父皇! 第328章 台阶(两更合一) 清晨。 宫门未开。 赶着上朝的官员们陆陆续续到了广场上,互相行礼问候,而后三五人聚在一起,小声嘀咕。 “听说辅国公今日上朝,说起来前后歇了有一个月了吧?” “是康复了吗?这么看来那大夫有些本事。” “是不是太心急了些?伤筋动骨一百天,辅国公虽是治旧伤,但先前痛得连上朝都无法坚持了,如今即便能行走了,也该多休养一阵。” “又不是闺中姑娘,受伤了就养上白日。辅国公将门子弟,边关将士也不乏带伤上阵的,国公爷没有那么金贵。” 燕辞归 第351节 “再说了,他也快成亲了,总不能一直休息到成亲时吧?” 正嘀咕着,时辰到了,宫门打开。 官员们陆续进宫去,有人去朝房,有人在小广场上站着。 直到徐简出现,一下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徐简走得不快,看起来甚至比他原先的步伐还要缓上一些,一直走到朝房外,他站着整理了下衣着,这才推门进去。 里头人听见动静,纷纷转头。 安逸伯正坐在一旁与人说话,见了徐简,赶忙站起身来,示意他来坐下。 徐简先与众人问候,没有与安逸伯客气,道了声谢,便坐下了。 林玙走过来,打量了徐简两眼,低声问:“状况如何?” “这会儿感觉还好,”徐简答道,“劳您挂念了。” 此处人多,林玙也不好劝他什么,只抬手按了按徐简的肩膀:“云嫣惦念。” 提到林云嫣,徐简笑了下。 许是这话是泰山大人说的,徐简的笑容还透了几分腼腆。 “请您与郡主说一声,”徐简指了指手中捧着的手炉,“我有随身带着,让她莫要担心。” 林玙应了。 这手炉的确算是随身带着,只是金銮殿里由不得如此“任性”。 朝臣列队登步道时,徐简把手炉交给了边上的内侍。 明明失去了这点热意,等他走完步道,迈进大殿时,身上却还是冒出了一层汗。 坚持是心态上的,但身体上的这些,实在不是想控制就能控制得了的。 大殿内站好,晋王转头看向徐简,见他额上有汗,视线便由往下移,落在了徐简的腿上。 看不出端倪来,但他还是皱起了眉头。 贤王就站在晋王身后,这番举动自是看在眼里,他便也顺着晋王看了徐简两眼,又收回了视线。 圣上还没有来。 晋王压着声,问贤王道:“八弟,我给他找这大夫,是不是找得不合适?” 贤王反问:“何出此言?” “没治之前,大冬天也没耽误他上朝,现在治上了,反而看着更吃力了些。”晋王道。 贤王抿了下唇:“皇兄给辅国公请大夫,原是一番好意……” 后头的话,此刻来不及说了。 君王仪仗到了,明黄色的身影迈入大殿。 圣上一直往前走,走到徐简身边顿住了脚步,只看了看,并未多言,而后便到了御座前。 早朝上,大小事情启奏。 徐简站在队列里,身形端正,听得仔细。 毕竟许久不曾上朝,虽然也掌握了些事情,但到底也有不周详之处,还得多听听。 这一听,足足站了半个时辰。 站到后来,徐简都抬起眼看向圣上。 圣上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但徐简从曹公公那儿判断出了些。 圣上不耐烦了。 早朝时间有长有短,无事时一刻钟退朝,有事时甚至能吵上将近一个时辰,以徐简对圣上的了解,这位君王很少有不耐的时候。 除非,底下人颠三倒四、胡搅蛮缠,又或是芝麻蒜皮、没事找事。 今儿就是这样。 大抵是太子至今没有解除禁足让一些人自以为抓到了机会,这些时日没少以此做文章。 也可能是徐简今日上朝刺激到了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使把劲儿。 以至于,用力过猛了。 徐简揣度了下圣上的思绪,微微偏了偏身子,重心挪到左脚,右脚小幅度地活动了下。 动作很小,除了站在徐简身后的人,并无其他官员发现,反倒是居高临下的曹公公看了他一眼。 徐简停了会儿,又动了一下,这一次,幅度比之前大了点。 曹公公看在眼里,心念一动,俯身与圣上道:“您看辅国公……” 圣上也看到了,眉头皱得更深了。 徐简不舒服。 他那个腿,久站能舒服吗? 官员上朝没有坐着的道理,徐简既然坚持来了,肯定也觉得可以忍受,若是正常的早朝状况,圣上不会给予徐简特殊的关照。 那不合理,也不合适。 可今儿显然是有些人掌握不到分寸了。 圣上的视线扫过正侃侃而谈的人。 这人拿着徐简的伤势作邵儿的文章,却从头到尾没把徐简的伤看在眼里,呵…… “辅国公,”圣上打断了那人,直接问徐简,“朕看你不太舒服。” 徐简当即站直了身子,垂眼恭谨道:“是臣御前失仪。” 这么一句对白,殿内还会有谁看不清状况? 不管心中是否不忿,都不敢再长篇大论。 毕竟,可以不管辅国公的腿伤,却不能在圣上明确表示不愿听之后、还继续说道。 圣上起身,走下御座。 这一次经过徐简身边时,他驻足下来说了几句:“等下来御书房,路上让人给你安排辇子,省点儿力气。” 徐简谢了恩典。 圣上又道:“还有哪位爱卿没有说痛快的,也来御书房说给朕听。” 留下这一句,圣上抬步往外走。 曹公公松了一口气,快步跟上去。 朝臣恭送圣上,等御驾离开,才又纷纷放松下来。 林玙又过来关心了徐简几句,只因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并未多言。 反倒是晋王,皱着眉头道:“本王原本听说,你恢复得还不错,今儿看着似是不太妥当?岳大夫怎么说的?” “谢王爷关心,”徐简道,“和预期的差不多,若不是有所好转,岳大夫也不会答应让我来上朝。” 晋王笑了下:“你心里有数就好。” 殿内朝臣们走了大半。 晋王讲话没有那么顾忌了,又道:“不止今儿,这一阵为了太子的事,各个都铆足了劲。我知道你是站不住,但落在有些人眼里,就要说你是为殿下操心了。” 徐简道:“身为臣子,为殿下操心原也是分内之事。” 晋王又笑。 大殿外,辇子已经到了。 徐简与晋王告辞,往外走出去。 晋王看着他,转头又与贤王道:“他对太子也是尽心了,就是太子有时候不懂事了些。” “皇兄,”贤王轻声道,“太子可不愿意听你说他不懂事。” “那我不也得说?”晋王失笑摇头,“他前回被带去顺天府,最后天没亮、淋着雨寻到我那儿,我也不是气得骂他吗?唉!” 贤王也跟着笑了声,末了道:“走吧,天凉了,别说徐简的腿了,我站着都凉了。” 另一厢,徐简很快到了御书房外。 曹公公亲自领他进去。 那只交给内侍保管的手炉已经拿回来了,这会儿还剩下点温度。 曹公公妥当人,立刻给徐简换了一个:“这只热一点,您先用着,您手上这个交给杂家,杂家使人暖一暖。” 徐简道了声谢。 圣上换下了朝服,抿着茶,问起了徐简状况。 徐简答得中规中矩:能上朝,有好转,但也进展不多,少说也得治个一两年…… 大体就是岳大夫准备好的册子上的那一套。 圣上没有光听他说,让曹公公使人去太医院请御医过来。 曹公公转头去了,圣上才问:“你怎么不多歇一阵?朕也没有催着你上朝。” 徐简的指尖在茶盏上滑了下:“恕臣直言,您为何没有解了殿下的禁足?” 这么直截了当,别说圣上愣了下,外头刚要进来的曹公公都停下脚步,一时间进退维谷。 圣上打量着徐简,道:“你的意思是,朕该让太子出来?” “继续禁足的好好坏坏,臣想了一些,相信也都是您早已经算明白了的,”徐简道,“让太子出东宫,本该是利大于弊。可您没有松口,那一定是您判断出弊大于利,臣只是想知道自己哪里想错了。” 圣上叹了一声。 他就说徐简是聪明人,与聪明人说话,真的很轻松。 当然,最轻松的无疑是聪明人站在了自己这一侧。 朝中不缺聪明人,可显然,今时今日,有不少聪明人在替自己谋划,与他的想法相违背,那些人想把邵儿拉下来。 燕辞归 第352节 可徐简不是。 “朕大抵知道你想了什么利弊,”圣上清了清嗓子,“确实,对稳固朝堂、让他们歇点力气来说,让邵儿出来的确是利大于弊。 可对邵儿来说,这利弊得另外判断了,他从小到大太顺了,缺了很多磨难。 朕能替他扛一时,但朕不能扛他一世。 他那性子不多打磨,往后受折腾的,不还是你们这些辅佐他的人吗?” 徐简抿唇。 看来他的判断没有错。 圣上的气消得差不多了。 陈米胡同那点儿事,把李邵关到先皇后忌日、原本就足够了。 圣上做事,他会记账,但他不会随随便便翻旧账,当日既然定下了处罚的时限,那罚完也就罚完了。 李邵没出来,就是被小郡主那一通乱拳给搅和了。 当然,那点儿风波,在李邵被幕后之人指点之后、也平缓了。 圣上的确要放李邵出来了,只是缺了个台阶。 同时,圣上也在思考着要再磨一磨李邵。 徐简过来,便是给台阶的。 “臣以前跟您提过,殿下心思细腻,”徐简斟酌着用词,“有时候臣觉得,殿下的一些举动并非是因为他随心所欲,而是他想得太多、以至于矛盾重重。” 圣上抬了抬眉,示意徐简继续说。 “您让太子继续禁足,本意是磨他的性子,可磨得久了,臣怕太子殿下思前想后,行事束手束脚起来……”徐简看了眼圣上,道,“他固然需要提醒与指导,但他也要一点信心。” 圣上呵的笑了:“信心?朕看邵儿最不缺的就是信心了。” 他就是太有信心了。 知道他是太子,知道父皇宠爱,以至于有时候异想天开。 徐简顺着圣上的话,道:“殿下的信心是在亲情上。 您宠爱他,几位王爷、尤其是晋王也十分喜爱他,他也能得到皇太后、皇贵妃娘娘那儿的善意与喜爱。 臣自己就不是什么讨喜的儿子,但臣也知道,什么样的孩子能讨长辈喜欢。 嘴甜的、贴心的、开朗的,像太子这样的、也像郡主那样的。” 圣上听到这儿,不由笑了下:“说邵儿就说邵儿,夸宁安做什么?” “是郡主先前与臣提过一句,”徐简道,“殿下猎鹿、送去慈宁宫,皇太后很是高兴,一直在夸赞。” 圣上又是一乐。 不得不说,这几句话让他本来有些沉重的心情舒展了不少。 “殿下能让您、让长辈们都喜爱,他在这事情上信心十足,因为他的确在您和其他长辈们身上感受到了关爱,”徐简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但他在朝堂事情上,在做皇太子上,他有点信心不足。” 话说到这里,圣上隐约摸到点了徐简的意思。 “之前代您巡视裕门,明面上最后打了胜仗,朝堂上都夸殿下,但您知道,殿下其实不能打心眼里接受这番奉承,他明白自己行事出格、也造成了一些影响。” “他跟着上朝,听朝臣们论事,但他很少发表想法。” “臣跟着殿下去礼部观政时也有些感觉,殿下不是做不好,而是多有犹豫。” “新科进士们入官场,做错了就做错了,挨骂挨罚谁都有过,但殿下不能、也不敢轻易错,少做肯定就少错。” “从裕门回来后,殿下犯的错都是日常事情上的,但他朝堂大事上,臣以为殿下谨慎过了头。” 圣上若有所思。 外头,曹公公亦是来回思索,好像的确是这么一回事…… 半晌,圣上道:“那依你的想法,朕不止得自己夸他,还得让人闭着眼、胡乱夸他了?” 徐简抬起眼,沉声道:“在金銮殿设小御座,您以为如何?” 第329章 契机(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简说完这一句后,便沉默了下来。 圣上亦没有说话,靠坐在大椅上沉思。 不得不说,徐简的建议出人意料,是圣上先前完全没有想到的,他需要一些时间来思考。 曹公公当然也听见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只觉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这事儿,太让人惊讶了。 惊讶到他明知殿内没有其他人,他都下意识转过头,看向殿门。 殿门没有全关上,启了一条缝,秋日阳光从缝里透进来,在地砖上拉出了长长一道光影。 那道光刺目,也显得边上越发阴暗。 曹公公的喉头上下滚了滚。 眼下其实并不是进去伺候的好时机,但他又往里头看时,发现圣上的手指落在了茶盏上。 唉…… 曹公公暗暗叹了声,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到了御前。 他拿着茶壶,如平时一般给圣上添茶,又给徐简续了。 茶水入盏,声音清澈,曹公公悄悄打量了徐简一眼,又退开了。 小御座…… 是不是个好主意,曹公公不敢断言,他只能说,这是个极其大胆的提议。 一想那金銮殿内,御座下首另摆上一把椅子,太子殿下坐在那儿,居高临下看着底下朝臣…… 曹公公很是头皮发麻。 满朝文武,也就辅国公在御前敢说这种话了。 圣上依旧没有说话。 茶水续了几盏,他才如刚刚醒神一般,问徐简道:“朕很好奇,你怎么想到这一茬了?” 话音落下,圣上在徐简的面上看到了些许尴尬之色。 这种神情,原本好像不该在这个时候、这个情境下出现,以至于圣上的好奇心又添了几分。 “没有外人,”圣上道,“你都提到小御座了,怎么还有说不出口的话?” 徐简笑了下。 “确实有些因由,”徐简顿了顿,似是很不适应说这些一般,他抿了一口茶,而后又道,“臣不知道从何说起。” 见他如此,圣上不由也笑了。 明明不是个让人畅快的议题,而且跟邵儿的长进有关,他本来极其慎重与严肃,却被徐简难得的窘迫弄的失笑。 是啊。 窘迫这种情绪,在徐简身上太难得了。 这位年轻臣子,以前也有欲言又止的时候,可即便是在被指婚时,他也是坦然更多些,何曾窘迫过? “慢慢说,”圣上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徐简斟酌了一番,道:“您知道的,我这些时日在试着与、与徐夫人相处。” 圣上挑了挑眉。 他当然知道,徐夫人与刘靖和离,带着女儿回了辅国公府,他也听安逸伯说过两句,徐夫人有为徐简的婚事出力,这对血缘母子生疏着、但也说不上互不理睬。 “臣不否认,臣与刘靖的关系确实不好,臣想克制一下,但实在是……” “那天也是臣催着刘靖去顺天府把和离书办了。” “臣自认为做得还算可以,但血缘在这里,臣也清楚有一部分同僚并不认可臣的做法,只是当面不好说而已。” “臣这些时日其实也在想,是不是臣太过年轻气盛了,刘靖那儿且不多言,徐夫人是臣主动接回府里的,不管怎么样,她都是祖父的女儿,您开恩让她和阿娉回府里,臣得照顾她,奉养她。” “都说只有自己当了父母、才能体会父母的情谊,也确实有人跟臣讲过,等臣与郡主完婚、有了孩子、自然而然会更懂得如何与徐夫人相处。” “不管走得快还是慢,被推到那个位子上,多少都会有些长进。”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下,看了眼圣上,又道:“所以,臣也想过,殿下是不是也缺少那么一个契机?” 圣上的眉头蹙了蹙,又松开了。 他从徐简的话里,倏然回忆起了很多旧事。 “长大”很慢,但有时候,长大也就是那么一瞬间。 都是“契机”。 如他自己,他是在邵儿出生之后才有了“身为父亲”的觉悟,同样的,他也是在他被立为皇太子之后才能正视着、去扛起身上的担子。 明明在那之前的无数年里,他根本没有想过要登基称帝。 又或者说,如果不是皇太后把他推上了这个位子,不是为了替夏皇后寻找一个真相,他也不会有这样日复一日的坚持。 思及此处,圣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是啊,”他道,“邵儿当太子、当成了习惯。” 从邵儿能记事起,他就是皇太子了,十几年如一日,一直走到今天。 太习惯了,习惯到缺了敬畏,也缺了那股劲儿。 徐简揣度着圣上想法,道:“他已经是皇太子了,他没有在一众兄弟之中兢兢业业、争取他父皇与朝臣的支持、拿到册立书的经历,那就只能让他体会一些别的事情,来当那个契机。 站在金銮殿里,哪怕是朝臣们的最前头,殿下能看到的人与事,也是和坐在您身边往下望时截然不同。” 圣上思考了一会儿。 燕辞归 第353节 不得不说,徐简说动了他。 他没有解邵儿的禁足,的确有他的考虑在里头,邵儿需要磨一磨性格,但他也有自己的态度。 一张小御座,不止是给邵儿一个契机,也能让那些蠢蠢欲动的歇一歇心思。 如此暗潮涌动,对朝政不止无益,反而会埋下许多祸根。 他在李汨几人身上,就见识过了。 “朕再想想,”圣上没有立刻表态,“兹事体大。” 徐简自然应了声“是”。 外头,御医到了,曹公公得了圣上点头,出去把御医请了进来。 来的是安院判。 圣上让曹公公给徐简架了把凳子。 徐简把右腿都露了出来,搭在凳子上,曹公公给他搭了把手,看到他腿上状态,连连皱眉。 圣上亦走过来看了眼。 徐简的腿上全是青紫印子,大片大片的,拿手炉暖着的部分倒有些温热,其余各处皮肤发冷,看着吓人,碰着也吓人。 安院判抬手按了几处,就见徐简皱起了眉头,虽然没有喊痛,但估计很不舒服。 也是,治旧伤,能舒服吗? 今儿早朝听说还挺久的,更要不舒服了。 安院判心里嘀咕了一通,认认真真检查后,与圣上道:“以臣之见,辅国公最好还是再休息一些时日。” 徐简忙道:“臣自己感觉还行,可以上朝了。看着唬人而已,其实好转许多,前阵子更吓人,当时还吓着郡主了。” 安院判讪讪笑了笑。 郡主可不就是吓到了吗? 要不然,能来御药房讨药? 圣上无法准确判断徐简伤势,只能听安院判分析,偏徐简坚持,他便没有多言,只交代徐简多留心,莫要逞强。 徐简今日目的达成,时候差不多了便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又安排了辇子,换了手炉,让人一路送他出宫去。 转身回到御前,果不其然,圣上拧眉沉思中。 曹公公并不打搅,立在一旁等吩咐。 圣上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缓缓摇了摇头。 “朕看他那伤腿,很是不忍,”圣上道,“邵儿真是……” 曹公公想了想,道:“辅国公为太子操心许多。” “他也的确了解邵儿,”圣上笑了笑,“年纪相仿,虚长几岁,有些事情他看得比朕都清楚。” 从一开始,他就相信徐简的能力,如今看来,他并未看走眼。 同时,也是直到今日,圣上才发现,徐简的一些想法会在他的意料之外。 或者这就是身处不同的位子时,才会有的不同的思考吧。 就像是他自己,他确确实实没有想过邵儿对于朝堂政务可能“信心不足”。 “等到下午,”圣上交代曹公公,“请三孤进宫来,朕仔细听听他们的想法。” 曹公公应了,与此同时,他也能看出来,小御座之事大抵是会定下来。 临近中午,忙碌了一上午的千步廊渐渐空闲下来,也就有人关心起了宫里状况。 听说辅国公已经出宫了,却没有人知道他在御书房里与圣上说了什么。 有人觉得没有要紧事,也有人从宫中召请三孤之中揣度到了些意味,只是,没有任何一人能想到“小御座”上。 连三孤都没有想到。 他们三个加起来都两百岁出头的人,站在御前面面相觑。 “徐简跟朕提的,朕听听你们的意见。” 三人凑在一块商量了一刻钟,仔细分析了徐简的建议后,终是都点了头。 说起来,对于太子的指导,他们各个都认为尽心尽力了,只是谁也说不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太子就是行事出格了。 辅国公的建议也算是给了一个方向。 “不破不立,”方少傅道,“这的确是一个契机。” 闻少保颔首。 倘若太子殿下依旧不能在这样的契机里明白如何做好皇太子,那只能说,现在看明白了,总比十几二十年后再明白要强上许多。 之后五六天,朝中一切如常。 徐简依旧日日上朝,早朝上也少不了那些急着争取的朝臣,但多少顾忌到了些徐简。 辅国公可是个敢直接在金銮殿上活动难受的右腿的人。 他是真难受,真站不住吗? 不可能。 他是向着太子殿下的。 辅国公都上朝了,太子殿下的禁足,看来是快解了吧…… 众人估计着、揣度着,十月十三,他们得到了一个准信。 圣上召见太子,太子出了东宫。 尘埃落定,几家欢喜、几家愁。 李邵无疑是欢喜的那一方。 他打发了郭公公,让冯内侍侍奉他沐浴更衣,收拾得体体面面。 “还算过得去吧,”李邵整理着腰间的玉坠,“我很好奇徐简到底和父皇说了什么。” 要说徐简没用,父皇那儿是解了禁足,可要说徐简很有用,前后也花了那么几天。 冯内侍道:“他能说什么?肯定得替您说话了。” 李邵哼笑一声,大步走出去。 到了御书房外,曹公公已经候着了。 带李邵到了御前,曹公公奉茶后便退出来,依旧守在外头。 李邵看着圣上,没有犹豫,恭谨跪下行了大礼:“儿臣见过父皇。” 说完,他老老实实又磕了几个头:“儿臣这些日子让您操心了,儿臣知道自己做错了。不止是您,儿臣之后还想去给皇太后赔不是,给皇贵妃问安。” 圣上没有立刻让他起来,而是问:“这些天还修了什么?与朕说说。” “儿臣能修的都努力修了,除了实在不会的那部分,别的都……”李邵说到这儿,眼睛一亮,捧起腰间玉坠,道,“臣把这个戴上了。 这块玉也是母后留下来的,络子旧了,儿臣自己学着打了一根,手艺是生疏了些,但儿臣想着比起别人打的,还是儿臣自己动手好。” 圣上朝他招了招手。 李邵便起身,走到边上让他细看。 圣上拿着玉坠看了会儿,心里叹息了声。 是啊,徐简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邵儿很清楚如何讨他、讨长辈们的欢心,他在这一点上的确信心十足,他太知道说什么、做什么能让父皇、皇祖母等等人满意了。 他掌握到了做一个讨喜的晚辈的精髓,但显然,邵儿在做皇太子上、在面对朝堂大事上,他还远远不够。 “是,你是该去见见皇太后,也见见皇贵妃,”圣上道,“按原先的,你该继续六部观政,不过徐简腿伤未愈,他没法跟着你。” 李邵压下眼中情绪,道:“儿臣自己也可以,不一定要让徐简跟着。” “朕还是放心他,有他协助你更好些,”圣上拍了拍李邵的胳膊,“他那天进宫与朕说了不少事,他的一些想法很不错。” 李邵顺着往下问:“他说了什么?” “明日上朝,你不用跟朝臣一块列队,你早些从东宫过来、跟朕一块走。”圣上道。 李邵蹙眉:“儿臣不明白。” “朕让人在御座下首给你安置了一把小御座,”圣上道,“你就坐那儿。” 李邵的眼皮子跳了两下。 是好?是坏? 他一时间分不清楚。 但他的心跳在加快,一想到他自己会坐在哪儿,他就抑制不住这种激动之情。 小御座? 哈! 多么适合他的一把椅子! 第330章 小御座(两更合一) 喜悦情绪在迸发的这一瞬,本就难以掩藏,更何况李邵只顾着欢喜,根本没想到要掩饰什么。 因此,他面上的所有变化都清清楚楚映在了圣上的眼睛里。 不由的,圣上也笑了下。 他毕竟是一位父亲,岂能对儿子的喜悦毫无感受呢? 同时,圣上也再一次确定这个办法确实不错。 燕辞归 第354节 邵儿的确是缺少了一个契机,希望这份喜悦能转化为他的信心与责任。 “父皇,”李邵唤道,“儿臣、儿臣当真可以坐在那儿?儿臣从来没有想过……” “你是皇太子,”圣上的声音不重,语气却十分笃定,“朕让你坐那里,你自然可以坐。” 李邵忙应了声。 惊喜之后,他的心神缓缓收了收。 想来这几日盘旋在心中的问题,李邵问:“您刚才说,徐简与您说的一些想法很不错,这小御座莫非……” “的确是徐简提起来的,”圣上道,“朕思量过,也与三孤商议过。 邵儿,朝中那么多大臣,为公、也会为私,你自己也清楚,之前那些事情闹出来,自然会有一部分人虎视眈眈。 人之常情,各有各的利益,但三孤以及徐简,他们的‘私’都在你这儿。 你与徐简置气,没有任何必要,最后伤你自己。” 李邵抿住了唇。 此时此刻,他不可能质疑、反驳父皇,他只能恳切应下。 当然,父皇话里的意思,他也都清楚。 圣上又交代了李邵几句,便示意他退出去:“去一趟慈宁宫,再去翠华宫。” 曹公公送他出去。 廊下,李邵问道:“金銮殿那儿……” 曹公公会意,点头道:“已经在摆了。” 李邵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按捺着激动,他先后见过了皇太后、皇贵妃,又大步往前宫去。 郭公公追着他,劝道:“殿下,您该回东宫了。” 李邵心情过得去,懒得与郭公公多废话,只道:“我就去看一眼。” 郭公公没办法,陪着李邵到了金銮殿外。 长长的步道就在眼前,李邵提着衣摆,三步并两步跑上去,迈进大殿,看着眼前的布置。 金銮殿还是熟悉的金銮殿,唯一变化了的正是前头御座。 父皇华美的大御座下首,添了一把座椅。 内侍们正在做着最后的调整,听见脚步声,纷纷转过头来,见是李邵来了,又急急行礼。 李邵随意说了句“免礼”,视线从头至尾都在小御座上。 走到近前,看得也就越发清楚。 小御座比大御座尺寸上小了些,雕刻足够精致,明黄色的椅衣,椅头上有鎏金龙头装饰,下设朱红漆脚踏。 区别自然也有,大御座的两侧有朱红色牙口装饰承托,小御座没有。 可即便如此,也足够李邵心潮澎湃。 李邵直接在小御座上坐了下来,而后,闭眼又睁眼。 明日起,他就会坐在这把椅子上听早朝了。 身边是大御座,他扭头就能看到父皇,底下站满文武大臣,他们说话时都会面对着父皇与他,他能清晰地看到各种动静。 手掌抚着扶手,激荡心情翻滚着。 李邵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到了一处,那是徐简平日站的位置。 呵…… 李邵勾着唇角笑了起来。 刚才御书房里,父皇说的不无道理。 正如他先前就猜想到的那样,徐简的“私”压在他李邵身上。 比起那几个连奶都没喝明白的弟弟,徐简与他的关系更紧密些。 徐简不是对他有二心,而是想在君臣关系里占据优势,徐简想要拿捏他,但也会为他争取利益。 譬如这小御座。 当然,这种利益也会明码标价,是徐简耀武扬威的筹码。 可他李邵能被徐简牵着鼻子走? 手上施劲,李邵站起身来,抬步往下走,一直走到金銮殿外,看着底下的广场。 那就试试看。 让徐简明白,君始终是君。 金銮殿里的这些变动,自然而然地,也会有各种消息传出去。 前一刻,官员们刚听说圣上召见太子,大伙儿嘀嘀咕咕着解禁的这一天到底还是来了,而下一瞬,却又听说金銮殿里又添了椅子。 “这是什么道理?” “以前有这种规矩吗?” “小御座?我记得文书里有记过,太祖皇帝退居太上皇、住成寿宫,景德帝登基,除每日金銮殿早朝外,每十日近臣往成寿宫朝会,太祖坐大御座,景德帝坐小御座。” “那也是设在太上皇所居宫室,并非金銮殿中,状况与如今也不同。” “合不合规矩,还不是圣上点头的事,再说,有先例在,套得上一点边、也是套。” “说到底,圣上罚太子归太子,但太子就是太子。” “小御座一摆,那些心思动摇的可不得自己多掂量着。” “谁出的主意?三孤?” “会不会是辅国公?” “应该还是三孤吧……” 各种猜测推断之语在千步廊左右各处悄然响起。 翰林院之中,亦有人议论。 林玙站在窗边用茶。 虽然没有询问沟通过,但他确信,这主意是徐简出的。 权衡利弊,这是个好主意。 只是隐隐约约的,他又觉得,徐简的用意不会那么简单,其中大抵还有别的想法。 他很有兴趣听一听徐简的思路,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 之前徐简养伤不出府,这几日恢复上朝了,但人多口杂的,着实不是说事情的好时机,要想毫无后顾之忧地交谈,可能还是得再等一阵子。 等到云嫣出阁,三朝回门时,自家书房里,不用避讳什么。 午后下起了秋雨。 成喜沿着长廊一路小跑,到了门外,他拍了拍身上沾到的水雾,这才推门进去。 屋里点着熏香,烟雾很淡,香气也不浓。 主子坐在榻子上,翻看着书册,他似是不觉得冷,依旧穿的单薄。 闻声,他看了一眼成喜,又低下头去,随意翻了一页。 他的手指细长,右手背上却有一道旧伤痕,从中指根一直到手腕上。 成喜上前两步,恭谨道:“圣上的确解了太子的禁足。” 金贵人眼皮子都懒得抬。 意料之中的事。 而成喜的下一句话,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金銮殿里摆了小御座,太子过去试了试,显然那就是给他安排的。” “小御座?”金贵人的指尖点在书页上,“有意思!谁出的主意?” 成喜道:“是辅国公,外头都还在猜,但我们的人能确定就是辅国公。辅国公恢复上朝那日、去御书房后就与圣上提了,下午圣上召见三孤,应该就是为了商议此事,而后一直到今天明确了。先前瞒得可紧了,今儿若不是小御座要搬进金銮殿,动静大了,只怕各处都还不晓得。” 金贵人啧了声。 指尖一松,书册合拢。 他没有质疑成喜的话,但他心里是有判断的。 要瞒当然可以瞒,摆一把椅子而已,三更半夜使几个人去摆,再有灵敏消息的,也架不住时间太短,天一亮,百官走到金銮殿里,才会发现里头多了一把椅子。 可圣上白天就把椅子摆出来了,他瞒够了,没打算继续瞒。 其中缘由…… 听了这么些时日对太子尖锐的、拐弯抹角的指责,圣上明儿不想听了,尤其是不想让太子殿下听。 太子就坐在小御座上,底下这一个个准备来骂的,是骂好、还是不骂好? 倒不如明确告诉他们,别准备了。 这的确是圣上会做的事情。 可徐简呢? 徐简为什么会提出这种建议来? “徐简倒是真有意思!”金贵人笑了,眼底却没有什么笑意,只有讽刺。 成喜想了想,道:“辅国公应该还是想拿捏太子殿下吧……” “拿去哄哄太子的话,你也信?”金贵人道,“徐简给太子添的事儿,明里暗里的,一连串,偏他还谨慎,谁也没看出来他那点把戏,最重要的是,他把圣上唬住了。” 这也是本事! 小御座。 燕辞归 第355节 真亏徐简想得出来。 连他都想不出这么捧李邵的主意。 以前,金贵人觉得自己小瞧了徐简,现在看来,应该说,是他看不懂徐简。 徐简到底想做什么? 废一个李邵,徐简在御前讨不到好,也很难取信其他皇子。 “得再看看,”金贵人道,“这次必须万般小心。” 不能再和之前一样,一点一点亏出去,最后一盘账,亏得一塌糊涂! 一场秋雨一场寒。 第二日天明时,雨水停了,天气越发凉飕飕的。 徐简捧着手炉、坐轿子到了宫门外,而后走到朝房里。 他来得迟,时辰差不多了,朝臣们都在准备,也无暇多作交流。 等沿着步道上去,迈进金銮殿里,饶是官员们大抵都听说了大小御座的事儿,但真真切切看到那里多了一把椅子,还是有人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简定定看了小御座两眼,便收回了目光。 殿外,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邵跟在圣上后头,抬头挺胸。 他不是第一天上朝了,但他是第一天,跟随圣驾仪仗进大殿。 完全不一样,路线、心境,没有一处相似。 他不再是站在队列最前头,与其他人一起等着父皇走到御座上坐下,而是,其他人等着他与父皇一起走。 迈入大殿里,里头已经规规矩矩站好了朝臣,他在所有人的静默之中穿过大殿。 父皇走得威风凛凛,在大御座上坐下,而后,李邵有样学样,坐在了小御座上。 底下朝臣尽收眼底。 他看着他们恭谨行礼。 请圣上安。 也要请皇太子安。 指腹划过扶手,李邵抿着唇笑了下,这滋味,真的很不错。 这般想着,李邵的视线落在了徐简身上。 徐简还是站在老位子上,似乎并没有受脚伤的影响,身姿挺拔,很是从容。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徐简甚至抬起头,往小御座这里看了一眼,而后又收回了视线。 奏事的朝臣已经出列,捧着奏折一一阐述。 李邵第一回 这么居高临下看人议政,着实津津有味。 从头听到尾,虽然无法全然领会,但这滋味确实不错。 退朝时,李邵也跟着圣上起身往外走。 经过徐简身边时,他顿住脚步,抬手按在了徐简的肩膀上:“我看你的伤恢复得不错。” 这话是一时兴起,李邵没有深思熟虑,话说出口了才隐隐有些后悔。 徐简可不是善茬。 若是徐简直接提到虎骨,那就有点烦了。 李邵不认为在虎骨之事上理亏,那本就是徐简没事找事,但父皇显然不是那么想的,徐简若阴阳怪气两句,惹父皇火气…… 而后,他听徐简道:“谢殿下关心。” 再无其他。 李邵满意了。 看来,徐简也知道没事找事不能摆在台面上。 李邵没再跟徐简多言,跟上圣上的脚步,走出了金銮殿。 御驾离开,殿内官员们也要散了。 徐简落在后头,活动了下不舒服的右腿,缓缓抬步往外走。 迈出大殿,他又回头看了眼大小御座。 台子架在这儿了。 以李邵的性情,想来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刚刚解了禁足,李邵能安稳一些时日,但最迟半年,最快三月,这人会固态萌发,而且,变本加厉。 皇太子不好当,小御座自然也不好坐。 而在那之前,徐简另有要事。 婚事还有一月多了。 如今见林云嫣一面不容易,很多事情沟通起来就不方便,等婚事办了,同一个屋檐下,遇着事情的应变能更快些,进退一致。 小郡主之前怎么说的来的? 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的确如此,蚂蚱还是要待在一根绳子上才行。 步道上还潮湿,徐简走得很慢,步道底下,安逸伯背着手等他。 安逸伯故意先走了,他就是要看看徐简下步道的状况,这么看着比一道走要清楚。 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等徐简站定了,安逸伯道:“你确定不用再休养些时日?” 徐简道:“不用。” “比昨日冷一些,看着好像又严重了些,”安逸伯担忧道,“十一月末越发寒冷,若是因为逞强耽误了迎亲……” 徐简笑了下:“不会。伯爷放心。” 第331章 青竹帕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随着太子李邵解了禁足、登上小御座,朝堂上那股子浮躁的氛围渐渐平息下来。 圣上的态度摆在这儿,旧账已经成了“旧”的,在太子再弄出其他事端之前,继续围绕殿下做文章,显然不是聪明之举。 前朝歇了,后宫自然也歇了。 翠华宫里,皇贵妃感触最为深刻。 十一月初一,一众嫔妃过来问安,表面一团和气,也少了许多试探之举。 这让皇贵妃都舒坦了起来。 等人都散了,嬷嬷给她添茶,轻笑着道:“您近来心情不错。” 皇贵妃也笑。 轻松些,谁不喜欢呢? 李邵解禁那天来给她问安,话里话外的,也提过让她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 皇贵妃当时听得心里直发笑。 美言? 太子殿下还需要别人在圣上面前美言?太子自己不做蠢事,比什么都强。 她才是真的怕了李邵了。 李邵老老实实的,她的日子很好过,李邵自寻死路起来,她也不得不被卷进来。 有什么好卷的? 她又没有儿子! 她只想过安生日子。 这半个月,前朝风平后宫浪静,圣上情绪也不烦躁、不会想着来翠华宫里松口气,她连圣驾都不用接,神仙生活。 当然,皇贵妃也不能完全不理会圣上那儿。 想了想,她便问:“给宁安郡主添的陪嫁都挑出来了吗?” 嬷嬷道:“按您的意思都准备好了,过几日就送往诚意伯府。” 皇贵妃颔首,调整了下引枕,躺下闭目养神。 近几日歇得好,她其中并不困乏,许是熏香宁神,渐渐地也有了睡意,不同梦境变幻。 再睁开眼时,已经过了三刻钟。 皇贵妃醒了醒神,回想着那几个梦境片段,长睫颤了下。 “嬷嬷。”她开了口,声音很哑。 嬷嬷当她是睡得嗓子干涩,忙奉上一碗蜜茶:“您润一润。” 皇贵妃小口小口饮了,再说话时,音色与平日无异:“我原有一方帕子,绣了青竹的,你还有印象吗?” 嬷嬷皱眉回忆着:“奴婢想不起来了。” “闺中之物,我记得我带到了潜府,入宫时也带来了,”皇贵妃道,“这些年倒是一直没有用过,就是不记得收在哪儿了。” 嬷嬷一头雾水。 闺中? 那都二十年前的事了。 燕辞归 第356节 娘娘好端端的,找一块旧帕子做什么? “仔细寻寻,”皇贵妃没有解释,只说要求,“尽快找。” 嬷嬷应了。 皇贵妃久居翠华宫,这么多年了,宫里物什实在算不得少。 好在底下人平素打理用心,一时之间,即便不确定会收在哪儿,也能准确地列出几处“不会收在哪儿”,排除了不少地方后,余下来的虽说也不少,但也能有个主次先后。 嬷嬷带人找了三天,最后在一个樟木箱笼里的一堆旧衣物里,寻到了那块帕子。 皇贵妃先没有管帕子,反倒是对着那些旧衣裳好好怀念了一番。 有闺中的,也有刚入潜府不久的,甚至还收着刚册封为皇贵妃时的衣物,前后这么多年,穿肯定是穿不进了,但女子爱俏,少不得照着镜子、比划回忆。 “我原来也有那么活泼的时候,这颜色粉的呀,以前怎么敢穿呢?” “腰这么细?我当时到底吃没吃东西?” “以前真是想不开。” 嬷嬷站在一旁,听她絮絮叨叨的,想到皇贵妃这么多年的变化与经历,心里着实有不少话,但最后都没有开口。 说那些做什么呢?娘娘自己都看开了。 皇贵妃的心思从旧衣裳中收回来,再次拿起了那方帕子。 毕竟太多年了,饶是一直好好收着,帕子也不可能簇新,角上绣的青竹也退了些颜色。 指腹在竹叶上抚了抚,皇贵妃静静坐了会儿,才好帕子整齐叠好。 “把它也记进添妆里,”她道,“拿个盒子装好。” 嬷嬷讶异。 皇贵妃与宁安郡主其实没有多少交情,满打满算的,也就逢年过节时、郡主来请个安而已。 郡主出阁,只论亲疏,皇贵妃不用添妆,不过是娘娘代掌后宫,才有了添妆以示恩典。 再攀一攀关系,指婚之事是皇贵妃与圣上提的。 如此状况下,添妆就是走过场,不用丰厚,选择几样金贵华美的,彰显皇家气度与祝福,那就够了。 一箱一箱往诚意伯府抬,那是慈宁宫的事儿,轮不到翠华宫出这个风头。 因此,一方帕子、还是一方旧帕子,在那添妆册子上实在格格不入。 何德何能? 这帕子凭什么? 嬷嬷心里一堆嘀咕,见皇贵妃依然没有解释的意思,便依言去办了。 她挑了个大小合适的花梨木盒子,盒子面上嵌骨文竹图样,也算是和那帕子对得上些,盒子里头垫了块红色锦布,白色帕子摆上去很是显眼。 当然,用嬷嬷的话说,这盒子都不知道抵多少方帕子了,何况那帕子还是旧物。 盒子给皇贵妃过目,见她点了头,嬷嬷到底是好奇,试探着问:“您为何给郡主准备了这么一块帕子?” 皇贵妃沉默了会儿,似是在思考着什么,后又道:“突然想起来了而已,倒也没有多余的想法。” 嬷嬷没有全信,却也知道皇贵妃脾气,娘娘既然不想多说,她肯定也就不问了。 十一月前半程走得很快。 随着婚期临近,辅国公府与诚意伯府都忙碌许多。 十七那日,天色阴沉了一下午,入夜后开始飘雪,簌簌下到了天明。 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没有积起来多少,却让京城又冷了许多。 朝房里,前几天也开始摆上炭盆了,这也不单是为了徐简,更是为了几位上了年纪的老大人。 可出了朝房,往金銮殿去的这一路就是冰冷的了。 步道清扫过了,没有留下积雪,但地砖湿滑,并不好走。 直到进了大殿,才算是稍稍有暖了些。 大殿里也备了炭,可惜太过空旷,摆得也不多,只能算是聊胜于无。 安逸伯今日心不在焉,时不时地就看徐简两眼,尤其注意徐简的站姿。 很明显,徐简很不舒服。 安逸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那天徐简怎么跟他说的来着? “已经在恢复中了,问题不大,不会耽误事。” “倘若最后耽误了迎亲,郡主恐怕会气得把盖头直接甩我身上。” 徐简都那么说了,安逸伯哪里还好意思继续劝? 现在想来,当时还是应该再劝两句。 他自己劝不动,就该去请诚意伯出面,泰山大人的面子、徐简总会给的吧? 现在么…… 还有十天就成婚了,这会儿说要歇一歇,不太合适。 主要是,太子殿下那儿不合适。 不管怎么说,这一个月里,殿下跟着圣上上朝,下朝后又跟随三孤,很太平、也很踏实。 安逸伯犹自琢磨着,直到曹公公喊了“退朝”,他才回过神来,恭送圣上。 等到圣驾离开,安逸伯赶紧走向徐简:“伤怎么样了?今天冷,我看你不太舒服。” 徐简活动了下右腿,语气淡淡的:“老样子,过得去。” 安逸伯一肚子的话翻滚了几遍,最后都咽了下去。 “比起我的腿伤,”徐简一面走,一面道,“伯爷还是再操心操心仪程吧。” “不会出岔子的,”安逸伯笑了起来,“成亲这么要紧的事,一定有条不紊。说起来,今天慈宁宫要添妆。” 徐简点了点头:“皇贵妃娘娘那儿也有一份。” “不愧是皇太后的掌上明珠,”安逸伯摸了摸胡子,“能娶到郡主,真是有福气。” 说着,他抬手拍了拍徐简的肩膀。 徐简笑了声,唇角微扬:“是,有福气。” 今日的京城格外热闹些。 一抬抬的添妆贺礼从西宫门送出,穿过大街送往诚意伯府。 小于公公坐在轿子里,撩了帘子听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一时间也颇为感慨。 赐婚的圣旨亦是他去伯府宣的,好似还是不久之前的事,没想到一眨眼就是婚期了。 可再想想,想到郡主与辅国公几次在慈宁宫交谈的画面…… 这一眨眼可能还是慢了些。 有情人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诚意伯府大门打开。 府内众人都已经准备好了,欢喜迎接贺礼。 小于公公宣了皇太后口谕,又念了礼单,而后把单子交到林云嫣手中:“郡主,娘娘天天念着呢!” 林云嫣莞尔。 慈宁宫的恩典才走,翠华宫的贺礼也到了。 圆脸的嬷嬷喜气洋洋,开口全是吉祥话,送上的礼单册子里只薄薄一张纸,东西却样样精美华贵,唯一听起来朴素的是“青竹帕子一方”。 一团和气与热闹里,谁也没去计较那帕子究竟是什么帕子。 等宫里人都走了,陈氏帮着林云嫣把添妆都整理了一遍,搬入库房之中,等着送妆时一并抬去辅国公府。 也就是在这个过程里,林云嫣看到了那块帕子。 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旧”,偏偏拿个精致盒子装着,让人一头雾水。 林云芳凑过来,把帕子翻来覆去地看,而后给了林云嫣一个疑惑万分的眼神。 布料自然是好的,但要说多么贵重,也不至于。 刺绣也算不错,但肯定不是出自大家之手,真要比拼一番高下,还是她们大姐的绣活更胜一筹。 皇贵妃为何会送这么一块帕子过来? “难道是娘娘年轻时用过的?”林云芳猜测道。 林云嫣摇了摇头。 她没有见过这帕子,从前也没有见过。 或者说,一直以来,她与皇贵妃打的交道就不多。 她也无法理解皇贵妃送这方帕子的想法,但是,直觉告诉她,其中应该有一番缘由。 从林云芳手中拿过帕子,林云嫣也翻来覆去看了看,着实看不出什么端倪,心念一动,她拿着帕子去问林云静。 林云静就在外头廊下,笑盈盈与黄氏说着什么,母女两人说到起兴处,乐得不行。 “大姐。”林云嫣唤她。 林云静与黄氏说了一声,走到林云嫣身边:“怎么了?” “大姐帮我看看这帕子,”林云嫣问,“皇贵妃送来的,我看不懂。” 林云静应了,看来看去,眉头也皱了起来。 布料上看不出,她的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刺绣上。 这是林云静擅长的,她看得也就格外仔细。 “能看出是练过的,”她道,“但又没有那么出彩,中等偏上,不过用的丝线很好,虽是旧了、褪了些色,但很均匀,能用这布、这线的,不说一定是宫里人,也会是咱们这样的人家。针脚上看……” 燕辞归 第357节 林云静顿了顿,她甚至把帕子举起来,对着阳光细细分辨,而后道:“我好像见过。” 林云嫣眨了眨眼,略感意外:“见过?” “我是说这个绣法手艺,这帕子可能比我岁数都大了,”林云静拧着眉,“印象不深了,一时间想不起来。” 林云嫣明白她的意思了。 林云静可能见过绣帕子的人所绣的其他物什。 “那就劳烦大姐替我多回忆回忆,”林云嫣笑着道,“若有想到什么,一定得告诉我。” 林云静自是点头。 而后,她似是想到了什么,抬起手在林云嫣的鼻尖上轻轻一点。 “我要替你回忆的事情还有呢,”林云静俏皮地眨眨眼,“我上次不还与你说,我似乎觉得我二妹夫说话声音耳熟,我也得想起来告诉你。” 一声“二妹夫”,林云嫣还没笑,跟着探头出来的林云芳先笑了。 见姐妹们笑个不停,林云嫣亦忍俊不禁。 “你想,你赶紧想!”她知道姐妹们都在打趣她,她也不会不好意思,抬了抬下颚,道,“可不能让我一直牵肠挂肚的,嫁人都没心思嫁了。” 诚意伯府里笑语晏晏,大街上,还有无数围观了的百姓在津津乐道。 一家茶楼雅间里,徐简默不作声吃茶。 等了差不多一刻钟,玄肃从外头进来了。 “爷,”他压着声恭谨道,“对角巷口有一个,底下大堂坐了一个,就是这两天跟着的人。” 徐简微微颔首。 他知道自己被人跟着,跟了有十来天了。 指尖在右腿上点了两下,徐简神色很淡。 不管是谁的人手,对方最感兴趣的肯定不是他的行踪,而是,他的腿伤…… 第332章 翻墙(两更合一) 会被人跟着,徐简一点也不意外。 当初,他能让人去跟李邵,当然也会有风水轮流转的时候。 也许是李邵的人,也许是那幕后之人的人,那厢正“好奇”他的伤。 那两个盯梢的从第一天出现时,徐简就发现他们了,一直没有管过,由着他们跟,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 而他每次的行程也十分简单,下朝后便回府,并不出门行走。 也就是今日,他回府后又出府,在茶楼里坐了会儿。 他想看个热闹。 慈宁宫、翠华宫往诚意伯府添妆,那么多箱笼从街上过,他这处临街的雅间能看得很清楚。 看着那队列过去,徐简多少有了些“婚期近了”的感触。 “他们盯得还挺努力。”徐简哼笑一声。 盯梢的人,最积极的总是开始那几日,之后渐渐陷入懈怠。 尤其是跟徐简这样“下朝回府”的,十来天如一日,没有一丁点改变,这会让人失去警惕之心,一看到他进了辅国公府大门就放松了。 认为他不会再出府,自然而然地、这一天也就不跟了,寻一处消遣去了。 可这两个人没有松懈。 徐简在府里待了一上午,用过午饭后出门,跟梢的还是勤勤恳恳跟了上来。 不得不说,耐性不错。 以此来判断,这两人应该不是李邵的人手。 徐简算是了解李邵的,李邵的身边,现在可调动不了这么“脚踏实地”、“一板一眼”的钉子。 李邵就算使人来跟着他,那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被他“回府”一糊弄,中午就没影了,下午断不会再出现。 如此看来,徐简更倾向于是那幕后之人的安排。 派出来的人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的,就是能耐不足、活儿太糙。 这么一想,之前让对方弃了道衡与王芪,的确是十分划算的买卖。 两把利刃废了,后继之人不够锋利。 整理了一番思路,徐简交代玄肃道:“去一趟恩荣伯府,请夏公子来一趟。” “夏公子可能不在……”玄肃话才开口,自己想明白了其中关卡。 夏公子这会儿怎么可能不在府里呢? 夏公子那么爱凑热闹的性子,恩荣伯府与诚意伯府比邻,他断不会错过看那一箱箱添妆送去隔壁。 玄肃应下,忙去办了。 夏清略的确在府中,听说徐简寻他,二话不说就来了茶楼。 雅间里换了新茶,夏清略乐呵呵落座,问道:“你今日怎么有此雅兴?” 两人是好友,但他其实有一阵没见到徐简了。 听闻徐简开始治伤,夏清略担忧与祝福对半开,去辅国公府探望过一回,等徐简休了早朝之后,他想登门去,也没有进得了门。 徐栢客客气气告诉他,国公爷养伤,不见客人。 夏清略吃了闭门羹,倒也不生气,他多少能琢磨出徐简的想法。 谁愿意病怏怏、惨兮兮地见客呢? 反正他自己挺不愿意的。 腿伤折腾人,痛起来一阵又一阵,还要打起精神来应付别人,多吃力! 关系一般的客人拒了,亲如兄弟的那就更没必要了。 那阵子,进了辅国公府大门的,夏清略数了数,左不过就那么些人。 未婚妻宁安郡主、商议婚仪的安逸伯夫妇、圣上遣来关心的、晋王派来问候的,没了。 夏清略也就只给徐栢留了话,说徐简什么时候有兴致和他说闲话了,就让人往恩荣伯府里递个话。 于是,这个话一直留到了今天。 当然,地点出乎了夏清略的意料,不是在国公府里,偏是在这大街上的茶楼里。 徐简没有回答,只是给夏清略倒了盏茶。 夏清略品了一口,眉头一挑,道:“茶叶还是自带的?这茶楼可拿不出这等好茶叶。” “慈宁宫里赏的。”徐简这才答了一句。 “果然如此,”茶水润喉,夏清略灵光一闪,明白了,“看添妆是吧?啧,这位子确实不错。” 徐简不置可否。 夏清略却十分有谈兴,把自己在诚意伯府外的见闻都说了一遍。 徐简也不多话,只是时不时续茶,听夏清略描绘了一通。 从清早时伯府门外就安排了洒扫,一直到两宫送添妆的宫人离开,细致又周全。 越说越是来劲,夏清略道:“要不说你运气好呢,慈宁宫的心肝儿真就叫你娶着了,去年夏天在宫门外那一眼没白看。” 徐简勾了勾唇。 夏清略又道:“昨儿我母亲与祖母说话,我就在边上听,她刚从诚意伯府回来,说郡主那身嫁衣不愧是尚服局做的,精美华贵,支在架子上就让人挪不开眼,真穿到身上那得多漂亮。你不妨先想想?” 徐简岂会听不出他话语里的揶揄打趣? 可他其实不用去想,他见过林云嫣穿上嫁衣的样子。 印象深刻。 冬日的夜来得早。 两人从茶楼下来,寻了家酒肆用饭。 玄肃跟在一旁,暗暗比徐简比划了下——那两个跟梢的依旧跟着。 两壶热酒下肚,散席时二更已经过半。 马车是徐简安排的,先送夏清略回去。 夏清略一脸莫名其妙:“隔着半座城,我又没吃醉,你特特送我,我是姑娘家吗?” 徐简哼笑一声:“你若是个姑娘家,我能找你吃酒?” 夏清略摸了摸鼻尖,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本想说,“要不是你腿有伤翻不过院墙,我都要认为你送我是假,去见心上人是真”,可这话到底有点戳人心窝子,他没喝多,断不能真冲口而出。 马车徐徐而行,走得不快,直到了恩荣伯府外。 玄肃敲的侧门,请了夏清略下车进府后,他又往四周看了眼。 而后,他低声禀报徐简:“爷,还跟着。” 徐简交代道:“停到诚意伯府西墙下,你知道地方。” 玄肃面色一僵。 什么意思? 他知道的那地方,难道是指上一回他奉命翻墙去见郡主的地方? 难道,爷有话要带给郡主,等下还要让他翻一次? 这也…… 虽然说一回生、两回熟的,他上次觉得奇奇怪怪的也翻了,这次再奇怪也一样能翻,可是,他们身后暗处还跟着两个人呢! 燕辞归 第358节 爷总不能当着那两个人的面,让他去翻墙吧? 玄肃先上了车,给车把式指了指方向,又低声问徐简:“爷,后头那两人要甩开吗?” “甩什么?”徐简反问,“要跟就跟着。” 玄肃一头雾水,但他不会质疑徐简。 马车到了地方。 玄肃正等着徐简交代他要捎的口信,却见他们爷弯着腰起身、撩了车帘子下去了。 此刻已是三更,天色暗得厉害,大冷的天里也没人在胡同里转。 徐简夜视出色,轻而易举就能看到盯梢的人的位置,却装作了毫不知情。 “等下让马车去胡同口,你在这里候着。”徐简道。 玄肃呼吸一紧,他猜到了徐简的想法,视线落在了他们爷的右腿上。 “您自己去?”玄肃问。 不是他要质疑他们爷,爷但凡腿上没伤,这院墙那是来去自如,可好汉不提当年勇,这腿也不是没伤之前的腿了。 大夫近些时日的治疗即便有所效果,翻院墙还是太吃力了。 可他们爷不会做无用之举。 想到那两个鬼鬼祟祟的东西,玄肃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爷此举是为了布阵。 既如此,玄肃自不多劝,只问:“要小的搭把手吗?” 徐简看了眼院墙,又看了眼玄肃,没有浪费时间,冲他比了个手势。 自小一块操练的默契在,玄肃立刻明白徐简的意思,恰到好处地支起胳膊,等徐简的左腿落下后又往上一送,眨眼间,徐简腾空一个翻身,身影消失在院墙内。 暗处,看到徐简这一踏一起身姿的两人倏地瞪大了眼睛。 辅国公的腿伤,似乎和预想之中的不太一样。 白日里一直捧着手炉,听说登金銮殿步道也得咬牙,早朝时站久了还是不舒服,但是,他竟然能翻得了这么高的院墙! 虽说借了一把力,但这灵巧身姿绝不是一个腿上带伤、难以发力的人能做出来的。 他的伤治得差不多了? 他白天的状况才是伪装? 好啊,好啊! 跟了十来天了,总算跟出些成果,能去主子那儿交差了。 没白白挨这么多天的冻! 院墙内,徐简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尤其是右腿,落地时不敢吃太多劲儿,亏得这处是花园,地面柔软,若是落在青石板地砖上,更要不舒服了。 而后,徐简便往宝安园走。 算不上多么熟门熟路,但毕竟也是以前来过的地方,分辨位置并不难。 宝安园的院墙矮些,徐简提劲翻过去,绕到后窗下。 屋里已经熄灯了,黑漆漆的。 徐简轻轻敲了敲窗。 寝间里,林云嫣已经睡着了。 挽月守夜,一个激灵睁开了眼,听见那点动静,心里一慌。 她胆子依旧不大,三更半夜被不知道什么敲窗,难免紧张,可倏地想起前回玄肃夜深时来过一回,便暗自宽慰自己两句,披了件衣裳起身去唤林云嫣。 林云嫣睁眼,见挽月撩开幔帐蹲在床边,问道:“怎么了?” 挽月指了指后窗:“好似有人敲。” 话音落下,那敲击声又响起来。 噔噔几下,颇有节奏,听得林云嫣愣了下神。 这是从前徐简与她商定过的暗号。 徐简耳力好,应该是听到了她和挽月的交谈,才又敲了几下。 可是,徐简怎么会来? 不是夜深不深的事儿,而是院墙高大,他怎么进来的? 想归想,林云嫣倒也没耽搁,拿了件外衣披上,从床上下来,几步走到后窗旁,抬手回敲了几下。 而后,她就听见了徐简的声音。 “是我。” 林云嫣开了窗户,让开了个位置。 徐简撑着窗沿就进来了,顺手又把窗关上了。 与院墙相比,窗户实在不算回事儿。 挽月点了油灯,看清来人模样,视线在林云嫣与徐简身上来回转了转,默不作声地退出去了。 主屋里点灯,很快就引了其他人注意。 挽月开了条门缝,压着声儿与来看状况的马嬷嬷咬耳朵:“国公爷来了。” 马嬷嬷眉头一皱,开口却道:“郡主睡不着?那你陪着说会儿话,我回去继续睡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顺便抬手挥了挥,把厢房那儿探头出来的丫鬟婆子们都打发了。 挽月关上门,搬了把杌子坐在门内。 寝间里,林云嫣亦是蹙着眉。 惺忪早在看到徐简的那一刻就散了,余下的全是疑惑以及担忧。 “翻墙进来的?伤好了?”她问,“还是硬撑的?” 她记得徐简说过,真要翻还是能翻的,就是很吃力,得顶着一口气,翻完就麻烦了。 “是出了什么状况,让你不得不亲自来一趟?”林云嫣问。 这都三更天了。 真有那等紧急情况,玄肃、参辰都能代劳,或者等到天亮,让陈桂来寻她。 徐简何必亲自上阵? “确实也有些状况,”徐简语速平缓,与平日没有两样,他在桌边坐下,以目光示意林云嫣也坐,而后才又道,“有两个人跟了我十来天了。” 林云嫣抿了一下唇,一时没有领会。 徐简慢条斯理着,把之前的一番猜测都说给了林云嫣听。 “所以,你就叫上夏清略吃茶吃酒,等夜深了过来,当着那两个人的面翻墙?”林云嫣拧眉,道,“我明白你想要迷惑他们,但你不能骗我。” 说到这儿,林云嫣顿了顿,直直看着徐简的眼睛:“腿伤如何?你翻墙真的不要紧?” 徐简轻笑了下:“岳大夫辛苦了这么些时日,多少有些恢复,不打紧。” 林云嫣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她只是站起身来,从桌下的暖着水桶的竹篓里取了些水,睡前暖着的,这会儿还挺热,她给徐简倒了一盏。 “暖暖吧。”林云嫣道。 徐简闻言,自是接了,凑到唇边。 下一瞬,林云嫣突然偏过身子,在徐简没有防备、也来不及反应之时,手掌直接按在了他的右腿上,没有收着劲儿,直上直下。 果不其然,热水没有入口,徐简倒吸了一口凉气。 第333章 郡主聪慧(两更合一) 四目相对。 油灯上盖了层罩子,光线在深夜里毫不刺眼,甚至温和过了头。 只是,视线交织的两个人,谁的眼中都没有能称之为“温和”的情绪。 徐简的身形紧绷。 不得不说,林云嫣很会出其不意。 一盏热水骗过了他的注意,出手又快又准。 徐简稳住了胳膊、没把水洒了,但压在腿上的力量却完全泄露了他的状况,而他在林云嫣的眼中能看到的,无疑是“生气”了。 以小郡主的脾气,怎么可能不气? 徐简把茶盏放在桌上,垂了眼帘,看着依旧按在他腿上的手。 那只手已经卸了劲,却没有收回去,手掌不大,手指纤长,昏黄的油灯光里,皮肤如玉一般莹润。 徐简抿了下唇。 这一刻,他也不是没有说辞。 正如林云嫣了解他,他也同样了解对方,徐简很清楚怎么轻而易举地把这事儿拨回去,就是…… 眼皮子缓缓抬起,徐简的目光重新落到了林云嫣的面上。 就是能把小郡主彻底惹急了。 徐简在老实让林云嫣念叨一下“伤”和避重就轻惹人之间,稍稍犹豫了会儿。 “这就是‘不打紧’?”林云嫣先行开了口。 徐简:…… 林云嫣哼笑道:“我那天看章大夫给你按了那么久,你都没有皱过一下眉头,我手劲这么大吗?” 燕辞归 第359节 徐简没说话,只是伸手扣住了林云嫣的胳膊,顺着往下移,不松不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行,认错,”徐简叹了声,“你先坐下来。” 林云嫣睨他。 “占理的人站着,理亏的却坐着,不合适吧?”徐简道。 林云嫣深深看了徐简两眼,虽然坐回了椅子上,心里却始终提防着。 别听徐简说的是“认错”,林云嫣觉得他有一堆不阴不阳的话藏着没说,当个底牌似的,不晓得哪一刻会抛出来,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徐简把她的举动都看在眼里,却只当没看穿,顺着之前的话往下说:“你知道我伤成什么样,章大夫本事再好,治伤也是个过程。 这段时间能恢复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无法一蹴而就。 现在是能吃点劲儿、也能短暂发力,翻个墙并不算难事,原先翻过来就不一定能翻出去,现在缓一缓、问题不大。 我突然来这么一回,出乎你的意料,也能让跟梢的犯糊涂。 你要不放心,拿个手炉让我捂一会儿。” 林云嫣神色淡淡。 这番话叫阐述,不叫“认错”。 不过她还是起身,走到床边,从被褥里摸了个汤婆子出来。 夜深了,再让挽月去备个手炉、容易惊动其他人,也就汤婆子是现成的。 林云嫣试了试温度,感觉正好,便递给了徐简。 徐简接了,搁在腿上,热意透过层层衣料传递进去,不得不说,舒服许多。 林云嫣再次坐下来。 这一来一回的,憋着的那点气散了大半了。 倒不是她好说话,而是事已至此,再气也没有用。 “你就为难章大夫吧。”林云嫣抱怨道。 自打讨了虎骨之后,她没有再去过辅国公府,对徐简的伤势恢复状况也都靠估摸。 听闻徐简重新上朝时,林云嫣心里也犯嘀咕。 她能理解徐简在朝堂大事上的考量,明白这个时机选择的刻意与微妙,同时也清楚,这对徐简的伤势没有什么好处。 可徐简既然这么做了,那就有他的分寸在。 林云嫣相信徐简的“分寸”,可这个“分寸”,是今夜的翻墙。 理由很充分,安排也很妥当,就是对他自己的伤依旧是不够重视。 如此忽视伤情,章大夫再有本事,又能取得多少成效? 最后是治伤的苦都吃了,伤势却没有好转…… 思及此处,林云嫣不免皱了皱眉头。 得! 她想起来了。 “这事儿怪我。”林云嫣道。 徐简的眼皮子跳了下。 他从林云嫣平淡的语气里听出了算账的味道。 果不其然,林云嫣道:“我现在才想起来,国公爷对于治伤,至始至终都不是‘苦不能白吃、得从李邵那儿讨回些什么’。 最开始时,国公爷就表达过‘治伤是手段,谋利是需求,好不好是顺带的’的意思。 我当时左耳进、右耳出的,没记着这事儿,错误领会了国公爷的想法。 是我一厢情愿了。” 徐简清了清嗓子。 小郡主还是小郡主。 刚按腿的那一下,她揭过去了,她翻旧账,那必须得是老账,一翻翻到“最前头”去。 她不见得有多生气,但一定足够阴阳怪气。 偏这事儿,徐简真不好与林云嫣细细去掰扯,一掰就会掰到“为什么会是顺带的”上头去。 徐简斟酌着,想寻一个好的切入点,话还来不及出口,就见那阴阳怪气的人已经偏转开了头。 林云嫣大抵是堵得慌,眼尾都透了些红。 外头,夜风重了,吹得窗户板嗡嗡作响。 昏昏灯光中,徐简看到了墙边摆着的衣架,上头挂着的正是红色的嫁衣。 他的视线凝在了嫁衣上。 嫁衣垂着,衣袖也展开着,能一眼看到上头飞舞的金银刺绣,明红的底色上是凤穿牡丹,金凤翘首、牡丹绽放。 与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许多旧时画面在脑海中盘旋,徐简心里沉沉浮浮,终是叹了声:“阿嫣。” 闻声,林云嫣回过头来,就见徐简在看着嫁衣。 “今日看着是逞强了些,但腿伤如何,我心里当真有数,”徐简的目光依旧在那牡丹上,“不会坐着轿子来,勉强骑马迎亲,再拄着拐杖牵你进府。 若是会影响到正日子,今儿肯定不翻了。 你上回遗憾,我晓得。” 林云嫣咬着后槽牙,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酸意都忍了回去。 可其实,她遗憾什么呢? 比起迎亲时的风光体面,她最关心的始终是徐简的伤情,徐简若是康健,那点仪程上的问题根本不要紧。 看重婚仪? 算起来,她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她都嫁徐简第二次了。 把瑕疵看作缺憾、并为此愧疚又念念的,是徐简啊。 徐简认为亏了她,才会从上辈子惦到了这辈子。 林云嫣平缓了下情绪,问:“章大夫怎么说你的伤的?我要听实话。当然你也可以继续瞒着,也就这一旬工夫能瞒了,之后我天天自己去问章大夫。” 徐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章大夫肯定建议多休养,但前回他也跟你说过,哪怕治下去、也不能恢复如初。我近来上朝也好、翻墙也罢,会耽误治伤,但也有限。” “你是真拿自己的腿和太子耗呢,”林云嫣嘀咕着,再抬头时,她一瞬不瞬看着徐简,“那日从国公府回来,我反复想了很多问题。 想通了些,却也还有很多疑惑,国公爷是想现在解答,还是再缓一旬,我穿着嫁衣跟你一件件数?” 徐简的喉头滚了滚:“想问什么?” 林云嫣道:“你原先与我说过,有些事是注定会发生的。” 这下,徐简是真笑了,笑得很是无奈。 小郡主不止敏锐,还很懂有的放矢,以前糊弄过去的,她收拾完备后、又会卷土重来。 “问吧。”徐简调整了一下坐姿,笑意渐渐收了,面上没有多余的情绪,只静静看着她。 林云嫣的呼吸一凝。 这样的徐简,于她而言,不那么熟悉,却也不算全然陌生。 平日里那点儿阴阳怪气、温和谦让,甚至偶尔的张扬姿态都敛了起来,这幅不同往日的情景让林云嫣想到的是从前的、上一辈子刚刚成亲时的徐简。 清冷、疏离、淡漠,新婚夫妻,互相了解那么一点,又完全不亲近。 徐简还没有学会她的不阴不阳,他们也没有经历过磨难,没有几年之间里磨合出来的信任与熟悉。 一时间,林云嫣不太适应,但她心底里也明白,有些事情还是这么沟通更直白。 这一回,徐简应该不会顾左右而言他。 林云嫣稳着声音,一字一字道:“你说过,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够改变,哪怕改一种方式,依然有必定会发生的、注定的事。 就像是那两箱金砖,注定了有人会陈尸大雨夜,以前是陈桂,现在是李元发。 就像是徐夫人一定会见证刘靖的‘背叛’,会见证他与你失和,以前是刘靖占了上风、现在是你。 那么,还有什么让国公爷得出了这个结论? 是你的腿伤吗?” 话音落了,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外头的风依旧在敲打着窗户。 徐简沉默了会儿。 林云嫣笑了笑,伸出手,指尖沾了沾茶盏里已经冷了些的水,在桌上左右各画了一个圈。 “你说裕门关负伤时,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劲,你都敢捆太子回关内了,又怎么会看不住他,让他再次出关?” “当时被你一激,盖过去了,直到那天徐夫人的话,让我忽然又想起来了。” “徐夫人有一段梦,你背着她,你的腿是好的,直到刘迅一刀砍在了你的腿上。” “所以,腿伤是注定的,不管是谁的刀子、什么方式,对吗?” 徐简的唇微微弯了弯,又压了回去:“阿嫣聪慧。” 简单四个字,答案倒是给了。 林云嫣吸了吸鼻尖:“一共几种方式?” 徐简的嗓音沉沉:“管住李邵不让他涉险,把他安安稳稳送回京城,我会在与西凉交战中负伤;我也可以不当先锋,杀退西凉,但还有刘迅;总得来说,让李邵犯浑更有利些。” 林云嫣被“有利”两字弄得眼睛又红了。 确实有利。 让圣上愧疚,让李邵七上八下,甚至还能算计着把腿伤控制在他想要的程度。 能上朝,能行走,不怎么耽误事儿。 燕辞归 第360节 难怪徐简先前会说对“伤势还算满足”。 林云嫣又问:“与李邵关系失衡是注定的,不管你有没有因他负伤?李邵犯浑也是注定的,所以你坐视、甚至让他犯浑?” 一连串的问题,但林云嫣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徐简是什么人? 老国公爷教养大的,根正苗红、最准了忠义,他在明知李邵会走偏路的状况下,他的第一选择只会是把李邵掰回来,而不是直接筹划着废太子。 只有掰过却没有用,那条路走不通,徐简才会另想他法。 徐简苦笑,以作回答。 “每一次都走很久吗?”林云嫣哑声问。 徐简摇了摇头:“也没有,其实很混沌,不似现在这样每一日都很清晰。时间有时很慢、有时又一闪而过,能从中抓到一些,又抓不完全。 徐夫人有些话讲得没有错,前路全是岔口,很多时候找不到对的路,只能去试,一条条试,试出一个结果来……” 徐简讲得很简单,林云嫣听到的却全是艰涩。 也就是这一刻,她才能领会那天徐简说过的话。 “走过了,就知道对错了,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 徐简告诉她的“能走通”,建立在了他曾没有走通的那一条条混沌的、不清晰的道路上…… 林云嫣的疑惑解了大半,思绪也比前一刻更清楚了些。 她前倾着身子:“国公爷说过,徐夫人迟早会疯,你看过她各种发疯状况,可是、可是现在她没有疯,对吗?” 徐简道:“是。” “所以,”林云嫣顿了一下,一瞬不瞬看向徐简,目光沉沉湛湛中,映着的全是他的身影,“我能不能认为,这一次,会有一些改变不了的‘注定’可以改变?” 徐简哑然。 外头风声似乎停了,耳边取而代之的是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他的,林云嫣的。 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徐简眉宇松弛了下,又笑了。 笑容一闪而过,他说的还是那四个字:“郡主聪慧。” 林云嫣的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她聪慧什么? 还不是被徐简弄得灯下黑。 若不是今儿她出手果断,怕是逼不出这些话来。 泪光之中,视线朦胧,徐简的轮廓都模糊了几分,林云嫣下意识地伸出双手落在了徐简的膝盖上。 她避开了徐简受伤的位置,也没敢用多大的力气。 “那能不能试试,让腿伤好起来?” 第334章 阿嫣长高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没有答案。 提问的林云嫣心中没有任何答案,也知道听了她问题的徐简无法给出答案。 一条条道路交错纵横,可除了走到尽头的那一刻,谁也不能断言。 泪水滴下来,落在林云嫣的手背上。 她很难形容自己心底里的情绪,那些翻滚着的、沉寂着的,搅和在一起,分辨不了也没有心思去分辨。 明明刚才说的那些话,都是她这些时日里纠结过、斟酌过的,甚至也预设了一些结果,徐简的回应不算在她的意料之外,可真正听他讲述之时,林云嫣才明白,所有的心理预期都是不够的。 徐简说得很简单,甚至可以说平铺直述,略过了很多细节,只留下最关键的信息。 可背后,当真就如此简单了吗? 他要走过多久,经历过多少对与错,才能确定什么是必然、什么是改变? 道路弯且长,每一步的岔口又都通向何方? 时间在变、状况在变,这一次的“对”,在下一次不同的局面下,难道就一定是“对”的吗? 运气…… 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 事实上,再给林云嫣一次机会,再让她回到一年多以前,她都不敢说能横冲直撞出一个与今时今日一样的结果。 而徐简呢? 他握在手中的这个“现在”,他又横冲直撞了多久? 冲撞到,他连自己的腿伤都能算计得明明白白。 把李邵捆回裕门、又让他溜出去,在与西凉军的交锋之中把遇险的李邵从人群中带回来…… 徐简选择了受伤的方式与轻重,但其中风险,绝不是他一句“更有利些”就能一笔带过的。 战场千变万化,多少人算不如天算。 一旦李邵有点儿损伤,这就不是“有利”了。 也难怪徐简原先不提,几次被她问到了面前都把话题带开了。 徐简不是不信她。 徐简就是太知道她了,知道她明白所有之后,会难以抑制地去想他走过的每一步。 漫长的、孤独的、看不清前路、却又不得不面对失败的每一步。 而现在,他们依旧在路上,依旧要不停地去试错。 连那句“郡主聪慧”,说到底也就是徐简安慰她而已。 可她却固执地想要一个答案。 就像上一次,徐简告诉她“能走通”一样,其实也没有道理,但她就想去信。 眼睫还沾着泪,林云嫣抬起头来,看向徐简:“我猜的,你想要改变,我们要好好活下去就必须改变,但你又惧怕改变,因为我也在,是不是?” 徐简垂着眼,视线交错间,喉头不由自主地上下滑了滑。 小郡主真的太敏锐了。 即便是话赶话一般地推进,没有多少让林云嫣思考整理的时间,但她就是能一针见血地抓到要害。 他原本都已经习惯了。 一次又一次地,混沌的、混乱的,有时候前后失序的,甚至还有没头没脑的。 他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睁开眼睛时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每一天都在变,前日是皇太后薨逝的永嘉十七年暮春,昨天是永嘉十四年、刘迅金榜题名,今天一问,到了永嘉十五年的某一天,他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话,林云嫣扭头就不理他了…… 没有前言后语,大事上还能梳理,小事情根本连回想都不知道从何回想起。 好在那之后,时间突然稳定了,他从永嘉十年的裕门关,把李邵安安稳稳地送回了京城,他以为能有条不紊地驻守边关,却在隔年挨了西凉人一刀。 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而后,他在黑暗里走了很久,像是迷失在了沙漠里的旅人,虽然不饿不渴也不冷,但长路没有尽头。 偶尔会有海市蜃楼,徐夫人的,安逸伯的,李邵的,当然也有林云嫣的。 他也经历过很多结局,半斤八两,不是什么好事。 习惯了之后,他反而很豁得出去。 他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不起就是失败,败了能重头再来那就再来,不能就拉倒吧,彻底死了也不是不行。 总比这么折腾强。 可现在,他的确是“惧怕”的。 这一次,时间的推进稳定着,每一天都是有序的,他必须谨慎。 因为他得带着林云嫣。 因为这是他在那么多的混沌里,争取到的最好的“开始”了,甚至可以说,虽然没有废掉李邵,没有把那背后兴风作浪的人揪出来,但他占据了一部分的先机。 搁在以往,徐简极端些的时候,他说不定会选择最激进的手段。 路口那么多,那就乱走一通,踩掉的坑越多,重来之时,他的机会也越多。 但这回不可以。 他自己可以弄砸了,但他不想让小郡主也这么砸在里头。 在那些改变之外,徐简保留了一些“必然”,用这些他一遍遍重复出来的必然,来保留一些熟悉,不至于因完全陌生而崩塌。 “是……”徐简开了口,就那么一个字,却喑哑地差点发不出声来,稍稍调整了下,他才又补充道,“因为你在。” 林云嫣垂下了头。 她没有再坐在椅子上,就这么蹲在徐简身前,额头抵着她压在他膝盖上的手背上,在徐简看不到的地方,几次张口、又几次咽下去。 还要再问吗? 再问一个她对答案心知肚明的问题。 比嗓子先绷不住的是眼泪,刚还是一颗一颗落的,忽然间连成了串,忍都忍不住。 徐简知道林云嫣哭了,纤瘦的肩膀颤着,无声的哭泣。 他看不见,但他知道原因。 这也是先前一而再、再而三回避这些追问的最重要的缘由。 开诚布公到这个份上,他再藏着也没有用了。 林云嫣想问的、又开不了口的问题,那个答案,她其实都知道的。 徐简抬了下手,手心按在了脖颈上,指腹用力捋过喉结,一下一下,用力到皮肤都发红了,那股子刺痛才算是打通了被卡住的声音,他唤了声:“阿嫣……” 燕辞归 第361节 林云嫣的身子微微颤了下。 “我放弃过,”徐简又掐了下喉结,“放弃娶你。” 在那些错乱的时间里,很多时候,他们都是夫妻,那不是徐简的选择,而是他“清晰”些时,他们已经定下婚约,已经成亲了。 而在有限的、能放手的机会里,徐简选择过拒绝赐婚。 如果他的命运就是那么混沌,最终要面对李邵的打压与迫害,那他没有必要拖上林云嫣,拖上诚意伯府。 林云嫣是皇太后的心肝儿,哪怕皇太后终有薨逝之时,但她依旧能给她的心肝儿铺一条好走的路。 比嫁给徐简这个迟早要被削爵的辅国公要好走得多。 可惜,之后的进展依旧给了徐简当头棒喝。 没有这门亲事,诚意伯府还是被抄了,徐简奉旨带人去的,在一片狼藉里,他看着林云嫣搀扶着祖母,在寒风之中,整个人摇摇欲坠。 那时的林云嫣不认得他,可徐简熟悉她,看得出她的强作镇定与痛苦悲愤。 可他只能看着,仅此而已。 那一刻的滋味太过深刻,以至于那个世界开始崩塌,整座京城陷入混乱之中,火焰冲天而起,炙热如炼狱一般逃无可逃。 徐简没逃。 他被乱象吞没,再睁开眼时,是沉沉的夜。 蝈蝈夜啼,幔帐沉沉,他躺在床上,身边人睡得很深,呼吸绵长。 他带着止不住的、剧烈的、失序的心跳,把她拥入怀里,听她睡梦中被吵醒的低低呢喃,让心跳一点一点平稳下来…… 那时候,他知道,不可能再“放弃”了。 放弃是一条错的路。 救不了小郡主与诚意伯府,也救不了他自己。 “阿嫣,”徐简又唤了声,“对不起……” 林云嫣哭得更凶了。 哪有什么对不起的? 徐简行事,自有他的思路,在一条条走不通的道路之中、去走一条起码能“保下”她和诚意伯府的路,那太正常不过了。 换作她是徐简,在经历了那么多起伏之后,她也会试着走一走这条路。 无关习惯、无关依赖,仅仅是“保护”。 而当这种保护失败时,最心痛的毫无疑问是做出选择的那个人。 另一人,全然无知。 她其实至始至终都知道得太少了。 倏地,林云嫣想起赐婚那时候的事情了。 圣上给徐简指婚,为什么会指到她这儿? 因为夏家小公子告诉过圣上,那个夏日傍晚,宫门外的广场上,徐简远远看了她一眼。 那是藏不住情绪、能让夏小公子看出端倪的一眼。 那么,除了那一眼呢? 在她没有记忆,在她无法给予他助力的那些岁月里,徐简又远远见过她几眼? 忽然间,温热的掌心落在了她的脑袋上,轻轻抚着。 手指穿过披散着的长发,一下又一下,无声地安抚着她。 林云嫣紧紧咬着下唇,想要把眼泪都收起来。 她得和徐简说几句,哪怕不知道说什么,但不该是这么哭着。 长发间的手指有一瞬的停顿,而后,沿着耳廓脸颊,抵在了林云嫣的下颚旁。 指尖感受到的不止是湿润,还有紧绷。 徐简的心跳漏了一下,手指用了些力气,迫着林云嫣抬了头。 果不其然,下嘴唇都已经咬出了血。 “破皮了,”徐简架着她的胳膊,让林云嫣站起来,抬头看着她,道,“都出血了。” 林云嫣拿指节抹了下,一截嫣红沿着唇线划开。 她看了眼手指,低声道:“这么点血……” 比起徐简受过的腿伤,根本不算什么。 徐简看着她哭花了的眼睛,抬手擦了下她的眼角。 林云嫣看着徐简抬起来的胳膊,问了句:“我还矮吗?” 没头没脑的,徐简手上动作一滞,却是失笑出声。 确实不太方便。 真要顺手些,该让林云嫣也坐下来,可他这个腿伤,他自己不介意,小郡主是断不会坐的。 林云嫣在这些事情上,很固执。 这么想着,徐简不由又笑了下,叹道:“阿嫣长高了。” 林云嫣睨他,偏是泪眼婆娑着,不止不凶,还带着俏。 徐简定定看了她两眼,苦笑着摇了摇头,手上终是用了点力气,把人按坐在了他的腿上。 林云嫣慌忙要起身。 “左腿,”徐简没松手,反倒又添了几分劲,“左腿没事。” 林云嫣一怔,下意识确定了左右,刚要问“做什么”,那只擦在她眼角的手就托住了她的脸颊。 四目相对,她的视线模模糊糊着,偏感觉更敏锐了些,温热的气息很近,落在了她破了皮的伤口上。 痛的、麻的、烫的,也是呢喃的。 她听见了徐简唤她“阿嫣”,她闻到了铁锈的味道。 长长的眼睫颤抖着,垂了下来,闭了起来。 唇齿摩挲间,林云嫣想,明明是那么温柔的一个吻,为什么才压下去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了呢? 外间,挽月拢了拢身上的外衣,往里间方向看了一眼。 她听不到里头在说什么,只知道夜更深了。 国公爷来了好一会儿了,再不走,怕是不合适。 而且里头的灯点得暗,可能很快就要灭了,那时候她再进去点上,是不是太不合适? 犹犹豫豫间,里头总算有了些响动,风声倏地大起来,不多时又恢复如常,而后,她听见了郡主唤她。 挽月忙进去,左右一看,没有看到徐简。 “国公爷走了?”她问。 “走了。”林云嫣走到架子旁,绞了帕子擦脸,又去梳妆台前抹了点香膏。 挽月这才发现,郡主明显是哭过的,嘴上也有伤口,声音发哑,这…… “您、国公爷他……”挽月结巴着,不知道这该不该问、怎么问。 林云嫣见她无措模样,心头一松,抿唇笑了。 挽月一头雾水,被她家郡主的笑容笑得安心许多,便也不问了。 胡同里,玄肃静静等了很久。 他们爷去的时间太长了,但里头没有多余动静,应该不是出了状况。 又等了会儿,听到墙内熟悉的脚步声,玄肃抬头看去,很快,一个身影翻墙而出,平稳落在地上。 玄肃正要松口气,却见徐简眉头匆匆一皱。 “爷……” 徐简微微摇了摇头:“不妨事。” 落地这一下的确很不舒服,但两个盯梢的离得远,看不出端倪来。 “走吧。”他道。 第335章 碎片(两更合一) 被窝里还是暖的。 睡前搁了好几只汤婆子,一直叫被子捂着,热气全拢在里头。 反倒是林云嫣先前拿出去给徐简捂腿的那一只,现在只有一点余温了。 她干脆拎着摆在了床尾,自己解了外衣睡下了。 挽月把幔帐放下来。 昏黄的灯光透过厚厚的幔帐,只余丁点亮光。 林云嫣翻了个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四更了,”挽月轻声道,“郡主,奴婢吹灯了。” “吹吧。” 屋子里彻底暗了下来。 林云嫣静静躺着,听见些许悉悉索索的声音,就知道挽月也歇下了。 那丫头似乎是守门守困了,没有多久,呼吸就平缓绵长。 林云嫣却是睡不着。 燕辞归 第362节 刚才那一段话赶话的,中间有很多哽咽着、情绪反复着,以至于说不出来话的时候,但她的心里一直都是杂乱着,没有时间与机会好好整理心绪。 此时此刻,周遭都静下来了,她才能从头梳理一遍。 两辈子的经历,在眼前一幕幕划过,喜悦的、悲痛的都夹杂在一块,有那么一瞬,林云嫣差点儿没分清某一个片段究竟是何时何地。 这让她的呼吸不由紧了紧。 对比徐简,她的“记忆”其实很干净,也很简洁。 上辈子完完整整从生到死,这辈子改变再多,说到底也就只经过了一年多而已。 仅仅只是这么一点。 真要认真去分辨,她固然可以把两世分开,不至于混杂在一起,但架不住有心神不定、神思混沌时,有那么一瞬的恍惚。 那徐简呢? 他能分清楚多少? 他要如何去分清楚? 那么多的时间,那么多的交叉与反复,用徐简的话说,在睁开眼都不知道今夕何夕的那一段经历里,他要如何去梳理出一个真实与虚无? 不,不该那么说。 没有虚无。 对徐简而言,那些都是真实的,都是他切身经历过的。 所有的“真”糅杂在一起,却要时时刻刻去明白那到底是哪一段的真。 林云嫣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迟早得疯。” 这是徐简说徐夫人的,可要林云嫣说,徐简疯了才是一点都不奇怪。 但是,徐简没有疯,他还在坚持,在梳理,在想尽办法、用上他这么多“错误”的经验来拼一个“正确”的将来。 因为她在这儿,她就在这一次的“真实”上。 徐简输不起。 也许是那口气憋得久了,胸口钝钝的痛,林云嫣把这口气吐出来,却也没有缓过来多少,难受得她只能用手心按着心口。 难怪徐简之前都不肯说。 这么多的“过去”,他怎么会轻易开口…… 林云嫣下意识地翻了个身。 她想到了徐夫人,没有徐夫人的那番话,她也无法拼凑出那么多的碎片,没有一副只差点睛的画摊到徐简跟前,徐简亦不可能接过笔、把那一点按下来。 徐夫人牵挂徐简的伤势,她一直惦着想着,以至于梦到了那些。 林云嫣攥紧了手指。 那她呢? 她这个曾陪着徐简一块走到死路上的人,她梦到过什么? 这一年多,她…… 林云嫣的眸子倏地一紧。 如果说,有什么梦是她真正的梦魇,是她长年累月间忘不掉的,只有“大火”。 林云嫣其实已经记不清那时的梦境了,只是长大些之后,听王嬷嬷提过。 幼年居住在慈宁宫里,她就有半夜惊梦啼哭的状况,都是皇太后抱着哄着才能再入睡,住伯府时,一月里也有三四次梦中哭醒,愁得皇太后把马嬷嬷拨来照顾她。 她那时梦到的都是起火了,再具体的,她年幼说不清楚,皇太后也不让人多问了。 所有人都以为是母女连心。 当年定国寺大火,林云嫣不过一岁半,并没有在场,她留在京城由长辈们照顾,她也没有在其他地方经历过火情,想来想去,也只能联想到遇难的母亲那儿。 再后来,年纪长了,她就没有再做过那些梦了。 可时至今日,林云嫣重新再想,就吃不准了。 她梦到的真的是定国寺的火吗? 她真正经历过的那一场火,是和徐简一块挨的。 幼年那些惊梦,或许都来自于她直面死亡的记忆吧…… 从时间上来说,她的幼年应该在混沌之外,可偏偏时间又太过混沌,也许在不可能、不应该的角落里,又埋进了碎片。 她和徐简,能靠着这些碎片拼出一条路来吗? 碎片带给他们的…… 一个念头冲入脑海,林云嫣倏地坐起身来,手指抓着被子,愣愣地看着前方。 太黑了,哪怕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她其实也看不清什么。 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接一下,擂鼓一样。 挽月也被惊醒了:“郡主?” “天亮了吗?”林云嫣的声音有些抖,她努力平复着,“天什么时候亮?” 挽月转头看窗户方向,外头黑漆漆的:“没亮,您……” “我要寻大姐,我有事问她。”林云嫣道。 挽月忙道:“那也得等天亮,这个时候大姑娘还睡着呢。” “你辛苦一趟,你帮我带话给她……” 挽月披着衣裳点灯,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家郡主做事,向来很有主意,可也都有条不紊,今日这般不管不顾的、着实少见。 她正要撩幔帐,却见林云嫣自己起身了。 “还是我过去一趟,我当面问她。” 挽月观她神色,看出她心中急切,知道劝不住,只能道:“外头冷,您先换了衣裳。” 林云嫣匆忙更衣,长发也没顾上梳,简单挽起来,裹了身厚实的雪褂子。 挽月提了盏灯笼,开了门。 这厢动静,那厢马嬷嬷也醒了,见主仆两人出来,一时慌了神。 “怎么回事?”她抄起一件外衣冲出来,脑袋还往屋里望,压着声音问挽月,“没走?” 挽月知道她指的是辅国公,便道:“走了有一会儿了,是郡主突然要寻大姑娘。” 马嬷嬷不解极了。 到底是什么要紧事儿,天没亮就要寻人? 林云嫣见马嬷嬷着急,便道:“一桩小事儿,就是太惦记了,不弄明白我睡不着。” 马嬷嬷:…… 那也没有这个时辰去问的道理呀! 可她也劝不住,只能示意挽月仔细些,而后没有叫醒守院门的婆子,自己给林云嫣开了门。 挽月打着灯笼走在前头,林云嫣快步跟着。 夜深人静,脚步声回响。 林云嫣想起她刚醒来时走过的夜路,当时恍惚间觉得少了什么,之后才想明白,少了轮椅压过地砖的声音。 她太习惯徐简在身边了。 那时候,听到轮椅的动静,哪怕身处危险之中,也会心安许多。 她不是无依无靠的。 夜风吹得灯笼摇来晃去,林云嫣加紧脚步,赶到了青朴院外。 挽月上前敲门。 不多时,里头婆子惺忪问道:“谁呀?” “是郡主,郡主有急事寻大姑娘。” 婆子一听,不敢耽搁,更不敢抱怨,急匆匆来开了门。 林云嫣进去,低声交代道:“别把二叔母吵醒了,我找大姐说几句话。” 婆子自是应下。 林云嫣绕去跨院,敲开了林云静的门。 林云静睡得还沉,听闻林云嫣来了,一时怔在那儿。 丫鬟点了灯,撩了幔帐,林云静看着被寒风吹得鼻尖泛红的林云嫣,用力揉了两下眼睛。 瞌睡退了大半,她也不从床上下来,只拍了拍被褥:“冷成这样,赶紧过来。” 看着催促她的林云静,林云嫣这一路急切的心倏地落下来了,肩膀也松了。 解了雪褂子,去了外衣,蹬了鞋子,她二话不说钻进了林云静给她掀开的被子,刚躺好,又被裹了个严严实实。 林云静掖好被角,摸了摸她的手:“冷。” 不止冷,还疯。 若是夏天,这会儿都不一定能露鱼肚白,何况冬天夜长,还黑着呢,林云嫣却不管不顾不睡觉地来敲门。 不是疯,又是什么? 示意丫鬟吹灯落帐,幔帐里只她们姐妹两人,和小时候一样。 “说吧,”林云静挨着她,柔声问,“多大的事儿让我们云嫣连时辰都不管了。” 林云嫣笑了下:“来和大姐讨答案。” “那两个问题?”林云静笑道,“我没想明白呢,要不然,得是我大半夜去敲宝安园的门。” 燕辞归 第363节 林云嫣道:“我记得大姐说过,那时候你总听到一个声音,一遍遍告诉你不要嫁给苏轲,你还记得那个声音吗?” 林云静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她眨了眨眼睛,许久都没有说话。 如果没有前头那一句“讨答案”,她其实未必能对得上,可先后摆在一块,记忆便清晰了些。 “我只见过辅国公一回,就在轿厅那儿,我甚至没看清楚他的样子,但我确实听见他说话了,”林云静握着林云嫣的手,闭着眼睛再次回忆了一遍,“很像,和那个声音很像。” 她有七成把握,但同时她心里更多是不解。 她与苏轲有婚约的那一会儿,他们诚意伯府和辅国公府都没有什么往来。 她到底去哪里、又为何会听过那个声音? 而且那声音还在阻拦她嫁给苏轲。 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当然,林云静更担忧的还是林云嫣。 “我不认识他,”她道,“我也不晓得为什么……” 林云嫣却是笑了:“我知道,放心。” 哪有什么为什么,不过是走了太多的路、经历了太多次的重复,在这段历程里埋下了一块碎片。 不知来处、不知细节,却也深深刻了下来,在他们不知不觉之间,垫在了陈旧地、不知道反复走过多少遍的青石板地砖下,让他们再一次踏上来的时候,没有再被泥水溅湿鞋子。 给了他们足够的幸运。 也正是这份幸运让林云嫣能坚持着去相信徐简说过的,能走通的。 被窝太暖了。 一夜未眠的人终是迟迟来了困意。 林云嫣想再撑一撑,用力抿了抿唇,下唇有她咬开的伤口,痛得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林云静问。 “没事。” 指尖探出被窝,在唇上按了按。 轻轻柔柔的,林云嫣不由想起了不久前的那个吻,克制的、温和的,带着血的味道的吻。 她想到了徐简说的“放弃过”,想到他孤身走过的岁月,想到他的畏惧与坚持…… 什么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算什么好蚂蚱? 她都不知道,只有徐简在蹦跶。 舌尖划过下唇,她能清楚地回忆起他的呼吸与温度,她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破土。 “大姐,”林云嫣笑了下,闭着眼睛,轻声道,“还有十天了,我很想嫁给他。” 林云静跟着笑了起来。 “真好,”她道,“真好啊。”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林云嫣终于睡了过去。 林云静没有起身,就陪着她。 辅国公府里,徐简换上朝服,准备上朝去。 岳大夫收拾着药箱,嘀嘀咕咕地念叨:“也不知道逞了什么能,要不是老夫这膏药好使,这会儿能不能站直了都两说。仗着年轻就硬撑,顾念顾念这伤腿吧,受不了几次折腾。” 徐简听着好笑。 他知道轻重,也晓得岳大夫能耐。 “放心,”他道,“没有下次折腾了。” 他再敢翻一次诚意伯府的墙,小郡主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 再者,还有十天,人嫁过来了,他也没必要去翻了。 不过,今晚的交谈多多少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徐简知道林云嫣敏锐又聪慧,迟早会把那些事情串出个结果来,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偏那个状况下,再瞒也没有用,只能顺着都说了。 他自己其实无所谓,于他而言,都是已经发生的、过去的事情,他是不愿意让林云嫣多思多想。 小郡主心肠软,这一夜还不晓得几时能睡踏实。 天快亮了。 廊下点了一夜的灯笼暗了许多。 成喜穿过长廊,推门进去,就见主子对镜整理着衣袖领口。 “昨儿下午,辅国公与夏家小公子吃茶吃酒,到三更送到恩荣伯府外,而后,”成喜悄悄抬头看了眼,又垂下眼,“辅国公翻墙进了诚意伯府,待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才离开。” 金贵人转头,视线掠过成喜:“翻墙?徐简?” 第336章 后知后觉(两更合一求月票) 有那么一瞬,金贵人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简和翻墙,根本不可能联系起来。 从前的徐简本事再好,那条右腿伤了之后,也断不可能再有如此能耐了。 “亲眼看到的?”他冷声问。 成喜不由后背发凉,明明主子也没有说什么重话,可恐惧就是从心中升腾了起来。 “那两个探子是这么说的,”成喜道,“他们说,一直从辅国公下朝跟到了大半夜,看着他翻墙进去又翻墙出来。” 话音落下,成喜觉得,主子又阴沉了几分。 说起来,主子这半年脾气差了很多,或者说,他对主子的畏惧深了许多。 若论缘由,成喜想,可能和道衡、王芪的死有关,也和童公公那天夜里拉着他神神叨叨说的担忧有关,以至于,哪怕主子只是冷了脸,他心里都怕。 怕死。 怕大难落到自己的脑袋上。 可他根本没有做错什么! 道衡和王芪是接连失手才被主子舍弃,他成喜不过是主子跟前跑腿传话的,错不到他头上。 现在传的消息,也是那两个跟梢的带回来的。 真真假假,他成喜怎么可能知道? 就算那两人因为十来天的毫无所获、不得不编个故事来诓主子,那也是那两人的错,不关他的事…… 主子、主子为什么要这么冷冰冰地看着他? 成喜不敢抬头,只能感知那道阴沉目光落在身上,可他不知道的是,金贵人其实并不是在看他。 金贵人在思考。 每天上朝时忍耐爬步道的徐简,金銮殿里站得久一点就需要悄悄活动下右腿的徐简,和凌晨翻墙的徐简,到底哪个是装的,哪个是真的? 装伤容易,装康健不易。 诚意伯府那院墙,说矮可一点都不矮,徐简能来去自如,可见他的腿伤与他平日表现出来的截然不同。 请来的大夫治出一些名堂,但徐简在装伤。 有意思。 嘲弄从眼底一闪而过,金贵人转过身去,再次对镜整理了仪容,这才抬步往外走。 成喜恭谨跟上去,送到院外,见金贵人走远了,悬着的心总算落下去了。 清晨冷风带雾,吹得他脑门痛。 成喜摸了摸,才发现自己的脑门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 皇城之中,文武百官准备上朝。 今日是大朝会,金銮殿里站得满满当当,说的事情也比平日要多些。 徐简站在队列之中。 站了这么会儿,右腿自然不舒服,可他只能尽量忍着。 平日里,徐简没少抓着合适的机会活动伤腿,堵一些官员的嘴,搅一搅浑水。 可今天说的都是正儿八经的大事,他便没有打断。 同时,他也在留意其他人。 那两个盯梢的想来是已经回报了,他们的主子知道后,按说会对他的伤情关心些。 不一定会开口询问,甚至不会明目张胆地打量,但也不至于无动于衷,只会更隐蔽、更小心地观察。 可徐简打起精神留意着,却不见任何动静。 不管是他猜测的晋王李渡,还是贤王李沄,甚至是平亲王都没有露出过一丝端倪。 即便是派不出好好干活的钉子的李邵,今日都对他的腿伤没有什么兴趣。 不得不说,徐简看乐了。 果然能藏。 对方未必能想到跟梢的早就暴露了,但足够仔细谨慎,不会被抓到显而易见的破绽。 那就,只能再喂一点饵了。 徐简又站了会儿,等朝臣们说完正事,又有心思絮絮叨叨些不重要的废话时,他便轻轻活动了两下右腿。 燕辞归 第364节 几位王爷直视前方,看不到徐简的动静,但坐在大小御座上的两位都能看在眼里。 圣上给曹公公递了个眼色。 曹公公刚准备说话,却被李邵抢了先。 自打坐上小御座,李邵老实了很久了,但他也对徐简的伤情越发好奇起来。 徐简替他布下了小御座,摆明是要拿捏他,可这些时日,李邵和徐简并没有多少交流。 李邵跟着圣上与三孤,徐简下朝就回府,着实不似年初在礼部观政时大眼瞪小眼,以至于李邵揣着心思等徐简跟他摆谱,都没等到一点儿动静。 反倒是,等得李邵很不耐烦。 而早朝上,徐简几次活动右腿,都是在一些没眼色、心怀鬼胎的人挑刺时,这让李邵也吃不准了。 真的腿痛?为何回回凑巧。 若腿没事,这种打断等于在给李邵解围。 小御座的谱不摆,解围也不声不响的,怎么着,这是要一笔一笔记着,等着之后算总账吗? 以徐简那没事找事的劲儿,还不知道要滚出多少利息来。 不耐烦的李邵,在看到徐简活动腿时,问了一句:“辅国公腿疾又犯了?” 话音落下,殿中众人纷纷看向徐简。 徐简闻声抬头,视线看着李邵,也从李渡几人身上划过。 那几位神色自然。 “臣无事,”徐简道,“谢殿下关心。” 曹公公机灵人,没敢让李邵再有机会开口,直接是“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他是真怕了太子殿下了。 在遇着辅国公的事情时,殿下总能莫名其妙就横生枝节。 再平常的琐事,都会出状况。 私下也就罢了,大朝会上,没那个必要。 圣上有意退朝,文武官员也没什么要紧事,自然也就恭送圣驾。 李邵跟着圣上走下来,经过徐简身边却顿住了脚步。 “腿难受,倒也不必坚持上朝,”李邵瓮声瓮气地,“左不过这些事,于你来说就是个乐子。” 曹公公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他确实没想到殿下会停下脚步。 走在前头的圣上也停了下来,看了李邵和徐简一眼。 李邵道:“我看辅国公今日心情不错,不过今日早朝上,好像也没有之前那些大戏。” 一时间,殿内一片静默。 谁都知道李邵指的是什么。 那些唱过大戏、被辅国公看过乐子的人,都不在这儿…… 哦。 有在场的,比如许国公。 许国公见视线渐渐回到他这儿,木着脸装死。 而后,他听见有人笑了下。 许国公不由循声看去,看到笑的那人正是徐简。 可能是已经退朝了的关系,徐简看起来比刚才圣上还坐在御座上时要放松许多。 也可能是殿下说的话不是正经事,反而像日常闲聊,徐简与殿下也熟稔,说话语态亦没那么恭敬。 只听徐简道:“的确心情不错,臣马上就要成亲了,心情怎么会不好?” 有理有据,理直气壮。 反倒是殿下愣了下,而后在圣上催促的眼神下说了声“恭喜”。 许国公收回视线。 笑什么都行,别笑他们许国公府就行。 御驾离开,朝臣也渐渐散了。 徐简这才微微弯着腰,以手做拳,在右腿上不轻不重地捶打了两下。 不错,有进步了,李邵竟然也会不阴不阳说话了。 安逸伯和林玙有事要商议,确定徐简没什么大状况后,便先一步说着话说出去。 徐简落在后头,走得不快,敏锐察觉到身后有人在盯着他。 意料之中。 再谨慎的人,在吃不准他这状况的时候,背地里都会如此打量、审视他。 只是徐简不能随便回头,一时不好判断是晋王、贤王还是平亲王,但起码他可以确定,让人跟梢的始作俑者就在其中。 徐简缓缓走下步道。 “看起来好像比前几天轻松了些。” 闻声,徐简回头,对上了晋王的目光。 李渡道:“这么看来,岳大夫治得还可以。” “谢王爷关心,”徐简道,“多少是缓解了些。” “那就好。”李渡颔首,没有再拉着徐简多说什么,招呼了贤王一块走了。 徐简目送两人。 晋王的出言很及时。 大夫是晋王请的,刚李邵又明确问了他的腿伤,晋王若一言不提反倒奇怪,关心两句才是常理。 得再看看,仔细分辨,把那个回回“躲”在李邵身后指点江山的人挖出来。 今儿是个好天。 下朝后不久,冬雾散了,日光明媚。 青朴院里,林云嫣睡醒时,林云静早已经起来了。 “厨房里热着粥点,”林云静笑着道,“要不是挽月说你一夜没睡,母亲都要叫大夫了。” 林云嫣莞尔。 “我看你气色很是不错,”林云静拉着人在梳妆台前坐下,“看来是想明白了。” 林云嫣半夜来敲门,林云静其实是担心的。 虽然那个问题有了答案,但林云静却觉得不仅仅如此。 能让林云嫣心急火燎到不顾时辰的,绝不是那个问题本身,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缘由。 那是林云静无法猜想到的。 当然,长辈们原先就说过,姑娘家临近嫁人的那一会儿,心思特别摇摆。 说是不安也好,畏惧也行,总归是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娘家,去往陌生的婆家,开始一段新的人生,多多少少总会多愁善感起来。 二妹可能也是这样,不过…… “你睡前跟我说,”林云静笑眼弯弯,“你很想嫁给他,你还记不记得?” 林云嫣自是记得的。 记得来龙去脉,也记得说这句话时的心境。 那会儿是有感而发,睡意朦胧间也没察觉旁的,这会儿林云嫣看着镜子,从镜中看到林云静打趣的笑容,不由地,耳根子烫了起来。 林云嫣道:“我是实话实说。” 林云静笑得更开心了:“你也在不好意思。” 多好啊,不管是背后还有什么问题,反正云嫣想透彻了,这就够了。 林云嫣被这个“不好意思”弄得呼吸一急,这下不止是耳根,脸颊都跟着红了。 一直以来,她好像都没有多少羞赧情绪。 她和徐简的相处,更多的是习以为常与相扶相助,这种情绪从上辈子带到了今生,自然而然地,也成了一种习惯。 以至于,很多情绪都是后知后觉。 可她的姐妹们,显然不是“看破不说破”的。 她这厢天明时才刚在破土,察觉出来的林云静就扛着锄头铲子又是松土又是施肥,愣是要看清楚那花苗会长成何种模样。 这么一想,林云嫣笑了一阵,身子往后靠在林云静身上,叹道:“大姐,我好像是比我自己预想得要喜欢他。” 语调温和婉转,林云静收起了揶揄的心思,手指轻轻给她顺着长发:“喜欢才好,你要嫁的人,若你不喜欢,那就坏了。” “我原先只想着合拍,你看我跟他做买卖,三下五除二的,能配合上。” “皇太后也觉得他合适,圣上开口指的婚。” “我琢磨着这样过日子也很好。” “可我就是突然一瞬间反应过来了,不是合适、满意什么的,就是看上了这个人。” 林云嫣说得很慢。 很多事情都不能说,也无从说起,挑挑拣拣的亦不过就这么几句话,可林云嫣说得很顺。 林云静就这么听着,不由自主勾起了唇角,心里也暖暖的。 哪知道林云嫣是个会挖坑的,前头还在述说自己,很快话锋一转。 “那大姐呢?”她问,“大姐喜欢余大人吧?明年就是大姐办婚事了,着急吗?惦记吗?会不好意思吗?” 林云静知道自己上当了,恼得伸手挠她痒痒:“坏东西!又来编排我。” 燕辞归 第365节 林云嫣一面还手,一面哈哈大笑。 笑声从跨院传出去,落到黄氏耳朵里,逗得她也笑了。 清早起来,听说郡主连夜来寻云静时,黄氏多少有些担忧,偏两个姑娘都还睡着,她不好去问状况。 等云静起身了,只说“无事”,并未多言,黄氏放了半颗心,又没全放下。 这会儿听见这愉悦笑声,才算是彻底安心了。 能笑得这么高兴,可见是无风无波。 这才好呢。 踏踏实实的,虽平淡,却实在。 边上,洪嬷嬷也跟着笑了:“都要嫁人了,还跟孩子似的。” “跟孩子似的才好,”黄氏道,“娘家宠、夫家宠,才能存下这份心性。” “是,”洪嬷嬷道,“郡主有福气,我们大姑娘啊,也会有这份福气。” 黄氏颔首:“一会儿去问问三弟妹,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 陈氏的确需要人帮忙。 婚期越近,事情越多,她拉着黄氏与袁氏好一通忙碌,一样样敲定、安排下去,直到离正日子还有三天,一个问题横在了她们面前。 姑娘出阁前,当娘的总该教导一番。 偏林云嫣的母亲过世得早,她们三个叔母,哪个厚颜去担此重担? 第337章 得给叔母面子 含辉院里,妯娌三人你看看我、我又看看她,一时无言。 陈氏颇为犹豫。 她其实不爱担此责任。 虽说家中内务现如今都交由她了,平日里与林云嫣打交道最多的也是她,可她看着风风火火的,脸皮着实不够厚。 偏两个妯娌,与她一比,还真没好到哪里去。 硬着头皮,陈氏先出了个主意:“二嫂,云静婚期也不远了,到时候也要说的,若不然你把她们姐妹叫到一块,说一个是说、说两个也是说,一块说完算了。” 黄氏脸都听红了。 私下面对面说,已经够难开口的,三弟妹竟然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来,弄得和学堂似的。 “不行,”黄氏连连摆手,“不行的!哎呀,我一个寡居多年的,云静也就算了,我跟郡主哪里开得了这个口……” 陈氏只好看向袁氏。 袁氏眼神左顾右盼:“两位嫂嫂,我都没有生养过姑娘,就一个浑小子!我这么多年压根没想过自己能轮到这么一遭!” 陈氏苦着脸,道:“难道要让老夫人出面……” 袁氏和黄氏纷纷摇头。 向老夫人求助,老夫人能被她们气着。 各个都晓得老夫人好颜面,但这种事上她并非脸面薄,而是一板一眼惯了,谁的活儿就该谁出面。 三个叔母推来推去的,没一个能扛事,老夫人不喜欢这样。 陈氏心里也有数,琢磨来琢磨去,可能还是得自己去。 屋里还在商量,林云芳却是抬步进来了。 她刚抄完了一卷经文,既是练字,也是孝敬小段氏,事毕一身轻,哪知道明间里气氛僵硬,弄得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行了礼,林云芳问:“怎么了?” 陈氏觉得她还小,自不会与她提那些:“没事儿,小孩子家家的不相干。” 林云芳听不得这种话,陈氏不让听的,她偏听。 “我怎么是小孩子了?我不管,我就听。” 陈氏原本纠结的心思叫她一闹,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笑出了声。 哎! 她原还想着,这亲生的和不亲生的就是不一样。 那些教导,她对着云芳大抵是能教一教,对着云嫣就怪起来了,说不出口,现在看来,与谁生的没关系,是云芳这么个大大咧咧的性子,你跟她红脸只会为难自己。 不似云嫣和云静,一个比一个的端正清芳,说两句都显得唐突了。 可偏就只能去唐突,姑娘家怎么能稀里糊涂上轿? “还是我去吧,”陈氏哎呦了两声,“真是,我得想想怎么跟云嫣说。” 林云芳追问:“与二姐说什么?” “说嫁人的事!”陈氏抬手在女儿背上不轻不重拍了下,“你连亲都没说,你是不是小孩子家家?” 林云芳眨巴眨巴眼睛。 她认输。 陈氏决定开口,但也犹犹豫豫拖到了天黑,斟酌来思量去,觉得准备得差不多了,才往宝安园去。 林云嫣刚洗了头,坐在梳妆镜前,挽月拿着帕子给她擦拭长发。 马嬷嬷引了陈氏进去。 林云嫣见了来人,笑盈盈唤了声“三叔母”。 陈氏连着应了两声,透着股子局促。 刚梳洗过的姑娘未施粉黛,皮肤却还是莹莹如玉,那双乌黑的眸子水汪汪的,衬得整个人越发精神起来。 多好看啊,陈氏想。 这么好看的姑娘要嫁出去了,不是自家往脸上贴金,真是要羡煞姑爷了。 虽说姑爷也是万里挑一的好,可娘家人偏心。 “我就是来看看你这儿还有没有要准备的,”陈氏笑了笑,勉强让自己别太尴尬,“出阁是大事,得仔细起来。” 林云嫣抬眸看着陈氏。 只一瞬,她就猜到了陈氏的来意。 毕竟,上辈子也是这样,陈氏硬着头皮与她交代了一番,她听得面红耳赤,陈氏比她还红还赤。 不过,如今的林云嫣倒是不怕听陈氏讲了。 “您坐,”她说着自己接过帕子,让挽月替陈氏倒了盏茶,“这一阵真是辛苦叔母了。” 陈氏端了茶盏,手里有东西了,局促也就少了几分:“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林云嫣莞尔。 马嬷嬷大抵看出了陈氏要说什么,知道人越多、开口越难,干脆就把挽月叫了出去,屋子里只留了陈氏与林云嫣两人。 陈氏深吸了一口气,问:“也不晓得国公爷近来腿脚怎么样了,能好起来自是万事大吉,若还是不舒服……” 林云嫣道:“应该有好转吧。” 都能来回翻院墙了,都敢信誓旦旦说心里有数了,总不能比先前还糟糕。 “那、那好,”陈氏放低了声音,“叔母过来呢,就是想跟你说说……” 难开口的事,她倒是很想照本宣科,偏偏此事也有本也很奇怪,她只能硬着头皮讲。 上一次,她连去许国公府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退定礼都有理有据、一板一眼地说下来了,现在就两个人、就这点事,没道理说不完对吧? 一席话说完,捏着茶盏的手指都泛了白。 林云嫣抿了下唇。 她这时候才意识到,叔母今晚说的,与上回说的其实不太一样。 因为徐简的状况不一样。 从前的徐简,拄着拐杖、坐着轮椅,现在的徐简,自个儿走路上朝。 林云嫣想,确实是太为难陈氏了,陈氏一年到头也遇不着这么难以启齿的事。 得给叔母面子。 于是,林云嫣垂着眼,含含糊糊应了声,不说多余的话。 陈氏见状,又不放心,只能又追了两句:“倒也不用担心,那不是还有姑爷嘛,当然你要真没弄懂,咱们再讲讲?” 林云嫣摇头:“不用。” “哈哈,”陈氏干巴巴笑了笑,逮着机会起身告辞,“那你早些休息。” 从屋里出来,吹着夜风,那尴尬窘迫才退了些。 陈氏一边暗忖自己“没用”,一边又着实担心,便又与马嬷嬷咬耳朵:“我怕我没跟她说明白,你看着再提醒两句。” 马嬷嬷自是应下。 送走了陈氏,她回到屋子里。 本以为会见着一个羞红了脸的郡主,哪知道郡主散着长发坐在那儿,脸色如常。 马嬷嬷眉头一皱。 这算是听懂了,还是完全没听懂? 第338章 肯定能过好 挽月撩了帘子进来。 燕辞归 第366节 见马嬷嬷站在落地罩下犹豫,她不由疑惑地看了一眼。 想到三夫人那尴尬犹豫欲言又止,想到她离开时拉着马嬷嬷嘀嘀咕咕,又想到马嬷嬷现在进退踌躇,挽月的小脑袋瓜子后知后觉地明白了。 “妈妈。”挽月戳了戳马嬷嬷的手臂。 马嬷嬷转头看她:“怎么了?” 挽月脸上泛红,干脆拉着马嬷嬷往外退了两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马嬷嬷看在眼里,忍不住道:“你嫁人还是郡主嫁人?” “我就是觉得吧……”挽月心一横,“妈妈还记不记得,那苏三公子是怎么进的顺天府?” 这事儿提起来,马嬷嬷可太记得了。 汪嬷嬷当时在诚意伯府外闪转腾挪着讲的那番故事,谁听了能忘? 听热闹的忘不了。 事关自家人,一股子火气往上腾腾冒着,那肯定更忘不掉了。 这么一想,马嬷嬷脸上一哂。 那时还是郡主让汪嬷嬷准备好、时机一到就去门口表现表现,这么想着,郡主可能也不是完全懵懵懂懂。 挽月又道:“其实,把那外室、小倌儿都弄到一块去的是陈东家,而陈东家是遵了郡主的交代,是郡主安排了那些……哎呀那时陈东家都被郡主惊得说不出话来。” 马嬷嬷:…… 许国公府在西大街翻来覆去想找出来的人原来是陈东家? 而陈东家背后排兵布阵的人,却是她们郡主? 哎呦她的老天爷! 那些乌七八糟脏乱差的事儿,真是污了郡主的眼睛与耳朵! 马嬷嬷一口气哽在嗓子眼。 知道郡主大胆,却不知道郡主竟然这么大胆! 能办出把那一堆人塞一屋子里的事儿,郡主真是、真是…… 马嬷嬷让挽月扶了下,在圆凳上坐下,凝重着神色思来想去。 “你说,我去问问郡主,她怎么琢磨出来的那些事,是不是太迟了些?” 挽月点头:“是太迟了,人都打发了,提那些做什么。” 马嬷嬷道:“那我问问郡主弄没弄明白三夫人的意思?” 挽月反问:“您觉得郡主懂吗?” “懂的吧?”马嬷嬷不是很确定。 挽月继续问:“您希望郡主懂还是不懂?” “那肯定是……”马嬷嬷清了清嗓子,“得懂啊。” 以前是年少,闺中姑娘简简单单的,眼瞅着要嫁人了,不能稀里糊涂的,要不然,三夫人做什么来这一趟? 没看三夫人自己都臊得跟红灯笼似的了嘛。 挽月一锤定音:“那不就行了?” 马嬷嬷下意识要说“怎么就行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好像是的。 得懂的事儿,郡主好像是懂了的。 哎,她真是被自己绕进去了,竟然还没有挽月这么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想得明白。 马嬷嬷拍了拍脑袋。 算了,不纠结了,再一知半解的,新婚除了新娘那还有新郎官。 想想陈米胡同那吓死人的状况,协助顺天府处理过“血亲”弟弟一塌糊涂事情的新郎官,应该靠得住。 马嬷嬷放心了,便催着挽月进内室去。 “照顾好郡主,”她道,“去看看郡主头发擦干没有?天冷,别等下头痛。” 挽月应下。 内室里,林云嫣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见只挽月一人进来,便又往外侧看了一眼。 没看着马嬷嬷,却听见了门开了又关上。 “嬷嬷出去了?”她问。 挽月点头。 林云嫣不由笑了下。 她就在里头坐着,外间动静多多少少听见一些。 “让叔母和嬷嬷都操心了。”她道。 挽月想了想:“都是盼着您成亲后能过得好。” 林云嫣爱听这话,道:“那肯定能过好。” 她也好,徐简也好,都是奔着这一次要过出一个好结果来的目标去的。 就是徐简那人,谨慎自是谨慎,激进起来又真的激进。 诚意伯府的院墙多高啊。 前两天林云嫣特特往后头花园去。 大冷的天,梅花还未开,整个园子都是冬日寂寥,连那水池上都蒙了冰,她就站在那儿,抬着头看院墙,看了好一会儿。 那么高,光抬头看着都脖子酸,徐简偏还就翻了。 来龙去脉说得头头是道,却也是在为难他自己。 等成亲了,她自己盯着徐简,人就在眼皮子底下,说什么也要让徐简少来这种激进举动。 前路再险再难,但这一次,并不是徐简一个人。 还有她一道。 林云嫣始终觉得,这一年多以来,她的确占得了一份好运气。 徐简把这总结为“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林云嫣明白这一点,但同时,她更希望能靠这一份气运帮他们避开“错误”。 人这一辈子,多长啊。 哪怕他们两人此前时运不济,英年早逝,却也经历了许许多多,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岔路口。 错误的、痛苦的,跌宕起伏。 错误踏遍后,一定有办法走到正确,但林云嫣想的是,运气好些、更好些,少走一些错、去奔赴那份正确。 那些失败与绝望,她不想品尝,更不想让徐简再品尝。 夜沉了。 天又亮了。 婚期就在眼前,整个诚意伯府里张灯结彩。 马嬷嬷指挥着丫鬟婆子把红双喜的窗花贴上,灯笼也换了,彩绸悬上。 林云芳过来“指点”了一番,又对着丫鬟婆子们的新衣裳品头论足,逗得所有人都在笑,这里评点完,又去载寿院里评点。 小段氏笑得不行:“就仗着年纪最小,一个劲儿折腾,什么时候轮到她了,她就老实了。” 林云芳只当听不见,又去打量林云定。 “哥哥你行不行?”她问,“就比二姐高小半个头,你真能背得动她?要不然还是族里请位身高力大的哥哥来吧?” 林云定被她嫌弃得耳根子都红了。 小段氏笑着啐她:“浑说什么?云定这两年不止念书,还习武强健筋骨,云嫣那小身板能有多少份量,怎么就背不动了?” 林云定没有去反驳林云芳,只一本正经与林云嫣道:“二姐放心,不会摔的。” 林云嫣笑着点头。 她当然放心。 她的兄弟姐妹,不管是活泼的还是沉稳的,都是最靠得住的人,她都信任。 她和徐简一块把路走通,也不仅仅是为了两人自己,更是为了辅国公府,为了诚意伯府。 第339章 萤火(两更合一求月票) 十一月二十七。 傍晚时下了雪,不大,飘了会儿就停了。 林玙穿过甬道,一直走到宝安园外。 林云嫣知道他来了,快步迎出来,笑着道:“挽月刚刚温了些酒。” 林玙笑了下。 迈进院子,他却没有进屋里,只站在树下。 “就是过来看看你。”林玙道,冷风迎面而来,吹得他嗓子都有些哑。 林云嫣抬头看着父亲。 父女相处不比母女,没有那么亲密无间,但她心底里清楚,父亲是爱护她、珍视她的。 她要出阁了,父亲舍不得,亦是满满祝福她。 “我也不是远嫁,”林云嫣柔声道,“不过半座城。” 林玙闻言又笑了。 燕辞归 第367节 抬手在女儿头上轻轻揉了揉,一如她还年幼,林玙道:“等下云静云芳过来陪你,你们姐妹说说话。酒就不喝了,你那点酒量喝什么?等回门那天,让徐简来跟我喝酒。” 林云嫣弯着眼,道:“您又喝不过他。过年那回就没喝过。” 林玙哭笑不得。 原本心里的那些情绪倏地就冲散了。 不过,他怎么也是泰山岳丈,徐简酒量再好,又能怎么样? “喝不过,”林玙打趣道,“那你让他带糖葫芦来。” 提起糖葫芦,林云嫣自然想到当时在桃核斋后院,他们三人坐在一桌旁,一人一串糖葫芦的情景。 说起来,确实好笑。 林玙揶揄归揶揄,亦说了几句交代的话:“说是圣上指婚,但我们都知道,这亲事是你自己看中的、自己选的。 我们这等身份的人家,嫁娶一个自己满意的,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 云嫣,你与他既然有这种缘分,那就多珍惜些。 你能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林云嫣看着父亲,不由地眼眶发酸,她抿了抿唇,重重点了点头。 毕竟天寒地冻,林玙没让林云嫣一直吹冷风,让她先回屋里去,自己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往前院走。 雪早停了,云层还压着,天色没有全暗,但抬头看一眼,就知道今晚一定无月无星子。 这条甬道连接了载寿院,林玙绕过去,能听见院子里说笑声音。 老夫人对明日的婚事格外期盼,整个人都很振奋。 这也不奇怪。 自打当年林琅出阁后,府里就没有办过红事了。 林玙没有去打搅小段氏,直走到了书房。 屋子里暖和,他在炭盆旁暖了暖手,而后走到书案旁,从画缸里抽出一卷轴来。 细绳有摩擦的痕迹,可见这幅画经常被打开。 画卷上,年轻妇人笑眼盈盈,温和恬静,仔细看着,五官与林云嫣有七分相像。 手指拂过画中人,这是林玙亲手画的沈蕴的画像。 “阿蕴,”良久,他低声道,“我们云嫣明天就嫁人了。” 宝安园里,林云静和林云芳前后到了。 挽月在罗汉床上铺了厚厚的垫被,让她们姐妹三人闹去。 都说出阁前要哭嫁,可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是哪个都没有哭出来,反倒还笑了。 最后林云芳意思意思着“舍不得”了两句,全了个形式,便又只剩下笑了。 姐妹相处,总会有说不完的话。 嫁人毕竟也算一种分别,渐渐地,难免会说到些幼年往事。 都是什么你六岁我三岁时的事儿了,林云芳年纪最小,提了个头就记不清细处了,林云嫣是两辈子叠在一块、实在太久了,想不清楚,只有林云静这个大姐记性好又心细,说了许多。 夜色重了。 最爱热闹的林云芳反倒是最先困的。 她歪着头靠着林云嫣,讲话也越发直白:“二姐,我觉得你好高兴啊,你打心眼里的高兴。” “对,”林云嫣笑着道,“很高兴。” 林云芳又问:“大姐呢?大姐嫁人时会高兴吗?” 林云静愣了下。 她性子内敛些,原是不爱表达这些的,可窗户上贴了红双喜,衣架上挂了红嫁衣,想到林云嫣说的,她的情绪自然而然被感染到了。 “会高兴的,”她腼腆地笑了笑,“我满意现在的这门亲事,所以一定会高高兴兴嫁人。” 林云芳闻言笑了起来,笑得很开怀,却因为困倦,显得人更加单纯。 “那我呢?”迷迷糊糊地,她说着自己平日里也不会随便说的话,“我能有满意的亲事吗?” 她最小啊。 姐姐们在半年内陆续都嫁了,只留下她。 她打记事起就是姐姐们身后的尾巴,她没有“单独”过。 这些时日,她为了姐姐们觅得良人而高兴,但也会为了看不见的未来而担忧。 尤其是,去年时候,她在友情上挨了手帕交那么“一刀子”,不说因噎废食,却也对姐姐们越发依赖。 林云嫣和林云静交换了一个眼神。 “说什么傻话?能让你嫁得不满意吗?” “你有两个姐夫,到时候让他们拦在我们府外头,不合适的公子别妄想让媒人登门来。” “大姐夫是新科翰林,二姐夫是将门国公,”林云芳掩唇打了个哈欠,“那坏了,没人能登门了……” 说完了,她到底抵不住困,闭着眼睡了。 林云静给她整了整被子,轻声与林云嫣逗趣:“坏了,没人登门,嫁不出去了。” 林云嫣无声大笑,笑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肯定有人能进门。” 她以前的那位三妹夫,祖母娘家的孙侄儿,沾着亲带着故,大摇大摆就能从大门进来了。 这是一份好姻缘。 重来一次,她要改变不好的过去,也要坚持守住该有的美好。 等过了腊月就要预备新的一年,她到时候要跟祖母提一提,想办法让那位三妹夫进京来。 林云静想着明日还要早起,便也不再多聊什么,催着林云嫣睡下。 吹了灯,屋子里暗下来。 身边的林云芳已经睡沉了,呼吸声小小的。 林云嫣的睡意却很淡,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徐简。 应该说,这些时日,空闲下来的时候,她很难不想到徐简。 在意识到她比预想中的更喜欢徐简之后,这份意识也在带着她去梳理他们这么多年的相处与相扶。 抛开那些残酷的、痛苦的经历,只余下日常的点滴,很细碎,如果不是那么努力去回想,她都不一定想得起来,甚至是,有些片段凑在一块,她不确定她有没有记错。 可她是喜欢那些记忆的。 即便可能出错了,却是她内心深处所希望的,所以才能把那一幕幕拼在一起。 当她去回溯拼凑出来的回忆时,她能感知到许许多多当时不曾发现过、细想过的情绪。 这一刻,林云嫣想起来的是山野间的萤火。 彼时艰难,否则也不会夜行山路。 心事重重着,推着轮椅走过山间小道,却在不经意间,与徐简看到了星星点点的光。 当时其实来不及欣赏,也没有什么欣赏的心情,但那一幕毕竟漂亮,就这么深深刻在了脑海里。 如今想来,那一刻她其实是停下过脚步的。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一整片的萤火虫,怕惊动了它们,因而把本就压得极轻的脚步停下来了。 她只停了一小会儿,而后听见徐简唤了声“阿嫣”。 她把那声视作提醒与催促,回过神来后,就推着轮椅继续往前。 他们走进了萤火之中,萤火飞舞着让开了一条路,等他们走出那一段路后,她回过头去,萤火都散了。 可是啊…… 林云嫣的眼睫眨了眨。 徐简那时候,真的是想催她吗? 她回过头去重构当时场景时,她才想起来,徐简是侧着身子的,他的手按在了她扶着轮椅的手上,温热的手指化开了山间夜露的微凉,他的声音柔和平缓…… 他似乎,也在欣赏那一片萤火。 而当他们身处其中时,星星点点将散未散,也曾有一两只停在了徐简的肩膀上。 微弱的,却也动人。 是与不是,林云嫣其实无法断言了,但她想,她可以向徐简要一个答案。 倏地,她又想起来,那其实不是她和徐简看过第一次萤火飞舞。 在他们还在京城的时候,辅国公府的后花园里,夏日夜里也有这样的景致。 没有山间那么多,却也是京中难得的了。 林云嫣发现的时候,还和徐简感叹过,徐简把它们归结于“国公府里树多花多人却少”。 她推着徐简去看,没带人手,也没提灯笼,回来时绊了一下,脚面磕上轮椅,撞得她直喊痛,最后是徐简拿了些药油、仔仔细细给她揉。 明明就那么一点淤青,明明揉开了也不影响走动,偏她犯懒又娇气,在榻子上躺了三天,比徐简那个真的有伤的人还不会动弹。 是了。 那时的徐简性子更清冷些,换作是如今的脾气,八成是要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了。 可不管是哪一种性子的徐简,都是他,也是她熟悉的、信任的,更是喜欢的、放不下的。 春夏秋冬,年复一年,积攒下来的,全是春雨。 林云嫣在回忆里睡去。 梦里,依旧有那么多的星星点点。 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也知道情绪在心跳里渐渐澎湃,她在天边吐露鱼肚白时睁开了眼睛,蜷缩着手指,平复着呼吸。 挽月来唤她时,林云嫣坐起身来。 燕辞归 第368节 林云静和林云芳也醒了,虽有困倦,但更多的还是激动。 林云嫣抓紧时间梳洗,收拾妥当后去了祠堂。 林玙已经在等她了。 父女两人相见,没说什么问候的话,只是笑了笑。 林云嫣与列祖列宗磕了头,又往一旁女祠行了大礼,这一次,她定定看了母亲的牌位许久。 父亲说过,母亲一定在天上看着她。 林云嫣是信的。 她对母亲的记忆浅淡却也深刻,可她今时今日能抓住的,有许多都来自于母亲的庇佑。 她的郡主之位,皇太后的偏爱,圣上在大小事情上的睁只眼闭只眼,都只是因为她是沈蕴的女儿。 可她想,母亲也许是有后悔的。 母亲当年舍命救下的李邵,最终造成了她和徐简葬身火场。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暗暗想着,她得争气些,不能再让母亲后悔了。 离开祠堂时,她捧着赐婚的圣旨。 天已经亮起来了。 回到宝安园,林云嫣刚坐下喝了点热茶,外头就传来了欢声笑语。 她在欢笑中换上嫁衣,陈氏替她梳头。 那段祝词明明早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陈氏却又哽咽了,眼睛红着,急得来观礼的夫人们纷纷逗趣,不让她在大喜的日子里落泪。 晋家人也到了。 晋宁比年初长高了些,跑得更快了,迈着两条圆腿冲进来,偏还很灵活,绕开了桌子凳子与那么多人,直接扑到了林云嫣怀里。 抬着头,大眼睛扑闪扑闪着,童声稚气:“云嫣姐姐好漂亮。” 有人逗她:“新娘子都漂亮。” 晋宁道:“云嫣姐姐最漂亮。” 童言童语,清脆活泼。 陈氏忍俊不禁,这一笑,倒是把那些感慨情绪都压下去了。 她把林云嫣的长发挽起来,仔细梳理好,把凤冠戴上,一点一点调整着,确保完美周全。 之后,她就又要往前头去了。 作为诚意伯府里掌事的,她到底不能一直在宝安园里,今儿有那么多的客人、那么多的事情等着她。 林云嫣身边并不缺人,新娘始终是这一天的中心。 她与姐妹们说话,听观礼的亲朋好友们说吉祥话,她昨夜睡得少,但精神头一直很好。 人进人出的,多少炭盆也拢不住热气,林云嫣却不觉得冷,心里有一团火,烧得滚烫滚烫。 时辰到了,林云嫣先去了载寿院。 小段氏紧紧握着她的手,一时间,直来直去的话说不出来,场面话也无从开口,只是抿着唇看她,千言万语都在她的眼睛里了。 “快到了,吉时快到了。” “再去前头看看,迎亲的队伍到了没有?” “来了来了,新郎官到胡同口了!” “拦门的都准备好了,各个摩拳擦掌。” 消息一道道传进来,让人翘首盼着。 林云嫣也转头看着窗外。 日头已经升起来了,透过窗棂落进来,又被那红双喜打散了,越发斑驳,像极了她记忆里星星点点。 她就在这一片一片星星点点的萤火之中,等到了她的婚礼。 第340章 婚礼(两更合一求月票) 诚意伯府所在的这条胡同,住的都是勋贵人家。 定北侯府、恩荣伯府、宣平伯府,全连在一块。 今日有一户办喜事,相熟的主子们都登门送礼吃酒,底下的仆从婆子们也没有闲着,纷纷出来看热闹。 眼看着迎亲队伍出现在了胡同口,各个翘首期盼着。 都是有底气的人家,谁也不会缺了眼识,可今儿这新郎官数一数二的俊,谁又不想多看两眼? “骑马来的,看来腿伤好了不少?” “治了这么久,多少有些成效,就算还有些不舒服也会坚持的。” “就是,成亲还不坚持,什么时候坚持?” “别说,辅国公这容貌身量当真出色,难怪能让皇太后点头,我看满京城的,除了辅国公,也没哪个年纪合适的公子能配得上郡主了。” “辅国公不止是俊,自身本事也强,若只有一张脸,也没法从咱们胡同里把新娘子接出去。” “这话没错,真只看个俊啊,诚意伯当年那也是一等一的。” “不能这么说,诚意伯多有才华呀,辅国公现在能让皇太后点头,诚意伯当年不也是得过皇太后那一关吗?而且,伯爷不止当年俊,现在也俊的。” “可不是嘛,不似有几位老爷,这两年看着就憨厚起来了。” 相熟的婆子们凑在一块,仗着今天好日子,那是什么话都敢说,自娱自乐似的,笑得不行。 还有人颇为惦念汪嬷嬷,这等时候,若有汪嬷嬷那张嘴,那才是真的能让老姐妹们笑得直不起来腰,可惜汪嬷嬷身为诚意伯府里的,今日实在不得空。 说笑着,众人又把目光放到了徐简身上。 迎亲的队伍停在了诚意伯府外。 拦门的林家人站在外头,人多势众,连石狮子那儿都挤满了。 打头站着的是林云丰。 年纪不大,个头不高,却是气势十足,抬着头看着骑马上任的二姐夫。 徐简勒马,翻身就下来了。 林云丰直直看着,而后悄悄松了一口气。 没让人搭把手,落地还很稳,看来腿脚状况不错。 二姐可以放心了。 新郎上前来,身后傧相们也拥上来,两厢打了个照面。 所有人都等着看这拦门的热闹,只是谁也没想到,在新郎官开口之前,林云丰忽然伸出了手。 一只手炉递到了徐简面前。 徐简倏地就笑了。 不用说,肯定是小郡主交代的。 徐简把手炉接了,开口的第一句话成了“道谢”。 拦门原也就图个喜气,一切按照吉时来办,时辰一道就放人,可两方拉扯还未开始,就先冒出个手炉来,就是之前观礼无数的人从未经历过的。 出人意料的场面让大伙儿愣了愣神,而后就纷纷笑了。 夏清略笑得最高兴。 他也不催着林云丰等人出题,只道:“快些让开吧,大冷的天,耽搁久了,新娘子心疼。” 林云丰年轻,脸皮薄。 可那手炉就是自家二姐让准备的,他反驳不了,只能红着脸摇头。 另一个傧相是安逸伯的孙儿,长得像个狠人,却是会来事的,让人把预备好的大小红包送过来,全往拦门的人那儿塞。 林云丰被塞了个满怀。 无人出题答题,可依然足够喜气热闹,眼看着差不多了,迎亲的簇拥着上了台阶,拦门的趁势往里退,大门吱呀往两侧打开,让新郎官进了门。 载寿院里,报信的婆子又来了,喊着“进门了进门了”。 林云嫣起身,拜了拜长辈。 小段氏絮絮说着话,看着喜娘把大红盖头给林云嫣覆上。 那上头是龙凤呈祥,花样是林云静描的,林云嫣绣了一部分,林云静又替她赶了大半,金银绣线在日头下看着闪闪发光。 林云定蹲下身去,背着了林云嫣。 林云芳站在边上,小声道:“稳点、稳点。” 林云定抬步往外走:“别听三妹的,二姐放心,不会摔的。” 林云嫣趴在林云定背上笑了。 盖着盖头,视线受阻,她只能看到眼下的一小片地方,此时此时看到的正是林云定的肩膀。 林云定还没长开,府里也还没替他请封世子之位,但他身上也渐渐有了一股子沉稳劲儿。 林云嫣想,只要林家没有再出意外,云定完全可以扛得起诚意伯府的将来。 “我很放心,”她道,“不久后,你还要背大姐,还有三妹。” 林云定脚步未停,语气却难得有些闷了:“我会把你们都背上轿,但万一有些什么,我也会去接你们,不是只有定礼才能退。”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这种话啊,放在大喜的日子里实在不太合适,却也是做兄弟的给家中姐妹的承诺。 云定性情素来内敛稳重,比起他的父亲林珣,林云嫣一直都觉得,云定更像自己的父亲林玙。 这也难怪。 燕辞归 第369节 作为云字辈长子,云定这几年多是受她的父亲的教导。 如此沉稳之人,说出不恰时宜的话来,正是因为他的热忱与真心。 林云嫣不会觉得不吉利,只会心暖。 “我们已经退了个最糟糕的了,之后应该都会好好的,”林云嫣笑着道,“三叔母脸皮也薄,再让她去退个亲,太为难她了。” 听她打趣,林云定不由也笑了。 那点儿沉闷化开,他的声音也清朗许多:“是,都会好好的。” 大红轿子停在轿厅,林云定送林云嫣上轿,轿帘落下,他抬头看了眼不远处的徐简。 新郎亦是一身红衣,站在人群里格外夺目。 林云定抿唇。 这个姐夫,确实挺好的。 吉时到了,徐简走回骏马旁,翻身上马,对他来说,比起落地那一下,还是左腿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更轻松。 挽月垫着脚,看他稳稳坐到马上,便赶忙回到轿子旁,掀开侧帘一条缝。 “郡主,”她道,“国公爷自己上的马,很稳。” 林云嫣应了声。 围观的人让出了路,新郎官带头前行,花轿也起了,敲锣打鼓中一箱箱陪嫁从府中抬出来,长长的队伍往外走。 后头,林惇点了引线,鞭炮噼里啪啦震天响,烟雾腾腾的,送他们越走越远。 回府的路线先前就敲定了,不少百姓来看,喜娘们手起手落,散出去无数糖果与喜钱,一路热闹非凡。 轿子难免颠簸,林云嫣坐在里头,听着外头百姓抢喜钱的欢呼,忍不住又笑了。 她是真的开心的。 哪怕没有人看着,没有人知道,心间的喜悦压不住,她自己就会不由自主笑起来。 外头是十一月末的天寒,可她的心却仿佛是在从前的春暖花开,那时观礼的百姓也是如此欢腾,呼喊声一阵接一阵,但她和徐简却全然不一样了。 彼时徐简腿伤重,返回国公府的这一路,他坚持骑马,勉力而为,而她是担心的,也是忐忑的。 现在,她的心其实也在一上一下。 随着那些欢呼声,起起落落,起得越来越高,落得却越来越少,直到几乎跳到了嗓子眼里。 鞭炮声又响起来了。 在迎亲队伍回到辅国公府时,这条胡同也被鞭炮声覆盖了。 花轿停稳,林云嫣的心依然不稳。 偏她所见有限,偏她又很清楚一道道仪程,只听声音就知道外头状况了。 欢笑声很重,但她依旧从中分辨出来,徐简下马了,徐简接过了长弓,徐简拉弓射箭…… 长箭破空,嗖地一声,噔得扎在了轿门上,也落在了她的心坎里。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垂眸看向自己的双手,又徐徐呼出来。 喜娘扶她下轿。 红绸一头交到了她手中,另一头给了徐简。 徐简握紧了丝滑的红绸,看向林云嫣。 隔着盖头,他看不到小郡主的脸,只知道那身嫁衣精美至极。 他把红绸收得短了些,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新娘,心中有话想说,但周遭太热闹了,他还是都先按下了。 从府门到花厅,说长不长。 林云嫣熟悉国公府,别说前头徐简牵着、边上喜娘扶着,即便只有她自己走、都能顺顺利利走下来。 喜堂里有不少客人,国公府难得有这般热闹时候,徐缈坐在主位上,期待极了。 “来了来了。” “哎呀新娘子的喜服真好看。” 前头消息递来,喜堂里当即欢呼一片,等看到一行人进来,呼声又响了许多。 主婚的安逸伯忍不住搓了搓手,黝黑的皮肤透出点红。 新人行了大礼,又在欢笑中被送去新房。 林云嫣依旧熟门熟路。 这新房亦是从前他们住的院子。 林云嫣所见有限,也从这种有限里看到了“熟悉”,家具的摆放,一如她记忆里那般。 连那张喜床,都是一模一样的。 林云嫣在床上坐下,手按在床沿,指腹从喜被上拂过,摸到了底下的红枣莲子。 喜娘说了许多吉祥话,催着徐简掀盖头。 徐简站在边上,垂着眼看林云嫣,新娘子似是半点不羞,不止没有低头,反倒是微微仰着些,似乎从能盖头后看到他。 其实是看不到的,可徐简依旧在这阻拦住的视线下,心跳沉沉。 他伸出手,缓缓掀开了盖头。 两人之间再无遮挡,四目相对,视线隔空交接,他看到了林云嫣眼中的笑意,而那双乌黑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 不由地,让他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徐简在林云嫣身侧坐下,两人挨得近,看着喜娘端过来的酒盏。 一人一盏。 他执起酒盏,与她交杯。 辛辣的酒水入口,喉头上下滚了滚,余下的是浓浓的甜。 呼吸间,徐简闻到了熟悉的香露味道,是林云嫣日常用的,而香露的主人就在咫尺,他微微倾过些身子就能触到她的脸庞。 很多年了…… 这个念头冲入了脑海。 他曾经一个人反反复复在这条路上走过很多遍,用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可能去经历同一件事情,但唯有迎亲这一日,他此前从未再经历过了。 以至于,此时此刻,新鲜也好、怀念也罢,情绪翻滚着,让人心神激荡。 交缠的胳膊分开,酒盏放下,挨近的身子又恢复了些距离,林云嫣看着徐简,抿了抿唇。 “腿痛吗?”她问。 徐简闻言,握住了她的手,牵着在自己的右腿上轻轻捶了捶:“不碍事。” 林云嫣轻笑了下。 那么捶两下,能捶痛才怪。 可要是让她用力捶,她还真就下不去手。 “还得谢谢你,让小舅子给我递了个手炉。”徐简低声说着。 林云嫣听了,不免好奇:“他们拦门出什么题了?还是那些?” “没题,”徐简道,“手炉都给了,小舅子脸皮薄,被夏清略一笑就开不了口了。” 林云嫣听笑了。 的确得谢她,她高抬贵手了。 屋子里,他们若无他人地说话,无论是丫鬟婆子还是喜娘都忍着笑,没来打搅。 直到时间差不多了,喜娘才不得不催促:“国公爷还得去敬酒呢。” 林云嫣闻声,这才抬头。 徐简也反应过来,握了握林云嫣的手,复又松开、站起身。 林云嫣目送他,看着他四平八稳地走出去,整个人都放松许多。 真好啊。 这一次,不是拄着拐杖牵他,也不是坐着轮椅去敬酒,唯一要担心的是,没有身体不好当挡箭牌,只怕是要喝不少酒了。 喝就喝吧,反正徐简酒量好。 林云嫣也起身来,坐到了梳妆台前。 挽月替她取下凤冠,林云嫣脖颈一下子松快了,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疲惫。 身体疲了,精神却还是很好。 换下喜服,她亲手整理着挂到了衣架上。 刘娉来陪她,带来了满满一盒点心:“何家嬷嬷做的,很甜!” 林云嫣尝了一块,点了点头:“确实甜。” 夜色渐渐来临,屋子里外都亮起了灯,桌上龙凤蜡烛点着。 不多时,她听见了外头的脚步声。 林云嫣转头,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看着徐简进来。 许是冷风吹的,许是沾了酒气,徐简的脸色泛着红,连唇色都比往日重些,而他的眼睛明亮,映着烛光。 明明是冬天,林云嫣却忽然被心中情绪拉入了夏日。 她的盛夏,不止有蝉鸣,还有萤火。 第341章 习惯(两更合一求月票) 林云嫣看着徐简时,徐简也在看着她。 燕辞归 第370节 新娘子已经换下了喜服,穿了身简洁些的衣裳,长发挽着,洗去了粉黛,整个人看着素净许多。 偏今夜红烛映人,架子床上的锦被幔帐,罗汉床上的引枕靠垫,桌子上铺着的布、油灯外覆着的罩,全是红色调的,再素净的面容在其中都会透着红润。 何况,林云嫣原就长得明艳。 素面朝天,也依旧红艳照人。 林云嫣见徐简站在落地罩旁没有动,便干脆自己站起了身。 往前走了几步,她在徐简身上闻到了酒味。 国公府喜宴,用的是上好的女儿红。 徐简一路回来,叫风吹着那么会儿,酒味都没有散尽,可见是喝了不少。 可林云嫣并不觉得徐简会醉。 不止是因为徐简酒量好,还有他的眼神,眸子那般清明,没有一点醉酒的迷茫。 没醉的人,却站在这儿不挪步…… 林云嫣都不用细想,视线从徐简面上收回来,顺着就往下瞥,落在了他的右腿上。 站在这儿、贴着炭盆,烤火呢! 徐简也知道瞒不过她,便道:“去去寒气。” 林云嫣睨他:“小舅子不在,就没人给你递手炉了?” “原是有的,”徐简顺着她的话,“都吃醉了。” 毕竟是辅国公迎娶宁安郡主,不管往日交情多少,今日客人来了很多。 徐简位高,偏辈分小,吃席的还有不少是老国公爷那一辈的长辈。 战场上拼杀出来的交情,一个个都是海量。 而徐简又有当年喝遍裕门、打遍裕门的“前科”在,谁都知道他不惧喝酒,长辈们劝酒的兴致格外好。 到底念着他是新郎官,每个人“意思意思”,就把酒盏对准了傧相与亲随。 徐简仗着好酒量,没有在一通一通的意思里喝醉,但其他人就不行了。 夏清略酒力有限,安逸伯的孙儿倒是能喝,却也双拳不敌四手,参辰与玄肃也是没逃过,这会儿都被徐栢带走安顿去了。 因此,起先参辰还拿过手炉给徐简,后来喝得摇摇晃晃的,实在想不起这回事来了。 徐栢忙得招呼客人,也是半醉不醉的,临到后半场,只看到徐简手里拿着个手炉,却没想起来那手炉已经凉了。 林云嫣听徐简简略说明了两句,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事儿吧,也不用去怪跟在徐简身边那几人。 摆酒宴有多繁忙,林云嫣自己也晓得,的确是有顾头不顾尾的时候。 怎么说呢…… 真要计较两句,还是怪她。 昨儿在诚意伯府商量拦门时候,她都记得让林云丰给徐简带个手炉,今儿坐在新房里等候时,她却忘了让人往前头席面上送个手炉。 说起来,也是人疲惫了,又一直在和刘娉说话,没那么周全。 “先换身衣裳?”林云嫣问道,“我让人打些热水,你暖一暖腿?” 徐简应了,先往里头去。 林云嫣与马嬷嬷交代了两句。 小厨房里就备着热水,很快,粗使婆子提着水进来,往净室里备水。 因着徐简腿伤,日常少不得泡药,药桶搁在安平园,正屋这儿只摆了个小些的。 徐简略微泡了会儿,腿脚舒服些之后,才又出来。 林云嫣坐在桌边,低声与挽月说着话。 挽月连连点头,很快就出去了。 “厨房里还温着些粥,”林云嫣转头与徐简道,“等下就送过来。” 徐简在她边上坐下了。 彼此熟悉就是方便。 林云嫣知道席面上定是顾着吃酒,没用多少菜,也知道徐简酒后吃不下太多,反倒是清粥小菜能让身子舒服些。 徐简亦知道,林云嫣这会儿大抵是不用的。 都说新娘子成亲这一天,事情多到容易挨饿,可林云嫣不会。 他让何家嬷嬷先行准备的点心,足够小郡主填肚子的了。 很快,挽月提着食盒进来。 一碗浓浓的白粥,几碟清口小菜,全摆在徐简面前,筷子也只有一双。 林云嫣捧着茶盏小口饮了,自顾自又续了一盏。 挽月看了看辅国公,又看了看自家郡主。 明明在一张桌子上,却泾渭分明。 这种状况换作别人,似乎是割裂的、疏离的,甚至可以说不和睦,可若是这两人,挽月觉得,相得益彰。 一点都不奇怪,还有些协调。 好像,很是自然。 仿佛两口子过日子,就该这样。 可是,郡主与国公爷是第一天当两口子啊。 挽月犹自暗暗嘀咕,并不敢当面胡言乱语,退去一边候着。 而越候着,她就越觉得,不得了,老夫老妻好像就是这样的? 其实,挽月哪里见识过什么老夫老妻。 她是家生子,五六岁时就被点到了郡主身边。 郡主母亲过世,挽月不知道伯爷夫妻从前是如何相处的,而在慈宁宫里时,皇太后更是“一个人”。 诚意伯府里能见识到的夫妻,挽月又不在他们身边伺候,哪里能见识? 她能把京中贵女们的爱好说得头头是道,也能把全天下最金贵的老太太的起居讲得了然于心,可夫妻相处,她就是不晓得! 但是,再没有一个明确的形象,挽月还是自然而然地,把眼前的两人归到了“老夫老妻”上。 多少还是见过一点点猪跑的。 话本子里老夫老妻,好像就是这样。 国公爷喝粥,速度快却不损仪态,郡主吃茶,慢条斯理的,自得其乐。 谁也没说话,也没有什么眼神往来,静静的。 等徐简放下碗筷,挽月才上前迅速收拾了。 林云嫣又添了只茶盏,给徐简倒了一盏:“很淡了。” 泾渭分明的桌子失去了楚河汉界,融为一体。 外头北风卷着,吹得窗板响动。 灯芯摇着,屋里忽然暗了些。 林云嫣没让人动手,自己过去取开灯罩,拿着剪子拨了拨灯芯。 光线浮动,斜斜拉出一道影子。 徐简握着茶盏,视线落在了影子上,又顺着影子往上,落到了林云嫣身上。 墙边架子上挂着林云嫣的嫁衣,而与先前不同的是,她的嫁衣边上又多了一件衣裳,是他的喜服。 两件红色的精致衣物并排着,一如边桌上燃着的龙凤蜡烛。 林云嫣放下了剪子。 她察觉到了徐简在看着她。 很寻常,徐简不看她才不寻常。 可就是这么寻常的注视的目光,让林云嫣不由地绷紧了下肩膀。 她想,她又听见了自己沉沉的心跳。 先前徐简去敬酒,而她留在屋里与刘娉说话,从早上睁开眼到上轿,再到掀开盖头喝了交杯酒,那一连串累积着、鼓动着的情绪原已经散开了许多,却没想到,这会儿又渐渐聚拢了。 或者不能说是聚拢。 林云嫣甚至觉得,她的心跳与早前更快,情绪也更翻涌些,以至于不过是拿剪子拨了下灯芯,她就觉得手指间麻麻的。 垂着眼,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 没办法…… 她想。 虽然不是头一回,但毕竟是花烛夜,哪里能毫无波澜呢? 身处其中,不管是谁,都会心绪起伏。 可能也不止是她,徐简说不定也是这样,只不过徐简惯能装。 从前是清冷着、让人看不透彻,现在是时不时阴阳怪气几句,让人计较不是,不计较也不是。 林云嫣转身回到桌边坐下。 茶盏里的茶水,不止淡了,也凉了。 这壶茶泡了好几泡了,而此刻入夜,也不用再备新茶。 见林云嫣垂眸看着茶盏,徐简便问挽月:“床整理过吗?” 挽月答道:“花生红枣都收起来了,也拿汤婆子暖着了。” 燕辞归 第371节 徐简起身去洗漱。 挽月看了看林云嫣,又转头看了眼马嬷嬷。 马嬷嬷依样画葫芦似的,视线也在林云嫣和挽月身上打转。 虽然从诚意伯府到了辅国公府,但郡主屋子里做事的,其实还是她们几个人手。 倒不是国公府小气,而是国公爷往常身边伺候的就几个亲随,既如此,用人上还是照着郡主的习惯来。 没有另拨嬷嬷丫鬟,就她们从诚意伯府跟着来的几人,只另补了几个的扫撒粗使,全是院子里做事的。 因而,内室里没有一个外人。 马嬷嬷走到林云嫣边上。 想到那天陈氏厚着脸皮说完那么一番话、而自家郡主神色泰然的样子,马嬷嬷倒是没再多提什么,只轻声道:“奴婢在外间守夜。” 谁让她是个嬷嬷呢。 挽月小丫头片子一个,太年轻,脸皮薄,不合适。 林云嫣微微点了下头。 马嬷嬷这才留意到,郡主此刻的情绪与那天的泰然不太一样。 这也难免。 给陈东家安排一堆“坑人”事情,那坑的都是别人,与自己的洞房花烛,能是一回事吗? 事到临头,马嬷嬷也不想越说越乱,便没有多言语,只冲挽月抬了抬下颚。 挽月会意,打量了眼寝间里,确定没有什么疏漏的,就赶紧退出去了。 马嬷嬷跟着也走了。 只余林云嫣一人,坐去了梳妆台前,把挽着的长发散开了。 徐简过来就见她在梳头。 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垂到了腰。 他站到林云嫣身边,从她手里拿过了梳子,一面梳、一面问:“袖箭收起来了?” 林云嫣眨了眨眼。 这个问题的确新鲜。 她便后仰着头看他:“白天还是戴了的,好在天冷衣裳厚,扶我的喜娘也没有察觉到,刚才才摘了,放边上了。” 说着,林云嫣给徐简指了指。 袖箭就放在床头几子上。 徐简回头看了眼,手上梳头的动作没有停下,只是不晓得带到了哪儿,梳齿卡了下,林云嫣不由皱了下眉。 徐简弯腰看了眼:“这儿打结了。” 说着,他没让林云嫣动,就这么低着身子,凑得近些,仔细把搅在一起的发丝理顺。 两人挨得近。 呼吸之间,林云嫣闻到了徐简身上的味道。 淡得几乎不可分辨的皂角,以及熟悉又不完全一样的药味。 这几个月,徐简没少擦药油,也没少泡药浴,药材味道浓,染在身上,轻易散不掉。 “大夫怎么说的?”林云嫣轻声问,“还要继续扎针?药浴要泡多久?” “差不多,”徐简随口答着,“你之后自己问问他,他说得全备些。” 声音近在耳边,与呼吸一块,全落在了耳廓上。 林云嫣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徐简把头发解开了,又拿梳子顺了顺,这才放下来。 他微微站直了些,问:“药味大?冲着了?” 林云嫣摇头:“还行,习惯了。” 徐简抿唇,有一会儿没说话,而后用手在林云嫣的头上揉了揉:“不是什么好习惯。” 林云嫣呼吸一凝。 的确不是好习惯,她巴不得自己没有这种习惯,可事实上,她也好、徐简也好,他们都摆脱不了那些药油药浴的味道。 她固然说过,让徐简试着治一治脚伤,让脚伤能完全好起来,但也仅仅是她的希望而已。 能不能好、多久能好,她不知道,徐简亦不敢给她保证。 可是啊,就是因为徐简的不保证,反而让他应承过的话更有份量。 哪怕一样是无从佐证,一样是打心眼里希望,但徐简应的,林云嫣就信。 徐简说过,能走通的。 林云嫣起身看了眼徐简。 徐简去把两盏油灯吹了。 屋子里,一下子暗了许多,只余那两根红烛点着。 心跳声在昏暗之中倏然又快了起来,林云嫣捻了捻指尖,走到了床边。 脱了鞋子,她跪坐在床边,身子往里歪过去,伸手向被子里探了探。 被褥是热的,而她的指尖碰到了什么。 林云嫣摸出来了,摊开掌心给徐简看:“花生。” 徐简挑了挑眉。 床架大,喜被厚,有疏漏在所难免。 从前也是,没有收拾干净,林云嫣翻身就压到了,小郡主细皮嫩肉的,一下就留了个红印子。 看着花生,徐简自然想起来了,顺口道:“挽月又漏下了?” 林云嫣笑了下:“是啊。” 收着花生莲子的竹篮就放在边上,手腕轻轻一抛,她把花生抛了进去。 啪嗒落下,心跳一般。 她不会告诉徐简,这颗花生不是挽月漏下的,是她藏的。 是她的心。 第342章 又没断了(两更合一) 炭盆点着,屋里暖和。 幔帐拢着架子床,里头更热些。 林云嫣的手按在徐简右腿上,光线不够,她自是看不清徐简腿上的状况,只觉得腿肉绷得有些紧。 紧些才好。 她太知道徐简的伤腿以前是个什么状况了。 皮肤冰冷,萎缩着,松松垮垮的,用徐简的话说,就是“累赘”。 现在这样能感觉到一点体温,能触碰到腿肉的力量,匀称的、有力的,这是健康的表现。 肯定比不了无病无痛,但已经很康健了。 “挽月说,你今天上下马都很稳。”林云嫣轻声道。 徐简沉声笑了下:“那天就说了,不会有影响。” 林云嫣实在不爱听他提“那天”,大半夜翻墙即便没有影响,于治伤也没有多少好处。 眼睫一动,她抬眸斜斜睨了徐简一眼。 徐简夜视好,此刻也适应了床幔内的昏暗,林云嫣的这一眼自是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他抬手落在林云嫣肩头,轻轻拍了拍。 林云嫣把手从徐简腿上挪开,挨着他躺了下来。 徐简火气旺。 除了受伤的右腿,他大冬天里都不会怕冷,这也是以往一到天寒地冻时就难以平衡之处。 屋里暖和些,他热得冒汗,可少摆炭盆,腿脚又不舒服。 林云嫣此刻挨着徐简,也像是挨着个火炉子似的,甚至,不知不觉地,脚边的两个汤婆子都被她踢开了。 徐简握了一下林云嫣的手,见她手心不冷,便没有多说。 两人有一阵没说话。 没有人声,呼吸声就清晰了许多,与之共响的还有心跳声。 林云嫣枕着徐简的胳膊,清晰地听到了两道心跳。 她不由自主想,她确实有很久没有这样静谧的体会了。 在奔逃的那段时间里,她和徐简其实是比在京城时靠得更近的,那种艰难下产生的情感胜过了前些年平静的夫妻生活,从相敬如宾变得亲密且依赖。 可那时候的林云嫣,很难顾得上去感知那些。 不说夜宿荒野时,即便得了机会、有个屋顶有张床铺能睡上一晚,也称不上安眠,而连安眠都很难保证的状况下,又岂会如此依靠着去体会心跳的重叠? 也只有回到了从前,回到现在的辅国公府里,不用担心多余的事,才能这么平静自然地相依相偎,来体会属于夫妻两个人的平和情绪。 林云嫣很喜欢这样,尤其是,在她这些时日里渐渐理顺了自己对徐简的心意之后,这样的依靠显得温馨又充实。 心念一动,林云嫣轻声问:“说起来,你上一次这么抱着我是什么时候?” 她与徐简有着共同经历的过去,但徐简又比她走过了更多更长的路,这让她不由好奇起来。 燕辞归 第372节 徐简的胸口鼓动,回了一个不甚清晰的音,似乎是没有明白她的问题,又似乎是在回想。 林云嫣正要与他解释两句,却听徐简先开了口。 “比你那儿算起来的,总归是近一些,”他道,“也有几年了。” 林云嫣暗想,果然如此。 她这儿,从今生醒来再往前,得数过离开京城的岁月,数到辅国公府抄没之前。 而从徐简那儿,是他醒来的裕门关往前,不知道哪个混乱的时间里。 林云嫣抬了抬头,看着徐简的下颚。 她有许多话想说,一时之间又不知道从哪里开口。 她的呼吸全喷在徐简的脖子上,温温热热的,徐简的喉结滚了滚。 扣着她肩头的手往下,落在了腰上,手指发力间,带着两人调了下位子。 徐简垂眼看她。 林云嫣的眼睛明亮。 他便倾下身去,微微偏了偏,自然而然地寻到了她的唇,一声“阿嫣”低低淹没在了沉沉的吻中。 夜更深了,夜风拍在窗板上,从缝隙里漏进来些,幔帐跟着摆动。 林云嫣的气息都是乱的,有那么一瞬清明,她含含糊糊提醒道:“你腿伤……” 几个字而已,黏在一起,没一句完整的话。 回应她的是徐简哑得有些沙的声音。 他说:“又没断了。” 林云嫣又模糊起来。 也是,又没断了。 治个伤,底气都足了,敢翻墙,也敢胡来。 龙凤蜡烛燃了一整夜,红蜡滴在桌面上,一片一片的。 昏昏沉沉间,林云嫣挥落下来的手划出了幔帐,光线从缝隙里透进来,刺得她不由眯了眯眼。 她觉得亮。 不似烛光,反而有些明晃晃的。 “什么时辰了?”她含糊地问。 徐简把她的胳膊扣回来,幔帐平了,光又挡在了外头。 “还早,”他道,“不着急起。” 林云嫣低喃了声,顺从地又闭上了眼。 这一睡就睡到了天大亮。 等阳光都从幔帐间透进来时,林云嫣不用问人就能猜到时辰了。 床上只有她一人,被窝里还暖和,却不见了徐简。 林云嫣揉了揉眼睛,掀开幔帐一角。 寝间里也没人,等她出声,挽月才从外间进来。 “国公爷人呢?”林云嫣清了清嗓子,“怎么没叫我起来?” 挽月道:“国公爷先起了,说去书房,交代了奴婢不让叫您起来,让您再睡会儿。” 林云嫣:…… 她又定定往后窗那侧看了眼,确定了下时辰,看来是上午过半了。 满京城的新娘子,能在成亲第二天就睡到这时候的,怕也没有几个人。 都要忙着起来奉茶认亲。 说起来,从前她也是睡到自然醒的。 整个辅国公府就她和徐简两个主子,徐家也没有族亲在京城,亦不打算去刘家,自然就没有需要认亲的人,那还早起做什么? 当然,现如今府里是有人的。 徐夫人与刘娉一块住着,但显然,徐简依旧没把认亲当回事。 倒不是不看重谁,只是这人口少到递个红包都不用一盏茶的工夫,实在没有互相摆架子的必要。 他们两人不喜欢那样,徐夫人的性子更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只不过,今儿也并非全然无事。 林云嫣起身。 她半夜睡着后都是徐简收拾的,换了身干净的小衣,而她要穿的衣裳都拿手炉拢着,穿起来不会冷。 她一件件往身上披,挽月替她整理衣摆领口,自然就看到了她肩膀脖子下点点胭脂。 挽月面皮薄,垂着眼,耳根子都红了。 林云嫣见她羞赧模样,自己也反应过来,低头看了看,而后抿了抿唇。 怎么说呢…… 不愧是“也有几年了”,下手没轻没重的。 更衣梳洗,坐到梳妆台前,挽月与她梳头。 “奴婢还是头一次梳妇人头,”挽月拿着梳子,“应该能梳好。” 挽月手巧,开始时虽有生疏,甚至红着脸拆开来重新梳,但试了一会儿就开窍了,最后整整齐齐,又从妆匣里取了簪子耳坠。 等林云嫣收拾妥当了,去前头递话的人也就回来了。 再等了会儿,徐简便从外头进来了。 林云嫣抬头问他:“用了早饭吗?” “等你一块。”徐简道。 既如此,挽月忙去小厨房里取粥点。 林云嫣则看了眼徐简的腿:“走回来的?还是坐辇子?” 徐简看她:“腿没事。” 许是刚起来的缘故,简简单单三个字,林云嫣愣是听出些别的味道来。 她嗔了徐简一眼:“两回事。” 徐简挨了个眼刀子,没恼,反倒是倏地笑了。 简单用了个不算早的早饭,两人起身往内院去。 林云嫣坚持,徐简也就不在这点儿小事上推诿,安排了两顶辇子,去徐夫人那儿。 徐缈早就起来了。 她睡得早、醒得也早,心里惦记着新婚的小两口,却也没有半点催促的意思。 听说那厢两人过来了,徐缈只问夏嬷嬷:“红封备好了吧?” 夏嬷嬷忙从妆匣下取了来:“您一早上问了三回。” 徐缈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这是一份心意,我就是惦念着。” “但您急也不急。”夏嬷嬷打趣道。 徐缈道:“急来做什么?” 她确实不是个计较的性子,也不是什么劳碌脾气。 可能也正是因此,大小事情交由底下人了,以前才会轻而易举地被人瞒过去。 都说吃一堑、长一智,但徐缈知道自己此一时、彼一时,回到了辅国公府,她还是宁愿如从前一般。 她不怕被瞒什么。 当家做主的是阿简,府里不需要她指手画脚。 阿简不会害她。 这是她现在的底气。 她只要按照阿简说的,省心些,一家人的日子就能过得很顺心了。 徐缈在中屋坐下,看着前后进来的徐简和林云嫣,日光落在新人身上,明媚又灿然,她不由弯着眼笑了笑。 看吧,顺心些就很好了。 徐缈没有让林云嫣行大礼,接了茶盏吃茶,又把红封交给她。 “没有外人,我也不会说那些场面话,我只盼着往后你们琴瑟和鸣。”她道。 林云嫣莞尔。 刘娉笑盈盈唤了声“嫂嫂”。 如林云嫣想的那样,前后也没有一盏茶的工夫。 午后,她和徐简上了马车,进宫谢恩。 慈宁宫外,小于公公已经等着了,见两人来了,忙念了声“恭喜”。 暖阁里,皇太后端坐着。 王嬷嬷摆了蒲团,林云嫣与徐简上前去,跪下磕了头。 知道徐简腿伤,皇太后也没让他们久跪,几乎是刚磕过头就让人起了。 她把林云嫣拉到身边坐下,细细致致打量。 熟悉自然是熟悉的,这就是她这么多年看着长大的小丫头。 陌生却也有些陌生,小丫头梳起了妇人头,她还是第一次见她梳呢。 燕辞归 第373节 轻轻地,皇太后抚着林云嫣的发髻:“嫁人了,真快啊。” 林云嫣笑道:“我就嫁在京里,您想我的时候我就来了,与从前一样的。” 皇太后点了点头。 这是她最满意的一点了。 就嫁在身边,有什么状况,递个话就到了。 不似阿琪,嫁得那般远,她想了念了也没有用。 “圣上午膳时使人来过,”皇太后看向徐简,道,“说他下午有事,不过来了,让你去御书房一趟。” 徐简闻言,晓得皇太后有话要单独与林云嫣说,便应下来,起身要退出去。 林云嫣抬眼看他。 “放心吧,”皇太后岂会看不出她的想法,“安排了辇子了,不会让他走着去的。” 徐简谢了恩。 林云嫣笑盈盈挽着皇太后:“知道您最疼我了。” 正是因为疼她,才会爱屋及乌地,替徐简安排好。 等徐简出去了,皇太后与林云嫣道:“嘴巴甜,嘴甜的孩子啊,最有糖吃了。” 林云嫣笑着点了点头。 皇太后抬了抬下颚,王嬷嬷把其他人屏退了。 “要交代你的,哀家早前也都交代过了,”皇太后柔声道,“你这门婚事啊,简单也简单,徐家现如今就这么几口人,府里你当家做主,只要与徐简处得拢,旁的什么亲戚啊婆媳啊妯娌的,一概不相干。 可要说复杂,也是复杂的。 徐简处在那么一个位子上,太子偏偏有些时候又拎不清,谁知道哪天忽然又心血来潮、折腾出什么来了。 哀家也不瞒你,原先也想过,徐简辞了兵部那会儿不是动过闲散的心思吗? 哀家想着劝圣上让他闲散去,你与他一块,想游山就游山,想休憩就休憩,走得远些,京里若有什么事情也跟你们两人没关系。 可也就是那么一想,静下心来就知道,哪里真能闲散了? 手里不握着些东西,一旦出了状况,真是连还手的劲儿都没有了。 况且,徐简勉强算个亲缘少,你却还有诚意伯府一大家子,哪里能割舍得下去。 所以啊,还是得多用些心,你们站得越稳,以后哀家才能越放心。” 林云嫣静静听着,一时间心绪起伏。 她知道这番话掏心掏肺了。 这些话,娘娘也只对她说,断不可能与圣上提及一丁点。 林云嫣吸了吸鼻尖,靠着皇太后,低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我很想把日子过平顺了。 我前几日备嫁时想了很多,这个丈夫是圣上点的,但也是我自己选的。 我钟意他,很钟意。 我想与他长长久久过下去。” 皇太后拍了拍林云嫣的胳膊,道:“知道你钟意,你们好好过。” 第343章 缺了点信任(两更合一) 辇子停在御书房外头。 曹公公站在廊下,远远看到徐简,满面笑容。 等徐简走到跟前了,曹公公道:“恭喜辅国公。” 徐简道:“能与郡主结成连理,我知道,公公也没少在圣上和皇太后那儿替我美言,得谢谢公公做媒。” 曹公公笑着摆了摆手。 摊开来说,这亲事的确有他的一些功劳,但都是小事,他日常行事举动,其实还是揣度圣上的心意,亲事成了,更多的是圣上愿意,他曹公公是不敢居功的。 可辅国公话语恳切,真心实意的,还是让曹公公心里很舒服。 谁不喜欢听几句好话呢? 没有来回试探、也不牵扯什么利益,就这么一句感谢可比宫里其他要费心打点的恩惠好太多了。 曹公公上下打量着徐简。 还得是辅国公啊。 “圣上在等着了,”曹公公引他进去,声音压得低低的,“圣上指婚,就图一个美满合顺。” 徐简听出曹公公的提点,笑道:“不敢怠慢郡主,自会好好呵护。” 曹公公又笑了。 他也不怀疑徐简的话。 辅国公肯定是真心待郡主的,这般春风得意,定不可能装出来。 两人到了御前。 曹公公没有摆蒲团,徐简本要行大礼,也被他拦了。 圣上抬头道:“不用跪,宁安不在,你一个人跪来做什么?朕不缺你一个磕头的,你跪那么一下,宁安心疼起来,皇太后还要怪朕迂腐不知变通。” 徐简了解圣上性子,知道他不会在这些礼数上挑剔,便依言拱手谢恩,又在边上坐下。 圣上最关心的,始终还是徐简的腿伤。 “大夫怎么说?”他问,“昨日亲迎,来回骑马,你自己觉得如何?” 徐简答道:“前阵子辛苦,但恢复些了之后,近来感觉比去年此时好上不少,照大夫的说法,需要继续调养下去,明年冬天大抵就不会这么畏寒了。” 圣上颔首,斟酌着又道:“朕这几日琢磨着,来年开印后,还是要让邵儿往六部观政。那时候还是得你跟着他。” 徐简抿唇。 他对圣上的提议并不意外。 给太子安排小御座,这是圣上表示对李邵的支持,也是压一压朝堂上一些人浮躁的心思,此举也确确实实收到了一定的效果。 起码,明面上,各种挑剔的、没事找事的折子少了很多。 再者,李邵刚解了禁足,正是老实时候,他自己不惹事,别人也轻易不好挑他的错。 可这始终是圣上的手段、而非目的。 圣上更希望李邵能够成长起来,往后能够接得住、扛得起这天下大业。 六部观政这一步,是必须要走通的。 “臣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徐简看了眼圣上,又垂下眼来。 曹公公机敏人。 御前此刻虽没有外人,但他也往外间走了几步,招呼了个心腹把守好,再又转回来。 圣上这才道:“你在朕这儿,当说的、不当说的,也没少说。” 徐简抬头,道:“臣是在想,圣上您对太子殿下,是不是缺了点信任?” 话音一落,曹公公倏地抬起头来。 他跟着圣上那么多年,什么事情都看多了,诚然也会有被惊得喘不过来气的时候,但他自认为还是很稳得住的。 可辅国公这话说的就…… 就实在太离谱了吧? 圣上不信任太子殿下? 谁信?前朝后宫,谁信?! 再观圣上神色,曹公公明白了,真不是他不扛事,实在是辅国公这说的连圣上都震惊了。 愕然良久,圣上才反问道:“朕不信邵儿?” 徐简反倒是最沉静的那一个:“您想信,却又有些保留。 您一直很关心臣的腿伤,臣知道您惜才,也知道此伤因殿下而来,若能治好,殿下能轻松许多。 可您惦记着治伤的进展,其实更看重的还是‘什么时候恢复’,因为这决定了臣什么时候能不用一下朝就回府休养,而能恢复公务,跟随殿下行走。 六部观政重要,您很希望臣能尽快跟着殿下,但臣想说的是,也许没有臣跟着,殿下也能做好呢?” 圣上眉头微微一拧。 徐简继续说道:“您想让殿下观政,尤其是年末最后这一个月,各部忙着总结这一年状况、敲定来年计划、核算各项开支,其实十分重要,甚至可以说,能弄懂一个衙门的内务,这一月事半功倍。 按理,您直接让殿下去就是了,可您却打算挪到来年开印,您等的不是殿下,而是臣。 您怕没有臣跟着,殿下又出状况。” 徐简说到这个份上,圣上叹了声:“邵儿难道不出状况?” “臣说话直,可能不太好听,”徐简哂笑,“殿下想出状况,臣跟着不跟着,半斤八两。臣真能看住他,就没有裕门关的事,也没有陈米胡同的事了。” 圣上脸色更糟了些。 “当然,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徐简只当看不见,话锋一转,“殿下在长进,吃过的亏也没有白吃的。 臣想,您能解了殿下的禁足,也不单单是为了平息矛盾,殿下定然有打动您的地方。 殿下坐上小御座后,这些时日陪您听政,跟随三孤学习,他有他的进步,他现在定不会还像先前那样了。 您该对殿下有信心。” 圣上沉默了会儿,面色一点点恢复过来,最终却还是叹了口气。 他是被徐简说中了。 即便这些时日里,他安排邵儿事情时并未那般剖析过,但正是没有剖析,一切按意图行事,才更能彰显他实际内心的想法。 燕辞归 第374节 他的确对邵儿不够放心,所以才会不自觉地等徐简。 徐简看圣上神态,就知道自己的方向没有错,又道:“圣上,臣原也说过,殿下内心敏锐,他明白您对他的爱护与重视,但他也会注意到,您不放心他独自观政,或者说,只有臣盯着他,您才能放心些。 殿下年纪也不小了,您用小御座给予他信心,但等着臣去跟他,又会让他挫败。 您不妨让殿下试一试,年前让他在六部观政,年后臣的腿脚好一些了,再跟着也不迟。” 圣上抬手,按了按眉心。 他明白徐简的意思,也知道徐简的话有道理,可让他相信邵儿这一个月能好好在六部观政…… 啧! 这想法就不对了。 邵儿是皇太子,诚然没有那么成熟,但他若连这点事情都做不好,那以后怎么办? 不是稚子了。 说起来,也确实是这么多大大小小的事,让他不知不觉间对邵儿行事产生了不信任感,以至于此刻细想起来,哪哪儿都不对劲。 当局者迷。 明明,他应该是最信任邵儿的人,邵儿也必须能担得住他的信任。 “朕知道了,这事容朕仔细再思量思量,”圣上看向徐简,“你好好养伤,新婚燕尔的,多陪陪宁安也好。宁安还在慈宁宫?你告退吧,别让她等着。” 徐简起身行礼。 曹公公送徐简出来,一路走出院子,见辇子还等在外头,他便放下心来。 “曹公公,”徐简笑了下,故意道,“公公也觉得,我御前说话太直了?” 曹公公微笑着没接这话。 徐简又道:“我觉得我说得还挺有道理的,公公以为,不应当?” 曹公公:…… 不应当什么? 不应当与圣上说那些话,还是不应当信任太子殿下? 这话是他一个御前内侍能随便说的? 端着笑容,他正要催徐简上辇、莫要让慈宁宫等着,就见徐简视线往东侧一偏,远处几人迎风而来。 来的正是李邵,身后跟着两内侍。 两厢打了照面,李邵面露意外之色。 等徐简问候,李邵道:“你怎么……是了,你昨儿成亲,来谢恩的?怎么不见宁安?” “郡主在皇太后那儿,只臣来的御书房,”徐简道,“臣刚从御前出来,正要去接郡主出宫。” 李邵挑了挑眉,目光就落在了一旁的辇子上。 “你坐?”他问。 徐简道:“圣上恩典。” 李邵嗤的就笑了:“确实,能在宫里这么坐辇子的也只有你了,我都只能走。” 这话不阴不阳,徐简根本不接,因为曹公公会接。 曹公公一听就心跳快了两拍,笑眯眯催李邵进去面圣。 李邵这才不与徐简多言,大步往里头去。 曹公公跟上,看着李邵的身影,心里暗暗叹了叹。 其实啊,辅国公有一句话说得很对。 太子殿下突然想闹腾什么事的时候,辅国公跟没跟着,都会闹腾。 当然后头还得再有一句,跟着还能拉一把,没跟着…… 就像裕门关,捆回来一次,战场上救了一次,殿下总算全须全尾;陈米胡同不算跟着,辅国公也不知道殿下大晚上在折腾什么,最后么,被顺天府和守备衙门“一网打尽”,满京城都知道了。 只能说,盼着殿下真的吃一堑、长一智了。 唉!要不然,圣上才是最不好受的那人。 徐简目送李邵走了,这才坐辇子回了慈宁宫。 林云嫣还在陪着皇太后说家常。 皇太后到底是关心她,哪怕有些话不太好开口,也低声问了起来。 “辅国公府就徐简这么一根独苗了,往后要传下去也得开枝散叶,”她道,“不过也得缓几年,你岁数小,不能着急,不管如何,得以你自己状况来。” 林云嫣应了声。 这事儿吧,从前娘娘也提过。 起先是顾虑她年纪,几年后见她迟迟没动静,反倒是担忧起来,甚至还私下问了马嬷嬷,到底是两夫妻还没有生养的心思,还是谁身体没调养好? 当然,这个“谁”,慈宁宫里指的是徐简。 徐简当时腿不行了,日日轮椅起不来身,想不被皇太后怀疑都难。 事实上也确实会有些影响,实际状况就是那样,夫妻间有些什么也势必克制。 好在皇太后、以及诚意伯府里都是出于关心,更担心这话题让他们有负担,也就没人盯着催,林云嫣一直都是顺其自然。 到最后,也该说命里注定。 没有孩子比有孩子强。 若是奔逃路上还带着个小孩儿,那日子就实在太艰难了。 至于今生…… 徐简昨儿夜里怎么说的?腿又没断了…… “娘娘,”林云嫣似是不好意思,微红着脸道,“我让马嬷嬷给我弄点方子?我自己也觉得、太着急了些……” 他们还要对付李邵,对付那背后之人,再尘埃落定之前,若有身孕、恐不方便。 林云嫣想,她也好,徐简也好,一定更希望在解决了麻烦之后,能够放下心来,全心全意去等待孩子的到来。 皇太后见她红脸,不由笑道:“你有主意就好,也和徐简商量着,马嬷嬷知道方子,不损身子的。” 林云嫣颔首。 正说着,小于公公禀说辅国公从御前回来了。 皇太后让徐简进来,问了两句,便道:“哀家乏了,闭目养会儿。大冷的天,你们两人也别去外头转了,去云嫣住的偏殿休息会儿。” 林云嫣应下,带徐简往偏殿去。 偏殿里也烧着地火龙,很是暖和。 林云嫣有阵子没在宫里住了,这里却依旧打扫得很是干净,与她常住时一般。 挽月奉了茶水,退出去了。 林云嫣在罗汉床上坐下,手里把玩着茶盏,看了看窗棂,又看了眼殿内摆设,轻声道:“去年夏天,我就是在这里醒来的……” 徐简侧着身子,一瞬不瞬看着她。 “前一刻还在火里,我看到轮椅倒了,你被砸倒在地,我想把你拖出来却做不到,那时候我就想,虽然要死了,也得让你死得轻松些,别被那么多碎瓦压着……” 林云嫣顿了顿,喉咙有些哑。 “我其实没受什么罪,挖着挖着人就懵了,再一回神就已经坐在这儿了,”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抬眸看着徐简,“当时是挺惊讶的,很多事情像是清楚、又没那么清楚。 现在想来,我好像白挖了,你一点都不轻松,你受了很多罪……” 压在徐简身上的不止是碎瓦,还有漫长的“时光”。 徐简的目光沉了下来,把林云嫣手中的茶盏拿开、放在一旁,而后扣着她的手腕,把人按在怀里、轻轻抚了抚她的背。 “阿嫣,”他道,“你没受罪,这就够了。” 第344章 有您宠着(两更合一) 冬日下午的日头没那么暖,光线却足够浓。 透过身后的窗户撒进来,将窗下两人的身影映在地砖上。 光影之中,人依靠着,许是日光太过昏黄,又许是影子太过斜长,林云嫣垂着眼看着,生生就看出了股岁月漫长的感觉来。 仿佛她和徐简不是这般年轻了,他们当真走过了漫长的时光,走到了暮年,走到了人生的日落。 这种感觉来得突然,偏一时半会儿地散不掉,积聚在胸腔里,让整个心脏的跳动都跟着和缓起来。 是的。 老了嘛,慢吞吞的。 林云嫣想,即便是这日头晕染出来、并非真实,可她的的确确是喜欢的。 对她来说,重生一世,想要的不也就是能走到暮年、能与身边的徐简一起感受暮年吗? 长睫颤了颤,胸口情绪翻滚着难免臌胀。 有那么一瞬,林云嫣有些想哭,偏眼睛里没有泪水。 泪腺像是被寒冬冰住了,哪怕是在暖和的偏殿里,都没能化开,以至于那些臌胀情绪宣泄不出来。 按在坐垫上的手指蜷缩着,指腹用了些力,支撑起了身子,林云嫣从徐简怀里仰起了头。 视线里,她看到了徐简的脖颈,突出的喉结上有一块很小的红印子。 那是她昨晚上弄出来的,非常浅,浅到若不是凑到了这么近的地方,压根不可能发现得了,而且,两人出门前,林云嫣还拿粉膏给徐简遮过。 可能是时间久了些,又来回了一趟御书房,在室外室内冷冷热热进进出出,以至于脱了些色,被她这个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凑着看就看出来了。 再往上是徐简的下颚线,清早收拾过,这会儿连青渣都不明显。 林云嫣想也没想,头抬得更高些,凑过去碰了碰。 燕辞归 第375节 如此清浅,不足以宣泄情绪,但多少撕开些稳当口子,有个去处,好过决堤。 徐简抚在她背上的手收紧了,箍着她的腰身往上提了下,让她坐在他腿上。 林云嫣想着是左腿,便没有与徐简多言。 说起来,她确实一直习惯靠着徐简的左侧。 就算从前,徐简最后是两条腿都坏了,但她下意识地还是会更多的避开徐简的右腿,这种习惯是自然而然养成的,也就这么延续到了现在。 没人说话,细吻从清浅至绵长,缱绻又温和。 林云嫣整个人都是松弛的,而那些臌胀着的情绪也在如此温和的安抚之中慢慢都散了。 没有成为冲破堤坝的激流,反而是缓缓漫开去的潺潺溪流,润物细无声。 分开时,气息不急促,林云嫣伸手在斜阳影子里比划着,没有多少含义,和小孩儿玩闹似的,还挺高兴。 玩了会儿,她才起身去了梳妆台那儿。 虽有阵子没住着了,日常用的东西依旧很齐全。 林云嫣取了盒粉膏来,回到徐简身边,冲他抬了抬下颚,露出了纤长脖颈。 徐简的视线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见她手指已经沾了些粉了,便明白过来,自己抬了头。 林云嫣站在徐简身前,凑到很近,借着还未来得及散去的日光,指腹按着他喉结上的红印子。 印子当真很小,指腹完全能盖住,又是极浅,旁人即使站着与徐简说话也未必能看得到,偏林云嫣在意,非得多遮一道。 指腹下,喉结上滑,又回到原处,林云嫣自认足够了,这才收回手,把东西都收了。 两人在偏殿这儿倒是没有休息多久,只是冬日白天短,不知不觉间暮色越来越浓,再不准备出宫、大抵就要点灯了。 “回了?”徐简问道。 林云嫣颔首。 她没有问徐简去御书房里与圣上说了些什么。 宫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就算是慈宁宫,是没有外人的偏殿,两人也不会在这儿多提与李邵相关的事。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走到正殿那儿。 小于公公见他们过来,笑道:“娘娘起来一会儿了。” 林云嫣迈进去,见皇太后正与王嬷嬷说着什么,便道:“您小歇起来了,怎得不使人来叫我?” “你们小两口说你们的,哀家才不叫。”皇太后哼笑道。 林云嫣依旧挨着她坐下,笑盈盈地:“那确实说了不少话,我跟他说我以前住在宫里时候的事,偏殿里头东西多,一样样的,我还没说完呢。” 当着皇太后的面,徐简难得露出几分腼腆来。 皇太后随口接着话:“什么一样样的?” “您赏的、圣上赏的、我母亲原先住宫里时留下来的……”林云嫣道,“我以前在偏殿画了什么、玩了什么,我得跟他多说说。” 皇太后笑了起来:“是了,徐简前几次来慈宁宫,你们不是在正殿就是在后头园子里,没进过偏殿。” 小于公公站在一旁,听了这话,抬眼看向王嬷嬷。 郡主这话也没错,应该不是什么意有所指,看皇太后的反应,也没有往旁处去想,就是亲昵的祖孙两人唠家常似的。 就是这话不能出这殿门,要不然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倒像是挑事似的了。 郡主在这儿对陈年旧物说得头头是道,前几个月东宫那儿储存不当、先皇后的遗物都坏了不少,即便听说太子亲手修了,但到底是坏过的…… 王嬷嬷心底里也明白小于公公的意思,她也认为郡主并没有多余的念头。 只是中间那些弯弯绕绕,不是他们能随便议论的。 还是都闭紧嘴巴,别让话语传出去。 皇太后习惯了林云嫣唠家常,哪怕她明里暗里为着太子与林云嫣讲过一些,却也不觉得林云嫣故意找话生事。 毕竟,昨儿才成亲的小两口,婚前虽然有些往来,但毕竟也在彼此熟悉磨合的阶段,相处起来能说的,不过就是这么些话题。 说说旧物故事,多正常的相处方式。 只不过,这宫里也容不得多少“无心”。 听林云嫣说了会儿,皇太后便道:“时候不早了,你去挑些茶叶带回去,哀家再和徐简交代几句。” 林云嫣应下。 等她一走,皇太后的视线落在了徐简身上。 “云嫣也算是宫里长大的,该有的敏锐谨慎,她一直都有,当然了,偶尔也会有娇气的时候。”皇太后说着就笑了。 不娇气,怎么会开口就说李邵“鸭子叫”呢。 “你多提点她,”皇太后又道,“真有什么就与哀家商量,喜欢什么贡茶贡酒的,哀家也不是没有。” 徐简笑了下。 皇太后话语里的意思也很明确。 她原先就不赞同上回“古月贡酒”的处理办法,她也清楚林云嫣当时讨酒的举动、是徐简在背后出主意,林云嫣的那些娇气、其实是徐简教出来的。 既然这样,与其叮嘱林云嫣乖顺些,不如直接寻徐简说。 徐简晓得这是皇太后的关心与爱护。 没有皇太后护着,他们两人哪里能狐假虎威? 这一年多,能从后宫收获的进展全都靠着皇太后对小郡主的偏爱。 皇太后对他们的要求也极简单,恩爱、和睦、平顺,仅此而已了。 也正是因此,皇太后虽然次次帮着护着,却也弄不懂为何他们要与李邵对上。 有如贡酒那样故意的,也有像虎骨那样、在皇太后眼中出于一片好意但李邵不领情的,更有小郡主刚才那家常话里、换一个人听都觉得挑事的。 不过,徐简晓得刚刚林云嫣没在挑事。 实在是他们两人在偏殿那儿没有说什么话,安安静静抱了会儿亲了会儿,但这种亲密不适合与皇太后实说,小郡主在这些上脸皮真厚不起来,干脆顺口编了个由头。 没有一点儿冲着李邵去的意思。 可说到底,他们两人也不可能把与李邵的矛盾完全摊在皇太后跟前。 谁都不是他们,没有经历过李邵独掌大权的年月,没有被逼得走投无路。 “有您宠着,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不缺,我是沾了郡主的光。”徐简道。 皇太后依旧笑眯眯的,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林云嫣挑好了要带走的茶叶,两人一道与皇太后告辞,小于公公送他们出去,殿内只留下皇太后与王嬷嬷。 王嬷嬷察言观色,给皇太后奉茶。 皇太后一口一口抿了,茶水入口微苦,回味带着甘甜。 她很喜欢这味道,指腹抚着茶盏,良久,呵的又笑了笑。 她哪里会听不懂徐简的话呢? 徐简那句话,一切的前提都是“有您宠着”。 而她,迟早会不在了的。 这正是皇太后所担心的,几次与林云嫣开口,她说的其实也就是这意思,因此徐简如此一提,皇太后很难不想到这上头去。 她的担忧来自于她的岁数,她对自己年老的认知。 云嫣、或者是徐简,两个小年轻,怎得比她还忧心忡忡着? 不止是担心她走得早,更是对太子的将来毫无信心,似乎他们两人有没有主动与太子发难都会落不着好…… 思虑太重了。 皇太后抿了抿唇。 这么说好像也不对,李邵这两年表现出来的性子,的确会让人失去耐心。 可心急着要兴事的人里头,本不该包括徐简。 徐简没那个必要、也断然不合适,况且,徐简应该没有在御前表露出一丁点对太子不利的倾向来。 以圣上对李邵的偏爱,徐简但凡有一点苗头,圣上对他都不会是这么一个看重、支持的态度。 那么,是她自己东猜西想、考虑错了,还是徐简在御前完全隐藏了起来? 皇太后一时间不敢完全下判断。 得再看看。 看看圣上、看看李邵。 另一厢,徐简与林云嫣回到辅国公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府内点了灯,喜气的红绸红灯都没撤,两人回房用了晚饭,这才打发了人手,说徐简去御书房的事。 “得给他一些事情做,”徐简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抵也闲不住。” 林云嫣道:“离封印还有差不多一个月。他再闲不住,没人推他一把,怕也没有多大的风浪。” 徐简道:“今日跟着太子到御书房的两个内侍,一个是郭公公,一个姓冯。” 林云嫣明白了。 郭公公是曹公公亲自点的,李邵得他侍奉,却也知道这是圣上安排的看着他的人手。 在此之外,能得李邵青睐的人,必定有“过人之处”。 那位冯内侍,想来就是教过李邵如何“逢凶化吉”、让圣上消气的人了,同时,应该也是幕后那人安插进来的。 有没有大风浪,就看冯内侍怎么煽动了。 事情说完,林云嫣唤挽月进来梳洗净面。 该收拾的都收拾了,挽月退出去,见马嬷嬷在次间里铺被褥。 “嬷嬷,”挽月上前,压着声音道,“今晚上我值夜吧。” 马嬷嬷看她:“行吗?” 燕辞归 第376节 挽月脸上红了红,想到白天郡主起来时她看到的红印子,脸色更红了几分。 “我份内的活儿,”挽月抿唇,“总不能一直辛苦嬷嬷。” 马嬷嬷听她这么说,便也应了,低声又提点了几句。 “耿婆子在小厨房,屋里要水,你让耿婆子提进来,别自个儿逞强,大半夜万一打翻了水还麻烦。” “我也备了郡主要的汤药,到时候你端给她喝。” “机灵些,别自己稀里糊涂睡着了。” 挽月认真听着,不住点头。 夜更深了。 寝间里吹了灯,挽月也赶紧把次间的灯吹了。 她跟着郡主这么多年,原是习惯值夜了,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倒叫她怪不适应的。 好在,后半夜睡得踏实,清早起来也不困乏。 因着要回门,林云嫣今儿不能似昨日一般睡到自然醒。 回门礼早就备妥了,堆了满满一马车。 出国公府、一路到诚意伯府,林云嫣踩着脚蹬下车来,就见家里人在门上等着他们。 陈氏笑着握了她的手:“老夫人在屋里盼着呢。” 林云嫣应了声,就见靠着林云静的林云芳冲她一阵挤眉弄眼,调皮得不得了。 一行人进了载寿院。 小段氏端坐着,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精神奕奕,看着走进来的林云嫣与徐简。 孙女看多了,自是好看的,而这位孙女婿…… 满京城的,论出身、论姿容、论本事,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就是这位了。 而这位,是他们诚意伯府的姑爷! 小段氏上上下下地打量,当真是越看越满意。 第345章 缘分(两更合一求月票) 认过了亲,林云嫣留在载寿院说话,徐简随林玙往书房去。 林云嫣目送着离开,多看了两眼,又被林云芳那个惯会揶揄人的给笑话了两句。 小段氏抬手,虚指着林云芳:“最调皮捣蛋的就是你了!” 林云嫣也笑。 笑过了,屋里一群人说着年末的安排。 眼看着要近腊月,这一年已经算到头了,各家各户近来确实也忙碌。 “腊八还是要施粥,”陈氏说着,“胡同里几家都凑在一块说好了,都摆在西城门外,还是老样子。” 林云嫣晓得这些老黄历,便道:“也算上我。” 林云芳嘀嘀咕咕与林云静咬耳朵,声音不大不小:“是哩,二姐现如今与我们不是一家哩,她施粥得算国公府的。” 陈氏听见了,故意不搭女儿的话,只与林云嫣道:“你刚进门,时间紧,从头折腾未必来得及,不如与我们搭一块,银钱各算就是了。” 林云嫣自是应了。 事情大头归诚意伯府,她只出银钱,出两三个人力,又得好名声,当真是便宜买卖。 也就是关系融洽的娘家人,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占便宜。 又说起了林云静的婚事,陈氏笑盈盈道:“操办过一回了,我得了不少经验,下回云静出阁,我能办得更顺手。” 林云静脸颊飞红,道了声“辛苦叔母”。 陈氏到底事情多,说了几句就先离开了。 小段氏也有不少话要问林云嫣,屋里人多不好说,三言两语的,各自都散了,只余下祖孙两人。 “嫁过去可还适应?”小段氏问。 “两三天的,还谈不上适应不适应,”林云嫣道,“国公府状况事先也都知道,徐夫人和阿娉都是性格极其温和的,国公爷也好相处,我当家做主的,没人与我为难,也不用顾忌什么。 就是时间太短,府里大小事情都还没有接过来,之后得忙上一阵子。 因此,施粥能有娘家相助,我是沾光了。” 小段氏听得直笑:“你原先总和我说,直接些、莫多想,怎么才嫁出去,占娘家便宜就觉得沾光了?你不占,又要谁来占?” 林云嫣眨了眨眼,俏皮极了:“我们和和睦睦好说话,那我自然是便宜要占、好话也要说。不止我占娘家便宜,该被娘家占便宜时我也肯定二话不说,自家人本该如此。” 小段氏又是一阵笑。 林云嫣说这些,本也不是争嘴上高低,她的目的依旧还是江南段氏。 “说起来,您娘家那儿,您自己不占便宜就算了,我看着也没让他们来占什么。”林云嫣道。 小段氏摆了摆手:“山高路远的。” 林云嫣对祖母的反应并不意外。 祖母的性子几十年如一日的,也就是去年被她东一句西一句地拧了拧。 京城与江南隔得太远,祖母作为出嫁女哪会盯着娘家的好?而江南段氏那样本分、实诚的世家,又岂会是追着出嫁女要好处的? 若是同住一城,自然还是会有走动,可隔得太远了,一年到头,逢年过节年礼往来,就是最体面、最周全的了。 如此状况下,从前林云芳名声尽毁,祖母实在没有办法了、为了她向娘家开口求助,真的是把脸皮豁出去了。 林云嫣思索着,道:“今年的年礼已经送了吧?” “早就上路了,”小段氏道,“路太远了,怕路上耽搁,三郎媳妇早早就送出去了,确保年前能送到。” “我也是才想起来,”林云嫣道,“段氏族里可有想要进京求学的?老实巷的屋子租给别人是租,租给自家人也是租。” “哪里的话?”小段氏摇头,“族里真有来求学的,哪里能让他们住去外头?家里这么多院子还住不下了?” 那都是娘家族亲的晚辈,压根没出五服,自家有宅有地不缺银钱,还不让人在府里住着,小段氏反正是丢不起那个人。 “也是,是该住府里,”林云嫣笑道,“那您不妨问问?名册有吗?我来挑几个,我就看顺眼的名字。” 小段氏哭笑不得。 她是被林云嫣带进去了。 明明前头两句还在想着,段家那儿有段家的安排,人家都没有开口,她一个出嫁几十年的长辈忽然去开口要接晚辈进京,那算哪门子的指手画脚? 结果林云嫣后头来那么一句,她就又觉得,进京好像也不错,反正府里地方够。 说到底,还是中庸。 小段氏琢磨着可以考虑考虑这事儿,偏林云嫣开口要名册,还想挑顺眼的。。 “学问如何?功名如何?各人有没有进京的想法?”小段氏嗔道,“你是想从名字里就看出苗头来?你这跟乱点鸳鸯谱似的。” “鸳鸯谱好啊!”林云嫣本意就在这儿,“大姐要嫁余大人,三妹还不曾说亲,她那坏东西抓着机会就笑话我和大姐,我正好从段氏族里给她点一个回来。” 小段氏一边说着“胡闹”一边哈哈大笑。 阮嬷嬷陪坐在旁,也被祖孙两人逗乐了。 她是真喜欢郡主,认真说事时句句在理、一针见血,插科打诨起来胡搅蛮缠里都透着可爱劲儿,这么能主事又能逗趣的晚辈,谁家能不喜欢? 正想着,她就见郡主与她递了两个眼神。 “嬷嬷,找找名册呗。” 阮嬷嬷没想到郡主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真的要看名册,她下意识看向小段氏。 小段氏显然也愣了下。 偏郡主又催了她一声,阮嬷嬷一激动,起身去拿了。 这一年多,郡主确实有许多自作主张的时候,但事后看看,样样是占理占先机,因此,哪怕小段氏没有吩咐,阮嬷嬷下意识地遵从了郡主的交代。 很快,名册就捧了过来。 “差不多是三年前的了,”阮嬷嬷道,“这期间过的生的、但凡江南递信来说了,也都记了一笔。” 林云嫣笑道:“那些不打紧,新生的都没有三岁,离进京也早着了。” 说着,她翻开册子翻得极快,最后停在了三房。 三房年轻一辈里,她的指尖落在了一个名字上:“段之淮,就这个。” 小段氏傻眼了。 这还真是乱点鸳鸯谱啊。 可一上来就点的这么直接、这么迅速,就好像是已经认准了此人一般。 “云嫣,”小段氏打量着她,迟疑道,“你是晓得之淮?” 林云嫣笑道:“荆东家与我提过。 您知道的,荆东家原就是江南那带做买卖的,有办善堂,在当地有些名望。 他听说过段家这位,说是青年才俊,一表人才,书念得不错,在江南学子里也能算得上名号。 那儿夸的人不少,荆东家晓得是您娘家的子弟,就提了提。” 说完,看小段氏点头,林云嫣知道她应是信了。 当然,真相其实是反着来的。 正是林云嫣希望段之淮这一次能继续与林云芳结缘,她才会请荆东家在江南打听几句。 毕竟,祖母今生不会主动把三妹嫁去江南,这姻缘要再续,得让段之淮进京了。 说起来,从前的段之淮并未入仕。 以他的才学,并非不能在科考上有所收获,可他娶了林云芳,云芳当时的性情全靠着段家亲眷们的关怀与呵护才渐渐恢复了些开朗,他们小夫妻感情好,段之淮为了云芳着想,便在江南多待几年。 燕辞归 第377节 段之淮自己也不算荒废。 段氏一族人丁多,族学办得有声有色,他就在族学里给年幼的子弟们开蒙,听说十分乐在其中。 等后来诚意伯府出事,祖母病故后,三叔父、三叔母都投奔去了江南,段之淮就更不会进京来了。 三妹与段之淮,如今就缺个结缘的机会。 等缘分到了,往后如何生活,那得靠他们自己商量,但这么好的男儿,不该就此错过。 “听说,他心思似乎不全在科考上,反倒对家中年幼开蒙的很有耐心,”林云嫣与小段氏道,“我是想着,无论是考功名,还是留在族中做事,年轻人嘛,多行走多见识总有好处。” 小段氏的视线再次落在了段之淮的名字上:“你是听说过他,可哪能靠这点儿听说就点起鸳鸯谱了?” “我点我的,成与不成,我说了也不算,”林云嫣道,“求学也好、游学也罢,您自个儿说了,府里地方大,又不会只叫一两人,我是觉得段之淮此人很不错,段家那儿真有人进京来,也别落下了他。” 小段氏拍了拍林云嫣的胳膊。 话自是有道理,但也真不至于就到了给云芳相看谁的份上。 可偏偏这些话出自云嫣的嘴巴…… 这一年多,云嫣想一出是一出,可又出出都完满了,叫小段氏都想信信这个“邪”。 万一呢? 京中的确有青年才俊,但小段氏自然而然对娘家的子弟更有一层信任感。 “游学也不错,”她斟酌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有机会到京师走走看看,也是好事,刚好也能和云定、云丰多交流……” 林云嫣听小段氏口气就知道这事有谱:“您趁着年前写信去,族中若有打算,年后收拾收拾正好进京来。” 小段氏点了头。 林云嫣了却了一桩心事。 另一厢,徐简与林玙在书房里吃茶说事。 林玙并不与徐简多提林云嫣。 婚事成了,林玙也看得出这两人相处,断不会是女儿的一厢情愿,而以他对徐简性格的了解,他也实在无需多敲打叮嘱什么。 反倒是徐简,刚过来时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个盒子来,打开一看,里头两支糖葫芦。 “云嫣真是……”林玙哭笑不得。 那天他就是和云嫣打趣两句,没想到,姑爷还真带着糖葫芦上门。 送都送来了,林玙也就从善如流。 依旧是当时在桃核斋后院里尝过的味道,且因为天凉,冻得更严实,一口咬下去,牙都有点寒。 林玙一面吃,一面道:“其实我前阵子就想问你了,只是外头不方便。小御座的主意是你出的吧?” 徐简没有隐瞒,点头认下。 “以当时局面,权衡利弊,的确是一个好主意,”林玙道,“可你真的只是为了那些利弊?” 徐简嘴里含着糖葫芦,没有立刻接话。 林玙轻笑了下:“可能是我想得太多,我偶尔会觉得,你和太子之间不太对劲。” 徐简依旧没有回答,但他坐得笔直,一副认真听林玙说话的模样。 林玙便直接解惑:“我并不是说问题在你,但那位毕竟是太子。 真讲起来,你帮过太子许多,但他似乎都不领情,甚至从陈米胡同那事来看,比起你,他甚至更亲近刘迅。 君臣之间其实也讲缘分,若缘分差点,你救过他、你把他抬上小御座,他对你有微词依旧会有微词。” 听到这儿,徐简反倒是笑了。 李邵对他岂止是微词。 “我还是那句话,他毕竟是太子,”林玙叹了声,“去年我跟你提过,圣上至始至终都觉得、定国寺那夜走水不是意外、而是人祸。 圣上对先皇后太看重了,而越看重,太子的地位就越稳。 等皇位交迭,你与新君没有君臣缘分,你在朝堂上会很困难。” 句句都是实话。 若不是翁婿,徐简想,诚意伯是断不会跟他说到这个份上的。 徐简道:“我是想跟殿下讲讲缘分,但您也看出来了,我帮他这么多,他依旧有微词。若没有圣上压着,他可不愿意我跟着他。” 林玙苦笑。 这事情真不好办。 他自己选择了“闲散点卯”,在翰林院里挂着职,不在朝堂上积极进取,这倒不是他与圣上没有君臣缘,而是妻子过世后他想闲下来。 可他不能因为自己闲,就去让女婿也跟着闲。 没有那种道理。 也没到那个份上。 只是,多多少少的,未雨绸缪吧,得梳理梳理,起码弄清楚徐简怎么想的,与太子之间又到底是怎么一个状况。 君臣有别,君臣之间去论一个对错,没有意义,自讨苦吃。 林玙不敢说能有多少办法,可起码也算是“集思广益”。 徐简放下了手中的糖葫芦,道:“昨日去御书房谢恩,我与圣上提及太子……” 第346章 全是杀招(两更合一求月票) 书房里,林玙抿着茶,沉默了一会儿。 刚才,徐简才把昨日御前的事与他都说了一遍。 不知道算不算一五一十、原原本本,但大致过程都有,足够林玙把来龙去脉都梳理出来。 可他觉得很微妙。 只权衡利弊,那肯定没有问题。 一来,太子殿下的确需要去更多的经验,年末这一个月的观政、不说能收获多少,但肯定不会毫无进展。 再者,徐简主动避开了跟随太子,虽说称不上长远之计,君臣相处上最终还是要寻出一个方向,但既然眼前就是这么一个状况,避一时也不失为一个举措。 只看这两点,林玙想,完全可行且有利。 但架不住心里不踏实,就和上一次听说小御座的事情一样,表面挑不出任何问题,内里、徐简未必没有多余的打算。 而林玙想琢磨的,依旧是那个“打算”。 又抿了一口茶,林玙低声问徐简:“你有没有想过,这一个月里,殿下若出什么状况……” 徐简垂着眼,神色严肃。 林玙叹了一声。 答案其实也简单。 再出什么状况,徐简没有跟着太子,各方责难也好、怪罪也罢,都落不到他头上来,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麻烦的只有太子,太子在圣上那儿不好交代。 近些时日才刚刚压下去、潜伏起来的各种声浪又会翻涌起来。 危机也许在一些人眼中是机会,但也有许多人不盼着危机。 比起太子之位不稳、前朝后宫人心浮动、以至造成的朝野麻烦,林玙想,他们这些人更希望一切平顺、国泰民安。 不用想着站队,不用怕出大错,世袭罔替的爵位在手上,一代一代往下传,可比乱糟糟的、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强。 “这事情,你我说了都不算,”林玙说话很实在,“具体怎么样,还是看太子。” 太子不胡乱来,一切都顺利,太子乱来起来,圣上还从心眼里偏宠着,也不是一回事。 徐简笑了下,看起来对李邵那人颇为无奈。 “岳父,”他道,“朝堂里外,若说最盼着殿下好的,您与我肯定都在其中。 我在战场上救过他,岳母也是为救他才…… 殿下只要不是个浑的,他将来承继大统,徐林两家不说在大殿上说话掷地有声,但再平顺安定个一甲子,总归还是有盼头的。 您今日与我说这些,其实是您看出来了些问题,您知道我与殿下大抵是没有君臣缘分了。 不止是您,皇太后那儿也不是没有担忧,她怕她先行一步,郡主就失了靠山。 圣上未必不明白,只是他太宠爱太子,他又是格外念旧情、惜人才,有些一叶障目。 如果我退一步,真做个闲散就能换之后太平,我其实还挺愿意,和郡主一块游山玩水、走遍大江南北,也不失为一种过日子的乐趣,可就是,退一步也未必能摆得平……” 林玙的神色凝重许多。 那些微妙的感觉在徐简的话语里算是拨云见日了,可这日头带给他的不是暖和,而是严酷。 徐简考虑得很深刻,从言谈上来看,不是说说而已,他经过深思熟虑了。 可是,到底徐简想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才对太子殿下这么没有信心? 不止让徐简失去了在朝堂上做名臣的信心,同时也失去了退隐换安定的信心。 而且,连皇太后那儿都在忧心…… 林玙认为自己还算一个敏锐的,年轻时入仕,在先帝爷面前都能侃侃而谈、指点江山,这些年沉寂,却也没有完全远离朝堂,他不缺进退经验与眼光,但他就是一时间想不明白,他到底错过了什么、以至于没有得出徐简这样的判断。 “所以呢?”林玙迅速整理思绪,直指中心,“你认为与太子之间无法妥善下去,那你想走哪条路? 哪条路能够换徐林两家再平顺一甲子? 那是太子,我刚才的说法你也是认同的,圣上越惦念先皇后、太子的位子就越稳。 你……” 林玙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抛开“徐林两家”的说法,在两家结亲前,林玙认为,自家本身是不用为此事操心的,结个亲,反倒要结出变数来了。 燕辞归 第378节 林玙倒也不怪徐简,平心而论,真不是徐简的问题。 况且,已经成了姻亲了,再去分什么你我,那就太可笑了。 可他又必须为了前路着想,林家上下这些人,都要顾着。 徐简明白林玙的意思。 事实上,正如他之前告诉小郡主的那样,倘若两人没有成亲、就能让诚意伯府走出被抄没的结局,他是愿意放手的。 他也的的确确试过了。 可惜,结果明晃晃的,他亲自带人来抄家。 只是这事儿没法与泰山大人直言,再者,泰山大人又是个往前看的脾气,比起分析不结亲的好好坏坏,他更想听之后怎么办。 “您说得是,太子的位子一直很稳,”徐简道,“圣上太向着他了,殿下惹出事情来,只要没到翻天覆地的程度,圣上都会保着他。 而且,那点儿不伤筋不动骨的事情就能让太子倒下,之后朝堂会更混乱,对其他殿下们也没有任何好处……” 林玙眉头一蹙,直接抬手冲徐简摆了摆。 听到这儿,他哪里还有想不明白的? 小御座也好,年前观政也罢,都是一个路数,说直白点,全是“捧杀”,为的就是让太子翻天覆地、伤筋动骨。 林玙起身,再次确认前后窗都关紧了,才又坐下来问徐简:“你想换人?你认为太子掌权后我们无法太太平平,那就干脆着手换。你这真是……” “不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天下,”徐简道,“太子连徐林两家都容不下,他对天下百姓能是一位明君吗?” 林玙叹了声,道:“你这事儿折腾下去,和朱家走的是一条道。” 整个朱家,最后活下来的也就只有朱绽一人。 “不一样,朱家眼里没有圣上,他效忠的应该也不是李汨,十之八九还有其他人,”徐简道,“我忠心圣上,太子还只是太子。” 林玙抿唇。 道理其实是这么一个道理。 朱家那儿走得歪了点,徐简想的勉强还在一个“站队”的范围里。 可再往宽泛了说,忠心的也还都是一个“李家”。 “你不妨跟我仔细说说,”林玙的声音不由自主更低了些,“你琢磨这些,先前还又做了些什么……” 徐简看了眼林玙。 话既然说到这份上,自然要讲究一个坦诚。 在朝堂上,若说同进退、不计较,且真正能求一个放心的,其实也只有诚意伯了。 小郡主总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形容还是准确的。 当然,与那些经历有关的事情依旧说不得。 倒不是伯爷信不信的事儿,而是即便有一天要讲述那些过往,也该由小郡主来与伯爷开这个口。 这是他们父女要一起去面对的,徐简是女婿、是丈夫,却也不能越俎代庖。 徐简大致讲了些。 小郡主从太子的侍卫手中救过晋舒、谢恩宴上太子换过贡酒、他坐视了陈米胡同事发、他向圣上提议往宅子里放了金砖、而那枚金笺是他偷偷动的手…… 林玙没有打断,几乎可以算是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徐简的话。 而后,书房里又是一片沉默,且远比刚才的沉默更久。 林玙靠着椅背,看着徐简。 徐简说完了,拿起那串没有吃完的糖葫芦,一口一口咬。 在屋里放到现在,糖壳有些化开了,不及先前脆,还有点粘,但味道还是那个味道。 林玙见他一副坦然样子,半晌,还是笑了笑。 “你也好、云嫣也好,都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林玙叹道,“再转念想想,我可能确实不清楚很多事情。” 真算起来,并非无迹可寻。 只说老实巷那两箱金砖,是不是得了什么内情、打听出来的金砖所在,这暂且不说,之后瞒天过海、让顺天府都没逮住一点把柄,就可见办事的能耐了。 云嫣无疑是共谋,但能做成事,徐简可是出力许多。 再想到当日云嫣一根簪子熟练开锁的模样…… 自家上下可没人教她这个! 更别说,牛伯还敢替她追车把晋舒救回来了。 那段徐简说得简单,但事后外头毫无风声、至今都不晓得那失踪的侍卫去了哪里,徐简善后善得漂亮,云嫣能当机立断也不是多么娇弱的性子。 有那么一瞬,林玙其实是有些庆幸的。 没有人知道前路如何,也许当真林徐两家会有磨难,那云嫣与其做个娇娇女,倒不如多些本事傍身,遇事多一点机会。 再者,徐简说的那些事,固然有他的“坐视”、“放任”,但说穿了,还是太子殿下自己行事不端。 林玙见过先帝,也与圣上打了这么多年交道,又读过那么多史书,他知道君王各有各的脾气,千古一帝也不是千篇一律,但他们身上都有一些表现。 他也没指望李邵将来能是什么传芳百世的明君,但要中规中矩,守个成,不乱来,可惜,对这位太子殿下来说,这都有些难。 难到,徐简都选择设局以图换人了。 这胆子、这破局的思路,不得不说,够凶的。 毕竟是将门子弟,埋伏了一处又一处,甚至还瞒过了圣上,这是最难的,局布了,人入局,一点一点地耗,耗到最后,全是杀招。 “事到如今,我问你,”林玙斟酌着道,“几位殿下才多大?你确定你真换一个,往后林徐两家就能高枕无忧了吗?” “我不确定,”徐简很实在,“我唯一能确定的是,有一日太子掌权,我们就是末路。” 林玙倒茶。 茶水已经完全冷了,入口发涩。 说真心话,林玙对李邵也有一些不满。 倒不是因为妻子的死,他们作为人臣,救主是份内的,天地君亲师这些都刻在脑海里。 林玙的不满来自于李邵行事,尤其是随着他长大、在朝堂行走之后,时不时就闹出不像话的事来。 可作为臣子,林玙想的其实还是规劝、辅佐、摆正那些,今儿与徐简一番对话,一下子全给弄乱套了。 与对不对、好不好无关,就是太突然了,让林玙措手不及。 按理,他现在该劝说徐简,让他趁着那些小动作没有曝光之前,别再给太子挖坑了,身为人臣有人臣的责任,可林玙又确实明白徐简的担忧。 “君臣缘分”是林玙自己看出来的,他压着徐简去拧不可能甜的瓜,那完全是自讨苦吃。 不说将来朝堂上怎么样,翁婿政见不同,首当其冲受伤的是女儿。 “我得再想想,”林玙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来,“殿下去观政,我正好也多看看,他到底会怎么样。” 徐简应了声。 伯爷的反应在情理之中。 “还有一件事,”徐简道,“圣上至始至终不相信定国寺走水是意外,之前抓到王六年,证实定王死于毒杀,也让圣上更添了一层能找到真相的信心。 岳父您之前认为是意外,现在呢?您还那么坚持吗?” 林玙的呼吸一滞。 “没有证据,当年就找不到,但凡有一丁点线索,圣上都会深挖,他这么多年都没有挖出来,”林玙顿了顿,又道,“我也不是固执,我也得看证据。 不过,我们都看得到,定国寺若有内情,无疑就是一场大变故。 圣上已然这么宠爱太子了,一旦坐实了先皇后的死另有阴谋,圣上情绪上来了,对太子可能会越发偏宠。 而你偏偏打着换人的主意,到时候是福是祸,眼下谁都说不准。” 徐简颔首。 伯爷会吃不准福祸,但徐简认为机会不小。 先帝年间,让皇子们的争斗浮在表面上、真正“热闹”起来的就是定国寺走水的那一夜,“山贼”袭镇的真正祸首其实并未有一个定论。 如今兴风作浪的幕后之人,当年岂会错过那一夜的风云变幻呢? 陈年旧事,徐简一个年轻后生难寻踪影,诚意伯却不一样,即便那一夜他没有在定国寺,但他经历了完整的京中变故,由他再从往事里寻找,也许能有蛛丝马迹。 第347章 春风得意(两更合一求月票) 新婚有三天假。 假期过了,徐简依旧要早起上朝。 他起身时候,林云嫣还睡着。 徐简没想吵着她,轻手轻脚简单抹了把脸,其余事情都去书房那儿。 挽月把洗面的水倒了,还温热的水泼在冰冷地砖上,一团白气。 马嬷嬷看了眼屋里,轻声问:“郡主没醒?” “没有,”挽月摇头,“郡主原先也不是多么早起的啊。” 马嬷嬷轻拍了挽月一下,笑也不是、啐也不是。 原先是原先。 诚意伯府讲规矩,却也不是只讲规矩。 礼数周全,大头上抓得很牢,满京城谁不知道这是最端方有礼的人家?但小头上还是有许多随和地方,听说前几代在世时就这样了,这是家,一家老小在家里还不能放松和自在,那多没有滋味? 老夫人也是这般传家的。 该守序时,定了什么时候念书、见先生,一点都不能迟了。 该轻松时,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最多是乐呵呵打趣几句“夜里做贼去了”。 载寿院里请安也只讲究个初一十五,旁的日子来了也行,不来也不催促,当然和睦人家又脾性使然,大部分时候都挺齐全。 燕辞归 第379节 郡主在府里起得不算早,但也很少赖得迟,只不过府里请安时的早,和国公爷上朝的早,远远不能比。 “国公爷没说什么吧?”马嬷嬷问挽月。 挽月脑筋一转,也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嫁人了不比在娘家,做媳妇的行事自然也不如做姑娘的自在,马嬷嬷心疼郡主,却也怕小事上伤了郡主与国公爷的和气。 “说了,”挽月道,“国公爷让我也轻些,免得吵着郡主。” 马嬷嬷扑哧就笑了。 也行。 人家小夫妻自己愿意,她一个嬷嬷才不惹人嫌呢。 谁愿意成天唱白脸、当个吃力不讨好的? 辅国公府就这么些人,徐夫人那儿显然也不想当什么“恶婆婆”,那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拿定了主意,马嬷嬷只当没有这事儿。 挽月反倒是觉得有意思,等林云嫣起来时与她嘀咕了两句:“嬷嬷原有些紧张,听说国公爷还纵着,她就乐了。” 林云嫣不由也笑了笑。 真论那些规矩,她肯定得跟着徐简起来,甚至起得更早些。 可她与徐简又实在无需那些装模作样的东西。 也是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人了,彼此习惯性格也算知根知底,真不用在那些上头下什么功夫。 不过,嫁进来了,她也不是没事做。 梳妆台上,红封都已经备了。 新婚第二天,府里就散过一回了,那是红事赏银,今儿又不同,她等下要寻管事嬷嬷、娘子们说事,大小事情要接过来,算是新官上任的赏银。 这对林云嫣而言,驾轻就熟的,她认识府里的人事,谁本事出色谁忠心不二都有一本账。 再者,府里这些年都井然有序,足以见里外管事们的能耐,不用她费心重头理事。 这厢林云嫣正与林榉说话,那厢金銮殿里,曹公公宣了“退朝”。 圣上从御座上下来,大步往外走。 李邵跟在他身后,紧抿着唇,看着是没有什么表情,但熟悉他的人都看得出来,太子殿下此刻是雀跃的。 他甚至激动了,垂在身侧的手攥成了拳,指甲扣着掌心才能不让他的真实情绪表露出来,面子上还勉强算一个稳重。 可他的面色却泛着红,尤其是脖子,憋得很红,把他的情绪泄露了个干净。 刚刚,圣上在朝会上提了一句,让他明日起就重新往六部观政,又说有始有终也好,还是先从礼部开始。 李邵对那个“有始有终”不太舒坦,当时他被中止了礼部观政,也不是他本身的意愿。 虽然他对按部就班、文书一叠接一叠的观政,本身就不积极。 可李邵自己也清楚,身为太子,观政太正常了,他迟早都要轮一回,而且,小御座是舒坦不假,但下朝后跟着父皇与三孤,转来转去就是前朝这么几处,时间久了没意思。 观政就不同了。 去千步廊里待一天,下衙之后去做什么,还不是他自己说了算? 他想去吃酒,想去听曲,想去和美人调笑几句,他这么一个血气方刚的年纪,又不是没有开过荤,憋久了想轻松自在一下,多正常。 不过,真正让李邵激动的还是“徐简不跟着”。 徐简还在治疗腿伤,无法整天跟着。 当然,以父皇对徐简的器重,等明年徐简状况再恢复些,八成还是会让他跟,李邵不愿意也没有办法。 如此一来,自由自在的一个月,可不能荒废了。 算起来,李邵其实昨天就听到些观政的消息,方少傅提过一嘴,听说是徐简向父皇建议的,只是父皇没有松口,李邵也就不敢真信了。 今儿父皇明确提了观政,李邵的心落了地,经过徐简身边时,那一眼扫过去,难得觉得“还算顺眼”。 为什么呢? 哦。 可能是因为成亲了吧。 宁安虽然跟着徐简找了他几次事,但李邵也算打小和宁安打交道,知道宁安脾性不错,懂事又乖巧,偶尔还拿捏点小脾气,当个妹妹不算讨厌。 反正,比李邵接触的其他兄弟姐妹,还都讨喜些。 想来是沾染了宁安的那点讨喜劲,徐简看起来才会顺眼一点了吧? 果然,还是得娶媳妇,娶懂事的媳妇,连徐简那样的都能改一改,瞧着都有股子春风得意的意思了。 不止李邵觉得徐简春风得意,其他官员多少也看在眼里。 等圣上与太子离开,相熟的自是要上来与徐简再寒暄几句。 安逸伯拍了拍徐简的肩膀:“看你这么精神,我也就放心了。” 徐简笑着道:“这些时日辛苦伯爷了。” 安逸伯摆手。 他年轻时厮杀战场,这几年留在京中、手上事情不多,跟赋闲似的,可以说是闲得浑身都难受,圣上给他安排了这些事,他这把老骨头总算舒坦了。 况且,操办喜事也是沾福气,新人往后越是和睦亲密,他这个主持婚事的人也就越有福。 如此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 “你别说,我反正挺高兴,”安逸伯道,“原以为我家老妻会累,哪知道她劲头比我还足,享了一回欢喜热闹,现在更加不想闲,这两天催着想给几个小的说亲,想再操办操办。” 安逸伯嗓门大,他也没有故意压着声,以至于话一出口就在殿内缭绕,逗得不少官员都哈哈大笑。 “别光顾着笑,”他道,“家中邻里的,若有与我家几个年纪合适的好姑娘、好儿郎,记得牵个线,媒人红包少不了。” 话音一落,又是一通笑。 晋王也在笑,笑着走到近前,道:“我是没有这个岁数的儿女,若不然,还真想和伯爷当亲家。” 安逸伯朗声大笑。 体面话嘛,正因为没有,才能这么直来直去的说。 但凡晋王膝下真有岁数合适的,王爷敢说,安逸伯也不敢这么大笑着接。 晋王又与徐简道:“看着气色不错。” “托您的福。”徐简道。 “这真是,满面春风、精神奕奕的,”晋王挑了挑眉,“这么一比,我确实岁数上来、不如以前了。后生是新婚,我已经要和别人说道儿女亲事了。” 安逸伯乐道:“哪里的话,王爷的儿女离说亲尚早,我这说的却都是孙子辈了。老喽老喽!” 这厢气氛算是热络,边上一些官员不好胡乱凑上前,只在边上咬耳几句。 “辅国公的确春风得意,做新郎好啊。” “嗐,泰山大人还站着呢,当女婿的肯定不能萎靡不振。” “也是,得表现表现。” “那可是宁安郡主,谁家能娶到都是冒青烟了,都不用装满意,肯定打心眼里满意。” 林玙背着手站在一旁,正和翰林院的同僚说话,那些议论声虽小,也有一些落入他的耳朵里。 旁人夸赞女儿,做父亲的当然会高兴,换作前几天,林玙面上不显,心里自然是得意的。 他不是什么飘飘然的人,但夸女儿的,他还是会翘一点尾巴。 他家云嫣确实好,模样性情品德出身,一等一的,更何况有皇太后宠着,旁人说谁家娶了都冒青烟,这话一点不错。 可今时今日,林玙的心发沉。 昨儿与徐简在书房里的密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 倘若最后真落到一个“末路”的结果,哪是祖坟冒青烟?分明是祖坟都没了。 他对拉下太子这样直刺红心的方式,多多少少还有些忐忑与犹豫,但徐简说的定国寺那些陈年旧事,林玙认为,他还是可以争取一下。 如果其中真有什么隐情,不管对太子殿下是否有利,林玙也想寻个答案。 这是他应该给亡妻的交代。 哪怕想尽办法之后,依旧一无所获,最多是一场空而已。 思量着,林玙转头看向徐简。 在朝堂上,他们翁婿自不可能如在书房里一般坦言,今日朝房打照面,也是恭谨又得体,维持翁婿间该有的体面,同样带点生疏,谁让才成亲几天呢。 另一头,李邵跟着圣上到了御书房,听了一番教导,便又退了出来。 冯内侍跟着他,揣度他的情绪。 殿下下朝时显然心情很不错,结果进了一趟御书房,出来看着有点儿恹了。 冯内侍以为,应是圣上又说了些殿下不太听的。 “殿下,”他试探着问,“明日起去礼部,是小的跟着您,还是郭公公跟着您。” 李邵睨了他一眼。 比起郭公公,他肯定更相信冯内侍些。 “谁跟着有什么不同?”李邵故意问道。 冯内侍哂笑,又道:“也没什么不同,等下衙后您就回宫了。” 李邵啧了声:“你也催我回宫?” “圣上是想催您的吧?”冯内侍把话题慢慢引了过去,“辅国公没有跟着您一道,圣上肯定会多叮嘱。不过,圣上让您去观政,可见还是十分信任您的。” 提到徐简,果不其然,李邵冷笑了一声。 “他是腿没好利索,不然父皇怎么会不叫他跟着?”李邵说完,见冯内侍欲言又止,便道,“有话就说。” 冯内侍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又压低了声音:“殿下,辅国公的伤真的没有好吗?” 李邵打量他:“你什么意思?” 燕辞归 第380节 “那位岳大夫不是骨伤圣手吗?治了那么久,难道没有好转?还问您要了虎骨呢,多补的东西!”冯内侍说着,嘴巴一撇,露出些意有所指来,“迎亲那天,骑马去骑马回的,听说稳稳当当,新婚燕尔的,他要是腿不行施展不出来,今天能那么春风得意? 郡主说温和是温和,说有脾气那也不是一点没脾气,辅国公真残了,她能不闹? 小的听慈宁宫那儿的人说,郡主进宫见皇太后时,心情好着呢。” 李邵倒是没有全听进去:“宁安自己点头应的亲事,徐简就是个腿伤的,她一开始就知道。” “一开始也就不能舞刀弄枪,正常上朝、去顺天府坐着或是跟着您都不在话下,除了天冷时不舒服,其余与一般的文臣也没有两样,”冯内侍道,“现在呢?治伤治的前几个月连早朝都不上了,现在是能上朝、却不当值……小的左想右想,都觉得怪。” 李邵吸了一口气:“你说徐简装的?他装成伤没好,有什么用处?” “小的是觉得,跟您六部观政,就是在衙门里坐着,不少他炭盆手炉的,这能比抱女人都累?”冯内侍道,“他不会是不想跟着您吧?” 李邵冷笑道:“我还不想让他跟着呢!” “可辅国公再拖,也就拖到开春,”冯内侍眼珠子一转,“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圣上不想让他跟着您了。” 李邵啧了声。 父皇的脾气,他还是了解的,父皇怎么会不想让徐简跟着。 “圣上若是知道他装伤呢?”冯内侍问。 李邵一愣:“这就确定他是装的?” “想办法试试他?”冯内侍道,“反正试错了也不要紧。” 李邵摸了摸下颚。 第348章 请郡主赏梅(两更合一求月票) 冯内侍点到为止。 这种兴风作浪的活儿,说到这儿也就够了,以他之见,殿下已经听进去了。 至于殿下琢磨琢磨着要如何试探辅国公,那是殿下的事,他冯内侍可不会又磨刀又递刀甚至还亲自动刀子。 没有那个必要。 视线在李邵身上一转,冯内侍也就收回来了。 寒风迎面来,吹得人脑门都痛,他思量起了辅国公。 说起来,那位国公爷也是有意思,竟然装伤! 冯内侍最初得知这消息时,一样是不敢相信,可偏偏讯息不可能出错。 主子那儿使人递过来的,言之凿凿,虽说他们谁也没看到辅国公的腿是如何康健的,但主子的讯息不会错,一定是有人寻到了确切的证据。 伤势大好了的辅国公,依旧装着伤,建议圣上让太子去六部观政,这背后一定有深意。 而揭穿辅国公这种事情,肯定还是要由太子出面。 李邵不晓得身边的内侍在想什么,他不耐烦吹风,便又继续往前走。 下台阶时,没有留神,他脚下绊了下,踉跄了几步。 摔自然没有摔,就是脸色越发难看了。 走了两步,脚隐隐作痛,让他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得已,他又只能停下来,活动了两下脚踝,把问题归结于靴子上,靴子不好、路才难行。 再踩踩地面,落地依然不太舒服。 李邵的眉头皱了起来。 腿脚好,要装伤,应该不难,尤其是徐简有伤腿的经验,可谓是驾轻就熟。 可若是腿还伤着要装好,似乎还挺难的,落地跟踩了刀子似的,岂能不露出端倪来? 这么想来,徐简大抵是不可能腿还不行就装好。 “你,”李邵睨冯内侍,“你怀疑他腿早好了,可是听说了什么?” 冯内侍连忙摇头,摇完了,给了李邵一个讪讪笑容。 意味深长。 李邵没再逼问,心里却已经得到了答案。 怕是冯内侍听说了些流言蜚语,才怀疑徐简装伤。 反过来说,能出流言蜚语,可见是有人察觉到了徐简“伤好了”。 以他刚刚的亲身经历,没好的装不出好来,那一定就是徐简在伤好了又装不好了。 呵! 看来,他和徐简是互相嫌弃。 李邵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他本就烦徐简,而徐简呢?徐简是想要压他一头! 让他单独去六部观政,让他焦头烂额,让他、或者说让父皇、让三孤、甚至是让六部官员都认为还是徐简跟着他更有成效,这就是徐简的目的了。 李邵心说,自个儿都看明白了,岂能让徐简称心如意? 他和徐简彼此角力,他烦徐简烦得要命,在父皇面前都不敢表露出“讨厌他”、“最好别跟着”的态度来,只能老老实实听父皇的安排,徐简他凭什么敢阳奉阴违? 拆穿了徐简装伤,那就证明了徐简故意不跟着他,这其中因由,徐简自己去跟父皇解释吧! 而拆穿的前一步,当然是试探了。 李邵眯了眯眼,他得想个好办法去试。 翌日,李邵时隔数月,再次到了礼部观政。 这一次,没有徐简准备的那一叠叠文书,李邵在衙门里看着都有些闲了。 当然,礼部上下也不敢让他太闲。 近来衙门里忙着总结、又要规划筹算来年事务,人人都忙碌。 冯尚书想了想,还是让李邵跟着他,听他与下属们沟通,又逐一分析状况。 到底是曾被徐简压着翻看过那么多旧年文书了,三孤们原先也教了不少,李邵不至于云里雾里,就是有些心不在焉。 冯尚书看出来了。 可他一个尚书,又不是三孤,哪里会做一件事、问太子几个问题?那种是授课,当学生的配合也就罢了,现在学生明显不是很配合。 冯尚书不想第一天就触霉头,何况他本身就忙,忙里抽空和李邵说道两句。 在一旁伺候的冯内侍也发现了李邵走神,他没有提醒太子,只在午间用饭时寻了冯尚书。 冯尚书不想得罪太子,更不会去得罪太子身边的内侍。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没有得罪的必要。 更何况今儿中午自家孙儿送了饭菜来,家常口味,包裹得很密实,打开还微烫,又全是爱吃的,冯尚书心情不错,就道:“公公客气了,说起来,我们都姓冯,百年前还是本家人。” 冯内侍一听,眉开眼笑,嘴上当然还谦虚:“尚书大人真是抬举小的了,小的这等人,哎呦……” 谁愿意跟个太监当本家呢? 除非那是只手遮天、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内侍。 他冯内侍还远远不是呢。 可话好听,说明冯尚书上道。 “殿下说,上回观政结束得匆忙,给大人们添了不少麻烦,这回再来,还是要请老大人多指点。” 冯尚书谦虚了几句,这种话听听就算,他又不是头一天入仕。 当然,他也不可能不指点殿下,就是殿下得自己上点心,总走神,想指点都不敢。 冯内侍还要伺候李邵,与冯尚书拉扯了几句就又回到了殿下身边。 李邵也要用膳了。 冯内侍伺候着摆桌,嘴上随意道:“冯大人那儿是他家里的饭,热腾腾的,肉菜都全,看着很香。” 李邵没往心里去,拿了筷子。 冯内侍又道:“他孙儿来送的,年纪轻轻,与衙门里几位大人也很熟悉,送完又离开了。” 李邵这才挑了挑眉。 春天时,好像是见过那么一位,来给冯尚书送东西,当时就站在院子里说话。 李邵从窗户里看到的,他又不可能出去与不相干的人打招呼,没那个闲心,看了眼就没管了,而那厢没留意这边,并不知情。 “这么听着,他倒是很孝顺。”李邵点评道。 冯内侍本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在乎太子是个什么反应。 反倒是李邵,不阴不阳笑了笑。 孝顺好啊。 这天底下,孝顺最好使了。 就跟他自己似的,只要他孝顺,父皇就宠着他。 “徐简那儿……”李邵说着,见冯内侍低眉顺目,便又道,“没事。” 他看冯内侍顺眼,乐意让这个太监跟着,可李邵并不认为对方有办事的能耐。 别说给徐简寻什么麻烦了,派几个人手盯梢,只怕冯内侍都没有人脉。 李邵便不与他多提。 偏偏想来想去,他自己如今都没什么好用的人。 那几个换上来的侍卫,不像是会老老实实听他话的。 燕辞归 第381节 如此一来,李邵又只能退一步,跟冯内侍道:“我想找人跟着徐简,他伤好没好,跟也能跟出些端倪来,你有合适的人吗?” 冯内侍一脸为难。 人手,主子那儿肯定不缺,但他断不敢把那厢事情曝露在太子跟前。 “您给小的些时间,小的想想办法。”冯内侍道。 主子那儿养着的人手不能动,但不在主子近前的、安插在外头的边缘人,做点这么轻松的事情,还是可以的。 李邵就把这事情交给冯内侍了。 初到礼部,他哪怕心思不定,也是装了几天,下衙后就回东宫。 等过了五六天,李邵的老毛病又冒出来了。 书房里,徐简听玄肃说着。 玄肃近来又盯着李邵了。 “去吃酒了,赶在宫门关上前回的。” 徐简对此不意外。 李邵胡来归胡来,循序渐进还是懂的。 郭公公是曹公公的人,李邵不回宫,郭公公恐怕要告状。 而李邵应该也不会再像从前似的去晋王府睡觉,一来,晋王上回怪他不老实惹事,李邵不可能心无芥蒂,二来,不管晋王是不是幕后那人,他也不蠢,放任李邵夜宿晋王府,回头再出什么状况,他不好交代。 李邵眼下还在惹是生非的试探阶段,少不得再老实几天。 “您发现的那两个人,”玄肃又道,“是通政司里当差的小吏,不入流。” 徐简哼笑了声。 那两人是昨儿出现的,跟人的本事其实还不错。 如果是跟一般的文臣、或者平日心大的武将,倒也能算是无声无息,偏徐简是个谨慎的,参辰亦是敏锐,人才露一点踪迹,就发现了。 徐简依旧是看穿不说穿,由着人跟,只让玄肃挖了挖背景。 通政司那儿吗…… 那幕后之人“神通广大”,手从哪里伸出来,徐简都不会觉得奇怪,但对方养的人手齐全,哪怕在徐简看来不成事的,也是和王芪、道衡相比,实际上能耐都不错。 近前有那么些人手在,上次也看他翻墙了,按说不该再换藏在通政司的人来一回。 这么看来,此番想打探底细的,大抵是另一脉、也就是李邵了。 冯内侍既然是被安插到李邵身边的,他兴风作浪时,故意把李邵引到“腿伤”上,亦在情理之中。 毕竟,当日翻墙,也是徐简故意“卖”出去的线索。 李邵应是将信将疑,偏他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手,便交给了冯内侍。 冯内侍想添把火,让通政司的人来跟,都说得通。 徐简梳理顺了,起身出了书房,往主院去。 林云嫣正在安排施粥的事儿。 大头都交给了娘家,她这里就是出银钱出两个人,轻轻松松的,但毕竟是嫁过来后掌的头一件事,城门口各家并排搭棚子,多多少少的,辅国公府也要有些模样,不能太随意。 她刚交代过两位嬷嬷,就见徐简进来了。 嬷嬷们忙起身问安,事情说完就退出去了。 徐简在林云嫣身边坐下,道:“去彰屏园如何?请郡主赏梅。” 林云嫣睨了他一眼。 国公府不缺梅花,后院开得正香,挽月还折了两枝来插瓶。 徐简又是养着腿伤,大冷的天,着实没必要特特去外头看花。 林云嫣直接问:“什么缘由?” 徐简知道瞒不过她,也没打算瞒,大致说了李邵那儿的动静。 林云嫣:…… 之前布的迷魂阵,总要收些成效的。 林云嫣自然晓得这个道理,但她到底心疼徐简的腿,语气添了几分埋怨:“自讨苦吃。” 徐简笑了笑,接了这话。 “我倒是无所谓去一趟彰屏园,”林云嫣又道,“可圣上也知道你腿不适,他不要求你跟着太子就是想让你再养养,你不歇着,却去赏梅。” “新婚燕尔,讨媳妇儿欢心,多正当的由头。”徐简道。 林云嫣嗔他:“谁说都正当,就搁你我身上不对劲,圣上亲眼看着我在慈宁宫假摔、就是为了不让你多跪那么一会儿,我还能拉着你去吹寒风赏梅?” “也不是天天赏梅,”徐简宽慰她道,“今儿日头也不错,转转而已。” 林云嫣嘴上没饶,心里也清楚这一趟得去。 抬手落在徐简的右腿上,她不轻不重按了按:“等回来后,再让大夫来看看。” 徐简应了。 午后,马车从辅国公府出来。 依旧是林云嫣那华美的车驾,日头下格外显眼。 徐简掀了帘子,与送出来的徐栢交代了几句,马车这才缓缓驶离。 到了彰屏园,依旧走的后园子,这一次不是贵女们游玩、没有包下来,百姓们一样可以进出。 林云嫣和徐简先后下车。 寒冬时节,又是最忙碌的腊月,有闲心雅致逛园子的是少数。 林云嫣挽着徐简走。 不用徐简提醒她,她都感觉到有人远远盯梢,到底也是奔逃过的人,这点敏锐还是有的。 两人全当不知,一路往园子深处去。 那两人没敢跟得太近,好在嫣红的雪褂子好认,离得远些也醒目。 眼瞅着徐简与林云嫣往假山上去,两人交换了个眼神,一人继续跟,另一人绕到了湖水对岸,正好能把假山上的状况一览无遗。 因此,跟着的人看到辅国公步伐稳当、走得轻巧,对岸的人看到郡主先一步往山下临水这侧走,不知怎么滑了下、摔坐在地上,而辅国公当即快跑下来,把郡主扶了起来。 这…… 这不像是腿上有伤、不好使劲的啊。 本想再多观察一番,可惜郡主摔脏了雪褂子,失了兴致,便打道回府了。 跟梢的两人得了些收获,按捺不住想领赏,便绕回千步廊,去礼部寻冯内侍。 冯内侍找了个无人处:“怎么来这里了?被人看见……” 一人道:“辅国公的腿肯定好了。” 冯内侍撇了撇嘴。 他当然知道好了,主子派人早说过了,现在缺的是让太子相信的证据。 “他们两口子去了彰屏园。” “爬山爬得很顺,郡主摔了,辅国公跑着去扶。” “对,离了有段路呢,还是下山道,辅国公三步并两步就过去了。” 冯内侍的眼神亮了。 第349章 多给他添些事(两更合一) 辅国公府里,岳大夫被请到了安平园。 徐简的治伤过程算得上循序渐进,这个“进”虽然缓慢,但蜗牛爬也是爬,总归是在往前走。 以岳大夫的经验来看,眼下能稳住、前景有希望。 当然,这位主意很大的国公爷,能再听劝些就更好了。 成亲要骑马,说得过去,但伤没大好就上朝,太折腾了。 尤其是,有一回,辅国公的腿明显是发过力的。 换个人可能看不出端倪,但岳大夫多清楚徐简的状况,每日都要替他按摩、舒缓,手掌一下去就晓得状况了。 这位伤者也不瞒人,岳大夫当时一问,他就答了,说是翻了院墙,又大致说了下高度,让岳大夫一口气上去了、险些没下来。 辅国公有辅国公的缘由,那些为公为私的弯弯绕绕,他一个大夫不说听不听得懂,反正也不是很想知道,知道得越多越倒霉,可他真就是一个大夫,伤者这么折腾伤腿,他实在头痛。 以至于,今时今日,岳大夫进安平园,见着辅国公与郡主,他心里大抵猜得到,伤者又没听话。 劝解的话,老大夫也懒得翻来覆去再说。 见徐简靠躺在榻子上,他上前按了按右腿。 比起上午治疗时,肌肉有点绷。 岳大夫直接道:“还行,比上次翻墙强些。” 徐简无奈地笑了笑:“添麻烦了。” 林云嫣放心许多。 翻墙那一时间提起的力道足,对腿部的影响肯定大些,今日那几步与翻墙比,自然“轻松”。 若非出力少,林云嫣也不会答应徐简做那么一场戏。 心里知轻重,却也是听了大夫判断,才真正放下心来。 岳大夫给徐简按了会儿腿。 起初力气大些,之后就无需再全力了。 燕辞归 第382节 “郡主来?”岳大夫问道。 这番按压以舒缓为主,力道不关键,按久些比较要紧。 也是前几天,岳大夫发现,郡主按压的手法十分到位,完全不似个新手。 他那时好奇着问了句,郡主回说“给皇太后、祖母按多了”。 岳大夫一点都没有怀疑,还嘀咕着:真不愧是能得皇太后万般宠爱的,郡主侍奉娘娘也下了一番苦功,长辈与小辈的感情不就是这样嘛,有来有回,互相付出。 岳大夫知道林云嫣完全有能力替徐简纾解腿上的紧绷,便问了她一句。 倒不是岳大夫想躲懒,而是,人家小夫妻新婚,正是感情融洽,要蜜里调油多接触的时候,他一个老大夫当什么蜡烛? 住辅国公府里,为国公爷看诊,他这点儿眼力见儿还是要有的。 林云嫣听他这么一问,自是应了,同时,也更放心了些。 她都能缓和缓和了,可见那几步的影响的确不大。 如果徐简能这么好转下去…… 岳大夫先离开了。 林云嫣搬了圆凳到榻子旁,自个人拿热水泡了泡双手,等两只手都暖和了再坐下来,倒了些药油替徐简按腿。 白皙干净的手上沾染了药油颜色,染开不少。 林云嫣没注意,还拿手指蹭了下脸,在脸颊上也留了点。 徐简拿了块干净帕子,轻柔地替她擦了:“你跌痛了没有?” 林云嫣抬起眼帘睨了他一眼。 弄脏了的雪褂子在回到马车上就解了,他们有备而去,车上就备着干净的,还拿汤婆子暖着,披上身时没有一点凉意。 而既然是故意为之,那一下也实在说不上痛。 “衣裳厚,没觉得痛,”林云嫣道,“比起你那几步子,根本算不上什么。” 徐简道:“彰屏园那视野你清楚,也是实诚,原也不用跌那么下。” “跌就跌了。”林云嫣轻声道。 她当然晓得彰屏园的状况。 当日能算计刘迅和郑琉,地利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 她了解彰屏园的布局,才能以此把控、引导、成事。 因此,林云嫣也知道徐简说的是什么。 隔了一池水,能看见却不完全看清,林云嫣摔得再结实都不如“哎呦”一声,反过来就是,装装样子蹲个身,嘴上喊下就行了,没必要真把自己往地上摔。 “我跌那一下不痛不痒的,就是脏了件衣裳,”林云嫣手上没停,嘴上道,“你想想你,为做戏墙也翻了、道也跑了。” 徐简失笑。 他理亏在先,说不过的。 他把话题转回正事上:“李邵冲动,得到消息后定要开始算计。” 林云嫣道:“我更好奇他会如何发难,或者说,他想做到哪一步。” 李邵那个人,胡来向来是胡来的,但眼下他还掌着一点度。 一来,圣上身体康健,依旧掌着朝堂,还没到李邵能够一手遮天的时候;再者,用徐简的话说,现在的李邵还没有那么疯,他不会折腾什么鱼死网破。 也就是说,李邵会因为顾前不顾后、脑子不清楚弄出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蠢事,但他本意上绝对不会往这上头设局。 真弄出那么一个结果来,徐简倒霉,李邵也讨不着什么好。 她和徐简的敌人里,李邵是重要的一位,但在李邵的“上位”道路里,可不止他们两只拦路虎,经过这半年多的折腾,前朝后宫等着把太子拉下来的人可不少。 李邵无所谓徐简的腿伤“好与不好”,不会因为徐简能蹦能跳了就想办法打断他的腿,除非李邵有本事全身而退。 偏李邵现如今无人可用,亲自来算计、让徐简受伤,显然不符合李邵的利益。 亲身下场再断一次徐简的腿,李邵自己麻烦大了。 那么,他更希望的是,在圣上那儿揭穿徐简装伤。 林云嫣这么想的,也就这么与徐简说。 徐简认真听着,又道:“那幕后之人应该也是如此,他前回发现我翻墙,但他素来谨慎,试探与验证的活儿就转给了李邵。 李邵是他的棋子,但又还不是废棋,那人不会为了收拾我就放弃李邵。 所以,他们这一回应是揭露还非谋害。” 林云嫣听得眉头紧皱。 道理都是道理。 安逸伯活着,定北侯也好好的,他们辅国公府与诚意伯府更是顺利,再说多些,皇太后还在呢,而幕后之人折损了本来能在朝堂上说一番话的英国公。 两厢对比之下,幕后之人绝不会在此刻站到明处,他就更需要好拿捏、又能惹事的李邵替他铲除异己。 万一李邵真和徐简拼个“同归于尽”,那幕后的人也亏大了。 所以,可以阴徐简一把,太子也可以出力,只要控制好力度,别两败俱伤,就是最合适的状况了。 林云嫣能把那些算明白,就是“揭露”、“谋害”这种词落在耳朵里,实在不太舒坦。 她是真不想徐简再受伤了。 徐简的腿伤在恢复中,虽然慢,但也在好转。 如果再有什么,更是落实了徐简曾说过的“有些事注定会发生”,而那恰恰是林云嫣想去极力挽回的。 徐简在裕门关算计了受伤、把伤势掌握在了他能接受的范围内,若是因为她劝着说“试着治治”、治出好消息来了,把原先的平衡打破,弄成了更严重的伤情…… 林云嫣想,她心里过不去这个坎。 徐简习惯了受伤,她并没有习惯,她还在追求一个“圆满”的胜利。 不止是扳倒了李邵,揪出了幕后之人,她和徐简能一路走到晚年,更是徐夫人没有发疯,徐简伤势越来越轻。 可是,想法归想法,落实起来并不算容易。 他们站在了全新的一条道上。 他们不知道李邵这一次发难会从何处来、何时来,只能见招拆招,倒不是被动,而是容易有变数。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鼻息间全是浓郁的药酒味道。 她抬眸直直看向徐简。 她足够了解他,也就能猜到他的想法:“你想设计李邵,你要坑他一把。” 徐简并不意外林云嫣能看穿。 沉默就是承认。 林云嫣见状,又道:“你想好了办法,但有风险,起码对你的腿肯定是有风险的,你不敢直接告诉我。” 徐简失笑,知道她关心,也就没有编话糊弄:“围场那儿,有只熊瞎子。” 林云嫣的眸子倏然一紧。 “再过四年,它能有这么大,”徐简比划了下,“现在小一些,大概这么大。” 林云嫣看着他比划,小确实小了一些,但还是庞大的,想像起来就颇为吓人。 “李邵被禁这么些时日,不止是没有寻欢作乐,他也许久没有去打猎了,”徐简安抚揉了揉林云嫣的后颈,“放心,吓吓李邵而已,我也没疯到拿他喂熊。” 林云嫣抿唇:“有把握?” “有,”徐简答道,“有一回,我拿那熊吓过他。” 林云嫣的呼吸一滞。 徐简说的“有一回”,她明白,就是他曾经漫长岁月里的一个片段。 他说得云淡风轻,但那些酸涩情绪依旧会从林云嫣的心底里泛出来,咕噜咕噜冒泡。 而这些,也是徐简所谓的“经验”,他淌过深深浅浅的水,一脚深一脚浅得出来,用他那些经验,在眼下的陌生状况下,去套用、去尝试。 其实,是比摸瞎靠得住些。 也比被动等着李邵先行再拆招更有保证。 毕竟,李邵做事就那样,他真心实意地没想两败俱伤,但就是会发展到那个地步。 不如他们这儿布局,给李邵一个戏台子,喊打喊杀就这么一块地。 林云嫣理得顺,就是心里憋。 她示意徐简拿药油瓶子来,再往她手心里倒一些。 闻着浓郁的药油味道,林云嫣道:“既是主动算计他,得多给他添些事,这买卖利润够大才行。” 徐简把瓶子又放回了桌上。 听她似抱怨似撒娇一般的嘀咕,没忍住,他弯了弯唇笑了下:“知道,不能让阿嫣白跌那一下。” 翌日。 早朝时,李邵一直在盯着徐简。 越盯,他心里越在冷笑。 看不出来啊,徐简还真是装伤,装得还有模有样的。 喏,这会儿又在活动脚踝了,一副站久了不舒服的样子。 可明明,就在昨天,他能爬假山,还能快步跑下山。 冯内侍把消息告诉他的时候,李邵听得都愣住了。 好家伙! 大白天的,他在礼部观政,听一群大小官员争论这个总结那个,徐简却是逍遥自在,还有兴致和宁安一块去逛园子赏花。 就怕人比人,李邵怎么可能不眼红。 他也想吃美酒抱女人,可他现在无法称心如意,他得守着时辰、赶在关宫门前回去。 燕辞归 第383节 身为太子,他连让父皇同意他在宫外开府都不好开口。 李邵越想越烦,徐简随心所欲、他烦,徐简装伤、他更烦。 偏过头,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父皇。 他一定要戳穿徐简装伤,他要想个好办法。 曹公公喊了下朝。 李邵还没想到办法,但这不影响他阴阳怪气徐简。 经过徐简边上时,李邵停下脚步:“今儿腊八,吃粥了吗?” 徐简垂眼答道:“上朝前简单用了两口府里的,等下回去再用。” 腊八都会送粥,赶在午前,姻亲邻里都会送粥来,自家也要送出去,图一个吉利,这些往来都由林云嫣掌着。 徐简也知道林云嫣的习惯,最后各家送来的都盛一勺,混在一起就算都吃过了,彩头够了,不讲究味道。 李邵点点头:“你来御书房,再去趟慈宁宫,顺着就带回去了,也省得再使人跑一趟。” 两人说话,前头圣上没注意,先走了。 曹公公倒是听见了,堆着笑道:“慈宁宫那儿说不定已经使人出宫了,天冷,辅国公不用麻烦。” 李邵呵的笑了声:“辇子来辇子去的,麻烦什么。” 说完这句,他也不给徐简拒绝的机会,大步走了。 曹公公没辙,只能冲徐简笑笑。 要他说,太子这也不知道是想的哪一出。 御书房、慈宁宫,往宫外送粥也不是只送辅国公府一处,省下这趟、还有别的趟呢,再说了,送粥这活儿也不辛苦,又沾福气又领赏钱的,不得脸的还轮不到呢。 太子一句话,人家平白少一处赏银。 曹公公想,太子殿下应该是想不到这些细的,就是想到了说几句,只不过话已经说了,他也不好违背太子。 “那就辛苦辅国公了。”曹公公道。 徐简笑了下。 挺好的,他正好也想找李邵。 第350章 捡日不如撞日(两更合一) 徐简到了御书房。 圣上正用粥,外头禀了,他就让进来。 曹公公出去迎,里头只剩下父子两人,圣上这才看了李邵一眼。 他不赞成让徐简御书房、慈宁宫的跑一趟,实在没必要,只不过当时没听见,等知道的时候、曹公公已经安排好辇子了,便不再提。 不过,既然人来了,也刚好说几句话。 徐简进来问了安。 圣上指了指手中的碗,道:“朕就不让人给你端了,留着肚子回去和宁安一道用。” 徐简笑着应下。 圣上又道:“近几天右腿如何?刚大殿上,朕又看见你活动了。” “差不多还是老样子,”徐简恭谨作答,“还是天太冷了些,岳大夫的意思是,顺利疗养下去,等开春天暖后会见成效。” 圣上点了点头,又问了些旁的政事。 李邵一勺一勺用粥,听徐简一板一眼作答,没忍住撇了撇嘴。 装、装得还挺像! 什么老样子?除非老样子就是能爬能跑。 这个念头一起,李邵的脸色就沉下来了,不能继续顺着想,要不然更加怒火中烧。 反正,不管徐简到底装了多久,总之就是装的,他一定会拆穿他。 琢磨这些,这粥肯定吃不下去了。 听说是德妃那儿送来的,啧,难吃。 李邵放下了碗。 徐简说完了事情,起身告退。 李邵干脆跟着从御书房退出来,在廊下见到曹公公正把一食盒递给徐简。 “准备去慈宁宫了?”他问。 徐简答道:“是。” 李邵哼笑了声,视线在徐简右腿上打转,没话找话道:“和宁安处得怎么样?哦,你们两个情真意切的,应该不会处不拢。” “谢殿下关心,”徐简面不改色,看起来依旧很和善,唠家常似的,“说起来,郡主前两天还跟臣提了,说去年差不多就是这时候,殿下猎了鹿,送到了慈宁宫,皇太后让人送了一些到伯府,她吃得意犹未尽。” 李邵挑了挑眉。 徐简又道:“新鲜猎来的,烤得又好,满口留香。郡主说不止她喜欢,皇太后也吃得欢欣。” 哪怕李邵不满徐简,这么几句话听下来,他还是得意起来了。 好话谁不爱听呢? 尤其是,徐简夸赞的,正是李邵自以为傲的。 他亲手猎的鹿,他亲自剥皮砍腰,铺料上火,他还看了好一会儿的火呢,他当然知道味道好。 回想起来,李邵不由抿了下唇,口齿生津就是他此刻的感受了。 念得慌。 不止念那烤熟了的鹿腿,也念那猎鹿时的刺激。 “这么一想,我今年还没有给父皇猎头鹿。”李邵道。 曹公公一听就知道“不好”,忙道:“天寒地冻的,这时候围场哪里还有多少猎物?圣上晓得殿下的心意……” 一面说,曹公公一面给徐简打眼色。 辅国公真是,唠家常、什么不能唠?怎么还提那鹿肉呢?这不是把太子的心都吊起来了? 徐简见曹公公示意,悄悄回了个“懊恼”的眼神,便又与李邵道:“雪厚,围场那儿也没有意思。” 李邵心思活络起来了。 徐简说没意思,他反倒觉得很有意思。 他正烦恼要如何戳穿徐简呢,这不是,上好的机会就来了吗? “这时节的确不好狩猎,”李邵清了清嗓子,态度端得算是一本正经,“只能随便遛遛马,运气好能遇着一两只冒头的。 我去年一门心思想着给皇太后猎头鹿,如今想来也是运气很好,得了两头。 今年若再去围场,未必能有那个好运气。” 曹公公听着,稍稍松了口气,忙道:“殿下孝顺,娘娘也晓得。正如您说的,这时节去围场不合适了……” 哪知道,李邵下一句话,又让曹公公松了的气憋住了。 “遛马倒是可以,”他道,“我也有好些时日没有跑两圈了,先前是待在东宫,近来在礼部坐着,筋骨都黏糊了。看来得找天去跑一跑,活动活动,动静结合。” 曹公公脸上依然是笑容,就是虚了些。 动静结合自然没问题,从太医院问到御药房,人人都会说,这是应当的,安院判坐久了都得站起来打会儿太极。 可偏偏这话是太子殿下说的,曹公公心里没谱。 官员是有休沐,太子想休息一日去活动下,无可厚非,可实在是殿下心野了容易飘…… 曹公公御前做事的,更盼着能稳当些。 “您想跑两圈,等开春天暖些……”他试着劝。 李邵不高兴了。 开春天暖?刚徐简还在父皇跟前说这个呢! 等那时,徐简名正言顺地伤势恢复,他还怎么揭穿? “不放心我?”李邵问曹公公,“随便跑一跑而已,一两个时辰就回了,再不行多带些人手,徐简跟我一块去?” 徐简失笑:“殿下,臣哪里能骑马了?” “迎亲是可以,围场就不行?”李邵反问,“你随便,跟迎亲那样慢悠悠也行。你等会儿,我找父皇说去。” 李邵拿定主意,转身往御书房里去。 曹公公看了眼徐简,快步跟上。 徐简提着食盒,在廊下站着,心思平静。 他故意挑李邵的,也是故意当着曹公公的面,“教唆”这种活儿,越正大光明,越不避着,反而越清白。 曹公公知道是他唠家常引出来的事,事前事后却也不会往“故意”上头想。 当然,只光明不够,更要紧的一点是,他在御前行事素来“磊落”。 就像小郡主说的那样,有一个好名声,比什么都好使,很多时候不用自个儿想办法周全,别人就替你圆过来了。 里头,圣上问:“怎么想一出就是一出?” “确实是突然想起来,”李邵道,“儿臣这一年混账事多,给您、给皇太后都添了不少烦心,儿臣旁的也不在行,就想着再给您和娘娘猎头鹿。 当然也是去碰运气,很有可能无功而返,但儿臣想去试试,趁着天还好,去转两圈。 儿臣也的确是想让徐简一道去,您信任他,他跟着儿臣,总不会出岔子。” 圣上皱眉:“他怎么跟着你?你鞭子一挥跑远了,他怎么办?他腿有伤!” “儿臣知道他有伤,”李邵说着,垂下头,似是不安,“他那伤也是因为儿臣。” 燕辞归 第384节 圣上睨了他一眼。 李邵又道:“儿臣有时候想,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徐简如今也很谨慎。 那大夫是骨伤圣手,治到现在,多少是有进展,您看徐简成亲都是骑马亲迎。 只是平素他许是太忌讳吧,不碰马、不用腿,儿臣想,若是去围场让他自己骑上两圈,他许是能缓过来些。 也没让他策马奔腾,慢悠悠转两圈,找找感觉。 如若不舒服,他自己就停下来了。” 圣上靠着椅背,良久没有说话。 若只是李邵想去围场,他定然不答应,可又说到徐简…… 迎亲状况,圣上自然没有亲眼看到,但多多少少也听说了些,徐简那天状态很不错。 当然了,城中漫步而已,不费多少劲儿,尤其是心里热乎。 娶媳妇多高兴的事儿,人只要心里热乎着,那是不觉得冷也不觉得痛,浑身都来劲儿。 城外围场骑马就不同了。 话说回来,圣上想,徐简也确实需要迈出那一步,不过,不能听李邵乱安排,还是要听徐简自己以及大夫的。 “你先去礼部,”圣上交代李邵,又问曹公公,“徐简还在外头吗?” 李邵没得到个准信,却也只能按捺心思先走了。 徐简又被召进里头。 “邵儿说邵儿的,”圣上问,“你自己想去围场转转吗?” 徐简斟酌了会儿,道:“不瞒您说,臣如今也就只能坐在马上,随意溜达几步,看着挺像一回事,但其实花架子一个,中看不中用。 您让臣去转两圈,慢悠悠的也就转了,但您若想让臣跟上殿下的速度,肯定做不到。 实在受不起那颠簸。” 圣上颔首。 这在他的意料之中。 之前受过那么重的伤,恢复到现在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诚然,内心里,他盼着徐简能更好些,不止为了邵儿,更是为了江山,徐简有才华,而朝廷也需要如此有才华的将门子弟,但圣上亦明白不能操之过急,更不能给徐简压力。 恢复得慢,恢复不到以前那样,最不好受的是徐简本人。 “这样,”圣上折中,定了个办法,“今儿腊八了,再过半月,等衙门封印了,让邵儿去围场转转。 你一道去,高兴了跑两圈,不舒服了就歇会儿,宁安若有兴致就让她也去,全当看雪赏景。 邵儿跑他自己的,不用你特特跟着,他身边不缺侍卫。 玩一两个时辰就回来。” 圣上想得也实在。 封印后,自不用再观政了,离过年也还有几天,邵儿想去活动活动筋骨,也没什么。 围场跑马,也是正经事情,若非他出宫太兴师动众,他自己都想去快马跑一程。 同时,邵儿去了,亦能开口让徐简去。 “你问问大夫,他若说不能随便骑马,那你就当陪宁安吧。”圣上道。 徐简听完,道:“郡主应该想去,只是……” 圣上示意他只管说。 “还有半个月,”徐简道,“殿下这些时日,哪怕有大半心思要放在围场了。” 圣上气也不是,笑也不是,良久叹道:“定力不足,他那性子还有的磨。” “捡日不如撞日,”徐简道,“今日天不错,去转一圈,回来后殿下也别惦记了,封印后的事、到时候再安排。” 圣上道:“也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 徐简出御书房,又到慈宁宫。 皇太后早遣了人出宫送粥,徐简来迟了,只与娘娘问了安,便起身出宫。 回到府里,他把从御书房里提回来的食盒交给马嬷嬷。 林云嫣坐着与他道:“先用粥,图个吉利,不讲究滋味。” 徐简在她边上坐下:“等下就去围场。” 林云嫣忙转头看着他:“这般急?” “李邵心急,”徐简道,“别担心,围场那儿已经有人去安排了。昨儿请你赏梅,今日请你赏雪。” 林云嫣抿着唇睨他,终是笑着摇了摇头。 等听徐简大致讲了经过,林云嫣也知道急有急的道理。 本就是算计着李邵,自是一通快拳下去,图一个措手不及,若拖上十天半月的,李邵大抵是没什么本事,但幕后之人是吃不准的变数。 他们预备的戏台子上,让对方撒几个钉子,容易扎着自己的脚。 另一厢,李邵前脚进了礼部衙门,心不在焉地听官员们说了会儿话,后脚、曹公公亲自来了。 等听完曹公公的传言,李邵眉宇一扬:“公公回去告诉父皇,如果运气好,我今日再给他猎些野味回来。侍卫们跟着,他不用担心。至于宁安和徐简,他们新婚图个乐子,也挺好。” 不多时,两厢人马在西城门下汇合。 李邵骑马,侍卫跟随,参辰他们也骑马,徐简和林云嫣坐马车去。 出了城门,外头人声鼎沸。 施粥的棚子摆开,有真穷苦的,也有想沾些贵气的,都来排着要粥。 林云嫣示意牛伯停车,去了诚意伯府的棚子。 今儿掌事的是曾嬷嬷,辅国公府派来的两个婆子在一道出力帮忙,两大锅的腊八粥,一大勺一大勺的分出去。 “郡主。”曾嬷嬷见了她,颇为意外。 “我路过,来看一眼,”林云嫣说着,抬手往李邵那头指了指,“太子想去围场打猎,圣上不放心,让国公爷跟着,我又不放心国公爷,我也跟着。” 曾嬷嬷明白了:“您担心国公爷的腿伤?” “围场嘛,和城里还是不一样,我就去看两眼。”说着,林云嫣又与婆子们道了几声辛苦,回马车了。 她声音脆,不轻不重的,这厢人多,好些人都听见了,纷纷回头看。 原来,骑在马上那个就是太子殿下啊! 这么冷的天,又是腊八的,贵人忙着施粥,穷人忙着领粥,殿下忙着去打猎。 殿下想去,怎么还是辅国公作陪?辅国公腿不好,城里都知道。 又不能陪着跑马,怎么还不让人在屋子里歇一歇呢…… 这些嘀嘀咕咕的话,自然传不到李邵这儿。 他这会儿心里热乎着。 既是为了打猎,也是为了揭穿徐简。 见林云嫣上了车,李邵就道:“行了吧?这就走了。” 第351章 还不回去搬救兵?(两更合一) 围场。 内侍迎上来,牵住了李邵手中的缰绳。 “喂点水和草,我马上要进林子。”交代完内侍,李邵回头看着来路。 那辆马车行得不快。 李邵啧了声。 这一路过来,他心里火热着,偏身后跟来的马车不疾不徐,让李邵颇有些不耐烦。 他甚至还让侍卫去催过,让车把式加快些速度。 宁安那马车又不是什么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完全可以跑得更快些,可宁安拒绝了。 她说:去围场这一路不够平坦,驶快了颠得慌,国公爷的腿受不得那种颠簸。 李邵听得那叫一个心里窝火。 徐简有个什么伤? 若是平日,李邵早不管后头人跟得上、跟不上,自己扬鞭就跑了,可他今日还有极其要紧的目的,要揭穿徐简、那就得让人都在一块,得让围场那儿的内侍,跟着他来的侍卫,所有人都看到徐简的状况,他需要人证、需要供词。 因此,李邵只能压着脾气,就这么到围场。 浪费时间! 浪费他狩猎的时间! 来都来了,李邵还是很想猎点野味回去的。 父皇为了徐简装伤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准备好温酒与野味,让父皇消消气,他们父子也能坐下来边吃边聊,他必须好好与父皇说一说徐简。 那辆马车总算到了。 牛伯摆了脚蹬,徐简先下车,而后是林云嫣。 此处风大,迎面刮过来,林云嫣不由打了个寒颤。 见状,徐简抬手,替她整理了下雪褂子,又系得严实些。 李邵几步走过来:“有这么冷吗?” 林云嫣抱着手炉,冲李邵笑了下:“殿下,你是爷们火气壮,我是姑娘家,我很怕冷。” 燕辞归 第385节 李邵撇了撇嘴,没去纠正她“成亲了算哪门子姑娘家”,只是道:“你等下上马跑两圈就热了。” 林云嫣又道:“我不会骑马。” “让徐简教你,”李邵顺口说完,想想不对,又改了口,“围场伺候的人手都会骑马,你先跟着随便学学,徐简陪我溜达两圈?” 有备而来,徐简自然知道李邵的用意。 “殿下,臣现在骑马也就是个‘溜达’,拖您后腿,您不尽兴,”徐简道,“臣想先给郡主去选一匹温顺些的马。” 李邵不满意,却也暂时按捺住了,几人一道往马房去。 徐简挑马有一套,看了一圈,挑了一匹、让人牵给林云嫣。 林云嫣面上故意露着些迟疑。 “不用怕。”徐简声音不轻不重,柔声细语给她讲,怎么与新见着的马儿打招呼,怎么让它慢慢信任自个儿…… 李邵听得一清二楚。 啧。 徐简这人,在朝堂上阴阳怪气,找他事时又是高高在上,没想到和宁安说起话来会是这么一个腔调,难怪哄得住宁安。 真是,听得他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再看一眼,好嘛,两个人差不多是挨着的,这是挑马还是谈情? 谈情也找个好点的地方,打扫得再干净的马房它还不是个马房?! 李邵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见他的坐骑已经喝了水、吃了些草,正扒拉着蹄子,他干脆把马牵去了外头。 眼不见为净。 站在马厩外,围场的状况能看清不少。 宫人不会清理场内与林子里的积雪,从初雪到今日,积了厚厚一层,这个季节也没有皇亲国戚来狩猎,白皑皑的一点都不乱。 忽然间,有侍卫疑了一声。 李邵闻声睨他。 侍卫指着林子方向:“小的好像看到了一头鹿。” “你确定?”李邵忙问。 侍卫不太确定,支支吾吾着。 旁边有人附和了两句:“似乎是看到什么钻进林子里去了。” “殿下,不如跟上去看看,若有动物经过,肯定留下脚印了。” 李邵二话不说,翻身上马:“随我一道!” 话音一落,他扬鞭而去。 活蹦乱跳的鹿在前头,他这会儿可顾不上还在马房里腻腻歪歪的徐简与林云嫣。 侍卫们应声跟上,只留下冯内侍干着急。 冯内侍略通点马术,一路跟着李邵他们不快不慢来围场,倒是还能应对,可真策马往林子里冲,他就不行了。 他那点儿本领,回头摔下来伤筋动骨的是他自己。 可不跟李邵,冯内侍心里也发虚。 不知道为什么,从城里出发起,他就特别没底。 没错,是他暗示、引导着太子对辅国公的伤势起疑,让太子想要揭穿辅国公,可明明昨天时太子还没有想到办法,今天不仅办法有了,还立刻实施上了。 匆匆忙忙的,冯内侍都没有找到机会仔细问一问李邵,到底要怎么安排,甚至,他都来不及一五一十告诉主子。 现如今,太子与辅国公在围场发生些什么状况,对主子来说都成了“马后炮”,而对他冯内侍,就是抓瞎。 眼看着前头马蹄扬起雪雾,瞪大眼睛都看不清李邵身影了,冯内侍赶紧寻徐简。 “国公爷、哎呦国公爷!”冯内侍急切道,“殿下进林子追鹿去了,小的本事不济,赶不上,您、您去看看吧!” 徐简佯装讶异,很快冷静下来,问:“侍卫们跟上了吗?” “跟了,”冯内侍实话道,“小的怕他们拦不住殿下!” “拦殿下做什么?”徐简道,“殿下来猎鹿,有人拦鹿就行了,冯公公别杞人忧天,殿下以前常进林场,又不是头一回。” 眼看着冯内侍还要叫唤,林云嫣拍了拍徐简的胳膊,道:“冯公公你也知道,国公爷腿上有伤,跟不上太子,让他去也没有用。 这样,让参辰和玄肃跟过去,给殿下猎鹿出一份力。” 冯内侍确实想算计徐简,但眼下更怕李邵真出意外,闻言自然是满口答应。 况且,两个亲随离开,徐简身边只一位郡主,己方想试探也定然更容易一些。 徐简吩咐了两人后,便没有再多言,牵着挑出来的马,与林云嫣一块往外走。 近处的雪雾已然散开了,留下一串清晰的马蹄印子。 徐简看向林云嫣:“郡主,上马吧。” 林云嫣走到马侧,踩着马镫,在徐简的帮助上翻身上马。 她虽不善骑马,但对与马儿相处,倒不陌生。 从前逃离京城后,牛伯教过她一些,她也和参辰、玄肃的坐骑相处过,自然也就掌握了些最基础的。 刚在马房里,全是装样子给李邵看的。 李邵耐心不足,经不住他们这么耽误时间。 也正如徐简告诉她的那样,围场这里已经紧急打点过了,所以,那头鹿才会恰好被侍卫看到。 现在,他们要继续等,等那头熊瞎子大显神威。 李邵对这些毫不知情。 他在林子入口处找到了鹿蹄印,顺着印子一路追进去,远远看到那只小鹿穿梭着、灵巧往深处去。 “不能跟丢了!”李邵交代着。 这个季节,能发现一头踪迹已然运气极好,错过了,未必还会有收获。 玄肃和参辰飞快赶上,分别行在李邵的左右两翼,与侍卫们一起继续跟随着。 林场里本就难行,再因为积雪,越发艰难。 马蹄踩在雪地里多少都有声响,这才刚刚拉近了些距离,又惊得那头鹿蒙头往里跑。 李邵直接搭弓,来不及调整力道与准心,仓促间出手。 长箭落在鹿身后,插在了雪地里。 这下更是不得了了,鹿飞快得消失在了林子里。 李邵气得重重临空挥了一圈。 他对这里熟悉,知道能快马而行的区域只剩下一段了,更深处的林子太繁密了,马匹跑不开,到了那儿,他们想再跟上灵活的鹿就是痴心妄想。 这时候,李邵想起了去岁来狩猎时的状况,便依样画葫芦起来:“你们在后头跟着那鹿,我从前头绕它,别惊动它!” 说完,李邵调转马头冲出去了。 内侍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两人仗着骑术不错,想跟着李邵,却见参辰与玄肃已经追出去了。 两人便没有扬鞭。 他们这点校场里学来的功夫,与辅国公身边的亲随哪里能比? 有那两人跟着,比他们强多了。 包围的人手不宜多,万一又惊了猎物,他们要怎么和殿下请罪? 几番追逐,李邵绕到了那头鹿,偏他实在不擅长边骑边射,试着瞄了几次都没寻着机会。 参辰和玄肃就在他不远处,李邵若是举手示意,这两人自然能拉弓,可他们是徐简的人,李邵猎鹿、那最后的功劳不也落到徐简头上去了? 李邵并不愿意。 眼看着密林近了,他一咬牙,射出一箭。 嗖的一声,扎在了边上树干上,那鹿头也不回地进了密林里。 李邵又是懊恼又是火大。 不多时,侍卫们也赶了上来,见太子失手,一时间都很沉默。 参辰和玄肃交换了一个眼神,故意建议道:“殿下,既跟丢了,不如掉头回去吧?” 李邵能听这话?能听徐简的人说的这话? 他唱反调:“我不想空手而归,这样,你们往边上散开,再找找有没有别的发现。” 侍卫们依言,陆续散开去找。 等人散得差不多、只有一两人还留着,参辰又改口了:“殿下若不甘心,再往密林里试着追一追?马匹虽施展不开,但鹿蹄印子还在,也许能跟上。” 李邵已经追了一路了,此刻自然不愿意这么放弃,先一步驱马进林。 这一路越走越难,马儿几乎都是在徐徐踱步。 李邵一面跟着鹿蹄印子,一面在心里嘀咕,就这磨磨叽叽的速度,比徐简迎亲都慢。 更让李邵烦躁的是,他们跟丢了脚印。 小河冻成了冰,那鹿似是踩着冰,完全弄不懂去了上游还是下游。 “往哪儿?”李邵问。 参辰没有立刻答,跳下马去河道边观察了一番。 这一路过来,他们运气都很好,几乎是照着设想中的状况发展的。 太子猎鹿失手,鹿也机灵、知道钻林子,在这里消失也不错,若不然,他和玄肃还得再花些工夫把太子引进来。 引导越多,痕迹越大;而这种恰到好处的运气,最是容易洗去嫌疑。 这里离那熊瞎子的巢穴已经很近了。 参辰确定了下方向,指了指:“殿下,往那处再走走?” 燕辞归 第386节 李邵没说话,夹了夹马肚子。 他们一行五人,越走越深。 速度慢,林子又不见多少光,身上渐渐冷了起来,李邵解开水袋仰头喝了一口,里头灌的是辣嗓子的白酒,两口下去,人就暖和起来。 他正要回头和侍卫说话,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吼叫。 惊天动地,震得树上的雪团子簌簌往下掉,不少都砸在了李邵和他的马身上。 “什、什么动静?”李邵颤着声问。 下一瞬,他就知道答案了。 那是一只黑熊,瞎了一只眼睛的黑熊,也不知道是谁惊扰了它,大冬天的,它从巢穴里出来了,此时正半直立着身子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它似乎是被什么激怒了一样,看着来人就冲过来,扬起巴掌要拍下来。 李邵吓得动弹不得,他的马却受了惊,嘶叫着要逃。 玄肃一箭飞出,势大力沉,扎在黑熊的胳膊上,让它不由踉跄着退了一小步。 参辰稳住李邵的马,冲那两个侍卫大喊:“还不回去搬救兵?” 侍卫回过神来,立刻掉头,林中根本没法驱马快马,只好咬着牙有多快就多快了。 参辰又与李邵道:“殿下当心,一定护殿下周全。” 李邵喉咙发紧,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两侍卫心急火燎地往外跑,好不容易出了林子,这才一个激灵。 他们怎么可以抛下殿下? 不应该是让殿下先走,他们与辅国公的人手一块拦住那黑熊吗? 心虚又后怕的情绪涌上来,此刻也只能将错就错,两人一面扯着嗓子呼喊分散开去的其他侍卫,一面继续往外跑。 那熊瞎子看着就厉害,只他们几个侍卫怕是不敌。 还是得再叫些人手。 打理围场的内侍这会儿和辅国公在一起吧? 空旷的围场里,冯内侍坐立难安,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不远处郡主坐在马上、辅国公牵着走了会儿,他都没心思去计较这人脚冻不冻、痛不痛的。 忽然间,远处一团雪雾冲过来:“不好了、不好了!林子里有熊瞎子,快、快去救太子!” 冯内侍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了一样。 第352章 围场救急(两更合一) 寒风呼啸,声音在风中散开了。 有那么一瞬,冯内侍想,自己八成是听岔了。 可那团雪雾越来越近,随着他奔驰而来,围场这儿做事的内侍也纷纷拥上前来,面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 马儿嘶叫一声,来人在近处停下。 从马背下来,两条腿颤得厉害,根本站不住,那人几乎是手脚并用、踉跄爬过来抓住了冯内侍的胳膊。 “救太子,要救太子!” 冯内侍的侥幸彻底碎开了。 他哪里遇到过这种局面? 事出突然,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眼下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其余人听说太子遇险也是慌得不行,有人要去牵马,有人急着问话,吵闹之间,完全没一个章程。 直到徐简过来。 在听到有人求援时,徐简就让林云嫣下了马,两人很快就靠到了这一步。 “太子遇到什么了?”他开口问道,“说清楚!” 声线稳,声音不小,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一时间,无头苍蝇有了主心骨。 来求援的侍卫赶忙看向徐简:“遇着熊瞎子,这么高。” 他比划了一下,惊得周围人倒吸凉气。 徐简沉了脸,又问:“在哪个方向,大致多远?” “林子深处,那个方向,密林里头,太子追鹿追进去了,我、小的也不知道多远了……” 徐简继续问:“你来求救,太子身边还有护卫吗?” “有、有的!”侍卫道,“您的两位亲随护着太子。” “其他人呢?”徐简追问。 “在进林子前、殿下就让他们散开了,小的和另一人从林子里退出来,一路喊一路跑,小的跑回来了,还有一个应该还在召集散开的人。” 如此一问一答,倒是尽快把事情梳理出来了。 徐简看了眼林云嫣。 林云嫣面上写满了担忧。 她知内情,晓得眼下状况都是照着他们希望的展开的,可哪怕安排好了,熊瞎子也是熊瞎子,它不由人。 不到最后尘埃落定,林云嫣哪里敢松口气? 况且,现在这戏台也就唱了个开场而已。 “这可怎么办……”她的不安是真的,这戏也是顺手就来。 徐简与围场内侍道:“能跟着的都跟上,再往京里报个信。” 有主事的,场面就没那么乱,马房里的马匹被带了出来,各领一匹,收拾马房的铲子、钉耙也搬了出来,当作武器。 徐简提了一把铲子,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马蹄飞快,积雪扬起来成了齑粉,跟上去的人愣是谁也不及他快。 冯内侍也想去救,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两股战战地连马背都没爬上去,试了几次,他的马被其他人夺走了,余下他站在原地,心里又急又怕。 他是真怕太子出事。 他的确另有真主子,可他现在明面上伺候着太子,倘若太子有什么三长两短,圣上处置起来,他能讨着好? 他得给太子陪葬! 主子不会救他,他也没脸让主子救他。 这个当口上,冯内侍都没有心思去琢磨徐简的伤了,一门心思是太子一定要平平安安。 “愣着做什么?” 突然的呵斥声让冯内侍回过神来,他一转头,对上了郡主的目光。 郡主脸色发白,眉宇紧蹙,看得出十分担忧:“没听见国公爷刚才说了什么吗?找匹快马回京报信!召集人手来围场救援,再带几位御医来,万一有人受伤,要让人流着血回京城吗?” 一字一字,似是十分紧张,林云嫣说到最后,声音都哑了。 冯内侍忙不迭点头,着手去安排。 围场的内侍总管姓关,他本想去救,转念想到这儿也是一堆事,才留下来。 听郡主这么一安排,他也顾不着怕了,忙开始准备。 偏马房里除了两匹不利索的小马驹,一时也没有快马能用。 万幸,还有林云嫣的马车。 牛伯匆匆忙忙把马儿从车驾上解出来,关内侍寻了个利索的,林云嫣把自己的腰牌给他、又催着冯内侍递上东宫腰牌。 “有这两块,你就能到御前,快去!” 关内侍看了眼皇城方向,又看了眼围场那儿,暗暗叹了好几口气,这才撑着精神与林云嫣建言:“郡主,外头冷,您先去小殿那儿坐会儿?一有消息,小的就给你报。” 说是小殿,其实正殿也有五开间,左右还有配殿。 离围场走路差不多一刻钟,供皇亲国戚们休息用的。 “我耐不住心思过去,”林云嫣道,“你让人来这儿搭个棚,能挡风就行。” 关内侍面露难色。 “几根木头、几根绳子、几匹布料,小殿那儿难道没有?”林云嫣沉声问道,“都没有,你去搬几条被子毯子来,我还有车架能歇息。” 听她这么一说,关内侍还有什么不懂的。 郡主不缺挡风处,棚子是给之后会赶来的御医,或者先撤出来的伤者准备的。 只要太子还没脱险,哪怕是折腾到了半夜三更,所有人都得在围场外围候着。 郡主尊贵,真到太阳下山、冷起来了,可以挪去小殿那儿,其他人哪有那等福气?有几个棚子,即便是再简陋的,也好过无遮无挡。 关内侍忙去准备。 林云嫣睨了冯内侍一眼,自顾自上了车,靠着引枕闭目养神。 这是赌运气。 可正如她当时与徐简说过的那样,这一年多来,她的运气其实很不错,很多事情,但凡运气差些,今时今日都不是这个局面。 像是山道上的那场追赶,她能救下晋舒,而不是两辆马车双双坠崖,就足够好运了。 双手一点点攥成拳,希望这一次,运气也依旧站在他们这边。 正午已经过了。 腊八吃粥,都要赶在午前,因而这个时辰,城门口聚集的百姓差不多都散了。 施粥的各家倒还在,忙着收拾器具,拆棚子。 只听马蹄声由远及近,马上人扬声高喊着“避让”“避让”,惊得在路上的人纷纷躲避。 燕辞归 第387节 那人作内侍打扮,进城门时也不曾下马,大冷的天急得满头大汗:“急事进宫,东宫腰牌、辅国公府腰牌。” 守门侍卫知道今儿殿下出城、与辅国公夫妇两人一道去了围场,检查了腰牌后根本不敢拦,放人进城。 不远处,曾嬷嬷刚指挥着人手把物什都搬上板车,准备回府。 一眼熟的婆子小跑着过来:“老姐姐、老姐姐,我刚在城门下,那骑马进城的内侍是从围场来的,急得不得了,别是围场那儿出状况了吧?你们郡主和姑爷去围场了吧?哎呦太担心了!” 曾嬷嬷一听,心里哪能不犯嘀咕? 可她眼下也是毫无头绪,只要与来人道了声谢,点了个腿脚快的赶紧去翰林院。 “与伯爷说一声,快!” 而那报信的内侍在城内也是尽量加快速度,“避让”喊得声音都劈了叉,手上举着腰牌一直冲到了宫门。 侍卫一道道往里报着“围场救急”,传到御书房。 接力进来报信的内侍根本不晓得来龙去脉,只会说那四个字,圣上蹭地站起身,大步往外走。 走到了宫道上,见到了那连滚带爬的围场内侍。 内侍声音已经哑了,人也木着,幸好在围场时,徐简问话问得有章法,他当时听了、此刻依样画瓢,倒也把事情说清楚了。 圣上脸色铁青,曹公公忙扶了他一把。 “有辅国公在。”曹公公赶紧宽慰。 “徐简自己都有伤,他能斗得过熊瞎子?!”圣上深吸了一口气,稳住情绪,“赶紧点五十御林,不、点一百!” 围场多大啊,御林不知围场状况,那就多去,散开了好找人。 内侍又道:“郡主说,还要带御医。” 圣上颔首,与曹公公道:“你跟着去。” 曹公公应下,又当机立断,使人去太医院,又使人去召御林,自个儿快步赶去宫前广场,在这儿集合。 不多时,御林纷纷赶到。 曹公公让他们骑马先行,等御医们到了,他才一道上了马车。 车上,人人都是面色难看。 曹公公揉了揉心口,徐徐吐出一口气。 太子差不多一年没有去围场了,突然去那么一次,结果就出事了。 说起来,也是辅国公提了一句“鹿腿”,勾起了太子的兴趣,最后捡日不如撞日了,但这肯定不能怪辅国公,简单唠几句家常,瘾大的是太子,耐不住的也是太子。 得亏还好有辅国公陪着去。 虽说有伤、帮不上什么,但他在场,稳定了人心,再说,还带了两位善战的亲随。 没那么两位战场上见过血的,太子迎面遇着熊瞎子,能指望跟去的侍卫? 哎,也是运气不好,怎么偏偏就遇着熊瞎子了呢? 千万别出事。 这厢御林和御医出发,那厢消息渐渐就传开了。 千步廊里见着御林出宫,安逸伯听了点消息,也没管圣上有没有点他,快马出城。 林玙这儿刚听到些,自家婆子也到了,急急说事。 街头巷尾,陆续也有传言,添上不少人上午亲眼看着郡主的车驾与太子出发,一时间各有各的猜测。 而成喜,此刻穿过长长走廊,去见主子。 主子不在屋里,披着雪褂子正在院子里扫雪。 往年,主子也有这习惯,因而每每京城落雪,主子住的院子里,除了主道会第一时间清出来,余下的都留着,不晓得哪天主子来了兴致,自己提着扫帚就去了。 成喜寻过来时,半个院子已经扫出来了,在墙角堆了厚厚一堆的雪。 “主子,”成喜缩了缩脖子,“太子与辅国公在围场遇到了熊瞎子,请京中驰援,圣上派出御林百人、太医五名,安逸伯也出城去了。” 金贵人扫雪的动作停下来了,转头看着成喜。 成喜说完,知道自己说得不够明确,又补充道:“听说太子与那熊瞎子已经交上手了,辅国公去救,又让人来搬救兵。” 金贵人抿住了唇。 他上午不在府中,等他回来时,李邵早离京去围场了,还叫上了徐简与宁安。 当时,他就隐隐觉得不安稳。 太子突然去围场,竟然还是说服了圣上、名正言顺去的,大抵是他想到了试探徐简的办法。 可这厢却不知道太子想的是什么办法,冯内侍没有把具体的消息都报回来,显得匆匆忙忙。 不知状况,哪里能全然放心? 毕竟,太子行事想一出是一出,徐简摆明了把太子当棋子用,真到博弈之后,太子被徐简卖了都只会跳脚,至于御书房那儿,圣上没看穿徐简,是帮着数钱的那个。 可他们已经成行了,倘若他这儿贸然使人再介入,恐怕会露出尾巴让徐简抓。 因此,金贵人没有冒进,只等消息。 却等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太子再怎么算计徐简,也不敢碰熊瞎子,他没那个胆子。 那徐简呢?他胆敢让太子去面对一只疯熊? 而且,他们到底怎么遇上熊瞎子的?围场那么大,太子打猎怎么会去那么深的地方…… 匆忙到冯内侍都来不及回报,可见围场之行是徐简的手笔,那熊瞎子呢? 是真胆大,而是赶上了? 金贵人一时吃不准。 “使人去城门下,继续留心消息。”他道。 这会儿只看赌太子的命了,徐简最好拎得清,知道太子还是一颗棋,远没到废棋的地步,然后使出全力把太子全须全尾带回来。 等曹公公与御医赶到围场时,风又大了许多。 关内侍引他们进了棚子:“安逸伯和御林刚才都进林子了,目前还没有消息。” 曹公公看向一旁。 林云嫣刚才也下了车,与安逸伯说了两句。 这棚子搭得简陋,却不漏风,关内侍还从小殿那儿搬来几把杌子凳子,没用炭盆,只灌了不少汤婆子与手炉,供人取暖。 曹公公过去,行礼道:“那么多人进去救,一定很快能有消息,郡主……” 林云嫣挤出个笑容来:“公公都赶过来了,可见圣上急坏了。” 曹公公只能哂笑。 能不急吗? “是,圣上很担心,”曹公公干脆道,“那报信的说得粗略,杂家也没全弄明白,郡主,您给杂家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第353章 厥过去了而已(两更合一) 林云嫣坐在凳子上,眉宇之间透出了几分疲惫。 “殿下带人狩猎去了,”她缓缓道,“我不会骑马,国公爷挑了匹温顺的,我们两人一块就在这边上遛马。起先都好好的,忽然间有一侍卫跑回来……” 曹公公认认真真听完。 报信说得虽粗略,但整个过程倒是与郡主此刻说的都对上了。 “您说,国公爷骑马进林子去救了?”曹公公问,“国公爷能骑快马?” 林云嫣抬头,一双晶亮眼睛蒙着层水雾:“他那腿现如今是个什么状况,公公还不清楚吗?还不是硬撑着! 太子遇险,面对的还是黑熊,当时侍卫来求援,这儿跟着都乱起来了。 国公爷得稳住局面,哪怕力所不能及,也得咬牙坚持着去救。 毕竟是太子殿下,我虽十分担心国公爷,亦不敢劝他拦他,这是分内之事,只要还有一口气、都得顶住。 可是曹公公,我实在心烦意乱,国公爷今儿折腾这么一回,即便打退了那黑熊,他的腿伤大抵也要加重了,眼瞅着这些时日才刚刚好起来些……” 眼看着林云嫣眼角晶莹,一副快哭出来的样子,曹公公心中也很不好受。 伯夫人蒙难时,郡主根本不记事,自然也没尝到那一刻的痛,等她开始记事,就是千宠万宠,十几年来只怕就没有遇到过什么特别揪心的事。 今儿好了,新婚燕尔的,丈夫不顾旧伤硬撑着去救人,什么时候能回、能不能平平安安地回,心里都没有底,只能在这里一刻钟一刻钟的等。 能不揪心吗? 曹公公也揪心啊! 他为殿下揪心、揪得头皮都是麻的,想到此时在宫里等消息的圣上…… 想了想,曹公公看边上桌子上摆了茶水,试了下温度,给林云嫣倒了一杯。 “您别自己吓自己,”一面劝着,他一面把茶杯交给林云嫣,“太子与国公爷都会吉人天相。” 话是这么说,曹公公心里直擂鼓。 他没在棚子里等着,走到外头,看着林场方向。 “天黑了怎么办?”曹公公问边上的关内侍,“看都看不见,还怎么找人?” “等救援的时候,郡主让小的准备了许多火把杆子,刚御林军到的时候,人手一只都发出去了,他们都带了火折子,天黑能点上,”关内侍道,“有多的也叫他们带进去了,里头遇着没有的,也能发分一分。” 曹公公连连点头。 别看郡主年轻、又是女子,遇事时还真是一点不含糊。 搭棚子、备火把,安排起来有模有样的。 “还是郡主想得周到。”他夸了一句。 关内侍附和着,又道:“国公爷也不容易,曹公公您是没看到,国公爷咬着牙飞骑而去,真不愧是从小练武磨砺出来的,紧要关头那股子劲儿还是顶得住。” 燕辞归 第388节 曹公公苦笑。 那状况下,国公爷说什么也得坚持住吧? 有时候就是这么一回事,事到临头迸发出来,什么潜力都挖出来了,可这种挖掘并非长久之计,等事情结了、劲头卸了,反噬到身体上,真是皮肉筋骨无处不痛,一次两次还能忍,次数多了,人都耗废了。 眼下也只能盼着,林子里救援顺利吧。 风势越来越大,吹在脸上跟刀子似的,曹公公站了快两刻钟,不得不回到棚子里。 帘子撩起,外头的风呼啸着涌进来。 闻声,林云嫣与太医们都急忙看过来,见是面色依旧的曹公公,又都收回了视线。 渐渐的,日头偏西,晚霞散去,天色暗下来。 林云嫣也去外头看了看。 视野不清后,远处的林场笼在阴暗之中,黑漆漆的,叫人心惊肉跳。 隐约能看到些亮光,似乎是火把,但隔得太远,不太清晰。 关内侍从小殿那儿送了些吃食来。 安院判接了,分给众人:“我们得吃,等下伤者来了,我们一个个饿得头昏眼花的,还怎么看诊?” 又过了半个时辰,关内侍忽然大喊起来:“有人回来了、有人回来了!” 棚子里,所有人都冲了出来,只见两个火把从远及近。 林云嫣仔细分辨了下,一共六人,好像东宫侍卫。 “太子呢?”曹公公忙问,“国公爷呢?安逸伯呢?” 灯笼火把往前一照,状况更加清楚了,这六人全带着伤。 “小的们一直在找殿下,始终没找到,”一人道,“林子里难行,小的们这都是磕磕碰碰伤的,不危机,本想再坚持着找找,半道上遇见安逸伯,伯爷说天黑了、小的们这样反倒会拖后腿,让先撤出来……” 曹公公一口气在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可看他们一个个都是人疲马乏的、还多多少少带伤,也实在不好说道什么,让御医赶紧先包扎包扎。 棚子里避风,有茶水点心,几人渐渐暖和过来,慢慢又补充了些知晓的状况。 “下午时有找到过交手的痕迹,地上有血迹,乱糟糟的,没看到人。” “应该是边打边换地方,但既然还能移动,怎么没往外头撤呢?” “痕迹太乱了,根本不知道他们后来又去了哪里……” “天黑前,隐约听见过打斗声,可林子里回声阵阵,分不清方向。” “等下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撤出来,入夜后太冷了,还没找到殿下,自己先冻僵了。” “哪敢再撤?没寻到殿下,冻死了也得找。” “我们几个,哎!” 说着说着,彼此苦笑。 别看他们现在坐在这儿了,太子真有个万一,他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曹公公听他们说了这么多,突然问道:“你们怎么会和殿下分散的?杂家听说,当时跟着殿下的只有四人?” “跟丢了鹿,殿下让四散寻找,小的们都去找鹿了,也不知道殿下……”一人讪讪道,“还是遇着熊的弟兄冲出来了后在林子里大喊,小的们才知道出事了。” 曹公公按了按眉心。 弟兄冲出来了,没冲出来的是太子与辅国公的两个亲随,这真是! 他该庆幸,那两亲随比这群侍卫能打。 下一刻,曹公公庆幸不出来了。 天上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 林云嫣满面凝重,听见外头有动静从远及近,本以为是围场那侧又有人出来,之后才分辨出,声音是从反方向来的。 来的是小于公公,手中还提着一个包袱,层层打开,里头裹着的是一只小锅。 “小的出宫前才熬好的,您爱喝的红豆粥,”他盛了一碗出来,“还温着呢。” 林云嫣接了,道:“让皇太后担心了。” 小于公公挤出个笑容来。 白天得到消息,皇太后就不踏实了,眼看着天都暗了,实在放心不下,让他来围场看看。 “诚意伯原也要来,知道小的过来,他让小的给您带话,”小于公公语调平缓着,安慰林云嫣道,“府里都很关心,他留在家中,让您不用挂念老夫人他们。 您的三叔母傍晚就过去辅国公府了,她和徐夫人、娉姑娘一块说说话,您只管安心等在这儿。” 林云嫣点了点头。 今日围场危机都是安排出来的,徐简虽未一点点说过里头细节,但大致走向上,她心中有数。 这一回可以算计李邵,之后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由他们来操刀了,否则,被圣上看出其中端倪,那会满盘皆输。 因此,此次既然动手了,成效势必要收足。 而要达到好效果,定不可能前脚喊着救援、后脚就平平安安了,他们得尽量拖延时间,起码等到天黑下来。 当然,也不敢随便耗到天亮,冬夜林场太冷了,容易真出事。 林云嫣做好了要等到天大黑的准备,她也要在人前表现出她的担忧与急切来,可兴许是时间久了,兴许摆出来的急切干扰着她,她很难不真的心慌。 此刻听说京城里都有条不紊,她的心忽然就安定了许多,而手中的甜粥,更让人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皇太后以前怎么说的来着?人活着,就是她的靠山、她的救兵。 不止皇太后,现在的她还有自己的亲人,他们都是她的仰仗。 背后有山,真能让她底气十足。 又等了许久,关内侍发现,林场方向能看到的火把光点越来越多了,光点似在聚拢,慢慢往这厢靠过来。 他忍不住抬脚远望。 这么多人撤出来,应该是有好消息了吧? 眼看着火把越来越近,关内侍忙往棚子里喊:“来了来了,好多人回来了!” 话音一落,所有人都出来了,看着前头状况。 人一多,实在无法把握住全部状况,林云嫣甚至算不清回来了多少人。 曹公公倒是一眼认出了打头的那人,唤了声:“陶统领。” 陶统领从马上下来。 他负了伤,脸上有一道血迹,看起来是被流箭所伤,血已经止了,人看着疲惫,却不见多少颓然与悲痛之色。 观他神色,曹公公心里多少也有底了。 “太子安好?”他问。 陶统领指了指身后,答道:“与安逸伯在一块。” 林云嫣忙问:“国公爷呢?” “正要说这事儿,”陶统领正色起来,“国公爷与伤员们在一块,他们不好骑马了,也不敢随意挪动,赶紧做几个缚辇,再来几位太医随我们去接伤员。” “缚辇备了八个,够用吗?”林云嫣问。 “不行就来回跑几趟,”陶统领说着,又扭头与其他御林道,“身上没伤的,还有力气的,赶紧去抬缚辇,喝点水,随我回去接人。” 林云嫣见状,叫上小于公公一道,进棚子里把现成的点心茶水拿出来,交给陶统领安排。 关内侍看见了,又使人回小殿那儿去,赶紧送热的过来。 而曹公公到处找李邵,找了一会儿,才见着安逸伯,却不见殿下身影。 “伯爷您……”曹公公远远地见人就喊,等开了口,才发现伯爷的脚步很沉,他忙定睛一看,看清安逸伯后背上趴着一人,“哎呦这是怎么了?” 他三步并两步跑过去,待看到趴在安逸伯背上一动不动的那人正是李邵时,曹公公险些一个踉跄。 “没事没事,”安逸伯忙道,“殿下厥过去了而已,没受伤。” 曹公公:“啊?” 安逸伯把人背到棚子里,往椅子上一放,曹公公赶紧把李邵扶稳了。 太医又是摸脉搏又是翻眼皮,最后道:“应是太过紧张,放松下来就坚持不住,体力不支昏倒了。” 见林云嫣也进来了,安逸伯嘴角抽动两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徐简让我给你捎个话,他没有受伤。” 林云嫣问:“那他怎么没回来?” 安逸伯这下真笑不了了,抬手搓了搓脸:“这不是骑不了马了嘛,我跟着缚辇去接他。” 曹公公一听,心里咯噔一下。 “嗐!”安逸伯破罐子破摔,“论本事还是他厉害,一铲子卸了老熊一条胳膊,要不是那畜生痛得嚎叫,我们还找不到他们的方位。 可惜天太黑了,借助火把也难找路,费了些时间才与他们会合,小陶比我先到,我到的时候他们已经合力把那老熊宰了。 二十几号人负伤,能挪动的自己回来,不好乱动的就留在那儿。 徐简真没有受伤,他就是一直勉力而为,带着太子和那老熊纠缠到天黑,耗得老熊没劲了,他自己也撑不住,骑不了马了。 太子晕了有一会儿了,不敢把他留在里头,我就干脆骑马背他回来。” 曹公公问:“其他挪不了的伤者,危及性命吗?” 安逸伯道:“我们返程之前都紧急包扎过了,看着都没有致命伤,我和小陶休整一下就回去,免得留在里头的、没事都冻出事来。” 曹公公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虽然时间久了点,但殿下全须全尾,国公爷亦没受伤,其余人没有性命之忧,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 林云嫣再问:“进林子能找到路吗?” “郡主放心,”安逸伯胸有成竹,“沿途都有人举着火把守着,确保方向,绝不会走岔了路。” 正说着,外头陶统领喊了一嗓子。 他已经分配好了第一批抬缚辇的人手,这就准备出发了。 燕辞归 第389节 第354章 看准了的(两更合一) 赶在他们出发前,林云嫣新备了两个汤婆子,交给安逸伯。 “给徐简的?”安逸伯笑了下,“先让老头子沾沾光。” 说完,夜雪之中,他与陶统领带着人手匆匆出发。 关内侍忙得脚不沾地。 先行回来的这些人手都需要安置好,热水热饭得供上,幸好小殿那儿都准备了,甭管煨到现在滋味怎么样,能填肚子就好。 最先送来的那些交给了头一批回林子接人的,他们也得垫几口,还得带上给留在林子里的伤者。 之后轮到后一批预备着的,他们缓过来,之后才好与别人轮换。 留在棚子里的太医亦不闲着,给伤者们诊治。 这厢人很多,却是有条不紊,并不杂乱。 曹公公陪着李邵。 李邵没醒,好在呼吸平稳,人显然是冻着了,手脚冰冷。 曹公公不住给他揉搓双手,试着让他暖起来。 林云嫣看了李邵两眼,与小于公公商量着报信的事情。 围场这里有了结果,京里却还提心吊胆着,尤其事关李邵,不能马虎。 此处虽有棚子遮风挡雪,可到底人多事情多,小殿那儿小憩会儿倒还行,让李邵一觉睡到大天亮,林云嫣是不放心的。 比不了宫里温暖舒适,更要紧的是,人手不够。 全须全尾地从林子里出来,那也要全须全尾地送到圣上面前,之后再有变化…… 这并非林云嫣杞人忧天。 大惊之下、受寒厉害,人还昏过去了,李邵这样的身子骨,后半夜若发起烧来,那是一点不奇怪。 如此想着,林云嫣与小于公公说了两句,又寻曹公公:“最好还是让殿下回宫。” 曹公公何尝不想把太子挪回宫去? “马车上睡回去吧,”林云嫣建议,“这儿忙得团团转的,我压根没想到让小殿准备压惊宁神的汤水香料,关公公现在也顾不上。 殿下身子骨要紧,回宫好好睡一觉,比在这里挨冻强多了。” 也是巧了,林云嫣正在说服曹公公,却见李邵的眉头皱了下,眼皮子颤着,不多时睁开了一条缝。 曹公公十分惊喜:“殿下,您醒了?” 李邵半梦半醒,视线不清,不知身处何地,只勉强看清了面前人:“曹、曹公公?” 声音嘶哑、干得要命。 小于公公赶紧端了一盏茶来,与曹公公配合着,喂了李邵两口。 李邵精神很差,又或者说,他其实没有完全清醒。 曹公公唤太医来看。 太医道:“殿下体力没有恢复,眼下需要好好休息。” “殿下,”曹公公与李邵道,“外头下雪了,您是在小殿对付一晚上,还是安排您回宫?” 李邵愣了,半晌反应过来,道:“回宫。” 曹公公心中有数,示意小于公公借一步说话。 太子回宫,肯定需要人手陪着,但围场这儿也要有人在。 小于公公代表的是皇太后,围场压阵其实更应该由代表圣上的曹公公留下来。 简单商量两句,两人定下来,小于公公伺候李邵回宫,再点二十御林随行。 马车就是小于公公来的那辆,里头又铺了铺、垫了垫,方便太子一路睡回去。 李邵此刻眼睛又闭上了,曹公公招了个强壮些的御林,让他背殿下。 趴在御林背上,李邵浅浅挣了下,还好左右都有人扶着。 掀帘子出去,北风裹着雪花呼啸,寒意吹得李邵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发茫,只看到近处远处的火把,火光映红了他的眼,刺得他下意识又闭了起来。 小于公公帮着把太子安顿上了车,又与林云嫣道:“既然寻着了,国公爷肯定很快就能回来,郡主莫要担心。 小的回到京里,不止御前与慈宁宫,也会知会诚意伯府与辅国公府,夜沉了,好叫他们早些歇息。 您回棚子里去吧,别吹这冷风了。” 林云嫣冲他点点头。 马车与御林出发。 晃动颠簸间,昏昏沉沉的李邵忽然大喊大叫了声,喑哑的声音里全是惊慌。 下一瞬,他不叫了,他又厥过去了。 林云嫣回了棚子,北风吹来了惊叫声,听得她不由皱了皱眉。 她坐下来闭目养了会儿神,听得外头传来不一样的响动,这才赶紧起身。 安逸伯他们回来了。 缚辇上躺着伤者,陆续送进棚子里,其中有一个趴着的,厚实的雪褂子盖着保暖,正是参辰。 林云嫣倏地瞪大眼睛:“伤哪儿了?” 参辰笑了笑,似是扯到了伤,又倒吸了口气。 安逸伯过来给她解释:“背上挨了一爪子,这小子灵活,划破了皮、没有伤到筋,太医给他包扎过了,年轻人恢复快,皮肉伤有个十天半个月,一样生龙活虎。” 一时间,林云嫣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叹。 外头,陶统领听说李邵回宫、还带走了二十个御林,一时为难。 倒不是对太子回宫有什么意见,在他看来,比起在这儿待着,他情愿李邵回宫去,免得还得分心照顾。 可带走了二十个没有受伤、吃了饭喝了水恢复了些体能的御林,让陶统领一下子捉襟见肘了。 别看他带来了一百人,加上太子之前带的侍卫、围场的人手,并一块一百三四十号人,伤患也就是个零头,还有许多是崴脚了、被树木剐蹭了之类的轻伤,但架不住天气糟,路途远。 起先撤出来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大部分则和伤者一块,负责守备。 熊瞎子除了,万一再来什么野兽,只有伤员的话容易出状况,另外,又有几十人沿途举火把守路。 刚才第一批进去,除了带进去干粮和水、以及运伤者出来外,还有一桩是替换。 让简单休整过的这些人,与先前留守的护卫换一换,免得留守里出现失温的、体力不支的。 这趟出来后,该由留在棚子里的御林再把人换了。 可现在,人不足了。 陶统领只好道:“伤轻的,觉得自己已经缓过来了,就都站出来。” 他声音又大又沉,里里外外都听得见。 安逸伯闻声,出去看了眼,一下子明白问题了,见林云嫣揪心地跟出来,便与她解释了两句。 “我倒是还想走一趟,”他道,“不服老不行,我这会儿也疲得厉害,这天气,老寒腿吃不消。” “今日辛苦伯爷了,”林云嫣道,“里头需要缚辇的还有多少伤者?一趟够吗?” “勉强够了,汤婆子给徐简了,多多少少能暖一暖,”安逸伯道,“他们点了火堆,也算有点温。” 林云嫣也明白。 冻得厉害时,汤婆子取暖有可能会适得其反,但徐简穿得厚实、应该没有冻伤,再者,他把握一个度,不冷不热就好。 “我让他先出来,他不肯,”安逸伯叹道,“他脾气拧起来跟他祖父一个样。” 说着,伯爷的声音哽了下。 说到底,其实还是需要留一个主心骨。 安逸伯本想留下替换徐简,可他身体是真吃不消在林子里等一个来回了。 陶统领倒是能等,可若他留下,之后第二趟进去时要靠谁带队? 靠只能躺在缚辇上的徐简吗? 哎! 还是老了,但凡再年轻个三五岁…… 林云嫣安慰了安逸伯几句,扶他到里头坐下,又去看参辰。 参辰已经坐起来了,正大口吃饭,见林云嫣过来,赶忙起身。 林云嫣示意他不用多礼。 参辰知道她最关心什么,见边上无人注意他们,便压着声道:“都挺顺利的。” 林云嫣舒了一口气。 顺利就好,不枉这么折腾。 “你伤不要紧吗?”林云嫣问。 “不要紧,”参辰答道,“看准了的,只是不方便骑马,才趴着被抬回来,能坐也能站。” 林云嫣抿了下唇。 “看准了的”,说得轻巧,实则危险。 参辰是故意挨那一爪子,算计好了度,却也是“虎口拔牙”,靠着胆识与本领硬拼了一把。 等徐简回来时,已经过了三更了。 棚子这厢再一次忙碌起来,分水分粮,清点人数,安顿伤者。 林云嫣与徐简四目相对,看着他眼中被火光映亮,她张了张口,没说出来话,只能硬挤了个笑容。 徐简看到了,也笑了下,满是安抚意味。 燕辞归 第390节 林云嫣走过去,在徐简身边蹲下身,哑声道:“腿怎么样?” 徐简回避林云嫣的目光,闷闷道:“没什么感觉。” 心脏似是被用力攥了一下,林云嫣眼眶红了,偏偏左右都是人,她一时间分不清徐简说的是实情、还是故意说给旁人听的。 “挪去马车上吧,”林云嫣道,“车里铺得暖和,比棚子里舒服,再让太医看看。” 徐简应了声。 李邵已经回宫了,曹公公此刻见着徐简,悬着的心算是落下来了。 他招呼了人手把徐简送到马车上,又叫了位御医来。 车上地方小,曹公公和林云嫣一人拿着个灯台照明,等徐简的右腿露出来,曹公公没忍住、嘴角抽了下。 昏黄的光照下,徐简的右腿看着惨白里透着青,前几个月因治疗而青紫青紫的那一块皮肤,这会儿只看着就让人觉得痛。 御医一面试着按压,一面与徐简沟通。 徐简伸手在腿上比划了两下,手上与黑熊搏斗沾染的血迹清晰可见。 御医抹了一把汗,实话实说:“您知道的,您去救太子是憋着股劲儿,所以能骑马、能与黑熊周旋,但其实您的身体支撑不了这些,那股劲过了、反噬了。 您歇一歇,恢复一下,具体状况得那时才知道。 更具体的还是要问府上那位大夫,他每日给您治伤,您的状况他最是知晓。” 徐简道了声谢。 林云嫣拿过一块毯子,给徐简盖在腿上。 曹公公只看了两眼,心里还是有些上不去、下不来的。 等太医离开,曹公公平息了一下:“劳烦国公爷与郡主再等等,待陶统领那里准备好,大伙儿一道回城去。” 徐简靠着引枕,一脸疲惫地点头,又道:“今儿这事怪我。” 曹公公一听,胸口鼓声雷动,忙左右看了两眼,低声道:“您怎么这么说?” “若不是我顺口和殿下提了句鹿肉,又与圣上说‘捡日不如撞日’,殿下也不会来围场,不会遇险……”徐简叹息一声。 见郡主伸手、忧心着握住了辅国公的手,曹公公半个身子都探进了马车里:“这话杂家听听就算了,国公爷千万别再同旁人说。 此番遭遇,也是碰巧撞上,圣上英明讲道理,不会因为意外状况而怪罪国公爷,却也要防着些有心人借题发挥。 杂家刚才看到御林抬回来的黑熊了,那么大一头,若不是国公爷以及您那两位亲随护卫得当,殿下当面遇着庞然大物,怎么能全身而退? 您这该记功的事儿,别说成犯事。” 林云嫣暗暗松了一口气。 这是徐简的试探,而从曹公公的反应来看,起码此时此刻,他们完全瞒过了曹公公。 玄肃给徐简送吃食来。 他脸上手上有些小擦伤,已经处理过了,不妨事。 前后不到两刻钟,陶统领准备好了,所有人启程返京。 曹公公与徐简、林云嫣一辆马车,借机询问状况。 “我当时的确急了,一门心思找殿下,没注意到其他人跟不上我。” “我在林子深处找到了殿下与参辰他们,当时他们都弃马了,后来才知道,是殿下的马受了惊吓、很难驾驭,殿下若不下马,只怕那马儿横冲直撞。” “林子里马匹难行,参辰两人护着殿下,干脆也没管马,一面跑一面躲。” “我赶到时,原想拖住那黑熊,让他们带殿下先走,可那熊瞎子不知道怎么回事,无论我怎么挑衅他,他始终盯着太子,殿下根本没法脱身。” “我们就只能跟黑熊继续绕,顾不上分个东南西北,也没遇着先行散开的侍卫以及与我一起进林子的人手。” “天都黑了,才把黑熊绕疲了,我趁机砍了它一条胳膊。” “应该是听见它嘶叫了,渐渐有御林赶到,众人合力把那黑熊杀了。” 光听着,曹公公想像那凶残场面,心惊肉跳的。 第355章 圣上得多失望啊(两更合一) 行进中,马车似是压到了石子,轻轻晃了下。 曹公公重新坐稳,道:“杂家听着,那熊真是太凶了。” “确实凶……”徐简重重咳嗽了两声。 林云嫣替他拍了拍,徐简缓了缓,摆了摆手,又与曹公公继续说:“受伤后就更凶了,人多还有点乱,要不然陶统领也不会被流箭擦着脸,我看好几个人手原是不用伤的,都是自己人挤人的,崴着了磕着了。” “万幸都处理好了,玄肃那坐骑是匹老马,还把另两匹带回来了。” “殿下没事就好,我当时一门心思想着,殿下千万不能受伤。” 曹公公听完,长叹了声:“国公爷疲乏,睡会儿吧,等回城再说。” 皇城里,东宫依旧灯火通明。 李邵躺在床上,整张脸通红如虾子。 睡梦之中,他时而低泣时而喊叫,烧得稀里糊涂。 郭公公挍了块帕子盖在李邵额头上,转头见圣上坐在桌边,脸色阴沉。 冯内侍缩着脖子站在一旁,脸白得跟刷了层白及浆子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他是跟着太子与小于公公一块回京的。 差不多在半道上,冯内侍隐约察觉到太子状况不太好,许是要发烧,他就和小于公公说了。 小于公公亦是果断,点了两位御林策马先行,赶在马车前催开了城门、又催开了宫门,保证他们后头的这一行人能毫不耽搁地一路直达东宫,甚至有御医在此处等着。 有条不紊自是有条不紊,可小于公公多忙碌,等圣上过来,他简单汇报了状况,就赶回慈宁宫去了。 留下这“半死不活”的场面给他。 他哪里答得上来什么? 殿下在林子里具体怎么一个遭遇,他根本全然不知情。 他能答的部分,一时半会儿间,也不知道对主子是有利还是有害…… 圣上此刻情绪已经稳定许多了。 初闻状况时万分急切,但邵儿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他的眼前,这就能让他放下心来了。 比起受伤,发烧其实算不上什么,太医刚才也与他讲了,这是受寒、受惊又放松下来后身体产生的状况,养几天就能恢复。 小于公公刚才还禀了,说是徐简、安逸伯以及御林都还平安,此乃万幸,而他们赴险、辛苦到半夜,全是为了邵儿。 当然,话说回来,此事到不来谈论对错的程度。 和陈米胡同不同、邵儿没有眠花宿柳,与裕门关下也不同、邵儿没有私自出关,今日就是去围场狩猎,且是得了首肯后再去的,遇着熊瞎子是在意料之外…… 只能说,运气差。 思索了会儿,圣上问冯内侍:“具体怎么一个过程?你细细说。” 冯内侍还没有理顺,只能硬着头皮道:“小的骑术不佳,殿下进围场时没有带上小的,起先都寻常,直到有侍卫从里头冲出来求援,然后、然后……” 圣上问:“然后什么?” 龙颜严肃,冯内侍吓了一跳,冲口而出:“然后辅国公就去救殿下了!对,辅国公一骑快马往林子去,其他人跟都跟不上,他那个身手就不像是受过伤的。” 话说出口了,他才反应过来,不由讪讪。 他“提醒”太子留意辅国公的伤势,试探也好、坐实也罢,都该由太子跟圣上捅破,他这么一代劳,岂不是把自己也添进去了? 哎! 谁让他是替主子做事的,满脑子都是“辅国公的腿伤”呢。 见圣上定定看着他,冯内侍想再把自己摘出来也不容易,只能将错就错、继续往下说:“小的之后就一直等消息。 看到安逸伯与御林赶到,又等到天黑,后来总算见到伯爷把殿下带回来。 听说是辅国公英勇,砍了那熊瞎子一条胳膊,坚持到救兵寻到他们。 辅国公真是厉害。” 见他几句话翻来覆去、说不出什么新鲜东西,圣上也懒得再听,让他去一旁待命。 床榻上,李邵嘀嘀咕咕着什么,也不知道是梦话还是胡话。 圣上见他跟魇着了一般,挪去他边上坐下,关切地听了会儿,还是分辨不出他说的是什么。 李邵陷入了噩梦里,在黑沉沉与刺目的光之间来回转换,整个人十分不安。 “邵儿,邵儿?”圣上试着叫他,握住了他汗涔涔的手。 李邵倏地睁开眼睛,一双满是惊恐的眸子不住转着。 “莫怕、莫怕!”圣上见他醒来,连忙安慰他道,“你回宫了,不用怕。” 李邵的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灯台上,光晕在他眼前涣散,整个视野都很奇怪。 他听见噗通噗通如擂鼓的心跳,重得几乎要把他炸开。 他怔了许久,眼中才慢慢有了点神,没有那么散着,看清了周遭状况。 “父皇……”李邵哑声道。 “你做噩梦了。”圣上道。 李邵眉头一蹙,他其实记不太清楚自己梦到了什么,只感觉梦里一团糟。 那是他很不喜欢的感觉,潜意识地就想排斥。 他并不想与父皇讨论他的噩梦! 李邵想要逃避。 倘若他思路还有三分清明,他就能想到,此时此刻他其实什么都不用说,继续睡就是了,可他实在太混沌了,混沌到他想要避开一个话题、就心急得寻了另一个话头。 “父皇,徐简的腿根本没有伤!”李邵道。 燕辞归 第391节 圣上的嘴角绷紧了:“你莫要……” 李邵继续道:“儿臣亲眼看到的,他能骑马,他拉着儿臣在林子里与那黑熊周旋,他那步伐根本不像伤没好,儿臣都要坚持不住了,他还好好的,他甚至拿铲子跟黑熊缠斗,他平时都是装的。” “装的?”圣上问,“那你说,他装伤做什么?” “他不想跟儿臣去观政,”李邵道,“他拿他的伤在您跟前做戏,让您心存愧疚……” 圣上直接打断了李邵的话:“但凡他那腿不是为了救你才伤的,朕需要愧疚吗?” 李邵被点得缩了缩脖子,话已至此,他只能继续说:“他就是跟儿臣较劲,他想让儿臣听他的,明明腿早好了,还……” 圣上气极反笑:“徐简想让你听他的?你要真能好好听他的,朕才高兴!” 李邵还想继续说,对上圣上严厉的目光,一下子失去了气势。 “邵儿,”圣上却没有放过他,“你别告诉朕,你先前就觉得徐简装伤,想去围场也是为了试他。” 李邵哑口无言。 圣上一瞬不瞬看着他。 若只是意外遇着危险,那的确谈不上“对错”,可若是李邵故意没事找事,以至于陷入危机,那就是“错”。 像是寻欢作乐、作到了道衡的地盘上。 像是出关逞能、撞进了两军交战之中。 从出发点、到落脚点、最后到收尾,没一处能站住理的。 站起身来,圣上的语气愈发沉重:“你今日累着了、又发着烧,先好好休息,等你睡醒了、退烧了,思路清楚了,好好想想要怎么跟朕说。” 说完,圣上转身大步离开。 郭公公送了两步,见曹公公就站在落地罩外,也就停了脚步,回去照顾李邵。 要他说,殿下的确烧糊涂了,怎么能那样说呢…… 圣上脚步不停,道:“刚回来?” “是,”曹公公跟上,一面走、一面答,“刚回来,听说您在东宫,小的就赶过来了。” 圣上问:“徐简怎么样了?” 曹公公抿了下唇。 刚站得不算远,太子殿下说的那些话,他听得一清二楚。 平心而论,听得不太舒服。 当然,曹公公不会在这当口上与圣上提太子言辞,他只是想了想,把自己这一趟遇着的事情讲了讲。 “辅国公很是疲乏,太医说他的腿会受些影响,具体还等他府里那大夫诊断。” “听说太子是追一头鹿追到了林子深处,直面那熊瞎子,当时他身边只有辅国公的两个亲随以及两个侍卫。” “国公爷闻讯,稳住了局面,带人去救援,郡主留在外围,指挥小殿那儿的人手做事。搭起了棚子,备好了热水点心,做了缚辇,又备了许多火把。” “准备得很充分,小的到了那儿,除了等消息,也没找到能做的事。” “只等到安逸伯把殿下背回来,小的才算放下心来,那之后,陶统领他们又进了两次林子,把伤者分批抬回来。” “辅国公有个亲随伤了背,被熊瞎子拍了一巴掌,皮开肉绽的。辅国公没有受外伤,就是挺不住了,坐都坐不起来。” “太医替他简单诊断时,小的看他那腿真是惨白惨白的,淤青也泛出来了,一摸那皮都是冷的。” “想来也是,他算是最早进去的那一批了,一直与黑熊纠缠搏斗,力竭后留在林子里,最后才被抬出来,耗了这么久,没病没痛的都受不了那寒冷,何况他那腿本就受不得寒。” 圣上听完,想了想,道:“你听见邵儿说的了?虽没反驳,但朕听出你向着哪一边了。” 曹公公讪讪。 既然圣上点出来了,他肯定也不能否认糊弄,便道:“小的想,人总是向着自己看到的。 小的看到了太医给辅国公诊断,看到马车到国公府后也是拿缚辇抬进去的。 殿下与小的不同,他看到国公爷赶来,能跑能打与熊斗……” “他看到后才误以为徐简没有伤,那倒说得过去,”圣上哼了声,“就怕他故意找事,早就误会徐简了。” 曹公公吞了口唾沫。 殿下这是钻牛角尖了,得亏他没听见辅国公自省的那几句话,要不然,还得再添点事,把去围场都算到辅国公头上。 圣上自有判断,不会信殿下的猜测,但这会伤圣上的心。 圣上得多失望啊…… 夜风卷着雪花,絮絮飘下来。 成喜听见极低的敲门声,裹了件厚袄子从屋里出来。 来的是童公公:“主子睡下了?” “哪能睡下,合衣躺着打个盹而已,”成喜带上门,声音压得很低,“有消息了?” “太子回宫了,没有受伤,就是受了惊吓起热了,”童公公又道,“辅国公与郡主也返京了,好像冻得够呛,他那腿大抵又要不好。” “谁让他故意勾太子的兴、去了围场呢,”成喜撇嘴,“太子遇险,他不积极救援,真让太子伤到了,他能讨到好?” 童公公道:“别说他好不好,太子若是缺胳膊少腿,主子也头痛……” 成喜刚要接这话,忽然间身后的门打开,昏暗的灯光从里头露出来。 “这么说,我是不是还得对徐简感恩戴德,谢谢他做事有分寸,没让殿下残了伤了?” 声音阴冷,吓得成喜后脖颈汗毛直立。 童公公毫不犹豫就跪下了。 成喜反应过来,也忙跪下:“小的胡言乱语……” “行了,”金贵人打断了他,“进来说话。” 进到屋里,成喜倒茶,童公公把刚收到的消息又仔细复述了一遍,等主子挥手,他才退出去。 金贵人抿了口茶,眉宇之间疲倦又暗藏怒气。 成喜他们没有说错,对他来说,太子的确是个必要的存在。 太子可以遇着些麻烦,可以名声受损,但他不能真的被废,或者说,在一切都准备好之前,李邵必须是太子。 哪一天,当他对太子动狠手,那就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只不过,金贵人想,自己依旧不能完全看透徐简的想法。 徐简毫无疑问在算计太子,他那些看似帮助、辅佐太子的举动,背后藏着的都是对太子不利的谋算,只不过表面十分清正自洽,以至于连圣上都没有发现端倪。 察觉到其中问题的,只有自己这个被迫断了几次尾巴的,以及太子那个当事人。 也许,徐简也在等一个契机吧。 等徐简动手主动把太子拉扯下来时,应该就是他做好了与自己对垒的准备,真刀真枪对峙了。 在那之前,徐简会留着太子。 金贵人眯了眯眼。 在这一点上,徐简与他应该是一样的——把太子当棋子,把太子当旗帜。 但他追求的东西,徐简没有可能、如今看来也没有为此去布置…… 哦。 或许徐简瞄准的是摄政之位? 年幼的小皇子,可比自我又想法颇多的太子殿下好掌控多了。 那么,徐简挑到听话的傀儡了吗? 似乎没有。 再者,圣上壮年,明面上看、离那一天还远,除非徐简真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但不管怎么样,今日结果、徐简占了上风。 本想让太子揭开徐简装伤,眼下好了,徐简能伤得明明白白了。 至于明日,都不用认真去分析,金贵人都能数出几条借题发挥的路子来。 围场、熊瞎子、一出好戏。 重重地,金贵人绷着脸,把茶盏按在了桌面上。 第356章 来之不易(两更合一) 浓浓夜色里,辅国公府的主院正是忙碌时候,从正屋到左右厢房都点了灯。 徐简与林云嫣刚刚回府,马嬷嬷站在廊下,面容严肃指挥着。 今日,她与挽月都没有跟着郡主,只大致晓得这一趟去围场恐不简单。 如此大事,断不可能与旁人吐露一丁半点,两人都是存在心里,也没有私下交谈,直到外头各种消息起来了,才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忧。 到底出了什么状况,能让圣上派了那么多御林去围场救援? 各处讯息说少也不少,但毕竟都是传言,马嬷嬷不敢尽信,直到陈氏来国公府里,她们这儿才算是得了一个准信。 太子在围场遇着熊瞎子了,国公爷去救了。 只听这两句,甭管马嬷嬷起先心里有多少底,这会儿也漏成了筛子。 那可是熊瞎子,是林子里谋生的畜生! 国公爷与郡主再是运筹帷幄,畜生难道能完全配合? 人都有不听话的时候呢! 等马嬷嬷揪着心看向挽月,两人一通眼神官司下来,就知道是半斤对八两,那筛子谁也没比谁兜得多。 如此提心吊胆等到大晚上,小于公公使人来报了声“平安”,府里才算松了一口气。 之后就是继续等,一直等到刚才,前头来报“马车抵府”,马嬷嬷与挽月忙不迭迎出去。 燕辞归 第392节 迎来的缚辇。 郡主从围场带回来了一抬,把国公爷直接抬到了主院,挪去屋里。 马嬷嬷见状,示意挽月进去伺候郡主,自个儿不用旁人吩咐,一一安排。 要给徐夫人带个消息,让她能安心睡下,大半夜的、又是落雪,来一趟太辛苦了。 小厨房里有姜茶,赶紧送进去去去寒,又说温着吃食,国公爷与郡主若有胃口,随时都能送上。 前头,徐栢也使人过来。 “已经让人去诚意伯府报平安了,参辰那儿亦不缺人照顾,刚去请了岳大夫,马上就过来了。” 马嬷嬷闻言放下心来。 前头有徐栢照应,事事有条理,彼此分工,她不用一个人照看全局,着实轻松许多。 正要再与底下人交代几句,就见岳大夫踏雪而来。 岳大夫背着药箱,脚步很急。 平日徐简治伤都在安平院,今日夜深,也不方便多挪动,才干脆在主院。 岳大夫是头一次过来,不由左右看了两眼。 马嬷嬷与他打招呼,又与屋里禀了声,便引他进去。 里头,林云嫣换了身干净衣裳、简单收拾了下,看起来精神了些。 徐简也换过了,他在雪地里摸爬滚打了几乎一天,里衣都是干了湿、湿了又干,相比起林云嫣来,他面容里疲惫更重。 他刚喝完一碗姜茶,见了岳大夫,徐简道:“要给你添麻烦了。” 岳大夫把药箱放下,哐当一声响,面色不太好看:“确实麻烦。” 作为大夫,最怕的不是疑难杂症,而是病患他不配合! 与辅国公打了几个月的交道,岳大夫算是看明白了,国公爷这人通透是真通透,很多事情心里琢磨得明明白白,以至于这主意也是绝对的大,甭管他多么苦口婆心地劝,国公爷一意孤行。 说上朝就上朝,说翻墙就翻墙,今天更厉害了,骑快马,还和熊瞎子干了一架。 这是一个腿伤还没有痊愈的人能干的事儿? 话说回来,这也不能怪国公爷,纯粹是赶上了。 陪太子狩猎,太子遇险了,怎么可能不尽力去救?就是这救一回,时间长、损耗大,够呛啊! 腹诽归腹诽,岳大夫检查起来依旧仔细。 不止是右边大腿,沿着经络,手上变了几次力道,观察徐简反应,与他询问状况。 林云嫣在一旁听着,眼看着岳大夫眉头越皱越紧,说话也越来越斟酌,她不由也紧张起来。 莫不是腿上状态不太好? 刚她问徐简,他还说“没多大事”,怎么…… 哦。 这人素来报喜不报忧的。 这可…… 林云嫣正迟疑,没想到岳大夫比她还纠结,甚至几乎凑到了徐简的腿上,定了那么会儿才抬头。 “这……”岳大夫看向挽月。 这下,林云嫣反倒是明白过来了,冲挽月微微颔首。 挽月把其他人都屏退了,自己守在里头,由马嬷嬷守了外间。 岳大夫这才阴着脸问:“实话实说,国公爷腿上是涂了什么药油?虽然擦掉了,但老夫闻出来了。” 徐简失笑,与林云嫣道:“就说瞒不过他吧?” 林云嫣亦是无奈地笑了下。 出发去围场之前,林云嫣给徐简往腿上涂过一层药油,府里跌打损伤用的。 刚抹上并不显什么,捂在裤腿下一整天就有些青紫。 等到围场里查看伤势,灯台光照之下,看起来那真是要多惨有多惨,白里透青得吓人。 若没有这层准备,哪里能唬得住曹公公? 看诊的太医不太了解徐简平日里用了什么药,他又已经替几位受伤的御林侍卫包扎过了,闻到些许药味也不会往心里去。 不似岳大夫,太清楚每天用药,又精通这些,即便刚刚擦拭过,也被他发现了端倪。 “跌打的药油,”徐简道,“围场那儿抹了一点点。” 岳大夫可不信他这话。 真要是围场里太医给的药油,至于他看了眼挽月,郡主就真把人手都屏退了吗? 显然是另有状况! 不过,事到如今,岳大夫还懂的一点是,有些好奇心得收起来,知道得多了,不一定是好事。 不用国公爷和郡主提醒,他自己就比划了下,表示绝不会提“不明药油”,只当压根没有。 林云嫣莞尔。 聪明人就是方便,都不用多关照。 徐简晨起肯定不上朝,除了圣上那儿,其余各处说不定都会有人来探病,但凡是个转不过弯的,张口说什么“昨夜围场给国公爷用了什么药油”,落到心思缜密些的人耳朵里,到底是“多一事了”。 确定那药油对徐简没有什么影响后,岳大夫再次细细诊断了,而后着手替徐简缓解。 温热的帕子捂腿,之后又施针,一根根银针没入皮肤。 照顾好了徐简,岳大夫又给林云嫣请脉,确保她没有冻着累着以至生病。 等这厢忙完了,他道:“得有三刻钟,老夫先去看看参辰,等下再过来。” 林云嫣道了声谢,送走他后,便在榻子边坐下了。 徐简抬眼,轻声道:“你先去寝间睡吧。” 林云嫣摇了摇头。 困乏自是困乏,但真让她去睡一觉,大抵是睡不安稳的。 “你闭目养会儿神,”她道,“我想睡了就去。” 徐简没有勉强她,又合了眼,没多久就睡着了。 林云嫣拿了帕子,轻轻替徐简按去额上薄汗。 她知道徐简是真的累了,他们是故意算计李邵,但徐简也是真的禀着那股劲儿拼到底了,要不是累成这样,他怎么会明明痛得冒冷汗,还会睡过去呢? 就是睡得很不安稳。 林云嫣怕他梦中蹬腿,挪了挪位子,一只手搭在徐简的膝盖上,确保他一旦动弹自己能立刻按住。 另一只手,落在徐简的手上,轻轻与他十指相扣。 在围场里时,她其实去看过那只黑熊。 黑熊早已经死透了,一动也不会动,但只看它的体型就知道绝对不好对付。 甚至,它似乎比徐简昨儿给她比划过的更魁梧,让人心惊肉跳。 这样的一只野兽,被徐简生生砍下了一条胳膊,哪怕那时候它已经被耗得精疲力尽了,但跟它耗的徐简,一样是疲惫不堪。 那般艰难状况下,依旧被徐简抓到了机会。 参辰怎么说的? “算准了的。” 多难啊,在那种状况下想要算得准,实力、运气,缺一不可。 是了,徐简把这熊说成“现在小一些”,在他曾经经历过的四年后里,面对那只长得更大的熊瞎子,他又耗费了多少心血? 光是想像,林云嫣的呼吸都堵得慌。 很难、很辛苦,她之前就知道,眼下又是时时在体会,但她更明白,“来之不易”。 这一年多的成果来之不易,今日的战果也来之不易。 她要做的、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战果扩大,对得起围场里的奋战。 倏地,徐简的右腿抽动了下,林云嫣眼疾手快,按住了他的膝盖。 徐简似是睡梦里察觉到了,模模糊糊安慰她:“没事,真没事的……” 林云嫣垂着眼帘,柔声细语顺着他:“好,没事。” 时辰差不多了,岳大夫才回来。 “参辰都是皮肉伤,御医先前处理得也没问题,养一养就行了,”他道,“玄肃没伤着,就是累了,老夫看他睡得挺好。” 林云嫣放心了。 岳大夫起针时,徐简醒了,人依旧疲惫,眼神倒是清明许多。 “除了这条腿,国公爷身体底子好,不至于受冷起热,睡个安稳觉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强,”岳大夫道,“腿上现在看不出来,过一个时辰会泛淤,得过几天才消。” 林云嫣对此倒也算满意。 自然呈现出来的青肿,比靠药油装出来的强,再说了,大白天的,不似昏黄油灯光下好糊弄。 等主屋这儿吹灯,马嬷嬷估摸了下时间。 再过会儿,差不多都要到了平日国公爷起身上朝的点了。 这让人担忧又紧张的一夜,总算要过去了。 马嬷嬷回房,稍稍打了个盹,也就起来了。 徐夫人那儿早早使人来问状况,听说小夫妻两人还未起,也没来打搅他们,之后只请了岳大夫去后院,详细问了伤情。 岳大夫实话实说,如此折腾一日,肯定会有影响,只能说尽力再治一治。 又说,得亏先前治了一段时日,伤势减轻了许多,要不然,即便在雪林里咬牙坚持下来了,那右腿大抵也要全废了,别说再盼着好转,能支着拐杖自己走路就阿弥陀佛了。 燕辞归 第393节 这些话,别说徐缈了,听得刘娉以及夏嬷嬷都一块连声念“阿弥陀佛”。 另一厢,朝房里,气氛显得有些紧绷。 安逸伯老胳膊老腿无处不痛,坐在椅子上,本就严肃到吓人的五官看起来愈发跟憋着火似的。 事实上,他真没有生气。 累到极致了,哪还有力气去生那劳什子的气。 林玙郑重与他道谢,谢他驰援围场,帮了徐简与林云嫣。 “他们自己福大命大,我也没多少功劳,”安逸伯道,“等我找到他们时,那黑熊已经趴地上了。” “您是定海神针。”林玙道。 这夸赞,安逸伯倒是笑纳了。 不是他脸皮厚,昨儿那种状况,缺的不是人手,而是能稳住局面的,他算其中一个。 有官员过来,与安逸伯打听状况。 “殿下没有受伤?那真是太好了。” “听说伯爷把殿下背回来的,我还当殿下伤了,吓了一跳。” “辅国公一直护着太子、直到援兵寻到他们,国公爷这是立了大功。” “这么说来,他的腿伤应该差不多好了吧?他人呢?没来上朝?” 安逸伯闻声抬起眼皮子看去,啧声道:“他还能上朝?他今天要想爬上金銮殿,得是我去把他背来吧?” 话音一落,朝房里倏地静了下来。 昨儿被伯爷背回来的是太子,安逸伯这话说的,仿佛有嘲弄太子的意思…… 按说也不至于,他们都知道伯爷脾气大,说话不讲究,应该就是随口一句,没有多余的念头。 安逸伯自己也没察觉,活动了下酸胀的肩膀,继续道:“他那腿啊,我看是难,养回来些又……” “毕竟是太子遇险,辅国公肯定竭力救援,他那腿,原本也……” 说一半,藏一半,很是意有所指。 林玙转头看去,说话的是太常寺少卿顾恒。 真着急啊。 林玙想。 四殿下还没断奶,外祖父顾恒就已经遇着些机会就“说道”几句了,先前太子被禁足前,最积极寻事的也是四殿下那一脉的。 顾恒只说一句就止了,却也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辅国公当初到底是怎么伤的,京中至始至终都没有定论,但顾少卿的这句话却让人想到,似乎有一种说法,国公爷当初就是因为太子伤的。 救驾本该是功,为何这功劳会被瞒下呢? 顾恒其实也不完全清楚,只靠一些风言风语说了这么句似是而非的话,但他自己此刻又品出些意味来。 好像,那事情值得挖一挖? 第357章 爱卿文章写得真好(两更合一) 时辰到了,朝臣们列队上朝。 安逸伯打起精神,沿着步道进了金銮殿,抬眼看向高处的大小御座,而后,视线停在小御座上。 嘴上虽未表态,但安逸伯心里对太子殿下还是有些“怨言”的。 诚然,被一只疯熊追上一整天着实不是什么好体验,惊恐害怕也算是人之常情,可普通人能怕得站不住,太子殿下却不该如此。 那是太子,是储君,是国之将来。 而且,他今年也不是才五六岁的稚童。 在殿下这个年纪,远的不说,就说徐简,徐简头一回上战场时比殿下现在还小几岁,不也浴血杀退西凉人了吗? 殿下却是那样的表现…… 古话说,龙生龙、凤生凤,但也有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可安逸伯就是怎么也想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性情怎么与圣上差了这么多。 也不止不像圣上,也不像先帝爷。 反正,以安逸伯对先帝、以及对圣上的了解,这两位在面对那般险境时,不说能不能与那熊搏斗一番,起码不会手足无措、全靠别人保护。 殿下最后还厥过去了,这真是…… 丢人! 他都替殿下丢人! 哎,也不知道殿下此刻怎么样了。 正思量着,一阵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圣上仪仗到了。 所有人打起精神,恭谨迎驾,仪仗从殿内穿过,却没有看到太子殿下的身影。 安逸伯敏锐,察觉到有不少探究、错愕的目光陆续投在了他的身上。 许国公站在伯爷前头,也悄悄侧过点身子来,压着声问:“不是说殿下没有受伤吗?” 安逸伯讪讪。 直到圣上坐下,简单提了一句,朝臣们才知道殿下病了。 提过李邵,圣上又看向徐简本该站的位置,那里空着,他对此也不意外,照曹公公看到的状况来推断,徐简今日必定是没法坚持的。 早朝议政,从一通嘴仗开始。 早几个月前,也就是陈米胡同挖出金笺、金砖后,道衡被王芪杀死在四道胡同之前,顺天府手上还有一桩让单慎忙得昏天暗地的案子。 城郊河边飘来的那几具尸体,男女都有、身份不明,京中百姓议论纷纷、人心惶惶,单慎脚不沾地又进展微小,着实让单大人头痛坏了。 好在,经过数月调查、走访,顺天府总算把案子梳理出来,擒获了凶手三人,按说也该由单慎主审,没想到案卷被调去了刑部。 单慎忙了几个月、临到可以收场了却被人摘了桃,着实不太高兴。 毕竟这案子又苦又难,却不牵连权贵,根本不算烫手山芋。 可他拧不过刑部,只能作罢。 却不想,刑部判是判了,大理寺复核时又打回来了,理由是案情不清、证据不足。 刑部拿着同样的理由向顺天府讨说法。 这就“欺人太甚”了些。 单慎气得满脸通红。 他今年不缺“功绩”,他考绩能得优,这才是之前刑部想要走就要走、他没斤斤计较的缘由,现在眼看着还有半月要封印,给他来这么一出…… 得亏这里是金銮殿,不是他自己那地盘,否则单大人张口就要出一串大骂。 大骂骂不了,阴阳怪气没少,从刑部到大理寺,连带着尚未进场的都察院,整个三司衙门从上到下讽了一通。 三司最不缺的就是嘴皮子,尤其是莫名其妙被连带上的都察院,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热闹非凡。 以至于,谁也没注意到,站在大御座旁的曹公公嘴角都垂了下来。 曹公公也心烦着。 圣上几乎一夜未眠,为太子的病情担心,更为太子的言辞伤心,面上疲态明显。 结果,这一位位平日自诩最懂察言观色的老大人,今儿愣是个个“睁眼瞎”了。 圣上愿意听嘴仗? 圣上要一个结果! 顺天府也好、三司也罢,案子办完才是第一位的。 曹公公暗忖着,下意识就看向辅国公的位置。 哎! 国公爷多机灵啊,往日这时候他就该活动活动脚踝,一副腿脚不适的姿态、给圣上递个由头了。 今日国公爷没有来,这个机敏人由谁来当呢? 曹公公看了眼圣上神色,又在底下官员面上一一看过,这一看,他心惊肉跳起来。 此刻最忿忿的那位是葛御史。 坏了,这位老大人还在酝酿,没有开口。 想到老御史的脾气,曹公公就知道,这位铁定火上浇油。 果不其然,等这厢嘴仗勉勉强强打完,葛御史站出来,手持玉板,抑扬顿挫,长篇大论,全是太子。 同时,也没有一个好词。 曹公公一面听,一面替葛御史总结,大致阐述了如下几条。 先前就因为行事不端被禁足,解禁后表面踏实了一阵子,实则依旧是原先的性子。 礼部观政才几天?这就坐不住了,生了游猎的心。 昨儿腊八,不少穷苦百姓在等待施粥,而殿下堂堂储君不思进取、只想游乐,影响不好。 冬日狩猎不易,真有那等好本事就罢了,偏偏殿下对自己的能耐毫无自知之明,以至于落入险境。 劳动这么多人手去救才换来平安,殿下但凡明白储君之尊意味着什么,又怎么会随随便便让自己处于危险的境地里?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殿下这是自己往险地里蹦! 遇险后又没有应对的能力,没受一点伤却要老迈的安逸伯背回来,在人前没有展现一点儿储君该有的魄力与胆识。 今天竟然还没有来上朝,竟然还病倒了?!伯爷一把老骨头都没病呢! 金銮殿里,气氛紧绷,除了葛御史的声音之外,其余官员无人出声。 安逸伯更是缩了缩脖子,恨不能有条缝给他钻进去。 燕辞归 第394节 这叫什么事? 虽说他也觉得太子殿下该骂,但他自己会骂,太子今日若来了,他等下站出去骂得比谁都响,他不需要别人替他开口。 可太子不在,那骂起来有什么意义? 再者,他直面真刀真枪的人,委实不想弄得在背后议论了太子长短似的。 老大人骂什么不行,非得扯他。 曹公公木着脸,几乎没胆子去看圣上的脸色。 底下,葛御史还在掷地有声:“寒冬、腊八,是什么让殿下在这等时候非要去围场狩猎的?是想给圣上、给皇太后再猎两头鹿回来尝尝肉腥味的孝心吗?!” 话音落下,回声萦绕,伴着几道明显的抽气声。 这话可真是…… 圣上缺口肉吃吗?分明就是在骂太子做的是不合适、没必要的事。 林玙暗暗扫了葛御史一眼,不得不说,老御史有本事,歪打正着。 太子几次让圣上饶恕他,走的都是“孝道”。 可身为皇太子,比起孝心,还有许多更重要的品质。 踏实稳重,有自知之明,有胆识魄力,还得有强健的筋骨…… 这几点,刚才全被葛大人骂了一遍了。 大御座上,圣上的脸色阴沉得吓人。 这些御史言官,骂起来人是毫不留情,别说骂储君了,骂君王都是家常便饭,谁要能骂得君王晕头转向到拔刀子,他们就敢闷头撞柱,甚至以此作为“荣耀”。 这么多年,圣上习惯了,不会为了言官们的话而气急败坏。 当然,也不可能一点不气。 没有谁劈头盖脑挨骂一顿能真的心无波澜。 葛御史骂的是邵儿,但同意邵儿去围场的是他,他也没有想过腊八到底适不适合狩猎。 这是连带着他一块被骂在里头了。 偏葛御史还问了一句:“圣上,老臣说得有没有道理?” 圣上:…… 浓浓疲惫盖过了气闷,圣上抬手按了按眉心,哑声道:“爱卿文章写得真好。” 圣上明显是退让了,葛御史却没有下台阶的意思:“可惜殿下今日不在,不能让他听见。” 圣上气极反笑,笑出声来,却也透了几分无奈。 对葛御史无奈,对邵儿更无奈。 谁都不知道,此刻圣上耳边回响的不是葛御史的字字珠玑,而是李邵从噩梦里惊醒后说的那些关于徐简伤势的推断。 邵儿做错了很多事,更想错了很多事。 不能让他再继续错下去了。 “这么一篇好文章,”圣上稳了稳心绪,道,“下朝后爱卿去一趟东宫,你刚在殿上怎么说的,你就当着太子的面再怎么说一遍。” 一时间,许多朝臣猜不透圣上的意图,纷纷暗悄悄打眼神官司。 葛御史却不怕,硬气地领了旨。 有这么一块硬邦邦的砖头在前,其他人甭管怀里揣着的是砖块还是玉石,这会儿也不好再站出来指手画脚了。 可即便只有一人对太子昨日行事侃侃而谈,但效果太过显著,也依旧让如顾恒这样另有想法的人颇为振奋。 等下朝,圣上仪仗离开,金銮殿里那让人紧张的气氛才慢慢散开。 林玙独自往外走,还没有出大殿,就被人叫住了。 他扭头看去,见是晋王与贤王两人,便行了礼。 “伯爷等下要去辅国公府探望吗?”晋王问。 林玙答道:“打算中午时候过去。” “我原也打算去,又担心辅国公还要接待我、太过打搅,”晋王道,“伯爷去时替我问候问候,我也就不另外使人过去了。” 贤王也道:“既如此,我也请伯爷代为向辅国公问候一声。” 林玙应下,又问:“二位是准备去东宫探望?不晓得殿下状况如何了……” 晋王轻叹,低声道:“葛大人去了,我们两人就先不去了,听侄儿挨顿骂,我都臊得慌。” 贤王轻咳了声。 几句话说完,两位王爷并肩离开。 林玙目送两人,良久,缓缓收回视线。 今日上朝,他一直在观察这些皇亲国戚。 若说当年定国寺前后一系列的事情里,有人藏在背后搅风搅雨的话,无疑就在这些人之中。 只可惜,林玙还没有多少收获。 不得不说,对方藏得很好。 如果不是这么能藏,当年早就露出马脚了,岂能安稳藏到今日。 另一厢,葛御史跟着内侍到了东宫外头,抬眼还见到了曹公公。 曹公公是被圣上派来的,吹了一路的冷风,他多多少少揣度出了些圣上的心意。 圣上想要让太子殿下挨一顿训。 葛御史那一套骂得狠,也骂得很有章法道理,圣上希望殿下多多少少能听进去,反思一番。 可同时,圣上也很清楚殿下的脾气,这么被骂一通,殿下一时半会儿间可能难以接受,情绪一上来、指不定又要冲口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那些话,不管是不是在气头上,说多了、听多了,都会伤人心。 哪怕是嫡亲的两父子。 因此,圣上没有亲自来,正如他凌晨离开东宫时说的那样,他想要殿下“睡醒了、退烧了,思路清楚了,好好想想要怎么说”。 寝殿里,李邵醒着。 这一整夜他都在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整个人又疲又累,脑袋痛得要炸开。 醒来后又睡不着,他就听郭公公的劝说,用点粥暖暖胃。 曹公公与葛御史进来时,李邵刚用了半碗。 “葛大人有一篇文章,圣上想让殿下也听一听。”曹公公禀道。 李邵莫名其妙。 什么绝世文章,竟然还要让父皇把人派到东宫来念? 葛御史倒是想等李邵吃完,李邵不知内情,让他只管念。 既如此,葛御史也就不客气了。 等老御史大气磅礴地开口,李邵这半碗粥是一点儿也用不下去了。 他青着脸,把碗勺放在桌上,若不是郭公公见状不好赶紧收拾,只怕最后都得被砸到地上去。 葛御史骂得酣畅淋漓,骂完了还问:“殿下以为如何?” 李邵什么都不以为,摔了袖子回床上躺下了。 他一个病人,气血上涌,烧得更厉害了。 葛御史骂完了,倒也没坚持一定要让李邵点评,随曹公公出去。 郭公公一路送出去,留冯内侍伺候李邵。 “殿下,”冯内侍轻声道,“不说旁的,那老大人怎么连老百姓什么什么都搬出来了?老百姓还能管您去围场?唉,昨儿咱们离京时,好像的确被不少百姓看到了。” 李邵怒火中烧,听闻这话,烧得糊涂的脑袋忽然灵光一闪:“好一个宁安,非要下车让我等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第358章 压根没好过(两更合一) 李邵原本病怏怏的,火气一冒上来,整个人都精神许多。 他不再好好躺着,拍着床板坐起身来。 “宁安以前多乖顺,自从跟徐简订婚后就变了性子了,她这是第几次找我的事了?” “一会儿讨贡酒,一会儿讨虎骨,和徐简一个鼻孔出气!” “她现在心机真深,故意在城门口停留,那么多人、她也不怕挤。” “皇太后知道她现在心眼这么多吗?娘娘宠出来的纯良温和,这才多久,全被徐简带坏了。” 冯内侍搓了搓手。 饶是伺候李邵有一些时日了,冯内侍都不敢说完全能对得上殿下的思路。 殿下有时候想的东西,着实与普通人不太一样。 为了能博取殿下的信任,能让自己的想法收到成效,冯内侍没少琢磨怎么和殿下沟通。 可今日“戳穿”宁安郡主,冯内侍起先以为会不太容易。 他可以挑拨,但不能真刀真枪硬挑拨,更多的是暗示。 殿下对辅国公敌意重,几句话下去容易引导,但对郡主,殿下虽然也有不满、怨言,但没到那个份上,冯内侍想,可能自个儿得多捅两下窗户纸才能让殿下领会。 没想到,稀奇了,殿下今天“一点就通”。 冯内侍深深看了李邵一眼,心说:莫非是发烧的缘故?头脑一热,以至于格外活泛? 既然殿下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冯内侍也就不能继续让殿下宣泄脾气了。 圣上都气得让那姓葛的老头来骂太子了,殿下若是暴脾气没收住,当着圣上的面去指责辅国公和郡主…… 燕辞归 第395节 在辅国公占了先机的状况下,太子讨不到一点好。 真把圣上气得再让殿下禁足反思,主子那儿没法交代。 当然,此刻就已经很不好交代了…… 原本该是他怂恿殿下主动出击,揭穿辅国公伤势作假,让圣上对辅国公生出不满来,哪里知道这一趟下来,局面完全反过来了。 殿下被动了,辅国公的伤时好时坏、人家怎么说都有理,而圣上对殿下不满。 这若是考场上写文章,他从立意到文笔到卷面,全部一塌糊涂。 怎么和主子交代呢…… 冯内侍还在琢磨,却听李邵气头上越说越重,吓得他赶紧上前劝阻。 “殿下莫要这么说,”他道,“事已至此,您养病要紧,其余事情等您养好了身体再说。 况且,这些弯弯绕绕的都是猜测,您到御前告状反而正中他们下怀。 您先躺下来……” 冯内侍扶着李邵躺下,又好言好语试着劝。 要让殿下看穿那两人的把戏,还不能让殿下去御前自讨苦吃,这活儿真是不好做。 冯内侍心急火燎,他根本没有发现,落地罩外,郭公公听了很久了。 送走曹公公后,郭公公就回来了,刚走到这儿就听到殿下在骂郡主,甚至还编排到了皇太后。 郭内侍听得背后冷汗直流。 殿下这种言论,甭管是不是气头上口不择言,肯定是不对的。 倘若曹公公还在这儿、亲耳听了去,那劝解也好、御前告状也罢,都是曹公公的事。 偏偏,只他一人得了这烫手山芋。 他该不该告诉曹公公? 太子是他的主子,可他是曹公公选来“看着”太子的,曹公公之前甚至耳提面命、让他分清楚立场…… 郭公公纠结之下,又听冯内侍说了一句。 “小的刚才也就是胡言两句,郡主可能并没有那个意思。” 郭公公眉头一跳。 又等了一小会儿,他轻手轻脚退出去,叫来人手看顾着,自己快步出了东宫。 太子是烫手山芋,他拿不定主意,但冯内侍不是。 郭公公追了好一阵,在御书房外追上了曹公公:“您、您等等……” 曹公公闻声转过来,就见来人喘着大气、扶着膝盖,一副跑得要厥过去了的样子。 “什么事?”他问。 郭公公左右一看,一面喘、一面道:“借、借一步,说话。” 曹公公把人带到了空着的偏殿,问:“可是太子有什么话要带给圣上?” “是小的有事要说,”郭公公缓过来些,压低了声音,“那冯内侍不是个老实的。” 曹公公惊讶:“怎么说?” 既然不告李邵的状,郭公公开口时自然修饰了一番:“昨日出城时,郡主下车去施粥棚子那儿转了转,耽搁了会儿,所以好多老百姓都看到了太子出游。 冯内侍那意思是郡主故意为之,就为了多些流言蜚语。” 曹公公拧眉:“怎么?意思是即便没有遇着熊瞎子,今儿都会有御史出来骂殿下?” “小的也不知道他究竟何意,只是他口无遮拦、说这些与殿下听,这不是离间吗?”郭公公道,“殿下如今很信任他……” 曹公公了然点了点头。 宫里从不缺老实人,也不缺不安分的,但在殿下身边这么不安分,这是要让大伙儿都没有安生日子过。 “杂家知道了,这两天就换了他,”说着,曹公公拍了拍郭公公的肩膀,“殿下跟前做事,说难不难,说简单却也不简单,你拎得清就行。” 郭公公一听,立刻表一番忠心。 这厢交谈之后,曹公公到御前回话。 “邵儿身体如何?”圣上正批折子,头也没抬。 曹公公道:“殿下看着比天亮前精神些。” “葛爱卿口下留情了吗?” “没有,”曹公公道,“早朝上怎么说的,在殿下那儿还是怎么说。” 圣上哼了声。 当时确实很气,冷静下来想想,火气散了,更多的是心寒。 邵儿贪玩,但去围场是他自己点的头,这笔账他不会算到邵儿头上。 凌晨那会儿他气的是邵儿胡乱说道徐简,不过现在,他脑海里一直盘旋的是另两个字。 “孝心”。 做父母的,谁会不希望儿女孝顺?儿子有孝心,当爹的笑都来不及。 邵儿很孝顺。 这意思,徐简说过,皇贵妃说过,皇太后也说过,他自己也明白,本该没有任何值得深思的点,但这会儿,圣上心里挥之不去。 徐简之前说过,邵儿在博得长辈喜爱上信心十足。 葛御史用“孝心”讽刺邵儿,仿佛孝顺不是品质,而是手段。 而一旦把“孝顺”视作手段,很多事情就又不一样了。 圣上闭了闭目。 登基十几年,当皇子时还有心存天真的时候,现在,看待事情直白也功利了许多。 嫔妃们的爱慕,儿子们的孺慕,即便有真情,更多的也都是明码标价的利益。 他看的很透,算盘账明明白白,期望就那么点,也就不会有太多失望。 可邵儿一直是不一样的。 他们父子之间,他自认为算是一位好父亲了,他投注了许多关爱与呵护,他把对发妻的思念全化作了对邵儿的关切,以至于他突然意识到邵儿回应给他的孝顺可能掺杂了“意图”在其中,他就忍不住心寒了。 他希望这是误会,是他一念之间以恶意揣度了邵儿。 他得再多冷静冷静。 “你去趟辅国公府,”圣上清了清喑哑的嗓子,“探望下徐简。” 曹公公看出圣上心情不好,此时也不能劝,便应了事,退出去了。 此时的辅国公府中,林云嫣刚醒。 外头雪停了,寒风依旧大,吹得窗板呜呜作响。 屋子里暖和,尤其是被子里,甚至还闷出了一点汗。 她就这么静静看着还在睡的徐简,看了有一刻钟,才先行起身。 徐简警觉,林云嫣刚一动,他就醒了,下意识地把人又扣了回去,按在怀里。 林云嫣吓了一跳,俯身时险些碰到徐简的右腿,急得她连呼“小心”。 徐简哑声道:“没碰着。” “痛吗?还是没有感觉?”被中,林云嫣拿手按徐简的腿,力道逐渐加重。 “有点痛,还行。”徐简道。 林云嫣略松了一口气。 有痛觉,比没有知觉强多了。 “说起来,昨日运气是不错,”缓过一夜里,林云嫣提起来时轻松许多,“那么多人进林子,却迟迟没找到你们。” 徐简轻笑:“那地方本就不好找。” 李邵能迎面遇着熊瞎子,自是参辰他们准备得好,把李邵引到了黑熊的巢穴附近。 徐简知道地方,事先也商量过路线,这才能在甩掉其他人之后迅速赶到大致位置,再通过地上残留的痕迹找到那三人。 再之后,他带着李邵越逃越深,而玄肃参辰跟着他们,同时也在破坏、伪装些痕迹。 地方难找、痕迹很乱,再加上运气,让他们撑到了预想中的时间。 “太子真累晕了?”林云嫣问。 徐简又笑了下:“是。” 原是做好了算计李邵的准备,哪知道他力竭又脱了险、撑不住就厥过去了,根本没让徐简动手。 “今日早朝,应该很热闹。”林云嫣叹道。 徐简也觉得有些可惜。 安排了这么多,这出乐子却没有看上。 不过,以他对那些朝臣、尤其是那几位御史的了解,多少能想像。 说了会话,两人便起身了。 知道徐夫人惦念着,林云嫣使人去后院说了声,又请岳大夫晚些过来、准备今日的治疗。 不想,最先来的不是徐夫人,而是曹公公。 曹公公面露担忧:“圣上十分挂念国公爷的状况,让杂家来看看,国公爷,大夫怎么说?” “谢圣上关心,”徐简道,“还是老样子,回来后按了按、扎了针……” 林云嫣泡了一壶热茶,给曹公公递了一盏。 “公公昨夜与我们一道抵京,回宫后想来事情也不少,又要侍奉圣上上朝,应是没能休息多久,”她道,“这茶提神醒脑,解解乏。” 曹公公连声道谢。 燕辞归 第396节 徐简问起太子。 “殿下起热了,夜里烧得厉害,刚才杂家过去东宫,看着是好些了,”曹公公说到这儿,讪讪一笑,“早朝上葛御史长篇大论骂了一通,哎呦,杂家听得都胆颤。 圣上还让葛大人去东宫重复一遍,殿下还烧着,听得都没回过神来。 唉,也是运气不好,偏偏遇着个熊瞎子。” 正说着,岳大夫来了。 曹公公给他让了位置,简单询问两句,视线落在了徐简露出来的右腿上。 这一看,他眉头紧皱。 那腿上大片青色,从皮肤底下泛出来,看起来竟然比昨儿在围场时看到的还要惊心。 “岳大夫,”曹公公问,“国公爷这伤,是不是又坏了?” “不是又坏了,是压根没好过,”岳大夫绷着脸,一副数落不听话的病人的态度,“这几个月治得那么辛苦,勉勉强强算是好转了那么一丁点,昨儿来这么一趟,好了,都白忙活了。” 林云嫣看了岳大夫一眼。 要怎么说这老大夫心思多、活络呢? 岳大夫并不知道他们安排了什么,就只靠凌晨发现的徐简故意涂的药油,品出了一些轻重。 一句“压根没好过”,让曹公公的老脸都不由红了下。 他自然不相信辅国公装伤,他是替太子脸红啊。 一想到殿下说的那几句,再看看辅国公这腿!还好他胆子大,在圣上面前坚持说“真心话”了。 边看着岳大夫给徐简按压,曹公公边与林云嫣说话。 不信归不信,有些流言,他得做到心中有数,万一之后有需要,他也得再讲些真话。 “遇着黑熊是没有办法,主要还是隆冬去狩猎,又是腊八,御史们逮着一条算一条……”曹公公道,“杂家记得诚意伯府素来是施粥的吧?” “对,与胡同里几家一道,都在西城门外搭棚,”林云嫣道,“我刚嫁过来,府里事情没未理顺就赶上腊八了。 好在娘家支持,让我拼个棚子,出银钱、出两个人手,旁的都可以不管,这才让我省了好多事。 就是心里过意不去,昨儿路过就去看了眼。 新媳妇能偷懒,明年肯定不能再拼着娘家了,得单独支个棚子。” 那本就是“有意而为”,既然做了,也就做好了被问起的准备。 答得越大方,就越没有嫌疑。 曹公公嘴上不多说,心里也有判断,尤其是太子已经误会辅国公装伤了,他更不会在郡主有条有理的状况下、再给两人添一条罪。 思及此处,他对冯内侍更加气愤不已。 没有照顾好殿下,还尽做些挑拨的事儿,哼! 回宫就收拾他! 第359章 利用(两更合一) 岳大夫给徐简按压了好一会儿,直按得满头大汗。 等他收拾药箱时,曹公公问道:“国公爷多久能缓过来?” 闻言,岳大夫没有立刻答,反而先看了眼徐简。 徐简垂着眼,没给多少反应。 “这个嘛,”岳大夫心里一盘算,答案十分模棱两可,“得看国公爷自己怎么想。” 曹公公问:“怎么说?” 岳大夫道:“若国公爷配合大夫、当个听话的伤患,那最好能休养数月、直到春暖花开,地气跟着暖起来之后,才算过去了这道坎。 若国公爷依旧自说自话,把大夫的话当耳边风,那他明日咬咬牙就去上朝了,大夫也不能把人捆起来。” 话音落下,与徐简整理衣摆的林云嫣紧紧抿了下唇。 这不阴不阳、进退全是余地的说辞,险些让她笑出声来。 得亏她背对着曹公公。 徐简倒是轻笑了下,语气无奈:“岳大夫的话,我还是听了的。” 岳大夫对此,不再多作评价。 与曹公公行礼,他背起药箱离开了。 徐简这才看向曹公公,叹道:“可能需要再多歇一阵了。 不得不说,岳大夫看伤确有水平,别人大抵是分辨不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晓得,这几个月的确是缓和了。 昨日事出有因,以致之前的成效都……” 徐简顿了顿,略显哽咽,林云嫣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眼底笑意自是消了,侧过头时,曹公公看到的是郡主的担忧与心疼。 看得他也跟着难过起来。 “国公爷……”曹公公正斟酌词句,想多宽慰,却被徐简打断了。 “曹公公,”徐简深吸气,“我想再试着好好治一治。 圣上一直都知道,我原本对治伤没抱多少希望,刚从裕门返京那阵子看了太多的大夫了,都束手无策,我也就认了,后来都想着干脆当个闲散、得过且过。 圣上放心不下,总念着我,让我去顺天府里待了一阵子,又把郡主指给我,我就想着,即便不能再赴边关,上朝议政也不错。 不瞒曹公公,跟着殿下在礼部观政那些时日,我挺愉快,能感觉到一些乐趣。 可能就是机缘吧,晋王爷找来了岳大夫,他那么积极、尽心尽力的,我不想辜负他,就尝试着治,结果比我预想得好了太多。 当大夫的说话都保守,他总说恢复了也就以前的七八成,可我自己想过,我受得了罪吃得起苦,我积极康复,兴许我还能替圣上守边疆。 倒不是说就奔着上阵去了,只想多一个机会、一点选择,不辜负圣上的期待,也对得起祖父多年培养。 没想到又遇到些挫折,但我这心里放不下,就想再坚持坚持,兴许在岳大夫的帮助下,我真的可以做到。 我等下写一封折子,还请曹公公替我呈给圣上。” 如此一番话,听得曹公公心绪起伏不已。 他跟着圣上这么多年,等于也是看着徐简长大的。 不说陈年旧事,就这几年,心灰意冷递兵部辞呈,金銮殿里当乐子人,再到被圣上派去顺天府…… 这一路变化,曹公公看在眼里,回忆起来,岂能无动于衷。 以他的身份,自不可能给徐简打包票,曹公公道:“杂家定会在圣上跟前把国公爷您的意思都好好说一说。” 徐简道了声谢,又道:“就是心里多少过意不去,又让殿下挨骂了。” 曹公公只笑不语。 “殿下是无妄之灾,”徐简道,“捡日不如撞日是我说的,我也没想到腊八这事儿……” 曹公公忙摆手:“半夜里杂家怎么和国公爷说的?揽这事儿做什么?这话休要再提。” “我明白公公的好意,”徐简道,“圣上这才安心多久,又要听一些有心人对太子指东道西了。 御史们骂归骂,多少还是份道理,但有心人不同,就是见不得殿下好。 殿下那儿,原就对我跟着他有点忐忑,此次雪上加霜。 曹公公,我总觉得殿下对我时冷时热,他心思细、想得也多,别扭归别扭,但不该是……” 徐简说了很多,只是到了关键地方,点到为止。 曹公公听了他掏心掏肺这么多话,再加上心中有偏向,自然而然地顺着徐简的思绪在琢磨。 更何况,他已经给冯内侍定了罪。 殿下身边就是有那么个爱挑拨的,与辅国公的关系能不时冷时热吗? 思及此处,曹公公叹了声:“杂家也想着,之后对东宫的人手还需要多敲打敲打。” 林云嫣眉头一皱,佯装不解:“公公的意思是,殿下身边有不老实的?哪里的人手,收了谁的好处,这般见不得殿下好?难怪皇贵妃宁愿闭门谢客都不找人打马吊。” 曹公公:…… 似乎是知道不该说这些,林云嫣咬了下唇,道:“我就是不舒坦,胡言乱语了,我先去准备文房。” 见林云嫣起身离开,曹公公哂笑。 郡主素来懂事、乖顺,偶有强势时候,那也是为了皇太后以及辅国公,她很少表现出这样的倾向性。 想来,一是为着国公爷的伤,二是在自己屋子里,弦绷得不似在宫里一般紧,才会说出如此“真心话”来。 当然,也正是因为郡主对后宫熟悉,她才会猜度到后宫的主子们身上,她怀疑的是与太子有利益争执的人。 可曹公公却对此持怀疑态度。 利益自是牵扯了利益,但不一定是后宫。 得多查查才是。 对面次间摆着书案文房,林云嫣没打算让徐简挪过去,只把四宝搬了过来。 榻子旁支了个几子,一一摆开。 徐缈过来时,徐简刚刚写完要递交的折子,她起先没有要看,余光瞥见几行字,心觉不妙,出声问徐简要。 等拿在手里从头看到尾,一双眸子里盛满了泪光。 几欲开口,又几次咽下,最后转交给曹公公,她道:“公公辛苦,劳烦公公了。” 曹公公应了。 林云嫣送他离开,一路送到主院外,才被劝住了。 远远看着曹公公的背影,她深吸了一口气。 没错,他们在利用曹公公。 事已至此,利用谁都不奇怪,内疚有那么一丁点,但更多的是执着与坚持。 燕辞归 第397节 不想让皇太后闭眼时都不安心,不想让安逸伯一家得抄没下场,不想让圣上被“休养”于成寿宫,不想让曹公公也困在成寿宫里…… 这些利用是必要的。 再者,有些人事,她和徐简能查,但曹公公出手有曹公公的优势。 幕后那人藏得很深,眼前线索又很细碎,唯一能掌握的就是冯内侍。 从徐简这里查冯内侍,要走十万八千里,可从曹公公那儿,情况就不一样了。 午前,曹公公回到了御书房。 圣上看着徐简的折子,沉默许久。 曹公公对此毫不意外,他在回来路上就看过了,辅国公这折子写得真挚又实在,看得他都万般触动,想到郡主的失言、想到徐夫人的眼泪,更是感触深重,也难怪圣上会沉默。 良久,圣上才道:“离年前封印也就还有半月,他只管歇着,年后再看看吧,看他恢复状况。倘若他真的能康复过来,别说歇到开春,歇一两年都行。” 朝廷缺人,更缺将。 徐简有经验,有背景,只要他能好起来,他就能在军中站稳脚跟,他又那么年轻。 “邵儿真是……”圣上叹道。 曹公公弯下腰,附耳与圣上道:“小的琢磨一件事,无端端的,殿下怎么会以为国公爷装伤呢?” 圣上挑了挑眉。 “昨日之前,国公爷的腿伤的确有所缓解,毕竟治了几个月,哪里能没有一点效果?”曹公公道,“可从昨日状况来看,也绝不是‘已经好了’。 国公爷奋力救殿下,救是救到了,但救得十分勉强。 小的在围场看过他那腿,今儿过去,也遇着那大夫来治疗,亲眼看到那青紫青紫的。 可殿下说国公爷装伤,不是揣度,他几乎就认定了,殿下哪里来的证据? 都说眼见为实,昨日国公爷奋勇相救之前,殿下可没见着国公爷又是纵马又是砍熊,他怎么如此笃定?” “有话直说。”圣上道。 “小的想查一查殿下身边的人,”曹公公垂着眼,恭谨道,“殿下与国公爷是有些心结,却不是有仇……” 圣上的神色凝重,冲曹公公微微颔首。 东宫。 李邵睡得很不踏实。 本就发着烧,体力又没有养回来,早上发了通脾气后,他模模糊糊又睡着了。 冯内侍在一旁守着,心里七上八下。 他得把来龙去脉都向主子解释明白,可他又实在不知道怎么交代,因此拖到了现在。 可他不能就这么拖下去,联络的人等不了这么久…… 趁着李邵歇觉,冯内侍编造来粉饰去,勉勉强强凑出了些许说辞。 就这样吧,他想。 现如今他在东宫,在殿下身边做事,主子收拾他,那还有谁给殿下吹风呢? 他不用直接与主子回禀,主子再生气,也不是面对面。 等主子气消了就好了。 这么一想,冯内侍多少有了些底气,见李邵短时间内应该不会醒,他轻手轻脚退出去。 刚出大殿,他迎面遇着了一行人,打头的是曹公公。 冯内侍面上不露神色,赶紧行礼。 曹公公笑眯眯的:“殿下退烧了吗?” “还有点热,”冯内侍道,“这会儿歇觉。” “你随杂家来一趟,”曹公公往边上走,“杂家有事要交代你。” 莫名的,冯内侍的呼吸凝了一下,一股寒意从背后爬上来。 来者不善。 他到底哪里惹到了曹公公? 不安归不安,冯内侍很快冷静下来,随曹公公一直走到偏殿那儿。 曹公公二话不说,手轻轻一抬,就有两个体壮的太监左右架住了冯内侍。 “曹公公?”冯内侍惊声道,“小的、小的做错了什么?” 冰冷的视线落下来,其中再无笑意,曹公公一字一字道:“你可以想想,你做对了些什么?” 话音一落,一块帕子塞住了冯内侍的嘴。 曹公公哼了声:“别吵着殿下歇觉,带走。” 冯内侍彻底慌了。 这架势,绝不是惹着曹公公这么简单,莫非是他曝露了? 不应该啊! 这下完蛋了,落到曹公公手里,能有什么好下场? 宫里内侍谁不晓得,曹公公面上看着和善,做事也留余地,可一旦动手了、那是不死也要去半条命。 主子…… 他不仅没来得及把事情禀告主子,他还被抓了。 曝光的人是什么下场? 道衡那和尚,可是死了呀! 冯内侍心慌意乱中,被一路拖着扔到了一处空院子里。 皇宫太大了,有不少这种院落,多年不曾住人,一股霉败之气,阴冷得厉害。 冯内侍被捆住了,浑身发抖,有人把他口中的帕子拿开了。 “自己交代,还是杂家慢慢问、慢慢查?”曹公公道,“杂家不爱动手,奉劝你选个轻松点的。” 冯内侍颤声道:“小的、小的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很有本事,”曹公公道,“东宫这一批人手,杂家点了郭公公,最初时,也是他近身伺候殿下,你后来居上,颇得殿下信任,杂家十分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让殿下这般喜欢你?” 冯内侍吞了口唾沫:“小的就是尽心服侍殿下……” “是吗?”曹公公道,“确实尽心,给殿下出了不少主意。让殿下修缮先皇后遗物的人,是你吧?” 冯内侍道:“殿下修缮娘娘遗物,难道不是应当的吗?当时殿下苦恼,小的替殿下分忧,也是灵机一动,这才……” “出了个好主意,也难怪殿下信任你。”曹公公笑了笑。 “那小的何错之有?” “急什么?”曹公公道,“殿下一口咬定辅国公装伤,与你无关吗?暗示殿下,郡主是故意在城门口逗留的,不是你吗?你真以为你说过的话,没有被别人听去?” 冯内侍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应该否认,但他也知道,否认怕是没有用。 曹公公又道:“冯尝,永安人,你那些经历不用杂家给你念吧?你不妨自己想想,其中有没有能挖出东西的地方。” 冯内侍目瞪口呆。 第360章 佩服你的天真(两更合一) 曹公公似乎是真的不着急。 那么破败的院落,连窗板都透风,冯内侍缩在角落里冻得浑身发抖,却见曹公公不疾不徐坐下来。 那两个体壮的太监,竟然还搬来了一把看起来干净、半新不旧的太师椅,给垫了厚厚的靠垫,甚至还摆好了一把脚踏。 曹公公怡然自得,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冯内侍。 “慢慢想,”他道,“杂家很好奇,你能给杂家编排出什么故事来。” 冯内侍浑身一个冷颤。 明明只是问话,曹公公还没有用上各种手段,他内心的惧意就翻滚起来了。 回避了曹公公的视线,冯内侍垂着头回忆自己的“经历”。 他当然记得自己的经历。 每个人都有来龙去脉,何况是宫里这种地方,跟随过谁、伺候过谁,都被记在册子上、有据可依。 他在调来东宫之前着实在不少地方做过事。 初进宫时,跟着一位从闻太妃跟前退下来的老太监学规矩,老太监夸他聪明伶俐,学了小半年,推荐他去德荣长公主府里做事。 从后园洒扫开始,做了快三年,又回到内廷,东一处西一处地被安排了各种活计,没一个长性。 直到五年前,被拨到翠华宫,在皇贵妃那儿打理小厨房。 如此做了快四年,翠华宫放了一批年纪到了的宫女,也顺势换了几个管事太监。 又一月,冯内侍调出了翠华宫,在御花园那儿耗了些时日,直到东宫换人手、才被调到了太子跟前。 冯内侍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这些的确是他这么多年脚踏实地走过来的,想来曹公公已经摸得一清二楚。 可他的经历里,与主子其实没有一点干系,怎么都拼凑不到主子那儿。 又或者说,他经历里能挖的东西太多了,只要他自己随便说道几句,足以让查他的人晕头转向。 能被主子派到太子跟前的人,岂会是仅凭经历就能“顺藤摸瓜”的呢? 当然,害怕依旧是害怕。 追不到主子那儿,不等于他冯内侍可以全身而退。 燕辞归 第398节 曹公公这人,别看此刻笑面虎,实则吃人不吐骨头。 “您、您把小的问迷糊了,”冯内侍缩着脖子,讨好一般笑了笑,“小的不懂您的意思。” 曹公公耐心道:“你想往上爬,讨好殿下是情理之中,但挑拨离间不是。 你可以在殿下跟前骂郭公公,骂其他太监,但凡与你同路的、只要能抓到他们的尾巴,你可以把他们踩下去,哪怕抓不到,胡说八道嘛,陷害同行又不是什么稀罕事。 可你挑的是辅国公与郡主,怎么的,国公爷不跟着殿下观政,你以后就能当国公了? 那二两肉都没了,还做着春秋大梦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无利不起早,你图什么? 当了这么多年的太监,总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了吧?” 冯内侍的喉头滚了滚。 曹公公摸了下手上的扳指:“杂家真不爱动手,但杂家耐心有限。圣上那儿还等着杂家伺候,拖久了,杂家不好交代。” 冯内侍挣了下身上绳子,倒不为解开,而是调整姿势,老老实实跪好了。 “小的、小的之前是翠华宫做事的……”他垂着脑袋,额头几乎碰到地上了,“您也知道,圣上只有心情烦闷时才会多往翠华宫几趟。 小的并非想挑得殿下与国公爷失和,只是想有些小矛盾,让圣上能多惦着些皇贵妃娘娘。 娘娘宅心仁厚,膝下又无儿无女,她对宫里下人都很和善,小的就想回报她……” 曹公公听得笑了起来。 冯内侍只当听不出曹公公笑声里的讽刺,连声道:“小的说的都是真话,小的只为了皇贵妃娘娘……” 曹公公打断了他的话:“常主子知道你这么孝敬她吗?” 常主子仁厚、和善,这话一点不假。 圣上越烦闷时,越惦记常主子,这话也不假。 可要说常主子想要这种回报,曹公公可不信。 常主子巴不得事情少些、更少些,今儿郡主怎么说的来着? “难怪皇贵妃宁愿闭门谢客都不找人打马吊。” 啧! 冯内侍硬着头皮:“小的一片心意,不求娘娘知道。” 曹公公叹了声。 行,把事情推到翠华宫,又把皇贵妃撇干净,明摆着就是“我可以被抓、但我的路子得干净些”,但这干净的是谁的路子呢? “杂家很佩服你。”曹公公道。 冯内侍一愣,然后,他听到了下一句。 “佩服你的天真。” 这话如同一桶冰水,在寒冬腊月里,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他听懂了,曹公公不是信了他为皇贵妃付出的“天真”,而是讽刺他竟然以为如此谎言就能过关。 凉归凉,冯内侍也能接受。 曹公公既不信他为皇贵妃做事,那再往前,也就猜个德荣长公主,或是闻太妃,亦或是他在宫里其他接触过的人手。 让曹公公慢慢猜吧。 他咬死是翠华宫就好了。 曹公公调整了下坐姿,声音彻底冷了下来。 “翠华宫管事有一套,你只是个小厨房里做事的太监,连在常主子跟前露面的机会都没有。好好做了快四年,突然被调走了,是新来的管事太监金公公看不上你。” 冯内侍道:“是,金公公不喜欢小的。” “之前宫里那么多地方,竟然也都没做久,算起来更久些的,还是德荣长公主府上。” “可能小的不太聪明,做事不够周全,可有可无的,因此一旦有调动,管事就把小的调了。” 曹公公问道:“所以,杂家很好奇,都调去长公主府了,你凭什么能调回宫里来?谁给你的机会?” 冯内侍的身子僵了一下。 曹公公看在眼里,继续道:“不太聪明、不够周全?初进宫廷、什么都不懂的小太监能在不到半年里就笼络了闻太妃宫里退下来的老太监,你这么多年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这之后,曹公公没有再给冯内侍说话的机会。 “杂家让人问过金公公,金公公对你印象深刻,与其说他故意为难你,倒不如说你原就不打算在翠华宫里待着了。” “讨人喜欢不容易,让人膈应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挺容易的。” “能调这么多地方还能不叫管事们抓到明显的错处、把柄,你有你的能耐。” “那老太监早几年病死了,但不是没有证词,他最后大半年很念叨,说教过这么多小太监,就数冯尝最机灵,一点就通,伺候人伺候得明明白白。” “什么叫一点就通呢?宫里那么重的规矩,你学得比谁都快,甚至不用人特意细细教,看都看会了许多。” “那你是学得快,还是早就会了?” “永安人?” “永安那地、穷到送进宫里当太监的小孩儿,刚净身就能说一口京城话?” “那老太监退下来是因为耳力不行了,你若不会京城话,他一个眼神都不会给你,他不教一口地方话的小孩儿。” “你净身之前,在哪里学的规矩?又是跟着谁学的京城话?” 冯内侍抖得跟筛子一样。 他知道曹公公厉害,他以为他的经历里有足够的“线索”让曹公公去筛选,他想着他多少能耗曹公公一些时间。 哪怕最后丢了性命,起码他不会泄露了主子的身份,甚至能把水搅浑了。 落在曹公公手里是死,被揪住尾巴的棋子也是死,那他想死得忠心些。 这么多年,若非主子栽培,他哪有今日? 可冯内侍没有想到,曹公公越过了那么多的线索,直指中心。 不愧是大总管,不愧是宫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 别的事情,曹公公未必掌握,但有名有姓的内侍们的状况,他一清二楚。 曹公公不了解他,但了解金公公,了解那老太监…… 冯内侍紧紧咬着下唇,不敢多说一个字,就怕自己不谨慎的言辞被抓到更多的问题。 曹公公站起身来,走到冯内侍跟前,弯下腰、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十年往前了,再算上宫外几年,你觉得你背后是谁才能过得了杂家这关? 永安啊,永安那地方,离江州城也算不上远。 你当年跟着的是葛公公,还是王六年,总不能是李汨吧?” 冯内侍的呼吸都僵住了。 “葛公公死了九年,李汨前几年也死了,他连儿子都交给别人了,哪里有精神心力管你在宫里兴什么风浪,”曹公公一字一字道,“只有王六年了,换个说法,王六年心心念念的真主子才有办法,让你从长公主府再调入宫里,让你在翠华宫做事,再让你调到东宫,你说是吧?” 冯内侍什么都不敢说,也不能说。 “你以为就你那些经历,值得杂家跟你耐心来耐心去的?”曹公公笑了起来,眼神格外锐利,“你晓得王六年落在杂家手里时都说过些什么吗?你比王六年有骨气? 杂家想听听,你和王六年说的对不对得上。 别想寻死,王六年都做不到的事儿,你真不信其实也可以都走一遍,有人看顾你,杂家不费事。 慢慢想,杂家先去伺候圣上了。” 说完,曹公公甩开了冯内侍,掏出帕子擦了擦手指。 把人交给那两个粗壮太监,曹公公快步往御书房去。 先前也查过调入宫中的人手,但趋于表面,经历都对得上、没有明显的问题,也就过关了。 今日一细看,才从中品出滋味来。 真是…… 王六年那一伙的人,藏在太子殿下身边暗戳戳搅事,呵,他都不知道要怎么跟圣上交代。 寒风里,成喜一路小跑,跑得急了,踉跄了下,险些绊倒了。 他赶忙稳住,调整了下噗通噗通的心跳,才又继续往前,敲了敲门。 等到了主子跟前,他恭谨行礼。 金贵人正看书,抬眼看他:“弄清楚了?冯尝怎么说的?” 话一问出口,就见成喜面露难色。 金贵人不由皱了皱眉。 下意识的,他察觉事情有变。 又或者说,近来坏消息太多了,以至于成喜一摆出这么个表情,他就知道没好事。 “冯尝弄不明白内情?被牵着鼻子走了一圈,还不知道从哪里被徐简牵扯住了?都被卖了,数钱还数不明白?”金贵人沉声问。 成喜硬着头皮,道:“我们的人还没有见着冯尝,曹公公从辅国公府回宫后、先去御书房复命,然后就去东宫把冯尝带走了。” 金贵人把书册放下了。 成喜道:“不知道被曹公公带去了哪儿,也不晓得是哪里出了问题……” 金贵人对这两个“不知道”万分不满意。 围场变故,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发生得太突然了,起先只是意外,谁知后头跟出了“熊瞎子”,局面顷刻变化,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徐简这一变招电光石火,以至于他这儿一步慢,步步慢。 现在,冯尝落到了曹公公手里。 这枚棋子,这枚他藏了这么多年的棋子,眼看着是要废了。 虽说,冯尝身上“故事”太多,曹公公要查得也多,轻易追不到他这里,但他好不容易安插在李邵身边的人又没了。 燕辞归 第399节 想再安排一个得力的,得大费周章,才能瞒过风声鹤唳的曹公公与圣上。 金贵人站起身来,背着手走到窗边。 冯尝是怎么曝露的? 太子着急之下,把他给供出来了?说是冯尝提示了徐简装伤? 直觉告诉他,不是太子,极有可能与徐简脱不开干系。 也对。 围场大戏唱得那么热闹,雪地里与那熊瞎子搏斗一整天,徐简也是豁出去了。 如此拼命,岂会甘心只得一点报酬? 等等…… 一个念头涌入脑海,金贵人倏地眸子一沉。 如果说,徐简主导了围场的热闹,那他早就知道了太子怀疑他装伤,那么,彰屏园里跑的几步,就是有意而为? 徐简在彰屏园里做戏,那他成亲前,翻诚意伯府的院墙呢? 他确实翻了,他是不是故意翻给跟梢的人看的?! 如此一来,等于是从当时开始,自家的所有举动竟然全在徐简的视野之中,还被用来将计就计。 啪! 金贵人重重拍了下窗板。 徐简,好一个徐简! 第361章 父皇更信徐简(两更合一) 御书房,圣上阴着脸听完了曹公公的禀报。 “确定?”他问。 曹公公垂首,道:“从永安出身问到江州城那儿,小的是猜的,但观察那冯内侍的反应,小的应是猜对了。” 圣上重重捶了下扶手。 “真是好手段,一个接着一个!”圣上咬牙道。 顺天府查陈米胡同,本身是查道衡,道衡和尚与王六年是同伙,此事板上钉钉。 邵儿行事混乱、出格,这不假,但他流连陈米胡同,本身亦是“算计”。 这些人都是一路的,以李汨为幌子,实则背后另有其人。 那人的目的仅仅是邵儿吗? 不,是通过邵儿,盯着他这把龙椅。 那他们挑拨邵儿与徐简的关系,也就一点都不叫人奇怪了。 邵儿身边,都是什么豺狼虎豹! 前有耐不住心思、想要把邵儿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的人,后有连太子之位都不在意、想把他这个皇帝都拖下来的。 “查下去,”圣上道,“非得把人挖出来不可!” 曹公公应下。 圣上不由又担心起了李邵,刚要问两句,外头突然禀告,说是太子来了。 曹公公出去把人迎了进来。 李邵与圣上行礼。 圣上问:“退烧了吗?你来见朕,可是自己想明白了什么?” “儿臣身体好多了,让父皇担心了,”李邵说完,看了曹公公一眼,又问道,“儿臣听说曹公公把冯内侍带走了,不知他犯了什么事?” 圣上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道:“你先回答朕,你怎么就会认为徐简装伤?你去围场,是你想打猎,还是想试徐简?” 李邵一心找冯内侍,却被圣上继续追问,一时面上不大好看:“您的意思是徐简没有装伤?” 圣上从大案上拿了徐简那折子,让曹公公交给李邵。 李邵不知何意,接过来一看,唇角抽了好几下。 真是,巧舌如簧!冠冕堂皇! 父皇喜欢听什么,徐简就说什么。 “他……”李邵冲口想说,对上圣上锐利的目光,心里一虚,到底还是改了口,“他救了儿臣,儿臣很是感激,他与那黑熊搏斗的样子,着实不像有伤在身。” 李邵这番推卸,圣上听着并不满意。 可这一次,他没有驳斥什么,面上看不出具体情绪,问道:“半夜里状况紧急,朕也是听曹公公说一些、小于公公说一些,早上又听御史、陶统领他们讲了讲,但他们毕竟都是后来的,起先林子里的状况,也只有你最晓得,你慢慢跟朕说一说。” 话已至此,哪怕李邵万分想知道冯内侍的状况,也按捺住性子,把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 父皇先入为主,信了徐简的那些,此时他必须把局面扳回来。 想着这些,李邵开口,自然是往对徐简与林云嫣不利的事情上说。 “儿臣是想去围场,但也没想到昨日就去,您让曹公公来礼部传话、等所有人准备妥当时都已经中午了。” “冬日本就天黑得早,儿臣实在着急,宁安却拖拖拉拉的,在城门口还下了车,耽搁了好一会儿,引得老百姓都张望了。” “迎面遇着那黑熊时,徐简那两个亲随让侍卫去寻人,其实他们本事高强,完全可以把那黑熊引走。没有儿臣这个累赘在,他们更好对付那畜生。” “儿臣在里头都绕晕了,突然看到徐简赶到,当下十分惊讶。您是没有看到,他背着光来的,突然从坡上骑马冲下来,儿臣几乎以为是神兵天降。” “他那身手,一点不似有伤在身,那熊瞎子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一把铲子就让那畜生团团转。儿臣当时真的吃不消了,想说让亲随带儿臣先走,徐简又不答应。明明是他自己的亲随,有没有能耐,他还信不过吗?” “后来天黑了,儿臣又冷又饿又乏,得亏那熊瞎子被砍去一条胳膊,好几次儿臣都觉得那畜生已经抓到儿臣了。” “再后来,御林们陆续赶到,合力杀了那畜生,儿臣一口气松懈下来,再睁眼时已经被送到围场外头了……” “儿臣说的都是实话,儿臣没伤没痛的人,在林子里爬了一天都撑不住,徐简若真有伤,他怎么和那黑熊斗?” 李邵说了一长串,口干舌燥的,拿起茶盏就喝了。 曹公公见状,恭谨与他添茶,心底里长长叹息一声。 别看圣上面色不显,但曹公公能猜度出他的心情。 圣上心情糟透了。 因为殿下讲郡主“拖拖拉拉”,无疑对上了他之前禀报过的“冯内侍的挑拨离间”。 殿下听进去了挑拨,那在圣上面前提及郡主,殿下抱的不就是要让圣上也对郡主不满的想法吗? 这番话从最初就立场分明了,后头的那些,把辅国公说得英勇无双,岂会是好话! 可殿下指出来的那些,国公爷与郡主在此之前就给了圣上答案了。 不是被问起后补充答案,而是早就回答过了,再让圣上看到问题…… 这一前一后的顺序反了,落在圣上心里,感觉完全不同。 李邵话里的意思,连曹公公都听得出来,又怎么能瞒得过圣上? “你武艺远不及徐简,韧性也远不及他,他十四岁能单枪匹马与军中将士们打车轮战,打得人人服气,靠得不仅仅是武艺,还有韧性,屏住一口气不松懈的坚持,”圣上深深看着李邵,道,“邵儿,你没吃过那种苦,你不理解,朕不说什么。 朕只告诉你,没让人护你先行离开,不是徐简不想,而是不能,那只熊瞎子的目标一直都是你。” 李邵面红耳赤。 父皇在这时候这么夸赞徐简,落在李邵耳朵里,与驳斥他没有任何区别。 仿佛是两个大耳刮子似的,扇得他耳朵嗡嗡作响。 而最后一句话,让李邵又愣住了。 熊瞎子的目标是他? 他怎么没有看出来呢? 不是,徐简连这个都胡说八道了? 李邵情急着想要反驳:“儿臣又没有招惹那畜生,怎么会……” 圣上却对他摆了摆手。 徐简尽力了。 熊瞎子体力不支,被徐简砍去一条胳膊后,它都在御林的围剿之下坚持了那么久,甚至还反手伤了几十号人,这么一头畜生,哪怕徐简真的身强体壮无病无痛的,都不敢说能应对得更好。 “你提宁安,”圣上揉了揉眉心,围场事情问过了,现在的重点是那心怀不轨之人,“你无端端提宁安做什么?” 李邵语塞:“这……” 他为冯内侍来的,但他总不能说,是冯内侍的话让他意识到宁安的小动作吧? 圣上继续问:“朕还是很好奇,你为什么会觉得徐简伤好了?他在装?你亲眼看到徐简活蹦乱跳了?” 李邵张了张口。 他没有看到,但冯内侍使人跟着徐简,在彰屏园看到了。 圣上不用李邵发声,只看他反应就明白许多,直接问:“是那个姓冯的太监,对吗?他告诉你徐简装伤,也是他跟你提宁安。” 李邵的呼吸一紧。 他是害怕的,被父皇这么逼问,李邵怕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可内心深处,他也知道,鸡皮疙瘩之下还有激动与兴奋。 多刺激啊,多喜欢啊! 每品尝一次都会血液沸腾,那这一次,他能全身而退吗? 他要怎么和父皇解释…… “儿臣,”李邵的喉头滚了滚,嘴唇颤着,紧张与刺激交杂在一起,“儿臣去围场,不是为了试探徐简。 儿臣是听说他伤好了,可他却只上朝点卯,没有依您的意思、随儿臣观政,想来应该是新婚燕尔,他想多陪陪宁安。 燕辞归 第400节 正好儿臣想去围场,想打些野味给您和皇太后,让徐简跟着去,一来是让您放心,二来想着他们夫妻去围场也是消遣。 儿臣其实也想过,徐简可能也要一个契机,别腿伤好了,他反倒因为心病不敢扬鞭……” 一旦起了头,之后的话就如流水一般,慢慢顺畅起来。 “都是些稀里糊涂的念头,儿臣很清楚,这个时节很难打到野味,只能碰运气,”李邵摸了摸鼻尖,“所以,当儿臣看到那头鹿时真的特别高兴。 那头鹿一看就肥壮,烤起来很香,儿臣一门心思都是把它带回来,最后越追越深。 可惜没追上。” 圣上闭上了眼睛。 耳边,不再是李邵的声音,而是葛御史在金銮殿里的慷慨激昂。 “寒冬、腊八,是什么让殿下在这等时候非要去围场狩猎的?是想给圣上、给皇太后再猎两头鹿回来尝尝肉腥味的孝心吗?!” 孝心啊…… 邵儿的孝心,在这时候表露出来,是真心,何尝又不是手段呢? 几个时辰前感受到的事,此刻又体会一番,这滋味…… “那姓冯的太监,”圣上睁开眼,直直看着李邵,“你不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被带走了吗?他和王六年是一伙的,明白了吗?” 李邵的脑袋轰了一声。 有那么一瞬,他都没反应过来王六年那人,下一瞬他领会过来,愕然看着圣上。 他不敢信,他怎么能信? 他身边的内侍,竟然和王六年是一路人? 可父皇不会骗他,父皇会这么说,自是有证据。 “为什么?不应该啊?”李邵喃喃着,什么刺激、激动、兴奋都在顷刻间被吹成了齑粉,他顾不上那些了。 “你是皇太子,你说为什么?”圣上反问,“他让你琢磨徐简的伤,为的是什么? 朕原就跟你说过,徐简是你往后得力的臂膀,所以,会有无数人想要挑拨你与徐简的关系。 邵儿,你得分清楚,谁是真心向着你的,谁又在害你。” 李邵迟迟无言。 冯内侍在害他?徐简反倒护着他? 嘴上无声,心里却在尖叫。 也许冯内侍真的被曹公公抓到了把柄,可徐简那人,李邵可以千真万确地说,徐简对他心存恶意,徐简绝对想拿捏他,徐简在思量的、谋划的那些,与父皇看到的不一样! 但他说服不了父皇。 他没有证据! 父皇不信他,父皇更信徐简,这一本折子,是的,他手边的这一本折子,虚伪至极,就像徐简那个人,道貌岸然! 偏偏父皇就吃徐简那一套! 见李邵面上各种情绪翻涌,圣上也不想继续与他说什么大道理。 说得再多,也要靠邵儿自己悟。 “你先退下吧,”圣上道,“回东宫去,外头冷,当心夜里再起热,身子养好最要紧。” 李邵闻言,只能压着不忿,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见李邵迟疑,还是道:“那冯太监肯定和王六年是一伙的,殿下,这些人居心叵测。” 李邵看了他一眼,含糊地点点头,走了。 曹公公目送他,再回到御前,就见圣上靠着椅背,眉宇之间全是疲惫之色。 “圣上,”曹公公斟酌着,“盯着殿下的人太多了。” “他这个身份,这都是他需要承担的东西,”圣上睁开眼睛,道,“皇兄、大哥他在的时候,难道没有被人盯着吗?他甚至为此丢了性命!” 皇位不是那么好坐的,无论是已经坐在上面了,还是以后会坐在上面的。 得绷紧一根弦,得小心再小心。 邵儿的路比其他储君都好走,史书上那么多皇位传承,有几个不是在兄弟搏杀间拼出来的血路? 即便是他李沂,他不是主动参与进来的,却也是亲眼看着兄弟们争斗,在那些谋算之下,他失去了夏氏,一步步走到今天。 邵儿走着最好走的路,却没有好好走。 能力不足吗? 圣上不那么觉得。 更糟的是心性,是把江山扛起来的劲儿,邵儿从头至尾没有绷紧过弦! “他需要磨砺,”圣上道,“朕再不好好磨磨他,就有别人来磨他了。” 曹公公心头一颤,下意识问:“您的意思是……” 圣上拿过徐简的折子,从头至尾又看了一遍。 “朕这会儿倒是很想和徐简谈谈,”圣上道,“可惜他得养着,朕再召他进宫,宁安就真不高兴了。” 曹公公讪讪。 他从国公府回来,自然不会与圣上提郡主情急了抱怨,但圣上岂会不了解?猜也猜得到。 “去召诚意伯。”圣上道。 第362章 缺一个有理有据(两更合一) 林玙来得有些迟。 站在廊下,趁着内侍进去通传的工夫,他整理了一下仪容。 曹公公出来,唤了声“伯爷”。 林玙道:“中午去了辅国公府,回了翰林院才知道圣上传召。” “圣上没等急,”曹公公道,“正好用了个午膳。” 就是这午膳是去翠华宫用的,去得突然,皇贵妃那儿都没有准备。 曹公公引林玙进去,压着声儿递了几句话:“圣上情绪不太好。” 林玙毫不意外。 昨日围场出事,早朝上那般“热闹”,圣上岂会不憋着气? 刚他又见过徐简与林云嫣,又了解到了不少隐情,饶是他素来性子沉稳都险些当场发作。 太危险了! 谋算太子,又要护着太子不叫他受伤,其中风险多大! 更何况,他们是与人合谋吗?他们在跟一头发癫的熊瞎子合谋! 一招不慎,受伤都是轻的! 这种凶险招式,他家云嫣即便想得出来,她也做不到,有胆量有能耐、主动去布局的只有徐简。 既然徐简是主谋,林玙也不会训林云嫣,可要他训徐简…… 训不下去。 倒不是亲近不亲近的事儿,谁能狠下心去训个躺在病榻上休养的人? 再者,林玙也看到了徐简的决心。 回门那天,书房里他们翁婿说了许多。 徐简想要换掉太子,林玙无法在言语上说服对方,也想定下心来看看,太子殿下是不是真的那么无药可救。 哪知道这年前观政才过去不到一旬,事情就变了。 豁出去了布这种局,可见徐简“一意孤行”,他是个执着的性子,认定了就继续往前走,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咬太子一口。 因为,徐简发现了有人跟踪他,那是李邵身边那冯太监安排的,于是将计就计。 林玙知道徐简与殿下没有多少君臣缘分,但暗地里都走到跟踪这份上了,他属实没有想到。 殿下到底想做什么? 都还没有掌权,就如此对待徐简,真等到登基那一日,徐林两家是什么结果? 也难怪徐简绷得紧。 林玙不由去猜想,仅仅只是看得明白、想得透彻,就能绷到这个程度吗?他甚至不能说是徐简思虑太重,更像是徐简亲眼看过、品味过那种滋味。 苦涩辛辣味道刻骨铭心,以至于徐简避如蛇蝎。 这种紧绷,显然也影响到了云嫣。 或者说,此时此刻,一样多多少少影响到了他。 深吸了一口气,林玙到了御前,行礼问安。 圣上赐了座,道:“听说爱卿中午时去探望徐简和宁安了?” “是,”林玙答道,“他们半夜才回京,臣就没有打搅他们,趁着中午休息去了一趟,亲眼看到没事了才好放心。” “这是自然,”圣上叹道,“为人父母都是如此。” 也许是要提及李邵的缘故,圣上颇为感慨:“可惜,朕静下心来想想,朕不是一位好父亲。” 林玙不接话,等着圣上继续说。 “这么多年,朕算是一直把邵儿待在身边,但朕和他之前有些想法看来是没有对上。” “朕盼着他能做个好储君,他显然没做好;他花了心思孝顺朕,可朕又实在不是什么慈父。” 林玙听得懂圣上的意思,斟酌道:“您与殿下之间,与天下其他父子不同。” 换在其他人家,父子就是父子,可这厢却依旧隔着君臣,要讲求一个江山传递。 燕辞归 第401节 平心而论,林玙认为,若无君臣,只是寻常的父子,圣上与殿下的父子关系其实已经算很不错了,没有储君之位架着,殿下的成长与性情,即便有不足之处,亦不会这般叫圣上头痛。 圣上听了林玙的话,失笑着摇了摇头:“养儿不易啊!家家有家家的烦恼,朕不用担心儿子的吃穿用度,要担心的都是些…… 朕总想着,皇后就留下邵儿一人,朕不多花些心思、谁来给他安排呢? 都是费心养孩子,爱卿养得比朕强多了。” “这话就折煞臣了,”林玙道,“云嫣是女孩儿,家里也不愁吃穿,臣也没能养她什么,她的教养靠的是皇太后,是臣的母亲与弟妹她们,都宠着她。” “朕知道,宁安情愿不要这样的宠爱,也更想要她的母亲,”圣上长长叹了声,“皇后若在,邵儿大抵也不会这样。 不瞒爱卿,朕眼下颇为犹豫。 邵儿身边不缺正直之人,三孤也好,徐简也罢,这些年没少提点他。 学坏容易学好难啊,一个刘迅,能让邵儿在陈米胡同乐不思蜀,朕把东宫的人手都撤换了,还是出了一个冯内侍,那人和王六年是一伙的,他嘀嘀咕咕几句话就……” 林玙面露惊愕之色。 他知道冯内侍让人跟踪徐简,他也想到宫里会查一查殿下身边的人手,只是没有想到,这就已经查到了冯内侍,以及,此人竟然与王六年有关。 “您的意思是,李汨……”林玙摇了摇头,“臣听说李汨确实已经死了。” 圣上看着林玙,道:“李汨死了,一样还有活着。有人见不得邵儿好,见不得朕好。也对,当年腥风血雨,毒杀定王,弄出了假山贼,最后皇位却落到了朕这儿,哪能甘心?” 林玙抿住了唇,犹豫着要不要借此提及定国寺大火。 还未等他考虑周全,圣上已经先开了口:“朕今儿叫爱卿来,是有事商量。” “圣上请说。”林玙道。 “邵儿的性子,必须得磨一磨了,”圣上叹道,“之前徐简与朕说过,邵儿从记事起就是皇太子了,很顺利,也让他缺了信心。 他没有从普通皇子到皇太子这一身份的转变,也就没有那步步小心的克制与谨慎,所以才有了小御座,让他多少感受一下不同。 可惜,还是不够。” 林玙敏锐,一听这话,心里一颤。 他不由看了眼曹公公。 曹公公至始至终都站在帘子旁守着,神色十分严肃。 林玙见此,大致坐实了心中猜测,道:“您若想走这一步,风险很大。” 圣上呵的笑了声。 林玙的确聪明,难怪先帝在世时格外喜欢他,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爱卿不妨细说。”他道。 林玙没有立刻开口,拧眉沉思,斟酌再斟酌。 圣上不催促,他知道兹事体大,都需要深思熟虑。 良久,林玙才道:“您想要‘废太子’,这是手段,并非真断了他承继的路,您只是想借此给太子紧紧皮,让他明白太子之位不易坐,明白江山不易扛,等他有了储君之姿,您再册立,也就让他有了一回‘转变’的体验。” “先前陈米胡同事发,朝中有不少对殿下的弹劾之声,直到禁足解除之前,都有人费心思想把殿下拉下来,您当时都压下去了。” “臣听徐简说过您的考量,陈米胡同那事儿,殿下有大错,但也有旁人算计。明晃晃的算计下,连您最宠爱的太子、您都会严惩不贷到废弃的地步,这会影响到其他殿下。” “他们最大的也不过八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之中,一旦有人豁出去铲除异己,殿下们成长堪忧。” “这一次围场出事,伤是伤了不少,却也没出人命,遇着黑熊算是运气不好,去围场亦是您点的头,您若因此废太子,着实说不过去。” “您即便要给太子一个重头再来的机会,也得让他心服口服才是,万一打击过度,殿下一蹶不振,那真是事与愿违了。” “储君之位,立也好、废也罢,于时运终究影响极大。” 林玙说完,躬身行礼。 今日状况实在惊心,饶是徐简的目的就是换太子,林玙敢说,徐简此时此刻也想不到圣上起了这个念头。 当然,林玙不会暗喜,因为他很清楚,圣上的废与徐简的废是两回事。 圣上是手段,徐简那要的是结果。 而林玙在御前,必须把所思所想、好好坏坏都讲一遍,这是他必须摆出来的态度。 不是只有他林玙才带了脑子,圣上想出这办法来,其中弯弯绕绕,岂会没有想过? 林玙说的这些,圣上心知肚明。 圣上需要的是有人能“推一把”,坚定一下想法。 哪怕林玙执意反对,这事儿大抵最后也会推进下去,只是他和圣上在见解上会疏远些。 那才是林玙不愿意的。 再者,即便是两回事,这也是一大步。 圣上认真听完了林玙的话,颔首道:“朕明白爱卿的想法,所以,朕要废、也要废得有理有据。” 能让其他有谋算的臣子们投鼠忌器,多多掂量。 “而且,”圣上清了清嗓子,掩饰了其中几分疲惫,“朕还算壮年,趁着朕还能掌握住局势,把路肃清肃清。 邵儿只要有心好好成长,朕给他机会,不会让人代替了他。 朕担心的是,再不磨磨他,等朕年纪大了,怎么还能替他掌控局面呢?” 那时候,他老了,他的其他儿子们也渐渐长大了,那些明枪暗箭下,会有下一个定王李沧,也会有下一个废皇子李汨…… 圣上不希望他的儿子们走到那个结果去。 “您用心良苦,臣盼着这份用心能让殿下明白,”林玙说完,顿了顿,又道,“您现在缺一个‘有理有据’。” 圣上颔首:“是。” 林玙沉吟,道:“圣上,您依旧质疑定国寺大火并非意外,是吗?” 圣上深深看着林玙:“朕从来没有改变过看法,爱卿你是知道的,只是你总是与朕唱反调。” “臣只是寻不到证据去质疑而已,”林玙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叹出,足见情绪起伏,他稳了稳,道,“当年当夜事,不止定国寺一桩,那些假山贼到底是谁主使的,至今没有结论。” 圣上示意林玙继续。 “传言里,最有可能的是永济宫那位,”林玙道,“他倒是没有承认过。” “认不认,他都被先帝幽禁了。”圣上说着。 林玙话锋一转,又扯到了李邵头上:“陈米胡同事发后,太子殿下即便去了永济宫,他又是如何见到那位的呢?” 圣上眯了眯眼:“爱卿想拿李浚做文章?” “您想废得有理有据,让有心动弹的人掂量掂量,那永济宫那位是个好幌子,”林玙道,“殿下见过他一次,也可以见第二次,往来多了,也就名正言顺了。 再者,您也知道那位的性子,他被禁了十几年,心中不会没有怨气,倘若当年假山贼与定国寺当真与他有关、或者他知道些什么,激动之下,也难保不会吐露一二。” 圣上垂着眼,慢慢抿完了一盏茶,道:“爱卿说得不无道理,朕再琢磨琢磨。” 林玙起身告退。 曹公公送他出去,轻声道:“伯爷慢走。” 林玙笑着应下,态度摆出来了,他知道轻重,出了御书房不会往外头乱说话。 这事儿要紧,圣上也不可能单听林玙几句。 下午时候,他又召见了三公。 没人知道圣上与几位重臣说了什么,只看出来几位老大人的心情都挺凝重的。 此时此刻,京中的议论之中,又添了些新话。 昨儿吃粥,今日也忙着采买年货,渐渐的,也不知道是谁先想起了陈东家应允过的流水宴,纷纷关心起了辅国公的伤。 “听说原是在好转了,我还以为来年开春能吃上宴席了。” “今儿好像又没有上朝。” “这么冷的天,围场里折腾一圈,这不就又糟了吗?” “我听说是为了救太子殿下,殿下被头黑熊追,全靠辅国公护着才没有出事。” “殿下好像厥过去了,给吓的!” “没事找事,自己吓坏了不说,还连累了辅国公与一众御林,昨日那么多人快马出城,不都看到了吗?” 这些流言蜚语能传到千步廊,却传不到东宫。 李邵完全不晓得,他只是躺在榻子上,眼神涣散,思路不清。 冯内侍竟然和王六年是一伙的?! 他竟然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了? 他身边还有可信之人? 徐简在装模作样,蒙骗父皇;郭公公就不提了,原就是曹公公的人。 “郭公公,”李邵招了招手,把人叫到跟前,问,“把冯内侍告了的,不会是你吧?” 第363章 徐简都没说什么(两更合一) 郭公公垂首站在榻子旁,被李邵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点懵。 只观太子神色,郭公公猜不到他的情绪,仿佛就是随口问问而已,可若他真的就随口答了,郭公公想,大抵是要惹些麻烦的。 而他并不想惹麻烦。 昨日才出了围场的事,殿下还病着,冯内侍被带走了,这个当口,东宫再有什么动静…… 殿下是圣上亲生的,他郭公公可不是曹公公的亲儿子。 曹公公挑他来东宫做事,他做成了个草包,那以后可就真只能去御花园里扫叶子了。 “殿下,”郭公公问,“冯内侍犯了什么事?” 李邵瞅了他两眼。 郭公公硬着头皮继续道:“曹公公亲自来带走的,可能事情不小吧……” 燕辞归 第402节 李邵哼了声:“和王六年是一伙的。” “哎呦!”郭公公的脸色霎时间白了,一时后怕不已。 他只听见冯内侍挑拨离间,并不知道对方来头如此之大。 这样一人潜伏在殿下身边…… 幸亏他与曹公公告状了,要不然,真完蛋了。 “抓得好!”郭公公道,“那等居心叵测之人,是得让曹公公收拾收拾,不管是谁告的,都应该告!” 李邵就是想弄清楚状况,并没有要与告状之人算账的意思,刚也是话赶话的、直接拆了那冯内侍的底,此刻见郭公公似乎真的惊讶惶恐,便把对他的质疑去了三分。 怎么说呢,甭管是谁,与王六年有关的人留不得。 陈米胡同那儿已经吃了一次亏了,李邵对道衡、李汨什么的,真是牙痒痒。 可是,冯内侍是冯内侍,郭公公还是郭公公,李邵不可能与他推心置腹。 “混进来一个,指不定还有第二个,你既是东宫总管,不如赶紧再把人手梳理梳理,免得还有同伙。”李邵道。 郭公公自是应下。 李邵话锋一转,又道:“可如此一来,我身边缺了个人。” 郭公公忙道:“东宫这一批人,还有没有合殿下眼缘的?” “没有,”李邵直接道,“但凡有,还能让那冯内侍拔头筹?还是再挑几个合用的来。” 郭公公想了想,道:“小的会禀报曹公公。” 这事越不过曹公公,李邵也清楚,没和郭公公多计较,只道:“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探望探望徐简?” 郭公公:…… 平心而论,那真是太应该了。 要郭公公说,不止辅国公府,连御林那儿也得去露个面,哪怕殿下不亲自去,交代他走一趟、送些酒水茶钱,亦是个表示。 可郭公公真有点怕李邵,别好好的事情、殿下突然想出另一茬来,打人一个措手不及。 “您说得对,”他先顺着,而后道,“但得等您身体恢复,您带病去探望,国公爷惶恐,圣上也不放心。” 李邵撇了撇嘴。 徐简会惶恐? “行了,你退出去吧,我要歇会儿。” 闻言,郭公公行礼告退,到了外头廊下,依旧使人看护着,自己匆匆忙忙又去了一趟御书房。 事已至此,起码得让曹公公看到,他这人即便做事有糊涂的地方,但忠心耿耿,不敢有任何欺瞒。 他到御书房外时,下意识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从御前侍卫到内侍,各个都紧绷着,有一股山雨欲来的闷。 曹公公出来见他:“是殿下有什么交代?” 郭公公眼观鼻、鼻观心:“冯内侍被带走了,殿下想再往东宫添几个人手。殿下还提了去探望辅国公。” 曹公公眼皮一抬:“殿下是这么说的?” 郭公公颔首。 示意他等着,曹公公进去里头,与圣上说了一番。 圣上揉了揉眉心,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昨夜操心、几乎没有歇觉,今日又是大事压在心头,格外疲惫下,不得不备了浓茶。 再好的茶叶也禁不住这么糟蹋,入口厚重得发苦,回味也没有什么甘。 “添人手也行,让他自己拟个名册出来,再看着挑。” “他要去看徐简就去,你等下再去见林玙,让他跟徐简打个底。” “你告诉郭内侍,朕下午又见林玙又见三公,御前阴云密布,让邵儿再琢磨琢磨。” 曹公公悄悄看了圣上一眼,心里一声叹息。 圣上拿定主意的事,谁也劝不动的。 挑人,再不是挑懂事的,而是挑别有用心的。 与辅国公打个底,让他多多少少透露点有的没的,叫殿下思量、猜度。 让殿下在未知里琢磨,最终便是引向一个“有理有据”的废太子。 一步步安排好,走在这路上的是不知所措的殿下,可最心痛的无疑是牵着殿下的手往前走的圣上。 只能盼着,长痛不如短痛。 殿下经此磨砺,能迅速成长起来,才不算辜负了圣上的一片良苦用心。 曹公公应下,退出来仔细交代郭公公。 前两条,郭公公其实没听出什么端倪来,可最后一条,他顷刻间就明白为何“山雨欲来”了。 “曹公公,”郭公公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围场遇险,也非殿下本意。” 说完,想到那冯内侍,他便压着声小心问:“真是那王六年一伙的?” “不然呢?”曹公公哼笑,“不然能把圣上气成那样?” 郭公公讪讪:“那也不是殿下……” “识人不清,”曹公公打断了郭公公的话,“圣上气这个呢。” 郭公公不再多言,闷头赶回东宫。 李邵没睡安稳,反倒觉得头痛,脑子里似乎有根筋一抽一抽地跳,跳得他眉宇紧皱。 听郭公公说完话,李邵瞥了他一眼:“你动作倒挺快。” 这是夸赞吗? 显然不是。 郭公公左耳进、右耳出,只当听不懂李邵的讥讽:“您挑好新人前,还是得有人跟着您。” “随便吧,我明日去看看徐简,”李邵说完,又问,“父皇召诚意伯与三公做什么?商量怎么撕开冯内侍的嘴?” 郭公公硬着头皮道:“对方一次又一次算计您,这就是在挑衅圣上,圣上肯定不能坐视不管。” 李邵便没有再问。 入夜后,风雪又起。 郭公公没敢睡沉,差不多隔两刻钟就起来看一下李邵的状况,就怕他再起热。 好在这一夜还算安稳,没有出状况。 李邵歇了一天,重新上朝。 圣上只问他身体,再没说其他。 李邵跟着迈进金銮殿,坐在了小御座上。 昨日他虽没有来,但葛御史到东宫里骂了一遍,李邵自认为挨过一顿了、今日能消停消停,哪知道今晨变本加厉。 有些是昨天被葛御史赶了先、没机会发挥,有些是从三公出入御书房里嗅出些味道,纷纷开始“就事论事”。 没有葛御史骂得狠,却胜在人数多,你方唱罢我登场,翻来覆去训得李邵脸上白里透红。 李邵如坐针毡。 他第一次知道,这小御座坐起来,也会如此不舒服。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父皇,父皇绷着脸,神色严肃,心情很差,却没有打断的意思。 李邵听了快一个时辰的训。 林玙站在队列里,视线在圣上与太子之间转了转,又收了回来。 朝堂上的这些都是柴火,你一茬我一茬的,徐简是那桶油,回头往柴火上一倒,再一点火…… 圣上交给徐简的事,真是不好办。 话说回来,徐简想要做的事,原也就是千难万险的。 好不容易挨到下朝,李邵沉着脸去辅国公府,到了下马车时,脸色依旧难看。 徐简在花厅。 林云嫣引他进去,李邵一眼就看到了躺在榻子上的徐简。 “站不起来?”李邵问。 “确实站不起来,”徐简坐直了身子,行礼道,“望殿下恕罪。” 李邵啧了声。 他对徐简意见很大,但在这些小事上斤斤计较,着实无趣:“那你就坐着。” 林云嫣备了茶,问:“殿下呢?听说殿下回宫后就发烧了,我当时就想,莫非是围场那儿条件有限,太医们匆匆忙忙的,没有发现殿下实则受伤了?要不然好端端怎么就起热了呢?” 李邵:…… 这事儿好笑了。 他还在客客气气,宁安先与他张牙舞爪起来。 “照宁安这么说,我不能病了?”李邵反问她。 林云嫣抿唇:“您是皇太子,万事以您为重,断不敢让人伤到一分一毫。怕就怕做臣子的没有护好您,出了状况,还得替您圆一圆。” 李邵一愣,未及回嘴,就见林云嫣伸手落在了徐简的伤腿上。 “国公爷老伤未好,又受大寒。” 这话说的,已经不是意有所指了,分明是直截了当。 李邵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你今儿火气真大,徐简都没说什么……” “他能说什么?”林云嫣道,“连他原先怎么伤的,都得我逼问再逼问,才问出个子丑寅卯来! 燕辞归 第403节 要不然,我还真当他是打西凉才落下了伤病。 殿下,救人难,战场上千变万化,没人知道暗箭从哪一侧飞过来;熊瞎子是畜生,若非御林人多势众,也拿不下它。 国公爷救您,别说一两次了,哪怕二十次、三十次,都是天经地义的,可人总有力所不能及的时候,万一呢?万一再出事时,他救不了您呢? 您受伤了,您自己损了不算,伴您左右的、可都得赔给您。 我不想以后去慈宁宫跪着哭,哭着求皇太后、求圣上别让我守寡了。” 说到最后,林云嫣眼眶全红了,泪珠子聚在眼角,长睫颤颤,几乎下一瞬就要落下来。 徐简似乎也有许多话,想说又不能说,只能握着林云嫣的手,紧扣着她的手指,以作安慰。 李邵被这一通话说得哑口无言。 谈不上什么气什么恼的,就是有些懵。 知道宁安断不是父皇、皇太后眼中那般温顺,知道宁安与徐简本就是一伙的,宁安叨叨叨说的、何尝不是徐简授意,可真听着,李邵还是百味杂陈。 可能是因为宁安那要哭不哭的样子吧? 难怪能让皇太后宠成眼珠子,真是颇有手段。 和徐简写给父皇的那折子似的,一个套路! 李邵看得明明白白,却反驳不了。 他不擅长与女子论长短,当然,徐简开口说什么,李邵也没法在口头上取胜,徐简那阴阳怪气的态度,只会气死他。 “看来,”李邵起身,“我这一趟是来错了。” “那怎么样的,才是来对了?”林云嫣问,“是国公爷明日硬坚持着去上朝,还是我去千步廊里说他的伤势加重与您无关?本就是运气不好,遇着个熊瞎子。” “难道不是运气不好?”李邵怒火上涌,“这笔账怎么也不该算到我的头上。” 林云嫣叹了声,道:“您气什么都不要紧,只是别再气着圣上了,我听父亲说,圣上昨日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对您很失望。 您既来了国公府,不妨再去趟安逸伯府,之后去御林那儿犒劳一番,那么多人驰援救您,您真感激假感激都无所谓,好歹粉饰粉饰,能堵那些借题发挥的人的嘴,叫圣上清净些。 您说是吧?” 李邵起身就走。 林云嫣一路送出去,嘴上不停:“我心里不畅快,也就这么念叨几句。殿下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得让圣上畅快,不过您应该是知道如何让圣上消气的……” 把人送走了,林云嫣徐徐舒了一口气。 昨儿父亲下衙后又来了一趟,带来的消息让她与徐简都十分诧异。 圣上竟然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诚然只是手段,但真能走出这一步,对他们来说,不失为一个机会。 圣上想要废得名正言顺,他们这几位被授意知情的,当然得做好煽风点火的活儿。 徐简为人臣子,有些话不太好说,说得太过了,到底也是隐患,林云嫣一个女眷反倒不用顾忌,真哭哭啼啼也没什么了不起,她打小长在宫里,慈宁宫里又不是没哭过。 反正他们与李邵之间不可能善了,她的埋怨委屈几分真几分假的也没那么重要,把火点起来了就行。 当然,若非为了刺激李邵,林云嫣是断不会在此时说道这些的。 另一厢,李邵出了辅国公府,心情颇为烦闷。 去安逸伯府、去御林军中? 这若不是宁安提的,他去了也就去了,偏偏宁安不阴不阳气死人。 内侍小心翼翼问:“殿下,回宫吗?” “不回,”李邵道,“去晋王府,不,哪儿都不去,先在城里随便转转吧……” 第364章 投了个好胎(两更合一) 李邵踩着脚踏上车。 内侍嘴上应着,趁他不注意,偷偷与车把式打了几个眼色。 车把式心领神会。 郭公公那儿交代了送殿下来辅国公府,旁的虽未多言,但他们这些伺候的人心里也有个尺。 没见那冯内侍被曹公公叫走后就再没回来了吗? 殿下若在宫外逗留,出莫名其妙的状况,他们两人也别想好。 眼神沟通后,内侍亦上了车。 马车缓缓驶离,穿街过巷。 腊八过了后,京中的年味越来越重,不少老百姓忙着采买年货、做年前最后的准备。 今儿出了太阳,街上的人更多,马车只能缓缓而行。 李邵本就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倒不介意车慢,甚至还掀开一点帘子往外头看。 街上摊子不少,行了差不多半条街,他喊了停。 内侍心生戒备,就怕殿下想下去转转。 “看见那摊山楂糕了吗?”李邵浑然不觉,指了指,“颜色看着挺红火,你下去买一点来,我尝尝。” 见他没有亲自逛街的兴致,内侍松了一口气,忙应下来,下了车。 这家摊子上,不止山楂糕红火,生意也红火,排了个不长不短的队。 内侍老老实实站在了队尾。 他知道京中这几日流言不少,他又一身宫中内侍打扮,买个糕点的事儿,别为了省劲再给殿下惹麻烦了。 李邵对此亦不介意,打发时间嘛,什么样的不是打发。 他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哪知道听见了外头几声议论。 “太子回回惹事,怎么也没被罚个狠的?” “禁足不狠?之前禁了好几个月。” “那算狠?不痛不痒的,你看他出来没多久就又去围场了,连累那么些人。” “嗐!谁让人家是太子呢?圣上几个儿子,谁有他尊贵?这人呐,还是得会投胎。” “我那天在城门口看到太子了,那气势一看就是纨绔样子!” “做的也都是纨绔事,听说是遇着只黑熊,多大的熊啊能把人直接吓得厥过去?” 车架上坐着的车把式眉头紧皱,哭丧着脸。 那糕点摊子在斜对角,排队又站出去些距离,以至于内侍对此厢动静浑然不知,只车把式听得浑身冒冷汗,心说这几个是到底什么破毛病。 看衣着打扮,估计也是纨绔,敢这么编排太子的,家里估摸着亦是与殿下立场不同。 哪知道编排人编排到正主脸上,这该说是嘴巴欠还是运气差? 有那么一瞬,车把式想,此情此景,与殿下打猎遇着熊瞎子,到底哪一种更倒霉…… 那熊瞎子明明都被抬回了宫里,却好似落下了一颗熊心,被这几个要命玩意儿给分了吃了。 车把式战战兢兢,这车厢牢固、华美,却委实挡不住外头动静,他正想着要如何示意那几个倒霉玩意儿闭嘴,就见那几张嘴巴已经合上了。 李邵掀开了侧边帘子,阴沉着脸看着他们。 “认得我?我却不认得你们,要不要自报家门?”李邵嗤笑一声,看着原先侃侃而谈、此刻却不敢出声的人,“熊瞎子多大?想知道?我送你们去围场转转,看看能不能再遇着一头?或者我让御膳房炖个熊掌给你们送去,差不多比划比划大小?来,送哪家,说说吧。” 说完,见那几人不敢怒又不敢言,李邵撇了撇嘴,摔了帘子。 什么狗东西! 他被徐简暗算,被宁安阴阳怪气,他窝火又没办法,谁让这两位是父皇和皇太后偏着向着的,他眼下“势弱”,只能认了。 其他人算个什么玩意儿,也敢讽刺他? 这次是叫他正面遇上了,平素背地里还不知道乱说他什么了。 禁足叫不痛不痒? 会投胎难道不是他本事? 那黑熊壮成那德行,他能坚持到援兵赶到已经很不错了。 非得跟徐简似的,一铲子砍那畜生一胳膊? 他要有徐简那能耐…… 李邵舔了舔后槽牙,他有那能耐,他把这几个玩意儿和老虎豹子关一笼去,看看他们怕不怕! 内侍买了山楂糕回来,见车把式那几乎哭出来的样子,又看了眼站在边上装死似的几个公子,一口气也险些没续上。 他忙不迭爬上车,小心翼翼看了眼李邵。 李邵一肚子火,却没发作。 马车又徐徐向前,弯来绕去的,内侍估摸着路程,掀了前帘子一角看路。 看了几次,眼看着到了路口,他试探着问:“殿下,前头不远就是晋王府了,要不要歇歇脚?” 李邵脸色愈发阴郁。 抬起脚,他踩在了内侍的胸口上,倒也没用劲,就这么架着。 “我说了哪儿也不去,你是聋了吗?”他道。 换作去年,李邵肯定会去晋王府。 可自从那日他出了顺天府、去晋王府求援却遭了拒绝之后,李邵就对二伯父颇有意见。 不止不帮他,还说教,甚至话语里还有些撇清的意思,就怕受连累。 就这样,李邵还能信他? 他这会儿若去晋王府坐坐,只怕也要再听一顿大道理。 也许,二伯父指不定还庆幸呢,今年冬天陪着去围场的不是他。 燕辞归 第404节 李邵越想越烦,越烦越憋着火。 内侍牙关打颤,不敢动弹。 李邵收回了脚。 他今天确实克制,也是因着在车上,怕一脚用力把人踹下车去。 父皇还未消气,他真踹个狠的,让人摔出个好歹,他不好对付父皇的怒火。 一边是父皇的火气,一边是自己心里不能散出来的郁气,李邵着实不得劲。 可这时候,所有能散气的法子都用不上…… 不能去跑马,不能去吃酒,不能找个女人睡一觉,李邵只觉得上火都要上到嘴巴冒泡了。 “磨磨蹭蹭做什么?”他抬声与车把式道,“马腿断了?回宫!” 内侍暗暗松了一口气。 发火就发火吧,回宫就行,回宫就行! 车把式催马,定了最近的路线回宫。 这条路经过皇宫北侧,等李邵烦闷地掀开帘子吹冷风时,他看到的是永济宫的宫墙。 倏地,他想起了幽禁其中的李浚。 李邵对李浚没有任何好印象,只觉得这位三伯父城府深、心眼小,可他今天实在太烦了,就想再去烦烦别人。 “到永济宫。”李邵道。 内侍瞪大眼睛:“殿下,那儿可不能……” “不能去?”李邵质问,“我又不是没去过,怎么?李浚能吃了我?” 内侍苦不堪言。 李邵起身,弯着腰到车帘旁,一把掀开:“永济宫。” 车把式手上一哆嗦,连忙应下。 殿下这脾气,他怕啊,万一疯起来,人仰车翻都完蛋。 马车停在永济宫外。 李邵跳下车,大步往里走。 永济宫的宫人见到李邵,亦是意外,恭谨归恭谨,却也摆出了拦路的意图。 李邵推了一把。 “殿下、殿下!莫要为难小的们,这不是您来的地方。” “殿下,没有圣上吩咐,谁也不能进去的。” 李邵啧了声,转眼却见到了一眼熟的内侍。 他回忆了下,唤道:“狗子。” 汪狗子闻声,陪笑着上前来,行礼道:“殿下。” “我能不能进去?”李邵问。 汪狗子讪讪:“这……” 李邵上下打量他。 汪狗子只好道:“殿下这边请。” 李邵大步往前走,汪狗子却被其他内侍拦了下。 “你怎么……” 汪狗子一通挤眉弄眼:“拦不住,小的看着殿下,老哥赶紧去宫里寻个能拦的人来。” 说完,他一溜烟跟上李邵。 李邵一面走,一面问:“今儿阵仗大,我前回过来可没人拦我。” 汪狗子干巴巴笑了下,道:“您前回天刚亮就来了,除了小的守着门,其他人都没起呢,今儿这不是快中午了嘛,都在。” 李邵嗤笑:“真轻松。” “毕竟是永济宫,那位都待在内殿不出来,前头也就没有什么事儿,”汪狗子道,“事少,油水也少,更不积极。” 李邵瞥了汪狗子两眼。 直走到内殿,李邵就看到了李浚。 李浚裹着一身厚袍子,站在院子里,神色淡淡,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视线落在李邵身上。 “太子殿下,”李浚挑眉,细长眼睛露出点笑意,“这回又犯了什么错,躲到我这里来了?” 李邵反问:“三伯父不知道吗?我还以为伯父都知道呢。” “我一个囚犯,哪里会知道外头事情?”李浚笑意更重了些,“若能传到永济宫、让我都知道来龙去脉,你得犯多大的事儿啊?你现在有犯那些大事的本事吗?” 李邵拧眉。 他果然讨厌李浚。 他想烦李浚,但李浚几句话,却让他更烦了。 可李邵没有拂袖离开。 他走到李浚面前,道:“什么样的算大事?跟伯父当年犯的事一个样吗?不如让我取取经,前回不是说你要教我吗?” 李浚审视地看着李邵,没多久,他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爽快了,他拍了拍李邵的肩膀:“长大了,你长大了。” 李邵不解。 “小孩子会惹事,但不会挑衅,”李浚道,“你想挑衅你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就像我,我想挑衅我爹的时候,我也长大了。” 说着,李浚舔了舔唇,语调轻慢又阴冷:“没办法,我老爹多厉害,我那时候满脑子都是挑衅他,我很怕,也很兴奋。这滋味有瘾,你说对吧?” 李邵呼吸一滞。 他赞同李浚的话,他也有瘾,只是他不会告诉李浚。 他只是问:“你老爹关的你,但他已经死了,你说过不怕我父皇,那你怎么老老实实待在这儿?你这么有瘾的一个人,憋坏了吧?” 李浚又笑了,很是开怀:“那你替我问问你父皇,愿不愿意让我出去。” 李邵:…… 李浚也不在意李邵是个什么反应,自顾自往下说:“我很想教你,但你得告诉我,你又怎么惹到你父皇了。” 李邵道:“我对你怎么惹的你老爹,更感兴趣。” “我给你一个意见,时间有限,不用多久就会有人来寻你了,”李浚道,“过了这个村、未必还有这个店,下次你再想来永济宫,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看在你长大了的份上,我指点你几句。 你摸到你父皇的度了吗?只要拿捏住了那个度,你做什么都行。 你爹这么宠你,我想,你那个度可比我当年宽泛多了。 你还有好几年呢,再你那几个弟弟长大之前,你可以慢慢试、慢慢摸。” 李邵的喉头滚了滚。 李浚凑到李邵跟前,小声道:“你看,你让徐简断了条腿,你爹都替你压下去了,你还怕什么?” 李邵的眸子倏地一紧,倒退了一步:“伯父果然都知道。” 李浚不置可否。 气氛一时凝固,谁也没有再开口。 很快,如李浚所言,郭公公赶到了永济宫。 李邵得了这么一台阶,也不再和李浚说道什么,顺势回宫。 李浚冷冷看着李邵的背影,哼的笑了下。 “一枝独秀”也不是什么好事,皇太子竟然如此天真,正经事儿办不了多少,兴风作浪也没有那水平。 不似他自己,他若不是遇着他老爹,他若是小一辈、与李邵争江山,那龙椅就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这人,就是投了个好胎! 羡慕,真羡慕! 傻成这样,还有个爹护着。 但凡是个机灵的,能让徐简娶到宁安? 许宁安后位,捆在一根绳上,以皇太后作保,那才是不怕火炼的护身符。 另一厢,李邵回到东宫。 郭公公默默上了一盏茶,退到一旁。 他想起了曹公公交代的那三条。 圣上让殿下再琢磨琢磨,是警示殿下莫要再行事出格,还是在等着殿下继续犯错? 郭公公着实拿捏不准,却觉得自己被山雨吹了个满面。 李邵不晓得郭公公在想什么,抿了茶,道:“先前说,新调来东宫的人选由我定?” 郭公公回神,忙点头:“您有满意的人选吗?说是让您拟个名册。” “我也不认识几个人,”李邵道,“刚过去永济宫,看那叫狗子的内侍还算顺眼,不如调他过来?” 郭公公垂首,道:“小的会去办。” 第365章 没叫儿臣失望(两更合一) 午后。 燕辞归 第405节 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小于公公出来迎她,一面走,一面道:“娘娘刚歇了午觉起来,听王嬷嬷说,似是歇得不太平稳,刚又使了人去御书房,想请圣上稍后过来一趟。” 绕过影壁,林云嫣往正殿那侧看了眼。 满京城为何说她是皇太后的心肝儿呢?因为她入宫从不用提前递帖子,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 这份殊荣是娘娘给她的。 早几年她还忐忑过,娘娘的恩宠是恩宠,她自己的规矩是规矩,恃宠而骄是大忌,该本分些,免得被人挑错。 后来渐渐想开了。 她能骄成什么样子?随意进出慈宁宫就是她最娇纵的样子了。 再说,她一味坚持本分,何尝不是伤娘娘的心呢? 今生再来,林云嫣就更不忌讳那些了,让皇太后高兴,处得就和一般人家的祖孙一般,才是对娘娘最好的回报。 也正是因此,林云嫣没想到,今儿可能会与圣上遇着。 皇太后极少在平日下午寻圣上,而圣上亦看重娘娘,只要不是正好忙着便一定会过来。 小于公公特特提出来…… “有要紧事儿要说?”林云嫣轻声问,“那我等下到偏殿避一避吧。” 小于公公笑了下,以作回应。 内殿,皇太后正用着甜羹,见林云嫣进来,忙道:“前天吓着没有?” 林云嫣上前,道:“等在外头,急是急的,当时也没顾着怕,等后来见着殿下与国公爷了,还有那头黑熊,才后怕了。” “阿弥陀佛,”皇太后念了声佛号,“消息传回来,哀家是吓了一跳,也是运气差,遇着个熊瞎子。徐简的腿怎么样了?” 林云嫣挨着皇太后坐下,知道她关心,仔仔细细与她说状况。 皇太后听得很认真。 饶是知道他们脱险了,也听人禀了状况,但比不上听林云嫣亲口说。 看得到人,见她生龙活虎的,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去了。 “让徐简好好养着,”皇太后叹道,“年纪轻轻的,落下病根了,往后他受罪,你也不轻松。” 林云嫣应下。 两人说了会儿家常,林云嫣正要把话题引到李邵那儿,外头就传来了迎驾的动静。 圣上来了。 林云嫣起身,出去接驾。 圣上脚步匆匆,面容严肃,见了林云嫣,他有些惊讶,而后神色稍霁:“宁安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林云嫣回道。 圣上微微颔首,抬步往内殿走,注意到林云嫣没有跟上来,就知她要回避,便道:“宁安进来吧,陪朕和皇太后说说话。” 林云嫣应了,心中不由揣度。 皇太后定是说要紧事儿,圣上不让她回避,是认为事情无关紧要,还是他并不想与娘娘打开天窗说亮话,干脆拿她当个挡箭牌? 一时吃不准,但她只能跟进去。 皇太后的视线从圣上与林云嫣面上划过,看来是听见了圣上刚才的话。 几人落座。 人手都屏退了,王嬷嬷在内殿伺候,小于公公站了中殿,曹公公守在廊下。 圣上抿了口茶,先开了口:“儿臣知道您想问什么。 这事儿怪儿臣,没提前与您通个气,您猜出来几分,心里肯定不畅快,也有许多想法。 借着宁安也在这儿,儿臣听听您的见解,也想请您给儿臣出出主意。” 皇太后深深看着圣上,叹道;“哀家不是不畅快,是担忧。” 圣上微微前倾着身子,一副洗耳恭听模样。 “哀家听说,有个永济宫的太监被调到东宫了?”皇太后问,“这事是太子自己的主意?还是圣上知道后,也没拦着?” 林云嫣心下了然。 能让皇太后急着找圣上的,也只有李邵的事了。 或者说,是围绕着李邵、眼瞅着要展开的罗网。 圣上答得很坦荡:“是邵儿的主意,儿臣也确实没拦着。” “圣上到底想做什么?”皇太后压低了声音,“永济宫的人,圣上敢信?哀家老了,见不得多少动荡了。” 皇太后说话十分克制。 圣上登基十余年,他们之间能保持和睦、融洽的关系,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她不随便指手画脚。 圣上不愿另立皇后,皇太后劝过两回,说道理,却不强硬。 圣上想早早立下太子,皇太后也与他分析过利弊,说明白了,亦不要求一定如何如何。 亲生母子之间,还有因为做母亲的太强势以致关系破裂的,圣上并非她亲子,皇太后行事向来注意分寸。 也正是她重分寸,哪怕李邵这半年多做了几次蠢事,皇太后也没有朝圣上咄咄逼人过。 可今时今日,她不能睁只眼、闭只眼。 “围场的事情也不能去怪太子,”皇太后道,“影响的确不好,但事已至此,圣上训也好罚也好都没有问题,可让永济宫掺和进来,不是明智之举。李浚是什么人,太子不知道,你我难道还不晓得?” 圣上扣着扶手,声音很轻,语气却是坚定的:“母后,儿臣打算废太子。” 皇太后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猜到了,品出来了,所以她着急请圣上来,可真等圣上亲口说出来,她依旧感到心惊。 可她很快注意到,林云嫣并没有多少惊讶。 “云嫣?”她疑惑着。 林云嫣微微点头。 圣上道:“宁安知道,儿臣才没有叫她回避,正好也让她再听听,给徐简捎几句话。” 皇太后握住林云嫣的手,一时也不好说什么。 圣上整理了下思绪,没有立刻与皇太后解释废太子,只问林云嫣:“上午邵儿去国公府,都说了些什么?” “殿下其实没讲什么,”林云嫣哂笑,道,“昨晚父亲过来,与我同国公爷说了下您的想法,我今日就故意寻太子的茬,洋洋洒洒抱怨了一通。殿下似是不想与我一般见识,很快就离开了。” 饶是圣上情绪不好,听她小心翼翼说什么“抱怨”,也失笑摇了摇头。 “邵儿不占理,他能与你争辩什么?”圣上点评完,才看向皇太后,道,“不瞒您说,邵儿身边确实有别有用心的人。 那个姓冯的内侍,其实与王六年是一伙的。 两回了,先是陈米胡同,后又是这个姓冯的,当然也可能不止,当初在裕门关,是不是有人怂恿着邵儿出关,眼下也说不好了。” 那时跟着李邵的人,早受了处罚,且彼时并不知晓还有王六年那么一伙人,也就没往那上头查过,现在要追溯很难再有收获。 圣上继续道:“有心之人寻事,也是邵儿自己不争气,才会受了蛊惑。可儿臣也不得不细想,能让王六年背着四哥另有他主,能让朱倡一个国公哪怕抄家灭族都不交代,这么个人,不会只冲着邵儿,说到底,还是儿臣碍眼。” 话说到这儿,皇太后便明白了:“圣上想要引蛇出洞?圣上怀疑李浚?” “儿臣说不准,”圣上道,“但您知道,当年很多事情都没有定论,三哥一定是知情人。 邵儿需要一点教训,再不磨一磨,他往后如何扛起江山大业? 所以儿臣想废太子,让他多体会体会,但要废得名正言顺,围场那点肯定不够,儿臣才想把三哥扯进来。 这么一来,也正好再试试三哥,若能从他那儿摸出一点蛛丝马迹,或许也能解开定国寺大火的谜团。 您刚才说,您老了,见不得动荡,儿臣想的是,趁着儿臣能掌握局面,让邵儿多成长,也替他把陈年旧事的隐患都除了。 儿臣不想有一天自个儿动弹不得,掌控不住,邵儿还稀里糊涂分不清忠奸,被当枪使,最后连皇位都丢了。” 皇太后听完,抬手按了按眉心:“圣上有决心就好。” “儿臣这决心其实下得匆忙,昨日才想好的,只和诚意伯、以及三公说了说,又让伯爷交代了徐简与宁安两句,”圣上道,“原本该立刻告知您,还是迟了些,叫您担忧了。” 皇太后淡笑着摇了摇头:“哀家是听说了永济宫的事,一中午都忐忑着。” “是,邵儿去了永济宫,”圣上提到这个,眼底沉重划过,“儿臣这厢还在准备着,看看如何让邵儿犯个大错,却没想到,邵儿真是,没叫儿臣失望……” 嘴上说的是没失望,可林云嫣哪里听不出来,这分明是对李邵失望至极。 金銮殿上的弹劾,国公府里她阴阳怪气的一番话,正捡着柴火、等着机会合适时点上,却是没想到,那柴火自个儿冒火星子了。 李邵去了永济宫,甚至还从里头调了个内侍到东宫。 这般“配合”,也难怪圣上心塞。 “调过去的内侍姓汪,”圣上道,“曹公公在查他的底细,先让他在东宫吧,看看他要教邵儿做什么。” 再细的,圣上没有说了。 李邵去永济宫,直接叫那汪内侍为“狗子”,可见两人认得。 而李邵从何认识永济宫的人?八成是前回去时认得的。 能让李邵直接见到李浚,那汪狗子“本事”不小。 曹公公办事,皇太后自是放心,再者,圣上并非毫无防备、而是主动促成此事,也算安了些她的心。 当然,只能安一部分。 废太子是社稷大事,即便只是一石数鸟中的手段,也绝非轻飘飘的。 “圣上既这般说了,”皇太后沉声道,“有需要哀家时只管开口,哀家虽老了,他们也多少要顾忌些哀家。 哀家这辈子活到今日,经历过太多了,要说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云嫣和阿琪。 倘若将来江山不稳、朝堂动荡,她们的日子也肯定不好过。” 圣上闻言,看了眼林云嫣,又与皇太后道:“您说得是。” 事情说完后,圣上起身回御书房。 燕辞归 第406节 林云嫣送他出去。 圣上道:“让徐简多歇一歇,往后朕要他协力的时候还多着。” 林云嫣应下。 等送走了圣上,林云嫣回内殿见皇太后。 娘娘面露疲惫之色,招她过去,握着她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良久无言。 “您当心身体。”林云嫣道。 “哀家还好,”皇太后想了想,道,“哀家之前总担心,你无端端把太子得罪狠了,往后哀家走了,你想搬救兵都搬不到。 现在,哀家该换个烦心事了,太子吃点亏、受点难,改一改他身上那些不好的性子,往后不寻你和徐简的麻烦,你也就不用搬救兵了。” 林云嫣弯着眼笑了笑。 她知道皇太后是在宽慰她,那她就听这个好。 皇太后又道:“这一年到头了,来年不太平,都得打起精神来。” 林云嫣俯身向着皇太后,低声问:“您跟我讲讲永济宫那位?” 皇太后迟疑,很快又想通了:“李浚是个疯子,他胆大,也有心计,不是个善茬,先帝曾说过,李浚做事像一条蛇。” 林云嫣抿了下唇,道:“可先帝只是幽禁了他。” “因为阿沧走了,”皇太后哽咽了下,“哀家当年怀疑过阿沧的病因,却没有任何证据与线索。先帝可能也怀疑过,很难说,他当时状况很不好,哀家没有与他争过这事儿。 可到底是失去了寄以厚望的儿子,先帝本就糟糕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 他幽禁李浚、贬谪李汨,但都没下死手,他当时也下不去手,都是亲生的儿子,他才送走一个,狠不下心再…… 十几年过去了,李汨死在江州,王六年的事不能算到他头上,他也算老实了。 李浚待在永济宫,不声不响的,但他那人一旦逮着机会,定是要咬人一口。” 林云嫣认真听着。 半年前,她和徐简曾经讨论过。 从前的李邵能疯成那样子,与李浚定然脱不开干系,与李浚往来的越多,李邵越疯。 可要说李浚就是王六年、朱倡等人的真主子,那显然未必。 李浚即便有兴风作浪的心思,朱倡却不像是会对一位被囚禁的皇子如此忠心耿耿。 陈米胡同事发后,那幕后之人引导着李邵见到了李浚,他把水搅得更混了,那么现在,她和徐简想的是,从这浑水里,顺着永济宫,把那人真正找出来。 第366章 稳住太子(两更合一) 东宫。 汪狗子提着他那点儿单薄的行李,麻溜收拾好了住处。 而后,他站在水盆前整理好了仪容,走出了屋子。 屋外日头好,风却不小,吹得呜呜作响,汪狗子左右看看,就见郭公公站在正殿外的廊下,正与一个内侍说着话。 他压着脚步过去,隔了差不多有十五六步的距离就停下了。 等郭公公说完事情,转头看去,便看到这新调来的小内侍老老实实、低头垂首候在那儿。 郭公公打量了他几眼。 曹公公私下叮嘱过他,让他“注意注意”这个永济宫来的内侍。 下意识地,郭公公认为此人会惹是生非,可打一照面,他竟然觉得,此人很是乖顺。 被人领着进东宫时很乖,交代他先收拾东西也很乖,这会儿等着听吩咐的样子更乖。 可能是初来乍到吧…… 坏水都还憋着呢。 郭公公格外上心,清了清嗓子,道:“新来的。” 汪狗子这才抬起头来,走到近前,与郭公公问了安:“小的姓汪,先前的掌事都叫小的‘狗子’。” “那杂家也还是叫你‘狗子’,”郭公公道,“收拾好了?有没有缺什么东西?” 汪狗子道:“收拾好了,不缺东西,屋里都挺好的。” 郭公公笑了笑。 汪狗子又道:“您知道的,小的原先在永济宫做事,那儿比不得东宫。” 郭公公明白他的意思了。 以圣上的性情,断不可能在吃穿用度上克扣永济宫那位,曹公公掌事,亦不做那等没必要的事情。 可那些都是对着那位的,真落到实处,多少还是会减几道,而这些削减、最后承担的都是底下宫人。 尤其是汪狗子这样年轻的宫人。 住的屋子不一定漏风,但取暖的炭火就别指望充足了。 以汪狗子而言,从永济宫到东宫,的确是飞升了。 “既住得好,事情也要做得好,”郭公公道,“殿下把你招来这儿,你可得伺候好。” “小的一定尽心尽力,”汪狗子忙表忠心,“只是郭公公,小的以前都是做杂活的,没有在贵人跟前做事的经验,很多事情一知半解,还望您能多指点指点小的,小的肯定好好学。” 郭公公点了点头。 这汪狗子,看来是有几分活络在身上。 也是,不活络的,哪里能飞升。 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汪狗子还没露出坏水来,郭公公自然也不好打草惊蛇。 “走吧,带你进去见殿下。”他道。 汪狗子跟上,进了大殿后也没敢左右乱看,随着郭公公与李邵请安。 李邵见了人,直接道:“往后就你跟着我了。” 汪狗子面露喜色,又惊讶,却不狂喜,这份情绪落在郭公公眼中,可以算是克制得刚刚好,因而,他不由深深看了汪狗子一眼。 汪狗子跪下给李邵行了大礼:“小的谢殿下提拔。” 李邵问他:“怎么?你先前不知道?” “小的只知道调来东宫,在您跟前跑个腿,”汪狗子道,“没想到是跟着您走动。” 李邵微微颔首,示意汪狗子泡茶。 汪狗子起身,看向郭公公。 初来乍到,郭公公也不能不管他,带他熟悉了下殿内的物什,又讲了李邵吃茶的喜好。 小年轻记性好,听了一遍也就全记下了。 郭公公见他办事还算靠谱,便先行离开。 “注意”也要讲究方式,他一味死盯着,别人想兴风作浪都没机会。 汪狗子给李邵奉了茶水。 李邵尝了一口,道:“你离开永济宫,我那位三伯父有没有说什么?” 汪狗子道:“小的只是一小内侍,若不是给殿下引路,小的到不了大殿那儿、见不着那位。小的只听管事交代了几句就过来了。” 李邵啧了声:“见不着他?本来还想再问点他的事情。” 汪狗子讪讪笑:“您问,就是小的知道得不多,能答上来的少。” “他好像挺知道宫外的事,谁告诉他的?”李邵直接问了。 汪狗子脸色一白,讶然道:“知晓宫外的事儿?按规矩,应当是不该让那位知道的。 小的这样在前头伺候的是一批,里头近身伺候的又是另一批。 小的们偶尔还能听说些宫外的消息,里头那一批按理是不清楚。 不过也说不准,也许有人不守规矩,那位问了就答了。” 李邵哼了声,对这个解释勉强接受了。 说来,有人的地方就是这样,人人都长着嘴,不可能全然阻绝各种消息。 之前他禁足,东宫与外头的消息也断了,但冯内侍一样能递进来,当时是说,每日送膳食的能说道两句。 永济宫那里,自然也少不了送日常所需的人手,三伯父那人,但凡他想收拢点信息,总归是能办得到的。 “说来,你也是挺活络一人,”李邵看着汪狗子,道,“怎么三伯父没找上你?” 汪狗子一脸为难,道:“可能是看小的太年轻了?小的也就看着机灵,其实胆子不大。” “胆子不大?”李邵道,“那你能做什么?” 汪狗子认认真真想了想,道:“伺候您起居,您在六部观政时、小的伺候笔墨,您交代的事情,小的会好好做。” 李邵:…… 确实活络,就是怎么比冯内侍还没有门道? 不对,冯内侍很有门道,王六年一伙的岂会没有门道,还找了人跟徐简呢,就是跟得显然不咋样。 但这个汪狗子…… 罢了。 原就是永济宫里做事的,能有什么人脉?又知道京城何处有趣? 调汪狗子过来,也是看在这人还算顺眼的份上。 日头偏西,晚霞似火。 成喜带人摆了桌,伺候金贵人用膳。 一眼着一壶酒下去,成喜抚着酒壶,犹豫着添还是不添。 燕辞归 第407节 金贵人瞥了他一眼。 成喜只好问道:“再给您温一壶?” “算了,”金贵人自己放了酒盏,“这壶喝完就不喝了。” 成喜暗松了一口气,把最后一点倒上了。 金贵人摸着酒盏,问:“那姓冯的怎么样了?” “还在曹公公手里,”成喜答道,“您放心,他不会乱说话的。” “活人的嘴,吐出什么来都不奇怪,”金贵人道,“曹公公那手段,连王六年都差点没撑住,其他人说不准。” 成喜抿了下唇。 他知道主子所言不虚。 他很怕死,童公公也怕,所以之前道衡和王芪死的时候,他们两人内心里慌得不行。 可成喜也清楚,死就那么一下,求死不能才是最让人接受不住的。 落在曹公公手里…… 成喜根本不敢想,他能不能挨得住。 “给他一个痛快?”成喜小心翼翼地问。 “冯内侍想来是很想要个痛快,”金贵人点评道,“可你们能行吗?在曹公公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给冯内侍一个了结?” 成喜垂下眼。 做不到的。 主子做事有主子的章法,近几年也只被徐简逼得断尾,能有如此“安逸”,是因为主子不会胡乱出手。 在没有完全的准备前,不会在圣上面前张牙舞爪。 去动被曹公公关起来的人,那和御前舞狮没什么区别了。 帮不了冯内侍,只看他能坚持多久。 成喜没再提冯内侍,道:“太子问永济宫要了汪狗子,人已经过去东宫了。” 金贵人饮完了最后一点酒,问:“交代过他了吗?” “交代过了,”成喜道,“让他小心谨慎,稳住太子。” 金贵人冷笑一声。 确实得稳着太子殿下了。 围场的事得算到徐简头上,将计就计用得可真不错,给太子找事,又完全不会被圣上算账,尺度拿捏得当。 可圣上当真不怪太子了吗? 召见诚意伯,召见三公,坐视太子去永济宫转了一圈还调个汪狗子去东宫,这动静底下的暗涌,瞒不过人。 没见着皇太后都把圣上请去慈宁宫了吗? 毫无疑问,圣上在考虑一些“大事”。 “难为他了,”金贵人低声道,“他多宠太子啊,宠到连这样的法子都想出来了。” 成喜听不懂,自然也不敢接话。 金贵人并不在意边上人的反应,他其实更想仔细琢磨琢磨徐简的心思。 徐简与他一样,把皇太子当棋子,可以给太子添麻烦,但这旗帜却不能倒下来。 圣上若真的决意“废太子”,对他来说是意外,对徐简同样是变数。 当然,他并不想走到那一步。 可是太子生出来的事,着实有点多了,满身破绽,堵都不好堵。 金贵人从几子前站起来,走到窗边。 外头霞光散了,夜色渐渐降临,他看了会儿,道:“徐简没打算上朝?” 成喜答道:“听说是要养伤。” “养伤,天天闲的,”金贵人冷声道,“他就是太闲。” 闲着,才能给太子找一堆事。 看来,除了稳住太子,别让他继续犯事,给圣上抓到机会之外,还得给徐简再找些事情做做。 可偏偏,徐简腿不好、要养着,以至于给他寻什么事,都容易被推得干干净净。 翌日。 李邵依旧跟着圣上上朝。 准备时候,圣上看了眼跟在李邵身边的汪狗子。 汪狗子规规矩矩、老实里透着几分忐忑,亦步亦趋。 圣上收回视线,等时辰到了,迈入金銮殿。 大抵是昨日已经慷慨激昂了一番,今儿御史们都偃旗息鼓,没有再盯着太子殿下说道什么。 其余有心思的、如顾少卿等人,少了御史在前头开道,也收敛了几分,让李邵的早朝没有那么难捱。 而今日的要点,依旧被集中在了那谈不拢的案子上。 顺天府坚持自己查明白了,三司你推我、我推他,谁也说服不了谁,恨不能把那案子从年末吵到新年年后去。 单慎气得吹胡子瞪眼,他嘴巴毒,但在金銮殿上多少还得顾忌几分,说的都是体体面面的话。 他体面了,案子依旧不体面,架在这儿,进不得退不得。 圣上不耐烦听他们吵。 李邵更没有这份耐心,道:“父皇以前也说过,早朝不是让众卿家辩论的地方,既是个案子,就查个结果。不是结果,就别在这儿你来我往,有这工夫不如再查。” 话音一落,底下几方暂时安静下来。 圣上转头看李邵,而后道:“太子说得不错。” 单慎深吸了一口气。 就事论事,他也明白太子殿下所言甚是,可眼下状况,分明是三司胡搅蛮缠。 大理寺打回了刑部案卷,刑部来找他顺天府说事,却不想想,他顺天府是被刑部摘了桃,被从案子里踢出去了。 这真是…… 委屈,十分委屈! 偏他胳膊拧不过大腿,刑部若和大理寺一个鼻孔找他麻烦,他也搞不定。 这时候,单慎很是想念他的“菩萨”。 若是辅国公督办这案子,刑部敢摘桃?还敢摘不明白、又来寻麻烦? 那么点香火供奉,就能那般灵验的好菩萨,眼下是寻不出第二个了。 而辅国公毕竟要养伤,单慎再是想念,也不至于这个当口求上门去…… 如此想着,单府尹不由抬头看了李邵一眼。 太子殿下真是,鹿没打回来,还让顺天府失了一尊能搬的大佛。 李邵倒是没注意到单慎的视线。 他知道这些天让父皇生气了,此刻听父皇赞同了他的话,悬着的心落了一些,也更想表现表现。 “这案子拖了半年多了,”李邵清了清嗓子,道,“没道理拖到来年去,赶在封印之前,众卿能不能给一个结果?” 说这话时,李邵的目光却是落在了单慎身上。 单慎:…… 怪他站得位置不对。 三司那几位,与他不是一条线。 要单慎说,结果已经有了,就是他之前查出来的那样,不用封印前,他现在再断也是那样。 可太子殿下这般交代了,他显然也不好破罐子破摔,多多少少要有点补充。 单慎只能看向一旁三司的人。 大理寺冠冕堂皇,催刑部补足证据;刑部转头向单慎,督促他办案办细致。 单慎低着头暗暗翻了个大白眼,吞下一肚子骂:“臣自当竭尽所能,与三司一块查明案情。” 就这样吧。 谁也别想好好过年! 第367章 是个人才(两更合一) 退朝。 李邵从小御座起身,跟着圣上一路走出金銮殿。 冷风袭来,吹得他没忍住,搓了搓双手。 圣上看在眼中,一面走、一面道:“前几天才病过,你要多注意,当心身体。” 李邵忙道:“儿臣谢父皇关心。” “等下就过去礼部吧,”圣上说完,又看向汪狗子,“好好照顾太子。” 汪狗子恭谨答道:“小的一定照顾好。” 说完这些,圣上快步往御书房去。 李邵目送他离开,徐徐吐气,全是白雾。 汪狗子眼珠子一转,靠近李邵,压着声儿道:“殿下,小的还是头一回离金銮殿这么近,头一回听文武大臣们议政呢。” 燕辞归 第408节 李邵瞥他。 可能是汪狗子语气里的那股兴奋劲儿,让李邵都有些好奇起来:“什么感想?” “嘿,”汪狗子摸了摸鼻尖,“小的觉得,跟着殿下能有大前途。” 李邵挑了挑眉。 这听着是一句废话。 跟着堂堂皇太子,肯定比在永济宫当个小太监有前途的多。 只是,李邵没来由的突然冒出来一句:“难说,知道东宫这两年换了多少人手吗?” 汪狗子闻言一愣,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具体不太清楚,但小的能来顶缺,应是又换过人了。” 李邵嗤笑。 汪狗子道:“应是他们没有伺候好殿下吧?小的好好做事,应该就能留下来了。” 李邵不置可否。 汪狗子却继续表着忠心:“刚早朝时,小的就候在大殿外,抬头能看到圣上和您坐在高处。您发号施令的模样,太有气度了,小的知道不应该,但小的看得目不转睛。” 李邵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愣了下,问:“我发号施令?” “是啊,”汪狗子点头,“那几位大人一直说不拢,还是您一锤定音。小的当时听的,心噗通噗通直跳。您说得可真好,您看,圣上当时都赞许您了。” 李邵摸了摸下颚。 父皇的确赞同了他的话,而他也是为了在父皇面前多表现,才让顺天府与三司应下年前定案。 当然,就是那么一说,说的时候只揣度了父皇的想法,此时叫汪狗子这么一提…… 挺畅快的。 自从坐上小御座,这还是头一次,让李邵觉得在早朝上有了点乐趣。 他不再是单纯地只坐在那儿,更没有被御史劈头盖脑地骂,他反而说了自己的看法,得到了父皇的认同,也让臣子听了他的交代。 这还真是颇有一番滋味。 汪狗子观他神色,又道:“小的说几句厚颜无耻的话,今儿这一回见识,小的算是知道为何人人都想当官、想当大官了。 让手下人听话真的太有趣了。 大官管小官,您又管着大官,小的这样的也就是崇仰曹公公。” 李邵哈哈大笑。 汪狗子年纪不大,说话倒是真实在,而李邵就喜欢这么实在的。 被汪狗子这么一说,他亦忍不住想,让那些官员老老实实听吩咐的滋味真的不错。 尤其是单慎。 之前抓个破和尚却抓到他头上,把他衣冠不整地抬进顺天府,害得他倒霉极了。 现在好了,也让单慎尝尝焦头烂额的麻烦。 “走,”李邵心情好了许多,“随我去礼部,让你看看大官是怎么管小官的。” 汪狗子应下,兴冲冲跟上。 另一厢,单慎回到顺天府,阴着脸一路走到后衙。 大案杂而不乱,摆着厚厚的文书案卷,他扫了一眼,认命地取出与此案有关的册子,从头到尾,认认真真翻看。 来回翻看了三遍,翻到差不多都能背出来了,单慎都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 “恕我眼拙,”单慎哼笑着把案卷摊在桌案上,“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来龙去脉,还要我们顺天府怎么查? 大理寺站着说话不腰疼,刑部那几个,讨功劳冲在前,办不妥了又找我。 嫌犯都被他们带走了,现在来问我顺天府? 我怎么查?我给他们编吗?” 师爷听他口气,就知道单大人憋了一肚子火气。 这也难免。 说是同朝为官,但毕竟衙门不同,职责也不同,他们顺天府哼哧哼哧种好的桃树,莫名其妙被人摘了果,回头那摘果的、尝果的还寻上门来问责果子不够香不够甜…… 单大人没一铲子尼玛糊人脸,都算他克制了。 想归想,师爷也不能和单慎一个鼻孔出气。 他们自然是一条心,但一味出气着实不解决问题。 “要不然,我们再改改案卷,写得再细致些?”师爷建议道。 单慎嘴角一抽:“怎么细致?这么明明白白的事情还不够?给他们粉饰粉饰、润色润色,写成了戏本子还分上中下三折子?还是你来动手,改成话本,本官那惊堂木借你,你啪嗒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师爷:…… 倒也不必如此。 府丞张辕正好从外头过,只听到最后几句,下意识探头问了句:“什么后事?什么分解?” 单慎冷笑一声:“想知道?让刑部、大理寺给你讲去。” 张辕哭笑不得。 气归气、恼归恼,最后还得凑在一块,集思广益、重头梳理,盼着能在年前把案子定下来。 为此,单慎带着人手,接连几日跑刑部与大理寺。 张辕也没得空闲,听从单大人交代的“谁也别想好好过”的思想,除了他们顺天府的人手,还让刑部出人协助,又让大理寺出人监督,一块去案子相关的城郊几处探查。 大冷的天,西北风吹得脑袋嗡嗡。 时隔大半年,很难查出些新鲜东西,反倒是老百姓的一些口供翻来覆去,听的人还能记住些,说的人翻到稀里糊涂起来。 四五天过去,可谓是毫无进展。 早朝上,许是疲惫的,也许是无奈的,谁也没再甩事儿,老老实实听皇太子提醒他们时间有限、抓紧再抓紧。 天空再次飘雪。 徐简抱着手炉,坐在罗汉床上与林云嫣下棋。 这几天,他手炉不离身,一直搁在腿上,靠这点热意才让腿不冰冷。 岳大夫实话实说,到底是又受了一次寒,就得这么慢慢养。 徐简不想让林云嫣和徐夫人担心,自是配合。 一盘棋下了大半个时辰,场面依旧难分高下。 林云嫣落下一子,轻声道:“李邵这几天好像格外老实。” 徐简笑了笑:“的确老实,那汪狗子是个人才。” 他虽未上朝,但朝中大小事情、尤其是与李邵相关的,依旧了然于心。 自从那天出了国公府、又去了一趟永济宫后,李邵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每日按部就班上朝、观政,没有出任何岔子。 一时间,安定得出乎了所有“知情人”的意料。 徐简算是了解李邵的。 李邵并非没有老实时候,此次去礼部观政的最初几天,他也是这么循规蹈矩,不说学进去了多少,起码挑不出错来。 但那几天的李邵,与这两天的李邵,其实并不相同。 前者是心浮气躁,勉强压着性子,其实心里野得很;后者是少了杂念,心思都收敛了许多。 可要说李邵就此端正了,那必然不可能。 用徐简的话说,李邵有太多“一阵一阵”的时候了。 若非如此,圣上先前也不会想下狠劲儿拧他,又被他听话的样子弄得拧不下去。 当然,徐简才是最大的“受害者”。 他从前就这么被李邵拖着,认为他是被人教坏了,想方设法去板正这位皇太子,最终才明白根本没有希望。 李邵那人,不是身边换几个人就能引到正途上来的。 除了把他从皇太子的位子上拉下来,再把那幕后之人铲除掉,徐简和林云嫣不可能高枕无忧。 因此,徐简才说,汪狗子是个人才。 起码这人很知道如何“哄”着李邵,让李邵在短时间内,像一位洗心革面的皇太子。 “看来,那人更怕李邵被废。”林云嫣道。 徐简垂着眼,翻着手中棋子:“他比我们更需要李邵这么个皇太子。” 此前,他们把李邵当旗帜,也用李邵当引子,李邵不疯起来,圣上狠不下心用他,也不能靠他引出幕后那只手。 而幕后之人想要的却不同,那位是把李邵当刀子,他要用李邵铲除异己、把持朝政,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邵若不再是皇太子,还怎么做刀? 尤其是,今时不同往日。 “朱倡死了,王六年也死了,加上道衡、王芪,”徐简道,“他拿捏的人手再多,也禁不住这么出师未捷身先死,若再失了李邵,他行事更加不易。” 林云嫣道:“圣上好不容易起了这个念头,一旦李邵乖起来,兴许又会有变数。” 人心难测。 圣心更是难测。 圣上太偏宠太子了。 “圣上想用永济宫调来的汪狗子让李邵犯错,只是没料到,汪狗子现在得想尽办法护着李邵,不让李邵有一点出格的举动,”林云嫣道,“离封印还有一旬,即便想设计他,也不容易出手。” 太近了,离腊八太近了。 一次意外能骗过圣上,再来一次,怕是做不到天衣无缝。 徐简抿了口茶:“谁知道呢……” 午后,雪停了。 燕辞归 第409节 顺天府依旧是阴云密布。 单慎靠坐在太师椅上,揉着发胀的脑门子。 有那么一瞬,他想破罐子破摔,真让师爷去写话本子给刑部交差,好在还存了几分理智。 外头传来脚步声,不疾不徐,与近来衙门里众人的情绪截然不符。 单慎睁开眼睛,问:“谁来了?” 师爷起身,开门去看了眼,扭头道:“辅国公身边的亲随。” 单慎一愣,也站起了身,就见玄肃提着两只食盒站在了廊下,他忙请人进屋里说话。 比起玄肃,单慎更熟悉参辰些。 之前辅国公在他们衙门坐镇时,身边跟着的一般都是参辰。 “参辰小哥的伤怎么样了?”他问。 玄肃道:“皮肉伤,差不多好了,爷自个儿空闲,干脆也让他多歇歇。” “多养养也没坏处,”单慎说着,视线落在了食盒上,“这是……” 玄肃把东西交给师爷,道:“爷让送来给诸位大人。 今年受了顺天府照顾,按说该在封印后摆上一桌、请大人们吃个酒,可我们爷现今不好出门行走,没法设宴。 想着近几日衙门里忙碌,单大人忙起来又顾不得吃顿热菜热饭的,就备了些糕点送来,您看着填个肚子解个乏。” 单慎看了眼食盒,乐了:“甜的吗?” 玄肃认真答道:“小的觉得一般,不太甜。” 单慎哈哈大笑。 甜也行,泡壶茶就是了。 要他说,辅国公这人是真上道。 要说照顾,今年能称得上照顾的也就麻溜儿替他们办妥了刘靖与徐夫人和离的章程,从进门到出门,快得不得了。 但反过来说,单慎这一年也没少占辅国公的好处。 别的不说,陈米胡同那焦头烂额的状况,若不是有辅国公在御前顶着,顺天府和守备衙门都够呛能结案。 就那么点香火,从年初一路保佑到年尾,这样的菩萨,哪里去找? 东西送到了,玄肃便要告辞。 单慎摸了摸胡子。 上回辅国公说什么来着? “不说客套话”、“要单大人帮忙的时候,我会直说”。 那他是不是也别客套了,去和辅国公唠上几句? 单慎心思一动,问道:“国公爷恢复得如何?原先该上门探望,却是一直没有去。” 玄肃便道:“爷在静养,大夫不让他随意走动,只能待在屋子里看书、下棋。” 听起来,格外闲。 闲得单慎十分羡慕。 傍晚时,等徐简和林云嫣收了棋盘,前头来人通禀,说是顺天府尹来了。 徐简去了花厅,没等多久,就见单慎提着一大个包袱,跟着徐栢进来。 “单大人,”徐简指了指那布包,“避难?” 单慎嗤的一声笑了:“国公爷好眼力。” 徐简也笑,点了点头:“金銮殿中不好骂人,顺天府里还不够你发挥的?” “光骂能让大理寺‘高抬贵手’,我早就骂他个狗血淋头了,”单慎叹道,“这案子,我都不知道他们折腾个什么劲儿!” 第368章 腰牌 作为父母官,单慎判过许多案子。 他最愿意判的还是那些鸡毛蒜皮的纠纷,亲戚邻居闹成一片,又哭又嗷的,吵是吵了点,但不牵扯人命。 小老百姓,平日再是强势,进了公堂都老实三分,惊堂木一拍、杀威棒一敲,也没剩下几个嘴硬的了。 单慎不喜欢断命案。 谁喜欢死人呢?一条活生生的命,被人无端害死的自然可怜,但哪怕是罪大恶极的混账东西,原也不该随随便便就被人夺走性命。 可这事儿避免不了,作为官府,只能竭尽所能地去把案子破了。 单慎自认断案的能耐还不错,衙门里的仵作也有真本事,多费些心思能查出结果来。 最让他无可奈何的是那些已经“腐朽”了的命案。 一抔黄土,想寻找线索,太难了。 就跟这次案子似的,从河道上漂下来的尸体,男女都有,全是死了许久的,不说那模样吓人,只说弄清楚他们的身份,就叫顺天府费了好大的力气。 “死了一月的,三月的,甚至还有半年的,”单慎长叹了一口气,“我都佩服凶手,那尸体竟然还保存住了。 那段时间,国公爷也知道,我带着衙门里那么多人手,天天在城外待着,查他们是从哪儿漂下来的,到底什么来历。” 一面说,单慎一面解开了布包,里头全是厚厚的卷宗。 “你看看,光是那一带村落老百姓的供词,就整出来这么多,”单慎重重拍了两下,“这才慢慢查出来,有外地客商,有村里的小媳妇。” 徐简听单慎说着,又拿起一份卷宗认真翻了翻。 顺天府查到的凶手总共有三人,全是游手好闲的混混,平素就没干过什么正经事儿。 最初劫了个外地富商,抢了人家银钱,拉扯间闹出人命,吓得把尸体藏起来。 胆小谨慎地过了两月,衙门没有上门来,商人家里也无人来寻,这让他们胆子大了起来,又依样画葫芦抢了个商人,还寻了个地方都埋了。 原还算神不知鬼不觉,哪知道叫其中一人的小媳妇发现端倪,吓得想要报官、却遭了杀身之祸。 那凶手把小媳妇也埋去了一处,村里人问起来,就是“臭娘们跟野男人跑了”,骂骂咧咧几句,也无人特特放在心上。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个春天骤然转凉,雨水不停。 他们埋人埋得不结实,尸体都被冲下水、一路飘到了京郊。 等徐简看完了案卷,单慎道:“我也不说顺天府多辛苦才弄清楚了身份,查了几个月、差不多理顺了,刑部那里张口问我要。 要就要吧,证据给了,嫌犯给了,什么都给了,他们整理整理就能结案的事儿,判完了递交大理寺,被打回来了! 大理寺翻来覆去全是官腔,刑部又来找我们顺天府,那我能怎么办? 国公爷您说说,老单我是真的霉运当天了。” 徐简呵地笑了声,道:“一年到头,考绩得优,单大人不算倒霉吧?” “托福、托福!”单慎拱手道谢,“就今年这霉运,还能得个优,全靠国公爷帮忙。” 这不是客套话,而是实话。 徐简道:“单大人确定这案子断得没问题吧?” “都没给那三个凶手上刑,我才骂了一半,他们一个个就扛不住,互相咬起来了,”单慎道,“凶手认罪了,供词都对得上,我们顺天府反正问心无愧。” 徐简颔首。 他与单慎共事过,知道单大人的能力,也相信他不是胡乱糊弄的人。 “这案子……”徐简斟酌着。 他和林云嫣其实都不记得这案子了。 从前这时候,亲事已经定下,备嫁的小郡主居内宅,能听许多东家长西家短,却没有机会听这种衙门案子。 徐简正常上朝,倘若顺天府、刑部与大理寺为了一桩案子在金銮殿上接连数日、你来我往,他肯定会有印象,事实上,徐简不记得有这么一件事。 同样的,那些漫漫经历场合里,亦几乎没有永嘉十二年腊月的片段。 这是他们全然空白的一段。 “封印前要破案?”徐简问,“我倒觉得,案卷已经这么清楚了,单大人与其继续查,还不如和刑部的人一块堵在大理寺门口,让他们签印画押得了。” 单慎哼笑:“我就差吊死在大理寺门口了!” “那就掘地三尺?”徐简的手指落在案卷上,指尖点着的埋尸的地点,“再挖挖?要么问万指挥使借点人手吧?他们守备衙门挖地有经验。” 单慎哭笑不得。 “单大人别觉得我胡说八道,”徐简抿茶,“这案子就看大理寺能不能给你们过了,谁也不知道大理寺那儿到底再坚持什么,那你们顺天府多少得装装样子。当一天和尚敲一天钟,你敲得震耳欲聋,态度起码很好。” 单慎笑道十分无奈。 为官多年,这点儿面子功夫,他岂会不懂? “这真是……”单慎叹了声,“这都下午了,再过会儿就天黑了,等明天吧。不行,时间不多,还是今天吧,连夜挖地,这钟够响吧?” 徐简道:“给万指挥使多说几句好话。” 单慎告辞了。 万塘借人借得不情不愿,等听单慎拍着桌板把刑部、大理寺骂了个遍后,平日也常常被其他衙门束手束脚的万指挥使生出了一点同情心,算是点了头。 等单慎带着人手往山上爬时,天又飘雪了。 山上全是七零八落的脚印,人一多,乱糟糟的,铲子下地,硬邦邦,难挖得很。 直挖到了天大黑,只能靠着火把照明。 单慎一面搓着冻僵的手,一面抬声交代:“都小心些,冬天也能点着火,别垦不出多少地、先把山烧了。” 没错,他们就是来垦地的,天知道来年开春长什么花呢。 又过了一会儿,突然间,一守备衙门的小吏嘀咕着:“这是啥?” 离他近的几人都凑过去,看着他手上的东西。 燕辞归 第410节 “好像是个牌子?” “腰牌?是腰牌吧?” “火把近些,仔细看看。” 单慎听见了,冲那小吏招手:“来来来,这边来看。” 小吏走过来,一面走,一面还用衣袖使劲儿擦着东西:“全是泥。” 单慎一看他这动作就皱了皱眉头:“别擦了,拿来我看看。” 小吏应了,把东西递给单慎。 单慎接过来,火把就在近处,他凑着看了眼。 脏兮兮,犯旧,擦去了很多泥,也还有一些边边角角擦不干净,但不妨碍看清楚东西的模样。 而后,单慎的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那的确是一块腰牌,而且是东宫的腰牌。 一口气哽在嗓子眼,单慎把腰牌翻过来、瞪大眼睛看后头的字。 耿保元。 耿保元是谁? 他的腰牌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单慎忙问那小吏:“哪儿挖出来的?” 小吏带他去看。 那块地方挖得深一块浅一块的,乱七八糟。 单慎蹲下身细细分辨,嘴角抽了下。 他们守备衙门是真会挖东西啊! 东西挖出来了,地损得一塌糊涂,他除了知道腰牌是从这儿挖出来的之外,愣是没法再有其他判断了。 单慎抬头看向那小吏。 小吏二十岁出头模样,年轻极了,语气紧张里透着点兴奋:“大人,这东西有用没有?小的手都铲破皮了,您回头在指挥使面前,替小的多说几句好话吧?” 单慎:…… 能说什么? 就这么个初来乍到的后生,也不懂具体的章程规矩,单慎连埋怨几句都开不了口。 他只能吸一口凉气,问身边几人道:“东宫有没有个叫耿保元的?” 几乎所有人都摇头。 只一位通判凑上来,与单慎咬耳朵:“他家原住小的家里的隔壁胡同,是个侍卫,年初起就没见过人了。 听说是个好赌的,欠了一屁股债,扔下他老爹跑没影了,谁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他老爹没多久也跑了,怕被追债。 他这腰牌被埋在这里,大人,莫不是没跑成,被放债的砍死了? 啧!东宫的人都砍,哪家放债的这么嚣张?” 单慎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 什么叫霉运当头? 他这样的就是。 来装装样子敲敲钟,想着即便大理寺不抬手,他们顺天府办案的态度好歹是过得去的。 哪知道挖来挖去,挖出这么个倒霉玩意儿! 看了眼黑沉沉的天,单慎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明日早朝,太子殿下再问起案子进展,他要怎么说? “殿下,您以前的侍卫欠债被人砍了……” 这话到底能不能说? “挖!再挖挖!腰牌在这儿,人去哪里了?”单慎交代了几句,也没继续在山上待着,急匆匆下山回城。 今夜是睡不了了。 他熬着,刑部和大理寺都一起熬! 连夜提审那三个混账东西,既然都挑了同一块地方埋尸,总不能说一点儿都不知情吧? 夜深了,刑部衙门灯火通明。 单慎大步走进去,等底下人把大理寺卿、少卿、刑部尚书、侍郎都一并叫来了,他把腰牌啪的一声,按在了桌案上。 “都看看!一块看看!” 敲钟呗,这钟不是念了六十年经的老和尚,真敲不出来。 第369章 来历大了(两更合一) 所有人凑在一块,看那块腰牌。 桌案边就那么点地方,挤不下这么多人,也就刑部尚书阮玮借着地主之谊、年纪最长,坐在了太师椅上。 上了年纪的人,眼力差些,阮尚书干脆拿起腰牌,示意其他人别挡着油灯光,他对着光仔仔细细看手上东西。 “东宫的?”阮尚书疑惑道,“还沾了泥?” “尚书翻过来再看看,”单慎道,“看看后面。” 阮尚书依言翻了:“耿保元?什么来历?” “这人啊,来历大了。”单慎咬牙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向他。 单慎深吸了一口气,肚子里火气实在大,他硬忍下来了。 先前在山上,他对耿保元这个名字真的没有什么印象,也就听通判介绍了两句。 匆匆赶回城里,吹了一路冷风,单慎渐渐就想起来一些了。 陈米胡同出事后,单慎就听过这个名字了。 当时,顺天府一一查问东宫侍卫,有个姓钱的侍卫张口就“咬”刘迅,话语里牵扯到了耿保元。 “他之前还想献美给殿下,以为殿下喜欢他那外室那个味道的,示意我们有人和那外室像,让我们去悄悄劫人。” “我没去,我怎么可能做这种事!耿保元说不定听进去了,反正他后来不见了,也许是失手了吧?” “劫的谁?我怎么知道!反正耿保元失踪后殿下很生气,殿下根本没有那种混账念头,全是刘迅坑人。” 当然,刘迅都否认了。 刘迅的说辞是,断没有示意劫人,耿保元是因躲赌债失踪了。 这个说法,和通判口中、邻居们的传言是对得上的。 可事实如何,单慎心里有一番判断。 劫人之事八成是有。 听说耿保元是元月初八不见的,陈米胡同事发都是暮春了,几个月过去,无从入手。 再说,至始至终,谁也不知道要劫的是谁,没有任何一家人来报官,耿家也没有来报失踪,他们衙门还能如何? 那时,圣上为了太子的事儿阴云密布,他们顺天府没弄清楚道衡、陈米胡同那一堆事儿,再牛头不对马嘴地去提“东宫一侍卫在小半年前恐试图劫人给殿下寻乐”,他单慎才是牛脑袋按了一张马嘴! 因此,这“疑似劫人又失踪”的讯息,最终没有往上头禀过。 没成想,当初压下来的,今时今日,又得翻出来。 单慎都不敢细想,等圣上听到这迟了半年的消息后,会是什么反应。 这可真是,好花没见开,烂瓜横着长! 要不然,怎么是没有六十年功底就敲不出来的钟呢? 单慎揉了揉发胀的额头,绷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与众人介绍了耿保元,无论是逃债跑了、还是劫人失手,全没有漏下。 整个屋子里,除了单慎的声音,还有那油灯芯子炸了两声响。 等单大人讲完了,就只有芯子的响动了。 “怎么了?”良久没有人开口,单慎主动问,“我火都点了,诸位却都成哑炮了?” 阮玮的老脸在昏黄油灯光下显得暮气沉沉。 手中的腰牌烫手无比,他拿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 “不至于吧?”阮尚书干巴巴笑了笑,“单大人,就为了那本该结了的案子,你就拿出这么个东西来?” 口中提的是单大人,眼睛却看向大理寺卿石叡,眼中意思清清楚楚。 让你们大理寺没事找事,现在好了,找出大麻烦了。 石叡的脸色也很难看,问阮尚书拿了那腰牌,仔仔细细翻看:“真东西?我看着不像是在地里埋了一年的?” 单慎道:“石大人怎么知道埋了多久?那耿保元是失踪了近一年,不一定是死了近一年,再说,死了不等于埋了、东西埋了也不等于人死了。” 理是这个理,但案子都要讲究一个来龙去脉。 “好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吧?”左侍郎苦笑着打圆场。 “人也好、尸也罢,要查就要大张旗鼓,”单慎直言道,“离殿下说的封印前也就这么几天了,诸位大人,我们顺天府能力有限,怕是查不明白。 现在新挖出来这么个腰牌,明日早朝诸位与我一块,好好与圣上介绍一下这位耿保元?” 石叡听得眉心突突跳:“兹事体大!单大人,这就没必要了吧?” 这案子办下来,他知道单慎憋着火气,但也不至于为了撒个火,连顺天府都一块烧了。 燕辞归 第411节 “我问你要只鸡毛掸子,你直接给我一顿板子?”石叡问,“还是乱棍,打我不算,你连自己都打?” 眼看着这厢要唇枪舌战起来,阮尚书也赶紧左右劝起来。 一通好言好语,各方各给了个台阶,勉强算平息了。 单慎火归火,也明白见好就收。 再说,骂人不解决问题,他是为了解决来的。 接过热茶,单慎缓了缓胀痛的嗓子眼,道:“两条路,定一下。” 虽说是在同一块地里挖出来的,却不表示耿保元的事与先前的案子有关。 眼瞅着要过年了,若不想给圣上来份“别致”的年礼,那所有人都闭嘴,只当今夜没挖出来过。 刑部重新整理下案卷、多润色润色,大理寺核准了,过两天早朝上三方一块定下来,就此结案交差。 至于耿保元,就一块腰牌的事儿,耿老爹也没影了,那就都别没事找事。 而另一条路就是硬着头皮细查。 提审那三人,时隔一年在京中查问耿保元所有可能得下落,即便不知道他想劫的是谁,好歹弄清楚那混账欠了哪家赌债,有没有被人追着砍。 这样一来,时间不够用,只能把事情摊开来,大伙儿排排站,在金銮殿里一块看圣上和太子变脸。 屋子里又沉默了下来。 单慎背着手往窗边一站,听着外头簌簌风响,一副“你们慢慢讨论”的样子。 反正,破罐子破摔。 刑部几位毫无疑问选了第一条路。 本就是大理寺无故挑事,挑出来这么一个要命玩意儿。 早把案子结了,哪里会有这破事! 真给圣上送大礼,这个年还怎么过? 大理寺闲,他们刑部也不闲。 只要大理寺开个口,丢个不大不小的脸,他们刑部也示个好,把案卷再写得漂亮一些。 大理寺那儿,显然不太愿意直接丢脸。 石叡道:“并非有意寻事,案子的确有不明朗的地方,这才打回来重审。” 阮尚书冷着脸看他。 石叡直接寻单慎:“单大人办案一向缜密,耿保元如今就剩一腰牌,你当真查都不查?” “我办案既然缜密,”单慎道,“这案子基本都是我们顺天府查的,人也是我们抓的,刑部就经手走了个场子,石大人,大理寺为何要打回来? 诸位,这都三更了,你们不累,我单慎累了,我在山上挖了几个时辰,晚饭都没吃上一口热乎的。 都别推三阻四了,两条路快点定下来。 真定不下,来,给我指个第三条路,不崴脚我就跟着你们走。” 说的是快定,但真正敲定下来,也已经是两刻钟后。 不是一、也不是二,勉勉强强,折中选三。 刑部准备好粉饰的案卷,顺天府暗中查一查耿保元的赌债,这几日早朝上,殿下不问最好,问了就当鹌鹑,赶在封印前,若查出来了就酌情上报,查不出来、大理寺直接结案,就此交差。 单慎拿起腰牌,大步离开。 大理寺和刑部官员亦纷纷走出屋子,看着黑沉沉的天。 刚才,没有争得面红耳赤,反而一个个沉重极了。 事关东宫,不管太子对所谓的劫人知情与否,一个治下不严是免不了的。 偏那位殿下这一年里风波不断,属于治他自己都没治明白,治下什么的,也就是个“缘分”了。 阮大人哈出一口白气:“最好是偶然落那儿了,两件事没有关系。” 石叡也是一声叹。 怪谁呢? 怪他们大理寺自己没事找事,现在架在这儿了。 丢人就丢人吧,案子一结,除了他们今日屋里这几人,谁也不知道内情。 翌日早朝。 单慎装了回鹌鹑,等出了金銮殿就被万塘叫住了。 万指挥使问:“我听说挖出来东西了,怎么朝上不提?没查明白?” 单慎瞅了万塘一眼:“老万,别问别掺和,这回真不是好事。” “呦?”万塘赶紧左右张望几眼,压着声道,“这么惨?能比你把我坑去陈米胡同还惨?” 单慎微笑。 万塘:…… 不问了,这架势一看就知道糟。 单慎没想把万塘拖下水,可偏生守备衙门就是躲不过,下午时,单慎只能再去衙门里寻万塘。 “大小赌坊问了个遍,耿保元没有欠哪家银钱。” “好几家都提过,应该就是初九那天,耿保元的爹和另一个人,听着可能就是钱浒,大晚上一块去寻人,可那两天谁都没见过耿保元。” “倒是查出来一个叫张成的,东安车行的车把式,和耿保元是赌友,关系还不赖,他欠了耿保元不少银钱。” “张成进京也就半年,京中没亲人,据车行那边说,初八早上见过人,傍晚时来过一老汉,说是老家老母病重催他回去,张成急着走,便由他代为还了车。” “单看不觉得什么,但前后脚不见人,难保不是一块出的事。” “到底是耿保元讨债把张成杀了潜逃,还是真去劫人、劫丢了性命,只能继续查。” 万塘听得恨不能捂耳朵:“我都不想掺和,你跟我说什么?” “元月初八,京城城门守备的名册,看看有没有人认得、记得耿保元和张成,”单慎道,“我不问你要,问谁要?” 万塘:…… 今日腊月都过半了,来问元月初八的事儿? 那几家赌坊要不是被人家老爹找上门,只怕都想不来。 再说,城门守备哪里认得什么耿保元,什么张成! “名册肯定给你,”万塘道,“但你们查案归查案,不是我们守备衙门的事儿,就别盖我们头上。我们是提供一些线索,连协查都算不上。” 单慎倒也理解万塘。 往浅了查,就是失踪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东宫侍卫;往深里查,那是多大的坑都能挖出来。 不想轻易沾上,也是人之常情。 当然,查也难查。 守备们连上个月初八见过的人都想不起来,何况元月初八。 派去张成老家打听的人手也才出发,天寒地冻的,来回少说一个月,连年都得在路上过。 单慎思前想后,又去了一趟辅国公府。 一来,当日钱浒和刘迅提及耿保元,辅国公在场,一清二楚。 二来,辅国公建议再挖一挖,虽说他大抵也想不到会挖出这么一块腰牌来。 徐简依旧在花厅里接待了单慎。 此处没有外人,单慎与徐简也熟悉,张口也没那么讲究,从刘迅到钱浒再到耿保元,全被他骂了个遍。 徐简抿了口茶。 他听单大人骂人就是听乐子,听完了,颇为真诚地给了意见。 “论案情,”徐简道,“我认为原先那案子与耿保元失踪不相干。” 单慎点头。 查案多了,就有一种直觉。 “那耿保元长得还有些特征,有个小胡子,”单慎道,“我问了那三个凶手,都说没见过什么小胡子,观他们神色,不似谎话。” 徐简摸着茶盏,又道:“虽不相干,但我建议单大人在朝堂上如实禀报。” 单慎讶异,不解极了:“不让圣上过个好年?” “单大人也是揣度着圣上想法,才觉得既不相干,那就不用多提,”徐简顿了顿,道,“我也是揣度了圣上的想法才如此建议。 具体的不能说,我真敢说、单大人也一定不想听那么多。 单大人若是信我,明日早朝就提,圣上生气,却不会迁怒顺天府,这一点我能保证。 当然,谨慎些,不用与大理寺、刑部提。” 单慎吸了一口气,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半晌,他道:“真算起来,此前就瞒下半年了。” “太子出事,身边侍卫胡乱攀咬,当时没凭没据的事儿、不报也说得过去,”徐简笑了笑,“再说,我也瞒了,圣上要问,我去御书房说。” 第370章 机敏又上道(两更合一) 单慎闷声不响地,连喝了五盏茶。 徐简并不催促,只陪着一块喝,一盏一盏给单慎续,一壶茶见底,他招招手,示意玄肃换茶。 单大人整理思绪,架不住喝了不少,干脆起身:“上个茅房、上个茅房。” 徐栢给他引路。 正值日落时,天空黄一半灰一半。 燕辞归 第412节 寒风拂面,单慎从暖和的花厅里出来,不由被吹得打了个寒颤。 小腹憋得慌,而比这更憋的自然是他的心窝。 这事儿不好办啊! 旁的都不说,国公爷有一个词用得很对——无凭无据。 当时,刘迅与钱浒各执一词,甭管单慎内心里怎么揣度耿保元的事,衙门查案都要一个证据。 既然没有证据,衙门无法深入去查,彼时那状况也不可能深入,最终成了这样的结果。 况且,查到底了又怎么样? 除非人赃并获,把太子殿下与那位被劫持的小女子“抓获”在一处,还得是女方昏迷不醒或宁死不从,殿下堂而皇之、衣裳比陈米胡同里抬出来时也没多几件,才能定罪。 要不然,歹事是耿保元做的。 哪怕耿保元大喊“都是听了殿下的吩咐”,都不可能对皇太子论罪。 殿下最多就是一个治下不严。 在衣冠不整的舞娘、小尼姑群中,治下不严那都不算事了。 这也是单慎当初瞒了的原因之一。 现在,却都要翻出来…… 倒也不是什么“敢不敢”,而是“能不能”。 就算多了一块耿保元的腰牌,案子的性质依旧如此。 没有“人赃俱获”,查了等于没查,还得罪太子、惹恼圣上。 单慎非常不看好这一步棋。 其中利弊,凌晨在刑部衙门里,这么多人都分析了一遍了。 可是,单慎知道,他现在在动摇。 因为给他建议的人是辅国公。 辅国公那人,有时候不着调,嘴巴损起来,单慎都自愧不如。 毕竟他单府尹再怎么能骂,一般还是在自己衙门里,不似辅国公,人家敢在金銮殿大放厥词、阴阳怪气。 但再怎么阴阳,辅国公从没有坑过他单慎,甚至,之前几次合作,辅国公出力不少。 平心而论,单慎信任辅国公,若不然,他也不会接连两日来国公府上香拜佛。 现在这香点了、佛拜了,菩萨给了指示,他若不照着办,以后还能有佛光照他身上吗? 只是,为什么? 单慎左思右想都没有想明白。 绷着脸,他站在坑前放水,两眼放空着,倒是想起来了。 之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没一个铺垫,直接带着他们寻到了王六年的落脚处;拿来一张画像,不说名姓不讲来历,只说是杀道衡的真凶,让顺天府就这么贴悬赏。 谁都有自己的门路,辅国公有辅国公的门路。 国公爷刚说了“具体的不能说”,也一定有他的考量在里头。 说起来,前几日,诚意伯单独在御书房面圣,而后圣上又召见了三公。 虽说朝堂上无人知晓内情,但若有风吹草动,人家翁婿同进退,辅国公定然有耳闻。 是了。 就应该是这样了。 单慎一下子通透了。 他收紧了裤腰,洗了手整理了下衣摆,只觉得耳目清明。 办案要抓细节,办事要睁只眼闭只眼。 反正辅国公不会坑他,那就照着办,也听国公爷说的,先瞒了大理寺与刑部。 哼! 说起来,事情发展至此,原就是大理寺与刑部坑顺天府在先,这次小小回报,又算什么? 单慎走回花厅。 天际悬着落日,霞光阵阵,看得人心旷神怡。 他进了暖烘烘的花厅里,坐了下来:“国公爷保证的事儿,我肯定相信,我回去整一整钱浒、刘迅当初的供词,明日原原本本禀告圣上,之后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了。” 徐简颔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毕竟是东宫的事儿,不光彩,圣上对太子看重,必定雷声大、雨声也大,不过单大人放心,这雨落不到你身上,别被雷声吓着就好。” 单慎哈哈大笑。 看吧,与辅国公合作就是这么愉快。 “不劈到顺天府,什么都好说。”他道。 单慎起身告辞,徐栢一路送人出去。 徐简回了正院,撩帘子进去时,林云嫣还对着棋盘。 单慎来之前,他们夫妻正下棋。 棋局过半,胜负不显,徐简去见客,林云嫣也没收棋盘,但她的心思也不在对局上。 见徐简回来,林云嫣问道:“说服单大人了?” 徐简道:“单大人机敏又上道。” 林云嫣莞尔。 徐简在棋盘对侧坐下,手里随意把玩着棋子:“所以,你那两箱书能瞒过他,也不容易。” 林云嫣挑了挑眉。 金砖换书,称不上天衣无缝,倘若单大人起疑、从头梳理调查,自然会被抓到线索。 能瞒天过海,除了那夜雨水倾盆之外,还是“灯下黑”。 徐简这个同谋共犯,大摇大摆进了顺天府,把“金砖去哪儿了”,直接转成了“谁想挖箱子”,把李元发拖进局里来,又因为李元发的突然死亡,把偷盗案查成了凶杀案。 那就和诚意伯府彻底没有干系了。 当然,林云嫣还是晓得徐简的。 这人旧事重提,不是想损她,就是想褒己。 “托福,”她笑了起来,“还是国公爷周全。” 徐简抬眼看她,也不计较她这两句走心不走心,轻笑着摇了下头,回道:“托福,都托了天气的福。” 昨日落雪,山上冰冻,大半夜的视线受阻。 但凡是个大白天,单大人看得仔细些,说不定也会从当时的状况上品出些端倪来。 腰牌上那点儿旧泥都是蹭上去的,远没有埋久了该有的样子。 这也是只挖腰牌、而没有其他东西的原因。 积雪下,他们不可能提前动土,什么都不可能埋进去,只是从附近山头上取了泥、加工了一下腰牌而已。 腰牌这点儿大小,可以随身携带。 守备衙门里的人手在所有人分开挖掘,互相不注意时,假装从土里挖出来了东西。 他一个年轻后生,手脚快些,却不仔细保存证据,乱挖乱擦的,会让单大人嫌弃、却不至于疑心。 再者,尸体可以判断死亡时间,甚至埋了多久,但腰牌查不出那么多。 当然,查得少,能证明的事情就更少了。 林云嫣道:“治下不严,不足以让圣上雷霆震怒。” 当日急匆匆救下晋舒,瞒下所有,就是不希望用晋舒的性命与名声去换李邵的罪,那今时今日,也不可能再把晋家拖回局里。 “查不到晋家去,”徐简道,“刘迅全撇清了,说钱浒一派胡言,钱浒只想害刘迅、没想拖李邵下水,从头到尾没讲过有用的线索,更没有提过他们曾去法安寺找耿保元。” 林云嫣点了点头。 徐简又道:“再者,李邵说不定事先真不知情,他要晓得状况,那时候也不至于踹刘迅一脚狠的。” 林云嫣也捏了颗棋子。 说到底,这就是抛砖引玉。 李邵那人,他做过的混账事他会认,即便是裕门关下那等要命的事,他被圣上骂得狗血淋头,他也就是气这气那。 而那些不是他做的事,一旦盖到他脑袋上、还东一块西一块,弄不出个清白来,那他完全接受不了。 他会发疯。 他们等着的,也就是李邵发疯。 李邵不疯,后头的戏不好唱下去。 “只能辛苦单大人了,”林云嫣笑了下,“金銮殿上翻旧账,他压力不小。” 徐简想了想,道:“也得给单大人松松绑,成天只能在顺天府里开骂,他也憋着,等他在早朝上多听几段惊雷,以后没有那么大的负担了,说不定也能骂得自成一派。” 林云嫣一愣,而后笑出了声,手上棋子没拿稳,落回了篓子里。 也是。 安逸伯是直言直语,声音大,气势足,有什么说什么。 葛御史是骈文华丽,大气磅礴,各种手法迎面而来,没点儿能耐只怕当场听晕了,都没听懂他老人家骂得有多狠。 单大人与他们两人不同,讲究一个雅俗共赏。 “挺好的,”林云嫣扶着几子,“难怪圣上总说你上朝听乐子,这种乐子,谁不爱听?” 夜幕沉沉。 单慎正在准备明日的“乐子”。 燕辞归 第413节 他让师爷把陈米胡同当时的案卷都搬了出来。 除了整理后呈上的卷宗,衙门里还收着很多不入卷的证词与线索,这其中就有刘迅与钱浒的供词。 刘迅被流放了,钱浒革职、充入劳役,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修城墙,想要再次审问,也需要时间。 当然,审不审、如何审,得看明日金銮殿上是个什么结果了。 单慎认认真真看完,又仔细梳理了许久,写了本严谨折子,就像他和徐简说的那样,没有任何添油加醋,也没有任何主观判断,那两人怎么说的、那就怎么写。 夜深了,单慎在后衙裹着衣裳简单打了个盹,又匆匆起身,换上朝服。 天冷,他却没让人备温水,就着冰冷的水擦脸,冻得瑟瑟发抖,也清醒了许多。 等到了朝房,他就站在一旁。 阮尚书与石叡都看出单慎心事重重,两人不由交换了个眼神。 可能是单大人偷偷查案查得不顺畅吧…… 这也不奇怪,都过去快一年了,哪里这么好查。 等再过两天就把案子结了,等封印再开印,新的一年新气象,赌债什么的、劫人什么的,没这么一回事! 可两人再怎么打眼神官司,也都没有想到,单府尹瞒着他们要惊天动地了。 以至于,金銮殿上,太子殿下询问起案子进展,而他们两人都在当鹌鹑时,见单慎一步横迈到了中间,心里才噗通噗通直跳了好几下。 不对。 单大人的神色不对! 好像是要同归于尽一般! 等两人反应过来,想拦住单慎时,已经来不及了。 单大人手捧着折子,一字一字道:“回圣上、太子殿下,臣为求尽快破案,重新带人搜查了此前的埋尸地。 尸体被大雨冲下河道,山上可能会有收获,臣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真从山上挖出来了个东西。” 圣上看了单慎一眼。 李邵亦是意外。 他督促衙门破案,仅仅是案子迟迟定不下来、几个衙门在早朝上你来我往而已。 但案情究竟如何、大理寺为何把案子打回去,顺天府和刑部的判断到底有没有问题,李邵其实并没有那么了解。 以至于,他听说案子另有发展时,整个人愣了一下。 大理寺不是没事找事? 的确是顺天府、刑部办案不清? 也就是说,他督促案件,真的督到了点子上? 这么想着,李邵来了精神。 “单大人的意思是,”李邵清了清嗓子,看着单慎,“你们顺天府最初办案没办明白,没有查清楚,现场还留了线索没有收回来?” 单慎顿了顿。 李邵不依不饶:“都说单大人办案严谨仔细,这几年考绩也十分漂亮,怎么会出这种岔子?” 语气之间,渐渐透出了几分得意。 让单慎之前找他的事儿! 查陈米胡同时,在顺天府里问他话时,单慎就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刻吧! “臣惶恐,”单慎深吸了一口气,取出一物来,“这就是挖出来的东西。” 不少人好奇想看,隔了些距离,看不清楚,只看到下来取东西的曹公公在接过的那一瞬脸色变了,阴沉沉的,很是难看。 曹公公走回御座旁,交到了圣上手上。 圣上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是……” 李邵偏着身子去看,见是东宫腰牌,他愕然又看向单慎:“单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挖出来的就是这个,”单慎道,“东宫的腰牌,属于元月初八失踪的东宫侍卫耿保元。” 一听这个名字,李邵脸色惊变。 圣上已经翻转了腰牌,李邵看到上头“耿保元”的名字,喉头滚了滚。 “父皇,”压低声音,他急忙道,“您先前问过儿臣是不是换了个侍卫,就是这个耿保元,他老爹身体不好,想回老家养老了,他便递了辞表,儿臣准了。” 圣上颔首,他记得这事。 可回家养老的侍卫,腰牌怎么会被埋在那里? 正疑惑着,却听单慎道:“耿保元失踪,或是讨赌债,或是劫人失手。” 李邵一口气堵住了。 第371章 死无对证(两更合一) 大殿里有几息的寂静。 仿佛所有人都被单慎的发言给震住了,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有人愕然得惊呼出声,如热水滴入油锅,噼里啪啦议论纷纷。 东宫侍卫失踪,已经很叫人意外了,但天有不测风云,也没人说一个侍卫就不会成为被害人。 可是,讨赌债?劫人?哪一条听着都是侍卫不占理。 这是东宫的人、太子身边的人该做的事儿? 不! 这都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人该做的事! 惊讶有之、震惊有之、不解有之,各种目光纷纷落在单慎身上,全都在好奇,顺天府到底拿到了什么证据,竟然能这般说话。 也有官员胆大,亦或是皇亲国戚、本就身份不凡,具是抬头看向李邵。 李邵被看得后背一阵发凉,如坐针毡。 明明前一刻还是他在质疑单慎,却是几句话的工夫,局面调转。 圣上沉沉看着单慎,而后偏头看向李邵:“有这回事吗?” 李邵不由吞了口唾沫。 他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倒也清楚这事儿认不得:“儿臣只知他回乡,旁的都不曾听说。” 可是,单慎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耿保元失踪前后的那一串事,知情的只有刘迅、钱浒与胡公公。 那天,他在东宫大发雷霆,但其他宫人都退得很远,按理说只看到他踹人、骂人,却听不到具体的。 刘迅被流放,钱浒充入劳役,胡公公被问罪杀头…… 这都大半年过去了,顺天府从哪儿挖出来的消息? 李邵不解极了,垂着眼看向那枚腰牌,一如不解这东西怎么会出现。 圣上听了李邵的回答,不置可否,沉吟了会儿,沉声问单慎:“或是、或是?爱卿查案子,拿‘或是’来断案吗?” 龙颜不悦。 单慎心里连连叫苦。 他没敢抬头看圣上,也没去看边上阮尚书与石叡的脸色,硬着头皮打起精神来。 怕什么怕嘛! 他单慎,当初可是在金銮殿里、大朝会上,对着文武百官讲述陈米胡同那惊天动地一夜的人! 与那天的壮举相比,今日又算得了什么? 上过杏榜的人,还能怕个童试? 单慎一五一十讲了经过,从挖到腰牌,到翻找记录对上了钱浒、刘迅当时的口供,又到大小赌坊调查…… 眼下证据线索都缺失,但给些时间,一定能再查出线索来。 等单慎说完,大殿里有不少轻声交谈的动静,合在一块,嗡嗡作响。 圣上问:“当时为何不报?” “钱浒与刘迅看着不睦,似是互相撕咬,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单慎对这些可以预见的问题都做了准备,“耿保元失踪在元月,与陈米胡同的事情无关,因这两点才没有上报。” 李邵听得直皱眉,他竟然是被那两个混账给坑了! 虽然刘迅没有承认过,但他确实对耿保元他们说了些“暗示”,钱浒没胆子劫人,耿保元不见踪影,甭管是怎么不见的,从头至尾其实和他李邵没有半点干系。 他事先不知情,他更没有动过劫人家姑娘的心思。 背着他弄出来的要命事情,最后还攀咬着,又把他给咬进去了? 当初那几脚,真的踹轻了! “他们有矛盾、胡言乱语,单大人当时不信,现在就信了?”李邵气道。 “臣挖到了这块腰牌,”单慎问道,“殿下,耿保元到底去了哪里?” 李邵看了眼一旁的父皇,又搬出了之前的说辞。 “您说他递过辞表?”单慎问,见李邵点头,他又道,“既是递了辞表,腰牌该由东宫收回才是,怎么会流落到宫外去?” 李邵咬了咬牙,心神虽乱,思绪倒也还快:“底下人办事不仔细吧。” 这理由丢人,但早前就因为东宫管事不严谨而被父皇责罚过了,李邵还就搬出来用。 毕竟,同一个理由,再罚也就是这样。 “耿保元在元月初八那天就不见踪影,可初九那日,京城大小赌坊都提过耿家老爹来寻儿子,陪着的那个应当就是钱浒,”单慎看向李邵,道,“据耿家的邻居说,耿保元没有到职,钱浒才去耿家打听消息,初八初九都往耿家跑,又陪着连夜找人。 若耿保元在初八前就递了辞表,钱浒不该因他旷工找人。 燕辞归 第414节 若他不是早就递了,殿下,突然失踪的耿保元,到底是什么时候给东宫递了辞表?” 李邵一张脸涨得通红。 他看着单慎,看着底下站着的文武大臣,感觉到身侧父皇的视线凝在他身上…… 该如何解释? 彼时,那个暴雨倾盆的黎明,在顺天府里醒来、被单慎追问的画面涌入脑海,与今时今刻的场景叠在一起。 很不美妙。 那次能从顺天府摔袖子离开,现在却不可能不管不顾走出金銮殿。 李邵绞尽脑汁,双手紧紧扣着扶手,指节发白:“单大人这是质疑我说谎吗? 耿保元的确曾是东宫侍卫,但也仅是如此而已,我没有不惜扯谎都要保全他的必要。 他的辞表递给了当时的总管胡公公,我知他想陪父亲回乡养病,自然准了,我没有想到他可能会欺瞒我。 至于其中隐情,我的确不知。 他既然是个赌鬼,被人追债不奇怪,追人债也不奇怪,我反倒是奇怪单大人竟然觉得、一个赌鬼不会存心欺瞒我。 他在宫外做了什么是他自己的事,钱浒与刘迅有矛盾也是他们的事,单大人想查案去找他们,问我问不出什么来。 我东宫以前治下不严,这我承认,我也反思,但耿保元赌博不是我教的,他真干过劫人的事,也不是我指使的。 等会儿下朝,我会回去好好敲打警示东宫的人手,断不会让他们再出这种乌七八糟的事儿。” 一长篇话,一口气说完。 许是有些紧张,李邵的语速渐渐加快,好在没有口误。 说完后,他简单回顾了一下说辞,在心里暗暗点了点头,自认说得不错。 他的确措手不及。 他的确有所隐瞒。 但最根本的是,他的确没有让耿保元去劫什么人,也没让耿保元进赌坊。 这种破事,别想盖在他头上。 他说耿保元递了辞表,那就是递了,单慎要不信,自己砍了脑袋去地底下问胡公公。 至于耿保元那混账…… 李邵牙痒痒,他都想知道耿保元在哪里。 “可是,”单慎一板一眼,道,“胡公公已死,死无对证,而据钱浒所言,您对刘迅的外室颇有亲睐,想劫的那位姑娘与那外室十分相像……” 又是一桶热水倒进了油锅,炸得整个大殿里懵了。 原来,劫人还有这种内情? 话本子里都没有这么刺激的吧? 李邵真是傻了眼。 那两个混球到底还在顺天府里说了什么? 这种细节都交代了? 还有这个单慎,果真不怀好意,先前讲述时不提起来,他刚甩干净,单慎才又搬出来一节? 谁知道单慎还藏了多少细节! 李邵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胸口起伏着,自辨不是、不辨也不是。 万一他再说什么,又被单慎堵回来呢? “一派胡言!”可他不能坐以待毙,“真是一派胡言!我堂堂皇太子,我看上什么姑娘,还需要底下人悄悄去劫持?父皇,您可不能相信!” 圣上阴沉着脸。 前头那些事儿,平心而论,他是信的。 耿保元失踪是事实,刘迅和钱浒再怎么咬,也不至于无中生有什么“劫人”,那些蠢事八成发生过,唯一的问题是,邵儿牵扯了多少? 他是从头至尾不知情,还是事发后隐瞒,亦或是背后主使,圣上还需要再分辨。 作为父亲,圣上不希望儿子蒙冤;但正因为是父亲,正因为他想好了要磨一磨邵儿,他缺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邵儿近几日很太平,那汪狗子虽是永济宫出来的、却也没有教唆着他兴风作浪,理由迟迟不来,而单慎送了一个能深化的理由…… 治下不严,那太轻了些。 可教唆行凶,又显得过重。 这个度还得再把握把握。 李邵见圣上迟迟不语,心急之下,又与单慎道:“单大人,总不能靠那些流言蜚语来定我的罪吧?” 大殿中央,单慎似乎并不意外李邵的反应,反而道:“殿下说得极是,其中来龙去脉还要调查清楚,还望殿下宽恕些时日,这案子封印前查不完。” 李邵皱眉。 单慎明显有备而来,他能查成什么样子? 再说了,耿保元真的是因为赌博才失踪的? 他当时听了钱浒和刘迅的说辞,但他并非完全相信,在李邵看来,耿保元更可能是劫人失手、被人杀了。 既然被杀,他的腰牌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时候被单慎挖出来…… 这里头只怕有不少弯弯绕绕呢! 李邵不信任单慎,张口想要换个衙门主事。 圣上没让他开口,只与单慎道:“是与不是,给朕查仔细了。” 单慎忙应下。 出了这么一桩事,其余不轻不重的也就没必要赶在这当口上上奏了,曹公公宣了“退朝”。 圣上大步走下金銮殿。 李邵跟着下来,经过单慎身边时,抿着唇看了他一眼。 单慎耳观鼻、鼻观心,只当不知道。 等仪仗离开后,单慎一下子就被阮尚书与石叡围住了。 “单大人,不声不响的,平地惊雷!” “这跟我们说好的不一样吧?你要改主意,好歹与我们通个气!” “你胆子大,金銮殿上侃侃而谈,你想过我们没有?” 单慎揉了揉发僵的脸。 他做好了圣上震怒的准备,但其实圣上很克制,比陈米胡同那时候平静多了。 而他既然过了圣上那一关,又怎么会在乎大理寺与刑部说道什么。 “两位大人莫急,”单慎笑得很是客气,“我也没说两位在挖出腰牌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了,圣上要怪罪,也怪不到两位头上,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阮尚书:…… 石叡:…… 单慎又道:“我思前想后的,还是如实报了,但兹事体大,着实不想牵连二位,我也是一片好意。” 笑容又真切了三分,笑过了后,单慎拱了拱手:“还要查案子,我就先走一步了。” 说完,单慎走出金銮殿,小跑着下了步道。 气没全顺,顺一半也好。 林玙落后两步,也从殿内出来,手指捻了捻,看着单慎快步离开的背影。 晋家无入朝之人。 今日金銮殿上,知道当时耿保元劫持目标的,只有他林玙一人。 他清楚耿保元几乎得手了,是云嫣追上了马车,参辰赶到、制服了耿保元与那车把式,收拾了局面。 晋家当时决意瞒下,算得上是明智之选。 状告太子并非容易之事,最后损的只会是晋舒与晋家。 所有人粉饰太平,没有走漏消息,法安寺那里只知道帮助了晋舒,却不晓得耿保元的下落。 按说,耿保元既然落在了参辰、也就是徐简的手里,他的腰牌怎么会在别的案子的埋尸地被挖出来? 徐简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那就是说,徐简是故意为之,他就是借着耿保元的事,给圣上一个理由。 这一步,走得有想法,却也微妙。 而且,以林玙对林云嫣的了解,他清楚女儿绝对不会让晋舒、晋家被扯到这桩事情里来,耿保元的失踪不会与晋家连在一起。 缺了“受害人”这最重要的一环,想要“名正言顺”,到底是缺了些份量。 当然,这份量并非不能补足。 圣意就是最一锤定音的,就看顺天府如何添添补补、盖在太子殿下头上了。 另一厢,李邵加紧脚步,跟在圣上身后。 父子两人前后进了御书房。 李邵看着父皇不悦的神情,忙道:“儿臣真的不晓得耿保元那些破事,他赌博劫人的,儿臣事先一点不知情。” 他的事先,自然是指钱浒告诉他之前。 圣上在椅子上坐下,沉声道:“邵儿,朕上一次就告诉过你,底下人犯事,你一句不知道、不知情,并不等于你无错。治下不严,用人不清,就是错。” 李邵一时语塞,看着父皇,半晌没说出一个字来。 第372章 一个鼻孔出气(两更合一) 燕辞归 第415节 曹公公上了茶水,就从御书房里退了出来。 “好赌、劫人,朕的确没有想到,东宫还有这样的‘人才’,”圣上揉了揉眉心,神色看起来十分疲惫,“可再想想先前出的其他事情,好像也没有那么意外了。” 李邵的肩膀紧绷着。 父皇的话,听着是调侃,实则是怪罪。 耿保元消失得无影无踪,却留下这么多的隐患,都一年了,还得收拾残局。 李邵心有不忿,嘴上却不能与圣上硬顶着来,干巴巴道:“父皇教训的是。那时是儿臣不懂事,不晓得约束底下人,您上回说过之后,儿臣都已经听进去了。” “吃一堑、长一智,你还年轻,有时间也有机会把犯错的地方改过来。”圣上说着。 李邵闻言,肩膀略松弛,正要赶紧表明态度,却见圣上的面色一下子又严肃起来。 “所以,”圣上一字一字问,“邵儿,耿保元失踪的内情,你当真全无所觉?” 李邵的话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父皇一张一弛的变化让他跟不上,好像说什么都不算对,李邵下意识收紧的手,指腹压在冒着热气的茶盏上,一下子烫得通红。 “儿臣……”李邵喃喃着,“儿臣的确不太清楚。” 他应该撇清的,完完全全撇清。 如早朝上说的那样,把问题都甩给胡公公,反正死人不会开口说话。 可他又必须防备着活人。 单慎活蹦乱跳的,而且不好对付,早朝时,单慎说一些藏一些,瞅着机会再抛些消息出来,李邵说不准单慎手上是不是还有别的线索。 万一单慎还拿捏着什么,预备坑他呢? 是了。 单慎与徐简的交情很不错。 表面上,徐简在国公府养伤,不出门、不上朝,但背地里,谁知道他有没有跟单慎串通着做什么。 李邵抿了下唇,尽量让自己的说辞可进可退:“儿臣也觉得,单大人问的问题都很在理,儿臣听着也觉得疑点重重、怪得很。 可都快一年前的事情了,具体状况,儿臣一时之间回忆不起来。 还是因为您当时问过儿臣为何换了身边侍卫,儿臣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但辞表哪天给的胡公公,初八前还是初八后,当真想不起来了。” 这么一说,圣上倒是听进去了些。 记不清才是人之常情。 突然之间被单慎问起,邵儿若是答得头头是道,反而像是有备而来,早为了耿保元的事打了底稿。 不过,记不清、不等于真就不知情。 圣上没有追着问,转而问起了汪狗子:“身边做事的人还是得靠得住,新调来的那个,跟了你也有几天了,觉得怎么样?” “汪狗子吗?”李邵道,“做事积极,人也算活络,儿臣用得顺手。” 圣上点了点头,状似随意:“看来年前是办不妥了,单慎想再找刘迅、钱浒问话,一来一去也要一两个月。” 李邵哂笑。 怎么又绕回来了? 他不敢再坐着,赶紧起身,道:“父皇若没有其他事情吩咐,儿臣这就去礼部了。” “去吧,”圣上示意他,“你在礼部观政,顺天府那儿要查什么、让他们查去,该配合的就配合些。” 李邵应下。 等出了御书房,他大步向前,穿过长长宫道,迎面寒风一吹,忍不住咳嗽起来。 汪狗子一路追着跑,见他面色不虞,便一直闭紧嘴。 这个当口,连宽慰都是找骂。 可殿下咳嗽就不能不管了。 汪狗子忙不迭把手炉交给他:“殿下,刚在御书房那儿,小的让人备了个暖的。” 李邵接过去,瓮声瓮气道:“那腰牌你怎么看?” 汪狗子道:“此处风大……” 他站的位子就是风口,给李邵挡了风,自个儿一开口就冻得直哆嗦。 李邵见状,也没有继续挨冻的意思,蒙头一路走出宫门,沿着千步廊到了礼部。 一迈进去,已然听说早朝事情的官员小吏们都纷纷看过来,目光里有好奇、也有疑惑。 对上李邵视线,又深感不妙,忙不迭转过头去。 等转完了才想到,还得给殿下问安,又只能转回来,低眉顺目地行礼。 李邵看在眼里,烦在心里,走进书房在桌案后头坐下,随意摊了本文书,心思自是不在上头。 “狗子,”李邵唤了声,“你觉得单慎会查出个什么结果来?” 这间屋子里没有外人,汪狗子依旧十分谨慎,上前一步,压着声儿与李邵道:“殿下,您这就问倒小的了。 小的不认得那耿保元,也不晓得钱浒、刘迅是个什么性子,为何交恶到要在顺天府里留下那样的供词。 小的只晓得,他们一张嘴、一闭嘴,给您惹了麻烦了。” 李邵哼道:“确实麻烦。” “事已至此,只能让顺天府仔细查案,您既是毫不知情,顺天府就不可能来冤枉您。”汪狗子道。 李邵道:“我看单慎不怀好意。” “您是皇太子,”汪狗子不敢火上浇油,“没凭没据的,圣上亦不会听信。” 听着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李邵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单慎不想着了结案子,眼瞅着要封印了,突然又把案子引到了另一个方向,甚至这个方向与顺天府的利益截然相反。 单慎宁可被说查案不仔细、做事不牢靠,也要把耿保元的失踪拉扯进来,总不能是为了随便查查…… 单慎一定有他的目的。 而耿保元这事旧事重提,首当其冲受影响的就是李邵自己。 这让他怎么能不多想? 李邵以为,他现在怎么揣度单慎都不为过。 “你,”李邵朝汪狗子招了招手,示意他靠得更近些,“我身边现在也没什么能放心用的人,你有没有门道打听打听,单慎这几天有没有和徐简凑一块去?” “辅国公?”汪狗子眼底精光一闪,“殿下怎么会提到辅国公……辅国公养伤哩。” 李邵啧了声,没再继续要求。 让李邵没有想到的是,他暂且“后退”了一步,顺天府那里却是大步向前。 下午时候,单慎甚至来了一趟礼部。 “打搅了、打搅了,有些情况要向太子请教,知道殿下观政忙碌,便没有请殿下到顺天府,下官自己来了。冯尚书,众位大人,借个地方、借个地方。” 单慎来得光明正大,手上还提了个食盒,交给了冯尚书。 “我们衙门对面不远那家酒楼做的点心,味道还不错,冯大人尝尝。” 客客气气,长袖善舞,不似问事,反倒像串门,看得李邵眼皮子直跳。 单慎只当没看出李邵的不满,从师爷手里又拎过一盒给汪狗子,转头看着李邵:“殿下,前回辅国公尝了都说不错,您也……” 李邵的脸色愈发难看了。 单慎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徐简吃着好,他也得吃? 这人是故意的吗? “是这样,”单慎清了清嗓子,公事公办里又带着和气,“元月初十那日,殿下责备过刘迅吧?” 李邵挑眉。 “刘迅那天进过宫,宫门记录上有这一笔,”单慎道,“而那天下午,刘家请过大夫,刘迅肩膀上被踹了一脚,青了一大片,据那位大夫回忆,刘迅和刘家人当时十分谨慎,给了他不少银钱,让他保密。 殿下,您能不能说说,那天在东宫,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单慎这么一说,李邵自然想起了那天状况。 他看出钱浒心不在焉,追问之下才知耿保元失踪、他们原预备了劫人,且劫人之事因刘迅而起,他气得把刘迅叫来对质,结果对出来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结果。 他根本没有劫人的想法,他甚至都不知道刘迅给耿保元说的那位姑娘姓甚名谁,他在浑然不知情的状况下,被底下人给安排了。 这让李邵怎能不气? 气他们胡乱生事,气他们劫人反把自己劫没了,这才踹了刘迅一脚。 可这事发生在东宫里,单慎怎么会…… “单大人听谁说的?”李邵反问,“我还当你查到了什么呢,这么没头没脑,单大人既然问到我头上,干脆直言直语,说说你的推断。” 与其说一番话后,被单慎抓着细节一点点质疑、追问,李邵干脆让出先手,先看看单慎怎么说。 汪狗子心急,忙道:“外头冷,不如屋里说。” 关上门再说! 这么多人围着听,可不是好事。 单慎看了眼周围,毫不意外。 事关太子,谁都会掂量掂量,怕殃及池鱼,却又盖不过好奇心,甭管此刻眼睛看着哪儿,耳朵都竖着听呢。 连冯尚书都不能例外。 单慎没管汪狗子,道:“事关刘迅,臣之前去辅国公府向徐夫人打听状况。 据徐夫人回忆,初十那日刘迅肩膀带伤,他提过被您踹过,但因身份有别,彼时刘家没有告状。 臣问过刘家当时请的大夫,也问过宫门守备,都对得上。 燕辞归 第416节 初十正好是耿保元失踪的第三天,因此臣不得不来向殿下请教。 是不是刘迅给介绍了目标,耿保元失手了,而您为此责问钱浒,又追责刘迅,气头上踹了刘迅一脚?” 李邵气得咬紧了后槽牙。 口供?竟然还能让单慎拿到这么一份口供? 刘迅居然傻到跟他母亲说是被踹伤的? 李邵难以置信。 他要怎么反驳单慎? 事情经过,与单慎说得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他李邵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单慎把他当主谋,而他明明就是被拖累的那个。 只是,他要如何自证? 尤其是在他坚持自己对耿保元欠赌债、劫人都不知情的状况下,要如何自证? 推翻之前的说辞吗? 李邵的喉头滚了滚,冷声道:“我就知道这里头有徐简的事!” 什么徐夫人?! 徐简为了拿捏他,指使宁安做了多少事情,妻子能利用,母亲当然也能利用。 单慎果然和徐简一个鼻孔出气! “刘迅到过东宫,他请过大夫,他的伤就能算到我头上来了?”李邵不由抬高声音,“单大人,刘迅没死,钱浒也活着,你问问他们,好好问问他们,我有没有说过让他们去劫什么姑娘回来?!” “殿下莫要生气,臣还在紧锣密鼓地查,”单慎才不怕李邵发火,“实在是那两人远离京城,问话需要时间,臣只能从京城里能掌握的状况入手。” 李邵道:“单大人与徐简果真默契,徐简养伤,单大人还去国公府。” “徐夫人如今在国公府住着,臣不得不去打搅,”单慎道,“臣继续去查,若有什么进展,一定会及时禀报殿下。” 说完,他恭谨行礼,又与冯尚书等人打了招呼,转身离开。 李邵被单慎这滑得跟泥鳅似的性子弄得没办法,先行回了屋子里,留下其余人面面相觑。 都是官场老人,岂会看不出一二来? 初十那天,东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耿保元的破事,殿下即便在此前不知情,那天后也知道了。 殿下与辅国公之间,果真是暗潮涌动,其实这一点在年初观政时,礼部上下但凡心眼密点的,多多少少有品出来。 没想到一年过去了,矛盾似乎更重了。 分明月初时,殿下遇险,国公爷奋不顾身救援,以至伤势加剧。 这真是…… 衙门外,单慎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他其实并未见着徐夫人,上午被请去国公府,他只见着辅国公,从国公爷口中知晓了那些状况,亦是国公爷建议他不用多等佐证,直接来殿下这儿询问的。 那真是,建议得他脑袋瓜子发胀,险些炸开来。 好家伙,真是好家伙! 国公爷手里还揣着这么些消息,年初不提,刘迅和钱浒攀咬时不提,让他挖山时不提,让他金銮殿上发难时还不提,藏得那叫一个严严实实! 单慎可不信徐简是看到腰牌后才知道的内情。 辅国公路子多,办法多,指不定一早就知道腰牌埋在那里,甚至,他还知道耿保元的下落,知道那日被劫持的目标是谁。 真就是怀揣着清一色,却让他单慎碰一下、再碰一下,也不怕给他碰胡了! 在单慎看来,辅国公若掌握了那么多事,一一摆出来,无疑是在“试探”圣上的底线,圣上因此震怒、收拾他们两人,一点不稀奇。 话说回来,哪怕圣上不收拾他们,太子殿下也已经被他这说一点、藏一点、再露一点的方式弄得火冒三丈了,再这么来两次,怕是要大火燎原。 可偏偏,辅国公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偏偏,这贼船,他单慎已经上了,如今乘风破浪,离岸三千里…… 想想那唐三藏渡河、脚踏着没有底的小舟,他脚下这船,会被菩萨渡到哪里去? 单慎愁容满面,上了轿子。 礼部大门里,悄悄闪出一个小吏,快步向西跑去,一溜烟就没影了。 第373章 你和徐简有完没完?!(两更合一) 太常寺衙门里,顾恒的面前摊着本册子,心思却不在上头。 老半天了,也就随意翻了两页,手里捧着个茶盏,抿到最后茶水都凉了。 “顾少卿,这么苦大仇深,琢磨什么呢?” 顾恒回过神来,略稳了稳心绪,道:“家里有些事,问题不大,就是麻烦些……” 他说话点到为止,旁人也不会追着问他家事,只一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作宽慰。 顾恒应付完,借口“小解”,出了屋子。 沿着长廊,刚走了一半,就见一人从外头跑着进来。 “大人,”那人跑得气喘吁吁,一张口全是白气,“小的回来了。” 顾恒看了一眼左右,示意那人跟上。 两人走到无人处。 顾恒问:“单慎去做什么的?” 这些时日,他一直在琢磨太子殿下的事,还有辅国公的伤势。 直觉告诉他,辅国公当初受伤的内情绝不简单,且很有可能与太子脱不了干系。 得深挖下去…… 却是没想到,他这厢还没有挖出有用的消息,太子殿下就又惹上麻烦了。 一个失踪的侍卫,卷入了欠赌债与劫人阴影里的侍卫,这案子还落在顺天府手上,只要太子殿下有一丁点说不清楚的地方,单慎都不会让他好过。 因此,刚听说单慎到礼部去,顾恒就让一个心腹小吏过去偷听。 小吏压着声,把听来的内容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顾恒摸着胡子,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单慎果然是一只老狐狸,钩子一个接一个,殿下稚嫩,完全对付不了,而耿保元的事儿,殿下并不能置身事外。 这对顾恒来说,是好事。 另一桩好事是,殿下与辅国公之间果真有心结,说严重些,似是矛盾重重。 为什么? 真与受伤内情有关? 可再怎么看,也不至于弄到“离心”的地步。 殿下认为单慎被辅国公指挥着来坑他,可辅国公坑太子做什么? 辅国公真敢坑太子,一旦被圣上察觉端倪,那他…… 就算辅国公娶的是宁安郡主,这事儿闹大了,郡主也没法让慈宁宫护住辅国公。 这事儿说不通。 辅国公到底要做什么? 他顾恒是为了嫡亲的四皇子外孙儿,辅国公呢? 目的,任何行为都有其目的,辅国公总不能是觉得跟着殿下没前途,想不再跟殿下一条船了? 思及此处,顾恒倒吸了一口气。 冰凉冷气入喉,一个不小心,他扶墙呛了好一会儿。 倒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殿下惹了多少麻烦了! 裕门关下,虽不知内情,但以辅国公受重伤收场;陈米胡同,殿下那些不光彩的事,是辅国公与顺天府、守备衙门一块,查了几天几夜,把古月使团、李汨故人都扯进来,尽量减少对殿下的影响;这次围场狩猎,又是辅国公不顾身体,与那熊瞎子搏杀。 事不过三! 回回这么擦屁股,谁不嫌烦? 辅国公烦了,也不意外,是吧? 太子殿下旁的本事没见多少,能有今时今日的地位,全靠投胎。 与其跟着这么个扶不起的阿斗,倒不如赶紧下船,免得又被牵连。 顾恒垂着眼,来来回回整理思绪。 倘若辅国公真有另寻他主的打算,那么,他应该尝试着与国公爷往来往来。 四殿下太小了,圣上也不看重,靠他这么一个外祖父,想要后来居上,还得谋求更多的支持。 若能拉拢辅国公,等于是拉拢了诚意伯府,也能在慈宁宫里说上两句话,要是再沿着这关系与安逸伯亲近亲近…… 顾恒心里,算盘打得啪啪作响。 这一步,一定要走得稳些。 事实上,不止顾恒在疑惑徐简的选择,单慎也是好奇极了。 他今儿这几处走下来,多多少少看出问题来了。 殿下与辅国公之间,断不能称得上和睦。 太子那人,遇事不够清醒聪明,但他却有一种敏锐的直觉,识破了辅国公在其中引导事情。 殿下就是靠这份直觉在与辅国公对抗。 燕辞归 第417节 单慎当然不仅仅凭直觉,他通过蛛丝马迹,确定徐简对殿下“不怀好意”,可连他都看出来辅国公在惹事,故意寻殿下的事,这些手脚难道能瞒得过圣上? 国公爷是真不怕圣上发火吗? 娶了宁安郡主,以慈宁宫为靠山,就能有这么足的底气了? 单慎想得牙痛。 罢了,辅国公都不怕招惹太子、激怒圣上,他单慎怕什么? 天砸下来,也是辅国公个头高。 然后,天黑下来时,辅国公又给顺天府送了一礼。 东西是玄肃送来的,正值晚饭时候,辅国公府还送了一坛好酒过来。 单慎左手拿着酒坛,右手拿着信封,叹气道:“这又是什么证据?” 玄肃道:“玥娘、就是刘迅那位外室,离开前曾留下一封书信,就是这封。” 单慎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好半天缓过来,问:“这要紧东西,怎么早上不给我?昨儿不给我?前几天不给我?” 玄肃一本正经道:“不是不给,单大人,这也是才找出来的。” 单慎哼笑一声。 他信他个鬼! 可哪怕不信,证据还是越多越好。 单慎把酒壶放下,打开了信封,取出其中信纸,越看、神情越凝重。 他让人去库房,把去年学会舞弊的案卷找出来。 当时案子牵连到了玥娘,她来府里录过口供,也签名画押,留了笔迹。 此时翻开来一看,笔迹与信封上的字能对得上,看得出来是玥娘亲笔所写。 “劳驾转告国公爷,信收下了,我会照着查仔细,也会再去问殿下。”单慎道。 等玄肃走了,单慎重新抱起了酒坛,长叹了一口气。 不如醉死! 天塌下来砸高个是不假,但天没塌之前,他一次接一次点炮仗,他也慌啊! “正月初二……”单慎揉了揉心口,“去这地方查问查问,看看有没有人记得。” 顺天府又忙了小半夜,翌日上朝,单慎精神很一般,只看他面色就知道正在为案情苦恼。 阮尚书和石叡看在眼里,交换了个眼神。 虽说顺天府把他们都排开在外,但他们也都关心进展,更关心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有新线索没有?”阮尚书问。 石叡道:“单大人,谁都想把案情查明白,不想稀里糊涂,你的坚持,我们也能理解,但毕竟牵扯到皇太子,你不至于天真到‘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吧?” “耿保元怕是已经死透了,怎么也牵扯不到太子那儿,你千万别钻牛角尖。” 单慎一人回应了一个笑容,嘴角弧度不高不低,眼中笑意一丝没有。 这是他钻牛角尖的事儿? 他分明是上了贼船,只能拼命划大桨! 当然,这两位的话,单慎多多少少还是听进去了三分,起码,新掌握的线索就不在早朝上提了,等下朝后还是去礼部问殿下。 单慎是这么想的,金銮殿里,老老实实站在队列之中,缩着脖子当鹌鹑。 可有人不满意他鹌鹑,顾恒甚至主动问起了案情。 “这……”单慎只能站在殿中央,斟酌道,“还在调查之中……” 说完,他抬头迅速看了太子与圣上一眼。 太子神情冷漠,压着不满。 圣上视线灼灼,看得单慎快要汗流浃背。 正要抬手摸一摸汗水,单慎动作倏地一顿,他好像在圣上的目光里品读出了“鼓励”? 难道,看走眼了? 单慎心中惊讶,又抬头看去,对上圣上的视线。 好家伙,竟然当真饱含鼓励。 圣上竟然鼓励他积极提问、主动质疑? 这…… 一时间,单慎不能完全揣摩清楚圣意,但他起码想明白了,辅国公为何会如此胆大。 果然是深受圣上信赖的近臣。 难怪国公爷会说,雷声大、雨点大,却不会冲着顺天府。 这番布局,原来是顺从了圣上的想法。 那他单慎总不能和圣上对着干吧? 圣上想让他问,他不问,他岂不是成了个愣头青? 单慎深吸了一口气,底气有了:“臣想问殿下,您对刘迅的那位外室,是否还有印象?” 李邵抿了下唇。 突然被问起来,他其实已经不记得那女子的名字了,但脑海之中还有映出了那张脸,柳叶眉、丹凤眼,衬得那颗泪痣格外灼人。 “单大人有话直说,”李邵的喉头滚了滚,“我昨儿就说了,有证据就拿出来,没证据就别东问一句、西问一句!” 单慎闻言,从袖中取出了信封,道:“那位外室名唤玥娘,这是她离京前留下的手书,已经与她留在顺天府案卷上的字迹比对过了,确定是亲笔。” “上头写着,正月初二,刘迅让她去戏楼听戏,在雅间里她见到了殿下,听戏过程中,她察觉到您一直在看她,您对她不怀好意。” “玥娘心生惊恐,之后曾与刘迅提起此事,刘迅却隐约透露出想让她侍奉殿下的意思,玥娘只好装作听不懂应付过去了。” “到了四月中旬,刘迅有一回醉酒后说漏了嘴,把耿保元劫人却失踪的事情吐露出来,玥娘知道那姑娘仅仅因为与自己长得十分相像就遇着了危险,内心惶恐,也怕太子旧事重提,刘迅真把她献出去,因此留书逃离京城。” “臣使人去戏楼问过,初二那日的确有贵客去听戏。” “玥娘这份手书上的证词,与先前所得的证词也都对得上。” “殿下,您看上那玥娘,于是刘迅、耿保元、钱浒琢磨琢磨着就去劫人了,是这么一回事吧?” 单慎一口气说完,眼观鼻、鼻观心,不管李邵是个什么反应。 李邵听得目瞪口呆。 他知道刘迅混账,却没想到那混账居然还让外室留下了这么一封信。 不,不应该的。 留书也是留给刘迅,刘迅会傻到没有把信销毁? “单大人,”李邵一字一字道,“你伪造证据?你说是她亲笔就是她亲笔的?你比对的是你顺天府的留档,都是你的一言堂!” 单慎噗通就跪下了,背却挺得直直的:“臣没有伪造手书,殿下信不过顺天府的鉴定,也可以让别的官员到顺天府来作比对。臣知道耿保元的案子涉及到殿下,不敢有丝毫怠慢,也绝不敢胡乱生事。” 李邵一张脸都气红了。 供词上说的正月初二,他已经想起来了,但他不相信戏楼的人还会记得一年前的事。 况且,他微服出宫,根本无人知他身份! 他的确看了玥娘几眼,可他从没跟刘迅讨过人,一个跟了刘迅这么久的女人,他能收用? 穿刘迅的破鞋?刘迅配吗?! 后头的事情就更莫名其妙了,他已经讲过很多次了,刘迅、耿保元他们背着他搞什么,他根本就不知情,他也没有吩咐过! 可偏偏,说不通! “你说说,这留书怎么到你手里的?”李邵问。 单慎没把辅国公供出来,只道:“按规矩,顺天府该保护人证物证,臣不能说。” “你!”李邵气得重重拍了下扶手。 肯定是徐简! 别以为他猜不到! “行了!”圣上转头看了眼李邵,没有说什么,只起身从御座下来,一直走到单慎边上、给了他冷冷一眼,“真是乌烟瘴气!” 说完,他大步向着殿外走去。 曹公公见状,赶忙喊了退朝,带着仪仗追上去。 李邵也起身下来,咬牙切齿问单慎:“你和徐简有完没完?!” 单慎硬着头皮,道:“恭送圣上、恭送殿下!” 恭送走了,金銮殿里一下子热闹起来,议论纷纷。 单慎顾不上听,抬脚就走。 留在这儿,等着被围起来问吗? 早朝上的这些消息,没过多久,就会在千步廊里传开。 当然,也不用多久,就全传到了辅国公府。 林云嫣刚用完早饭,在屋里走动消食。 徐简看着她道:“这把火烧得够李邵难受了。” 林云嫣也笑。 那封手书,是她让玄肃送去顺天府的。 当时她和玥娘做交易,帮助玥娘离开京城,这封七分真、三分假的手书就是其中一个条件。 刘迅当然没有醉酒失言,玥娘原也不要污蔑刘迅,但那些事情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她犹豫过,还是照着林云嫣的想法,写了这份手书。 林云嫣捏着书信,以备不时之需。 燕辞归 第418节 没想到半年多了,还真等到了有用的时候。 想来,李邵对这份意外之礼应该很“满意”,她得再使点儿劲,再给李邵备一份大礼。 第374章 两次都是为了他(两更合一) 徐简虽不上朝,但朝中的一些状况都在掌握之中。 他们知道李邵被单慎烦得要命,也知道在单慎每天进一步的逼迫之下,原本那些按捺着心思、不再故意挑剔太子殿下的官员亦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其中最为积极的,自然是太常寺少卿顾恒。 在林玙口中,顾恒的积极显然不够聪明。 一来,四殿下还太小,二来,出头鸟不好当。 此间道理,顾恒未必不明白,但他依旧选择冲在最前头,应该也有他自己的考量。 “玄肃说,”徐简与林云嫣道,“有人在想方设法打听我当初具体是怎么伤的。” 林云嫣看了眼徐简的腿,道:“哪里是在意你的伤,分明是在意太子。” 徐简笑了下:“应该是顾大人的人手,可惜,他暂时调查不利。” 事情发生在裕门关,戍边的士兵这几年里回到京城的很少,消息一直封着,没有传开来,哪怕知道一二的人也不会冒着惹恼圣上的风险、随随便便往外头透露。 猜测固然有,有人猜得一二,有人猜得七八,还有人差得天差地远,各种消息混在一块,拼凑出来的四不像,别说徐简听了是什么反应,林云嫣估摸着那些不实内情能把李邵逗笑了。 如此混淆着,顾恒想从中打听出真相来,难度不小。 “这钟不敲不响。”林云嫣道。 徐简明白她的意思,得给顾大人透透底,想了想,他道:“顾大人是座好钟。” 顾恒那人,目标明确,态度积极。 他不当什么闷葫芦,一旦得了准确的、对他和四殿下有利的消息,他就敢在金銮殿上侃侃而谈。 而且,更要紧的是,接触顾恒比接触其他“钟”容易。 “我记得,顾夫人信佛,”林云嫣回忆着,“好像有一年,我在慈宁宫见过顾婕妤送来的观音坐莲的绣品。” 印象里,那似乎是永嘉十六年冬至的事情了。 彼时,皇太后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从初秋起一直在养病,人也消瘦许多。 她以前皮肤还不错,有细纹,但面庞圆润不显老,一旦瘦下来,老气就很明显,脸上也多了深深浅浅的斑。 林云嫣隔三差五进宫去看望她,陪她说话,看着皇太后从最初对病情的乐观,到渐渐无力,最后到了坦然。 娘娘那时偶尔会说,大抵就是这道坎了,迈过去了,兴许还能再活好些年,若迈不过去,也就这几个月。 林云嫣听她这么说,也从一开始的让她别胡说丧气话,到最后陪她一点点回忆从前的人与事。 冬至时,慈宁宫里添了一副观音坐莲。 林云嫣凑近看了许久,只觉得绣工颇为出色,问了才知道,这是顾婕妤送来的,出自顾婕妤的母亲之手。 “哀家早前听说过她绣工不错,看来不是吹嘘。” “说是绣了一个月了,日赶夜赶的,一针一线没有交托他人,念着为哀家祈福。” “哀家原是不爱收她们这些,一碗水端平才好,也就是这观音绣得实在好,哀家也想多活几年,才收了。” “真论绣工,还是你那位姐姐最出色,哀家当初看着真欢喜,她这两年还好吗?” “姐姐”指的当然是林云静。 那些争执过后,日子还得继续过,哪怕是凑合着。 大姐性子好,也不愿娘家人担心,姐妹遇着亦不提糟心事。 林云嫣亦不拿那些让皇太后添堵,只道:“婚后总不比以前当姑娘时自在,年节里我与她说说,说您喜欢她的绣活,让她也给您绣个观音来。” “算了,哀家就是一说,绣个观音耗心力,她不比你,一大家子的……” “能给您绣观音是天大的福气,”林云嫣道,“许国公府上下欢喜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说她费心力?” 林云嫣很积极。 她当时想的是,大姐能得这份体面,苏轲与许国公府即便有各种想法,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欺负人。 再说了,大姐的绣活,比起顾夫人更胜一筹。 那之后,林云嫣也打听过,顾夫人心存讨好念头,说的倒也是实话,她信佛,很虔诚。 甚至,林云嫣有一回陪祖母去广德寺上香,还遇到过顾夫人。 整理了旧时回忆,林云嫣道:“我去问问徐夫人。” 徐夫人初一、十五常去广德寺,和离前还在寺中小住过一段日子。 “我不太清楚,”徐夫人道,“你知道的,我出门时不是很喜欢与人打交道。” “奴婢好似听寺里师父说过,顾夫人每逢初十、二十、三十,都会去上香,”夏嬷嬷道,“与夫人您不是一个日子,也就没有遇到过。 也就是小住那回,有叠上日子,当时老爷与公子麻烦缠身,厢房那儿打了照面,他家没有与奴婢来攀话。” “这样啊,”徐缈叹道,“我那几天混混沌沌的,人家不攀话也是人之常情。” 往日没有交情,遇着麻烦了,别人未必落井下石,但大部分都会选择远离、观望。 林云嫣道:“也是巧,明儿就是二十,我想去趟广德寺。” “郡主要见那顾夫人?”徐缈问。 林云嫣只笑不答。 徐缈抿了抿唇。 这些时日,她虽居后院,但外头以及前院的消息都不会瞒着她。 她知道太子惹事,她也知道顺天府尹来了好几回,她亦看得出阿简与太子之间很有问题。 是了。 在刘靖、迅儿没有出事时,阿简就与她坦言过,他们走的不是一条路。 现在,哪怕迅儿被流放,阿简与太子依旧有隔阂。 在朝堂要事上,徐缈不会对徐简指手画脚,没有那个立场,她也不懂、不了解那些。 她晓得阿简救太子是职责所在,哪怕一次又一次,她心疼万分,她也要夸阿简果敢、英勇,但只论心境,阿简接连受伤,迅儿又是与太子一块干坏事,她对太子哪会没有一点怨言? 不管阿简在做什么,她得支持。 她能帮到他们小夫妻的,也就是这点儿支持了。 “去寺里好,多拜拜,求菩萨保佑阿简来年康健,莫再添伤了,”徐缈弯了弯眼,试探着道,“要我一道去吗?” 若能帮上忙,她肯定不推拒,可又怕自个儿不知内情,去了反倒误事…… 林云嫣想了想,道:“那就一道去,也叫上阿娉。上了香、吃了斋饭,我们就回来。” 徐缈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应了下来。 二十这日,几人早早起了。 广德寺年前香火兴盛,也亏得到得早,还有两间厢房剩着。 上香礼佛,一套章程,回厢房歇了会儿,挽月进来与林云嫣道:“顾夫人到了,就住尽头那厢房。” 林云嫣颔首,出了厢房,在廊下站了会儿。 尽头那处,一婆子端着水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廊下站着的人。 她多看了两眼,转身轻轻问了个小丫鬟:“那间住了哪家香客?穿得素净,但这身料子一看就金贵,姿态也好。” 小丫鬟道:“奴婢刚才问了,说是寺里今日有辅国公府的贵客,那位看着很可能就是宁安郡主,厢房里还有人,应是徐夫人。” 婆子低低“哎呦”了一声,把水盆塞给小丫鬟,赶紧进里头去。 “夫人,辅国公府也来上香了,就在前头,奴婢看到的应该就是郡主。” 顾夫人抬起头来:“当真?” 婆子点头:“奴婢虽不认得郡主,但那衣着打扮,那身姿仪态,看着就金贵,往那儿一站,就是婕妤娘娘讲过的‘规矩’。”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婕妤娘娘进宫时苦学了几个月,才慢慢有点样子了。 郡主长在宫里,规矩刻在骨子里,那仪态自然与旁人不同。 婆子越说越觉得不会错。 顾夫人端着茶盏,拿不定主意。 近些时日,老爷念念叨叨着太子、辅国公、受伤,她听了几句,想要问得细些,老爷却没有答她。 今日竟然遇着郡主了,她要不要去套套近乎? 若能牵上这根线,是不是也能帮上老爷,帮上四殿下? 可她贸贸然凑上去,万一弄巧成拙…… 顾夫人吃不准,想来想去,只让婆子打先锋,观察观察郡主好不好说话,她自己瞧准机会,去见见徐夫人。 婆子应下,出了厢房,在外头装作忙忙碌碌,一直偷看郡主。 林云嫣自然察觉到了,叫了声“挽月”。 挽月手捧着一包袱出来,随林云嫣往后殿去。 相比前头大殿,这里香客少了许多。 见到殿内僧人,挽月打开布包,里头全是经卷。 “我亲手抄写的,送来供奉。”林云嫣道。 僧人接过去,行了佛礼。 林云嫣跪在蒲团上无声念了一会儿,又磕了头,一跪跪了一刻钟,这才起身来。 主仆两人从后头走的,迈出大殿时,林云嫣身姿一歪,挽月眼疾手快把人扶住了。 燕辞归 第419节 “您当心。”挽月惊呼道。 “脚麻了,没事。”林云嫣道。 “国公爷已经躺着养腿伤了,您若是再跌一跤,夫妻两人各损一脚。”挽月撇嘴。 “你这张嘴呀,还好没有旁人,谁家丫鬟这么说话的,”林云嫣抬手点她,末了又叹气,“我是真担心国公爷的腿伤。 我有时候想想,我若能替他伤了才好呢。 他那一身武艺,一腔抱负,都因为腿伤而……” 挽月微鼓着腮帮子,很不服气:“还不是因为太子,两次了,两次都是为了他!” “别胡说这些!”林云嫣道,“当心叫人听去。” “哪里是胡说?”挽月忙道,“裕门关那儿,要不是太子扮作士兵、偷偷溜出关,还溜到了与西凉交战的战场上,国公爷怎么会为了救他挨了西凉人一刀子? 那伤多重啊!国公爷的前程都…… 偏他是皇太子,处处都要替他隐瞒,京里甚至有传言说国公爷自己急功近利才会受伤。 好不容易请了个大夫、有些好转了,又在围场里与熊瞎子斗了一整天,以后腿伤能不能好都两说呢。 郡主,奴婢知道不该说这些,但奴婢心里憋得慌。 国公爷养伤,您难受心疼,奴婢见您难受,奴婢也难受呢。 您这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一直在抄经,抄到三更天,就盼着这份虔诚能让菩萨多保佑保佑……” 林云嫣沉沉看着挽月,良久叹了声:“我知道你关心我,但那些事儿往后别出口了,隔墙有耳。” “奴婢刚看了,这里也没其他人,”挽月道,“就菩萨听见了。” 林云嫣又是一叹。 后殿只开了中门,高大的门板后头,顾家婆子竖耳听着,直听得心脏噗通噗通跳。 她都听见了什么呀! 原来、原来辅国公是这么受伤的! 太子竟然溜出关了? 婆子捂着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等确定林云嫣带着挽月离开后,她才轻手轻脚地,绕回前门去,一溜烟跑回了厢房。 顾夫人听得目瞪口呆:“你确定?郡主她们当真这么说的?” 婆子忙不迭点头。 “不应当,”顾夫人质疑道,“我虽不了解郡主,但宫里生活过的人,一个个嘴巴都紧得厉害,岂会在外头说道这些,还叫人听见了。” “她们没有发现奴婢,奴婢躲得好,”婆子道,“外头都说,郡主与国公爷琴瑟和鸣,感情特别好,想来是关心则乱。她那丫鬟应当也是忠心耿耿的,听她说话那声音,好像都带了些哭腔。” 顾夫人想了想,问:“郡主回厢房了吗?” “没有,”婆子道,“奴婢看到她又往前头去了。” 顾夫人闻言,整理了下仪容,主动去拜访徐缈。 两位夫人坐下,言谈克制又谨慎。 徐缈略知林云嫣的布置,对顾夫人的试探都是“欲言又止”。 “大夫还在治,好好坏坏的,我很是担心,就来拜一拜。” “具体怎么伤的,不瞒顾夫人,我问他、他都不肯详说,我也不好追问。” 顾夫人问不出个确切的来,只见到乖巧坐在一旁的刘娉闷声不响,眼眶泛红,似是满腹委屈。 不多久,顾夫人告辞出来,倒是对婆子偷听到的消息又信了几分。 若真是那样伤的,做妹妹的为兄长委屈,一点都不稀奇。 第375章 推波助澜(两更合一求月票) 等林云嫣回厢房里,徐缈就与她提了顾夫人来拜访的事。 “顾夫人看着很关心阿简伤势,我不确定要与她说多少,就打马虎眼。”徐缈道。 林云嫣挽着她,柔声道:“打马虎眼就行了,都晓得您素来不爱与人攀谈,若突然间谈兴大发,反倒显得奇怪。如今具体状况不好与您和阿娉说,但您放心,不妨事的,这样就很好。” 徐缈听她这么一说,真就放心许多。 她依旧不晓得内情,但这种隐瞒,与先前刘靖、刘迅瞒她那种,不是一回事。 这个她还是分得清的。 那头,顾夫人回了厢房,坐立难安。 意外得了这么些消息,她很想立刻告知丈夫,但此刻不过中午,老爷要等下衙才回府,她也就只能按捺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只是去佛前上香时,顾夫人诚诚恳恳、双手合十,默默祈祷。 “菩萨保佑我得的是真消息,这消息能够帮上老爷的忙,能帮上婕妤娘娘与四殿下的忙。” 念叨完了,磕了头,又添了不少香油钱,这才打道回府。 进了家门后,人不由又着急了些,让人叮嘱门房,老爷一回来就报个信。 偏顾恒今日约了同僚吃酒,顾夫人左等右等,才等到了微醺的丈夫。 “怎么才回来!”顾夫人嗔怪。 顾恒酒气上头,被弄得莫名其妙:“怎、怎么了?” 都老夫老妻的了,和关系好的同僚吃个酒,也不是什么大事啊…… 怎得弄得他不清不白似的? 顾夫人一面催人去备醒酒汤,一面把顾恒拉到桌边坐下:“我今日去广德寺,遇着宁安郡主和徐夫人了,原来……” 随着顾夫人的讲述,顾恒一个激灵,酒完全醒了。 “夫人确定?”他问,“辅国公之前那伤是为了救太子?太子偷溜出关、还混入了两军交战中?” “张妈听来的。” 顾恒又转头看嬷嬷。 张嬷嬷点头:“奴婢当时就躲在门板后头,郡主和她身边的丫鬟就是这么说的。” 顾恒摸了摸胡子,又问:“会不会是发现了张妈,郡主故意这么说的?” “我也想过,所以才去见了徐夫人,”顾夫人道,“后来又想,若是假话,郡主骗我们做什么?” 顾恒被问住了。 诓骗一定有目的。 郡主若故意说假话,那她的目的肯定就是误导他们。 顾恒若自以为是、把消息往外头传,一旦被认定为假消息,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止是他,还会连累四殿下。 这一招叫祸水东引,把他和四殿下推出去,化解太子殿下现在的那堆麻烦。 从常理来看,就是这么一个招式,可是,可是太子那堆麻烦,分明是辅国公在背后弄出来的! 别人兴许没有发现这一点,但单慎去礼部问太子话的时候,顾恒使人偷听了。 太子与辅国公之间,确实有矛盾。 而如果矛盾起于那次救援,倒也不是不能理解。 当然,顾恒理解的是辅国公,他不理解太子殿下。 辅国公舍命救太子,断了一条腿,可殿下不领情,这多寒人心啊! 一次不够,还有第二次,寒上加寒。 辅国公悄悄寻太子麻烦,也不稀奇了。 顾恒想,他之前猜辅国公想下了太子这条船,恐怕真不是他胡思乱想。 不过,顾恒也不是什么愣头青。 他不介意当先锋、在金銮殿上向太子发难,但他却不想被人耍,谨慎依旧得要谨慎。 一夜翻来覆去,顾恒拿了主意。 翌日。 早朝时还算平静,明面上没有针尖对麦芒,可但凡是个聪明的,都能感觉到有股子暗涌。 下朝后,李邵又到了礼部。 他在政事上不够灵活,却对别人滑过他身上的眼神很是敏锐,尤其是那些探究、观察、审视的眼神。 到了下午,这种奇怪的感觉更明显了些 “狗子,”李邵交代道,“你去外头打听打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汪狗子依言出去转了一圈。 离封印没几天了,惦记着年节,一些官员、特别是小吏们心思比平日散,一旦活络起来,各种消息传得也就比往日更快些。 老大人们绷着脸,不会轻易给人抓到把柄,小吏们显然没那个本事。 汪狗子在千步廊左右随便转了转,就知道了状况。 各处在议论的都是太子殿下与辅国公,中心直指当年裕门关。 消息显然不够细致,有些部分似是而非,但也正是因为模棱两可,才越发勾起人的好奇来。 先前曾有过的辅国公受伤内情的传闻又被翻了出来,拼拼凑凑,越凑越齐全。 若是一年以前,他们哪怕抓耳挠腮,也不会把太子殿下牵扯进来,即便有几句传言,也左耳进、右耳出,断并不会编排进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 陈米胡同那活色生香的经历在前,近几天顺天府的步步紧逼在后,大伙儿原就在讨论“耿保元劫人与殿下有没有关系”、“那外室到底什么模样才能笼络了刘迅、又入了殿下的眼”、“耿保元是死是活”等一连串流言,自然而然地对突然掺杂进来的“殿下与辅国公的恩恩怨怨”也抱有同样的热情。 燕辞归 第420节 嚼舌根,嚼太子殿下舌根,嚼一件事是嚼,嚼两件事也是嚼。 眼瞅着要过年了,不与同僚再说道说道,难道要走亲访友时、和左邻右舍去说太子的闲话吗? 汪狗子听得眉头青筋直跳。 他很清楚辅国公当初如何受伤,他更清楚,这些议论断然是太子殿下不愿意听见的。 殿下本就因为耿保元的事憋着火,这种火星子落下来,只怕真要烧起来。 而他在殿下身边做事,最要紧的就是保证殿下“太平”。 整理了情绪,汪狗子回到李邵跟前,道:“要过年了闲不住,都商议着回头去哪里吃酒。” 李邵闻言看了他一眼:“就说这些?与我无关?” 汪狗子垂着眼:“与您无关。” 李邵皱眉。 他确实感觉到了什么,可汪狗子也没必要骗他,也许是他的感觉错了吧…… 汪狗子把李邵的反应看在眼里,嘴上没再说什么,心里打起精神。 年前观政还有几天,只要他防得好,不让殿下知道,等封印后、殿下在宫里行走,总不会有不长眼的东西当面嘀嘀咕咕了吧…… 到了下衙时候,李邵出了礼部衙门,他没有回宫,反而往前头大街去。 汪狗子着急:“殿下……” “不想吃御膳房的,”李邵道,“就前头楼里吃个酒。” 汪狗子面露担忧之色。 “怎么?”李邵不高兴了,“他们要过年了闲不住、想着去吃酒,我难道就吃不得了?” 话都这么说了,汪狗子哪里能拦着?只好伺候李邵去吃酒。 年前各处生意都不错,只余尽头一间雅间,李邵落座,张口要了不少下酒菜。 许是滋味还不错,一刻钟后,李邵神色舒展许多。 汪狗子也放心不少,只小心伺候着,给李邵添酒。 忽然间,隔壁传来了一些动静,似是喝了不少,说话都大舌头了。 “辅国公当真是为救太子断的腿?我听说是挨了西凉人一刀,太子怎么能遇着西凉人?” “这还能有假?太子偷偷摸摸出关,还扮作士兵,两军交战多危险啊,若不是辅国公眼尖,太子早被西凉人一刀砍了。” “那怎么没有论功行赏?” “怎么赏?行赏了,太子的混账事不就瞒不住了?” “若不是救过太子性命,还闭口不谈,圣上哪里会这么器重辅国公?你们想,他娶的是谁?宁安郡主!皇太后最最宠爱的郡主!” “郡主那样的,什么样的仪宾寻不了?辅国公再是青年才俊,他也是伤了腿的,一到冬天就吃不消。不能带兵打仗,也不是文官,只一个爵位当闲散。要不是救过太子,圣上如何能说服皇太后把郡主嫁给他?” “有理有理!太子代圣上巡视裕门关,他怎么敢偷溜出关的啊?” “嗐!你都敢让侍卫劫人家姑娘了,有什么不敢的?” “也是,殿下行事的确出格……” 汪狗子听这些言辞,听得一张脸比白及浆子都白。 他压根没想到,殿下来吃个酒,隔壁雅间里会坐着几个嘴巴没边的玩意儿! 刚听头一句时他就晓得不对,正要抬声说话、给隔壁听些动静,哪知道还未开口,就被殿下用阴冷的视线盯着、以至于根本不能提醒。 殿下想要继续听下去,他却故意打断,那他以后再想劝着殿下,还能有用吗? 汪狗子只能缩着脖子站在原地,看着李邵的脸一点一点地、比焦炭都黑。 李邵一言不发。 他满脑子都是,这些人怎么敢?徐简怎么敢?! 当年裕门关状况,京中并未传开,哪怕有一些流言也没掀起风浪,陈年旧事都被隐藏起来了。 而现在,全都被掀开了,比那些流言详细的多! 即便曾经有人猜得多些,也断然猜不到什么“扮作士兵”这样的细节,知道来龙去脉的,满京城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而这其中,李邵最怀疑的、首先质疑的,毫无疑问就是徐简。 好一个徐简! 联合和单慎,这几天一直在找他的麻烦。 现在还把受伤的事情翻出来,继续火上浇油,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他今天的感觉没有错,就是有人在议论他,想起那些视线,李邵不由打了个寒颤。 这么看来,整个千步廊都传开了? 李邵抬起眼帘,狠狠看着汪狗子:“这就是你说的‘与我无关’?” “小的、小的当时出去打听,的确没有听说这些,”汪狗子硬着头皮道,“许是都认得小的跟着您,见小的在边上转,他们就不说了……” 李邵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汪狗子怕隔壁继续说下去,还不知道会说出些什么来,灵机一动下,手指一松。 啪—— 酒壶落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汪狗子露出惊恐之色,噗通跪下:“殿下恕罪!小的、小的没拿稳……” 他放开了声音,这一声出来,隔壁仿佛被掐住了喉咙,瞬间没声了,只静了一小会儿,那厢又是一阵拖拉椅子的声音,而后雅间门打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后,彻底静了下来。 李邵气不过,快步拉开门往外看,也只看到了几个小吏装扮的人下楼去。 “跑得真快,”李邵咬牙切齿,关上门又看向汪狗子,“你说说,是不是徐简在寻事?” 汪狗子张了张口。 动手的人是谁?这不好说。 背后有没有辅国公的推动?毫无疑问! 可他不可能这么和太子殿下说,他怕殿下不管不顾。 “小的、小的不知道,不过……”汪狗子吞了口唾沫,“小的想,传这些传言的人肯定是想激怒殿下,殿下本就因耿保元的事情被顺天府询问,您也因此恼辅国公呢。 您若因此发怒,不管是与别人争辩也好,找辅国公对质也罢,只会逞了挑事之人的意。” “你的意思是,”李邵盯着汪狗子,“我忍下?他故意寻我的事,我还得忍着他?” “殿下……” 李邵打断了汪狗子的话:“父皇纵容他,都知道父皇纵容他,他仗着父皇信他,反过来寻我麻烦!” 一想到父皇对徐简的信任,李邵连呼吸都梗了。 凭什么? 明明他才是父皇的儿子,父皇却偏向徐简,他在父皇心里输给一个外人。 李邵越想越生气,也没心情再吃酒,大步往外走。 汪狗子手脚并用爬起身,忙不迭跟出去。 他们不知道的是,楼下大堂里,有一老翁扔下银钱后,匆匆离开。 老翁年纪大了,腿脚却不慢,到了官家宅邸,进了书房,坐在他面前的人正是顾恒。 “依小的看,八九不离十,”老翁禀道,“我们的人故意在隔壁议论,听他们说,殿下那儿摔了酒壶,殿下出来看过一眼,脸色十分难看。他离开时,小的看得很清楚,怒气冲冲的。 不像是被冤枉了生气,更像是被揭穿了气急败坏。” 顾恒闻言,摸了摸胡子。 既然试出了结果,那明日早朝上,他该动一动手了。 第376章 发难(两更合一求月票) 翌日。 恐是又要下雪了,天色阴沉得厉害。 北风袭人,顾恒从轿子上下来,险些直接被吹了个踉跄。 下意识地,他要张口抱怨,一想到这风、到底不敢真开口,风大且寒,往口子灌进去,太难受了。 不过,兴许是今日预备好了要对太子殿下发难,顾恒此时精神头很好,浑身一股热乎劲儿。 他快步赶到朝房,看了眼里头老大人们拢着炭盆取暖的样子,又转着眼没瞧见想找的人,便没有进去,只站在廊下避风处。 等了约莫半刻钟,单慎从远处过来。 两厢打了照面,顾恒便与他拱手打了招呼。 单大人冷得够呛,着实没有攀谈的兴致,却架不住顾恒热情。 “单大人听说了吗?”顾恒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凑到了单慎耳边,“昨儿千步廊里不少人嘀嘀咕咕的,说得有板有眼。我听了一嘴,心下当真震惊极了。” 单慎与顾恒往日就是个面子上的,不是可以凑在一块交流小道消息的交情,对顾恒突然的热情十分谨慎。 “顺天府离千步廊,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大冷的天,手里又都忙着事儿,不知道你们那儿在说道什么。” 顾恒道:“就是太子殿下害辅国公受伤的事。不是这次围场,是裕门关那儿,太子行事出格、险些叫西凉人砍了,辅国公舍身相救才落下腿伤……” 单慎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传言嘛,听还是听过的。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支支吾吾、掩掩藏藏,透出那个一角来,事关皇太子,单慎又不蠢,听过也当没听见,亦不会仗着自己和辅国公关系不错,就从对方口里挖个真相出来。 好奇心太重,是要完蛋的。 可当时再怎么听,也没有像顾恒说得这么有板有眼。 单慎一口寒气冷着牙了,捂着嘴道:“哎呦顾大人,这事儿不能乱说的。” 燕辞归 第421节 “你嘴寒,我还心寒呢!”顾恒道,“殿下若真如传言里那样胡作非为,圣上还替他遮掩,这像话吗? 我说我是为了朝廷、想当个有话直说的臣子,估摸着同僚们大抵也不信我,毕竟我有个皇子亲外孙。 可我再有私心,我也是盼着天下好、百姓好,太子殿下一而再、再而三的,你说他年轻不懂事才一回回弄出事情来,可这两年眼瞅着长大了,也没见着沉稳多少。 耿保元的案子落在你们顺天府,单大人,你摸摸心口说,劫人、失踪真能跟殿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单慎木着脸,还真拿手摸住了心口。 他能说什么? 他只知道,顾恒在早朝前、北风簌簌里跟他一块在这里挨冻,绝不是为了表达他顾大人对朝廷有多忠心、对前程多有抱负。 “这不是还在查嘛,”单慎打了个哈哈,“顾大人,不瞒你说,我也愁得要命。之前那案子好好的,临到年关了又重新查,一查给我查到耿保元,我这几天真是觉都歇不好,都说冬天养膘,我眼看着额瘦下去……” “还是殿下做事太乱来了,劫人、怎么想出来的!”顾恒道。 单慎把话题带开,又被顾恒直接带回来,他不想掺和顾恒的那些心思,正想再打马虎眼,幸好时辰到了,上朝要紧,也就不说了。 迈进金銮殿时,单慎还在犯嘀咕。 顾大人今日反常,以及,若辅国公的伤真如对方所言,那麻烦了…… 等到圣上和太子坐在大小御座上,朝臣们把事情禀了一圈之后,有一位御史站了出来。 千步廊里那些消息怎么可能逃过御史们的耳朵? 只是事关太子,真假不敢断言,便有一些人观望着。 可御史里不缺胆大直言的,站出来的这位甄御史便是,但他也不是头一天入仕,“掀桌子”还带着点巧劲儿,张口“传些没头没脑的消息有损殿下名声”,闭口“让辅国公说明白怎么伤的、以正视听”。 李邵听得紧绷起了脸。 他昨日在酒楼里听见隔壁小吏议论之后,就知道这事会被揭开来,只是没想到今日上朝就开始了。 而且,揭开的方式是如此的“阴险”! 句句为太子殿下着想,句句是在为难太子殿下。 什么以正视听? 什么让辅国公来说? 这种藏在后头当好人的姿态,就是徐简行事的惯常手段! 李邵越听越气,只是父皇不发话,他即便心里憋着火,也只能暂时忍下。 底下,顾恒也在打量那甄御史。 太常寺衙门与都察院并排着,就隔着面墙,他与隔壁都察院的官员算得上面熟,也有私交很不错的,但他与甄御史没有往来。 他原本安排了私交甚笃的尤御史当先锋,直指太子在裕门关不顾身份、不知轻重、身处险境还害得本该是栋梁之材的辅国公身受重伤,而后他再跟进,表面劝解、实则让太子给个交代。 没想到,甄御史先发难了。 一时间,金銮殿里气氛紧绷起来。 不是谁都有胆子和上回的葛御史那样、对太子殿下行事劈头盖脑骂一通的,也不是谁都和单慎似的、早朝上把太子当嫌犯询问,哪怕用词温和,那也是问话,大部分官员都会观望、斟酌。 顾恒此刻也在斟酌。 他抬头看向大小御座上的两位,太子生气里透着不满,圣上皱着眉头、亦不怎么高兴。 肯定不高兴,儿子惹出这种事,当爹的甭管是皇亲国戚还是泥腿子,都一样不高兴。 可是,这种不高兴里,似乎没有偏袒的意思? 顾恒心里疑惑了一下。 不太对劲…… 圣上的反应好像不太对劲。 在太子禁足期间,或者说,回回太子惹事的时候,顾恒是反应最积极的那个,他冲在最前头、各种指出李邵没有一点太子该有的担当与样子,话里话外想让圣上看清这一点。 也正是因为他找事找多了,顾恒太清楚圣上有多不高兴。 哪怕圣上没有说过重话,也没有因此去冷落婕妤娘娘与四殿下,但圣上偏袒太子,圣上不爱听他们这些人找太子事,这是板上钉钉的。 顾恒在针对太子上,对圣上特别会察言观色,也正是因此,他才能注意到圣上此刻不同以往。 稀奇、很稀奇! 因此,当尤御史隔着朝臣队伍与他打眼色,询问有人冲在最前头、他们要不要跟上的时候,顾恒心一横,浅浅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冲!得冲! 泥鳅一样滑的单慎未必会帮腔,但冒出来了个甄御史,就不是他们孤军奋战了。 尤御史得了授意,也横跨一步,侃侃而谈。 这弹劾也和行军打仗一样,要讲究排兵布阵,要有一个配合。 既然甄御史绕圈子,以维护太子声誉入手,那尤御史就唱个反调,直指太子竟然丝毫不懂分寸、竟然扮作兵士混入战场。 “堂堂皇太子,不知道两军交战的危险吗?在殿下眼中,战场是过家家吗?” “您知道裕门关有多紧要吗?永嘉八年,西凉进犯,安西将军府满门忠烈,牺牲那么多将士才堪堪把西凉人拦在裕门关外。” “老辅国公带兵出征、打退西凉却落下伤病,仅一年多就因此病故,就留下辅国公这么一根苗子,辅国公继承遗志,守备裕门,殿下代圣上巡视,就是拿自己的命去关外玩的?” “一旦殿下落入西凉人手里,无论生死,对朝廷、对将士们是多么大的打击?您是想让圣上拿多少土地金银赎您?” “幸好有辅国公把您救回来,没让我朝颜面尽失,可他断了一条腿,朝廷多缺将才啊!朝廷要面对的不止是西凉,还有北边的鞑子,西南那些没有归顺的异族,海上还时不时有倭寇进犯,为了守住这大片江山,需得要人才!” “战死沙场,那是一腔热血换一世英名,辅国公这样本不该受伤却断了条腿的,算怎么一回事?就因为救您,就为了保您,他连论功都论不了这份功!” “殿下,您当真从裕门关得到教训了吗?这两年您做的事,看似不及混入战场凶险,但又何曾有半点皇太子该有的模样?” 一番话下来,尤御史说得心潮澎湃,气息都不稳了。 当然,更多是因为害怕。 他原本是想走甄御史那条路子的,可惜被人赶先了,只能换一条。 出口成章难不住他,但大刀冲着太子挥得飒飒风响还是很吓人的,怕太子秋后算账,更怕圣上直接算账。 同时,怕被圣上打断,他连换气都并不敢换口大的,一股脑儿往外蹦词。 直到说完了,气能喘,心跳得很快。 可圣上没责备他,这让尤御史稍稍心安,抬头直视李邵。 李邵的脸已经通红的,并非羞愧,而是气愤。 若非在朝会上,若非那尤御史离得远,他早就一脚踹过去了。 他对这巧舌如簧之人一通火气,但他更对徐简咬牙切齿。 听听那些话! 全在为了徐简鸣不平,全是为了徐简在说话,这其中能没有徐简授意? 徐简这厮,在御书房里答应父皇不提裕门关,实际上呢?也就两三年,徐简旧事重提,还是在京中沸沸扬扬的旧事重提。 李邵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 “父皇,”李邵转过头去,“儿臣……” 圣上瞥了他一眼:“御史想说什么,你听着就是。” 李邵被堵了回来。 圣上声音不大,尤御史不清楚圣上说了什么,但见太子憋闷,他自然得更进一步。 “殿下,”尤御史问,“裕门关的事,殿下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李邵怎么解释? 顾恒这时候站了出来:“圣上,那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您为何要为殿下隐瞒裕门关的内情? 圣上喜爱太子,却也不能这般纵容太子,太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教训,才会一次次。 耿保元那事,不也是太子……” 李邵忍到这儿,实在忍不下去了。 这是围剿! 他看出来了,这一个个排着队轮番上阵。 顾恒分明是李奋的外祖父,竟然和徐简打配合?也不怕之后被徐简反手卖了! “耿保元是死是活,跟我没有关系,”李邵抬声道,“他好赌不是我纵的,他劫人不是我让的,什么破事都甩我脸上!” 金銮殿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同时,心思活络的也都品出了端倪。 殿下斩钉截铁地否认耿保元的事,却闭口不提裕门关,看来,那些都是真话,驳斥不了的真话。 顾恒还站在大殿中间,他也不退,只转头看单慎。 单慎木着脸,暗暗叹气。 他算是明白先前顾大人为何那般热情地攀谈了。 顾大人是在找寻帮手。 以他的观察来看,甄御史是程咬金,突然冒出来的,尤御史像是打配合的,真正指挥的是顾恒。 顾恒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冲着太子去的,想把太子拉下马。 至于尤御史那张口辅国公闭口辅国公的,不见得是替国公爷说话,更像是舞着国公爷的大旗办自己的事。 平心而论,单慎不是很想掺和顾恒的事。 上一条贼船还没靠岸,这条船更不知道会不会沉…… 可“耿保元”这名字一扔出来,顺天府想装鹌鹑也不行。 只能说,幸好圣上是鼓励他的。 想到圣上之前的那个鼓励的目光,单慎多少有点底:“臣还在调查,一定查个水落石出。” 圣上没说什么,只让宣了退朝,而后从大御座上走下来。 燕辞归 第422节 经过顾恒身边时,圣上停下脚步,沉沉看了他两眼,看得顾恒后脖颈一阵冷汗,这才抬步走了。 李邵跟着他,怒气冲冲的,见父皇走远了几步,才压着声音问顾恒:“你和徐简也有交情?” 顾恒垂头不答。 李邵摔了袖子走了。 等仪仗离开,压抑的金銮殿里顷刻间热闹起来,相熟的官员议论纷纷。 李邵听到了那厢动静,火气越发难忍,快步追上圣上,一起回到御书房。 等圣上更衣的工夫,李邵坐在那儿,把这两天的事情梳理了一遍。 徐简、肯定是徐简在惹事。 他得让父皇知道,徐简在背后,做了那么多对他不利的事情! 第377章 朕看你是心眼小(两更合一求月票) 圣上换了身常服,在椅子上坐下来。 见李邵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圣上先晾了晾他,只与曹公公道:“朕有些饿了,小厨房里可有备着吃食?” 曹公公便道:“有清粥,还有些腌菜,是了,有鸡丝。” “就这些吧,”圣上道,“你让人去取来,朕随便垫一垫。” 说着,圣上又看向李邵,问:“邵儿呢?要不要陪朕用个粥?” 李邵急着和圣上告状,可又不能直接忽略问题,便道:“儿臣陪您用粥。” 圣上微微颔首。 曹公公出去交代小内侍。 李邵见此,只能耐着性子坐着。 再着急,也不能不挑时候。 粥很快会送来,这点时间说不上几句话就会被打断,得等一等。 圣上移步侧间桌边,李邵跟着过去,内侍已经摆了桌。 李邵等圣上动筷子之后,也端起了碗,哪怕不饿,还是着急喝完粥。 等放下碗筷,他正欲开口,却被圣上淡淡扫了一眼。 眼神里的意思明明白白:食不言。 这不是父子两人喝酒吃肉唠几句家常的时候,父皇现在并不想说话。 如此,李邵又只能把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等圣上吃完了,两人回到书房那侧,圣上坐下来打量了李邵一会儿。 “邵儿,冷静了吗?”他问。 李邵一愣,嘴上忙道:“儿臣没有不冷静。” “是吗?”圣上又问,“朕看你在金銮殿时、憋了一肚子的火,朕且问你,一碗热粥下肚,冷静了吗?” 李邵的喉头滚了滚。 都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李邵也是这样。 从最初急着向父皇告状,到一次次被打断,那股子火气其实已经小了很多,可要说完全灭了,也断然没有,从大火转为小火、温着炖着,依旧在灼着五脏六腑。 “如您说的,儿臣早朝时的确不够沉稳,若不是您拦着,儿臣大抵要失态了,”情绪变化了,李邵开口时便没有那般用词激烈,反而迂回起来,“今日两位御史,以及顾大人说的话,实在让儿臣心里不舒服。” 圣上靠着引枕坐着,只看神色、完全看不穿他此时心情。 “为何不舒服?”圣上问,“裕门关的事,他们说的也都是实情。你的确扮作兵士悄悄出关,也的确是徐简在两军交战时把你救回来,是朕让徐简瞒下了真相,这几年也没给个具体的交代。” “他娶了宁安还不够?”李邵不由问,“若没有那些事,他凭什么娶宁安?皇太后会让宁安嫁给一年到头、守在裕门关不回京的人?” “这是两回事,一个国公,一个郡主,本就门当户对,”圣上说着,手指关节在桌案上轻轻敲了两下,“说到底,你有错,朕也有错,御史们骂什么都是应当的。” 李邵抿唇。 脑海里全是御史的咄咄逼人,这让他那竭了的火气倏地又燃烧起来,冒了三丈高。 “父皇,儿臣想说的不是裕门关的对与错,而是那些消息为何会在千步廊传开?”李邵道,“来龙去脉知晓得那么清楚,只可能是徐简故意为之!” 圣上眼神沉沉:“邵儿,你想说什么?” “父皇,儿臣知道您很喜欢徐简,甚至因为裕门关的事情、格外包容他,您也说过,您想让他做儿臣的左膀右臂,可是,”李邵深吸了一口气,“儿臣以为,徐简另有想法,他对儿臣可没有那么忠心。” 圣上冷声道:“徐简对你不忠心?那他对谁忠心?” 李邵想说什么,又被圣上赶了先:“战场上舍命救你、不算忠心?围场上不顾旧伤救你,也不算忠心?邵儿,你该庆幸你没有在金銮殿里说这种话,否则有多少人要寒心?!” 李邵脸上刷白,但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若退了这一步,以后再想与父皇谈论徐简的狡诈用心就很难了。 他得替自己争取! “儿臣不是这个意思,”李邵急忙道,“儿臣想说的是,徐简并非不希望儿臣当稳稳当当做太子,他忠心的肯定是父皇您与儿臣,只是、只是徐简很多事情做得很奇怪,儿臣认为,他的野心不小,他想拿捏儿臣,他想摄政。” 见父皇眉宇紧皱,却没有阻拦他解释的,李邵重新梳理了一下思绪。 “他一直在找儿臣的麻烦,”李邵道,“就说那批古月贡酒,当初的确是儿臣考虑不周,私下换了酒,徐简却让宁安到慈宁宫、问皇太后讨酒。 讨酒是假,寻事是真! 还有虎骨,御药房里那么多虎骨,宁安都看不上,非要问儿臣要。 围城那天,宁安又故意在城门口下马车…… 徐简不是有二心,他就是想拿捏儿臣,让儿臣出丑,又给儿臣‘施恩’。 儿臣知道自己有很多做得不对的地方,父皇您怎么教训儿臣都是应该的,不止您,三孤是儿臣的老师,儿臣要听他们的指点。 可这都不是徐简该做的,徐简不止自己做,他还教唆宁安,利用了皇太后。” 李邵一开口,就如倒豆子一般。 圣上没有打断他,直到李邵停下来,他才问:“说完了吗?” 李邵道:“父皇,徐简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圣上的声音一下子严肃了起来,透着些许火气,“原来你都是这么揣度徐简的,难怪!徐简说你心思细,朕看你是心眼小!” 李邵惨白的脸色瞬间染了红,尴尬又难堪。 饶是他想过父皇许是不会信他,可被父皇说这样的重话,李邵心里很难接受。 “父皇,”李邵站起身来,“徐简与单慎关系好,耿保元的事分明也是他在背后捣鬼。 那个什么外室的留书,早不拿出来、晚不拿出来,偏偏这时候出现了。 徐简就是想让儿臣下不来台,还有那些传言也是,一个个为徐简鸣不平……” “住口!”圣上一字一字道。 就两个字,却如两把刀,扎得李邵神色恍惚。 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他不是没被父皇骂过,裕门关回来时、他被骂得狗血淋头,但那时候,骂来骂去都是围绕着他。 这一次,是为了一个外人。 父皇更信徐简不信他,父皇为了徐简骂他。 李邵被这些情绪裹挟着,以至于只看到圣上的嘴皮子在动,却没能听清楚到底又骂了些什么。 圣上骂得很凶。 声音不大,可能中殿那儿都听不见,却很沉,声音沉,语气沉,用词更沉。 失望、难过、气愤包裹着他,他甚至走到了李邵面前,真正的劈头盖脑一通骂。 “听进去了没有?!”训斥到最后,圣上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不瞬盯着李邵,“朕说的,你都听进去没有?” 李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缩了缩脖子。 圣上抬手,重重按在李邵的肩膀上:“人人都有情绪,你有,朕也有,但一国之君不能借着情绪去看人。 你如此揣度徐简,朕当真十分失望,你自己回去冷静冷静,想一想朕说的话,想明白了之后,去和徐简赔礼。” 李邵愕然。 赔礼? 凭什么? 徐简坑他,躲得好、藏得深,算徐简有能耐! 可他是被坑的那个,还要反过头去赔礼,这口气怎么能顺? “父皇……”李邵张口。 圣上手上又加了些力气:“你还有异议?” 李邵一时吃痛、皱了下眉头,到底没敢再说什么。 说了也没用。 “儿臣知道了,”李邵道,“儿臣告退。” 圣上没有留他,示意他出去。 曹公公一直守在一旁,听得心绪万千,垂着头送李邵出去后,又回到御前。 见圣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眉宇间却难掩疲惫之色,曹公公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他伺候圣上这么多年,最了解圣上对殿下的爱护之情。 虽然说,“磨一磨殿下性子”是圣上拿定的主意,为了达到成效、圣上也布置了许多,但今时今日,殿下走进这张网里,当真说出那些话时,圣上依然会割心割肺的痛。 这种失望压在圣上心头,这滋味…… 曹公公轻手轻脚给圣上添茶,而后重新净了手,站在大椅后头,替圣上按压额头。 按了会儿,圣上低声道:“是朕拧晚了,邵儿那性子,朕早两年就该好好拧一拧。” 燕辞归 第423节 曹公公便道:“晚是晚,却不是迟……” “你不用宽慰朕,”圣上叹道,“朕确实没料到,他竟然是那般揣度徐简的,这两年难为徐简了。” 不止这两年,近些时日,其实也在为难徐简。 因着他想磨一磨邵儿的性子,因着他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废太子的理由,徐简也是绞尽脑汁。 元月里耿保元那些事情,想来与徐简并无干系。 那块腰牌是真的,耿保元早就不见了,徐简弄不来真腰牌,应当就是借着顺天府挖出东西来、顺势“添油加醋”。 毕竟,刘迅的外室是个什么状况,现如今也就徐家人清楚些,那封留书也只有可能是徐家人、或者说是徐夫人藏着,遇着事情了拿出来。 至于外头的风言风语…… 平心而论,当年瞒下来的事,圣上并不想闹得沸沸扬扬。 前几天林玙来御书房与他商量时,他也是这么一个意思,可最后还是林玙说服了他。 裕门关的陈年旧事,京中只那么些人知晓。 若非徐简不方便进宫,需要他代为御前请示,这事情也不会告诉他。 可裕门关当时经历了的将士们多少心里都有数,他们守着边关,将士会回京、兵士会返乡,兴许有一天就管不住嘴了。 再者,此次的目的是废太子,太子一旦被废,多的是不想让他复起的人。 过几年,为了太子之位你争我抢,闹得厉害时,说不定就有人惦记着去裕门关把事情弄清楚。 与其有朝一日忽然被翻出来,给予殿下沉重一击,倒不如借着这次机会都展开了,骂也骂了、罚也罚了,往后再想翻旧账,这旧账也潮了霉了,没什么意思了。 断绝将来不必要的麻烦,方便此次计划,裕门关那事儿也差不多能“名正言顺”废太子了。 况且,伤口这东西,捂着会烂、难好,唯有掀开来、刮去溃烂,才能长出新肉来。 去除了隐患,这肉长得才好。 圣上当时沉默许久,还是都听进去了,让林玙告诉徐简看着办就是了。 这也才有了外头渐渐传开的流言。 圣上并不清楚徐简是怎么安排的,等来年徐简进宫时倒是可以问两句,但这个成效,圣上已经看到了。 千步廊那儿传开了,御史早朝时发难,顾恒也凑了一脚。 甭管都是什么心思,总归是达成了他想要的局面,唯一让圣上憋得慌的还是李邵的态度。 李邵直指徐简。 诚然,徐简的确在背后做了些事,但邵儿质疑他、却是认为徐简想拿捏他…… 连贡酒、虎骨都一并搬了出来,可见情绪之深。 邵儿与徐简之间的心结必须得化解开,若能借着这一回刮骨疗伤、彻底好起来,那是圣上最希望看到的了。 “徐简有能耐,”圣上叹道,“可惜邵儿听不进去。” 曹公公手上不停,心里也跟着叹了一声。 另一厢,李邵走出御书房后,呼啸的冷风没有让他冷静下来,反而越来越烦躁。 汪狗子亦步亦趋跟着,垂着的那张脸,脸色很难看。 他也算了解太子了。 早朝上被御史们骂,御书房里又挨了圣上的训,殿下此刻情绪可想而知。 这股火气憋着不发出来,闷到最后、炸得更响。 可要说让太子殿下寻个地方把气撒了…… 眼下这状况,还有哪里能闷声不响? 围场跑马不行,吃酒撒酒疯不行,寻个女人更不行…… 草木皆兵,被人发现了,完蛋! 李邵一直走到宫门,转头交代道:“准备马车。” 汪狗子心下一惊:“殿下,您要去哪儿?” “去辅国公府。”李邵咬着牙道。 汪狗子一口寒气入喉,只道“不妙”! 李邵没管他,又道:“父皇让我去给徐简赔罪,那我就去。” 汪狗子:…… 第378章 这就是坑啊(五千大章求月票) 汪狗子被冷气呛着了,捂着脖子咳了个面红耳赤。 他这样也安排不了马车,李邵见状没有催他,只等他缓和下来,抬了抬下颚与他示意。 汪狗子喘着大气,硬着头皮去了。 论私心,他肯定不想让太子现在见着徐简。 殿下还在气头上,一旦见了“始作俑者”,不直接炸开来,也不会没有半点响。 尤其是,辅国公若再煽风点火一下,好家伙,这大火大抵是要从国公府烧到御书房的。 一旦到了那时候,主子交给他的活儿,他就彻底办坏了。 本想着,辅国公不出府,起码今年内是不出府的,却没料到,太子殿下前阵子才因围场的事去探望过,今天又要去一回。 可汪狗子不可能拦住李邵。 太子要是自己兴了这样的念头,汪狗子哄着劝着骗着,靠着一张嘴皮子指不定还能让殿下歇了心思。 偏那是圣上交代的,圣上说要“赔罪”。 刚御书房里具体说道些什么,汪狗子在外头没有听见,但想来不外乎那几个话题。 以太子下朝时怒气冲冲的样子,最后被圣上压着去赔罪也不稀奇。 汪狗子偷偷看了李邵一眼。 殿下的那股子烦躁情绪都摆在面上了! 圣上怎么想的?圣上怎么会觉得,殿下去辅国公府就能好好与国公爷赔罪呢?圣上到底是对殿下有误解、还是对辅国公有误解? 一连三问后,汪狗子自己都沉默。 圣上偏宠太子,这么多年了,满朝谁不知道? 哪怕不在皇宫里、而是在永济宫当差的太监都清楚。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老子看喜爱的儿子应该也是一个道理,在圣上看来,殿下肯定是听得进去好赖话、知错能改的。 而汪狗子另有那么位主子,他知道的自然比其他太监多一些,比如,辅国公与殿下之间确有矛盾。这矛盾的激化,少不了殿下的兢兢业业,但辅国公亦浇油了,还没少浇。 一个巴掌是能拍响,但两个巴掌一起拍,它更响了! 可这么响的巴掌,圣上对辅国公出的力怎么就真的看不见呢? 尤其是今日,那些沸沸扬扬的流言,连他汪狗子都觉得和辅国公脱不了干系,但殿下却没有在御书房里说服圣上。 就这么让殿下去赔罪…… 汪狗子心里连连叹气。 他这活儿,真的不好办! 哪怕一万个不情愿,汪狗子也安排好了马车,跟着李邵一起去了辅国公府。 到了地方,汪狗子上前敲门,等门开了,他也不摆东宫人的架子,就盼着能少一点油就少一点。 李邵踩着脚踏下来,抬眼看到徐栢匆匆迎出来,他冷声道:“我来看看徐简。” 徐栢一面引人进府,一面使人去正院传话。 安排李邵在花厅坐下,又上了茶水点心,一婆子来回话,徐栢听完,便与李邵道:“殿下,大夫刚刚给国公爷诊治好,您稍后,国公爷马上就来。” 李邵轻哼了声。 只是,这个“马上”,马了有一刻钟,都没瞧见徐简人影。 眼看着李邵面露不耐之色,汪狗子赶忙小声向徐栢询问:“大管事,国公爷怎得还没来?” “按说从内院坐辇子过来也该到了,”徐栢轻声道,“公公莫急,我再使人去看看,应是在半道上了。” 汪狗子抿着嘴笑了下,面上客气,心里叹气。 装什么呢? 他能不知道这是辅国公故意拖延的?他不想浇油,辅国公则是想把油给殿下浇个透。 可人在别人的地盘,还真就只能被拿捏着。 汪狗子硬着头皮看李邵。 说到底,把人晾着这都是小手段,换个稳重些的、城府深些的,根本不痛不痒,毕竟殿下是皇太子,辅国公再怎么晾、也不能不露面,左不过就是两三刻钟,再过了、辅国公反而不好交代。 可偏偏殿下与稳重沾不上,这种小手段,用在殿下身上,一用一个准。 汪狗子心思活络,想了想,上前与李邵道:“许是大夫治疗着不太舒坦,殿下,小的去看看?” 李邵道:“定是装的。” 汪狗子赔笑:“便是装的,也得亲眼所见,您耐心等候,他拿腔作势,是他不敬您,您若是急了,他假的也成了真的。 您也说,他惯常会这些小动作,不止自己装,还有一个郡主帮衬着惹皇太后心疼。 您都看得这么清楚了,可不能明知是个坑、还被他坑了去。” 这话是个道理,李邵面色稍霁:“既如此,你也别去了,我就在这里坐着,我看他什么时候来。回头父皇问起来,也不是我不与他赔罪,是他又想拿捏我。” 汪狗子闻言,松了一口气,又好言好语劝了劝李邵,这才退开。 主仆两人压着声音说话,徐栢没听见几个字,但也能猜个七七八八的。 燕辞归 第424节 他便又上下打量汪狗子一眼,这个内侍年纪看着轻,却是个能说会道、能稳住太子的,比先前那几个跟着太子胡闹的强多了。 可惜,稳得住一时,也稳不住一世。 劝人好、难;让人恶、易! 尤其是像殿下这样已经走歪了的,殿下自己不想着“好”,边上人再怎么劝着谏着,也拉不回来了。 徐栢正思索着汪狗子,就听见长廊尽头动静,他循声看去,正是国公爷与郡主一道来了。 辇子轻便些,一直抬进了花厅里。 徐栢招呼人把摆在次间里的长榻挪到明间,又指挥着人手把徐简从辇子挪到榻子上。 林云嫣与李邵问了安,道:“听说殿下到访,国公爷原想赶紧过来,没想到刚诊疗完、还没恢复,起身猛了没吃上劲儿,险些跌了一跤,不得不再缓缓,才让殿下久等了。” 李邵抿唇。 听听这话,谁信谁蠢! 可宁安说的毫不心虚,李邵亦不能拿她怎么办。 再看徐简,半坐半躺在榻子上,脸色白里带着点灰,看着精神很差。 李邵见状,甚至弯下腰凑近了些:“你脸色够难看的。” 说起来,倒霉的是他,牵扯进案子里被单慎追着的是他,旧事曝光被御史当朝大骂的是他,御书房里挨父皇训斥的还是他。 他都没有这么臭的脸色,徐简摆这么一张臭脸是什么意思? 徐简道:“腿上不适,让殿下见笑了。” 李邵:…… 见笑? 他能笑得出来? “我笑什么?”李邵坐了回去,把着茶盏耍玩,嘴上却透着不忿,“我被骂成这样,没哭就不错了,还能笑?” 徐简佯装不解,问:“殿下何出此言?莫非顺天府又查到了什么?单大人找到了失踪的耿保元?还是知道了耿保元当初要绑的是谁家姑娘?” 李邵的火气蹭蹭就往上冒了。 与徐简打交道,最烦的不是事事被徐简压一头,还是这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简知道他哪里痛,句句就往哪里割。 偏还都是钝刀子,割起来不见血,旁人看不出端倪来,只有被割的李邵自己才知道,痛得厉害! 就像现在,话里话外耿保元,一句不提流言蜚语。 可外头那些事情,徐简会不知道吗? 不可能,徐简心知肚明! 汪狗子候在一旁,听殿下与辅国公这几句交谈,心就往下沉了。 殿下不是辅国公的对手,辅国公再这么来两段,殿下一准跳脚。 眼看着太子要开口,汪狗子捂着嘴,偏转过身去“咳咳”两声,一副天气寒冷、嗓子不适的样子,而后又平复下来,与在座的贵人们赔礼。 林云嫣看了眼汪狗子,又看向李邵。 果不其然,被这内侍一打岔,李邵看似稍稍稳了稳。 林云嫣便对汪狗子道:“前几天我嗓子不好,大夫配了润喉的药材给我煎茶,我让人送到隔壁,公公别客气,坐着喝两口。” 汪狗子立刻道:“谢郡主,小的一时没顺着气,不打紧,您不用费心。” “几口药茶而已,本就是我在喝的,算什么费心,”林云嫣冲徐栢一摆手,又道,“殿下如今最是器重你了,你若病了,一来殿下身边缺人手,二来、万一过了病气给殿下,那就糟了。吃茶去吧,这儿有我呢,总不至于伺候不了殿下与国公爷说话。” 话说到这份上,汪狗子也只能应下。 退出去时,他又深深看了李邵一眼,眼里都是提醒。 这都是坑啊! 殿下千万别踩进去! 汪狗子被打发了,林云嫣便与李邵道:“殿下刚说被骂了,怎么?葛御史前次没骂完,这回又编新词了?” 话音一落,刚被汪狗子浇灭了一点的火、又倏地烧起来了。 “葛御史?”李邵道,“今儿是甄御史、尤御史,还有一个顾恒顾大人!徐简你和单慎往来多、我倒是能想到,但你什么时候和顾恒凑一块去了?我不好拿捏,李奋那个奶娃娃好拿捏是吧?” 徐简脸上淡淡的,声音也平淡:“殿下何出此言?顾大人在早朝上寻殿下的事也不是头一回了,怎么就是臣与顾大人凑一块?殿下今儿说话没头没脑,臣听不懂。” “不是你说的,那裕门关的事是谁说出去的?”李邵问,“言之凿凿,跟亲眼看着了似的,今儿一个个的在早朝上替你喊冤,喊得真情实感,难道会跟你没一点关系?” 徐简皱了眉头。 李邵见他不语,气势更盛:“说不出来话了?父皇不让你说,你心中不忿,见我最近倒霉,你就翻旧账,你怎么不想想,就因为父皇念着裕门关、这几年对你多有补偿!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占了一头的好,如今又想占另一头?你可真不厚道!” 等李邵说完,林云嫣顺势想开口,徐简拍了拍她的胳膊,冲她摇了摇头。 而后,徐简又问李邵:“殿下过来就是说这些?还有什么想说的,不妨一次都说完,臣与郡主都听着。” 李邵不是个藏得住话的,何况今日是真的憋得狠了,逮着机会就没少说。 言辞激烈,情绪激荡,声音响亮。 汪狗子就在隔壁坐着,一字一字听得清清楚楚,面前的药茶一口喝不下去,几次想起身回去劝太子,却又被徐栢拦下了。 如此几次,汪狗子也不折腾了。 重话说到这会儿了,拦不拦的,也没什么区别了。 与其想着阻拦太子,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亡羊补牢吧。 只是,辅国公和郡主既抓着了这样的机会,又怎么会不借题发挥? 唉! 这活儿太难了! 那厢,李邵说得很肆意,似乎只有这么宣泄出来,心底里的不满才能减轻一些。 徐简和林云嫣由着他说,或者说,李邵越管不住脾气、管不住嘴,对他们才越有利。 至于用词好不好听的…… 谁在乎那些? 左耳进、右耳出的东西,能比李邵以前掌握权势时,下旨革抄诚意伯府、辅国公府的圣旨还字字见血? 等李邵说完,徐简看向他,道:“臣从未想过为了裕门关的事喊冤。 臣很早以前就说过,您是太子,臣救您天经地义,无论缘由,您身陷险境,不说臣,当时交战的所有将士都会奋不顾身救您。 当日事情不曾宣扬,亦是圣上为了您考量,您的性命是‘安全’,您的名声也是‘安全’,护您安全,臣没有什么冤不冤的。” 一旁,林云嫣重重抿住了唇,连呼吸都紧了几分。 诚然这一世,她和徐简没有少给李邵使绊子,他们的目的就是不让李邵有朝一日掌权,为达目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也是正常的。 可林云嫣亦知道,刚刚徐简的这几句话并非妄言。 曾经的曾经,徐简真真切切是那么想的,君臣二字刻在他们的骨子里。 哪怕丧身火海,在她全然不知的那些混沌时光里,徐简也给过李邵无数的机会,他的第一选择是把李邵掰回来,是肩负着圣上给他的“引导太子”的责任,试图让李邵走正路。 只是,徐简失败了。 李邵无药可救。 若非失望直至看穿,今时今刻,她与徐简何至于走一条与圣上想法相背的道路? 他们能瞒过圣上,仗着的也不过是灯下黑。 圣上信任他们,他们与李邵的利益太一致了,不可能背离李邵,而李邵生事的能耐又着实厉害…… 只是,灯下黑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被照着光,他们决不能错失这次好机会。 林云嫣绷着脸,问:“所以,殿下今天过来,不是来关心伤势,而是来兴师问罪的?殿下这么咄咄逼人,圣上知道吗?鱼和熊掌?殿下又要寻刺激犯险、让人舍命相救,又不想被全天下知道坏了名誉,殿下厚道吗?” “宁安!”李邵怒喝。 “殿下若觉得自个儿占理,”林云嫣起身走到门边,比了个“请”,“我们进宫去,去慈宁宫、去御书房,仔细说说这个理!” 哐当—— 茶盏落地碎开,瓷片飞溅。 汪狗子顾不得为自己的失手赔罪,飞一般从隔壁冲出来,拦在林云嫣身前:“哎呦郡主,这是怎么了?怎么就说到要进宫去评理了呢?” 一面说,汪狗子一面看李邵,看得眼眶都泛红了。 多大一坑啊! 挖在路中央,也没拿草堆树叶遮盖,就这么大大咧咧露着,他甚至还指给殿下让认了认这坑! 都这样了,殿下还往里跳! 不是顺着边落下去,那真是一蹦三尺高,凌空下坠,愣是要摔个狠的。 即便是太子殿下,也禁不住这么摔呀! “郡主……”汪狗子见林云嫣扭头不理会,只好又去寻徐简,“国公爷,殿下今日早朝时遇着些状况,您也知道的,御史大人们说话一套又一套,属实不好听,殿下这才…… 您帮着劝劝郡主,这些事情不值当惊动宫里,眼瞅着要过年了,是吧?” 徐简不表态,汪狗子再劝李邵:“殿下,您是来探望国公爷的伤势的,也是想与他好好说说裕门关的状况,您……” 汪狗子着实尽力了,在三位贵人中间来回说和,偏林云嫣和徐简是故意的,李邵又是个不听劝的,饶是他费尽口舌,依旧没用。 如此僵持了一阵,林云嫣先开了口,她问李邵:“殿下今日到底为何过来?” 汪狗子垮着脸转头。 没错,郡主给了台阶,但殿下那个脾气,能说是被圣上逼着来赔罪的? 所以这台阶只向上、不往下。 “我就是好奇,”李邵道,“你们两人在府里待着,怎么还能生出这么多的事?” “那您看明白了吗?”林云嫣反问,“看明白了就请吧。” 燕辞归 第425节 李邵的视线从两人面上划过,冷哼一声,大步出了花厅。 汪狗子赶忙跟上去。 还是走了好,再待在这儿,指不定这坑底再塌一层。 徐栢小跑着送客,林云嫣不紧不慢跟在后头,等李邵走出国公府,踩着脚踏上了马车,后脚那扇朱漆大门就嘭的一声关上了。 动静很大,震得边上的白雪飘起沫子。 李邵皱着眉看汪狗子。 汪狗子讪讪,他正对着门,亲眼看到是郡主过来猛得摔上了门,不过这话断不能告诉太子。 已经够乱了,没必要。 门内,林云嫣啪啪拍了两下手,神清气爽。 第379章 就这点手艺(五千大章求月票) 林云嫣回到花厅。 徐简依旧坐在榻子上,拿着茶盏,慢条斯理饮用。 见林云嫣回来,徐简便侧着身子拿过她原先用的那只,将里头凉了的茶水倒了,又添上热的。 “今儿的枣泥糕不错,”徐简把茶盏推过去,“配茶正好。” 林云嫣弯着眼笑。 既然李邵走了,他们两人也无需在自个儿家里装什么深沉,反倒是因为进展顺畅而放松不少。 “顾大人真是一座好钟,”林云嫣咬着枣泥糕,点评了一句,想想又道,“你先前说尤御史与顾大人颇有私交,按理会当个发难的先锋,那甄御史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徐简抿着清茶,眉宇舒展:“我若没有猜错,可能是费太师。” 林云嫣挑了挑眉。 朝堂上的人事,她肯定不及徐简清楚。 “甄御史是太兴二十三登的榜,那年的主考官是时任礼部尚书费大人,也就是现在的费太师,”徐简道,“甄大人算是费太师的门生,只是在一众门生里、看起来关系不够亲近。” 能坐上三公之位的,自然都是在朝中耕耘多年,说一句“桃李满天”也不为过。 而有考生与主考的关系在,尊称一句“老师”亦不夸张,不过老师少、学生太多,只有极少数的学生或是投了老师的脾气、或是合了老师的眼缘、或是能沾上亲带点故,最后往来紧密、关系融洽,大部分都是面子上的,甚至也有政见相左、阵营不同以至交恶的。 甄御史在费太师的众多学生里,表面上看,实在不算多么的“同路人”。 千步廊里遇见了恭谨行了礼而已,逢年过节想去太师府里送点年礼都轮不上,不够亲,会有攀附的嫌疑。 “我也是有一回发现,甄御史一直在配合费太师的想法。”徐简道。 林云嫣微微颔首,没有细问“有一回”。 定然是那些混沌之中的一回吧。 也正如徐简说的那样,正因为他反复走过太多时光,才能从那些岁月里发现旁人看不到的细处,正是那些细细碎碎的边边角角,在一点点补足他们的现在。 “圣上先前与三公商量过废太子,”徐简继续道,“费太师明白圣上想法,见千步廊议论李邵那些旧事,干脆也就抓这个机会。 只不过,他和甄大人表面看起来没有什么往来,旁人自是不会想到他头上去。 我猜,可能圣上都不知道。” 林云嫣笑了下:“都不知道才好。” 顾恒对太子发难早有前科、且利益相关,谁都不会多想。 而若是其他人从甄大人的发难、联想到费太师的意见,再顺着想到前不久三公一块从御书房出来时那微妙的神情,兴许会品出些滋味来。 也正是因此,费太师才让甄大人出面,神不知鬼不觉的。 林云嫣又用了块枣泥糕,道:“我刚才险些笑出来。” 徐简抬眼看她。 小郡主虽未明说,但他能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想到刚才那场面,徐简唇角微扬,附和道:“确实。” 视线相对,林云嫣眼眸一弯,笑容更盛了几分:“汪狗子急得就差冲李邵吠了。” 要不然怎么说“此一时彼一时”呢? 冯内侍跟着李邵时,除了让李邵不出大岔子、圣上那儿借着父子情谊能过得去,还有一条就是让李邵给徐简挑点事,找到事情了最好,找不到也离间一下,若能让徐简惹上麻烦那是最好不过。 等冯内侍落到曹公公手里,幕后那位岂会不再往东宫里伸个手? 安插进来的,便是汪狗子了。 明面上属于永济宫,会被圣上叮嘱的也是永济宫。 只是,圣上动了废太子以警示李邵的心思。 前脚刚出了个居心叵测的冯内侍,后脚圣上就能让李邵轻而易举地把永济宫的内侍调入东宫,以幕后之人的敏锐,岂会对圣上的心思毫无察觉? 因此,现在的局面完全反过来了。 徐简和林云嫣听从圣意找李邵的麻烦,汪狗子得想方设法稳住李邵、不让他生事端。 若真是两军对垒、排开来布阵,本该是旗鼓相当,偏李邵身上能抓的把柄太多,幕后之人不亲自出面,只靠汪狗子哪里能打得过来补丁? 这才使得李邵冬衣漏风,全身上下没一块热乎的地方。 “早知今日,”徐简点评道,“他定然不会让冯内侍行挑拨之事。” 什么虎骨,郡主来要、立刻翻库房;什么真伤假伤,徐简别说在彰屏园小跑几步假山了,便是跳下那池子游两个来回,都得跟太子说“国公爷腿伤得厉害”。 当然,再往前说,就不该设计着刘迅,把太子引去陈米胡同。 那厢的想法本也简单。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 李邵这个年纪本就容易被引诱,身处其中,一旦习惯了那与众不同的乌烟瘴气,心气神自是受影响,假以时日,表面上掩藏得再好,内里也空了。 他依旧是皇太子,却也是个容易被拿捏的皇太子。 如从前一样,李邵是砍去安逸伯等一众有识勋贵的利刃,而当他们再无力护住朝堂正序时,靠着手里的那些弱点,幕后那人也能轻而易举地把再无他用的李邵拖下来。 只是,那厢没有想到,徐简察觉到了陈米胡同。 事情出了偏差,不得不把宅子抛出来,才拿道衡作饵,同时让李邵避开。 徐简将计就计,愣是把李邵气得又出现在了宅子里,这才有了后头那一连串断尾举动。 更糟的是,当时染在太子殿下身上的那些乌七八糟的名声,没有时过境迁,在现在又被徐简利用上了。 “好好”的布局被徐简与她反手利用到这份上,那幕后之人是个什么心情,林云嫣想想就知道。 说是五味杂陈都是轻的。 这也是她重重拍上大门后、神清气爽的原因。 等下还要进宫一趟,林云嫣便没有耽搁,仔细看了看徐简的脸,转头让徐栢去打盆热水来。 “先把你脸上的粉洗干净,看不惯。”她道。 徐简无奈。 看不惯?明明一笔一笔都是小郡主亲手画的,就为了呈现一个“白里带灰”,精神极其不好的状态。 让李邵等候的那些时间,全被她用上了。 若不是再久些就不合适了,小郡主还得再精雕细琢呢。 徐栢端着水盆来,放在了桌上。 徐简起身、正要拿着帕子擦脸,就见挽月打开荷包、取了一小巧银盒子出来,里头装着的正是林云嫣日常净面的香珠。 把盒子放下,挽月道:“您得使这个,郡主用的粉膏都是最好的,上脸不显妆,出汗也不会糊,清水洗不利索。” 徐简:…… 拿起香珠,他不由看了林云嫣几眼。 他倒不是接受不来这些女眷们用的物什,都是把人收拾干净体面的,哪有什么她能用他不能用。 祖父在世时也曾讲过,上了战场是血污满面风沙裹身,但从战时退下来就得人模人样、干干净净,尤其是回到京里,他们是武将、也是勋贵,不说风光霁月,却也不能邋里邋遢、看着就糟心。 徐简只是在想,小郡主本就生得白皙,气色也好,抹不抹粉的,看起来没多少区别,可她就是爱抹,每日描妆乐此不疲。 连带着今日给他描的时候都兴致勃勃。 更不知道她怎么想的,别人都是照着粉白去描,小郡主却连平日用不上的泛着灰的粉膏都备了。 说的是有备无患,确实还真用上了。 徐简搓了香珠,仔仔细细擦洗了,再抬起头来时,已然是康健面色,只鬓角下颚还留了些痕迹。 想着是闭眼抹水时辨不清细处,林云嫣示意徐简坐下,拿着帕子、弯腰凑近了与他擦拭。 呼吸间全是香珠味道,一时也分不清是谁身上的。 徐简看着近在咫尺的人,那长长的眼睫微微扇动,衬得那眼眸越发脉脉。 他的喉结滚了下,问:“擦干净了吗?” “还有一点。”林云嫣答着,等确定再无疏漏,她才直起身来。 嗯。 顺眼了。 还是这样的气色适合徐简。 那灰扑扑的、泛着病气的样子,虽是她描出来的,却也当真一点都不喜欢。 “我就这点手艺,也就诓一诓太子了,”林云嫣把帕子丢回盆里,捧着徐简的面庞左右看了看,“换个厉害点的,说不定就看穿了。” 能看穿的前提,一则是精通此道,二是凑得足够近,这两点李邵都做不到。 他不懂这些,凑近也隔着几拳距离,哪里能分辨? 燕辞归 第426节 徐简由着林云嫣的手指抵着脸颊,问道:“谁厉害?” “王嬷嬷,”林云嫣答得毫不犹豫,“那才是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 徐简失笑。 小郡主志气高,与王嬷嬷比呢。 但凡换个人比一比,也得不出“就这点手艺”的结论来。 林云嫣心情好,又问挽月要了香膏,取了点在掌心里润开,两手按在徐简脸上,也不讲究手法、更不在意轻重,胡乱来回搓。 徐简没动,也不躲,反正小郡主细皮嫩肉,手劲儿又只这么点,完全不疼。 林云嫣抹得毫无章法,也是抹匀了的,又用徐简的脸颊贴了贴手背,道:“我这就进宫去了。” 徐简笑着说“好”。 不多时,华美马车驶出辅国公府,直直就往西宫门去。 广场上,挽月摆着脚踏扶林云嫣下来,宫门守备都看到郡主绷着个脸,带了几分郁愤。 等林云嫣换了轿子去慈宁宫,侍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郡主这是怎么了?往日见了我们都笑着道‘辛苦’,刚才说也说了,却不见一点笑容。” “莫不是与国公爷吵架了?” “不可能吧?郡主与国公爷感情好,大伙儿都知道。” “谁家夫妻不吵嘴?再好的感情也有拌几句的时候。” “我听说,太子才从国公府离开不久……” “太子把郡主惹着了?” “嗐,你们没听说吗?昨儿千步廊那里就传得有板有眼了,说太子当初在裕门关……” 皇城这地方,最难被传开的是消息,最容易被传开的,其实也还是消息,端看想拦与想散的哪方更有能耐了。 很快,各处陆续都得了些传言。 太子去国公府似的把宁安郡主惹恼了。 太子原就不占理,怎么还去国公府耀武扬威? 郡主进慈宁宫时,脸色沉得小于公公都小心翼翼地询问。 可事实上,林云嫣走进慈宁宫时板着脸,见着皇太后后得了几声“心肝”,等内殿只余下王嬷嬷后,她就眉宇舒展,给了皇太后一个乖巧的笑容。 皇太后抬手轻拍她:“你倒是还能笑。” “总不能真哭了,”林云嫣柔声道,“原就是照着圣上的意思、按部就班着来,不高兴也是装给别人看的……” 皇太后叹气。 还能怎么说呢? 若非太子实在不像话,圣上那儿也不会想用废太子的办法磨他性子。 要不是为了太子能吃一堑、长一智,往后端正起来,又何须徐简与云嫣他们绞尽脑汁做局? 甭管是知晓内情的、还是浑然不明的,朝臣们搅和在里头,也是费劲。 “您别叹气,”林云嫣道,“我跟您说个乐子,刚太子来府里,我为了让徐简面色难看些、给他脸上涂粉……” 饶是皇太后心情沉,也被林云嫣逗得忍俊不禁。 一发笑,压抑的情绪化开许多,整个人也畅快了些。 再者,听到云嫣与徐简小夫妻的趣事,从中也能看到他们相处得融洽,更让皇太后舒心起来。 王嬷嬷也在一旁陪着笑:“国公爷真是好性子,郡主说什么便是什么,换个脾气大些的、主意大起来,根本不听妻子的。” 这话皇太后爱听,心里满意,嘴上叮嘱着:“别仗着他纵着就欺负人,还好就在房里,万一叫外头知道,都笑话他哩。” “我又不傻,”林云嫣眼睛一弯,故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我也只说给您和王嬷嬷听,可千万再不告诉其他人了,要不然他要被人笑话去了。” “好好好,”皇太后乐了,又转头与王嬷嬷道,“你看看她,成亲了都和个小孩子似的。” “不过成亲几月,又不是当了娘,怎么就不能是个小孩子了?”王嬷嬷揶揄着,“郡主,是这个理吧?” 理不一定对,但皇太后听着高兴,那这话就不会说错了。 宫里消息快的都在猜郡主进宫与皇太后告了什么状,谁也不晓得慈宁宫内殿里尽是欢声笑语。 天冷,窗户都关着,声音原就传不开,更何况慈宁宫本就看重这些,没有哪个会去外头嘴碎,除非是皇太后授意的。 于是,等林云嫣从慈宁宫离开时,又添了一波讯息。 郡主情绪依旧不好,雪褂子裹得紧,加之内殿叫过水盆,应是哭过后又净了面。 皇太后使人去请圣上了,估摸着是要替郡主做主。 另一厢,曹公公进了御书房,低声与圣上禀告:“慈宁宫来了人,皇太后请您过去。” 圣上抬头,看了眼大案上厚厚的折子,放下笔来按了按眉心。 “怎么?”圣上问,“宁安去过了?” 曹公公道:“听说是去了,坐了小半个时辰,刚刚才出宫。” 圣上苦笑摇头。 看看,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皇太后只让过去、没提一道用午膳,像极了被气到吃不下饭的样子。 “走吧,”圣上起身,“去听听母后怎么说。” 圣上摆驾慈宁宫,一进去就觉得气氛沉闷得很,小于公公带人迎驾,后头跟着的内侍嬷嬷具是紧绷着,行礼过后就退开去,躲得远远的。 而等他走进内殿里,才发现里头是另一番景象。 皇太后盘腿坐在罗汉床上,身边几子上摊着一堆马吊牌,她老人家闭眼摸着猜牌。 “二饼,”说着,她睁开眼睛翻牌,“果然是!” 圣上:…… 还挺自得其乐的。 见圣上来了,皇太后才让王嬷嬷把东西收了:“刚听云嫣说,圣上让太子去辅国公府赔罪。” 圣上颔首,又问:“宁安来跟您埋怨了?儿臣过来时听了几句,说宁安板着脸都哭了。” “装样子罢了,”皇太后抿了口茶,“旁人不清楚事,圣上还不清楚吗?原就是为了太子才安排的这些,能唬住就是了,何至于真为假的哭哭啼啼?便是云嫣不累,哀家看着也累。” 圣上一时语塞,半晌道:“让您辛苦了。” “坐了太子这个位子,当然也就有相应的责任,”皇太后道,“同样的,哀家既是皇太后,也有哀家的责任。 想要国泰民安,想要江山平顺,落到小处便是想要坐在龙椅上的人能胜任。 因此,哀家当年在一众皇子之间选了圣上,现今既是想着邵儿将来要继位,那为了磨砺他出些力气,哪里能称得上辛苦? 哀家只盼着,经过这一遭邵儿能尽快成熟起来,哪怕心里别扭,也不要为此记恨云嫣与徐简。” 圣上听完,神色动容:“儿臣明白。” 两人又说了会儿,圣上才起身。 圣驾离开慈宁宫,他一脸寒霜与曹公公道:“太子在何处?让他到御书房见朕!” 第380章 这只鸡,坠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上午从辅国公府出来,李邵怎么想怎么不得劲儿,闷着脸坐在马车上。 车把式犹豫着问汪狗子:“去哪儿?” 汪狗子犹豫。 按说是该去礼部衙门,离封印还有几天,既然来观政了,讲究个有始有终。 哪怕去了之后什么都不学、什么都不问,关起门来往屋子里一坐,也比连脸都不露要强。 可汪狗子也晓得李邵那脾气,千步廊左右本就在议论那事,早朝时御史们又添了那么一笔,今日正是热闹时候,殿下定然不愿意过去。 哪怕关起门听不见,也做不到“眼不见为净”。 “先回东宫?”汪狗子压着声与车把式道。 车把式只想要答案,不想得个商量,一时愈发为难起来,冲车厢抬了抬下颚:“问问吧?” 汪狗子不太想去问,咬咬牙正要自己拿定主意,却听车厢里传出来李邵的声音。 “还不走?” 殿下语气不善,汪狗子只好老老实实先上车,垂着眼问:“殿下,回东宫吗?” “回去作甚?”李邵反问。 汪狗子顾不上李邵爱不爱听:“那去礼部衙门?” 果不其然,李邵的眉头皱了起来:“除了这两处,就没有能去的地方了?” 汪狗子讪讪。 李邵自己也琢磨,这一想就觉得没劲得很。 要说去围场、他一闭眼还记得那熊瞎子龇牙咧嘴的样子,即便知道不至于再倒霉遇着一头,心里还是怯的。 大早上的,酒肆茶楼都无趣,也没有如陈米胡同那样适合他消遣的去处。 这么想着,他都觉得自个这一年真是倒霉催的。 以前也没这么无趣过…… 是了。 李邵突然想起来,去年冬天,他有不少时间都在将军坊。 天冷斗不了蛐蛐蝈蝈,斗鸡却很热闹,两只鸡拼杀起来那股狠劲儿,别有一番滋味。 想了就要去,李邵直接道:“将军坊。” 燕辞归 第427节 汪狗子脸上一白。 他自然知道将军坊是个什么地方。 要说混帐、鱼龙混杂,那儿却是只做有钱人的生意,出入的纨绔不少,家里最少也有个能在朝堂上说几句话的官员;当然也有白身,全仰赖着丰厚的家底,两方入将军坊,各走各的、互不相干。 也有想得贵人亲睐的,想办法寻些机会,能不能成都看各自本事。 毕竟是这么一个消遣处,来的也各有身份,没什么死皮赖脸之徒,除非脑袋不清楚,否则也没人在里头寻事。 可要说那真是什么正经地方…… 斗鸡斗蛐蛐,能是拿得出手的喜好吗?也就比花楼赌坊听得像话罢了。 汪狗子是不愿意太子去将军坊的,哪怕是偶尔去散散心中脾气,但今天事情一桩接一桩,危机四伏,真在将军坊里再出些状况,还不知道御史们要怎么骂呢。 真就不如去吃酒呢! 汪狗子这么想,也就这么建议。 “将军坊难道没酒?”李邵问。 汪狗子还要再劝,却直接挨了李邵一横眼。 “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他冷声道,“去哪儿还得听你的不成?” 汪狗子见他火气上来了,自是不敢再说,诺诺应下,又转告了车把式。 马儿抬步,就这么往将军坊去。 还是上午,将军坊里也没那么热闹。 大管事的眼尖,虽不知道李邵的真实身份,却看得出这位贵气,亦记得他去年曾来过几次、出手阔绰。 把人引进来后,就往雅间里去,一面走、大管事心里一面嘀咕。 贵客的阵仗比去年小,去年还多带两个护卫模样的。 之前身边伺候的好像也不是现在这个,不过应当都是宫里人,去了根的和寻常男的就是不同,眼尖的都能看出来。 而能让太监随身伺候的,身份低不到哪儿去。 也正是这番揣测,见李邵一副心情不畅要寻乐子的样,管事立刻安排上了。 “原是下午才开始,”大管事讨好道,“您想看,那就叫它们斗一斗。这边窗户视野最好,底下就是擂台,能看得一清二楚。” 李邵颔首。 事已至此,汪狗子也没再劝,一来劝不动,二来怕劝出反作用来,殿下更气了。 倒不如就这么看会儿斗鸡,郁气散了,在下午将军坊客流多起来之前就离开,说不定还没什么人发现。 底下两只雄鸡蓄势待发,雅间里酒菜也都上了,李邵拿着酒盏往窗边一站。 鸡鸣声中,鸡看着似要飞起来,你来我往,羽毛飞天,被寒风吹得打旋。 李邵看得目不转睛,顾不上去用菜,只一杯一杯吃酒,甚至嫌汪狗子添酒添得慢,拿过酒壶自己添去了。 汪狗子老老实实守着,被这鸡叫得耳朵痛,心里连连叹气,只能一遍遍安慰自己:殿下看起来似乎心情好一些了。 只是,心情貌似好转的李邵压根没有离开的意思。 底下那两只鸡不愧是管事特地挑出来讨好贵客的,不止英勇,且势均力敌,进攻迅猛、防守严密,时不时停下来观察踱步,直斗到了近中午都还没有分出胜负。 如此鏖战自然也传出去了,本该是年前最后一场斗鸡时开庄下注的好戏,不想今日提前上演,一时间对将军坊乱改却不事先知会有些不满,又不愿真就错过这么激烈的,本就是游手好闲一群纨绔,赶紧就赶来了。 没有看到开局,好歹也没有斗出了结果,尤其是到了地方一看,那两只鸡还活蹦乱跳着,一副能再斗上两三刻钟、甚至半个时辰的样子,纷纷都来劲了。 不多时,将军坊就热闹起来了,人声鼎沸,给鸡鼓劲。 汪狗子听着就更吵了,恨不能抬手捂住耳朵。 李邵却是有滋有味。 斗鸡嘛,就要这么热闹,鸡斗得好看,助威也不能少。 他吃了酒,浑身都热腾腾的,郁气的确散了许多,连带着酒瘾也上来了,一壶喝完又要一壶。 将军坊这地方,既然做贵客生意,酒水买卖自是比外头寻常酒肆贵许多,但李邵一看就不是花不起钱的主,管事干脆直接送了六壶放在桌上,说的是“喝多少算多少”。 这点小事,李邵浑然不在意,兴致好时,亦没想过会不会喝多了。 底下那两只雄鸡又斗了小两刻钟,一只被啄伤了左羽,一只被啄破脖子,擂台上滴了血珠子,还有不少散开的羽毛。 此刻已经斗红了眼,也到了紧要关头,凶是凶,也透出几分力竭,再一轮功绩后终是以黑鸡胜了花鸡结束。 有人欢呼,有人叹息,有人骂骂咧咧,谁都意犹未尽,催着管事再开一局。 管事知道今日为了雅间贵客先开的这一场让其他客人们颇有意见,既是赔礼、亦是赚钱,让人赶紧收拾了擂台,又摆了一局。 这局出场的亦是两只擅斗的,看架势就知道。 看客们越发热闹起来,热血鼓动着,李邵接连喝了好几盏酒,从眼睛到脖子都泛着红。 这一局依旧不让人失望,最开始的一刻钟周旋试探,慢慢凶相尽出,飞扑着打到空中,羽翼立起,激烈非凡。 看客们本就高涨的兴致越发浓烈,欢呼声不断。 而李邵拿着酒杯摇头晃脑:“芥羽张金距,连战何缤纷。从朝至日夕,胜负尚难分。” 汪狗子闻声看向李邵。 他其实没有完全听明白这首诗的每一个字,但想来这诗也不会是太子观斗鸡观来的,可要说这诗出自哪位大家,以汪狗子的那点儿根底也确实不知道。 他只是觉得,真斗到日夕,殿下等于在将军坊消磨了一整天…… 不好交代。 无论是对郭公公还是曹公公,亦或是主子那儿,他都不好交代。 这可怎么办呢? 汪狗子牙痛得紧,硬着头皮也从窗户里往外头看去,没想到这一眼竟看到那只正飞起来、要向对手下喙的白羽大雄鸡突然身体一僵,似是突然没了力气,嘭的一声摔了下来。 汪狗子瞪大了眼睛。 这只鸡,坠了? 什么情况?! 李邵亦愣住了,难以置信看着底下擂台。 只见那白羽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另一只最初被吓了一跳,又怕有诈便没有立刻上前,此时仿佛反应过来,见对手不能反抗就上去追击,一边叫一边拍打一边啄。 看客们一片哗然,正看得热闹,怎么就、就成这样了? 太扫兴了!怎么能这么扫兴?! 议论声中,守着擂台的几个管事回过神来,把正追击的那只抓开,却也被斗性上头的鸡啄了好几下。 另有一人去看一动不动那只,白羽染红,毫无生气,显然已经死了。 “脖子断了。”他把白羽拎起来,与大管事道。 有看客离得近,忙道:“我好像看到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打中了鸡脖子。” 话音一落,更是一片哗然。 大管事阴沉着脸过来检查,果不其然在地上发现了一颗石子,很小,且带了红血。 开场之前,他们仔仔细细清扫过擂台,不可能留下石子,这石子分明是被人扔过来、就是冲着杀鸡。 这…… 他们将军坊惹着什么不该惹的人了吗? “好像是从那侧打过来的。”有人往东侧小楼指了指。 大管事看去,脸色一白。 能安排在那座小楼里的全是贵胄子弟,今儿那位带太监的贵客也在楼上,饶是他们将军坊有背景,也不敢随随便便去他们那些人跟前兴师问罪。 出了这状况,好像也只能自认倒霉,赶紧先把其他客人们都安抚住。 “扰了贵客们的雅兴,实在是得罪了、得罪了,这就、这就再安排一场……” 话没有说完,不少人都听不下去了。 能来此地的纨绔向来都是眼睛长在头顶上,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明明是有人动手,你们将军坊今儿吃素了呢?” “再安排一场?再让人把鸡脖子打断了?” “那楼上坐了谁,叫你们这么胆小谨慎?敢得罪我们,不敢得罪他?” “在你们的地盘坏你们的生意,你忍气吞声还要我们这些花钱看斗鸡的也忍气吞声?” “来来来,你不报官我替你报官,别说什么和气生财了,再拖拖拉拉的我叫你天天破财!” 管事们哪里拦得住? 即便护院们都来了,也不敢和这些客人们真动手,毕竟人家只是想报官,还守了东侧小楼不让里头的人离开,并没有过激的举动。 况且,那小楼里的客人们好像也想看热闹,想知道是谁一石头把白羽从空中打下来,没有急哄哄要走。 唯有汪狗子站在雅间里,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报官?竟然要报官?等顺天府一来,汪狗子一想到单府尹那张脸,真的胸闷。 刚才白羽出事,他就觉得事情不妙,想催着殿下离开,可殿下不想走。 李邵喝多了、有点醉意,被搅了兴致,正在不满。 汪狗子想扶他,李邵用力挥开了,可是他醉晕晕的下盘不稳,小腿在凳子上重重磕了一下。 因着醉意也不觉得多痛,但也真不是不痛不痒,眼看着走路更加磕绊,汪狗子是不敢再让李邵走了。 万一没走稳,从楼梯上滚下去…… 可一想到单慎要来,汪狗子抹了一把脸,真不如他自己滚下去算了! 斗鸡没有斗到日夕,他的日子怕是真黑了。 将军坊里在等顺天府,只以为那凶手被围在了小楼里,谁也不知道,真凶早跑了。 一颗石子出手,人群还未反应过来时,那人就已经从楼上下来,混入其中,鼓动着报官后,他再往后退开,借着所有人都留心小楼时,神不知鬼不觉绕得离这一片越来越远,最后从将军坊的北墙一跃离开。 燕辞归 第428节 这人正是玄肃。 李邵离开辅国公府时,玄肃就跟着了。 去岁他就跟着李邵到过将军坊,对地形很是熟悉,发现李邵喝了不少、而坊内越来越热闹后,他便出手打下了一只斗鸡。 玄肃不紧不慢又绕回了将军坊大门外,没等多久,就见单大人带了人手、急急赶来了。 单慎绷着脸,脚步飞快,可见心情烦躁。 玄肃看在眼里,抬手摸了摸鼻尖。 又给单大人找难事了。 下回再给他送些点心吧…… 第381章 都别想跑(两更合一求月票) 按说,死鸡这种事,不至于劳动单慎,底下府丞来办就行都算客气了。 可将军坊全是一众纨绔子弟,自个儿没本事架不住家里很有本事,真有什么状况连单慎都得陪个笑脸,其他人自是啃不动。 单慎本就为了太子殿下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突然有人来报官,报的还是将军坊的事,一个头两个大。 等听说是斗鸡过程中,有人暗石头伤鸡,把鸡打死了,边上的师爷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嫌弃得单慎直摇头。 可到底是嫌弃师爷,还是嫌弃鸡,亦或是嫌弃将军坊里的纨绔,也就只有单大人自己清楚。 一行人到了将军坊外。 见官差来了,围在大门外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百姓忙散开、让出一条路来。 单慎刚迈进去,大管事就迎了出来。 “单大人,”他搓着手、端着笑脸,“给您和差人小哥们添麻烦了。” 单慎哼笑了下。 确实挺麻烦。 等一路走到擂台那儿,看到围在小楼下那一群衣冠楚楚的子弟,单慎眼皮子直跳。 也说不上来是怎么一回事,愣是觉得“不妙”起来。 目光从神色各异的脸上划过,果不其然,有不少是以前打过的老交道。 要说犯过什么大恶,其实也没有,要说循规蹈矩,也挨不上,就是些从小到大醉酒惹闲的小混蛋。 其中一个是保安侯的幺孙,姓喻名诚安,未及弱冠,文武都拿得出手,偏就不思进取、只爱纨绔那一套,让长辈格外头痛。 先前因着吃多了酒与另一群酒徒起口角,双方酒气上头打作一团,喻诚安醉醺醺的手上没个轻重,打折了一人胳膊又打断了一人门牙,闹到顺天府,最后保安侯府赔了不少银钱平息了。 此时,喻诚安正被人围着。 见到单慎,他赶忙抬声喊道:“单大人、单大人!他们都冤枉我,非说那只鸡是我打死的,大人快来给我做主。” 单慎:…… 头痛。 这种破事,有凶手比没凶手还头痛。 师爷见单大人皱眉,低声宽慰:“死的也就是只鸡,好歹喻公子是个有钱的,大人问一问、查一查,若真是他就让他赔钱了事,今儿天黑前肯定完事,不至于闹去第二天。” 单慎摸了摸胡子,有被安慰到,虽然不多。 师爷眼珠子一转,又道:“再怎么样,也比太子那些事情简单。” 提及太子,单慎深以为然。 这些纨绔子弟并一块,也没太子殿下一人能折腾。 这么想着,他看喻诚安等人立刻就顺眼不少。 “你别急,”单慎与喻诚安说完,又问大管事,“到底怎么个过程,仔细说说。” 大管事还没开口,边上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单慎听得耳朵嗡嗡,却好歹把事情都弄明白了,又接过管事送上来的白羽鸡,捏着它脖子翻看,之后就扔给了仵作。 仵作拎着鸡,面色讪讪。 他入行几十年,各种凶案见多了,什么惨样的都见过,也验过猪狗鸡鸭,但那些都是在查凶案时、验现场一并验了的,何时又把畜生当主角验过? 饶是如此,他还是绷住脸,问道:“那石头呢?也拿来看看。” 有管事去取了,单慎趁着着这时候又问:“有人看到石头是从小楼这侧飞来的,所以把楼围了?” “没错、没错!” “喻公子当时在楼上看斗鸡,下来发现出不去?” 喻诚安道:“鸡死了、不斗了,我当然想走了,结果他们各个说我是凶手。” “你不是、你急着走?” “谁不知道我们这种人最不缺的就是闲工夫!” “你这么爱看热闹,不想知道杀鸡?” 一时间,七嘴八舌又争辩起来。 单慎听了两嘴,又问大管事:“今日早早开场了?与原先的安排不一样?” “有贵客来,”大管事忙道,“不好叫贵客空等着,就先开了。” 边上其他人听了,亦扭头问:“什么贵客?” “多贵的客?让你们连报官都不敢?” 喻诚安亦是好奇。 他出身侯府,祖上有军功,他在京中行走已经算很有头有脸了,当然京城最不缺的就是勋贵簪缨、皇亲国戚,喻诚安不至于狂妄到认为自己能横着走。 此刻闻言,不由抬头往楼上看去。 什么人能让将军坊都这么小心? 按说真心喜好斗鸡、时常来将军坊凑热闹的厉害人物,他都认识,莫不是今日是哪位熟人? 大管事没公开答,只凑到单慎跟前:“大人借个耳。” 单慎便侧着身子靠近了些。 “不晓得具体身份,但身边跟着的那个肯定是个内侍,出门有内侍随行的,小的们哪里能不捧着?” 师爷听不到,只看到他们单大人的眼睛倏地瞪大了。 而后,单大人与大管事忙不迭追问:“多大年纪?什么样貌?你说他上午来的?” 不怪他慌,他哪里能不慌! 午前,圣上就召太子了,可偏偏寻不到。 曹公公急得不行,能想到的譬如东宫、礼部衙门都找了,愣是没有殿下的踪影,还去了辅国公府,只是殿下早离开了。 没办法,曹公公使人往顺天府里问了,想知道单慎有没有殿下的下落。 单慎自是不清楚,也与师爷、府承等人猜过殿下有可能是去哪儿吃酒了,直到听大管事那么一提…… 别不是殿下其实来了将军坊吧? 来了不算,还被围在小楼里? 他们来查一桩杀鸡案,还顺带着把殿下接回去? 顺天府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倒霉催的!他正月初一拜菩萨、磕头磕少了? 单慎还在祈祷别这么一路倒霉到年尾,又在大管事的话语里熄灭了心里最后那点儿希望,只能沉重地抹了一把脸。 “没有及冠,看着十七八岁模样,身高比小的高半个头,长得周正。” “那内侍也年轻,个子不高,瞧着活络。” 单慎拿掌心盖着眼睛。 这就是殿下与汪太监,错不了。 他又看向师爷,心说“真是乌鸦嘴”。 师爷被单大人看得莫名其妙,只能干巴巴弯了弯嘴露出个笑来,礼数很好,就是尴尬。 单慎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下情绪:“衙门人来了,让客人们都散了吧,别围着了,挤得跟菜市似的,知道是看斗鸡,不知道的还当要买鸡过年呢,一个个不缺银钱不缺肉,弄得跟一年到头就吃这一口似的!” 大管事愣了下,连声应了。 一旦开口了,单慎那本就没稳住多少的情绪又上来了:“我带人上去看看,听说楼上坐满了?我倒要看看谁的准头那么好,一石头打下一只鸡。怼脖子能怼这么准,我顺天府的铡刀还缺人呢!” 至于太子殿下,单慎压根就没想过殿下能有那一手。 管事护卫们上来劝客人们散了,自是有不愿意走的,嘴上叫嚷着这这那那。 单慎听得直在心里骂“王八羔子”,想到近些时日的麻烦,想到圣上在金銮殿里那反常的态度,想到明日早朝会有的麻烦…… 凭什么倒霉的只有顺天府? 想凑热闹的这么多,那就一块去御前排排站,他倒要看看谁家腰杆子最硬、吃最大的果果! “别走、都别走了!”单慎骂道,“胆肥的、家里老头有底气的,大可以继续围着,等下全跟我去顺天府转一圈,让家里来领人!” 话音一落,一时安静后,又哄闹起来。 除了只有钱没有权的不敢招惹衙门,顺势随着管事们离开,留下来的都嘻嘻哈哈。 让长辈到顺天府领人固然不光彩,可今儿就是看个热闹,又没有惹是生非,再说法不责众,这么多人呢,怕什么? 单慎没再理会他们,让大管事引着进了小楼,顺着台阶往上。 喻诚安还被其他人视作嫌犯,哪里会让他离开,他干脆就跟着单慎,想看看楼上到底是什么贵客。 小楼为了视野好,围绕底下擂台,是个小半圆弧样,总共十六间雅间,都客满了。 “喻公子坐了第七间,”大管事介绍着,“那位贵客在第九间。” 燕辞归 第429节 单慎顺着就问:“第八间是谁?” “韩家的三位公子与姑娘。”大管事道。 姓韩,能被安排在中央几间里,单慎一下子就猜出来了,德荣长公主的驸马、韩兆清家里的晚辈。 纨绔也分种类,在单慎眼里,韩家子弟算不错的了。 没做过多少积极进取的勤奋事,却也没干过什么与人麻烦的混账事。 如果所有的纨绔都像韩家人这样,顺天府能少很多莫名其妙的麻烦。 单慎没有先去见李邵,带人把其他雅间走了一遍,得了一堆差不多的证词。 “就来看个斗鸡,谁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楼下围着,想走都走不了。” “单大人看我们这几个像是能一石头砸中鸡的吗?” “赶紧把凶手找出来,等下还有事呢?” “一只鸡多少银钱?不行就我出了,我没杀鸡,我就是嫌麻烦,屁大点事至于嘛!” 单慎气得一巴掌拍在那人胳膊上。 屁大点事? 这屁能把明天的金銮殿顶崩出个洞来,你说大不大? 最后,单慎敲了敲第九间的门:“下官顺天府单慎,里头可是殿下?” 大管事疑惑:殿下? 喻诚安瞪大眼睛:殿下! 门从里头打开,汪狗子冲单慎一笑,满满的尴尬,让开身子后露出里头的李邵来。 单慎进去,与李邵行礼:“殿下,您怎么在这儿?” 迎面酒气扑鼻,单慎看了眼桌子,见摆着好几个酒盏,心里不由唉声叹气。 本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吃了这么多酒,更要命了! 李邵道:“我不能在这儿?” 不和醉了的绕圈子,单慎又问:“您看清石头从哪儿打出去的?” “没有,”李邵不耐烦,“正看得热闹,生生被搅了兴致!一只鸡也值得你来一趟,顺天府这么闲?” 单慎:…… 阖府上下,最忙的全是殿下您的事! 当然,这话他肯定不敢对着太子喊出来。 李邵问大管事:“今日不斗了吧?那我就回宫了。” 大管事紧张极了。 满京城能被称为殿下的,还是这般年纪的人不算多,更何况要“回宫”,只那一位了。 他唯唯诺诺道:“恭、恭送殿下……” 单慎下意识要拦一下。 汪狗子看在眼里,忙道:“单大人您看,殿下都出来一天了,该回了,要不然问起来……” 在外头,他没有一口一个“圣上”,只伸手指了指天。 单慎气笑了:“打中午就在问了!到处寻不着,还来顺天府问了!” 汪狗子呼吸一紧,果然是没瞒过,也不知道如何交代! 李邵一听这话,酒醒了一半,急着要走。 见单慎没退,他问:“还想把我带回顺天府去?我今天是走不动路了吗?” 想想自个儿那地盘,单慎退开一步,护送李邵下去。 汪狗子扶着李邵,又着急又谨慎,就怕楼梯上没走稳。 李邵走到小楼门边、看清外头那一圈圈围着的人,脸色愈发难看:“都退开。” 那些子弟里并非所有人都见过李邵,却也有一些认得,大抵察觉了气氛不对,推推嚷嚷着也都退出一条路来。 李邵带着汪狗子直接走了。 单慎没走。 他先问喻诚安:“热闹好看吗?” 喻诚安讪笑。 单慎又抬声与一众纨绔道:“客人够贵了吗?来来来,名字出身都记着呢,一个都别想溜。顺天府庙小站不下这么多人,都跟我走,去宫外广场上站着,让你们老子老爷子来领人!” 有人慌,有人怕,也有人死猪不怕开水烫。 “单大人,凶手到底是谁?” 单慎哪知道什么凶手? 楼上那一个个的,根本没有谁有那种本事。 思来想去,应该又是冲着太子去的一步棋,动手的人早跑了。 身为局中人,倒霉了半个月,今天不找一群垫背的真是对不起这一天天起早摸黑少睡的觉! 一个个的,都别想跑! 不多时,将军坊外,看热闹的百姓先是见到一辆马车离开,却不晓得车上人身份,过了一会儿,一大群人乌泱泱出来。 衙役围着一众衣着华美的贵气公子,就像是在赶着羊群,单大人这个羊倌儿气势汹汹。 大伙儿不由自主跟了上去,一路指指点点、嘀嘀咕咕,直到离皇宫越来越近才不敢跟了,却也没走,看着这么些人在宫前广场上列了个队。 第382章 多大点事儿(两更合一求月票) 李邵早在一刻钟前就回了宫。 想着父皇寻他,他就要急急去御书房。 汪狗子赶忙拦他:“殿下,还是先回东宫整理一番……” 李邵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 衣衫干净极了。 汪狗子见状,解释道:“酒气重,您回去换身衣裳,漱漱口。” “有必要?”李邵问,“我换身没酒味的衣裳,父皇就不知道我去吃酒了?” 汪狗子笑得很勉强。 可破罐子也不能真破摔了,就好比他汪狗子自己,明知道活儿难办,各处都讨不着好,他也不能真不管太子,回去四仰八叉一躺、等着完蛋是吧? 于是他只能好言好语:“左右已经迟了,不差这些工夫,您一身酒气的过去,圣上怕是更不高兴。” 李邵想了下父皇早上那生气的样子,还是听了汪狗子的,回东宫迅速收拾了一番、又往御书房去。 御前,小内侍悄悄探头。 曹公公到中殿听,知道是太子回宫了,他便入内又与圣上禀了声。 圣上正批折子,闻言头也不抬,只随口说“让他进来”。 曹公公看在眼里,出去迎接。 等他站在廊下,看到李邵大步流星过来,不由上下打量了好几眼。 精神头似乎还不错,与上午出宫时穿的不是一身衣裳。 “殿下,”曹公公迎了两步,“圣上等您许久了。” 李邵微微颔首,倒也没犟着:“不晓得父皇寻我,这才来迟了。” 曹公公没有多问,只引他进去。 等李邵问安后,曹公公让心腹内侍上茶,自己又出来,把汪狗子叫到跟前。 “殿下先前去哪里了?” 汪狗子讪笑。 瞒是不可能瞒的,将军坊那么多人,单大人想息事宁人都宁不了。 他只能老老实实说:“殿下从辅国公府出来,兴致不太好,就说要去将军坊,之后就一直在坊里坐着看斗鸡,没成想将军坊自己出了点麻烦,殿下便回宫了……” “斗鸡?”曹公公拧眉,“你……” 他本想训斥汪狗子几句,话到嘴边,见小太监低着头、一副乖顺等挨骂的样子,到底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算了。 这汪狗子从永济宫调到东宫,圣上本就指着他“兴风作浪”,偏这些时日不止不生事,还努力拽着太子,也算不容易了。 毕竟,太子真想去将军坊,一个汪狗子是劝不住的。 而若是汪狗子教唆着太子去将军坊,那就是给圣上递了个枕头。 想到之后圣上会发作的脾气,曹公公也懒得骂人了,得省点劲儿,哪怕是和圣上与太子的稀泥,那也是要出力气的。 正想往里走,倏地心念一动,曹公公又问:“什么叫自己出了点麻烦?” “斗鸡斗到一半,莫名其妙被人一石头砸死了,”汪狗子声音都小了,“今儿生意兴隆,贵客不少,把顺天府闹来了。殿下离开时,单大人还在里头收拾。” 曹公公:…… 一时间,真不知道是该惊那莫名其妙,还是该为单府尹叹口气。 张了张口,曹公公想说两句,突然听见里头哐的一声东西砸落的声音,他便顾不上汪狗子了,忙进了中殿,又隔着帘子往御书房里头看了眼。 太子站在那儿,脚边有一摔裂的茶盘,圣上青着脸站在大案后头,想来是气着了抬手砸了东西。 曹公公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只赶紧把中殿里愣住的几个内侍都打发出去。 燕辞归 第430节 “朕让人到处找你,”圣上道,“你倒好,跑将军坊看斗鸡!” 李邵抿着唇不说话。 曹公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种教训,想迅速收场就得是势弱的那一方闭嘴,单方面听训,再能长篇大论的,碰见这种一串话下去没点儿反应的,过一会儿也就收场了。 换作其他时候,曹公公都得说“殿下的态度很好”,可现在是息事宁人的时候吗? 不,现在是煽风点火的时候! 不能让圣上找不到训斥的点! 太子不说话,那就他曹公公说呗。 深吸了一口气,曹公公赔笑着进去了:“斗鸡虽不是什么正经嗜好,但大过年的,全当个热闹,跟唱大戏似的……” “过年了吗?”圣上冷声道,“衙门都没有封印,千步廊这么多官员忙前忙后,他身为皇太子,不在礼部观政,他去看斗鸡过年?像话吗?!” “只是看看而已,”曹公公又道,“汪狗子说殿下今儿心情不畅,看个斗鸡散散心,没投银子下注。” “不赌就值得夸了?”圣上从大案后走出来,“耿保元的赌债都没弄明白!” 曹公公又想说两句“好话”,被圣上止住了。 “你别替他说话!”圣上又对李邵厉声道,“心情不畅?你有什么能不畅的?朕让你去辅国公府赔礼,你赔了吗?你是去赔礼还是去甩脸子的? 徐简救的是你的性命!裕门关、围场,都是舍命救你! 再说宁安,她母亲也救过你的命。 三回,总共救了你三回! 结果你怎么对他们的?赔礼时不知道说好话,把宁安气得到慈宁宫哭了一场。 朕去见皇太后,脸都丢没了!” 李邵嘴皮子动了动。 许是吃了酒,一路马车回来,醉意少了,困乏却重,因而被父皇训斥,他也没有说话。 听着就是了,听完就过了。 却没想到曹公公东一句西一句的,颇为反常。 可还没等李邵品出这反常背后的缘由,就听见“宁安进宫”了。 好啊、好啊! 他就知道,宁安和徐简一块成了不省油的灯了! “儿臣气哭她?”李邵瞪大了眼睛,“您是不知道她说话有多气人,她和徐简一个样,在您和皇太后跟前是一个样子,背地里又是另一个样子。 您若不信,问问汪狗子,儿臣真没说什么,反倒是他们两个咄咄逼人。 儿臣一离开,她就进宫寻皇太后哭诉,她就是存心与儿臣过不去! 他们就想让御史们骂儿臣……” “你还很有道理了?”圣上打断了李邵的话,正要继续训,却见帘子后头一内侍小心翼翼探头,便问,“怎么了?” 曹公公听见也转头看去。 按说这等时候,不该有这么胆肥的,应当是有要紧事情了。 内侍恭恭谨谨进来,声音微微发颤:“宫门前广场上,顺天府押了不少人,全在那儿候着。” 圣上不解:“押了什么人?” 内侍硬着头皮:“说是、说是今日在将军坊看热闹不肯散的都来了……” 李邵听得目瞪口呆。 圣上更是云里雾里,直到曹公公低声解释了下斗鸡意外,他差点儿眼冒金星。 曹公公赶忙扶了圣上一把。 内侍不敢露出哭丧着的脸,低头只露了个后脑勺:“单、单大人说,让他们各自家里人来广场上领人……” 随着内侍的声音越来越轻,御书房里一时无声,都被这话给弄得反应不过来。 良久,李邵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圣上转头瞪他:“你还笑得出来!” 李邵憋着嘴,倒是没再笑。 曹公公扶圣上坐下。 圣上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人各有能耐。 邵儿回回能让他失望,单慎在拿捏纨绔上也确实豁得出去,当然了,没这点本事,单慎也坐不稳顺天府尹的位子。 老实说,圣上觉得,他得感谢单慎的“配合”,单爱卿对他的计划并不知晓,就靠着那点儿机敏与细腻,把事情又给闹大了些。 可这闹大的根源依旧是邵儿。 他骂也好、训也好,他坐视、或者说他在背地里示意着徐简他们把事情铺展成这样,这是他“得偿所愿”,但这种愿望何尝不是伤他自己的心? 儿子不成器,该承担大业的儿子是这幅模样,作为父亲,这滋味…… 圣上稍稍缓了缓,交代曹公公:“你出去看看。” 曹公公看了眼默不作声的李邵,又看了眼心情复杂沉重的圣上,恭谨应了。 出了御书房,一路走出宫门,即便心里对场面有所预期,但实际一看,曹公公还是被那列着队的人给惊到了。 一眼看去,能看到头,不算齐整,但也能看出队列来。 等走到近处,曹公公定睛仔细看了看。 一个个的,几乎都是年轻公子,他能叫得出身份的就是其中三四人,其余的都不曾见过,倒有几个瞧着面善,大抵是与家里长辈生得相像,让人瞧一眼就琢磨着应是某某家里的。 单慎也看到了曹公公,快步走到跟前。 “单大人,”曹公公指了指,“这是什么意思?教他们列队上朝呢?” “就这些成天就知道斗鸡斗蛐蛐的,这辈子怕是都没格进金銮殿,就在广场上,也让他们感受感受。”单慎道。 在将军坊里没走的,都被单慎赶来了,只除了雅间里的几家姑娘。 姑娘家家的,跟着兄弟们来看个斗鸡,也没惹事,哪能让人这么出去丢人呢? 单慎只想拉垫背的,又不想自己被人戳脊背,就让姑娘们赶紧坐马车轿子回家去,也顺便把长辈叫到广场来领人。 至于被他赶来的这些子弟,全照着家里长辈们的爵位官位,长辈上朝时怎么列队,他们这些子弟也就怎么列队。 这一路过来,倒也不是没有刺头儿,想不听顺天府的、自顾自寻乐去,但更多的人觉得被单慎这么提到宫门外更有乐子,不愿意走。 毕竟有这么多人,热闹少不了,顶多之后挨家里两顿骂、最多再打几下,都是混日子的谁还没跟长辈嬉皮笑脸讨饶过? 多大点事儿! 没见人喻诚安走得那叫一个从容不迫吗? 单慎不让步,又有一群凑不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一两个刺头淹没其中,就这么被一路涌到了这儿,全站着了。 曹公公越看越觉得这队列伤眼睛,干脆偏转过头,问单慎道:“杂家刚听汪狗子说了两句,云里雾里的,到底怎么一回事?” 单慎便解释了番,末了道:“我起先也不知道殿下在将军坊,我现在更不知道杀鸡的是谁。 真的、曹公公你看,这么多人,这会儿还算老实的,刚在将军坊我都以为进的是什么鸡窝鸭窝,吵得我脑袋都要炸开了。 都是别人的儿子孙子,看个斗鸡的事儿,我也管不了,他们家里但凡是能管得住的,大抵也不是这样子了。 可真一点不管吧,顺天府面上也不过去,那就都来这儿,让圣上看看也管管。” 曹公公笑了下,很是尴尬。 眼下管不好儿子、迫于无奈想尽办法的那位,还在御书房里坐着呢。 正说着话,陆续就有一些长辈赶到了,尤其是在千步廊当值的,就这么几步路,稍稍打听了下事情就来了。 “单大人,这是何意?” “曹公公,这事儿闹的,哎呦,丢人了!” 品级比不上单慎的,又见曹公公在场,说话都还客气,等那些勋贵簪缨府上的到了,就没有那么轻飘飘了。 “单大人何时管起斗鸡的事了?” “死了只鸡?死了只鸡值当这么多人往这站着?” “这里哪个人不比鸡金贵?” 仁远伯的两个儿子也列位其中,女儿回府报信,他原不想来,待听说事情牵扯了太子殿下,这才不得不匆匆赶来。 前脚刚到,后脚听了这么一句,仁远伯皱了下眉。 虽不晓得是哪位说的,但显然是已经气着了。 若非脑袋浑浑,又怎么会拿人和鸡比。 “知道的是死了只鸡,不知道的还以为死了金凤凰呢!” 许是见父亲到了,小儿子有了底气,张口嘀嘀咕咕。 声音不重,仁远伯却听得一清二楚,抬起一巴掌拍在小儿子后脑勺:“闭上你的嘴!” 金凤凰? 皇宫门前,提死了金凤凰,活腻了吗? 好在这句话,除了他们父子三人,其他人都没听见。 单慎站在另一侧,正与人说道鸡的事。 “那可不是寻常的鸡,”他咬牙切齿,“那是太子殿下正看得乐呵的斗鸡,知道了吗?殿下年前找消遣,看的那只鸡啊,众目睽睽之下它坠下来死了!” 话音落下,晓得牵连了太子的,沉默不言,被叫来领人又不知道内情的,呆若木鸡。 燕辞归 第431节 第383章 全没一点好兆头(三更合一求月票) 宫门外的这场闹剧,最终以一位位长辈签字领了人走结束。 广场上静下来了,京城各处的热闹却正开场。 千步廊里议论纷纷,或是关切、或是嘲弄去领过人的同僚,而随着单羊倌儿养了一路羊的老百姓们散了,去了茶楼酒肆,回了各家胡同,意犹未尽、侃侃而谈。 华灯初上,满大街都在笑话。 “那只鸡就这么咚的一声,掉下来了!” “嗐,说得跟你亲眼看着了似的,你能进得去将军坊?人家做的都是公侯伯府、一个个官老爷家里公子的生意。” “甭管什么公什么官,还不是老子跟儿子孙子,我亲眼看到的,再高高在上的大老爷教训起儿孙来都是一个样,拎耳朵的、踢腿打屁股的,一路走一路骂。” “那确实一个样,我打儿子也那样!” “说起来也是倒霉催的,看个斗鸡而已,死了只鸡,全被顺天府弄宫门外去了。平时看那些公子哥威风,却是连看个斗鸡都不自在。我们小老百姓穷归穷,看斗鸡耍猴也没人说。” “哪是看斗鸡不自在,是遇着太子也在看,那可是皇太子,以后要当皇上的,皇上不管天下事却看斗鸡,那怎么能行?” “我还听说,太子去将军坊前先去了辅国公府,他前脚一走,后脚郡主就进宫了,我隔壁邻居他二舅是宫门侍卫,说郡主都被气哭了。” “太子去说什么了?” “我猜是和辅国公救太子的事有关,外头都传开了,说太子在裕门关时……” “什么?太子殿下他竟然这么胡闹?那可是边关,和西凉人打仗呢!” “可不是嘛,要不是辅国公,太子那时就被西凉人给砍了!结果你们看,全给瞒着吧?辅国公至今腿还恢复不了呢。” “这样的太子,哎呦我们小老百姓,以后还有盼头吗?” “是啊,当太子时就三五不时弄出这么多事,等他当了皇帝,能行吗?” 能行吗? 翌日早朝,金銮殿里,几个御史一遍遍地问。 三个字,抑扬顿挫,念出了三千字的磅礴气势。 昨日并没有因裕门关之事发表什么看法的葛御史,今日一点没收着,上来就骂得李邵脑袋嗡嗡。 有御史带头冲锋,其余官员也纷纷开了口。 “本就是一堆错事了,不知悔改,去辅国公府原该赔礼,却把郡主又气着了。” “就这样了,不想着解决问题,竟还去将军坊看斗鸡!” “听说还吃酒了,从将军坊出来时一身酒气!” 林玙站在队列里,神色如常,并没有参与,只在有人说话时转头看上一眼,确认下对方身份。 站出来说话的官员,有些是像顾恒那样有利益牵扯,不错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也有一些是当真痛心疾首,想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太子骂醒。 思量着,林玙又抬眼看向小御座上的李邵。 太子殿下面无血色,眼神都是虚的,可观他神情,那又不像是心虚,更像是被骂傻了神游天外一般的。 暗叹了一口气,林玙又看了眼圣上。 圣上为了磨一磨太子而布下了局,可这局进展到这一步、也是超出了圣上的预料吧…… 裕门关的事过了明路,将军坊却是意外之行。 太子行事没个章法,谁能想到前脚出国公府,后脚会去看斗鸡。 那只坠下来的鸡,旁人猜不到,林玙倒是能琢磨出几分意味来。 手上准、时机好、撤得快,八成是徐简的人。 一通质疑与问罪过后,眼看着再无他人站出来说些新鲜话,甄御史迅速看了费太师一眼,朗声道:“太子殿下,您身为储君,接二连三做出有损皇家颜面的事,您不该给一个交代吗?” 李邵没有反应。 甄御史见状,抬高声音,一字一字道:“殿下!” 如钟鼓在耳边重重捶打两下,李邵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只是看人的目光还茫着,叫底下人一看就知道不靠谱。 “怎么?”李邵动了下嘴皮子,声音干涩。 他昨夜一宿都没睡着。 在御书房里站着的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单慎到底想干嘛”。 斗鸡看得戛然而止,痛快自是不痛快,但说到底和其他同场而乐的人没多大干系,顺天府总不能是想从中找出一个杀鸡的凶手来吧? 倒也不是不行。 广场上列队站开,也摆个擂台,让这一个个的上去比试扔石头的能耐,若真有几分本事倒也值得嘉奖。 都是些成天寻乐子的,有这么一个擂台只怕越发来劲。 李邵有的没的、自己想得还挺高兴,偏父皇面色阴沉如夏日午后要落雷雨的天,叫他也没敢造次。 等曹公公回来后,御书房里的气氛就变了。 圣上听完外头所有状况,沉默许久,问了李邵一句:“闹得这么大,你有什么看法?” “不敢有旁的看法,”李邵道,“儿臣的看法,父皇都不信。” 语气之中不乏埋怨,本以为实话实说会惹来父皇不满,没想到父皇只是看了他一会儿,没有责怪、也没有训斥。 就这么晾了他一刻钟,才让他回东宫去。 “明日早朝,等着你的会是什么,你自己要有准备。” 这是父皇让他离开前说的话,意有所指,李邵却不敢确定到底指向何处,以至一整夜,他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隐隐约约,他有一种感觉,这次似乎是不一样的…… 他近来麻烦缠身,被父皇骂、被御史骂,他都被骂惯了,气是很气,却不会多么搁在心上,可这回就是不一样。 思前想后的,混混沌沌来上朝,整个人都懵。 可再懵,李邵还记得,他是皇太子。 他的身份尊贵,朝臣们说道再多,也改变不了。 “给一个交代?”他反问甄御史,“甄大人觉得,我该给怎样的交代?” 话音落了,甄大人一张正义凛然的脸涨得通红,显然对李邵这种态度很是不满。 手捂了捂胸口,呼吸几个起伏,边上有人扶了他一下,甄御史顺势去了力道,半侧身子靠人身上,一副被太子气得脚下不稳的样子。 李邵看得清楚,暗骂一句“惯会做戏”。 就甄御史骂起人来那中气十足的样子,会站不住? 一旁,在前一番言辞华丽、对仗整齐的文章过后、已经缓了缓气的葛御史重新披挂上阵。 这一回,他的目标不是李邵,矛头直接对准了圣上。 “臣不是没有好好与太子殿下说过,前回还去东宫劝诫过,可惜殿下听不进去,臣着实说得心灰意冷,现在臣说给圣上听。” “朝堂需要年轻后生,臣这样的老头子没几年光景了,圣上也是想要更多的年轻的有识之士才看重科举,才会在去年加开恩科。” “可这些年轻人出身不同、见识不同,想要成长起来需要许多阅历与经验。偏还就有许多从小耳濡目染、本该贡献力量的后生不走仕途,整日游手好闲。” “昨日广场上那一个接一个的,看着好笑,但笑过了,老臣想哭啊!他们那些人,若能为朝廷出力,该有多好啊!” “那还只是一部分,京中以及地方上、如他们这样的还有一大片!有些是家里没想管,有些是想管都管不好,怎么办呢?” “一路骂回去,骂他们纨绔子弟败坏门风,可人人都看见了,昨儿将军坊最大的纨绔是太子!” “是,跟强抢民女、鱼肉百姓比起来,斗鸡真不算个事,但强抢民女的祸事、太子就没沾过吗?太子甚至还偷溜出关、耽误军情!” “若是这么多丑事叠在一块还能不受严惩,以后全是有样学样的。” “老臣以前还骂许国公管不好儿子,云阳伯府不会教姑娘,往后还怎么弹劾?那一个个不肖子孙再不像话,也没把自己往西凉人长刀前送!” “圣上要严惩太子殿下,以儆效尤,让这些不思进取的勋贵子弟都看看,即便贵为太子,做错了事也得承担责任。” “不然,以后一个个都成什么样了?!” “圣上啊,老臣知道这些话难听,但凡是个当爹的,都不爱听别人这么骂自己儿子,但是忠言逆耳,老臣顾不上了,您若听不进去,老臣只能以死明志了!” 说完这些,葛大人脑袋一低,肩膀一沉,两脚迈着就冲那柱子去。 曹公公看在眼里,惊得连声大喊:“拦住他!拦住他!” 甄御史顾不上装作站不住了,飞扑着去抱老大人的腰,边上几人也都冲过来,抱腿抱胳膊,堪堪把人拖住,没真的血溅金銮殿。 曹公公一口气续上了,连连大喘息。 葛大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 一改先前那讽得人面红耳赤的华丽骈文,开始掏心掏肺、好言相劝了。 劝完后也不等圣上表态,直接要冲着柱子去。 哪有这样的! 等圣上气急败坏喊着“拖出去打板子”、甚至拔刀相向时,才是撞柱子的时机! 得亏葛大人年纪大了,脚下不快,边上几个年轻的反应及时,真就难收场了。 李邵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了一跳,等看到葛御史没有挨到柱子后,他偏转过头去。 御史都是一群戏子! 年轻的会装,年老的更会装! “父皇,”李邵急道,“葛大人他……” 圣上没有理会李邵,只问底下:“葛爱卿这是何意?怎么就到了要生要死的地步了?!” 那厢几人还都坐在地上,心跳乱作一团。 有人来搭把手,把拦人的几位扶起来,葛御史却像是浑身都脱了力,两人一左一右架着都没站起来,只坐在地上抹泪。 尤御史也是心有余悸,忙劝他:“葛大人,血谏不吉利啊!” “都这个时候了,还讲什么吉利不吉利?”葛御史哭归哭,咬字依旧清晰,“去打个鹿,被熊瞎子从白天追到黑夜;去看个斗鸡,鸡缠斗未半而中道崩殂。全没一点好兆头!” 朝臣们听得面面相觑。 燕辞归 第432节 《出师表》是这么用的?一只鸡它能说崩?真把那鸡当鸡王了不成? 况且,说鸡是假,骂人是真。 站在大殿里的绝大部分人脑子都活络,要说葛大人没有点儿以鸡骂人的意思,肯定不信。 只是,人刘阿斗接过出师表时,昭烈皇帝已经病逝。 今时太子殿下还是太子呢,圣上好好坐在大御座上,听这“中道崩殂”是个什么滋味? 没见圣上已经怒发冲冠了吗? 圣上几乎是瞪大着眼睛看葛御史。 道理他懂,他先前说服皇太后时、也曾讲过那些严重的后果,只不过自己看明白与被御史这般指出来,心情上截然不同。 明明底下没见血,却也让圣上感受到了一股血腥气。 来自他的口腔,愤怒之中,他把后槽牙都咬得出了血。 “好好好!”圣上站起身来,大步走下来,“好一个葛振方,真当朕不敢砍了你吗?” 葛御史嚎啕大哭,一边哭、一边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臣即便是死,也是为忠诚而死,老臣不惧,老臣只怕到了地底下没脸去见先帝!” 怕这么闹下去真要出事,曹公公忙不迭下来,轻声与圣上道:“您消消气。” 圣上摔了袖子。 气是气的,却没真的气昏了头。 他也不是十几二十年前那个憋不住火气的六皇子了,这些年最长进的就是不在气头上胡乱行事,以免造成不可挽回的结果。 再说了,这一切也是他要的“名正言顺”。 比起那些各有利益的官员,如葛御史这样耿直的老大人才是“废太子”最有力且最需要的推动者。 气愤、争执、责问,所有的情绪都在锦上添花。 他知此必要,却也没法不剐心剐肺。 “别跟朕搞死谏这一套,”圣上垂着眼看葛御史,“明日葛爱卿你想骂继续骂,让朕听听你还能骂出什么比‘中道崩殂’更难听的话来。” 葛御史涕泪纵横。 圣上又与其他人道:“再几日就封印了,谁让朕过不好年,就都别过年了。” 扔下这句话,他大步往外头走。 曹公公跟上去,冷风迎面扑来,吹得他一个寒颤,再看圣上的背影,在寒风中萧瑟又沉郁。 李邵亦从小御座上起身,大步追了上去。 仪仗离开后,金銮殿里各有各心思。 许是都被葛御史吓着了,先前朝上东说一句西道一句的,此时也都闭了嘴,只相熟的凑在一起打眼神官司。 安逸伯直性子,缓和了会儿,想与林玙说两句。 林玙冲他摇了摇头。 金銮殿里显然不是说“实在话”的好地方。 两人只先后走出大殿,下了步道,走出去老远,安逸伯终是长叹了一声。 “我都不知道要说这一个个是沉得住气、还是沉不住气,”他尽量放低声音,“前回已经禁过足了,这次能给什么交代?那不等于是把‘废太子’摆在面子上了吗? 也是太子不争气,甭管是不是为其他殿下考虑的,都受不了他一次次胡来。 我昨晚上遇着保安侯,你知他怎么说的? 他说,跟太子一比,他都觉得到宫门外拎喻诚安都没那么丢人了! 像话吗?也怪不得葛大人气得什么都敢骂。” “最难受的还是圣上,”林玙道,“刚在大殿上没说话的,私下可不等于不说话。” 说完这句,他还抬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安逸伯。 安逸伯会意,嘿得笑了笑。 另一厢,李邵追着圣上到了御书房,心神不宁地等了会儿,才见到了换下朝服的圣上。 “父皇……”李邵唤道,“儿臣……” 他有许多话想说,只是对上他父皇沉沉的目光,又语塞了。 无从说起,只能垂下头来。 圣上看在眼里,问:“邵儿,你自己说,朕要怎么办?你又要怎么办?” 李邵倏地抬头,眼底疑惑闪过。 父子两人对着沉默许久,终是李邵忍不住先开了口:“您刚都说到那份上了,明日难道还会有人触霉头?” 圣上道:“朕今日很忙,你回东宫老老实实待着吧。” 曹公公送李邵离开,又回到御前。 “朕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天真……”圣上叹着。 正是说到了那份上,这事情才越发不会善了。 曹公公给圣上添了盏茶,道:“您缓缓神,太医说您不能这么大动肝火。” 这一日,圣上果真十分忙碌。 先是费太师,接着是秦太保与钱太傅,等三公离开后,三孤亦进了御书房,等都察院右都御史离开时,甚至连上午都没有过去。 这些官员面圣,谈的都是太子之事。 有像三公这么心知肚明的,也有像右都御史那样不知情的。 下午时,作为太子的舅父,恩荣伯亦来了一趟,也说了许多老伯爷的想法。 这么多人出入御书房,千步廊里也是各种消息混杂。 顾恒很清楚,眼下正是拉锯时候,一旦退一步就会前功尽弃。 毕竟是奔着废太子去的,事情太大,断不是金銮殿上吵翻天就能达成所愿,民意亦极其要紧。 朝堂、民间,两条路都得走,且走得要快。 正好,因着将军坊那热闹,老百姓正是兴致最高的时候,刚把“废太子”的流言放出去个钩子,立刻引来了议论纷纷。 原本这种朝堂大事哪里轮得到寻常百姓胡乱置喙,甚至说话不小心,还会惹来自家麻烦,但听说早朝上官老爷们都吵作一团,还有老御史要撞柱死谏,便群情激昂起来。 金銮殿上都吵哩。 我们老百姓吧唧个嘴,还能比大殿里声音大? 你一言我一语,再添上“今儿点心下酒菜由这位老爷包了”的有心之举,不过一个白天,京城里的议论就让顾恒很是满意。 拱火嘛,拱出火来了,明日上朝御史们才能更言之有物。 这叫顺应民意。 冬日的天黑得早,下衙时候,长街上的客栈酒馆门口,灯笼明亮。 顾恒换下官服,裹了身厚袍子,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酒馆,也没要雅间,就在大堂角落要了张桌子,一壶酒、两盘菜,竖着耳朵听其他客人说话。 不远处,一张方桌坐了五个汉子,各个看起来都有些功夫在身上。 “老哥几个愁眉苦脸做什么?小弟我被指挥使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哼了这么多天,不也活蹦乱跳的。” “万大人哼你干嘛?” “还能干嘛?东宫侍卫那腰牌就是我从山上挖出来的,弄得指挥使被人笑话一整个衙门比耗子都能挖东西,给他气的啊……老哥们别笑我了,快跟我说说太子到底什么样的,我都没见过太子。我听说围场那天,老哥们都去了吧?” “太子有什么好见的!那天冷成那样,我们找到天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那熊瞎子宰了,殿下嘛,厥过去了。” “殿下先被安逸伯背回去了,我们却还留在林子里。冻得厉害,好几个兄弟的手指都冻白了,辅国公也是,手指发白,就坐在那儿拿雪搓。” “不搓红搓热乎了,这手就废了!辅国公还宽慰我们说没什么,搓回来就好了,以前在裕门关时冬天也这样。” “辅国公当真厉害?” “能砍了熊瞎子一条胳膊的,你说厉害不厉害?要不是太子害的,人家现在还在裕门关打西凉呢,何至于成了个瘸腿的。” “唉?你既是守备衙门的,那晚上在陈米胡同你没见着太子?” “没呢,他被顺天府的人裹起来送上马车了,我隔得远没看清。” “那你看清什么了?” “那一屋子白花花没穿衣裳的舞姬……” “太子真是!” 这桌为了太子的出格叹气,角落里,顾恒捏着酒盏,眼神明亮。 是啊! 除了朝臣与百姓,还有另一种人的声音是不能忽视的。 就是这些小吏、侍卫,每个衙门都有,人数并一块也不少,他们是站不上金銮殿,他们却离朝堂更近,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被太子实实在在“坑”过的。 顾恒一口饮了酒,白天怎么就忘了这一茬呢! 天更黑了,狂风吹来了雪花。 之前太子说闷,汪狗子开了半扇窗,见雪飘进来,便又关上。 李邵躺在榻子上,神色恹恹。 听见动静,他道:“烦得很!” 太烦了。 他说不清楚缘由,但他总觉得,这场风雪会很大。 第384章 圣上三思(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场雪来势汹汹。 燕辞归 第433节 马嬷嬷站在廊下一面搓手,一面与挽月道:“后半夜许是更冷,虽说屋里暖和,也别大意了,你夜里添床被子。” 挽月应声。 今晚是她守夜,早早已经梳洗了,听马嬷嬷念叨了两句便进了屋里。 隔着门板与厚厚的棉帘子,里外冷热天差地别。 等去了身上寒气,挽月才往内室走。 伺候林云嫣净面时,她就发现郡主有些心不在焉。 等扶着人在梳妆台前坐下来,挽月拿着梳子给她梳头,轻声问:“您可是担心夜里不够暖?” 寻常来说,屋子里的温度是足够了的,可对国公爷来说,却是越热越好。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道:“我听风很大,又要落大雪了。” 挽月点头。 隔了会儿,却听她家郡主又道:“有好些年没见过这样的大雪了。” 这话说得挽月愣怔了下。 “好像是,”挽月努力回忆了一番,“年年都落雪,也有雪大的时候,但好像都和今天的不同,上一次……奴婢真想不起来了,许是小时候了。” 林云嫣听她说着,轻笑道:“哪有这么远?” 挽月也笑。 徐简坐在床沿边,闻言抬头看过去,透过梳妆镜中,他对上了林云嫣的眼睛。 挽月听不懂,徐简却是知道林云嫣口中的“好些年”是从哪里来算的,只是他的时间经历与林云嫣亦有差别,一时间他也想不起何时何地遇着了一场暴雪。 风大,吹得窗板作响。 屋里早早吹灯,林云嫣躺在暖和的被子里,靠着徐简,睡得迷迷糊糊的。 睡梦中她听见了呼啸的风声,昏沉间分不清今夕何夕,倒叫她仿佛置身于雪中。 她梦到了那场暴雪。 年月漫长,她能记住很多事情,却也有更多的在时光里变得模糊与不确定。 唯有那些触动过她的酸甜苦辣,才能在几年、十几年之后清晰重现,哪怕平日里压根不见得去会回想的部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忘了的事,等它再一次浮现在脑海里,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她不曾忘记过。 那是他们被困在晋中的时候。 寒冬腊月本就不好过,风雪越是说来就来。 这种天气哪里还能出行?更何况他们想在晋中查的事情还没有眉目。 徐简想寻个不打眼的小村子、问村民借个落脚的屋子,乡下便宜,比城里节省许多。 也是运气好,他们遇到了以前陈氏身边的老嬷嬷。 那嬷嬷姓涂,早年丧夫,年纪大了后就被儿子接回了晋中家乡养老。 彼时诚意伯府未倒,离府时拿了一笔银钱,足够在这儿过好日子。 涂嬷嬷见了落难的林云嫣与徐简,想到伯府往日厚待,又想到今时今日家破人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把几人安排到乡下庄子上,且叫他们度过这段风雪交加的时日。 那一旬,在林云嫣看来,算是他们离京后的过得最轻松、放松的时间了。 若不清扫,雪能垒出半人高,风吹得雪沫子糊了眼,隔了十几步就看不到人,天气差成这样,什么追兵都歇了。 而庄子里吃喝都足够,荤腥也有,涂嬷嬷还回想着从前府里冬天会做的菜色,紧凑了些食材给做了两回。 空闲着,涂嬷嬷与她回忆往昔,以前好日子时是怎样的,又打听现今林家人的状况,说着说着又要抹泪。 也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林云嫣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徐简在边上陪着,没有劝,就让她大声哭。 这么多的变故与跌宕,憋在心里并不是好事,倒不如哭出来散一散。 …… 黑暗之中,林云嫣睁开了眼睛。 眼皮子很酸,她抬手揉了揉,又在风声中渐渐醒过神来,明白晋中的那些是先前做梦了。 林云嫣便翻了个身,靠身边人更近些。 徐简没有睡沉,林云嫣一动,他也就醒了,下意识地伸手,隔着被子在林云嫣肩上拍了拍。 屋里暖,畏寒的是他的腿,却不是他的胳膊。 为了叫腿舒适些,着实委屈胳膊,常常半夜热出汗来。 “睡前你是不是想问,我说的大雪是什么时候?”林云嫣睡不着,干脆与徐简说话。 徐简轻轻应了声。 林云嫣便与他讲起来,讲晋中、讲涂嬷嬷。 听了会儿,徐简自然也渐渐对上了:“哭了一晚上,半夜睡觉还在打哭嗝。” 林云嫣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笑意,正想自辨几句,可想到彼时状况,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下。 “涂嬷嬷一直问我,一个伯府、一个国公府,从未做过愧对朝廷的事,怎么就落到了那般田地,”林云嫣抿了抿唇,“我也问呢,怎么就那样了。” 徐简沉默了一瞬,按在被子上的那只手才又重新拍起来:“现在无能为力的不是我们。”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下情绪,抬着头去看徐简。 “那人真就这么沉得住气?”她问道,“眼看着李邵的事愈演愈烈,他就只让汪狗子忙前忙后还没忙出成效来?” 徐简道:“他若是个沉不住气的,当年夺嫡之争里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急性子的那位是李汨。 明知机会渺茫还要继续发难的,是永济宫里的李浚。 其他皇子,说识时务也行,说沉得住气也行,总归是在先帝确定让今上承继大统之后就太太平平,没再露出过一点马脚。 不管是否心有不甘,总归是留得青山在。 现在也是同样。 “以他的能耐和眼界,他肯定早看出了圣上真正的意图,”徐简轻声道,“若只是一些朝臣闹得慌,那还有商讨的余地,但圣上想做的、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他要是唱反调,不止保不住李邵的太子之位,还会把他自己拖下水。 倒不如消停些冷眼看着,趁此机会再摸一摸朝中的关系。 就像甄大人,他可能吃不准甄大人与三公之中的哪一位私下有交情,但肯定不会认为甄大人‘孤立无援’,假以时日,他说不定能从中确定是费太师。” 林云嫣微微颔首:“也是,反正圣上只是拿废太子来敲打磨砺李邵,并不是弃之不管,等这风头过了,他想办法让李邵建功、再立太子,这条道也依旧走得通。” “我看那汪狗子还挺老实,圣上不会动他。”徐简道。 李邵愿意让汪狗子跟着,汪狗子近来也都哄着李邵向善。 与其再用一个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内侍,倒不如留着汪狗子,一有风吹草动也都看在眼里。 “幕后那人也不想再换个新人了,”林云嫣道,“调教个人手不容易,若再废个汪狗子,再想往李邵跟前塞个能多多少少哄住他的人,很难。 不过,离封印没几天了,真要废太子也会安排在年后。” “社稷大事,按部就班,”徐简道,“就是这个年,很多人都过不好。” 呼啸的风声里,两人轻声细语说着话。 直到困倦又袭来,林云嫣打了个哈欠,脑袋靠着徐简的肩膀,迷迷糊糊起来。 徐简听着她变得绵长的呼吸声,替她掖了掖被角。 眼睛习惯了黑暗,他夜视本来就好,又偏转了头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才闭上了眼。 后半夜果不其然越发冷了。 童公公支了个小炉子,又热了两壶酒,叫了成喜来吃宵夜。 一口辣酒入喉,身子不由暖了些,成喜又拿筷子从小锅里夹了块肉。 酒喝了一碗,童公公这才把问题搬出来:“我听说主子这几天心情不好?” “你听谁说的?”成喜问道,“瞎猜呢?” 童公公撇了撇嘴:“说是砸了套碗具。” “嗐!”成喜道,“那是不小心打碎的,真不是主子发火,我成天近身伺候着,我还能不知道啊。 不瞒你说,主子这几天回来后,多是看棋谱,吃个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与我说话也与平日无二。 我本以为主子会不高兴,可这几日真没有看出来。 转念想想也是,主子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眼下这些还真不入流。” 童公公听他这么说,也放下心来:“主子不愧是主子。” 成喜点了点头。 两人把剩下的酒菜都吃了,这才散了。 童公公送成喜出去,开门时顿了顿,道:“前两天是王芪是生忌,我想着是他死后第一个生辰,就在后院角落里给他烧了点纸钱,倒了些酒。 主子稳重,我这样的却是忍不住担心这担心那。 当时与你说的事情,我现在也还是这个意思……” 成喜啧了声。 他当然记得童公公说的。 倘若真有什么,得了消息的人就先透个底,好叫对方收拾得体体面面上路。 “我先走了,”成喜道,“你别多想,别自己吓自己。 先前是主子被辅国公摆了一道,错看了他,才会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现在都看在眼里,哪怕近日局面不利,但只要躲过了暗箭,明枪不可怕。 且走着瞧。” 童公公应了声。 燕辞归 第434节 暴雪下了一整夜。 翌日朝会,金銮殿里都有湿漉漉的脚印子。 圣上坐在大御座上,他身边的小御座空着,今日李邵没有来。 三更过半时太子烧起来了,东宫急召太医,连夜诊断开方子,刚睡下不久。 圣上得知李邵烧得起不来身,仔细问了太医。 照太医的说法,初八那日在围场受了寒,当时起热叫药物压下去了,但其实还有病状在体内,只殿下年轻才看不出端倪来。 而那之后,事情多起来了,殿下情绪上大起大落,最终使得病状又发了出来。 好是肯定能好,就是得多养养,断不能再仗着年纪轻就不好好养病。 圣上听完,就准了李邵休息。 只是,太子养病,圣上依旧上朝,早朝也不会因着太子不在就“热闹”不起来。 继昨日葛御史把目标对准圣上之后,今日朝臣、尤其是御史们讨论的要点,再不是太子该如何认错,而是圣上该如何处罚太子。 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亦有真情实感的。 保安侯站出来,说了许多话。 “臣年纪大了,靠着祖辈蒙荫,这些年没有多少功业,好在总算没有给先祖们丢人。” “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多子多孙,也觉得这些子孙哪怕高不成低不就的,起码没有闹不过大事来,空闲时候想想,甚至也自鸣得意。” “直到昨日听了葛大人一席话,醍醐灌顶,才知以前的想法大错特错。我们这样食朝廷俸禄的人家若不能为朝廷效命,那真是没有脸了。” “老臣有心好好管教下子孙,尤其是孙子们,年纪轻,还有希望多为朝廷做些事,可想来想去,最担心的还是幺孙诚安。” “论文武,诚安不是没有根基,可要说心性,也是个成天就喜欢斗蛐蛐斗鸡的混账东西,老臣想骂,但一想到太子,又不知道怎么骂了。” “圣上,遇着这样麻烦的肯定不止老臣,若太子殿下能接受惩罚、吸取教训,老臣教训起不肖子孙来也能让他们多明白些道理。” 如果说,葛御史那样以“中道崩殂”来骂的,是让圣上盛怒,那保安侯这样好好说话的,是让圣上的火气都发不出来。 一刚一柔,刚柔并济。 其余准备了说辞的朝臣借着机会纷纷站出来。 “老百姓议论纷纷,都对太子殿下很不放心。” “殿下在围场时是个什么状况,那么多御林都看在眼里。” “京中隐瞒了旧事,但彼时驻守裕门关的兵士们都知道殿下偷溜出关,连累辅国公受伤,此事若一直没个定论,到底伤边关将士们的心。” 圣上坐在那儿,听了许久。 直到外头天都大亮了,他才开了口。 声音疲惫又喑哑,随着视线从底下众朝臣身上划过,圣上道:“众卿家的意思是,让朕废太子吗?” 话音一落,鸦雀无声。 饶是许多人就等这个结果,一时之间也不敢随意应声。 良久,平亲王站出来道:“圣上三思。” 有人打破局面,自有不少人跟上,殿内此起彼落的“圣上三思”。 圣上摆了摆手,止住了底下人的话语,又问:“众卿让朕三思,是让朕思废、还是不废?” 第385章 他们怎么敢?(两更合一) 圣上从御座上起身时,底下朝臣已然跪了一地。 直到他走出金銮殿,也没有人把那三个字明确地说出来。 这种状况,算是在圣上的意料之中。 无论潮涌有多激烈,无论前一刻的你来我往时意图摆得有多明确,窗户纸就是窗户纸,圣上可以戳,他也的确戳了一下,但作为臣子、在这种状况下是绝对不会主动上手把纸一把撕开的。 哪怕,这纸上,已经有个漏风的洞了。 早有默契的三公、诚意伯,都不会伸手。 这是废太子。 声浪一波接一波,后浪拍着前浪,推动着裹挟着,井然有序。 空中依旧在下雪。 曹公公打了伞,小心翼翼跟着圣上。 圣上没有立刻回御书房,打发了多余的仪仗,他转向往东宫去。 宫道清理过了,只是雪未停,又落了一层,人走在上头,就留下一串脚印。 沙沙踩雪声在狂风之中并不清晰,只步幅一致的脚印留下身后。 “很整齐。”圣上驻足,看了脚印后评价道。 曹公公便也看向脚印,应了声“是”。 整齐自是看出来了,但圣上好端端说这个的缘由,曹公公一时没有领会。 圣上倒是不在意曹公公给什么反馈,顿了会儿,自己说了起来。 “都说字如其人,可朕记得父皇说过,走路也是。” “大哥走路很稳,以他的身量来看,步幅不大不小,走姿端正。” “四哥性子急,走路也风风火火,步幅时宽时窄。” “朕年轻时候也急,就是没到四哥那份上,偶尔还走得弯弯绕绕,随心所欲,直到成了太子、又继任皇位,才收敛了性子。” “得向大哥学,大哥那样的才是沉稳的、有担当的,大哥做事总是有条不紊、井井有条。” “这样最好。” 曹公公这时候听懂了。 圣上说的是脚印,实际上在说“废太子”的事。 要名正言顺,也要按部就班。 房子即便要塌,亦要在地上垫得严严实实,让各种影响都减轻些。 事关社稷,事关太子与其他殿下的将来,今日图利索快刀斩乱麻,看着是清爽,但乱麻若理不顺,之后依旧会缠成疙瘩。 总不能缠住一回就砍一回吧? 这般想着,曹公公看了圣上一眼。 理麻丝不容易,圣上费力,亦十分耗费心神。 走进东宫,郭公公立刻迎了上来。 圣上问他:“太子睡着还是醒着?” “一刻钟前醒过,汪狗子伺候着用了些粥,刚刚又睡下了。”郭公公道。 圣上往正殿去。 曹公公陪着走到殿前廊下,正要把伞收起来,就见圣上撩了帘子要进去,他赶紧把伞塞给郭公公。 圣上直直往寝殿走,曹公公追着劝:“殿下病着,圣上您隔着屏风看一眼吧,挨得近了,万一染了病气……” “无妨。”圣上道。 曹公公知道劝不住了,又道:“那您先等等、去了身上寒气。” 这话确实听进去了,晓得寒气会冲着李邵,圣上挨着火盆,直到身上都暖起来了,才去看望李邵。 汪狗子给圣上问安。 圣上没让人搬椅子,就在李邵病榻边坐了。 李邵睡着昏昏沉沉,不知身边状况,脸色白里透红、却是被烧出来的病态的红,嘴唇干了、起了些皮。 圣上搓了搓手,拿手背探了探李邵的额头。 滚烫滚烫的。 “太医说不要紧?”他问。 汪狗子道:“太医是这么说的,给备了汤药,也写了饮食方子。” 曹公公灵活,见圣上拧眉,上前伸出手来:“圣上,让小的也探探?” 得了圣上允许,曹公公试了下李邵额头。 体温着实不低。 “要不再请太医来一趟?”他问。 圣上微微颔首,又问汪狗子:“他刚才醒来时,精神怎么样?” “精神很一般,人倒是不迷糊,就说身上烧得酸乏,”汪狗子答道,“出了一层汗就换了身干净的里衣。” 圣上就没有再问,只静静看李邵。 起热之人呼吸重,没多久脸上又泌了些汗水,圣上看在眼里,掏出帕子来轻轻替他擦去。 不多时,安院判匆匆来了。 他再次检查了李邵状况,道:“圣上莫要过分担心,殿下能吃得进东西,睡得多些也好休养,等下让人用温水替殿下擦一擦身子,等体温下去了,就慢慢会好起来。” 圣上听了,没有多为难太医,只让人打水。 汪狗子麻溜地去备水,很快捧着水盆过来,先问安院判:“您看这样的合适吗?” 安院判试了下水,点了点头。 汪狗子就把水盆搁在床边架子上,拿帕子浸湿绞干,想上前给李邵擦拭,见圣上还坐在床边,便道:“小的先给殿下擦擦。” 圣上道:“朕来吧,你给搭把手。” 汪狗子一愣,下意识去看曹公公,见曹公公点头,他才喏了声。 燕辞归 第435节 圣上擦得很仔细,从脖颈到胳膊,顺着到腰腹,再到两条腿,擦了正面又把人翻过来擦背面,还得时时注意着莫要因此再着凉。 安院判在一旁看着,垂着头不吭声,心里却是感慨不已。 朝堂上那些纷争,他都听说了。 平心而论,他也觉得那些御史大人们说得很有道理,太子的确有太多不像话的地方。 可看着圣上那仔细的样子…… 圣上也难啊! 是君王,也是父亲。 是不是真的爱孩子,不看平日如何,就看病中是不是肯费心照顾。 圣上照顾起来,比一些只会指手画脚却不会干事儿的老大爷们细致太多了。 再想想,倒也不奇怪。 太子殿下幼年时有个发烧咳嗽,圣上也是抽出工夫来亲自照料的。 擦完身子,圣上把帕子拿给汪狗子,又给李邵叠了叠被角。 “都出去吧,朕陪着坐会儿。”他道。 曹公公想了想,招呼了汪狗子一下,又把安院判送了出去。 寝殿里只剩下父子两人。 李邵一直没有醒,刚才也是模模糊糊的。 圣上握着李邵的手,看着他的五官轮廓。 李邵肖母,脸型轮廓似他,五官则像夏皇后,尤其是十岁之前,性别特征不突出,与夏皇后幼时有七八分相似。 随着年纪增长,渐渐长开之后,才和他一点点像起来。 “朕怕愧对你母后,”圣上叹了一声,“可又怕什么都不做,就这么看你混沌下去,更对不起她。” “你小的时候,朕总盼着你快些长大,但你长大了,朕又想,还不如你小时候呢。” “希望这一次磨砺,能让你得些教训,不能光长个子不长心,你母后在地底下多担心啊……” 李邵睡着,圣上知道他听不见,就是自己想说,絮絮叨叨念了会儿。 既没有着急走,便又多坐了会儿。 恐是近些时日歇息得不好,寝殿里暖烘烘的,瞌睡涌上来,让他也不由脑袋点了几下。 正是糊涂时候,突然听见些许动静。 圣上警醒过来,看到是李邵梦语。 “邵儿?”圣上轻声唤他。 李邵眉头紧皱,似是陷入了梦魇之中,整个人都很不安,嘴上嘀嘀咕咕的。 听不清楚,圣上只能凑近了去听,仔细分辨了下,隐隐约约听到了什么“怕”、“不要”、“救救我”,听得他心惊肉跳。 “邵儿?邵儿!”圣上赶紧再唤他。 下一瞬,他听见了一声“火”、“有火”。 圣上的呼吸倏地就紧了。 他不确定邵儿梦见了什么,但他很清楚自己想起了什么。 定国寺的那场大火。 他在山下镇子上与那些假的匪徒拼杀时,山上的寺庙大火冲天,隔得太远了,远到连火光都只剩下小小的一个橘红的点,映在瞳孔里,假得要命。 偏那又是真的,等他带着侍卫与僧兵回到寺里,留给他的只有噩耗。 他抱着昏过去的邵儿,看着一片狼藉。 邵儿大病了一场,那天夜里的事情都忘了,据他所知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反倒是没有去过定国寺的宁安,幼年常常夜啼,梦里全是大火,让皇太后心疼不已,每每魇着了都让人把她抱过来,亲自哄着睡。 因着定国寺起火寻不着多余线索,只被定为意外,皇太后晓得这是他的心病,也就几乎不与他提起来,免得互相都伤心痛苦。 偶有几次实在憋不住,说的也都是宁安的噩梦。 梦境本就没有规律与道理。 宁安被困了好几年,随着长大才不再被梦魇缠身。 而从未被那场梦纠缠过的邵儿,也不知道是何缘由,在十几年后,好似突然又梦见了什么。 圣上心里酸涩,红着眼拍着李邵的肩膀,柔声哄着。 哄了差不多有半刻钟,李邵才平息了些,不再说梦话,沉沉睡着。 圣上又给他擦了擦汗,这才把汪狗子叫进来,自己起身往外走。 出了正殿,寒风裹着雪沫子吹来,让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 圣上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与曹公公道:“回御书房。” 御书房那儿,已经有不少重臣等候了。 知道圣上去了东宫,他们都被安顿在偏殿休息。 圣上先换了身衣裳,没顾得上缓缓神,便陆续召见臣子。 说的当然还是李邵的事。 问太子病情,再问圣上想法,金銮殿里不好直接撕破的窗户纸,在御书房里只君臣独自对话时,还是有胆大的拿手指探了探。 除了知情的三公、诚意伯,以及三孤之外,圣上对其他人依旧没有露什么口风,只摆出了无奈与犹豫之色。 打马虎眼亦不是轻松事。 伺候的曹公公累,圣上看着就更累了。 等好不容易清闲下来,曹公公观圣上气色,问道:“您要不要也请太医来看看?” “不妨事,”圣上拒绝了,“不用麻烦了。” 话是这么说的,可等到夜里时,圣上明显也露出了病态。 这下,曹公公立刻让人请了御医。 御医来请脉,说是圣上疲惫,耗了太多心力,需得多休息,也要放宽心。 曹公公听了,心里暗暗发苦。 放宽心? 难啊! 方子写了,药备了,但这说到底是心病,心结不解,喝药也就图个安慰。 “明日照常上朝,”圣上睡前交代曹公公,“再两天就封印了,等封印后再休息也不迟。” 翌日。 金銮殿上,朝臣们继续商讨处罚太子,圣上时不时咳嗽两声。 临下朝时,他摆了摆手示意底下人都安静下来。 “朕想了很多,”他道,“众卿的想法,朕也会考虑,先这样吧。” 此话一出,只要不愚的大抵都听出口风了。 看似没有做决定,甚至还在拖延,但圣上倾向了“废太子”。 兹事体大,能摆上考虑的桌面,就不会轻易拿下来了。 在“圣上圣明”、“圣上保重龙体”的声音里,曹公公宣了退朝。 另一厢。 东宫里,李邵醒了。 昨儿下午,他的体温下去了许多,胃口也还过得去,没想到半夜里又烧了起来,来势汹汹的,甚至比白天更烫,汪狗子和郭公公两人彻夜没睡伺候着。 直到五更过半才缓和些。 汪狗子趁机去睡了会儿,等李邵醒来,才又匆匆起身,换郭公公去休息。 李邵用了些粥,哑声问道:“外头什么状况?” “小的一直在东宫伺候您,不太清楚,”汪狗子不敢说实话,“您养病要紧,别的事儿,小的等下再去打听……” 李邵睨他。 汪狗子硬着头皮,道:“昨儿上午圣上来探病,亲手给殿下擦身,又坐了好一阵才离开。殿下,圣上这般爱护您,您放宽心,莫要多想。” “我多想什么?”李邵追问,“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汪狗子喉头一滚。 太子糊涂起来很糊涂,敏锐起来又那么敏锐…… 怪他自己,睡眠不足,脑袋混沌,竟然说错话了。 “是有些传言,”汪狗子知道瞒不过,只好道,“有朝臣想迫圣上‘废太子’,但他们就是这么要求,圣上也不会……” “废了我?”李邵倏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前日父皇明明说了那样的重话,竟然还有人去触霉头? 他们怎么敢? 他们怎么能?! 父皇断不会听他们的! 第386章 朕心意已决(两更合一) “废太子”三个字,显然是在李邵的意料之外。 燕辞归 第436节 他从记事起就是皇太子。 父皇立他为太子时,膝下再无其他皇子,他是唯一一个。 他之后的,李勉也好、李临也罢,年纪与他差得远了,也从不是一路人。 至始至终,李邵都是地位超然的那一个。 李邵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位子会不再属于他,或者说,他会从太子之位上被废下来。 当然,这并不是说朝中无人对太子之位感兴趣。 看看李奋,奶都没断干净,外族顾恒就在想方设法地替他开路,也不怕襁褓里的娃娃连路都走不稳。 除了顾恒,自然也会有其他人。 “李勉的外祖家八成也有出份力,”李邵嘀嘀咕咕着,算着会对他落井下石的人,“李临外家都死绝了,就剩他母妃,想兴风作浪却也能力不足。 最积极的就数顾家! 徐简、徐简应该不至于。 他就是想拿捏我,我若做不成太子对他也没多少好处,总不能真觉得那几个小的更好拿捏吧? 这么看来,他不如选李临,李临势弱,没有帮手,才能让徐简指手画脚。 换作李奋他们,还得先和人家的外祖舅舅们争一争高下! 可李临那臭小子又有什么用?势单力薄的,没有我坐在太子之位上,徐简真以为能孤身把李临推出来?当其他几家是死的吗? 徐简又没有十成把握,不至于做这么舍近求远的事,我这儿才是最好的路……” 汪狗子在边上,听了个七七八八。 殿下的这番推论,他大体上都是赞同的,只关于辅国公的部分,汪狗子吃不准。 换个说法,从汪狗子掌握到的消息来看,连主子那儿都不敢说完全摸透了辅国公的心思。 想归想,说是断不能那么与殿下说的。 当务之急,依旧是稳住殿下。 主子使人递过话,一时之隐忍并非一世失败。 废太子大势已定,那就平稳落地,过了这次危机,再图东山再起。 正是有主子的授意,汪狗子这两天心态平稳许多。 哪怕先前事情办坏了,主子依旧很信任他,继续给他机会,他自然要珍惜。 “殿下,”汪狗子眼珠子一转,“您与辅国公打的交道多,在您看来,他是个蠢笨之人吗?” “他笨?”李邵愣了下,哼了声,“他精着呢!” 徐简在他这儿是一个样子,在父皇那儿又是另一个样子,说不定在慈宁宫、从宁安嘴巴里说给皇太后听的还是不一样。 心眼多,李邵甚至弄不清楚,像之前贡酒换了事,徐简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运气也好,挖起坑来那是一套又一套。 “照殿下您这么说,辅国公既然是个精明之人,”汪狗子上前,轻声安抚李邵,“他断不可能做舍近求远的事。 您说围场也好,耿保元的事也罢,辅国公可能在里头掺了一脚,可他想拿捏您归拿捏您,怎么会想要您被废呢? 您失去了太子之位,对他哪有什么好处?” 李邵算是听进去了,轻轻点了点头,沉吟一阵,嗤笑道:“还有一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设计想拿捏我,结果自己养伤在国公府里出不来,早朝都来不了。 别人想借题发挥,想把我拉下来,他根本拦不住。 点火时多开心,风吹起来还管哪里能烧、哪里烧不得? 这回烧到了徐简的屁股,我看他后悔不后悔!” 汪狗子顺着李邵的话,又问:“这么说来,殿下此刻更该沉住气,辅国公见势不妙、一定会想办法帮您渡过难关……” “他惹出来的事,他自己收拾,算哪门子的帮我?”李邵啧了声,“他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却不能坐以待毙。 这会儿该下朝了吧?再去外头打听打听,今儿早朝上又说了些什么? 问得详细些!” 汪狗子恭谨应下来,退了出去。 问还是要去问的,虽然他自己都知道很不乐观,但可以挑着选着与殿下说。 只要稳住殿下的情绪,让他明白被废也有复起之时,顺着再起还能拔掉许多眼中钉,真正站到不败的位子上…… 不能真的脾气上来了不管不顾,让圣上彻底寒心了。 汪狗子想了想,打算去找郭公公。 郭公公是曹公公的人,但眼下他们利益一致。 偏殿,汪狗子没有在郭公公的住处寻到人,便问了一小内侍。 “郭公公好像出去了。” 汪狗子顺着寻出去,在东宫外头的宫道上左右张望了两眼。 也是巧了,他见到了匆匆回来的郭公公。 “您去哪儿了?”汪狗子迎上去,“小的还以为您回屋里休息去了。” 郭公公讪讪:“睡不着,心里乱,干脆出来走走。” 事实上,他是被曹公公使人叫出去的。 那人递话来,让他找个机会,上午就把“圣上会考虑”这个意思告知太子殿下。 这让他又是为难,又是惶恐,不知道怎么和殿下提。 只听汪狗子道:“殿下想问早朝上的事。” 郭公公脚下一顿,借着这个头长叹一声:“我刚走走时听说,圣上真在考虑‘废太子’了,早朝上亲口说的,这可怎么办……” 汪狗子对此并不意外,面上却装作惊慌:“哎呦!这可不能直接告诉殿下。” 郭公公摸了摸鼻子,心说这可不由他们两个说了算,这就是曹公公、或者说是圣上的意思了。 一个打定主意说,一个绞尽脑汁想着如何隐晦些、粉饰些,各怀心思地回到寝殿。 李邵半躺在床上,两眼放空。 “殿下,”汪狗子道,“前头刚下朝,现在还……” 话说到一半,郭公公的声音盖过了汪狗子。 他直接噗通跪下了,看起来无助极了:“殿下,小的听说今儿早朝上又有好些大人谏言,圣上似是听进去了,说会考虑他们的想法。殿下,这可怎么办啊?” 汪狗子想拦没拦住,被郭公公直接来了个狠的。 李邵惊得坐起身来,瞪着眼睛问:“你说什么?父皇他、他说要考虑?” 郭公公的脑袋连连点着。 一口气哽在胸口,李邵一阵头晕目眩。 他根本不在乎那些各怀鬼胎的落井下石,他接受不了的是,父皇竟然要去听他们的了! 这不行! 这绝对不行! 父皇这么喜欢他,父皇怎么会废了他? 李邵冲郭公公喊道:“我要见父皇,你快去告诉父皇,我要见他!” 没等郭公公反应过来,李邵自己又改口了:“不对,是我要去御书房,快、快给更衣!” 汪狗子几步上前,扶住左摇右晃的李邵:“殿下您保重身体,您的病还没有好。” “是啊,”郭公公也醒过神来了,“您这样会让圣上担心。” 李邵两手挥着挡开了两人。 担心?担心才好! 他都这么惨了,父皇怎么还能废了他? 他甚至顾不上穿上鞋袜,光着脚往外走。 汪狗子一看这状况,说什么也得拦住,声音都急得发了抖:“更衣,小的给您更衣!还有郭公公呢,两个人一块断不会耽搁什么。” “对对对!”郭公公一面念着,一面奉上衣裳袜子。 李邵耐着性子穿戴整齐。 郭公公递话归递话,也不敢真不拿太子的康健当回事,让汪狗子给他裹得更严实些,自己出去备了轿子,免得太子一路走去再吃风受寒。 李邵出了大殿,迎面寒风,让本就病中的身体越发不舒服,即便之后坐在轿子里,也一路咳着。 汪狗子随轿子走。 郭公公跑着先去了御书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曹公公闻讯出来。 “告、告诉殿下了,他、他说什么也要过来,在路上了。” 曹公公颔首,进去禀报圣上。 “到了就让他进来。”圣上说着,手中朱笔没有放下来。 可直等到曹公公出去把李邵迎进来,折子上也没有再添一个红字。 李邵行礼:“儿臣给父皇请安。” 圣上仔细观察李邵神色,见他依旧病怏怏的,叹道:“病没好,怎么不好好休息?” “儿臣歇不住,”李邵道,“儿臣听说,有不少朝臣都让您废太子。” 圣上道:“你怎么看这事?” “他们居心不良,”李邵忙道,“他们对太子之位有想法,此次也是借题发挥,他们在逼迫您。 一旦他们成功一次,就觉得能左右您,往后这种事情层出不穷。 燕辞归 第437节 明天是顾家的想让您立小四,后天是柳家的要让您废小四立小二,全是得寸进尺!” 圣上面上看不出情绪来,只顺着李邵的话,问道:“奋儿才多大,能惹出什么被朝臣们追着要废的事情来?即便是勉儿,他大些,却也难生事。” “儿臣就是打个比方,”李邵倒也没反驳自己生事,急中生智下,道,“您素来是最不听他们胡说八道的。 您当年扛住了,只追封了母后,坚持不立新后,他们吵吵嚷嚷了一年,知道您不会妥协,也就作罢了。 如今若看到您会让步,怕是又要旧事重提。 那时候,儿臣不是太子了,母后也不是您唯一的皇后了吗?” 提及夏皇后,圣上眸色晦暗。 邵儿提到的这点并非毫无可能,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还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不想立继后,谁来说都没有用。 这和废太子是两回事。 废太子是他的决定。 可惜,邵儿从头至尾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圣上无奈摇了摇头,是啊,邵儿怎么会想到,真正在背后推动了这些的,不是单慎,不是宁安,更不是徐简,而是他的父皇。 “邵儿,”圣上沉声道,“朕问的不是朝臣如何,勉儿他们如何,而是你如何。” 李邵一时没有领会:“儿臣?” “你知道自己这几年有多少错事落在朝臣们眼里吗?”圣上继续问,“你知道该如何认错吗?你知道要如何负担起来吗?” 李邵不由咬紧了牙关。 虽然父皇的语调平缓,不似前几次那般雷霆震怒,但落在他耳朵里,心中那股不妙的感觉更重了。 后知后觉一般,李邵真觉得害怕了。 “您、您这么问,”他的喉头滚了滚,“您也觉得儿臣罪无可恕? 耿保元真不关儿臣的事,去将军坊就是散心,儿臣也没做旁的,哪知道会死只鸡,可也就是死了只鸡…… 陈米胡同您已经罚了禁足了,裕门关当时您也罚了,只是没让徐简往外说而已。 儿臣的确有错的地方,可……” “可你觉得,不到废太子的地步,对吗?”圣上打断了李邵的话,哑声道。 李邵沉默。 “你的意思,朕知道了,你先回去吧,”圣上道,“朕自有打算。” 李邵坚持着过来,可不想要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话。 想了想,他没有留在殿内,径直出去后,在院子里跪下了。 曹公公本想送他,见他来这么一招,一时也傻了眼。 大冷的天,又是大风大雪,再康健的人都吃不消,何况殿下本就病着。 “您这是做什么?”曹公公急着去扶他。 “父皇让我认错,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认错,只能跪着等父皇消气了。”李邵瓮声瓮气道。 别看李邵病歪歪的,曹公公一人还真拖不动他。 侍卫们上来帮忙,却也不敢硬拖,两厢僵持住了。 曹公公只好回禀圣上。 圣上唉得叹息一声。 授意让邵儿过来,想听听他对废太子的想法,邵儿开口答的却不是圣上想听的方向。 哪怕后来又问得细致些,邵儿的答案依旧不让他满意。 而眼下硬交出来的“答卷”,更是让圣上心疼又心痛。 疼邵儿的身体,痛邵儿的不懂事。 李邵只跪了小一会儿。 他吃准了父皇不会让他多跪。 果不其然,他看到父皇走了出来。 眼底闪过一丝喜意,却不想父皇的话语比这寒天雪地还要冰,冻得他脑袋一懵。 “让步、或是不让步,决定权在朕的手里,谁也迫不了,”圣上走到李邵身边,蹲下身子,直直看着他的眼睛,声音很低,却足够李邵听得清清楚楚,“朝臣们不行,邵儿你也不行。要废太子的是朕,朕心意已决,你且回东宫去吧。” 李邵愕然看着圣上。 圣上已经站起身来了,冲两个侍卫道:“扶太子回去。” 侍卫们得了准话,自不再收着力气,架着李邵的胳膊把人从地上扶起来。 李邵呆愣着,被半扶半拖到轿子旁才忽然醒过神来,猛地挣扎起来:“父皇、父皇您不能这么对儿臣!父皇您听儿臣说,您不能废了我!父皇!” 侍卫们硬着头皮把李邵塞进了轿子里,怕汪狗子和郭公公看不住他、以至从里头滚出来,又一左一右把住轿门,一路护送着把人送走。 圣上听着李邵撕心裂肺的喊声,几次哽咽。 良久,他与曹公公道:“去请三公来,准备拟旨。”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往御书房里头走,脚步沉沉。 曹公公以眼神敲打了御前做事的太监与侍卫,而后召了个心腹来:“去请三公。” 不多时,千步廊那儿得了消息。 见三位老大人进宫去,不少人悄悄猜着圣上的想法,或许定了,或许不会这么快定。 可兴许是退朝时圣上说了“会考虑”,大部分人都觉得,这次的寒风,吹得不一般了。 大抵,真的要看到废太子的那一刻了。 第387章 那就劈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因着李邵挣扎,轿子走得很是不稳。 好在他病中体力经不住折腾,发现再挣也无用,李邵干脆就泄了劲不挣了。 轿子里静了下来。 郭公公与汪狗子都松了一口气。 两个侍卫怕太子万一冷不丁再来一下,根本不敢松手,依旧小心翼翼扶着轿门,如此把人送回东宫,才算是“幸不辱命”。 这下轮到郭公公与汪狗子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了 圣上虽没有说禁足,但照郭公公想,事已至此,殿下还是老实在东宫养病好些。 他召集了底下人,耳提面命了一番。 汪狗子扶李邵在床上躺下。 李邵一动不动躺着,两眼放空,整个人都是迷茫的。 良久,他的嘴唇动了动:“狗子。” 汪狗子忙上前等吩咐。 “父皇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李邵声音嘶哑,透出茫然来,“我是太子啊,我一直都是太子,我怎么可能不是太子……” 汪狗子给他倒了盏茶。 要他说,天下哪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东西。 他还听过一句话,叫作“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 连皇帝都能换,太子又有什么不能换的? 更何况,不说主子那儿是个什么想法与要求,仅仅以皇太子的准则来看,殿下实在不合格。 能做十几年的太子,已经是圣上万般宠爱了。 心里嘀咕,汪狗子嘴上说的依旧很好听:“这事儿怪不得圣上,殿下前几天上朝时也看到了,有些人心急火燎的那样子,真是咄咄逼人。 如今看起来是一面倒,圣上也不能一味与朝臣们反着来。 废太子,应该是一种安抚的举措。 可您再想想,圣上现在能废您,往后也一样能把您再立起来……” 李邵冷哼了声:“你说得倒是简单。” “哪里是小的说得简单,小的其实也不懂多少,都是您先前说给小的听的,”汪狗子道,“您说的,其他殿下年纪太小,便是二殿下也比您小了这么多,他们想要越过您,没个十年二十年,怎么可能呢? 还有辅国公,他这会聪明反被聪明误,被裹挟着到了废太子这一步,可他最好的选择还是您,等他养好了腿,还能不替您多想办法? 不止是他,还有郡主,皇太后为了郡主着想,也会多考量他们两夫妻的意思。 您有帮手,有时间,您只要自己稳住了就好。” 李邵听完后没有言语。 观他面上依旧沉闷,汪狗子也不知道太子听没听进去,可只要李邵太平些、别在这个当口上再火上浇油,汪狗子就很阿弥陀佛了。 御书房里,圣上等了会儿,三公结伴来了。 临进来之前,曹公公悄悄与三人透了底。 听说太子与圣上闹得不甚愉快、被塞进轿子里送回东宫了,三公面面相觑。 “朕叫三位爱卿来是想把废太子的诏书拟了。”圣上道。 钱太傅道:“诏书自有格式规矩,并不难写,只是时间上,您下决心了吗?” “定在年前。”圣上疲惫道。 费太师眉头皱了下。 他们三人都知晓内情,同时他也是在背后“推动”废太子的主力军,只是做是这么做,时间上他还是有异议。 燕辞归 第438节 “老臣以为,还是要放到年后,”他建议道,“从起案到昭告,议程太赶了,而且……” 圣上示意他但说无妨。 费太师道:“您是被‘逼’着废太子的,您得再咬牙坚持坚持。” 圣上呵的笑了,笑容颇为自嘲:“那就赶在封印前起案,大小事情都准备好,年后开印便昭告天下。” 问圣上讨了纸笔,秦太保起草,三公凑一块低声讨论。 说是不难,却也不易,尤其是细节上的一些东西,他们商量不下来的还要再听圣上的意思。 如此讨论了大半个时辰,删删改改出来,秦太保取了张新纸来抄写一份,递给曹公公。 曹公公转呈圣上。 圣上在桌上摊平,拿镇纸压住,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 手中提着朱笔,看得比平日批折子还要细致,几次欲落笔修改又停下斟酌。 心情起伏之大,只有他自己晓得。 “就这样吧……”开口时,圣上的嗓子哑了,他让曹公公把纸张拿给秦太保,道,“就照这样去准备吧。” 翌日。 离封印还有两日。 早朝时,金銮殿上压抑极了。 三公昨日在御书房待了许久,这是千步廊左右都晓得的事。 若如顾恒这样还有后宫路子的,那就还知道圣上下午去过慈宁宫,闭门与皇太后说了很久的话。 这些差不多都透着一个征兆。 既如,一时之间还真没有哪位再出来咄咄逼人。 在圣上示意后,曹公公打开了手中制书。 制书先行。 制书并非废太子的正式诏书,只是一份提议,由圣上知会朝野,他要“废太子”了。 与昨日三公起草的诏书不一样,这份制书是圣上亲笔。 旁人都不晓得,曹公公却很清楚,圣上写了整个通宵,一字一句,皆是真情。 饶是顾恒这样一心废太子的,听了这份制书都忍不住眼眶发酸。 圣上对殿下的父爱之深切,都在这上头了。 是殿下担不起这份深重的爱护! 再者,顾恒想,他何尝不是感同身受? 他为什么不管不顾冲在最前头?他为的是襁褓里的四殿下,更是为了他的女儿。 哪怕用些不光彩的手段…… 只是争皇位,哪还讲究这么多呢? 制书念完了,便是文武大人建言,本就是按部就班来的,倒也不至于有人突然站出来说“废不得”。 可要说积极赞同、甚至高喊“圣上圣明”,金銮殿上反正没有那等缺心眼。 目的达成就好,该冲锋时冲锋,该龟缩时龟缩。 识时务,才能走得远。 反倒是下了朝之后,消息传到宫外去,街头巷尾地讨论得更多些。 前几天纷纷觉得太子殿下不行,但就这么要废太子了,多少也有些人心惶惶。 眼看着明日下午各衙门就封印了,琢磨着恐是要年后再有诏书,记挂着这事情,这个年都过得不利索。 老百姓还好些,官宦勋贵、各家各府都在斟酌,这个年到底怎么过才好。 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似是不太好。 辅国公府里,林云嫣与徐简也得了消息。 关起门来,他俩倒是没有任何忐忑。 废太子是重要的一步,却不等于自此高枕无忧,当然,也值得拿坛酒出来、喝上几盏。 出人意料的是,第二天,离封印还有两个时辰,圣上突然下了诏书。 诏书先抵东宫,曹公公亲自去宣的。 李邵本就病怏怏的,前天在大雪里折腾那么一回,精神越发萎靡。 他混混沌沌跪下,听曹公公念完,问道:“父皇这么着急?不是说等来年吗……” “往宫外宣是来年再宣,”曹公公走过去扶李邵,“圣上说,好好坏坏的就结束在这一年里,来年新年新气象,希望殿下能趁着这次年节调整好身体与精神。” “我是不是该谢谢父皇关心?”李邵又问。 若换作他康健时候,曹公公怕是会觉得这话不阴不阳的,但他仔细看李邵模样,就知道殿下其实没有那个意思。 殿下就是懵了,懵得整个人思路都很混沌。 “圣上一直很关心您,”曹公公倒是不敢明着提醒李邵“东山再起”,只道,“您与圣上相处多年,父子感情如何,您难道还不清楚吗?” 李邵扯了扯唇,笑比哭都难看。 曹公公便又道:“您既不是太子了,这东宫也得搬出去,圣上另选了毓庆宫给您。” “什么?”李邵猛地抬头。 “昨儿起就让人里里外外都打扫了,您等下就能过去,”曹公公道,“这里的东西也要收拾,僭越之物不能带上……” 李邵的脑袋嗡了一下。 僭越? 他当了这么多年太子,有朝一日这个词竟然会出现在他这儿! 他扭着头扫了眼殿内的东西,根本分不清什么是能用的,什么是不再可以用的…… “这是父皇说的?”李邵着急了,声音都大了些,“难道、难道以前给我的赏赐,照着皇太子规制准备的东西,也都要收回去?” 曹公公颔首。 “浑说!”李邵蹭得站起身来,“都是我的!凭什么还要收回去?!那小御座呢?金銮殿那儿……” 曹公公垂着眼,道:“小御座也会撤了。” 李邵眼前一黑,身体摇摇欲坠,吓得汪狗子白着脸扶他坐下。 曹公公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暗暗叹了声:“殿下,您往后是大殿下,不再是皇太子了,收回去的东西都会存入库房好好保管……” 等哪一日,再次被立为太子,东西都会原原本本的回来。 这是曹公公的未尽之言,只是李邵情绪上来了听不进去,也想不明白。 李邵颤着手去够茶盏。 汪狗子忙给他添,哪成想李邵拿在手里没拿稳,茶盏落在桌上,顺着桌面滚开去,啪得一声落在地上。 瓷器碎开,溅了一地。 茶水染湿了李邵的鞋子,他低着头看着鞋面上的污迹。 “小的这就收拾。”汪狗子赶紧蹲下身。 李邵昏昏沉沉如迷雾的脑海却被这清脆的声响给撕开了一片。 尽头是什么? 他看不清,也顾不得看,只想从这迷雾里出去。 李邵再一次突然起身,冲到墙边取下悬着的宝剑,唰一声拔出来。 银光闪闪,剑锋刺目。 “收回去?”他嘶哑着道,“别收了,谁都用不得,我也用不得,那就劈了。” 说着,他舞着长剑,看到什么砍什么。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其他人都傻了眼。 汪狗子慢了一步,等他起身想拦时,剑锋已到面前,慌得他连退两步,撞到了凳子,痛得龇牙咧嘴。 曹公公也没想到会这样,一面挥手示意殿内太监都退出去,一面让他们去找侍卫来。 李邵手上劈得毫无章法,也没奔着伤人去,但曹公公得防着刀剑不长眼。 殿内乱糟糟的,好在侍卫很快进来了,也拿着兵器去架开李邵手里的剑,几个来回把人制住。 李邵长剑脱手,眼睛通红如滴血。 “殿下,”曹公公沉声道,“您冷静一些!” 李邵大口喘着气,看着一片狼藉,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平静了些。 “殿下此举着实不明智!”曹公公道。 “我……”李邵好像这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曹公公,我不是存心撒气,我刚才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了。” 曹公公端详着李邵,对这话三分信、七分不信。 人嘛,遇着刺心刺肺的事,突然失去理智也是常有的。 他在宫里做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没见过? 被废的李汨,被关进永济宫的李浚,被打入冷宫的后妃,事情发生的那一刻,什么可怖模样的都有。 大殿下这样的,在其中都不算“佼佼者”。 “这里乱糟糟的,殿下既冷静下来了,不妨先搬去毓庆宫,余下的让郭公公他们收拾。”曹公公道。 汪狗子心有余悸,也忙着劝:“殿下,小的伺候您过去吧,您仔细脚下。” 李邵被汪狗子和侍卫一左一右架着,虚着步子出了正殿,又走出了东宫。 “等等。”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熟悉的红墙琉璃瓦。 燕辞归 第439节 以后,就不再住在这里了。 以后,他就不是皇太子了。 直到这一刻,李邵终于后知后觉。 “废太子”,不仅仅是从皇太子变成大皇子,他周身的一切也都会跟着变。 他觉得别扭,觉得不安,更多的是茫然与彷徨。 不由自主地,他觉得呼吸紧,努力大口喘着气。 冰冷的空气涌入口鼻,直入咽喉,激得他重重咳嗽起来。 这一咳压根挺不住,挣着双手去捂脖子,眼前时黑时白,终是在一瞬间空白一片,身子软着往下沉去。 “殿下!”汪狗子失声大叫起来,“殿下!快来人啊!殿下厥过去了!” 东宫里听见响动,纷纷跑出来。 郭公公冲在最前头,就见汪狗子与侍卫心慌意乱之下没有扶住殿下,三个人都倒在地上了。 他忙去扶,却也没使上劲儿,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第388章 他不敢想起来(两更合一求月票) 东宫里里外外,手忙脚乱。 直到曹公公出来扶起了郭公公,一条一条安排事情,局面才算渐渐稳定下来。 把李邵送去毓庆宫、着人去请太医、东宫殿内劈坏的物什清点、余下来的哪些搬去、哪些收走…… 直忙到天黑下来,曹公公听了各处回话后,这才快步回御前去。 圣上还在批折子。 曹公公进去,劝道:“该用晚膳了。” 圣上批完手中这本才放下笔,从曹公公手中接过热茶,润了润嗓子:“邵儿搬过去了吗?” 曹公公不敢欺瞒圣上,把李邵接旨后的反应一五一十都禀告了。 挥剑劈物那段,曹公公一面说,一面观察圣上神色。 偏圣上握着茶盏,热气氤氲中,看不清眼中情绪。 “殿下颇受打击,”曹公公道,“那一下子似是情绪上来了,好在侍卫们拦下了,只损了东西,没有伤着人,殿下回过神来时语气很是茫然。” 说的毕竟是李邵,曹公公没有落井下石用一些尖锐、负面的词语。 可落在圣上耳朵里,想像李邵当时那模样,还是忍不住叹了声。 曹公公又道:“殿下走出东宫时厥过去了,太医去毓庆宫诊断过,说是急火攻心、大起大落,原先就没全好的身子骨扛不住才倒下了,之后还是多静养。” 圣上苦笑,半晌道:“朕有时候会想,有因才有果。 邵儿劈东西,朕不怪他。 朕年轻时急性子、火气大,脾气上来也很不管不顾,边上人哪里劝得住,连邵儿他母后说的、朕都不爱听。 也是吃了大亏,代价深刻,这些年才学会控制脾气,不在气头上做任何决断。 朕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朕有什么脸去怪邵儿……” 曹公公低眉顺目。 圣上说些掏心掏肺的话,是需要有个人听,并不是要他做出什么评断来。 曹公公能理解圣上的心情,也知道圣上想起定国寺那夜就是道不尽的后悔,可真要他说,圣上年轻时脾气大归大,和大殿下的不是一回事。 圣上听不进去什么,一般就是冷着脸,争吵也只与夏皇后吵。 夏皇后行事颇有主意,说话有份量,语调却是温和的,她嗓门小、也做不出那等大吵大闹之举。 因此两人即便是吵,也吵不了几句重话,就各自冷静去了。 而对其他人,圣上当场甩了脸色,消气后想明白了,该赔礼也会赔礼。 大殿下做不到这样。 只是这个当口上,曹公公倒也不至于与圣上分析这些。 “朕能改,”圣上又道,“只盼着邵儿也能改。” 东宫这么大的动静,哪可能瞒过宫里人? 多少双眼睛盯着,很快就知道曹公公宣了旨,也知道李邵疯了一场又厥过去了。 有人欣喜,有人雀跃,亦有人忧心。 想抢占先机、怕落了人后,更怕这时候去圣上面前会触霉头。 翠华宫里,皇贵妃没有什么胃口,只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嬷嬷劝道:“夜里会饿的。” “饿了再说吧,”皇贵妃道,“真到了这一步,我反倒不知道怎么办了,明明与我何干……” 嬷嬷听她唉声,不由心疼。 皇贵妃又道:“明儿一个个来请安,定然又是你来我往,有儿子的、没儿子的,全是各种戏码,我不听还都不行。” 嬷嬷知她性情,一面听她抱怨,一面给她盛了碗豆腐羹。 “有儿子的护儿子,没儿子的盼儿子,”皇贵妃垂着眼,“人人都有盼头,我是个不相干的。” 自言自语一般说了会儿,她到底接了那碗羹,一勺一勺用了。 翌日。 衙门封印,没有早朝。 官员大臣们歇着,却也有歇不住的,聚在一起吃个酒,那点儿消息也就传开了。 年味浓郁,除夕夜到来。 辅国公府里悬着崭新的红灯笼,管事婆子们喜笑颜开。 徐栢从大清早就忙上了。 府里人口不多,却是这几年来最热闹的除夕了。 窗花对联早贴上了,鞭炮也预备着,厨房里备着年夜饭。 等天渐渐黑下来,林云嫣与徐简去了花厅。 不多时,徐缈与刘娉也到了。 一张圆桌只坐四人显得松散,原要让章大夫一并入席,章大夫不肯,只与徐栢他们凑一桌,说是自在些。 挽月也跟着马嬷嬷,与其他大丫鬟嬷嬷们吃酒去。 花厅里热气腾腾,倒也热闹。 等撤了桌,又留在这里守岁,外头街上传来鞭炮声。 林云嫣听了会儿,也来了兴致,让去取了些小些的来,与刘娉分着玩。 徐缈抱着手炉,站在廊下看她们耍玩,灯笼光下,眉眼弯弯。 徐简在窗里看她们,见小郡主去点个大烟花,刚点着引线就头也不回地跑,等身后噼里啪啦响起来了,又忙不迭转头去看。 胆子不大又爱玩。 等尽兴了,才又回到花厅里,讨论着哪个烟花最好看。 如此消磨着,子时渐近。 除了刘娉,其余三人都不是头一次在这座宅子里迎接新年。 却也是第一次,是这样的四个人,温着酒,说着话,辞旧迎新。 新一年到来,外头鞭炮震天。 徐栢也出去点了,就在国公府门口,炸了一地的红纸。 徐缈着实困了,与他们道了声,与刘娉一块先回了后院。 林云嫣把壶里最后一点酒给自己与徐简添上,两人端起酒盏碰了碰,一饮而尽。 过去的永嘉十二年有了太多的变化,新的十三年又会是什么样子…… 大年初一,林云嫣进宫拜年。 外命妇们都候在西宫门外,林云嫣从马车上下来,一眼就看到了祖母小段氏。 年节里最讲究和气,哪怕是往日不和睦的,这时候也会悠着些。 更何况,今日比起与人挑刺,更关心的无疑还是废太子的事。 有意无意一般,许多视线都落在恩荣伯夫人身上。 老夫人抱恙,只伯夫人来了,作为大殿下的舅母,她面子上起码端住了,与相熟的夫人们站在一起。 林云嫣与众人问了安,挽着小段氏的胳膊站在一旁。 “揣着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小段氏道。 林云嫣道:“外头风大,说多了呛,祖母再揣揣,等明儿我回伯府听您慢慢说。” 小段氏听得直笑。 “旁的揣着,”她从荷包里取了个纸包出来,“这个是云静让我给你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还不让我看。我也不稀罕你们这点儿小花样。” 林云嫣莞尔。 那纸包是折出来的,小时候姐妹三个最爱弄这些。 林云嫣拆开,里头只简单写了两个词。 帕子、大伯娘。 纸上小,林云静还拿笔画了一簇青竹。 燕辞归 第440节 林云嫣一下子愣住了。 那张青竹帕子,大姐曾说过绣功眼熟,而“大伯娘”,大姐口中的大伯娘只有“沈蕴”,只有林云嫣的母亲。 那簇青竹,竟然是母亲所绣? 母亲走得早,大姐对她也没有多少印象,但家里还留下来了旧物,大姐喜欢琢磨刺绣,以前细看过也不稀奇。 而如果是母亲的旧物,皇贵妃将它送还,也说得通。 只是,那帕子又怎么会在皇贵妃那儿? 林云嫣把纸收了,凑过去与小段氏咬耳朵:“我母亲从前与皇贵妃娘娘熟悉吗?” 小段氏闻言愣了下:“怎得想起问这个?我印象里没有她说起过。 你母亲过世时,圣上还是皇子,皇贵妃身在潜府,按说没有什么往来,她和先皇后是老交情,以前在宫里认得的。 照这么说来,倒也未必不认得皇贵妃。 你母亲在皇太后身边长大,先皇后进宫请安时与你母亲结识,皇贵妃幼时好像也被召进宫里过。” 林云嫣微微颔首。 等拜过皇太后,见好几位勋贵老夫人都一副要与太后再说道说道的样子,林云嫣先送了小段氏,又与小于公公交代了声,便往翠华宫去。 皇贵妃对林云嫣的到来很是意外。 “怎得不陪着皇太后多说会儿话?”皇贵妃请她坐下,问。 “皇太后有一群老姐妹逗趣,我就溜出来了。”林云嫣道。 皇贵妃听着就笑了:“郡主真是,我和你差了辈,寻姐妹不该来我这儿。” “那您和我母亲呢?算是姐妹吗?”殿内没有多余的人,只一位老嬷嬷陪着,林云嫣讲话就没那么忌讳,“娘娘送我的添妆里,那方帕子是我母亲绣的吧?” 皇贵妃的笑容凝了下,打量了林云嫣几眼,才道:“是她的,没想到你认得。” “家里有她绣的旧物。”林云嫣简单解释了下。 皇贵妃了然地点了点头:“我是物归原主,本来也没想叫知道。” “您和她以前熟悉吗?”林云嫣试探着问,“您晓得的,我那时太小了、不记事,长大后见着与她认得的人,我就追着问。” “母女嘛,心连着的,”皇贵妃感叹着,却是没有回答林云嫣的问题,只把视线落到了她的肚子上,“等你往后有了孩子,体会自是更深。” 边上,嬷嬷轻轻咳了声。 皇贵妃这才回过神来:“怪我,大年初一说的什么话呀!郡主才刚成亲不久,我就孩子长孩子短的,太不合适了。” 林云嫣心念一动,道:“孩子讲时机,也讲缘分。” 闻言,皇贵妃又愣了下,良久才叹:“是啊,时机确实要紧。” 不过几句话,林云嫣看得出来,皇贵妃心不在焉,她转移了话题,也话里有话。 不由的,林云嫣想起了从前。 皇贵妃一直是皇贵妃,她此前没有孩子,往后也没有。 她对李邵还不错,却也在圣上被送到成寿宫养病时,被一并困在其中。 名义上是伺疾,实际亦是软禁。 而据父亲带给她和徐简的消息来看,皇贵妃被关到成寿宫前,曾与李邵爆发过激烈的冲突,甚至有传言说李邵动了剑,伤着了皇贵妃。 只是彼时内宫讯息不畅,父亲也不知道真假。 林云嫣想,她或许应该多问两句:“我听说大殿下还病着?” “养病就是慢,”皇贵妃道,“何况又是冬天,受寒不容易好。” 林云嫣抿了下唇,声音低了许多:“您觉得大殿下他……” 意有所指,点到为止。 要不要细说,决定权交给了皇贵妃。 皇贵妃深深看了林云嫣两眼,端起茶盏来,沉默了一阵。 想到那块青竹帕子,她终是冲嬷嬷抬了抬下颚。 嬷嬷会意,出去守着、确保无人靠近。 “虽说是奉皇命,”皇贵妃斟酌着用词,缓缓道,“但得罪大殿下对你们没有好处。圣上对他感情极其深厚,大殿下复起、真正掌权时,难的就是你们了。圣上管得了他十年二十年,可他总会比殿下先老……” 林云嫣浅浅笑了笑,很是感激。 以皇贵妃的身份与谨慎,愿意与她说这些,已经是极其不容易的了。 “您怎么看出来的?”林云嫣问。 “我伴驾这么多年,圣上的一些想法,我还是懂的……”皇贵妃垂下眼帘。 这些时日,前朝闹得那么厉害,后宫亦是暗涌不断,皇贵妃看在眼里,又岂会看不出来圣上的偏向? 她不用问,也不用听圣上说,早早就看穿了其中隐情。 她也丝毫不觉得奇怪。 圣上对大殿下,真的费尽了心思。 这些年,为了确保大殿下能坐稳太子之位,将来顺利承继大统,圣上费的心思又岂止这些? 多的是看不透的。 也有她这样早早就看明白的。 同样的,圣上也晓得她看穿了,都是心照不宣,往常从未提过一字。 前夜却是反常。 圣上过来用晚膳,微醺间问了一句“会不会怨恨”。 她怎么答的来着? 她那时说:“我其实是省心。有儿子的,才会有欲望,我踏实惯了,夜里睡得很好。” 这是真话,她没欺君。 只是偶尔,她也会想说疯话。 可相较于疯出来,她又更喜欢安生日子,怕连这份安生都留不住…… “我呢,就想太太平平的,过一年是一年,”皇贵妃笑容无奈,“不过你既然来问帕子的事,我就再多与你说两句。 郡主,你现如今还做噩梦吗? 我一直觉得怪,你明明没有经历过,为何会梦见大火? 大殿下与你相反,他都经历过,却都忘了。 哪里能真忘,不过是吓得忘了,他不敢想起来。” 皇贵妃一瞬不瞬看着林云嫣的眼睛,重复道:“不敢。” 第389章 噩梦(两更合一求月票) 说起来,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 时间一久,很多记忆都会被蒙上一层雾,时清晰时朦胧,偶尔回想起来,也会稀里糊涂地想,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又混着了。 可对常皇贵妃来说,那桩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些混沌。 她常常想、常常念,反倒没有因为时光流逝而褪去印象,原本是怎么样的、依旧是怎么样的。 她那时是李沂的侧妃,李沂夫妇带着年幼的皇孙李邵、并随行众人去寺中祈福,她留在京中代掌府内事务。 定国寺出事的消息传回来时,天刚蒙蒙亮。 所有人都懵住了。 六皇子带侍卫下山救援,皇子妃与诚意伯夫人命丧火场。 京城本就因着太兴帝的病情、以及皇子们的明争暗斗而风雨欲来,定国寺的变故就像是一阵惊雷、劈开了原本还算平和的假象。 她急匆匆进宫,面见当时还是皇后的皇太后,也见到了那时在娘娘身边的林云嫣。 小小的孩子,不过一岁半,被娘娘抱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满是不安。 林云嫣当时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是着火,什么是遇难,生死于她毫无概念,只是感觉到了大人们的悲痛与焦虑,茫然地缩在娘娘怀里。 哪怕孩子听不懂,她们也不会当着幼童的面谈论那些凶事。 娘娘拿了糖果给林云嫣,让马嬷嬷把她抱走,这才对着常氏红了眼眶。 消息陆陆续续递来,山贼、镇子、人手、救援,一点点组成了出事的经过。 太兴帝本就病着,突闻祸事加重了病情。 代为监朝的李沧忙得脚不沾地,所有人都绷紧了弦。 当天夜里,李邵被送了回来。 李沂没有返京,他还留在定国寺,与赶过去的诚意伯一块调查。 贼人要查,寺中起火要查,大火烧得面目全非,遇难的人要一一对上…… 李邵受了惊吓,需得回京安顿,好好休养。 照顾李邵的责任自是落在了常氏身上。 宫里几波人都找李邵问话,李邵惊恐急了,一问三不知,问多了就哭,哭得各个都问不下去了。 四岁而已,侥幸被伯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还能指着他能说得头头是道吗? 娘娘应允后,常氏把李邵带回皇子府。 恐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见到的都是熟悉的人,李邵整个人放松下来后,额头烧得滚烫。 太医差不多就在皇子府里住下了,随时等着。 常氏更是衣不解带、亲力亲为,仔细用心到旁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燕辞归 第441节 那时,常氏的想法也很简单。 皇子妃是个很亲切的人,以前待她也和气周全,现如今人走了,就留下这么个孩子,她自是要多尽心。 再说,李邵被交托给她,她也得把孩子照看好了才好交差。 她又不是什么黑心肠,不会与个四岁还丧母的小孩子过不去。 没那个必要。 她也是体面人,她不做不体面的事。 好在,李邵只是夜里发烧,白天还舒坦,并无多大状况。 常氏没敢大意,日夜陪着。 李邵精神好些时,她试着问过两句,见李邵摇头答不上来,也就做罢了。 因着伺候李邵的嬷嬷几乎都随行去了寺中,现如今再添新人手不合适,常氏着实累着了。 夜里李邵睡着后,她就半躺着打个盹。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了李邵在呼救,声音很小。 “救救我……” “着火了!着火了!” “我不是故意的……” 常氏倏地睁大了眼睛,转头看着李邵。 李邵从啜泣变成大哭,反反复复喊着“救命”,常氏彻底醒了,抱着他轻声细语地哄。 她甚至故意问:“什么不是故意的?” 李邵却没有给她答案,直到哭得睡着了,也再没有那一句。 隔天醒来,李邵自是不记得梦。 再之后,等他终于不再半夜发烧了,定国寺的那一夜也从他的记忆里消失了。 等李沂回京,见他康健、只是不记事,也没有强求。 这么小的孩子,不好的经历,忘了就忘了吧…… 常氏却没有忘。 她亦以为自己可能是睡梦中听错了,可前前后后有三晚,她打盹时似乎都听见了。 却也只有她听见而已。 常氏回忆着往事,神色郁郁。 良久,她整理了思路,挑着能说的,简单与林云嫣说了几句。 林云嫣听得眉头皱了起来:“娘娘,您确定当时没有听错?” “谁知道呢……”皇贵妃笑了下,“可能是听见了,也可能没有听见,殿下自己都忘了,我还能跟谁要答案?” 林云嫣又问:“圣上知道吗?” “不,”皇贵妃摇头,“我能告诉你‘可能这样’、‘可能那样’,我能与圣上说这两个词吗?” 林云嫣明白皇贵妃的意思,又道:“那您告诉我,就能在我这里拿到答案了吗?” “郡主,答案于我不重要,”皇贵妃深深看着林云嫣,“答案对你才有意义,作为女儿,你见着过去与你母亲有往来的人就追着问,你是最想知道定国寺发生了什么的人。” “您说的是,”林云嫣颔首,“我想知道。” 皇贵妃又笑了下。 宫里待久了,各种弯弯绕绕见得也多了,她自己都在其中身不由己,所以就格外喜欢坦诚的人。 “那年殿下还小,这么小一孩子,他都‘不是故意的’,又能怪他什么?与其怪他,倒不如怪他身边的太监嬷嬷们,”皇贵妃道,“可他现在长大了,这两年做出来的事儿,我看着都难受。” 林云嫣想了想,声音很轻,语气却坚定:“但与您无关,他的品性不改,真正复起时,会被为难是我和徐简,娘娘您愿意趟这浑水,是您宽厚。您原本不用表达出您的偏向来……” 皇贵妃轻叹了声。 她哪有多么坚持的偏向? 她所谓的偏向,说到底也就是个平顺太平。 以前想要李邵稳稳当当做太子,李邵越稳,其他有心人就越该歇着了,她也能省心些。 只是,李邵显然不是多稳当的人。 圣上偏宠他,放不下他,皇贵妃念着从前照顾他的情谊、原也护着些,可近些时日看着,再护着、怕也落不到一个好。 她从不求李邵待她如亲母,原就不是,更没到养育的份上,表面上够一个和气就行了。 她这辈子到头也就是个皇贵妃、太皇贵妃,偏李邵这么折腾下去,这样的前程恐都要一并消了。 皇贵妃道:“大殿下若能改过自新,能明辨是非,我很是乐见其成,不辜负圣上对他的宠爱,也没浪费你们绞尽脑汁‘得罪’他。就怕他想不明白,一味钻牛角尖,圣上为此伤心,你们更是艰难。再者……” 她顿了顿,温和看着林云嫣。 当年那个在娘娘怀里不安害怕的孩子已经长大了,五官已经有了她母亲以前的模样。 “一命还一命而已。”她道。 林云嫣没有懂这句话。 皇贵妃也没有再给多余的解释。 见她当真没有说明白的意思,林云嫣也就不再勉强。 挖不出来的话,一味追着问,只会适得其反。 想了想,她便道:“那些梦里的话,您既然从未告知圣上,如今我们也不会去多这么嘴。” 皇贵妃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林云嫣起身告退。 皇贵妃唤住她:“大年初一过来,哪有不给红封的礼。” 说着,皇贵妃起身,自己去了内殿,寻出一支金簪来,笑着交给林云嫣。 “我这个岁数带不了这么俏皮的了,”她说着摸了摸脸,“还是你这么年轻的最合适,拿去玩。” 林云嫣自是谢了赏,而后离开了翠华宫。 嬷嬷送了人,回到里头,就见皇贵妃坐在榻子上出神。 “您……”嬷嬷犹豫再三,想到先前这两位交谈的内情,心里就十分忐忑。 皇贵妃抬眼看她,问:“嬷嬷是觉得我不该多那个嘴?” 嬷嬷讪讪,红着脸道:“说都已经说了。” “都不知道缘由,”皇贵妃偏转过头,叹道,“你还能不知道吗?” 嬷嬷一愣,也长叹了一声。 她自是晓得的。 皇贵妃头一回进宫请安时只有十二岁。 父亲回京述职,因着政绩出色,很得先帝爷夸赞,连带着进京长见识的她也被娘娘叫到宫里。 看什么都新鲜,却也是什么都不敢细看。 就算已经这么谨慎了,她一个“乡下”来的官家女,也会在不经意间得罪人。 她被一个小宫女叫到了花园池子旁,突然就被推下水。 她不会水,整个人往下沉,连呼救都做不到,更何况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 几乎绝望时,她终是听见了岸上有人着急的呼救声。 很快有婆子宫女循声而来,她被救了起来。 她看着关切询问的人,认出了对方的身份——娘娘养在身边的娘家侄女沈蕴。 沈蕴是见到她被人叫走,感觉到怪异才跟过来,正好遇到她出事。 沈蕴带她回自己住处,给她干净的衣裳,让她重新收拾好。 娘娘闻讯了状况,她自己不认得人,沈蕴又只看到个背影,说是会查,但她晓得很难有个答案。 能获救,已经是万幸了。 启程前,她又到宫门口来,要把衣裳都还给沈蕴。 沈蕴闻讯过来,轻声告诉她,推人的是瑞阳公主那儿的,宫女一力顶了事,事情算了了。 她颇为意外。 她那日的确遇着过瑞阳公主,却依旧不明白为何得罪了人。 罚是罚不到公主头上,但动手之人能被抓出来,她也很感激了。 最后,沈蕴把衣裳都拿了回去,只留给她一方帕子。 “自己绣的,算是相识一场。” 她收下了,一直没有用过,小心翼翼保管着。 从地方带入京城,从娘家带到潜府,又一直带到宫里,直到前阵子把帕子赠给了林云嫣。 彼时只想物归原主。 今日想的、便如她自己说的,救命之恩,也想还一还。 哪怕能力有限,总好过沈蕴的女儿问到她面前了,她还坐视不管。 嬷嬷见皇贵妃沉思,怕她心里太沉,又道:“奴婢看郡主,越看越与伯夫人相像了。” “是啊,”皇贵妃笑了笑,“女儿像母亲,多正常啊。” 那厢,林云嫣回了慈宁宫。 皇太后这儿已经不似先前热闹了。 林云嫣先去偏殿歇了会儿,拿着金簪把玩着,来回想着皇贵妃说的话。 燕辞归 第442节 等小于公公来请,她才去见皇太后。 “怎么想到去翠华宫了?”皇太后慈爱地招呼她坐下,“新年了,又长了一岁!” “就是去和皇贵妃拜年,”林云嫣笑着拿出金簪来,“压岁钱。” “她给的?”皇太后拿起来在林云嫣头上比划了两下,“好看,给你你就戴。” 林云嫣应着。 皇太后又道:“哀家也有压岁钱给你,等下叫上太妃一块打马吊。” “年初一,我可舍不得您输钱。”林云嫣笑道。 皇太后乐了:“那你输给我。” “不,”林云嫣眼角一扬,“年初一,我才不输钱呢!” 孩子气,娇得皇太后哈哈大笑。 其实也不是输赢,林云嫣惦记着皇贵妃的话,要回去与徐简商量一番,着实没有心思打马吊。 好在皇太后对她这些歪理很是受用,只包了两个大红封,一个给她,一个让她捎给徐简,便没有多留她。 林云嫣匆匆回了国公府。 徐简在屋里看书,见她回来,挑了挑眉。 按以往来看,该是陪着皇太后用过午膳再回的。 再观林云嫣神色…… 小郡主脸上带笑,粗看心情与平日无二,但徐简最是了解她,哪能看不出端倪来。 果不其然,等林云嫣换了身常服,她就把人都屏退了。 徐简已经给她倒了茶,拿手背试了试茶盏温度,推给她道:“润润嗓子再说。” 林云嫣接了,定了定神,道:“我去见了皇贵妃,她与我说了一桩旧事。” 随着林云嫣的讲述,徐简的神色凝重起来。 “李邵忘了,”徐简摩挲着拇指,道,“他近些年没有做噩梦的毛病。” 以前埋在东宫的钉子,从未发现过这点。 林云嫣明白徐简的意思,道:“我刚听说时也是这么个想法,但回来路上我才想起来,那夜在围场,小于公公带李邵上马车,李邵当时昏昏沉沉的,惊声尖叫过……” 第390章 值得一试(两更合一求月票) 听林云嫣这么一说,徐简才想起这事儿来。 他当时留在林子里,而李邵是最早一批跟着安逸伯和陶统领撤出来的。 等徐简也回到围场外头时,小于公公已经把李邵带回京城去了。 事后,他听林云嫣说了先前状况,从徐简带人进去搜救开始,到两人再碰面,中间大小事情事无巨细。 那些都是极其必要的沟通,本就是冲着李邵去的布局,那他们就必须要对各处状况了然于心,之后才好照着做应对。 林云嫣当时也提过李邵惊叫的事。 只不过,他们两人没有格外重视这个事情。 毕竟,以李邵那性子,被熊瞎子追了那么久、都厥过去了,昏厥里惊叫真不是多奇怪的事。 “要不是皇贵妃提起来,我都不会想到那一茬,”林云嫣思考了下,尽量挑着最合适的形容,“他那一声叫,十分惊恐,是那种我听见了都会觉得怕的那种恐惧。” 徐简微微颔首,表示他明白林云嫣的意思。 林云嫣便又继续往下说:“我原想着,许是被熊瞎子吓着了的缘故,他都厥过去了,回宫后他又发烧生病……” 如果说,他们两人占了不少灯下黑的便宜,那么在李邵惊叫这事儿上,的确也是先入为主,灯下黑了一回。 只当是熊祸,可多再认真想一想,怕是未必。 “李邵怕熊瞎子吗?”林云嫣问自己,也问徐简。 徐简答道:“不太像。” 他和李邵打过太多交道了,他也抓过李邵许多错处。 李邵真怕一件事时,其实不该是那样的,或者说,李邵这人对危机的判断很有他自己的一套,对他安全与否,他的反应会截然不同。 熊瞎子对李邵没有威胁。 也许李邵一开始的确怕过,但他亲眼看到熊瞎子死了。 被徐简砍去了一条胳膊,被御林围杀,那熊瞎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它追了李邵一整天,却也死得透透的,李邵甚至还上去狠狠踹了尸体两脚出气。 他厥过去是因为放松下来力竭,发烧是因为受寒、疲惫,害怕可能只是其中一小部分。 等再上朝,李邵对围场那天的事情侃侃而谈,熊前熊后,没有一丝一毫避讳。 而他若真的怕到骨子里,他根本连谈都不会谈。 说起来,也是因为徐简一直在府里休养,没有亲自上朝去,而李邵来府里时、说的话到底有限,他这才没有早早就发现这一点。 “所以,他当时惊叫、不是因为熊瞎子,”徐简总结着,“他看到什么了?” 林云嫣回忆着:“他醒时是在棚子里,曹公公给他喂了水,又请太医简单检查了下。 曹公公问他是回宫还是小殿里对付一晚,他说要回宫。 我看他那样子,精神是很差,反应也有点慢,但思路是清楚的,也没一点害怕。 等小于公公备好了马车,李邵困顿得厉害,由御林背着走出去,直到上马车…… 是了,出棚子那一下是变化最大的,迎面就是大风,眼前、眼前全是火!” 陶统领在安排人手进林子搬伤员,所有人手里都是烧得熊熊的火把。 李邵昏昏沉沉间看到这么一幕…… “越是混沌,越是分不清今夕何夕,”徐简道,“他只是记不起来了,不是没有经历,皇贵妃说得对,一旦在那种状况下,他突然被刺那么一下也不稀奇。” “如若他能想起来,”林云嫣道,“我们应该能弄清楚定国寺的事。” 话说到这儿,她的语速都不由自主地快了些。 徐简听出来了,虽然他也知道,林云嫣自己应该没注意到急了些。 与她添了盏茶,徐简开口时特意压缓了语速。 越是要紧,就越不能都急起来,他急时她缓,那在小郡主急时,则反过来。 有商有量就是如此。 “他对火光有反应,还得是大火,哪怕不是烧起来,也得像围场那时候一样,边上点起好几个大火盆,又有好几十号人拿着火把,”徐简想了想,又道,“那天算个意外,他正好稀里糊涂的,但凡清醒些,那点火大抵就不够看了。 可在京城里给他找个地方看场大火,呵,我倒是敢放,就是苦了单大人,又要抱着乌纱帽在金銮殿上瑟瑟了。” 一句揶揄话,逗得林云嫣忍俊不禁。 笑出了声,心田里的急切也好、焦虑也罢,顷刻间散开去,她徐徐吐了一口气。 “回回为难单大人,”林云嫣笑着道,“他也是倒霉。” 徐简弯了弯唇。 揶揄话能说,放火其实也不方便,京城很大,但放火容易伤着人,真不至于做到那个份上。 当然,最好是让李邵故地重游。 定国寺虽毁了,但那依旧是最能让李邵想起旧事的地方。 只不过,以徐简对圣上的了解,他要说服圣上让李邵去定国寺,几乎不可能。 “说起来也是赌一把,”徐简道,“谁也没有把握李邵真的能想起来,也有人噩梦不断、一觉睡醒又全忘了。” 林云嫣自是明白的。 梦多玄乎啊。 “可你看,”她抬起眼看着徐简,“今日这一步,也是从前没有走过的空白的一块,不是吗? 你说过,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你替我走了很多的路,我的运气一直很好。 这次即便是赌,也依旧值得一试。” 徐简微微一怔。 林云嫣的眼睛明亮,乌黑的瞳孔里映着他,浅浅笑意下,透着沉沉的信任与温柔。 他挪不开眼,一瞬不瞬望着,只伸出手去,扣住了林云嫣的手,摩挲着软嫩的手背,一下又一下。 平心而论,徐简是想谨慎些。 他自己砸了就砸了,能重来就重来,又不是没有经历过;倘若没有重来,不过是输个彻底,也算是从这无穷无尽里走出去了。 可他舍不得林云嫣砸里头。 这么好的开局,真搞砸了,小郡主这性子,哭起来谁都哄不了。 只是,他们早就开始赌了。 像林云嫣说的,这一片都是空白的,往后更是都在迷雾里,走哪一步其实都是“赌”。 以往的经历留给他们的,也就是经验而已。 “是该试试,”徐简整理着思绪,手上摩挲的动作没有停,两者并不冲突,反倒很是习惯,“只是急不得,尽量周全些。” 林云嫣颔首:“废太子是圣上的手段,只有他彻底对李邵失望……” 皇贵妃也说,圣上对李邵感情极其深厚。 李邵眼下那点事,是圣上给朝臣们的废太子的理由,而并非他心目里放弃太子的缘由。 那个一锤定音的缘由,还需要他们继续找、继续布置。 翌日。 燕辞归 第443节 林云嫣与徐简回诚意伯府拜年。 小段氏的确有一肚子话要和孙女说。 林云静的婚事准备得十分顺利,婚期也敲定了,选在五月里,正是暖和的好时候。 又说段氏族里,先前去信说了让段之淮进京的事,原以为两地路远,族中也要多商议,没成想除夕那天回信就到了。 段之淮本人对游学很有兴趣,族中另一位同龄的兄弟也想一块出游作伴,一合计就定下来了,等过了元宵就启程。 只是路上要边走边看,慢慢北上,期间会写信送京,让府里晓得他们状况。 小段氏说着还拿了回信给林云嫣看。 “喏,这就是之淮写的,字写得这般好,性子定然也不错。” 林云嫣听得直笑:“我点的鸳鸯谱,您只管放心,到时候人来了,三妹一定瞧得上。” 小段氏笑着啐道:“哪有姑娘家家乱看的?那得我先看得上!” “您娘家的侄孙儿,您能看不上?”林云嫣逗她。 祖孙两人其乐融融。 林云嫣陪着说了不少话,一边笑、一边想。 大姐、三妹都能嫁得如意顺心,等两个弟弟将来也说门好亲,家里一切随顺,而要把日子过得好,就断不能再走到削爵抄家的那一步。 不能让李邵复起,不能让幕后之人肆意妄为。 说完了家常,自是少不得说朝堂。 小段氏压着声,道:“废太子这事太大了,我们底下人也不知道该是个什么样的度。 我倒是问了你父亲,他说暂时碍不着咱们,不过行事多少要谨慎些。 你看我们今年都没有怎么放鞭炮,与恩荣伯府比邻而居,往日关系又极好,怎么也得顾忌些他们的感受。” 林云嫣点头。 冤有头、债有主。 她寻的是李邵的麻烦,对恩荣伯府并无怨言。 从小到大,这邻居关系处得融洽,老夫人、伯夫人待她亦亲热。 小段氏说着说着,便又说回到徐简头上。 “我其实也想过,全掀出来也不错,”她叹了声,“瞒了几年了,国公爷到底怎么伤的都没有个准确的说法,甚至还有些不好的传言。 功劳没捞着,还惹了一身闲话,如今倒是正名了。 为救大殿下而受伤,这是明明白白的功。 以后谁也说不得他只有爵位,没有功绩。 该是他的,就得拿着。” 林云嫣听得心里暖暖的。 自家人心疼自家人,她先前知道内情时、又何尝不为了徐简委屈呢? “他腿伤养得如何了?”小段氏又问,“刚看他过来说话,走得还算稳当。” “也就只让他走这么几步路,”林云嫣道,“在府里都是辇子软轿,毕竟天冷,多休养总归是好的。都在好转中,不过可能要等天再暖和些再上朝。” 小段氏颔首:“就得听大夫的。” 另一厢,书房里,徐简与林玙说着事。 “你是说,定国寺当时可能不是意外?”林玙皱着眉头,沉思一阵,又道,“定国寺会烧得那么厉害,除了救火人手不足之外,也有其他原因。 正好是秋天,天干物燥,同时寺中油料库存偏多。 这点其实当年也提出来了,寺里采买出入都很细致,它本就是皇家寺庙,存料一直不少,正好赶上给先帝爷祈福,又添了一批,日夜点灯,道理上是说得通的。” 若说不通,以圣上对定国寺的认真,当年就拿捏着这一条不放了。 捏不住,正是因为合情合理。 林玙又道:“可若以‘不是意外’去看,那些似乎也能往疑点上靠一靠,只不过能不能把疑点转为证据,还要看之后的收获。” 徐简想了想:“若是大殿下能够回忆起什么来……” “大殿下行事出格归出格,却不是真的傻得不知事,”林玙分析道,“若真与他无关,他会说出来,也有个调查的方向。 可若真与他有关,他可不会轻易说。 再者,他彼时不过四岁。” “我明白岳父的想法,四岁的孩子,即便真折腾出什么事来,也……”徐简想了想,又道,“只是我们不是要断一个对错,这案子唯一的主审还是圣上。” 关键在于,圣上是怎么看的。 圣上认为李邵错了,那对徐简他们是好事。 圣上认为李邵没有错,李邵怕的是其他东西,那他那一夜的经历或许能帮他们把幕后之人抓出来。 无论哪一个结果,都是向前迈了一大步。 林玙思索了一阵,又道:“我之前没有问你,大殿下无法继位后,你认为谁能承继大统?谁坐在那把椅子上,能让徐林两家顺畅过日子?” 徐简扶着茶盏,没有立刻回答。 “很难答,”林玙先开口了,“我也寻不到一个答案,但这是必须要想明白的。” “您说得对。”徐简点头。 “至于大殿下,”林玙轻叹,“去定国寺不可行,京中其他地方嘛,有一处可以考虑考虑。” 徐简虚心请教。 “圣上的潜府。”林玙低声道。 “说服圣上让大殿下回一趟潜府,不算太难,你出面也行,我出面也行,”林玙摩挲着指腹,“唯一的问题是,烧潜府、容易把我们都烧在里头。” 徐简凝着眉头,沉思起来。 林玙见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急于一时,都想往潜府点火了,肯定得一击必中,要不然也得找好全身而退的办法,若是有机会、最好再试试殿下。” 第391章 他更想让我们低头(两更合一求月票) 圣上的潜府位于城西。 “我记得,”徐简想了想,“那座府邸占地也不大。” “是,”林玙道,“但该有的都有。” 当初开府之时,六皇子李沂只是个闲散皇子,心思不在皇位上,那座潜府修得中规中矩。 有皇子府该有的气派,却也不如嫡出的大皇子李沧的府邸那样看着就与众不同些。 真论占地,甚至都还没有诚意伯府以及这条胡同里的几家勋贵府邸大,但规制不一样,再者,人口也不同。 要说起来,相对的,也能赞一句小而精。 等李沂被册立为皇太子之后,潜府没有扩建,也没有添什么太子才能有的式样。 因为时间太短了。 李沂只做了不过三月的皇太子,随着太兴帝驾崩,他从潜府入主皇宫,成了圣上。 而潜府也自此空置了下来。 “早几年,圣上还抽时间去潜府坐坐,”林玙回忆着,“先皇后的生死忌日、清明、成亲的日子,圣上但凡不忙,下午都会过去,偶尔歇上半宿,赶在早朝前回宫。 这几年太忙了,出宫一趟也不方便,多是在中宫那儿。 潜府里贵重的、或是日常用惯了的,也都陆陆续续搬回了宫里,或是存在御书房、寝宫,或是给了大殿下,还有许多就摆在中宫里。” 徐简认真听着。 无论他走过多少时光,他经历了多少事情,他也依旧有够不着的地方。 就是那些已经过去了很久的从前。 在他和林云嫣还小的时候发生过的事情,他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 好在,还有岳父作为见证。 且因为林玙在朝堂上多年,哪怕他不掺和、只在翰林院里挂职点卯,但他同时也在定国寺大火里失去了妻子,就这一点、圣上与他都是“同盟”,他知道许多外人不知道的内情。 有关定国寺的,有关圣上对先皇后的怀念的。 “中宫虽然方便,”徐简斟酌着道,“但先皇后一日不曾住过。” “确实是,”林玙颔首,“对圣上来说,一来是个念想,二来也是个态度,若不是他坚定、从没有松一点口,光是立新后的折子、一月里都得收好几本。” 说到这里,林玙顿了顿,抿了口茶,又道:“为何走到废太子这一步?也是因为圣上近来在此事上不像不立后这么坚定不摇,金銮殿上聪明人多,哪里会看不懂?” 徐简拿着茶壶与他续茶:“都是聪明人,等过了这一阵,渐渐也能品出来,圣上并未放弃殿下。” 林玙赞同极了。 “说回潜府,”他道,“自打东西都搬进宫里,留在那儿的也就是些老旧家具,人手一年比一年少,现如今还担着事情的好像就一管事、两个洒扫婆子、一园丁。 后宅有园子有池水,还是活水,哪怕圣上不住着了,也不想看着它荒废。 都是有老有小的,平素也不在里头住着,只安排了守夜的。 本就没有值钱东西,守着就是图个心安,也没有会往那里打主意。” 徐简了然。 所以,岳父大人才说,若要生事,潜府合适。 既是李邵熟悉的旧所,也不怕殃及他人,又有活水池子,救起来方便许多。 林玙说完,起身走向书案,抚着袖子添水研墨。 墨香顷刻间散开来,呼吸间,原本还有些浮躁的心情都被抚平了,只余下平和。 林玙提笔沾墨,摊了张纸,依照记忆画着。 燕辞归 第444节 徐简上前,站在远离窗户的那一侧,免得挡着光,看林玙作画。 很快,一幅宅子平面就跃然纸上。 “我以前去过几次,”林玙放下笔,指着画与徐简介绍,“前头这几处准确些,后院只到过园子里一回,陪圣上喝了顿酒,彼时入夜,其余各处都黑漆漆的,也不敢说准,只有一个大概。” “能有个大概就已经很好了,比摸黑强多了。”徐简道了声谢。 那府邸夜里有只一个守夜的,玄肃完全可以来去自如。 有一份图纸在,更是事半功倍,方便他尽快弄明白各处布局。 等图干了,林玙把它交给徐简。 “还是那句话,莫要着急,”他语重心长道,“圣上不是好糊弄的,他现在没有看出来、只是你的棋正好落在了他需要的地方。 可你想要的、终究和圣上期望的背道而驰,一旦你的棋子往杀招布下,他一定会警觉。 到那一刻,若没有点儿‘水到渠成’,那就……” 决堤之险。 徐简懂得这个道理。 想了想,他道:“我本以为,岳父会劝我三思而行,圣上在等大殿下吃一堑长一智,我们也要给他一次机会。” 林玙呵地笑了起来。 “回门那次,你跟我提这事,我的确想着这太激进了,”林玙直言道,“大殿下是不够成熟,但看起来也没有糟到那个地步。 你与他没有君臣缘分,可其他殿下太小了,小到这会儿都没法讲缘分。 可这一两个月,我也在看,越看越觉得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与其我们争论给不给大殿下机会,还不如多思索,每一步都走得实一些。” 不让大殿下复起,让圣上真正走出定国寺的阴霾、也能正确去看待大殿下这个儿子。 徐简对林玙行了一礼。 能得岳父支持,能避免自家人做无意义的拉锯,这就足够让人松一口气的了。 若是两方意见相左,他要把李邵完全拉下来,岳父大人想要让李邵改过自新,这都不是多一个助力、缺一个助力的事儿,这是翁婿政见不合、小郡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林云嫣毫无意外会站在他这一侧,因为他们一起经历了生死,知道结局残酷。 可岳父大人不是。 他还没有亲眼见到伯府抄没,祖母为了不连累晚辈一心求死,没有体会到李邵是多么荒唐的一个人…… 岳父能在此时就接受他的劝说,能与他们选择一条路,着实难得。 此举得益于李邵近些时日的出格行事,更靠的是岳父本身在朝堂大事上的敏锐,以及,他对女儿以及家人的爱护之情。 林玙伸手扶了徐简一把,叹道:“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夫妻缘分太短,而我对云嫣的期望也就是她能完全弥补我的遗憾。好好待她,你们和和美美过半辈子。” 徐简郑重道:“您放心,我定不会辜负。” 林玙闻言笑了起来,眼角带了笑纹,垂着看了眼徐简的右腿:“那就好好养伤,云嫣那细胳膊细腿的,扶不动人。” 说完,笑意收起,又叮嘱了一句:“大殿下那儿,也还有一堆事情要办,你得养好了,很多话还得你去御书房里亲口说。” 徐简应下。 这厢说定了事,外头也来人说花厅里备好桌了,便一道挪步过去。 还未等进厅,就听见里头笑声不断,原是林云嫣与祖母她们已经到了。 闻声,林云嫣转头看过来,对上徐简的视线,弯着眼就是一笑。 小段氏乐呵呵地:“大过年的,你们翁婿尽说些大事,一个两个说得满面严肃。” 林玙缓和下来:“您说的是,年节里不说那些,等下陪您吃酒。” 小段氏往隔壁那桌指了指:“我这点儿果酒哪用你们陪?你们自顾自喝去。” 徐简便道:“您既喜欢果酒,府里还有几坛江南送来的梅子酒,回头给您送来。” 各自分席坐下,一家人其乐融融的。 林云芳看一眼徐简,又看一眼林云嫣,转头去说林云静:“明年这时候,大姐也得带着姐夫来吃酒。” 只一句就把林云静的脸说红了。 林云嫣凑过去与她咬耳朵:“大姐知道段家那儿有表兄要来京中吧?偷偷告诉你,那是我替三妹点的鸳鸯谱,你看她能笑你到何时!” 林云静眼睛一亮,两人顿时笑个不停。 林云芳不晓得她们说了什么,好奇地追问。 林云嫣道:“就不告诉你!” 林云静乐得不行:“就不告诉你!” 席间逗趣,自是欢乐,小段氏喜笑颜开,多用了两盏酒,散席后便回载寿院歇息了。 徐简酒量好,也没有真灌他,只不过天冷不好多行走,之后林云嫣便陪着他在花厅里坐着。 “与父亲都聊了些什么?”林云嫣轻声问。 “岳父给了不少建议,”徐简握着林云嫣的手,抚着她纤长的手指,“回去与你慢慢说。” 林云嫣应了声“好”。 毕竟是那等大事,花厅外头时不时有人走动,万一叫人听见几句…… 倒不是担心靠不住,而是怕吓着人。 涉及皇权与龙椅,还是要万分谨慎些。 说不了大事,林云嫣便絮絮与徐简说小事,全是她从小段氏那儿听来的家长里短。 平淡之中全是老人家对日子的喜怒哀乐,很琐碎的日常,却是组成他们生活的“绝大部分”。 是他们在疾风暴雨中前行,所要追寻到的平静与踏实。 说到恩荣伯府,徐简低声道:“他们也是左右为难。” 作为皇后的母族,他们行事素来内敛。 一是因着皇后早已过世,只占了那个名头、却没有那么一人了,二是李邵这些年太子之位稳固,不需要他们替他争取前路。 该得的好处都得了,若是再时时刻刻斤斤计较、反倒落了下乘。 况且,当年一女入嫁皇子府时,着实也没想到皇位最终会落到头上来,使得本就知礼、克己的夏氏一门越发谨慎起来。 更没想到的是,李邵健健康康长大,太子之位却没了,偏他那行事,连恩荣伯进了御书房都说不出几句维护的话来。 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国舅没有,老国丈更没有。 “听说是说了几句实在话,讲李邵的确不稳妥,让圣上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徐简说着,稍稍一顿,又道,“夏清略对李邵倒是向来一言难尽。” 东一句西一句说到余霞漫天,两人与伯府众人请辞,回了辅国公府。 徐简这才给林云嫣看那张图纸。 林云嫣奇道:“谁家府邸?” “圣上的潜府,”徐简解释道,“岳父画的,若要试试李邵,他建议可以选在潜府。” 说着,徐简又把几处利弊都与林云嫣分析了一遍。 “那就等玄肃把里头探明白了,”林云嫣说着,又道,“至于李邵那儿,你觉得上元灯会如何?” 这是林云嫣回来的路上想到的。 年初二,大街上格外热闹,马车行得也不快,她便撩了帘子往外头看了会儿。 街边人流不息,另有不少摊贩,全是卖年节里吃的玩的物什,有几家已经挂起了花灯,形形色色的,白日里只看一个形,但林云嫣想到了它们点起来的样子。 徐简想像了下。 与真正的大火自是截然不同的,但与围场那夜的火把光,想来倒是有几分异曲同工。 也不是当场就要让李邵回忆起什么来,只做了试探,倒是可行。 “这事得靠你,”徐简道,“上元时,我还不方便陪同看灯。” 照年前递上去的折子,他养伤得养到春暖花开。 灯会在夜间,天寒风大,即便徐简愿意去,圣上那儿也会让他歇着。 好在林云嫣是皇太后身边得宠的,她自己就有足够的身份参与进去,名正言顺地去观察李邵的反应。 只是…… “让李邵一道看灯,这不难,”林云嫣想了想,道,“让李邵与我说实话,或者之后愿意跟我们说实话,还得再琢磨琢磨。” 徐简闻言,不由笑了起来。 李邵上次来国公府,言谈之间已经十分不满了。 现在太子之位被废,这笔账更是要咬牙切齿算在他们两人头上。 虽然,这账其实也没错。 的确是他们两人在背后安排了一手接一手。 “这你大可放心,”徐简沉吟一阵,道,“李邵那人自我,同时也十分自负,他烦我指手画脚,但他很清楚,他想要复起,谁会是帮他的人。” “你是说……”林云嫣眸子一亮,“误导他?” “争执归争执,”徐简直接道,“比起彻底撕破脸皮,他更想让我们低头。” 林云嫣听得笑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女子也是一样。 目的明确,低头总比砍头强。 “虚以委蛇,”林云嫣评点着,“宫里长大的,谁能不会呢?” 第392章 宁安又想做什么?!(两更合一求月票) 燕辞归 第445节 初五。 晨起时天色阴沉沉的,好在下了通宵的雪在此刻倒是停了。 毓庆宫里,郭公公正指挥着人手把通道清扫出来。 见汪狗子从正殿出来,他转身又问:“殿下醒了吗?” “还不曾睡醒,”汪狗子轻声道,“估摸着再有半个时辰也该醒了,小的先让小厨房里备着,等用过了早膳就能喝药。” 郭公公赞同地点了点头。 大殿下虽然被废去了太子之位,但抛开那些僭越的部分,大体上的吃穿用度与原先差别不大。 宫里固然有不少捧高踩低的,却也不至于真有蠢货、踩到大殿下这儿来。 即便是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出去行走亦没有被下过什么脸。 毕竟,大殿下病中,太医院依旧是每日一早一晚来请脉,圣上那儿的态度也能从中窥见一二。 至于以后如何…… 郭公公转头看了眼正殿方向,那得看大殿下的了。 先不说那位子不位子的,别再与年前似的、突然拔剑劈砍起来,就阿弥陀佛了。 汪狗子忙前忙后,等回到内殿时,李邵已经醒了。 更衣梳洗、用膳吃药。 不得不说,这几日的李邵格外好伺候。 就好像那天折腾了一场之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都被抽走了似的,不挑剔人,也不抱怨事儿,闲着就在发呆。 午前,安院判来了一趟。 一面请脉,一面询问李邵状况,睡得如何、胃口怎样、哪里不舒坦? 李邵一一作答。 安院判摸着胡子,末了简单调整了下方子,又与李邵道:“殿下的身体恢复许多,这两天也没有反复起热了,只是病去如抽丝,还要多养一养。” 李邵看了他一眼,低低应了声。 郭公公送安院判出去,里头只剩下汪狗子。 汪狗子正收拾桌面,突然听见李邵问他:“我的病当真好了吗?” “您……”汪狗子一时没领会,只道,“太医说您恢复了,只是需要休养,您莫要担心,可是身上没劲儿?烧退后都这样。” “不是,”李邵打断了汪狗子的话,“我就是没想明白,我那天劈东西做什么,我怎么会突然拔剑的?” 汪狗子愣了下。 饶是他天天跟着李邵,见惯了李邵想一出是一出的,也被这个问题弄得一头雾水。 那能是为什么啊? 脾气上来想劈就劈了,这对大殿下来说,不是很正常吗? 都过去好几天了,竟然还在思考缘由? 腹诽归腹诽,汪狗子眼珠子一转,还是顺着李邵道:“您当时额头烧得滚烫,病中行事哪有那么多的缘由?您看,您现在退烧了,这不就开始琢磨起‘为什么’了吗?” 李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对。我若不是病糊涂了,定不会那么做。” 汪狗子这就听明白李邵的倾向了,当即道:“说的是。突然拔剑太吓人了,劈着些东西也就罢了,万一伤到人,殿下肯定是断断不想的。” “是这个道理,”李邵又道,“无端端的,我动什么手?我又不是疯了!” 他踹过钱浒和刘迅,是那两人背着他胡乱行事在先。 他也找过徐简的麻烦,嘴上麻烦而已,他也不对跟徐简动手。 他吃酒看斗鸡睡女人,可他不会莫名其妙动兵器。 在李邵自己心目中,他就不是那么个穷凶极恶之人。 肯定是发烧发糊涂的关系! 这么想着,李邵心情稍霁。 “父皇这几日如何?”他问汪狗子,“我想见父皇,我也要与他解释一番。” 汪狗子便道:“小的不曾听说圣上的状况,但每日郭公公都会去御前报您的身体情况,圣上依然很关心您。 您想见圣上,回头让郭公公去时捎个话。 殿下,小的说句僭越的,您虽不再是皇太子了,但您的身份依旧不变,您依旧是圣上的嫡长子,是圣上爱重的先皇后唯一的儿子。 您身体康健起来,好好与圣上说一说,以父子之间多年感情,您还怕不能挽回圣上的心意吗?” 提起被废的太子之位,李邵的面色不太好看。 可情绪最激烈的那一阵他厥过去了,醒来之后木已成舟,又养了几天病,倒也没有再为此大起大落。 李邵哼了声:“我知道轻重。” 汪狗子恭谨低了头。 不得不说,圣上还是了解殿下的。 选在封印前最后一点时间到东宫下圣旨,把殿下反应最激烈的那一阵全压在年节里,也省得天天上朝会那么多人盯着更刺激殿下。 当然,这对汪狗子来说也是好事。 他正好趁着这些时日,多安抚、开解李邵,让李邵明白东山再起是完全可行的。 下午。 听郭公公说大殿下身体恢复过来了,心情也平复许多,甚至还在后悔那天处事不太冷静,圣上便让曹公公来了一趟毓庆宫。 曹公公笑眯眯与李邵行礼,说了些年节里的好话,同时也在观察李邵。 虽然圣上嘴上没有多言,但曹公公看得出来,圣上对大殿下的反思还是欣慰的,至于欣慰能有多少,还要看大殿下的态度。 大殿下今日表现比曹公公预想的要好。 不止没有拔剑的歇斯底里,也没有表现出对被废的不满、不安,整个人看起来可以说是“平和”。 这让曹公公觉得不可思议。 于是,在说了圣上、皇太后、皇贵妃等人的身体心情之后,画风一转,曹公公提起了徐简。 “辅国公没有进宫拜年,只郡主来了,初一时给皇太后与皇贵妃贺了新年,昨儿又到慈宁宫陪着打了场马吊,”曹公公语速不快,一直留心着李邵,“听说辅国公的腿依旧不太舒坦,也只去诚意伯府拜了年,旁的一处都没有去。” 李邵听着,冒出来一句:“不进宫,除了岳家,他也没有旁的地方能去。” 曹公公抿了抿唇。 大殿下这么说也没错,口气亦正常,反正没有一点儿先前在御前与圣上状告辅国公居心不良时的愤恨。 莫不是真想开了? “又说到了上元灯会,”曹公公继续道,“皇太后有几年没有看灯了,听郡主说的来了兴致,想当天上城楼看看,还使人问了圣上。” “看灯?”李邵疑惑,“父皇答应了?” “陪太后娘娘看灯,自是答应了。”曹公公道。 李邵的眉头倏地皱了起来。 这么多年,印象里,父皇几乎就没怎么凑过这种热闹。 倒也不是喜欢不喜欢的事儿,而是,很麻烦。 虽不曾听父皇亲口讲过其中内容,但李邵多少还是能看出来缘由。 灯会本是与民同乐,哪怕只是在皇宫的城墙上,与老百姓隔了好远,但意思到了,且召文武百官作陪,亦是君臣一心。 这一种,前几年父皇还办过一回,而他也跟在一旁,遥遥看灯。 看不出灯形,吹一阵冷风,没多少意思,就是个仪式。 而另一种多年未办。 没有文武百官,只有皇亲国戚,后宫嫔妃们一道观灯。 那可是个在父皇跟前露脸的好机会,但凡有点儿心思的,一个个花枝招展,不止自己要俏,还要把旁人比下去,弄得迎面吹来的北风都全是酸味。 而他那几位弟弟妹妹,“该笑”时笑,“该哭”时哭,眼睛弯着还是垂着,就看他们母妃琢磨了。 李邵看着就烦,也因此推断父皇不喜欢那样的麻烦。 皇太后若观灯,自然就是这一种。 李邵琢磨着这些,难免急了些:“皇贵妃娘娘一道?其他娘娘也一道?” 曹公公道:“是。” 李邵的脸沉了下来。 父皇竟然答应了。 父皇仅仅是为了孝顺皇太后? 在废太子的这个当口上,父皇想做什么? 宁安又想做什么?! “我到时候去吗?”李邵又问。 “您是大殿下,”曹公公依旧笑眯眯的,“只要您的身体恢复了,自是应当一起,圣上也说,好些年没有与殿下您一道观灯了,他最怀念的还是您小时候,您拿着一盏鹿灯,夜深了都舍不得放下,只好悬在您床头。” 提起陈年往事,李邵平复了些:“我也记得。” 话说得差不多了,曹公公正欲告退,李邵突然问他:“我何时能去见父皇?” 曹公公模棱两可。 “我已经大好了,又不会过了病气给父皇,”李邵拧眉,“难道要到灯会上才能见着父皇?” “哪儿的话,”曹公公安抚道,“实在是天气寒冷,担忧您身体,圣上才不舍得您往来一趟,毓庆宫到底不比东宫,离御书房有些远。” 李邵绷着脸不说话了。 曹公公退出来后,急急回到御前。 燕辞归 第446节 圣上很是关心李邵的状况。 “殿下身体看着是好了,”曹公公斟酌了一路说辞,此刻亦十分谨慎,“看起来不似接旨那日那般浮躁,平和了许多。小的与他提了辅国公与郡主,殿下亦没有像原先那么不高兴。殿下很是想见您。” 圣上听完,良久叹了一声。 他对邵儿那日拔剑之举自然很是不满,但邵儿能够冷静下来,亦是他所希望看到的。 “他得明白,即便是皇子,人生也有大起大落,”圣上顿了顿,又继续道,“他得学会控制住脾气……” 曹公公垂首不语。 圣上不止是在说大殿下,更是在说他自己。 也正是因此,父子之情才格外深厚。 话说回来,以他曹公公的立场,又何尝不盼着大殿下莫要辜负圣上的一片心呢? 转眼便是十五。 午后,林云嫣便抵达了慈宁宫。 “打马吊,用晚膳,观灯会,”闻太妃抚掌笑着,“安排得明明白白。” 林云嫣笑了起来:“我请您观灯,您等下少赢我一些。” “你呀你呀!”闻太妃打趣道,“都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你这孩子竟然来约我们老太婆。” “我倒是想和国公爷上街看花灯去,”林云嫣说得直接,“可他得养伤,我一个人上街没意思,那天才想起来与皇太后说说。” 闻太妃笑容慈爱。 说得越直接,越没有惹事的意思。 等华灯初上时,林云嫣陪着皇太后、闻太妃一块到了南宫门下。 此处灯火通明,不少嫔妃都到了,纷纷见礼,等圣上抵达,才依次步上宫墙。 林云嫣抬眼看去。 广场上也安排了花灯,与远处长街上的灯火遥相辉映,让皇太后连声夸赞。 林云嫣却在想,这样的灯火闪闪,自不似定国寺大火,与围场那夜的火把有那么点像,却又少了些意思。 再细细分辨,便明白过来了。 一来距离远了许多,二来居高临下,不及从棚子里出去时火把那扑面而来的感觉。 况且,李邵当时昏昏沉沉,看东西难免模糊与混淆,今日…… 林云嫣转头,寻找李邵身影。 李邵没有站在圣上边上。 他原是跟着的,只是才与圣上说了几句话,李临就凑过来摇头晃脑念叨些观灯诗词,听得他好笑不已。 更好笑的是,李勉为了不被李临比下去,不背陈词,只做新诗。 李邵看了眼李勉的母妃柳贵人,李勉那鸡崽子似的性子,被逼着当着这么多嫔妃的面绞尽脑汁想词,也是“不容易”。 而李邵更佩服二公主的母妃,公主三岁出头,她就敢抱着在寒冬里上城墙。 如此比起来,顾婕妤是想作妖也没得作,李奋太小了,看了今年的灯,容易没有明年。 把弟弟妹妹们差不多都点评了一遍,李邵不由烦闷。 就为了这么几个不晓得能不能长大的东西,如顾恒那样在朝堂上费尽心机、唇枪齿战,急得仿佛父皇已经七老八十了! 至于徐简,徐简就更莫名其妙了。 害得他被废了太子之位,徐简到底有什么好处? 难道徐简还能看得上那三个小的? 李邵不耐烦,干脆沿着宫墙往静处走。 林云嫣张望了一阵寻到了人,低声与皇太后道:“大殿下在那儿,我过去问个安。” 皇太后垂眼看她。 “您放心,不会有矛盾的,”林云嫣笑了下,“拜年而已,圣上在、您也在,大殿下还能冲我发火不成?” 皇太后哭笑不得,叮嘱道:“别招惹他。” 悄无声息地,林云嫣没有引起别人注意,到了李邵边上,恭谨行礼。 李邵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怎么也比李勉那几个顺眼些。 他清了清嗓子,问:“是你有话说,还是徐简有话说?” 第393章 反常即为妖(两更合一求月票) 林云嫣没有正面回答李邵的问题,只上下打量了下他的衣着。 “宫墙上风大,夜里又冷,殿下身体刚好些,还是要注意保暖,”说着,林云嫣抬了抬自己的手,让李邵看她捧着的手炉,“殿下也该拿一个。” 李邵嗤一声笑了。 他可没忘了,徐简进进出出的就捧着个手炉,与御书房回个话,曹公公都惦记着替他换得更热些。 “我又不是徐简,”李邵道,“你也无需拿笼络徐简那套来笼络我。” 林云嫣神色不改。 带着目的来的,自然不会管李邵这种他自己都未必分得清过没过脑子的话。 “国公爷是我丈夫,我关心他身体,怎么能是笼络呢?”林云嫣说得慢条斯理,“而您是大殿下,您的身体康健也是臣子们的福气。” 李邵显然没想到林云嫣会这么说,不免愣了下。 林云嫣偏头看着汪狗子,笑眯眯地:“汪公公,你说是这个道理吧?” 汪狗子回了个笑容。 那天在辅国公府,郡主一铲子一铲子挖坑的情景,真是历历在目。 汪狗子打心眼里提防郡主再给李邵挖坑,却又不能说这话不对。 他一时摸不透林云嫣的招数,只能回道:“郡主说得有道理。” 林云嫣顺着这话,又道:“那就劳烦汪公公去寻个手炉来吧,观灯还要一会儿呢。” 汪狗子明白了。 郡主是要支开他! 虽说他在旁边待着,大殿下真要跳坑、他也拦不住,但亲眼看着总比浑然不知要强些。 偏话赶话的,他还真就圆不过来,只能忧心忡忡看了李邵一眼。 李邵没有反对。 汪狗子没法子了,只能硬着头皮小跑着下宫墙,这里离毓庆宫远着呢,等他跑一个来回,那埋人的土都能踩实了。 他只好在底下寻个待命的小内侍,塞了红封,让对方赶紧跑一趟,自己又跑着回到李邵跟前。 李邵正在向林云嫣问话。 “臣子们的福气?臣子们近来的福气、不是我做不成太子了吗?” 话音落下,李邵就见林云嫣的笑容僵了下。 这种笑不出来又不能硬着头皮笑的姿态,突如其来的,让李邵升腾起一种“过瘾”来。 之前总被徐简与宁安你一句规矩、我一句道理,讲得他节节败退,今日反过来了,他占得上风。 即便这只是口头上的上风。 “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林云嫣讪讪道,“各有各的立场,朝中固然有不希望您做太子的,也有盼着您能继续做太子的。” 话已至此,李邵便要问个明白了:“那你和徐简是哪一种?” “这还用说?”林云嫣答得毫不含糊,“自是后一种。您此番落入麻烦里,我与国公爷亦十分牵挂……” 李邵扬起了眉。 看吧,叫他猜中了。 至始至终,徐简就是想拿捏他,想让他做一个听话的皇太子,以后当一个听话的皇帝。 这个听话,就是听徐简的话。 徐简找他麻烦,徐简也几次解了他的麻烦,为的就是这么一个目的。 只是这一回,徐简“玩脱了”。 徐简自以为是,和宁安凑在一块,从围场开始就在安排他了,以至于他都病倒了、都被葛御史追到东宫里骂了个狗血淋头。 就这样,徐简也没收手,耿保元的事被翻出来,裕门关的事被揭开,其中怎么可能没有徐简的手笔? 徐简那几天提笔挥墨挥得有多畅快,事情失控就得有多后悔! 废太子,对徐简根本没有好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李邵咬牙道。 只听他这一句,林云嫣就晓得李邵上当了。 李邵被引进了新的布局里,他认为这是她与徐简在低头、在示好。 当然,这也不能说是李邵好骗,而是几种先决条件下,李邵不可能不上钩。 因为他们两个人,与李邵之间的联系太深了。 今日哪怕换个其他人,听她和徐简叹气几句,也会相信“废太子”并非他们的本意。 李邵继位,对他们就是最好的选择。 这也是他们两人能在御前灯下黑的最主要的缘由,没有人会舍近求远,没有人会放着平坦的路不走、去走一条崎岖又崴脚的山石道。 圣上会这么想,其他人会这么想,李邵何尝不会这么想? 燕辞归 第447节 李邵自己不去想,在过去的时间里,林云嫣相信,圣上肯定也不止一次与李邵说过让徐简跟着观政、辅政的益处。 因此,事情发展成这样,李邵对他们恼之烦之,也会不解之。 毕竟,现如今的李邵,还没有产生过对诚意伯府、辅国公府下手的念头,亦自然不会懂他们的自保之策。 而林云嫣在引李邵入瓮时,就利用这一点。 “殿下,”林云嫣看了眼圣上那一侧,身子微微偏向李邵,压低了声音,“还有句话是‘以退为进’,太热闹了,连圣上都避了锋芒,等过了这一阵,徐徐图之……” 李邵顺着林云嫣的视线看去。 父皇那儿还是那么热闹。 顾婕妤不晓得说了什么,让父皇连连颔首,看起来很是认同,边上柳贵人皮笑肉不笑的,一副随时逮着机会就要插话的模样。 李邵看着心生烦闷,而林云嫣微微倾向他的姿态,与那厢一对比,一下子就亲疏有别。 没错。 比起那三个小的,徐简和宁安毫无疑问就是更偏向他。 拿捏也好,顺从也罢,说白了,这是他和徐简之间在争夺处事的主动,从头到尾和李勉他们毫无干系! 那几个,根本不配掺和进他和徐简的角力之中。 在内部矛盾拉扯明白之前,一旦外部显露危机,那自然是先把危机打下去。 至于内里…… 徐简拿捏他、拿捏出了事,现在又让宁安来主动低头,往后占据上风的无疑是他李邵。 这么一想,李邵心里更是舒坦了些。 他的确看徐简不顺眼,但只要徐简肯好好听他指挥,这人也不是不能用一用。 “怎么个图法?”李邵问。 “您这就把我问住了,我哪里晓得朝堂上的那些,都是听国公爷的,他养伤需得养到天暖些才好上朝,”林云嫣说到这里顿了顿,“只盼着您莫要急切,明日上朝后,一定还有虎视眈眈的。” 李邵嘴上不说,却也微微颔首。 明日,废太子的诏书会发往底下大小衙门,从京城一路传往地方。 这种要紧时候,想寻他麻烦的人,不用宁安说,他都知道是一把接一把。 而宁安这话又与这些时日汪狗子宽慰他的话异曲同工,李邵听了太多遍,也就不认为有问题。 边上,汪狗子惴惴不安。 要不是他从主子那儿得到过些消息,他都得被郡主这些话糊弄过去。 给人挖坑的最高境界,不是把坑挖得有多么深,而是有坑似无坑,让人以为走在平坦大道上、下一脚就掉下去了。 郡主干的就是这个活儿。 每一句话都是对的,但每一句话,汪狗子都觉得后头要藏招! 毕竟,反常即为妖! 他等下得提醒殿下,千万不能失去防备之心…… 可说了也未必能有用,谁让郡主的话术与他汪狗子的那些如出一辙呢? 他推翻郡主的话,岂不就是推翻了自己的说辞? 还好殿下讨厌辅国公,有这层逆反的心态在,应该不会被完全牵着鼻子走吧? 汪狗子抬起眼皮子、暗暗打量了郡主几眼。 或许,他该转个思路。 利用好郡主的话,稳住殿下,让他不惹事、不冒进,好好等待主子安排复起之路,又能让殿下对辅国公、郡主始终保持一份防备之心,那才是两全其美。 正想着,有小内侍急匆匆跑来,把热乎乎的手炉递给他。 汪狗子接过来,转递给李邵。 李邵接了。 热意从掌心涌入,驱散了夜间寒意,让人不由自主就放松许多。 他满意地喟叹一声。 “捧个手炉不错吧?”林云嫣轻笑了下,看着远处盈盈花灯,道,“花灯真多,街上一定很热闹。” 李邵心情松弛着,便问了句:“我听说是你跟皇太后说想看灯?” “是啊,因为不能去街上看,我又实在很想观灯,”林云嫣说到这儿,故意“哦”了声,主动解释道,“倒不是因为国公爷不方便出门,即便他能去,我也不适应在街上看灯。” 李邵不解,下意识问:“为什么?” 林云嫣苦笑:“居高临下、远远看灯,才像是萤火一般星星点点,可若是行走在大街上、身处花灯丛中,那一眼看去……” 不由自主地,李邵想到那个场面,还未细想,心底里就冒出了一股不舒坦来。 而后,他听见林云嫣又说道:“离得太近了,迷了眼,好像被围在火里似的…… 殿下应该听说过吧,我幼年时常做噩梦,梦到被困在大火之中,四周都在烧,逃也不知道往哪儿逃。 我那时候经常梦见的,明明我没有被大火围困过,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是感受到了母亲那一夜的困境,使得我打心眼里害怕。 现在倒是几乎梦不到了,但还是避免离火光太近。 花灯是好看,却也只能站在这儿、远远看去。” 随着林云嫣的话语,李邵的面色渐渐发白。 风迎面吹着,林云嫣的声音在风中散开,不甚清晰,狂风化作了手,捂在了他的两耳边上,隔绝了一部分声音,听起来嗡嗡作响。 他的嘴巴张了张,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来,甚至,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只是心脏跳得飞快,仿佛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样。 大火,近在咫尺的大火…… 李邵不畏火。 虽然他是被人从火场里救出来的,但他没有那段记忆,从小到大也就没怕过。 可就是一个月以前,在围场里,他被背出棚子时迎面看到的那些火把,却像一把锐利的长矛,一下子炸穿了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就畏惧那个画面。 好在,也就是那么一眼而已,睡过一觉,李邵又把那画面抛去了脑后。 但宁安的话又让他回想起来了。 林云嫣说完,表面上依旧看着花灯,实际余光全在观察李邵的反应。 当看到李邵那倏然变换的脸色时,她便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李邵确实忘记过,但他也在冲击下想起了一些。 只要机会合适、布置得当,她和徐简的设想应该是走得通的。 夜风又重了一些。 林云嫣点到为止,没有再继续刺激李邵,道:“皇太后还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李邵烦躁地抓了抓下颚,示意她自便。 那厢,时不时关心着林云嫣与李邵动静的皇太后见她回来,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说了那么久的话?” “殿下问起国公爷伤势,就多说了几句,”林云嫣笑盈盈地,“您放心,我没说些招惹人的话,殿下也只是来看灯的,不会寻我麻烦。” 皇太后见她神色如常,便没有再多言。 花灯的热闹看了,皇太后年纪大了,禁不住风吹,便要离场。 圣上见状,亦没有多留着,招呼着各处都散了。 他也没想应付嫔妃们的各种心思,走下宫墙后,只让李邵陪着他回寝宫。 “明日开印,”圣上脚步不紧不慢,叮嘱着李邵,“你按时上朝,小御座撤了,你往后还是站在以前的位子上,莫要心生怨怼,自己调整好心态。” 李邵想到被撤了的小御座,难免一股浊气胸口起。 只是局势摆在这儿,他也只能忍着,老老实实应了。 另一厢,林云嫣送皇太后回了慈宁宫。 这时候,宫门已经关了,她便歇在偏殿里。 挽月伺候她梳洗,主仆两人吹灯睡下,一如从前住在宫里时一样。 林云嫣却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只觉得哪哪儿都不习惯。 明明是住惯了的地方。 明明是睡惯了的床榻。 可就是因为身边少了个人,少了个暖源,就觉得不对劲起来。 林云嫣又翻了个身,望着空荡荡的身侧,她明明确确知道,她想念徐简了。 也不晓得徐简睡踏实了没有…… 一夜没有睡好,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林云嫣便又醒了,既睡不好,干脆早些起身。 站在廊下,她看向金銮殿方向。 新年的第一场大朝会,想来会是精彩纷呈。 第394章 孤立无援(两更合一求月票) 金銮殿上,朝臣们恭候圣上大驾。 李邵站在前列,一瞬不瞬地看着高台之上。 御座依旧摆在那里,精美华贵,他瞪大了眼睛,仿佛能把上头雕刻的每一笔线条都看清楚了。 他记得那些纹样。 燕辞归 第448节 他原先就坐在御座边上,在近处看过父皇的那把龙椅。 而现在,本该由他坐着的那把小御座不见了。 饶是已经从曹公公口中知晓了这一切,真真切切看到这一幕时,李邵心里依然还是波涛汹涌。 在李邵的身后,朝臣们神色各异。 林玙的视线从他的背影上划过,看不见李邵的神色,但对他的心境,多少能猜出个七八成来。 从站在底下到坐上小御座,这几步路很轻松,上坡总是轻松的。 而反过来,从小御座上下来、又站到了队列里,哪怕是站在最前头,也是陡峭的下坡路。 以李邵的脾性,不难猜他的所思所想。 当然也不止林玙,今日大朝会上这么多朝臣,都在观察大殿下、揣度大殿下,有人好奇,有人忐忑,也有人蠢蠢欲动。 意料之中的事。 李邵被那么或是打量、或是深究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 即便他没有回头,他也能感觉到落在身上的视线如有实质。 时烫,时冰。 弄得他恨不能抬手挠一挠脖子。 幸好这个时候,御驾到了。 明黄色的身影带着仪仗进了大殿,脚步稳稳向前,经过李邵身边时圣上并未缓下步伐,直到步上台阶、在龙椅上落座后,他一眼扫视众臣,目光最终落在了李邵身上。 掌心按着扶手,圣上深吸了一口气,余光瞥了眼身侧。 原先摆放小御座的位置空荡荡的,他一时竟也有些不习惯。 开印的第一场大朝会,自是从最要紧的事情开始。 李邵年前已经接了回废太子的诏书了,今日曹公公宣旨是面向朝臣的,可李邵这个废太子就在大殿上,哪里能不跪下听宣? 一时间,金銮殿里沉闷极了,只余下曹公公的声音在梁柱之间缭绕。 李邵不免有些恍惚。 他猛地就想到了在东宫的时候,他也是这么听曹公公宣旨的。 彼时情绪在此刻又一点点被勾了起来,激荡在心田,冲刷得他连呼吸都紧了许多。 十指紧按着地砖,明明光洁的砖面磨得指腹发麻发红,李邵只觉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都懵了起来。 直到曹公公宣完、圣上叫起,李邵都还跪在中央,一动不动。 曹公公看在眼里,不由紧张地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轻咳一声。 李邵浑然未觉,直到离他站得近的晋王偏过些身子,压着声音低呼了几声“殿下”,他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见他醒神,晋王便又站直了,没再管他。 李邵从地上爬起来,退回队列中,闷声不响。 这个小“麻烦”被一带而过。 顾恒看在眼中,多少有些可惜。 旁人不清楚,他还是听说了些的,大殿下搬离东宫之前曾发了场大脾气,里头物什摔了砸了一堆,可见情绪之激动。 刚看殿下跪在殿中走神,顾恒还以为他又要酝酿一出大热闹。 大朝会上没有什么物什能砸的,但有那么多的人,如果殿下真大闹一场…… 那可就精彩了! 可惜、真是可惜! 各衙门要说的事情都不少,顾恒便收敛了心神,没有再去思索李邵的沉默。 李邵也在听,只是耳朵里已经不舒服得厉害,反反复复的,曹公公念的圣旨上的词句盖过了其他声音,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 以至于他根本听不清各位大臣们禀了些什么,又论了些什么。 光是绷着脸,不让自己被耳朵里的声音影响到失态,已经耗费了李邵大部分的心力。 不知不觉间,他满头大汗。 好在,这之后,那声音没有再继续堵着耳朵了。 李邵终于听明白了其他人在讲什么。 朝臣们说清楚了政务,矛头又转向了他这个废太子,经过一个年节的休养生息,再次卷土重来。 不说用词多么激烈愤慨,起码也没让李邵听见一个好词好句。 李邵抿着唇,胸口悄悄几个起伏,做着深呼吸。 还不如先前那么听不清晰! 李邵阴沉着脸,双手紧紧攥拳,努力克制着脾气。 有几次他听得火气上涌,想要扭头去驳斥几句,察觉到了父皇沉沉的视线,他一个警醒又忍了下去。 如此反复,忍完了全程,直至曹公公宣了退朝,恭送圣驾离开后,李邵才缓了一口气。 下朝了,圣上不在,挑剔的、点火的也就没有了煽风的欲望,也就不再故意招惹李邵,自顾自散去。 李邵没有走,他依旧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晋王与平亲王说了几句,正要与贤王一道离开,见李邵跟个雕像似的,便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殿下,”晋王身量更高些,垂着眼看李邵,“明日早朝时可不能再这么走神了。” “二伯父,”李邵看了他一眼,“刚才谢伯父提醒。” “不是什么值得谢的事,”晋王答完,又低声道,“你也端正些,别真的伤了你父皇的心。” 李邵不轻不重应了声。 晋王没有再说什么,与贤王先行告辞。 李邵依旧没有动,直到朝臣们都走完了,整座大殿里只剩下几个小内侍在轻手轻脚地整理忙碌,他还是站在中间,静静看着大御座。 汪狗子迟迟等不到李邵,只在外头探头探脑,见李邵那架势,怕他一个冲动起来就往上走。 以前有小御座,走上去了也没什么。 如今就剩一把龙椅了,殿下上去一屁股坐下…… 哪怕不坐,东摸西摸的,这个当口上也够惹事的了。 这么想着,汪狗子赶紧跑进来,到李邵身边,出声打断他的思绪:“殿下,时辰不早了。” 李邵啧了声。 思路回来了些,脚下依旧未动。 做事的小内侍低垂着头,根本不敢对上李邵的视线,匆匆而行。 良久,李邵开了口:“狗子,你冷不冷?” 汪狗子被这么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弄得心里忐忑不已,想了想,答了个极其中庸的“还行”。 李邵道:“我觉得冷。” 不止现在,早朝时他就觉得冷了。 不管殿里站了多少人,都没带来什么温度,只一股股的寒意一个劲儿地往骨子里渗,如毒蛇吐着信子似的、激得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是衣裳穿少了吗? 不是。 李邵清楚地知道,他觉得冷,是因为他孤立无援。 整个金銮殿,那么多的文武大臣,他李邵是被围剿的那人,有人看戏,有人握枪,有人敲着战鼓,有人摇旗呐喊,每个人各司其职,只有他,是被围在其中的那个人。 连他的父皇都没有再向着他,任由那些人咄咄逼人。 这让李邵不由想起了那只熊瞎子。 他就是那只熊瞎子! 他们戏弄他,耗他的体力,直到他支撑不住时,就会冲上来将他大卸八块! 这怎么能让李邵不觉得冷得彻骨呢? 这种孤立无援的滋味,比腊月冰霜都扎人心肺! 自然地,李邵想到了徐简。 徐简没有上朝,徐简上朝时也经常看乐子,可即便如此,有徐简跟着的时候,他李邵就可以不是那只熊瞎子。 被熊瞎子追着跑一整天一整夜,有徐简在,还能一铲子把熊瞎子的胳膊卸了。 是了。 算起来,还是徐简更靠得住些。 昨晚上观灯,宁安也明确表达了一下他们夫妻两人的意思。 矛盾固然是有,李邵依旧烦徐简那时时想要拿捏他的手段脾气,但归根结底,他和徐简的利益更为一致。 烦躁归烦躁,却不得不说,慈宁宫那儿,宁安说话最好使,而御书房里,李邵也看出来了,比起他,父皇更信徐简。 既如此,他又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彻底地利用一下他们两人? 与徐简加固战线,一来那是父皇一直以来希望看到的,二来,徐简那什么话都敢在金銮殿上说的性子,往后他便不会轻易落入孤立无援的局面。 等他重新取得父皇的信任,等他重新坐到小御座之上…… 他和徐简谁拿捏谁,还不好说! 这么想着,李邵舔了舔唇:“狗子,给我拿个手炉来。” 汪狗子想到殿下先前说冷,这会儿便不敢耽搁,又怕他留在殿内不理智,只好硬着头皮道:“殿下,殿内通风,您站在这儿更冷。 不如您往角落挪一挪,避避风,小的这就回去取手炉,您等一会儿。” 燕辞归 第449节 李邵没反对。 汪狗子松了口气,见李邵去了角落,他飞一般跑出去,来回一趟跑了个气喘吁吁,才把热腾腾的手炉交到了李邵手里。 李邵接过来,先前紧攥着的拳头才算松开。 掌心里留下了一排指甲印,掐成了深紫色,李邵浑然未觉,只感觉到热气把他几乎要冻僵了一样的筋骨给化解开了些。 等更缓和些,李邵才道:“走吧。” 他带着汪狗子去见三孤。 父皇已经交代过他了,短时间内不用再继续六部观政。 观政这事儿,倒也没定下来只有皇太子才能进行,历朝历代也有许多皇子观政的记录。 可李邵刚刚才被废,若只有名头变了、其他一切照旧,就彰显不出变化来。 要是还有其他皇子也在观政,倒也说得过去,可偏偏他的那几个弟弟,离能观政还差得远了。 因此,李邵的观政之途也被停了。 不得不说,李邵很不舒坦。 以前还有很多觉得观政没意思,尤其是被徐简安排着一本一本看文书时、简直闷得浑身骨头都痒,可今时今日被剥夺了,李邵反而觉得稀罕起来。 捞不着的,总归就是最好的。 汪狗子把李邵的情绪都看在心里,建言道:“殿下莫要着急,一开始难免受制,等这阵子过去了,渐渐也会缓和起来。到时候您再提出往六部观政,想来圣上会答应的。” 李邵嘴上没说话,心里倒是有了一番计较。 他去提,父皇未必轻易改口,可若是徐简去提,以徐简在御书房里那一套一套说服父皇的能耐,大抵是能成。 既然徐简擅长此道,既然父皇就听徐简那套,那他就指挥着徐简人尽其才。 说到底,是徐简一心寻麻烦、玩脱了,害他被父皇责罚、被废了太子之位,徐简就必须帮他重新被册立起来! 李邵打好了算盘,只等徐简复朝。 左等右等,等了都快一个月,等到早朝上、想寻他麻烦的朝臣都歇了,徐简依旧在养伤。 养得李邵烦不胜烦。 汪狗子揣度着李邵的心思,道:“殿下,您不妨去一趟国公府。” 李邵闻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年前圣上让您去探望,结果不欢而散,小的想,您若能主动表达下您对国公爷伤势的关心,想来圣上会十分高兴……” 若是一个多月前,汪狗子定然不敢提这种主意。 殿下见了辅国公,别说表达关心了,能别被安顿到坑里点着火,汪狗子都得念两声“阿弥陀佛”。 可近些时日,他亲眼看到李邵“修身养性”。 甭管郡主与辅国公挖什么坑,只要那些说辞还跟上元时一样,能稳住殿下、让殿下徐徐图之,只要殿下还是这么不急不躁、不轻易上当,也算是在圣上面前讨了个好。 不用主子多交代,汪狗子也看出来了。 殿下想要复起,辅国公是一条捷径。 哪怕摸不透辅国公的真正意图,但圣上就是信任辅国公…… 辅国公明面上依旧与殿下利益一致,能利用时就得利用他,若辅国公突然露出爪牙、真的对殿下不利,那也能狠狠抓住尾巴! 与主子唱反调的敌人,抓住他的错处、弱点,才能在必要的时候给予致命一击。 李邵听进去了。 他并不关心徐简的腿能不能恢复得活蹦乱跳,但他关心徐简什么时候能上朝。 至于父皇以前说的什么赔礼…… 现在是徐简和宁安给他低头。 既然要通力合作,那两人总不会再莫名其妙甩脸色给他看了吧? 正好,他也想听听徐简怎么交代交代“玩脱了”的事! “那就去!”李邵挑了挑眉,颇为期待。 第395章 就得遵医嘱(两更合一求月票) 朝阳东起。 春寒料峭,这几日倒春,行人裹得严严实实。 林云嫣坐马车回府,抱着个手炉,靠着柔软的引枕养神。 车子速度越来越慢,她没有睁开眼睛,只嘀咕着问挽月:“可是到了?” 挽月撩起帘子一角,看了眼外头:“进胡同了。” 只是,离辅国公正门还有小一段路,怎么这会儿就降速了? 挽月疑惑,便探头想问牛伯一声。 话未出口,她先看到了答案。 有一辆马车在她们这辆前头,只看车架就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看着还有些眼熟。 挽月定神想了想,回过身与林云嫣道:“郡主,前头好像是太、错了,是大殿下的马车。” 林云嫣闻言睁开眼,微微倾着身子,透过挽月撩开的帘子看去。 “还真是他。”林云嫣撇了撇嘴。 两辆马车前后在辅国公府停下。 汪狗子跳下车,正要去敲门,转头看清后头的车架,又转回去与李邵知会两句。 李邵没有踩脚踏,直接从车上跳下来。 林云嫣也就下车来,上前与李邵见礼。 “大清早的,你怎么从外头回来?”李邵随口问了一句,问完了自己就琢磨过来了,“哦,你歇在慈宁宫了吧。” 林云嫣颔首,顺着又问:“殿下怎么一大早过来了?寻国公爷的?” 李邵答得坦然:“是啊,今儿得闲就过来了。” 林云嫣对着李邵笑了下,转身步上台阶时,笑容透出几分意味深长来。 挽月已经敲开了门。 林云嫣请李邵入府,绕过影壁后顿足,道:“殿下,让管事引您去花厅坐坐,我去知会国公爷。” 这安排没什么不妥当的,李邵自是答应。 林云嫣把人交给徐柏,自己带着挽月快步去了正院。 屋子里,徐简正站着活动筋骨,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从次间挪步中屋。 门帘掀开,林云嫣裹着厚厚的雪褂子进来了。 因是冷风吹的,林云嫣的鼻尖泛红,看着有些可怜,好在两只耳朵叫帽子遮挡得严实,没有吹红。 站定后,她解了雪褂子,顺手交给挽月。 徐简上前两步,抬手拿手背贴了下林云嫣的脸颊,果不其然,一股子寒意。 “怎得这么早就回来了?”徐简问她,“清早天寒,不如多睡会儿,陪皇太后用过午膳再回。” “皇太后醒得早,陪着用了早膳了,”林云嫣也抬起手,松松握住徐简的手背,她一直捧着手炉,手倒是热的,笑盈盈地道,“你还说我早,大殿下比我还早一步,我在大门口遇着他了,看着是一下朝就来了。” 徐简反手扣了林云嫣的手指握着,挑眉笑了下。 林云嫣知道他在笑什么:“我还以为他能坚持再一两个月,高看他了。” “说起来也有一月了,”徐简点评道,“对他来说已经不错了,这两天再没点儿动静,反倒就不是他了。” 林云嫣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现在去花厅?” “不去,”徐简直接道,“这个时辰,本就该请大夫治疗了。” 林云嫣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花厅那儿,徐栢给李邵上了茶水点心。 等了约莫有半刻钟,他不由眉头微微蹙了下。 汪狗子看在眼里,也有些急切。 辅国公应该不会和前回一样,让殿下等上许久吧?那招数用了一回,不至于再用第二回 …… “殿下,”汪狗子安抚李邵,“国公爷腿脚不方便,行动慢一些也是正常的,您再等等。” 李邵轻哼了声,慢条斯理地把手里的茶喝完,才问道:“他们国公府的正院与花厅,总不会比金銮殿到毓庆宫还远吧?” 汪狗子讪讪,正要再说些粉饰的话,就听见了脚步声。 他松了一口气,出去看了眼。 来的是马嬷嬷。 马嬷嬷先给李邵行了礼,然后照着徐简的意思,开口道:“殿下,每天这时辰国公爷都在治疗,知道您来了,不敢让您一直等着,就让奴婢来请示您,要不要挪步安平院?” 李邵一愣:“安平院?” “就是国公爷平日治伤的院子。”马嬷嬷道。 汪狗子听完,心里一时忐忑。 辅国公这是什么意思? 要说下马威,前回那样久等不来的是下马威,今儿这样的…… 汪狗子还没品明白,只看到李邵的眉头舒展了些。 “那就过去吧。”李邵道。 马嬷嬷忙引路:“您请。” 燕辞归 第450节 见李邵大步随着马嬷嬷出去了,汪狗子垂下了肩膀。 行吧。 年前的下马威摆在前头,显得这请示在殿下眼里都一下子顺多了。 不介意就好。 李邵的确没有介意,比起让他坐在花厅里吃茶、等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摆足姿态的徐简露面,他觉得走几步直接去见人,反倒不算什么事了。 毕竟,徐简的确是天天治伤,前回清早差不多的时辰过来,也是赶上了治伤。 更何况,能亲眼看到徐简治疗的状况,李邵更加安心些。 伤的轻重,治疗的成效,自己看过,比旁人回禀要准确得多。 等进了安平院的屋子,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浓郁的药油味道,李邵没防备,被冲得连打了几个喷嚏。 等他喘着气摸鼻子,林云嫣道:“屋子里不能通风透气,味道重,殿下见谅。” 李邵瞥了在场的几人一眼:“你们闻着不难受?” “闻惯了。”林云嫣道。 徐简靠坐在榻子上,就这么与李邵问安。 李邵忍了忍呼吸,凑过去近距离看。 徐简右腿的皮肤被药油染了色,黄气重,看着就不康健,那大夫正按揉着,力道看起来不大,但应该是用了巧劲,他自己按了个满头大汗。 而徐简下颚紧绷着,看起来很不舒服。 “你恢复得怎么样了?”李邵问道。 徐简没有答,一副忍痛不语的模样。 林云嫣替他开口:“比年前那一阵已经好转许多了,等过了这一阵、天暖之后,就能更舒坦些。” 李邵又问:“何时能上朝?也要等到天暖?” 林云嫣的视线在徐简与大夫之间转了转,而后对李邵无奈地笑了下。 李邵没弄明白。 林云嫣便让李邵借一步,走到另一侧,故意压着声儿,做出不让那两人听见的样子来:“国公爷很想早日复朝,觉得近些时日好了许多,大夫不赞同,坚持要再等上些时日……” 李邵明白了,看着那厢两人,奇道:“徐简难道还拧不过一个外乡大夫?” “既然让大夫治疗了,自是得遵医嘱,”林云嫣道,“况且,这大夫是晋王爷费了大力气寻来的,是座上宾……” 李邵哼笑了声,不置可否。 毕竟有个大夫在,李邵也不好提朝堂事情,干脆耐着性子坐了下来。 人就在眼前,等着虽无趣,却也不至于焦躁。 等那大夫施展浑身解数一般替徐简按压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这才收拾了药箱,与李邵行礼后退了出去。 徐简也整理了一番,道:“让殿下久候了。” 李邵打量了徐简两眼,直接问道:“你在府里歇着,朝中事情知道多少?” 徐简道:“自不及原先日日上朝时清楚,只有外头议论得多些的,才会传到臣这儿来。” 李邵嗤了声:“那我告诉你,每日都无趣极了,早朝上缺了你这么个看乐子的,着实没劲。” “老实说,”徐简清了清嗓子,“圣上不是很满意臣在早朝上看乐子。” “父皇还不满意那些居心不良的成天有事没事就寻我麻烦呢,”李邵冷笑,“那又怎么样?那些人就不找了吗?他们变本加厉,费了不少力气把我从小御座上拽了下来。” 说到这里,李邵顿了下,一瞬不瞬看着徐简:“当然,你在其中也没少出力。” 徐简没有否认这话。 李邵既认定的事,他若一味给自己开脱,只会适得其反。 “安排了小御座的是臣,”徐简道,“臣自然希望殿下能好好在上头坐着,臣和殿下说的那几位还是不同的。” 徐简的说辞符合李邵的猜想,他又哼了声,倒是没质疑徐简的话。 “所以,”李邵问道,“你要怎么让我再坐上去?” 徐简抿了下唇,佯装斟酌了一番:“殿下想听实话吗?” “你说说看。”李邵道。 “想再坐上去,很不容易,”徐简说完,见李邵的脸沉了下来,又补了一句,“当然,也能容易。” 李邵不是很爱听这些故作玄虚的话。 徐简了解他,便与他分析道:“您始终比其他殿下有优势,您是长子,也是先皇后的嫡子,您年长其他殿下太多了,等他们真能站出来争位时,您难道不能比他们更成熟稳重、有更多的朝堂经验? 这是臣说的容易,而不容易在于、您是废太子,要去掉这个‘废’,可比立新难。 不说另有打算的朝臣,即便是一直以来不偏不倚的,对您先前的事情也有不少担忧与怨言,圣上也一定是在多番考虑之下才做出了废太子的决定。 您从即刻起努力,让圣上与朝臣们看到您是一位合格的、优秀的皇子,您是最适合承继大统的,圣上也不能就这么立太子。 不说十年,起码也得经历个五六年,这才不叫天下人认为圣上朝令夕改,立废太子如儿戏一般。” 李邵听见这个“五六年”就脸色发白。 “五六年多吗?”徐简一字一字,如擂鼓一般往李邵的心里敲打,“说句不该说的,圣上正值壮年,他身体康健,他还能再当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的皇帝,在天崩之前,您只要是皇太子,就是名正言顺。 区区五六年,与二三十年相比,算得了什么? 您还怕当不够皇太子?” 李邵瞪大了眼睛,呼吸都重了些,显然徐简说动了他。 想了想,他道:“真等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要多几个弟弟。” “那又如何?”徐简道,“您比二殿下长了八九岁,您完全有小十年的时间在前头,只要您再次成为太子,您好好当太子,圣上还能再废您第二回 ? 即便几位年幼的殿下里当真出了能耐不错的,您难道对自己没有信心? 靠着您多长的岁数、嫡长的身份、这么多年的经验,还能让他们越过您去? 再说了,那时候您身边连皇孙都有了。 隔代的总是更亲的,何况圣上本就最喜爱、器重您。” 李邵深以为然。 他根本就看不上李勉他们,被几个弟弟比下去这种事,在李邵心里就是个笑话。 而好好当太子,只要徐简别给他找事,别让其他各有心思的人挑他的刺,李邵觉得并无困难。 他已经当过十几年的太子了。 论经验,丰富至极。 “我倒是想好好做事,”李邵靠坐着,道,“可惜如今连观政都被停了。” 徐简听出李邵话里的意思,自是道:“这事交给臣,臣一定能说服圣上、让您继续在六部观政。” 李邵抬着下颚,满意地点了点头。 徐简见状,又道:“只是,在这之前,还望殿下多跟着三孤,上好日课,莫要冲动行事。” 一听这话,李邵的嘴角又垂了下来。 他依旧不喜欢被徐简这么拿捏着管。 李邵正要与徐简争上两句,坐在边上添茶、好一阵没有说话的林云嫣突然开了口:“殿下,有大夫在,就得遵医嘱。” 李邵气笑了。 宁安不愧是宁安。 拿刚才聊扯的话来点他。 他甚至都要怀疑,宁安先前就已经预备好这话了。 徐简轻轻按住林云嫣的手,故意打了个圆场,与李邵道:“殿下,话虽不好听,但臣与郡主都是希望您能再起的。” 李邵咬了下后槽牙。 若非因此,他怎么可能坐在这儿听徐简说这么多? “二月过半了,”李邵道,“三月时,你能上朝了吗?” 林云嫣拧眉,故意要说些“天还不够暖”的话,才冒了个头又被徐简拦住了。 “臣也着急,臣自己有数,三月初应当差不多了。”徐简道。 两人唱戏唱得无比自然。 李邵这才满意了些。 得了这句“准话”,李邵起身告辞。 他再坚持坚持半个月,到时候看看徐简如何说服父皇。 第396章 本性难移(三更合一求月票) 李邵去了一趟辅国公府,这动静自是瞒不过谁。 消息传到顾恒耳朵里时,他难免有些期待。 大殿下以往每去一次国公府,出来后都会生出些事情来,这回不晓得又会有怎么样的展开。 若能再有一点不理智的举动,那明日早朝上,御史们就又有新话题了。 可惜,顾恒左等右等,只等到了大殿下回宫的消息,再无其他了。 他只能叹了一口气。 算了。 大殿下也知道今时不同往日,行事收敛了吧。 既已经迈出了废太子的这一步,往后还要继续稳扎稳打,不能太急于一时。 燕辞归 第451节 另一厢,汪狗子也在与人复命。 回宫后不久,大殿下休整之后就听方少傅说课去了,汪狗子跑前跑后伺候了茶水,便退了出来。 他只是个内侍,里头也无需他伺候笔墨。 汪狗子去偏殿里坐着发呆,见一太监探头探脑,正是熟悉的五官。 他便跟着人去了角落,这厢安静,轻易不会有人来。 “殿下与辅国公都说了些什么?”那太监问。 这是与汪狗子接头的太监,主子那儿有什么嘱咐、亦或是汪狗子想回话,都通过这人。 汪狗子整理着思绪,把今日在国公府里听来的都禀了一遍。 那太监眯了眯眼:“你是说,辅国公还在继续治伤,他自己想在三月初复朝,但郡主与大夫还有异议。以及,殿下看着是把辅国公劝解的话都听进去了?” 重要的两条,都被提炼了出来。 汪狗子连连点头。 太监哼笑了声,尖声尖气地:“辅国公那人倒是有意思,殿下也很有意思。” 汪狗子颇为赞同。 辅国公暗里对殿下动手,现如今又与殿下说这么一番话。 汪狗子可不信他是玩脱了,但既然辅国公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他一定有自己的考量在其中,只是他汪狗子道行浅,看不穿罢了。 反倒是殿下…… 汪狗子探出头去,往李邵听课那侧远远看了眼,透过窗户,看不到李邵身影,只露出方少傅半侧身子。 他又把脑袋收回来。 殿下在年前那般质疑辅国公、甚至在圣上面前还妄图揭穿对方对自己不怀好意之后,竟然又与辅国公坐到了一张桌子上,看起来还真把其中关卡“自圆其说”了。 “公公也清楚,自从开印后,殿下在朝堂上只能缩着脖子。”汪狗子道。 太监不阴不阳来了句:“哪有多大的仇?利益跟前,什么仇都得往后靠。” “是,”汪狗子又道,“但小的以为,不管辅国公打什么主意,话里话外也都在稳着殿下,甭管殿下信着什么,只要他不胡乱惹事,老老实实过完这一阵,对主子来说就是好事。 他之后若不寻殿下麻烦,助力殿下再晋一步,亦与主子利益一致,就如公公说的,利益跟前,什么仇都得往后靠。 等主子把事情办顺了,卸磨杀驴,也不是一刀一个的事儿。 若这头驴不肯好好办事,另寻事折腾殿下,主子正好捏住他的把柄。” “呦?”那太监上上下下打量了汪狗子好几眼,咋舌道,“狗子,看不出来还挺有想法的嘛。” 内里那么多事情,主子运筹帷幄,底下人哪里能事事了解? 汪狗子这样的,本不该清楚这些,但他跟着李邵这几个月,竟然自个儿琢磨出来了不少东西。 甚至有一些,是这太监本人都没那么明白的。 汪狗子赔笑着道:“也就是一些粗浅的想法……” “能琢磨也不错,”太监道,“往正处琢磨,好好办主子交代的事,我看你小子往后前程好着呢。” “托您的福!”汪狗子拱手哈腰,“小的一定照看好殿下,让他利用好辅国公与郡主,一旦那厢有什么不对劲的,小的会立刻请您给主子递消息。” 太监满意了,清了清嗓子,一脸慎重:“不能小看辅国公,一个不留神,就跟那王六年一样了。 要有个痛快倒也还好,但你我这种身份,大抵会落到那姓曹的太监手里,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你不晓得冯内侍的近况吧?人还没死呢,半口气这么吊着,就为了有个活口,往后说不定有用。 我悄悄打听过,惨哦!” 汪狗子被太监阴测测的口气弄得后脖颈发凉。 倒不是怕,而是瘆得慌。 他赶忙又表忠心,又明态度,那太监这才满意了,转身离开。 汪狗子送走了人,忙不迭回到偏殿里,连喝了三盏热茶,才去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阉货,惯会恐吓人。” 汪狗子在心里骂了两句。 也就是他担的这个事儿,身份又远,平日根本见不着主子身边厉害的人物,只能通过那太监。 要是能让他到主子跟前回话,他再品出些内情来,主子岂会发现不了他汪狗子是个机灵的? 他肯定有好前程,就是叫这么个老阉货压着,出头难。 御书房也知道李邵去过辅国公府了。 圣上不多问,曹公公也就不多提。 转眼又过十来天,二月尾端,圣上又听说李邵请御医去给徐简会诊。 他不由好奇起来。 曹公公奉命把李邵请进了御书房。 李邵站定,恭谨与圣上请安,而后依言在边上坐下。 圣上放下朱笔,靠着椅背缓了缓神,问:“你让太医们去给徐简会诊,诊得怎么样?” 他还记得,邵儿先前质疑徐简故意装伤。 李邵答道:“上次去国公府,徐简与儿臣说三月初大抵能复朝了,但宁安当时不太同意。 他年前上折子时提过,最好能养到地气暖了,恢复过来、巩固住了,往后不用再为腿伤耽搁事情,现如今他改了主意,想来是因为儿臣这里出了些变故,他也是着急。 儿臣自然是希望他能早日上朝,却也担心他的伤势。 原就是没养好,中途几次反复以至越来越不好治,这次若再勉力而为、害得又不行了,且不说朝臣们骂不骂儿臣,儿臣自己心里挺不过去的,也对不住宁安。 因此,儿臣才想让御医们去会诊看看,与他府上大夫商议商议。 要是好起来了自是最好,要是还不行,御医们劝阻也有理有据些。 好在,御医们判断是恢复了不少,说是清晨寒气还重,上朝还得再缓缓,但日头好时、上下午出来转转活动一番,还更有利康复。” 圣上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点点头。 看得出来,他很满意李邵的这一番回答。 不止不是他以为的“质疑装伤”,反而还带了不少思量在其中,邵儿这次做事,一步步地明确许多。 当然,这算不上什么突飞猛进。 要圣上说,就替徐简请御医这一连串的,本来也不是任何做事能力上的问题,而是行事的态度。 态度不端正,想法有偏颇,做出来的事情自然一团糟。 根本发挥不到能力那一步。 “你知道考虑徐简的伤情,这很不错,”圣上抿了口茶,道,“往后莫要再钻牛角尖,先前朕听你质疑他陷害你、算计你,朕都十分寒心。” 李邵的喉头滚了滚。 他哪里是“质疑”,他从头到尾都万分肯定! 徐简彼时透出的那些恶意,跟千针万缕一般缠绕住他,勒得慌。 甚至徐简自己都不否认是事情办坏了、拿捏他拿捏出了问题…… 李邵心里憋得慌,可他也清楚,现在不是与父皇争这个的时候。 一来,父皇不信他,二来,父皇更希望徐简能辅佐他,而他能信任徐简。 既然暂时要走合作的路子,李邵只能忍了忍,不把旧怨再搬出来。 且等有一日,他坐稳自己的位子,不用再被各有心思的朝臣们指手画脚挑刺的时候,他一定要让父皇看清楚徐简的真面目! “儿臣与他先前的确有些磕绊,也有不少不愉快,”李邵深吸了一口气,道,“可儿臣记得您说过的,他救过儿臣两次,宁安的母亲也救过儿臣,他们肯定不希望儿臣出事。只是磨合上出了问题,儿臣自己想偏了……” 圣上弯了弯唇,眼中有几分笑意:“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 之后,圣上又问了些近些日常起居,以及对朝政之事的看法,李邵都认认真真答了。 越听,圣上越是感慨。 还是态度的问题。 态度一旦端正起来,有模有样的。 其中自然有三孤的功劳,但李邵改了不少性子也是重要的一条。 “邵儿,”圣上温声道,“做什么事情都得耐得住寂寞,做学问是,寒窗苦读多年,再高的天资若沉不下心来,也是无用的,你与朕都碰不着那个寒字,也一点不苦,可一样要坐得住,你看朕……” 说着,圣上用手拍了拍堆在大案上的厚厚的奏章。 “一本接一本,不是一天,是每一天,朕就坐在这儿批阅,”圣上道,“就得这么耐着性子坐着,你明白吗?” 李邵起身,垂着头应了:“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等曹公公送了李邵回来后,圣上与他叹道:“朕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往后若能一直如此向前,倒也是好事。” 曹公公道:“殿下往后会明白您的苦心。” 三月后,天气暖和起来,枯枝渐渐冒了新芽。 徐简“遵从”御医们的判断,没有恢复早朝,只选在日头好的午后、奉召进宫。 曹公公来引徐简进去,笑眯眯地:“杂家都有好久没有见过国公爷了,走这一段路,不要紧吧?” 今日没有安排辇子,徐简从宫门口下车后就一路走着来。 “不要紧,”徐简道,“大夫也说我到了该走动走动的时候了。” 等到近前,圣上亦上上下下好生打量了徐简一番:“看你气色,朕放心多了。” “养伤多是闲着,”徐简以手作拳、抵了下唇角,又道,“臣与郡主正是新婚,也借着这几个月空闲,多些相处与了解,很是融洽。” 圣上就爱听这个。 他指的婚,和和美美的,听着就畅快。 “融洽就好,”圣上面上带了笑,“你们两个好好的,朕高兴,皇太后也放心。” 燕辞归 第452节 说道几句家常,之后全是正事。 曹公公把中殿的人都屏退了,自己留心把守着。 圣上收起了笑意,道:“年前的事,由你岳父在中间递了几次话,朕还没有当面与你谈过,好在事情都还顺畅。” “臣彼时也很着急,想面见圣上与您详说,又担心养伤再次半途而废,”徐简道,“中间还有些冒进之举,幸好您体谅理解。” 徐简指的是把裕门关的事情翻出来了。 圣上叹了声:“如此倒也好。” 当年瞒下,他有他的考量,如今看来亦有思考不周的地方。 既然选择了摊开了,圣上就不会反悔,积极来看,给邵儿多些教训,也给徐简一个交代,这未必不是解铃的好手法。 “年前的事、年前办了,你也不用因此惴惴,”圣上看着徐简,道,“朕听邵儿说,他前回与你谈得还算顺畅。 他这些时日端正许多,前两天闻少保都跟朕夸他,他以前心思太过浮躁了。 等你再养些时日,你再替朕看着他。” 徐简垂着眼帘。 圣上的这番感想,也是在徐简的意料之内。 李邵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以他的能力能否担得起江山,开疆拓土肯定不行,守成按说不在话下。 只要他明辨忠奸、听得进辅政大臣们的谏言。 偏偏,李邵本性难移。 他最大的问题在于心性,他耐不住做君王的那份勤勉与端正。 他倒是能装样子,装上三五个月、很是像那么一回事。 徐简被李邵这种装腔作势给诓过好几次了,深受其害,也断不可能再信他,但圣上不同。 圣上以废太子为手段,内心带着期望,自然会满意李邵这些时日的改变。 徐简想了想,道:“臣也觉得殿下有不少变化,上个月他来臣府中,与臣开诚布公地说了不少,臣能从中听出来他的转变。 以前也是各有各的想法,臣自己上朝都在看乐子,您让臣跟着殿下观政,臣自己知道怎么做,但也着实不知道如何引导殿下更合适,以至于中间出了不少岔子。 好在说开了,往后更当尽心尽力,也让殿下能够更信任臣。” 圣上颔首。 徐简见状,继续道:“臣想请问圣上,您打算何时让殿下回千步廊观政?” 圣上挑了挑眉:“你觉得现在是时候了吗?” 徐简斟酌着道:“臣以为该给殿下一些鼓励。 如您说得,今年以来,殿下行事端正许多,连少保都夸赞他。 看得出来,殿下很是想重新取得您与朝臣们的信赖,想让臣子们看到他的改变。 他这般积极,也该有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成效,让他能更振作些。” 圣上失笑。 这道理自是好懂,但这种鼓励在他看来,一般都是给小孩儿的。 勉儿做文章了,他会夸奖,也赏些与孩子年纪相符的小玩意儿,临儿背诗背词了,他亦然。 说起来,邵儿还小的时候,同样如此。 “他现在可不是小孩儿了。”圣上道。 在父母心里、多大都是孩子,但在外头行事上,肯定不同。 徐简也笑了下:“文武百官一年辛劳都盼着考绩评优,得您赞许恩赏,殿下也是一样的。” 圣上哈哈大笑起来。 心情舒畅了,话也好说许多。 “朕原也没想着一定要让他等多久,就如朕去岁与你说的,你跟着一块观政,朕最是放心,”圣上道,“你说让朕多信任他一些,朕也想信他,但他此前总让朕失望。朕还是那句老话,等你能跟着了,就再往千步廊去。” 徐简闻言,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右腿:“臣只是不适应天明前露重寒湿,无法上朝,但白日里跟着殿下观政还是可以的。” 圣上听出他话里的坚持,叹了声,又打趣道:“朕要允了,宁安该不高兴了。” “郡主不是不讲理的,”徐简垂着眼,语里带笑,“她要怪也是怪臣,您就当是臣与她的小趣味吧。” 圣上一愣,复又笑了起来。 新婚小两口,还真是有乐子。 “你都这么说了,朕哪里还能拦着?”圣上笑道,“你等下和邵儿商量商量,这几天准备好了就继续去礼部那儿吧。” 徐简应下。 离开御书房,徐简去见了李邵。 “你说父皇答应了我去观政?”李邵问。 闻少保年纪大了,讲了半个时辰的课,得出去活动活动歇口气。 李邵也有些乏,起身舒缓筋骨、正好听徐简说事,没想到徐简才一露面,就给他带来这么一个消息。 见徐简应了,李邵着实好奇起来,打量了他好几眼:“你到底怎么跟父皇说的?” 饶是李邵清楚徐简惯会在御书房里讨好处,也想不明白他编了什么说辞。 父皇竟然就这么答应了! 轻而易举,看着是不费吹灰之力。 果然,父皇最是信任徐简,只要徐简开口,事情就办了。 李邵想得有点牙酸,转念再想想,既然徐简为他办事,那往后有什么事,也让徐简去与父皇说。 人尽其才,就是这样。 徐简没有仔细与李邵说明,好在李邵也不是真想听他是怎么糊弄父皇的,稍一转话题,这事儿也就略过去了。 “殿下想哪天开始观政?”徐简问。 “越快越好,”李邵揉了两下肩膀,又道,“就明天吧。” “圣上允了臣晚些时日再上朝,明日早朝后,臣在礼部衙门外头等殿下。”徐简道。 李邵啧了声。 看来,他还要在早朝上孤立无援一阵,好在近来还算安生,没有元月时那么难熬。 与李邵这里知会一声,徐简出宫后又少不得去礼部,把大殿下明日起观政的事与冯尚书等人通个气。 冯尚书摸着胡子,道:“之前的桌椅都在,屋子也空着,那就还是老样子。国公爷既陪着,殿下观政的安排,我就不随意插手了。” 徐简知道他就是个老狐狸,顺着话应了。 等徐简前脚离开衙门,后脚千步廊左右就传开了,对大殿下再来观政,各有各的想法与担忧。 这些琐事,李邵并不清楚。 翌日早朝后,他踏进礼部衙门时,也算是昂首挺胸,一改前几个月的颓靡之气,仿佛他不是仅仅重新观政,而是又有了超凡的地位。 徐简给他安排了些事。 没有像去年那样故意给李邵准备厚厚的陈年文书,多是近两年事务的梳理,以及跟着官员了解近些时日公务的推进。 这对李邵来说,很是轻松。 不似去年那么枯燥,也与这两月三孤的教学有了变化,再加上心态不同,李邵很是神清气爽。 连惯例的每日呈送圣上的一篇心得体会,写起来都不算烦心活了。 如此经过半个月,李邵看徐简又顺眼了不少。 最初时,汪狗子还紧着心神、时时注意徐简动静,渐渐也放心许多。 看来,辅国公没有露出马脚的计划,他暂时打的还是把殿下扶起来的打算。 春意更浓了。 几场小雨之后,城中生机勃勃。 这日半夜又落了场雨,林云嫣叫雨声吵醒,翻身时想,照着往年习惯,白天时庄子里就会送新鲜的春笋到诚意伯府,二叔母念着她,也会遣人送来国公府。 这一口笋又鲜又嫩,与肉一道炖汤、添几片火腿,喝一碗颇为适口。 林云嫣念着这汤睡去,清早醒来时又与徐简说了两句。 徐简透过开启着的窗看外头。 雨歇了,屋檐还在滴水,天色不明朗,看起来晚上似乎要下雷雨。 “让厨房多备几道菜,”徐简转头与林云嫣道,“尤其是下酒菜。” 林云嫣正梳妆,闻言眨了眨眼,也去看外头。 她不太会看天色,没有瞧出来什么,只从徐简那突然严肃起来的面色里猜出些端倪来。 “这几日雨水多。”她道。 太潮了,火起不来。 “会落雷,”徐简走到她身边,拿起台面上的南珠耳坠给她戴上,“值得一试。” 林云嫣微微偏了偏头,看着镜中微摇的耳坠子,应了声“好”。 成与不成,都看运气。 但她相信,徐简既选了雷雨天,定然有他的道理。 她要做着就是配合好,看看能从李邵那儿诈出些什么来。 第397章 远远看着都冒烟了(两更合一求月票) 雨天云厚。 燕辞归 第453节 即便是暂歇了,一样是阴沉沉的。 水汽重,衣裳都感觉潮得厉害,让人浑身不得劲。 李邵从金銮殿出来,只觉得格外疲乏。 他不喜欢这种天,下一阵停一阵,连绵一整日的春雨,在他这儿还不如夏日里的暴雨。 起码下得够利索。 人还未到衙门,空中又开始飘了雨丝,汪狗子忙不迭撑开伞,亦步亦趋跟着李邵。 直到进了室内,李邵嫌弃地看了一眼鞋尖。 沾了水了。 这天气有伞都不好使,不止鞋子,衣摆也湿了些。 “殿下。” 李邵听见声音,转头看出去。 徐简刚来,正在廊下收伞,李邵看他鞋面衣袖,没比自己清爽到哪里去。 “你难得到得比我迟。”李邵道。 下朝时间不定,事少时早早散了,事多时能争上一个多时辰。 徐简没有复朝,却不会让李邵等他,每日都是早早过来衙门里,不管金銮殿那儿何时散了,李邵到时,他都在这里候着了。 徐简自然是故意晚来了会儿。 等看到朝臣们陆续抵达千步廊,晓得退朝了,才让马车慢慢悠悠地从西向东,临近礼部衙门外时,瞧见李邵身影,便是一前一后到了。 “路上积水多,马车不敢快行,”徐简说着拧了下眉,“雨天真是不便,人也不畅快。” 李邵乐了下。 行! 不是他一个人烦下雨就行。 徐简比他看起来还烦,李邵心头不由暗自一喜,而后又有点愁。 喜是下意识的,徐简这两年坑他坑得太多了,李邵哪里会不幸灾乐祸? 愁则是乐过后的理智,潮湿天气对腿伤不利,他还等着徐简再养好些、上朝与他当个助力。 李邵想着,视线便落在了徐简的右腿上。 徐简顺着李邵的目光看了眼,道:“臣在这儿放了个手炉备用,等下就暖上。” 汪狗子已经收好伞了,听了这话,积极道:“殿下,您与国公爷先坐会儿,小的这就去备茶,也把手炉暖了。” 李邵自是应的。 上午时一直在下雨,临近午间停了会儿,隐约透出了明亮天光,只是还未晴上两刻钟,雨云又至,整个下午天黑得如同入夜,各处都点起了灯。 这种状况下,李邵难免心不在焉,只觉得身下椅子都是潮的,根本坐不住。 徐简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他更多的心思都放在了观察天色上,与清早起来时判断一致,晚些应该会有雷电。 等到下衙时,正赶上雨势变大,雨水顺着屋檐往下连成了雨幕。 这会儿着实不是回家的好时机。 不止冯尚书,其他官员们也都留了下来,继续做着手里的事情,想等雨势缓和些再走。 李邵的面上露出了几分不耐来。 徐简轻声道:“殿下,再等会儿吧,还是回宫后有旁的事?” “我能有什么事?”李邵啧了声,顺口道,“原还有些去处,现在我能去哪里?” 说起来,去年也差不多是这个时节,徐简跟着他在礼部观政,下衙后各走各的,他经常叫上刘迅去陈米胡同…… 想到那宅子,李邵神色暗了暗。 刘迅办事真靠不住,寻欢作乐寻到了那么个地方,李汨的金砖、古月使节的金笺,全混在那儿了。 全是针对他的。 抛开那些阴谋,那宅子其实还不错。 酒水不错,舞娘也不错,算是个消遣。 徐简看着李邵,听出他话语里的嘲弄意思。 “你不用看我,”李邵道,“我又不蠢,我知道现如今去不了那些地方。我要再被单慎围上一回,我麻烦大了,你也麻烦。” 徐简垂眼,道:“殿下心里有数,臣自然放心。” 李邵站起身来,看到徐简放在腿上的手炉,扬眉道:“我如今不及你,你下衙回府,吃酒歇觉都有宁安陪着,我只能老老实实待在毓庆宫,连喝几口酒都没人作陪。唉,你说,我让父皇给我指个婚呢?” 徐简不接这话。 李邵说得随意,一看就是没过脑、随便讲讲,徐简也无需就此发表多少看法,还与他分析指婚是否可行、何时请示圣上、谁家姑娘合适,压根没有这种必要。 果然,李邵也不在意,走到门边去看雨。 东一句西一句,没头没脑、说哪算哪,等雨水稍霁,已经过去小两刻钟了。 官员们趁此赶紧下衙,左右衙门外头马车轿子不断。 李邵也要走,就见一小吏寻过来。 与两人见了礼,小吏道:“国公爷,刚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是您的马车行到半途时车轮被卡住了,一时半会儿恐到不了,劳您在衙门里再等等。” 徐简与小吏道了声谢,等人走了,面露难色。 李邵道:“此时不走,晚些怕是又要下雨。” “是,现在另去寻马车轿子也不方便,还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才能回府,”徐简叹了一声,道,“清早出门时,郡主还说这几天的笋鲜美,晚上让厨房多备几个菜吃酒,这下菜也要凉了……” 李邵不由抬手摸了摸肚子。 正有点饿,听了酒菜不免嘴馋。 徐简似是刚想到这一茬,与李邵道:“不如殿下去臣那里吃酒吧?” 李邵一听,很是心动。 他有马车,多个徐简而已,现在就能走。 他有好一阵子没有在外头吃过酒了,成天在宫里,实在无趣,虽然辅国公府也没有什么乐子,但与徐简一道吃酒,父皇那儿交代得过去。 至于这酒搭子合不合眼缘,对李邵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你那儿?”李邵立刻拿定了主意,嘴上还要道,“你们府里厨子手艺应该还不错吧?” 徐简道:“郡主挺喜欢的。” 李邵这才状似放心地点了点头:“宁安打小吃惯了御膳房,她能喜欢,我想来也吃得惯。” 说完,他便示意汪狗子去备好马车。 汪狗子眼珠子一转。 他近来对辅国公不似先前那么戒备,但横生出一节枝叶在眼前,哪里能不多看两眼? 看归看,折是断不会上手折的。 他没有那等身份,也没有明确的理由。 “小的这就去,”汪狗子说完,又向李邵请示,“小的也使人往宫里禀一声,就说您去辅国公府上用膳,也免得郭公公一直等着。” 李邵自不会阻拦。 汪狗子飞奔着去了,安排好马车又来给李邵打伞。 一面走,他一面想,就是吃个酒的事,无事最好,若有什么招数,那辅国公的尾巴就露出来了。 等马车驶出了千步廊,速度依旧快不起来。 行人匆匆,雨又渐渐下大了些,弄得路上人都哀声哉道。 徐简看了眼雨景,与李邵道:“看这架势,若不是坐了殿下的马车,我短时间里还真回不到家中。” 李邵抬了抬下颚。 国公府里,林云嫣站在窗边。 如她所想的,今儿早上诚意伯府就送来了新鲜的笋子,她让人拿给厨房,又嘱咐晚上炖个汤、多备些下酒菜。 马嬷嬷刚才去寻管事,回来就与她说,离厨房还隔了些距离就闻到了浓郁的香气,直叫人馋。 林云嫣听了直笑,耐着心思等徐简那厢的进展。 也就是这时候,前头来人禀报,说是国公爷坐着大殿下的马车回来了,殿下还要留在府里用膳。 林云嫣打着伞去花厅。 半道上遇着徐栢,她低声嘱咐着:“等下就在花厅里摆桌,多给国公爷与殿下上些酒。 再往后院送些,让夫人与阿娉留在屋里用,若无要紧事先别来前头了。 我等下再看,可能是回正院用,可能留在花厅。” 徐栢不住点头:“您放心,国公爷都交代过了。” 林云嫣舒了一口气,等步入厅外走廊便收了伞,走到花厅外,偏过头就看到了徐简。 似是听到了脚步,徐简循声看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 徐简抿了下唇,眼底微微露出些笑意,只一个眼神的工夫,林云嫣明白了他的意思。 事情到这一步都是顺畅的,之后也要继续推进。 林云嫣冲徐简眨了眨眼,越过他,看到了另一边的李邵。 李邵见她来了,问道:“听徐简说今晚做了笋?” “是,让厨房拿笋与肉一块炖了汤,雨天湿寒,殿下等下多喝两碗汤,也暖暖身子。”林云嫣答道。 燕辞归 第454节 李邵很感兴趣,等徐栢让人摆桌,他看了眼菜色,更是挑了挑眉。 林云嫣也算了解李邵,对他的口味喜好十分清楚。 今晚备菜,定的菜色亦是家常,比平日多些下酒小菜,只一碟是李邵不爱吃的,余下的多是他愿意多尝几筷子的。 她特特让人避开了李邵喜欢的菜色,不会让他与汪狗子察觉到这些菜是早就安排好的,早就知道他今晚上会来吃酒。 林云嫣还故意问了一句:“先前不晓得殿下要来,厨房里没有多做准备,殿下若还有什么想吃的,我让人看看厨房里有没有料,不行就上街去买回来,西街那几家酒肆离得都不算远。” 李邵在桌边坐下,爽快道:“够吃了,不用麻烦。” 说完,见桌上只摆了两副碗筷,他又道:“你不一道用?让人添一副,不催你吃酒,你爱喝什么喝什么。” 林云嫣看徐简。 徐简也不说旁的,只让徐栢添碗筷。 两人把这戏唱全了,这才纷纷落座。 席间不用汪狗子伺候,徐栢在偏厅又上了些酒菜,让他自便。 汪狗子得了清闲,大口吃菜,酒是半滴也没有碰,一直竖着耳朵留心李邵的动静。 李邵在吃酒。 不得不说,辅国公府的厨子很有一手,汤鲜菜美,又有几样下酒菜,衬得那美酒越发甘醇,叫他想放也放不下手。 徐简陪着他吃酒。 李邵喝不过他,渐渐就露了些醉态。 外头风雨加剧,黑漆漆的只能看到影影绰绰。 忽然间,天空被电闪劈开了一条缝似的,映亮了半边天。 林云嫣不由捏紧了手中酒盏,与徐简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等的电闪雷鸣,终于来了。 电闪刺眼,似乎离得不远,她刚想说雷声怕是不小,就听得一阵轰隆隆,动静大得仿佛地面都跟着颤了下。 李邵亦被吓了一跳,咋舌道:“这雷真大。” 随着他的话,雷电交错,天空中电闪雷鸣。 徐简开口道:“殿下,这么厉害的雷雨,等下回宫路上得多小心了。” 李邵深以为然:“晚些走吧,还没吃完呢。说不定到时候就停了。” 汪狗子在这阵雷声中摸了摸胸口。 动静太大,着实唬人,这若是睡梦中听这么一阵,只怕是得被吓醒过来。 等李邵又不知不觉地喝了好几盏,他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刚要说道几句,就听见外头有人冒雨而来。 来的正是徐栢。 他都没顾得上打伞,沿着长廊一路跑,身上湿了一大半:“殿下、国公爷、郡主,刚有雷落在不远处,炸得厉害。” 李邵一愣。 徐简问:“落哪儿了?可伤了人?” “还没听说伤了人,好像是落到了哪家院子里,引了不少议论。” 徐简想了想,道:“那就去打听打听。” 不多时,徐栢打听回来了,脸色比先前差了许多。 林云嫣看在眼里,问:“怎么?真炸到人了?” “街上都在讨论,劈到了屋子、远远看着都冒烟了,还好雨大、应该不会烧起来,但具体状况,”徐栢顿了顿,看了李邵一眼,“受了雷击的是、是圣上潜府,老百姓不敢靠过去……” 李邵腾得站了起来:“你说哪儿?雷落哪儿?” “潜府。”徐栢又说了一遍。 李邵倒吸了一口凉气。 徐简起身按住李邵肩膀,问:“殿下,那府里现如今住着谁?” “父皇自己留着,没赏给别人,”李邵道,“最多就是管事什么的留守着。” “既是潜府,哪怕知会官府,单大人也不敢带人乱闯,”徐简道,“不知道那雷具体落在何处,按说是烧不起来,但都冒烟了……这样,臣使人往宫里报一声吧,希望没有大的损害,要不然圣上定要不好受。” 李邵的喉头滚了滚,酒气涌上来:“你这里离潜府不远吧?我过去看看,单大人不好贸然进去,我带头就是了。” 第398章 起火了,当心!(两更合一求月票) 随着话音落下,空中又是一道电闪。 电光映亮了李邵的面容,将他的急切与担忧都展现在了人前。 汪狗子听见动静、忙不迭从偏厅过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心里不由咯噔一声。 雨大雷大,他起先只知道花厅这儿出了些状况,还不知道具体缘由,此时看到李邵这般面色,心道了声“不妙”。 “殿下,殿下,”汪狗子着急唤了两声,“这是怎么了?” 徐栢的视线在几人身上一转,见徐简没有拦着,便道:“有雷击落在潜府了。” 汪狗子“哎呦”了声,下意识道:“没有伤着人吧?” “我正要去看看,”李邵道,“你赶紧备车马。” 汪狗子心头一颤。 事出突然,他根本来不及细细分辨,只是本能觉得,不能让殿下去这么一趟。 “您莫要着急,”汪狗子舔了下唇,忽略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尽量让语气平缓着,“雨势这么大,也不晓得具体状况,您在这里等一等,让辅国公再使人去打听打听?” 汪狗子越不想急,徐栢就在边上越急。 “这不是刚打听回来嘛,”徐栢搓着手,声音都有些抖,“宅子那儿都冒烟了!” 汪狗子问:“知会官府了吗?” “有老百姓去了,”徐栢道,“可那毕竟是潜府,顺天府也好、守备衙门也罢,轻易不敢往里头闯。” 汪狗子听得牙疼。 一座早就无人居住的宅子,又是碰着落雷冒烟,别说衙门的人了,左邻右舍翻墙进去查看状况都说得通。 万一真救援不及、状况恶化,影响的是一整条街。 可偏偏那又是潜府,官府做事势必会束手束脚些。 “殿下,”汪狗子无暇分辨内情,此刻脑子里只有应对之策,急中生智道,“您怕衙门不好办事,不如让国公府的人拿着您的腰牌给官府引路就是了,您自己过去,太危险了。” 李邵略一迟疑。 一旁,好一阵没有出声的林云嫣交代起了徐栢:“赶紧拿些雨具来。” 说完又从门边架子上取了件斗篷给徐简,自己也取了件垂眼系带。 “不管如何,离得这般近,怎么能不去看看?”她看了李邵一眼,又道,“别耽搁了,路上慢慢说,殿下要是不进去,您人就在马车上,官府衙门都看到您了,有没有腰牌、带不带路的,都一样。” 李邵本就想去,听林云嫣这么说,自是不反对,亦不想耽搁工夫,又催汪狗子。 汪狗子想了下,僵持着确实不合适。 路上他再琢磨琢磨,若是察觉出了些问题,让殿下留在车上就是了。 马车出府,雨势小了,电闪雷鸣却没有停,听着颇为唬人。 李邵坐在车上,很是心急。 汪狗子也急,只是徐栢陪他们坐一辆车,很多话他就不好说了。 思来想去,汪狗子也吃不准辅国公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雷击是意外,落在潜府里,事情可大可小,但要就此做起文章来…… 可以冲着殿下,也可以冲着圣上,如何泼墨、如何发散,只看各方立场。 要说辅国公引导了雷击,啧! 若真有这等本事,当个闲散国公屈才了,那得去当国师! 再说了,辅国公近些时日稳着殿下、与殿下共进退,就是为了拿雷击做文章,那也说不通。 因为文章谁都能做,无需取得殿下信任。 汪狗子挠了挠头,忧心忡忡的。 辅国公做事真是个迷啊! 连主子都是云里雾里,何况是他呢? 时间紧,想法多,直到抵达潜府外头,汪狗子都没有抓出个线头来,更别说理顺了。 待从马车上下来,他们见着不少百姓在不远处指指点点。 汪狗子抬头看:“哪里冒烟了?小的怎得没看到?” 徐栢道:“离得近反而看不到,先前在西街上很是明显。” “赶紧进去吧。”李邵催促。 汪狗子拦了一下:“太危险了,您留在这儿,小的……” “有什么危险?”李邵打断了他的话,“我怎么就去不得了?” 汪狗子还真说不出危险在何处,只好道:“官府的人还没有到。” “他们离得远,等他们到了就晚了,”李邵拿定主意,见徐栢上前拍门,他压着声音问汪狗子,“我人就在这里,却不进去,叫父皇知道了,会是什么想法?” 汪狗子语塞。 李邵看着紧闭的大门,神情格外严肃。 这是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他母后生活过的地方。 燕辞归 第455节 父皇偏爱他,父皇更怀念母后! 上回父皇看到母后遗物损坏时有多么失望和生气,李邵记得清清楚楚。 诚然潜府受雷击和他本人行事无关,但李邵同样记得,他亲手去修复那些遗物,父皇是满意与欣慰的。 修宅子,他肯定没那个能耐,可进去看一眼,又算得了什么难事? 倘若此刻人在宫里、不晓得也就罢了,他就在宅子大门外站着,这都不进去,着实说不过去。 再者,若是母后生活过的地方损了,亦或是烧毁了…… 父皇对母后的怀念渐渐少了,那他这个儿子还能受偏宠吗? 他想重新做回皇太子,就得紧紧抓住母后的余泽! 汪狗子听明白了李邵的意思,不由看了徐简一眼。 宅子里头未必有危险,但殿下留在外头,定然会被御史寻事、让圣上不满。 “那小的紧紧跟着您,”汪狗子与李邵建议,“雨大天黑路不好走,您一会儿千万当心脚下。” 徐栢敲不开门。 “门房无人看守吗?”林云嫣走过来,嘀咕了一句。 李邵道:“里头可能就没什么人手,看管的发现冒烟了去查看,顾不上门了。” “那怎么办?”林云嫣明知故问。 李邵看向院墙。 潜府院高,汪狗子看着就不是个会翻墙的,此刻再问人去借梯子就耽搁了。 他问徐简:“你能翻过去吗?” “腿吃不上劲。”徐简说谎说得面不改色,冲参辰抬了抬下颚。 参辰被熊瞎子伤的背早已经痊愈了,刚一道跟了来,见状二话不说小跑几步、踩着院墙腾空而起,眨眼间落在了墙内。 很快,他从里头打开了门。 李邵一马当先,快步进了宅子。 雨幕遮挡视野,灯笼在风雨中摇晃得仿佛下一瞬就也灭了。 徐简和林云嫣虽看过图纸,却也是头一回进来,同时也要装作陌生至极,只靠李邵在前引路。 李邵在这里住到五六岁,之后只陪伴圣上来过几次,记忆也模模糊糊的,白天许是好认路,夜里看哪儿都不清晰,只凭着浅显印象一路往后院走。 绕过前厅,林云嫣指着不远处的天:“是那儿冒烟了吧?” 李邵顿足,顺着她的手指方向看过去,便看到了那升腾起来的烟。 不浓,顺着风飘,呼吸间也没多少燃烧的味道,可见不严重,没有烧起来。 有个方向,李邵在廊下东绕西绕的,不多时就到了地方。 那是潜府主院。 被击中的是一株高树,树横倒在地,中心裂开。 正屋也挨了一下,烟就是从这里起的。 守宅子的管事正在里头查看,有油灯光从屋子里透出来。 听见动静,管事忙走出来:“是谁来了?” 李邵道:“是我。” 管事定睛一看,认出李邵,赶紧行礼。 “损害如何?”徐简问那管事。 “小的在门房那儿呢,突然听见几声电闪雷鸣,炸得地面都跟晃起来似的,就知道这雷一定落在近处了,只是压根没想到会落在宅子里,”管事哭丧着脸,“还是有人看到冒烟了来喊小的,小的赶紧寻到这里。 就看树倒了一株,那侧屋顶破了一个洞,洞是不大,但雨水漏进来,现在湿了小半间屋子。 屋里只余下旧家具,也没什么桶子盆子,小的正要去寻个来接水……” “你去吧,”李邵催他,“我进去看看。” 林云嫣问那管事:“还有油灯吗?不够照明。” “有的有的,东次间那矮橱里应该还有一两个,还有几根蜡烛。” 管事匆匆去了。 参辰从矮橱里拿出灯座,从管事留下的油灯里分出些灯油来,又点了几根蜡烛。 次间里渐渐亮堂了些。 林云嫣一手拿一盏油灯,与徐简眼神示意了下,就去寻李邵。 刚才一进屋里,李邵就往西边走,去查看受损的西稍间了,汪狗子寸步不离跟着他。 两人只一盏要灭不灭的灯笼,根本看不清楚状况。 林云嫣“初来乍到”,但她从玄肃那儿听过这屋子的状况。 左右五开间,另配两个耳室。 西次间作日常起居,现今留着窗下木炕床,以及一张旧年的木桌,另些零碎杂物,再过去的西稍间里摆了架床,应是李邵幼年居所,还挂着旧幔帐,虽说有人打扫,时间久了也难免陈旧留灰。 被雷击开的屋顶就在床头斜上方,李邵站在下面,若不是有雨水滴落进来,肉眼很难分辨那几乎融在一起的屋顶与天空。 汪狗子高抬着胳膊拿灯笼去照,瞪大眼睛仔细看:“洞口好像不太大,看着没有大的影响,应该不会扩大,是那个位子冒烟了,好像已经被雨水熄了就剩下烟……唉!” 正说着,忽然眼前一黑。 那灯笼再坚持不住,灭了。 黑漆漆一片,汪狗子不由自主转头去寻光亮,便看到拿着油灯过来的林云嫣。 “太黑了,”林云嫣走过来,一盏灯随手放在空置的桌面上,另一盏递给汪狗子,“你换这个再照照。” 汪狗子接过去。 油灯不似灯笼好平衡,怕灯油洒出来,他不敢举得太高。 李邵抬着头继续看,实在看不清,随口与林云嫣道:“桌上那盏也拿来吧。” 林云嫣没动,捻了捻手指,指腹之间有一颗细小石子:“汪公公来取一下吧,我刚没拿好,烫着手了。” 李邵闻言,暗自嘀咕了声“娇气”。 不过,嘀咕归嘀咕,他也没有反对。 汪狗子也没察觉出不对来,娇气与郡主划上等号,这多正常啊,他把举着的手放下来。 下一瞬,李邵伸了手,一副要接灯的样子。 汪狗子一愣,他原没有递过去的意思,想自己拿着两盏来照明,但看殿下伸手了,不给似乎也不好…… 也就那么一走神的瞬息,落在了林云嫣眼里。 她本是要等汪狗子拿两盏灯,左右手一块高举、不够稳当时才出手,没想到出了这么一个机会。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手指一捏,在李邵的手将将碰到油灯时,林云嫣胳膊轻轻一动。 细小石子飞出去,击中汪狗子的手,他手指一颤、顷刻间松了劲儿,李邵还未拿住,那油灯斜着落下去,啪嗒砸在地上,咕噜着滚了两下,灯油洒开。 近在咫尺的幔帐叫灯火点着,滋啦一声。 汪狗子愣了下,无措地看着自己的手,不晓得为何会交接不稳。 好像有一阵刺痛? 他不敢确定,也顾不上细想,回过神的瞬间就去拍打幔帐。 李邵一动不动地,手还虚虚伸在那儿没有收回,幔帐上的火映亮了他半侧面庞,上面满是迷茫之色。 林云嫣至始至终都紧紧盯着李邵。 那点火撑不了太久。 幔帐易燃,但屋顶漏下来水的让这侧屋子湿漉漉的,连帐子都潮了。 若非添了些许灯油,根本用不着汪狗子费劲扑打,冒点烟就差不多灭了。 时间紧迫,她不能错过机会,还要再逼一逼李邵。 拿起桌上灯盏,林云嫣这一回举得离自己的脸很近,她走上前两步,急切唤道:“起火了,当心!” 声音在李邵耳边炸开,他猛地一个激灵,转头看着与他说话的人。 火光摇曳下,这人的五官是如此的眼熟。 而下一瞬,正与火苗交手的汪狗子也叫了起来:“殿下您先出去避一避吧,当心火!” 李邵看了眼燃烧的幔帐,又看了眼熟悉的五官轮廓,也不知道怎么了,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画面,如潮水一般涌过来,冲击得他摇摇欲坠。 打翻的油灯。 从小烧到大的火。 不太熟的老太监,熟悉的妇人。 崩塌的梁柱,燃烧着的大殿…… 李邵“啊”地大叫一声,踉跄着往外跑去。 第399章 殿下是害怕了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惊叫声如利刃刺耳。 汪狗子正在扑火,见李邵突然这么大的反应,吓得手上一顿。 他一停下来,那灭了七七八八的火又有反扑之势,直到那火苗燎到了他的手指才吃痛着醒过神来。 “殿下?殿下!”汪狗子大声道。 燕辞归 第456节 他想追出去看看李邵,又不能不管燃烧的幔帐,只能一面扑救一面高声呼喊。 光喊李邵还不够,他又喊“郡主”。 郡主似乎也被这意外状况惊着了,木然站在原地,被他喊回了神,手却颤抖着,险些打发了拿着的油灯。 眼看郡主手上一阵慌乱、接连补救,总算把灯稳住了,汪狗子暂且松了一口气。 另一侧,传来了匆匆脚步声,应是辅国公等人听见动静了。 “发生了什么事?”人未到,声先至。 等徐简进了西稍间,视线落在起火处,汪狗子从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 徐栢二话不说,解了湿透的蓑衣就往幔帐上拍。 有人帮忙,那点火很快就被控制住了,虽未全灭,却难成气候。 徐简关切地问林云嫣:“怎么回事?殿下呢?” 林云嫣嘴唇嗫嗫,一副惊恐样子,伸手往外头指了指。 汪狗子见她吓得说不出个完整的话来,忙道:“刚检查屋顶,小的不小心打翻油灯烧着了幔帐,殿下忽然叫了声跑出去了。” “别怕,”徐简揽着林云嫣的肩膀,把人往外间带,“我们一道出去看看,我陪着,没事。” 林云嫣不做声,被徐简半扶半引着往外头去。 等背对着汪狗子,对方看不到她的脸色时,林云嫣才压着声、附耳与徐简道:“他吓着了,反应很剧烈,我看他那样子,应该是想起了些什么。” 徐简收紧了扣在林云嫣的肩上的手指,稍用了些力,表示自己知道。 他们来此,就是为了试一试李邵。 虽说潜府无人居住,也有活水池子可以取水,但他们思来想去,弄不出一个大火来。 毕竟天气如此,近来多雨,屋子潮湿,此时雨下得又这般大,没有助燃的物什也烧不起来。 而一旦用上助燃物,衙门一查就说不通了。 因此今夜的计划里,火不能缺,但也就是一点儿。 这么一丁点的火要取得成效,林云嫣没少琢磨细节。 今儿下午时,趁着大雨天色够暗,林云嫣特特关门关窗,只拿一盏油灯,变各种角度,让马嬷嬷观察她哪个角度更像她母亲。 马嬷嬷在慈宁宫做过事,对沈蕴也算了解,可毕竟过去了好些年,绞尽脑汁回忆起来。 林云嫣举着油灯照面,远近左右地挪,马嬷嬷在她身前绕着不同位子看。 “还是年轻了些。” “您与伯夫人离世时的年纪还差了许多,恐要往脸上抹点粉。” “等等,这个角度好,显老,年龄模糊了,粗粗一眼看过来,真会认错的。” “奴婢都记不仔细,殿下就更记不清楚了。” “到时候他吃了酒,周围又黑,本就容易看走眼,心里一着急,越发被那气氛给带进去了,这叫‘趁他病、要他命!’” “要是大白天,没吃酒,您怎么扮都会有漏洞。” “您到时候就这么举,这个位子、照这半边,往他面前一站,定是有效。” 敲定之后,林云嫣牢牢记在心里。 果然如马嬷嬷所言,火烧了幔帐,李邵慌神间又看错了眼,以至于突然尖叫起来。 两人一出屋子,就在院子里看到了失魂落魄的李邵。 站在那株被劈倒的树下,浑身上下湿透了,雨水糊了他的脸,整个人都像魂飞了一般、成了雕像。 让林云嫣站在廊下,徐简拿起门边的伞去叫李邵。 “殿下,”徐简道,“您不能这么淋雨,里头的火差不多灭了,您不要紧吧?” 李邵闻声抬头看徐简,眼神涣散,可见人还懵着。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来。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七零八落的,似是有不少人。 很快,来人露面,正是单慎与顺天府的衙役。 两厢一照面,单大人看着狼狈的李邵与严肃的徐简,本能地先行了礼。 李邵没有多大反应。 徐简客气了一句:“辛苦单大人了。” 单慎抿住了唇,嘴角抽了下、努力往上吊了吊,他倒是没想敷衍,就是假惺惺到自己都尴尬了,好在礼数上过得去:“不辛苦,不辛苦……” 的确不辛苦。 这压根也不是辛苦的事儿! 听说潜府挨雷击冒烟了,他真就傻了眼;赶到外头,知道大殿下与辅国公、郡主都进了宅子,他心里擂鼓一般,那是对未知危机的惶恐;等听见一声尖叫,他脚下打滑险些扑出去,满脑子都是“真的坏事了”。 而等真的站到这里,看到失神的大殿下、害怕的郡主、还算镇定的辅国公,单慎的脑海里也是浆糊一片。 这倾盆的大雨都倾到了他的脑子里了! 要不是地方不对、时机不对,单慎都想请徐简借一步说话。 他可以费力分辨,只是心里没底,还是想请这位菩萨明示几句。 信徒需要一个准话! 徐简看单大人那纠结万分的神情、大抵知道他在想什么。 真相自不能给单慎透底,徐简说的都是能说的那些:“晚上殿下在我府里吃酒,听说潜府出状况了就一道过来,先前简单查看了一遍,院子里倒了株树,正屋西稍间的顶破了个洞。 刚才查看时,汪公公失手打翻了油灯,烧了幔帐,好在很快就扑灭了。 就是殿下受惊避出来,郡主也有点吓着了。” 单慎听完,用力抹了一把脸。 过程基本都说明白了,余下的还要等他探查之后再分辨。 “殿下,”单慎唤道,“下官带人查看,恐要花些工夫,雨还大,您另寻个屋子歇会儿?” 李邵不置可否。 徐简替他拿主意:“单大人只管看,殿下这里有我。西稍间烧起来时只殿下、郡主与汪公公在,单大人要知道经过不妨问问汪公公。若要问郡主就劳烦再等等,让她先缓缓。” 单慎自是答应,迅速分派了人手,自己去了西稍间。 汪狗子已经扑灭了火。 他本该立刻出去寻李邵,但总觉得先前失手不太对劲,便推开了窗户,如此能看到院子里李邵等人的动静,他也能留在里头回忆一番。 刚才,殿下想把他手里的油灯接过去,他虽意外、却顺意而行。 没想到,他松开了、殿下却没有接住,油灯落在地上、烧到了幔帐。 不、不对! 他当时并没有想松手,是手上像是突然被什么东西刺到了一样,吃痛间出了岔子。 思及此处,汪狗子赶忙低头看自己的手。 手很脏,又是油又是灰的,糊得厉害,手指上被燎了几下,有些灼痛,倒不严重。 他仔细想了下那一瞬手上刺痛的位子,凑到油灯边上,对着光来来回回地看,好像是有一点未消的红印子。 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 汪狗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会儿边上只有殿下和郡主。 殿下没道理这么做,郡主即便不怀好意,可她站得离了半个西稍间呢! 不会吧? 郡主看起来娇娇柔柔,怎么会有那样的本事? 再说,郡主刚看着被火吓得不轻,走路都得靠辅国公扶着。 说起来,汪狗子也对郡主幼年惊梦有所耳闻,郡主梦到过大火,她怕火、吓呆了,情有可原、也说得通。 汪狗子一面琢磨,一面又转回油灯跌落的地方,蹲下身仔细看了看。 湿漉漉的地砖上乱糟糟的,落了不少碎瓦,倘若真有小石子一样的东西刺中了他,这会儿混在其中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汪公公。” 汪狗子还在思考,就见单慎大步进来了,他赶紧起身,问了安。 单慎也不耽搁,直接问起了经过。 汪狗子先给单大人指了指屋顶的破洞,又讲了交接油灯失手,到底没忍耐住,多了一句嘴:“小的当时只觉得手指刺痛,好像是被什么给扎了,要不然殿下还没拿稳,小的不会放手。” 单慎笑了下,带了几分安慰意思:“汪公公,马有失蹄,人有失手,很寻常的。好在无人受伤,火也很快扑灭了。” 汪狗子一听这口气就明白过来了。 单慎并不信他。 人在遇事、尤其是自己做错事时,常常会选择撇清,把自己摘出来免受责罚。 汪狗子作为宫里人,见多了、也听多了。 他刚那句话也的确很像推卸,难怪说服不了单慎。 要说生气,倒也没有,毕竟连汪狗子自己都不能确定那一瞬具体状况,所谓的红印子根本算不得证据,因着救火,他手上乱七八糟的口子好几道。 为免事情变得更麻烦,汪狗子干脆顺了单慎的意思:“没有伤着殿下与郡主,当心是万幸了。” 单慎见他不纠缠,自然带过了这个话题。 他先蹲下身子看烧了的幔帐:“好在叫落进来的雨湿了一片,若是天干物燥,真就麻烦。这里打翻了灯油吧?要不然也少不了这些。” 汪狗子跟着看,附和两句。 等衙役寻来了梯子,单慎爬上去看那漏洞,隔了会儿下来,问道:“先前是上头冒烟吧?我刚看着已经消了,应该没有进一步的损害,就是破了那么一个洞。” 外头院子里,李邵被徐简请到了厢房避雨。 燕辞归 第457节 厢房里没有能坐的椅子了,李邵站在门边,依旧很是恍惚。 林云嫣站在他边上,小心问道:“殿下是害怕了吗?” 李邵不出声。 “我当真好怕呀,”林云嫣自顾自说,“起先还能冷静,等我看一眼那火苗,整个人都是懵的,手脚都动不了,满脑子都是火越烧越大、越烧越大…… 呼吸之间全是烟味,很呛人,偏我连咳都咳不出来,喉咙被掐住了一样。 耳边全是火烧木头的声音,我觉得很快那屋梁要塌下来,屋子要坍了。 我应该要跑出去的,可我脚下跟长了钉子一样,一点都挪不了。 殿下呢?” 林云嫣的声音带颤,语速越来越快。 描绘火场对她来说一点都不难,且不说幼年的梦,她上辈子真真切切死在了大火里,亲眼看到过倒下的屋梁压住了徐简。 正因为经历过,她能说得绘声绘色,能再一次把李邵“拖”进火中。 李邵打了个寒颤。 回忆大火带给他的应该是灼热,可他却觉得冷。 “我,”他抖得比林云嫣厉害多了,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与不安,“我……” 林云嫣咬了下唇,追问道:“殿下那时候怕吗?被我母亲从火里抱出来时,您怕吗?” 双手捂住了脸,李邵两腿一软,蹲下身去。 先前走马观花一般在他脑海里闪过的画面再一次席卷而来,每一幕都是那么的清晰。 他本都忘记了,今夜又全部想了起来。 因为油灯,因为火光,因为看起来与诚意伯夫人极其相似的宁安。 “那时候,”李邵的喉头滚了滚,声音哑得如砂纸,“我半夜起来撒尿,是个太监来伺候我。 他很脸生,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他端了盏油灯来让我拿着,太烫了,我拿不住就……” 林云嫣的呼吸紧了,耳朵里是擂鼓般的心跳。 他们的目的就是这个,那一夜的真相离她越来越近,她迫不及待想知道,又不敢大声刺激到李邵。 攥紧了拳头,她尽量稳住声音,引着李邵往下说:“您打翻了油灯?”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李邵急切起来,“我想喊人、我想跑的,可我动不了,就像你说的那样,喉咙被堵了,脚下长钉子,等我回过神来时火已经烧大了。 然后就是那个太监,他把我抱起来说要去叫醒母后她们,可他就在里头打转,还说看不清往哪里走。 我挣脱不开他,他还捂我的口鼻,说不让我把烟吸进去。 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昏了过去,等醒来时已经在外头了,面前好大的火,整个大殿倒塌下来,我……” 恍恍惚惚地,他再也坚持不住,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第400章 我们是盟友(两更合一求月票) 雨势磅礴。 天空像是漏了一个洞,雨水源源不断。 雨水如雾,即便是不远处的正屋里的灯光,都被遮挡住了,根本看不清楚。 而他们的身后,这处厢房里,也只桌上摆了盏油灯。 微弱的,暗淡的,被透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欲坠。 可它又是那么炙热、那么浓烈,张牙舞爪一般映亮这里,就像是那场久远的大火。 前头是漆黑的夜雨,背后是张扬的火光,屋檐上垂下来的雨幕仿佛一把长刀,劈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处。 李邵的话语太过冲击,不止他自己没挨住,林云嫣都憋得慌。 她小口小口换着气,蹲下身子,直视李邵:“您最后看到我母亲是什么时候?” 李邵瘫坐着,肩膀耸着,双手又是抹脸又是抓头发:“就是醒来的那刻,她当时只着中衣,应该是睡梦中发现起火、根本来不及收拾整齐。 她跟我说了什么,我看到她的嘴巴在动,但我耳朵嗡嗡的,我什么都没有听见。 说完她就又冲进大殿去了,她进去才不久、大殿就塌了,整个塌了!” 林云嫣哽咽着问:“她是想去救先皇后,对吗?” “应该是,”李邵道,“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母后没有跑出来,好几个嬷嬷都没有出来……” 林云嫣又问:“我听说殿下后来病倒了,当日状况您一点都回忆不起来。” “我以前的确不记得了,”李邵的声音恹恹,“我不是没有去想过,每个人都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着火,父皇问、皇祖父问、太后也问,外祖那儿也问…… 我也想知道啊!死在里头的不止是你母亲,还有我母后! 全天下最盼着我母后活得好好的,除了我父皇,还有我啊! 她要是活着,她要是还在……” 李邵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自主高了起来。 林云嫣不会在这个时候逆着李邵,也相信这几句是真心话。 没有孩子会想失去疼爱自己的母亲。 李邵现在再混,未来再疯,当年也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是先皇后呵护着的亲儿子。 “我明白,”林云嫣轻声道,“您也想要回忆起来,只是彼时年幼,受惊之后失去记忆。这不奇怪,我父亲也说过,他当时向很多大夫请教过,御医们也说,人在大惊大恐之后、尤其是小孩子,就会发生这种状况。” 李邵重重点头。 他自己的病症,他自然也了解过。 父皇因失去母后而痛心,希望他能想起来,太医们与父皇解释了不少,李邵也陪着听。 幼年听不懂太深奥的,太医就用最简单的话语告诉他,遗忘不是他的过错。 渐渐长大后,能听明白了,也知道逼迫无用、强求不得,自然而然放下了。 直到今夜。 失手掉落的油灯,窜起来的火苗,与伯夫人相似的五官,成了一把巨斧,把笼罩在记忆外的箱子给劈开了。 林云嫣见李邵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便继续问:“那个眼生的太监,到底是谁?” “我记不清,”李邵捧着脑袋,极力回忆,“我应该见过他,不熟悉、但见过。 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的,又急着想如厕,起先没注意到别的,直到他让我拿住油灯,我才看到他的脸。 四五十岁的样子吧?对了,他是个猴脸! 我得找着他,把单慎叫来,我要告诉他!” 李邵急着要站起身,还没有发力就被林云嫣按住了肩膀。 “殿下,”林云嫣冲他摇了摇头,低声道,“十几年前的太监,单大人能认得几个?定国寺的事,您寻单大人,不如去找曹公公,您得找圣上说。” 李邵恍然点头。 “那天,山下镇子上有死士冒充山贼,为的就是争皇位,”林云嫣又道,“那寺里放火、不让您喊人的太监也一定是奉命行事。” 李邵眸色一沉:“你是指李汨?” 林云嫣抿唇。 父亲曾经说过,李汨只承认了在剿匪中抢功,却从未认过最初的假山贼袭镇,更不用说定国寺起火。 且以李汨性情推断,他急躁、直接,悄无声息地放火烧寺、不太像是他的手笔。 更何况,看似李汨亲信的太监王六年,背后其实另有主子…… 眼下,林云嫣并不打算把这么事与李邵细细分析。 她一个女子,哪怕是遇难的沈蕴的女儿,她也不该那么头头是道。 那些,该由更合适的人和李邵说,林云嫣不想惹不必要的麻烦。 “我不确定是谁,李汨也好,永济宫里的那位也罢,或是其他人,我不认识,也说不上来,”林云嫣道,“我只是在想,李汨已经死了,但王六年、道衡在那之后还在京中兴风作浪。 万一不止他们呢?万一还有别的人在暗处虎视眈眈呢? 原先您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高枕无忧,一旦知道您想起来那夜有个猴脸太监,那不是打草惊蛇了吗? 我们肯定要找到他,圣上也绝对不会放过他,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线索,一定要谨慎再谨慎!” 这话说到了李邵的心坎里。 他这两天倒霉事情多,何尝没有别人的陷害在其中? 徐简那是玩脱了,但带他去陈米胡同的是刘迅,把官府的视线吸引过去的是道衡! 道衡和尚害他! 那宅子里有李汨的金砖,有古月人的金笺,真与定国寺背后的凶手有干系也丝毫不奇怪。 他被那个小人害了这么久,或许从十几年前就在害他了,眼下该是他反击的时候! 绝对不能妄动,不能走漏一点风声。 “那就不告诉单慎,该他知道的,等回禀过父皇之后、父皇会交代他,”李邵拿定了主意,“宁安你、你肯定会帮我的吧?” “我不是帮殿下,”难得的,林云嫣在这关键时候与李邵抠起了用词,因为她必须取信于李邵,“那猴脸太监是凶手,是您的仇人,也是我的杀母仇人!我也想报仇,又怎么算是帮您?我们是盟友!” 听前一句,李邵的面色一僵,等完整听完,他倏地放松下来。 宁安说得对。 那人是他们共同的仇人,在报仇这件事上,宁安绝对能信。 或者说,除了父皇之外,调查定国寺,他最值得信赖的就是宁安,就是诚意伯。 至于徐简,他与定国寺无其他利益,不会另生枝节,只会与宁安共进退。 近些日子以来,李邵原就与徐简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共识,此刻便是在那之上更添了一把锁。 燕辞归 第458节 “只要弄清楚真相……”他喃喃道。 即便真凶死了,定国寺毁于谋害而非意外,会让父皇更加思念母后。 而父皇忘不了母后,惦记越深,那他的复起之路就越顺。 想到这场雨,这落雷,李邵坚定想着:决不能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虽看不清主屋那里的状况,但时间久了,单大人不来,汪狗子也会来。 林云嫣抓紧又与李邵道:“此事只有我知、殿下知,我先不告诉国公爷,殿下也莫与汪公公提,等我们见着了圣上,听他指挥。” 李邵对汪狗子并无警惕之心,下意识想质疑两句,可既然宁安以不告诉徐简做交换,他倒不觉得亏,顺口就应下了。 身后的光亮忽然间暗了暗。 林云嫣起身去看,原是灯油所剩不多了。 李邵也缓过劲来了,从地上爬起来:“时候不早了,我怕再不出发、宫门就关了。” “那我去与单大人说一声。”林云嫣说着往外走。 才刚迈出门,就见一人沿着廊庑过来。 来人手里拿着灯盏,映出面容,正是徐简。 两厢照面,林云嫣唤了他一声。 李邵也看了过来。 “殿下好些了吗?”徐简走到跟前,询问道。 李邵木着脸点了点头:“我想立刻回宫,宁安也一块去。” 徐简闻言,视线落在林云嫣身上,目光温和。 “是,我也想进宫一趟。”林云嫣道。 她诓李邵说不告诉徐简,自不会当面食言。 可她与徐简本就默契非凡,哪怕不多说,只一个眼神,一句简单的话,徐简便知道她从李邵口中问出了不少事。 “臣先把汪公公叫来,再与单大人说一声,殿下觉得呢?”徐简问。 李邵应了声。 很快,汪狗子小跑着来了。 他极其关心李邵状况。 原先殿下在院子里,汪狗子能从窗户看到状况,等殿下挪步厢房,他就看不见了,偏单大人问了他不少问题,他分身乏术。 也不知道殿下与郡主说了些什么? 他定睛看两人神色,殿下一脸急躁、透着不安,郡主则是心事重重。 要说不和睦、起过争执,汪狗子没看出来。 “殿下要回宫?马车还在宅子外头候着,立刻就能走。”他道。 徐简落后汪狗子几步,与单慎一块过来。 单慎基本查看完状况了:“殿下,今夜的确不巧,潜府遭受雷击,还打了两次。 一次落在那株树上,把树劈倒在地,臣查看过,的确是呈现了雷击的状态。 另一下落在了西稍间的屋顶上,打出了一个洞,好在雨大,并未烧起来。 其他损害就是那幔帐,油灯意外点燃的,已经灭了。 旁的更细致的判断要等明日了,天亮之后看得清楚些,再查查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这里就交给单大人了,”李邵道,“若没有其他事情,我就先回宫了,潜府出事,我既然来过了,就要尽快禀告父皇。” 单慎并不拦着李邵,还一路把人送了出去。 马车停在宅子旁,李邵先行上去,转头看了眼林云嫣。 林云嫣猜到他是不想让自己与徐简单独坐车、以免背信弃义,可她又何尝不担心汪狗子三言两语从李邵口中套话? 既如此,她便从善如流、也走向李邵的马车。 徐简扶她踩着脚踏上去,而后自己也上来:“殿下,郡主先前被吓着了,心不在焉的,臣陪她一起。”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李邵自不拒绝,自己坐稳了就不管他们。 汪狗子看看车厢,没有去里头挤着,与车把式一块坐在车驾上。 马车一路冒雨回宫。 林云嫣坐实了心不在焉,身子靠着徐简,闭目不言不语。 徐简一手揽着她,另一手握着林云嫣的手,一下一下揉着她的掌心。 他猜得到结果,也不晓得李邵具体说了什么,更不清楚林云嫣是如何引导李邵说出来的,但徐简不会弄错的是,为了得到答案,小郡主费尽了心力。 为了控制住自己真正的想法与情绪,林云嫣的掌心上满是指甲印。 深深浅浅,交错凌乱。 有一些淡了,有一些青紫。 小郡主细皮嫩肉的,她当时定然是连疼都忘了。 可徐简觉得疼,他心疼极了。 偏这是李邵的马车,李邵就在边上,徐简不能好好安慰林云嫣一番,只能就这么轻轻地替她揉一揉。 他们赶在宫门关闭前回宫,因着是李邵的马车,一路畅通地到了御书房外。 圣上还没有休息,曹公公闻讯迎出来。 见马车上下来三人,他一时迟疑地观察了一下。 下衙后,大殿下去了辅国公府吃酒,圣上听说时还挺高兴的。 殿下与辅国公处得越好,圣上就越满意,吃酒只要不过量,日常饮用并无问题,何况就在国公府,哪里有什么不放心的。 “就是天气差了些。” 圣上只评说了这么一句。 哪里想到,这三人吃了酒竟还一道进宫来了,而且是各个淋了雨、直接要进御书房。 殿下还有不讲究的时候,郡主在御前可从未有仪容不整的前科! “圣上在里头,”曹公公引他们进去,小心试探着问了一句,“没出什么事情吧?” 李邵答道:“是有一些事情。” 林云嫣补了一句:“要紧事,等下还请公公让人都回避了。” 曹公公心里咯噔一声。 几人到御前行礼,圣上见他们如此模样不由皱了眉头:“怎么一回事?弄得这么、这么惨不忍睹。” 曹公公已经把人都屏退了,自己守在帘子外头。 李邵张口欲答,却是哽咽了下。 圣上看在眼中,便示意徐简开口。 “先前那阵雷电,击中了潜府。”徐简道。 圣上愕然:“你说什么?” 李邵缓过来了下,冲口道:“父皇,定国寺那夜的事情了,儿臣想起来了。” 第401章 就照徐简说的办(两更合一求月票) 几乎是李邵刚一说完,圣上就猛地站起身来。 匆忙间,他打落了手边的一叠奏折,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 圣上没有顾上这些,只一瞬不瞬地看着李邵,耳边似有嗡嗡声,让他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 外间,谨慎看顾着的曹公公也懵了。 伺候圣上多年,他太清楚定国寺对圣上意味着什么。 圣上从未放弃过追寻真相,只可惜十几年来不曾有过收获,而现在,峰回路转。 按说,他该去收拾地上的折子,可眼下并不是进去打搅的好时机。 曹公公迟疑间,就见辅国公动了。 徐简走到了大案旁,弯下腰去把奏折捡起来,一本一本整理好,最后放在了案上。 做完这些,他又退后,走到林云嫣身边,并不多言。 圣上的急切也在这一过程中渐渐平复下来,或者说,他在极力平复自己的心境。 “邵儿先等等,让朕稳一稳。”他说着,双手撑着大案、倾身站立,眼帘低垂着,看着东西多却不乱的案面,做了几个深呼吸。 呼吸声很重,足以见情绪。 不是不着急,但圣上清楚地知道,这是最不能急的时候。 急会出错、急会乱套,他要克制住自己的脾气。 等他自认为可以了之后,圣上才又看向李邵,滚了滚喉头:“邵儿,先从潜府说起,朕先听潜府的事。” 李邵很是意外。 林云嫣和徐简交换了一个眼神,他们都领会了圣上的想法。 正是因为看重,才会越发谨慎与克己,才会把其他事先拿出来解决、再为定国寺全力以赴。 而李邵想不到这些,也算是他性格使然。 李邵行事多是想一出是一出,他看重的就是最急的,自是无法理解圣上那样大轴压底的处事方式。 “您不想听定国寺吗?”李邵诧异问着,“儿臣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燕辞归 第459节 圣上重申了一遍:“朕当然想听,但你先说潜府。” 李邵拗不过他父皇,依言把今夜事情说了一遍。 圣上的脸色阴沉得很。 潜府受雷击,且是落在主院里,那不仅仅是屋子受损这么简单,此事真要发散开去,不止京城热闹,全天下都得热闹。 唯一能让圣上“欣慰”一些的是,邵儿经由此次遭遇,回想起了真相。 李邵终于从打翻的油灯说到了定国寺。 许是不久前刚与林云嫣说过一遍,李邵这回开口、思路清晰许多,语气里的惊恐与后怕亦少了,他着重讲了那猴脸的太监。 “儿臣确定曾经见过他,但他肯定不是母后与儿臣身边做事的,要不然儿臣会眼熟他,而不是瞧着陌生。” “可儿臣睡得迷迷糊糊的,根本没有想那么多,等他凶相毕露已经来不及了。” “父皇,儿臣也不想那样的,他让儿臣拿的灯盏滚烫滚烫,儿臣根本拿不住!” “儿臣挣脱不开,跑不了喊不了……” 饶是徐简心中有所准备,听李邵说当夜过程、亦是难免呼吸发紧。 他看向圣上,圣上撑在大案上的手掌已经攥成了拳,下颚崩成了一条线,整个人发抖。 他又偏转头看林云嫣。 小郡主诚然听过一回了,此刻依旧红了眼眶,嘴唇嗫嗫。 徐简往她边上挪了一步。 再听都这样,刚才第一遍听的时候,内心里得有多么惊涛骇浪。 偏她还不能让情绪牵着鼻子走,她必须控制住自己,用言辞去引导李邵说出更多的内情。 也难怪她会把掌心抠成那样…… 悄悄抬起手,徐简轻轻在林云嫣的背上抚着顺着,一下又一下。 林云嫣感觉到了,抬眸看她,平日里漂亮又清澈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雾,全是水气。 徐简暗叹。 原本应该好好宽慰她的,可惜不是在李邵的马车上,就是在御前,有心无力。 只能暂且忍一忍,等之后只有他们两人时再细说。 李邵的讲述已经到了尾端,中间不由自主增大的了的声音又渐渐小了下去,透着浓浓的伤心与愧疚。 “父皇,”他喃喃道,“回来前,儿臣只告诉了宁安,没有打草惊蛇,也绝对没有走漏消息,父皇,能把那个猴脸的太监找出来吗?能替母后他们报仇吗?” 圣上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憋得慌,鼓鼓囊囊的,若不如此,胸口仿佛下一瞬就要炸开了。 而这一声长叹也仅是些许缓解,还没舒服几息就又堵上了。 “找,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太监找出来!”圣上咬着牙道。 以前是全无线索。 连皇太后、诚意伯他们都接受了意外的结论,说是迫不得已也好,说是逼着自己往前看也罢,困守在没有一丝一毫线索的旧案里,除了痛苦还能有什么用呢? 可这并不表示当真看开了、放下了。 倘若真的走出了阴霾,诚意伯哪怕依旧不续弦,也不会一改曾经积极议政的态度、只在翰林院里挂职点卯。 圣上很理解诚意伯。 林玙是一家之主,上有老下有小,他只能如此做。 让自己接受“意外”,脚踏实地让家里人都能好好过日子。 但现在,线索出现了。 一旦有了追寻的方向,林玙绝不可能袖手旁观。 圣上也是如此。 “猴脸的、猴脸的,当年跟去定国寺的太监里头,有没有一个猴脸的……”他从大案后走出来,背着手回忆。 他回想不起来,便把曹公公叫了进来:“你记得吗?” 曹公公拧眉,思索了一会儿:“小的当时并未跟着您,对潜府人手也没有那么熟悉,不过当年定国寺祈福都有底档存着。翻看花名册后,小的一一打听对应,应该能有一些收获。” 圣上听着深以为然:“祈福出行的存档应是在礼部,出事后生死调查的档案,大理寺、刑部都有,这个时辰都锁门了,明日一早你亲自去拿。” 曹公公点头应下。 “圣上,”徐简行了一礼,“臣以为太过大张旗鼓,恐怕会打草惊蛇。” 圣上眉宇拧成了川字,盯了徐简一会儿,没有一味坚持己见,只让他具体说一说想法。 “那猴脸太监背后的真凶,袭击山下镇子的主谋,王六年、道衡那几个人的真主子,”徐简斟酌着,认真道,“至今都无法确定他们的真实身份,甚至是不是一个人都不敢断言。 以臣之见,倾向于一人所为,或者说臣觉得该防着他们就是一人。 定国寺的事过去了十几年,但道衡直到去年才死,他们的真主子直到现在都还在背后兴风作浪。 那人诡计多端、又足够谨慎,亦十分心狠。 王六年被抓,他不救也就罢了,道衡只是被顺天府盯上了就死在四道胡同,动手的就是他们自己人。 衙门查到那人叫王芪,虽然没有见着尸体,但八成也死了。 从道衡与王芪的死就能看出来,一旦被人盯上,他会选择断尾。 那样一个人,当他察觉到您忽然得到了定国寺的线索,那他一定不会束手就擒。 倘若那猴脸太监还活着,他把人杀了、藏起尸首,我们无处可寻,即便他放肆到把那太监的尸体扔到街上送给您,您真的只想要那个动手的人吗? 圣上,十几年过去才等到了一条线索,若是失去了这个机会,恐怕再寻不到真正的凶手了。” 徐简阐述之时,李邵时而看他、时而看父皇。 等徐简说完,李邵忙道:“父皇,我们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圣上自然也听明白了徐简的思路,点了点头:“那你说要如何查?” “臣与殿下还在礼部,臣之前也常在库房翻些旧档给殿下看,明日臣依旧如此,与殿下一块把出行人员的名册记下来,交给曹公公,”徐简恭谨道,“劳烦曹公公先就此查一查,再有个十天半个月的,殿下挪去刑部观政,依旧可以名正言顺看刑部旧档。 这两厢名册对照下来,若还寻不到那猴脸太监,再找个其他案子让大理寺开库房,明面上查案,实则悄悄翻要找的案卷。” 李邵听着,颇为着急:“十天半个月?会不会太慢了?” “殿下,”徐简劝道,“都等了十几年了,慢也是为了稳。” “就照徐简说的办。”圣上一锤定音,视线落在李邵身上,一时也有些头痛。 邵儿是线索的关键,可邵儿做事、向来都不够周全,容易出岔子。 思及此处,圣上不免多叮嘱几句:“邵儿,你切记不能急躁,遇事多与徐简商量,或者来寻朕。 这事情你埋在心里,莫要与人多说,当心隔墙有耳。 是了,你身边跟着的人,也让他们回避这些事情,别掺和进来,免得横生枝节。” “跟着儿臣的也就汪狗子,”李邵说完,见圣上目光沉沉,还是应下了,“儿臣不会告诉他的,明日儿臣与徐简翻看名册时会调开他。” 圣上要的就是这个成果。 他拍了拍李邵的肩膀,又点了点头。 这事需要耐心、周到与谨慎,希望邵儿能经由此事、多些长进。 圣上又看向林云嫣,道:“朕明日就不单独召你父亲过来了,你回去与他谈一谈,至于皇太后那儿……” 说到这里,他很是犹豫,既担忧皇太后身体,又很是知道对方性情。 想到前回告知她关于李沧之死的真相时,皇太后固然悲伤,却也坦然。 “朕与她承诺过会极力寻找答案,”圣上叹道,“宁安,你找个合适的时机,到时候与她说一说。” 林云嫣思索一阵,道:“宫门关了,我今夜与国公爷应是宿在慈宁宫,我想尽快与皇太后提这事,兴许她会对猴脸太监有印象。” 圣上听罢,没有反对。 大方向上定了,圣上平复了下心情,重新坐回到大案后头,也让他们都坐下来。 曹公公来换了新茶。 这会儿也不用担心喝多了能不能入睡,想来今夜都会彻夜难眠。 “邵儿,”圣上抿了一口,问,“你还能记起些什么?多细碎的都行,想到了就说。” 李邵闭着眼睛,尝试让自己再去回忆一番。 “儿臣能想到的都想了。”他道。 徐简请示圣上后,主动向李邵问道:“殿下,那太监为何要让您来打翻那油灯?他既然放火杀人,那不需要经您的手。” “我哪里知道他,”李邵道,“他也许觉得我死不了?油灯是我打翻的,他抱住我、是觉得我年纪小分不清方向?他捂我嘴说的是怕烟呛着我?他明明就是故意的! 可就算是我打翻的,我也不是有心放火! 他才是真凶!” 徐简越听越觉得有哪儿不对劲起来。 李邵的反应不似撒谎,可那股子不对劲到底又是为什么…… 不止是徐简,林云嫣也隐约感觉到怪异。 她从父亲与徐简口中了解过不少定国寺走水的讯息,此时她垂着眼帘,以李邵的话为基础,画面一幅幅在脑海里闪过。 咦? 她记得那寝殿里…… 想到了,但她得装作对定国寺不那么清楚,林云嫣问:“当时大殿里,先皇后睡在哪儿?您睡哪儿?我母亲又再哪儿?” 没让李邵答,圣上干脆拿纸简单画了两笔。 那大殿也是个左右五开间,只不过开间更宽阔,最中间不住人。 “朕与皇后住在最东的东稍间,邵儿也一道,伯夫人住得西稍间。” 燕辞归 第460节 李邵摇头:“那夜我没有跟母后一道歇,我醒来时好像在东次间……” 说着,他伸手一指。 如此一说,圣上亦是一惊。 这也是他原先不晓得的状况,大殿里的人都遇难了,李邵活着,但他不记事。 “你怎么会睡在次间?你母后怎么会让你歇外头?次间是守夜太监歇的,”圣上问,“你说你起来撒尿,也是在次间?打翻了油灯呢?” 李邵的手指微微一挪:“次间里有马桶,好像就在这个位子,我打翻油灯也在这里。” 说完,除了懵懂的李邵,所有人的神色都不太好看。 “哪怕有助燃的东西,火烧起来也要工夫,”林云嫣道,“我母亲歇在最远的西次间,她都被火情熏醒了,寻到东次间来救您,为什么就睡在东稍间的先皇后、以及她身边的嬷嬷们,一个都没有醒?” 第402章 她亲手点的(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里,只余沉沉呼吸声。 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李邵定定看着那张图纸,眼底里只余迷茫。 宁安的问题把他完全问住了。 换作以往,这般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的抛过来,让他措手不及、答不上来时,李邵下意识地会认为对方故意寻事,但此刻他全然没有这等念头。 因为这些问题问到了他的心坎里。 那夜,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他被那猴脸太监捂得厥过去了,是伯夫人把他抱到了殿外。 那个太监呢? 伯夫人与他打了照面没有?是伯夫人从太监手里夺下了他,还是太监早早扔下他逃命去了,而伯夫人见他倒在地上、当机立断把他抱出来? 他为什么会睡在东次间? 母后为什么又没有醒过来? “父皇?”李邵茫然地去看圣上。 他当时太小了,能记起来的也就这么一点,而父皇亲自参与了灭火后的调查,这么多年也惦记着此案,想来知晓更多状况。 圣上按了按眉心,平复了一下,先从能确定的事情说起。 “当时烧得太厉害了,仵作查验过,所有人都是死于大火,不存在死后毁尸灭迹。” 说到这里,圣上哽咽了一下。 当时负责调查案子的除了当地官府,京中三司亦是紧急调派人手赶到,带来的仵作亦是好手,甚至考虑到遇难的有皇子妃与伯夫人,还来了两位女仵作。 可要辨明是生前还是死后遭遇的大火,不止要验体表,还要开膛。 官员们不敢按着规矩直接办,壮着胆子请示了还是六皇子的李沂。 李沂是犹豫的。 爱妻蒙难已是痛苦至极,他又后悔那夜与她起口角,更后悔把侍卫和僧兵都带走了以至寺中救援人手不够。 悲痛与悔恨纠缠着他,李沂枯坐一整夜,拿不定主意。 有人劝他,人已经走了,那就完整地、体体面面地走吧,莫要再受屈辱了。 还有人劝他,从现场看很像是意外,若是开膛了、最后证实是意外,那就白挨了几刀子。 最后是诚意伯触动了他。 林玙也枯坐了一夜,清早过来时下巴上全是胡渣,人也疲惫低落。 他把李沂带到了停尸的屋子里,指着那九具遗体道:“殿下,烧成这样了,您能分得清吗?分得清哪一具是皇子妃?” 仵作们已经分过一遍了,有人损伤小些,能辨明特征,有人损害虽大,却能从身高体型骨骼等等来做一番区别,如此最后大体上得出了结论。 “应是不会错的。” “可臣怕出岔子,怕百年后与臣同穴而眠的不是阿蕴,”林玙说得很慢,“也怕没有弄清楚真相,没有脸去见她。 臣也想让她体面些,臣也明白有可能是竹篮打水,可万一就差那么一点呢? 万一真是有人行凶,仅仅是因为臣不肯验到底、让他逃脱了,臣接受不了……” 李沂听进去了。 每一个字都砸在了他的心上。 他坚持开膛,仵作们分辨了肺部、气管等等,得出的是结论是着火时、人都活着。 既然活着,除了重返火场的沈蕴之外,其他八个人为什么都没有逃出来? 各种回忆充斥脑海,圣上声音喑哑:“最先赶到的是个沙弥,他看到宁安母亲把邵儿放在地上又冲回殿内。 他没有跟着进去,只是看管住邵儿。 此前调查时,现场太乱了,东稍间配着的耳室里还存有一些灯油,因此当时判断的起火点就是在东稍间,认为意外失火,睡梦中不警醒,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等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现在才清楚,起火的位置在东次间,离耳室还隔着一个东稍间。” 圣上说得嗓子发涩,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只觉得这茶都是苦的。 “遇难的九人都在东边次间、稍间里。”圣上重新提起了笔,在那张图纸上一一画出来,每一笔都没有犹豫,可见他记忆之深刻。 “皇后与伯夫人倒在这里。” 林云嫣低头看,那是靠近北窗的位置,而窗下另被画了一笔。 “这是廖嬷嬷,皇后的陪嫁嬷嬷,应该是次间那里走不出去了,她想打开窗户翻出去,可惜还没有推开窗就倒下了,”圣上解释着,“从姿势看,宁安母亲是拖着皇后走的,离窗还有几步就……” 东稍间里还有四人,两个嬷嬷两个丫鬟,有人倒向东次间,有人才刚刚下榻就跌倒了、再没起来。 东次间里也有两人。 一个嬷嬷向着中屋跑、想从大门离开,另一个太监面向东稍间,应是想进去救人的。 李邵一面听、一面看,借由圣上的讲述,想努力从中再回忆起一来些。 “这个想救人的太监,”李邵喃喃道,“应该不是那猴脸吧?他是凶手,不会救人。” 圣上道:“这人姓蔡,二十出头,圆脸和善,朕记得他,不是邵儿你说的那人。” “看来是跑了!”李邵道。 “还得再看名册,”圣上沉声道,“当时随行上定国寺的太监不多,除了这蔡公公,有三个跟着朕下山了,还有四五个轮值在宝殿那儿通宵守长明灯。 此处大殿安顿了女眷,是单独辟出来的一块,与僧人歇息的居所也远,这才没有早早发现。 要不是那小沙弥起夜闻到味道,一路寻过来看到着火了,还要再耽搁。” 圣上再一次垂眸看着图纸。 能确定的事情都说完了,现在他必须沉下心来,认真想想还未解开的谜团:东次间起的火,为何蔡公公与嬷嬷没有醒?西稍间的沈蕴都赶到了,东稍间里却无人逃出大火? 林云嫣也在想,几种可能性划过心田,她不由看了徐简一眼。 徐简思索着,问道:“圣上,那蔡公公平日警觉吗?” 二十出头,年轻得很。 能跟着上山,还歇在次间里的,可见是深得潜府掌事的信赖。 这样一个惯常伺候人的公公,会一睡不起吗? “印象里还挺机灵的,跑前跑后,算是活络。”圣上道。 “殿下起夜,唤了人吧?”徐简问李邵。 李邵忙点头:“我憋醒了,困顿得很,但也晓得喊人。” 他那时四五岁,有事喊人就是日常习惯。 “同在次间里,殿下一喊,按说蔡公公不会毫无反应,”徐简顿了下,道,“或许他醒不过来。” 李邵瞪大了眼睛,愕然看着徐简。 “可他们都是活着的……”李邵喃喃说着,下一瞬自己反应过来了,“你是指被弄晕了?药倒了?” 几个词冲口而出,说得他自己都后脖颈一阵发冷。 是啊! 宁安说过,那夜就是一场阴谋! 那猴脸太监动手放火,岂会没有准备? “他把所有人都药倒了,点的迷药?”李邵又问。 “不像,”林云嫣抿唇,“若是迷药,蔡公公被熏倒了,殿下又怎么会醒过来?小孩子更不耐药。” 话音落下,李邵陷入了思考,而徐简却在圣上的面上看到了瞬间的震惊。 “您是想到什么了吗?”徐简问。 圣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个音来,仿佛有一双大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往后靠向椅背,捂着胸口平复呼吸。 曹公公见状,赶忙把满上的茶盏递到他手边,伺候圣上用了,又扶着人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过了会儿,圣上终是摆摆手,示意曹公公不用再拍了。 他像是缓过来不少,却依旧浑身脱力,双手捂着脸,透出满满的痛苦之色。 “父皇……”李邵放低了声音,试探着唤了一声。 “朕有一个猜测,吃不准,”圣上的声音彻底哑了,“东稍间里极有可能点了安眠香,她亲手点的。” 这个她,无疑是指先皇后。 “父皇!”李邵满脸的不可置信。 林云嫣亦是心惊,下意识去看徐简。 燕辞归 第461节 徐简握住了她的手,稍稍用了些力,示意她先不要着急。 “你母后喜欢用香料,配香也有一手,”圣上叹道,“朕记得到寺里之后,她睡眠不太好。 那夜与朕起争执,想来心情极差,朕在前殿吹风冷静时,听说她叫了宁安母亲一道说话,朕就想由着她去,女人之间说道说道,许是就消气了。 她应该是平复了些,又想睡个好觉,就把安眠香点上了。 这香不适合幼童,所以邵儿你才被挪到了次间里歇觉。 本来无事的,安眠香而已,可偏偏遇着那太监放火,她和嬷嬷丫鬟都睡沉了,才……” 听圣上如此说着,林云嫣一下子明白了他刚刚痛苦万分的缘由。 圣上本就把当夜悲剧视作他的责任,后悔至极,现如今想到先皇后点了安眠香,哪怕只是猜测,也会让圣上更加自责。 “那不是您的错,”林云嫣道,“就像起火也不是殿下的错。” “宁安不用安慰朕,”圣上微微摇了摇头,“怨有头、债有主,朕都知道,处心积虑放火的太监是凶手,他奉命的主子也是凶手。 邵儿年幼,怪不到他身上,但朕却不全然无辜。 是朕的坏脾气,是朕的一意孤行,给了凶手机会,最终酿成惨祸。”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多宽解之语也是徒劳。 见气氛僵持住了,徐简先开口往下推进:“东稍间的安眠香影响不到次间里,那么蔡公公与那嬷嬷大抵还是中了迷药。 因着殿下无事,臣猜测那猴脸太监许是拿药水浸了帕子,捂过他们口鼻。 他本该继续捂殿下,没想到殿下忽然醒了。 他没有立刻强硬对殿下动手,应是怕吵醒隔壁稍间里的人,以此来推断,他还没有来得及对稍间下手,或许不晓得点了安眠香,又或许不清楚安眠香有多大功效,等火烧起来时,他依旧不敢让殿下出声。 岳母大人虽未中药,但她隔得远,等她惊醒过来已经迟了。 她先救出了殿下,再冲进东稍间里,把人叫醒费了些功夫,又因为安眠香影响,醒过来的先皇后与嬷嬷们又吸入了浓烟,以至于踉踉跄跄坚持不到推开窗户。” 圣上深呼吸着。 良久,他道:“眼下来看,这是其中最有可能的一种状况了。是真是假,还要寻得佐证。” 而最好的佐证就是那猴脸的太监。 圣上稳住心神,双手紧握,道:“徐简,朕把这事交给你了,礼部、刑部那里,你尽快把旧案翻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前朝那么多官员,朕能信赖的、放心的只有你和诚意伯,你们翁婿两人。 朕说什么也要一个答案。” 徐简起身,恭谨行礼领命:“臣一定尽心竭力。” 若以此推断来看,对徐简与林云嫣算不得有利。 正如岳父先前与他说过的那样,圣上对先皇后越是怀念、越是内疚,就越会偏宠李邵,越不会放弃这个儿子。 可他们依旧得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因为林云嫣也要得一个答案。 身为女儿,她也有权利弄清楚母亲到底是如何遇难的。 况且,这也是他们接近那幕后黑手的一条道路,哪怕崎岖崴脚,也要顺着走下去。 曹公公先送徐简与林云嫣离开,李邵留下来。 “邵儿,”圣上从大案后出来,走到李邵边上坐下,父子两人面对面,“你会怪朕吗?怪朕当日不理智,害得你母后遇难……” 李邵一瞬不瞬看着他。 十几年过去了,母后的音容笑貌早就模糊了,可稚子对母亲的情感还是会存在于骨血之中,平日哪怕不记得,今夜回想起那么多事,李邵对母后的思念一下子迸发出来。 平心而论,怪算不上,怨有那么一些,可从理智来看,他知道怪不上,怨不了。 “宁安说得对,”李邵道,“凶手不是父皇您,儿臣不怪您。” “朕不是凶手,但朕有错,”圣上苦笑着道,“邵儿,有错得认,父皇当年若不是个逞强的,不要这点无用的脸面,与你母后低个头,事情就截然不同了。 这是朕的教训,以你母后、宁安母亲以及其他人的性命换来的教训。 朕时刻不敢忘,朕也希望你能记在心里。” 李邵沉默了一阵,梗着声道:“儿臣记住了。” 第403章 真的想要李邵的命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雨水未停。 从御书房到慈宁宫,想走近路得穿过御花园。 若是平日里自是无碍,眼下却是雨水加上夜幕,哪怕手里有灯笼都看不清脚下,两人便干脆绕行,沿着长廊绕过花园。 前头有内侍引路,幽幽灯笼光在风中是明是暗。 徐简也提了一盏灯,就照在两人面前的地砖上。 长廊并不都是平路,还有几处台阶。 徐简提醒林云嫣“小心脚下”,只得了轻轻一点回应。 他心里便是一沉。 今夜得到的消息很多,别看他们两人在御书房里与圣上分析来、思考去的,但那都是端着、正着,既要一个答案、也要一个进展,实际上并未真正有时间机会沉静下来,去把当年事情理顺。 尤其是林云嫣,她不仅仅是“旁观者”,她是受害人的女儿。 她的压力、负担远比徐简更重。 重到离开御书房后,脑袋就彻底放空了。 并非不想梳理,实在是像被异物卡住的轮子,转不动了。 徐简倒是愿意让她放空,什么都不想,呆坐一整天都行,但不能是呆“走”。 万一崴了脚,不值当。 再一次提醒之后,徐简干脆把提在两人之间的灯笼换了个边,牵住了林云嫣的手。 空荡荡的手心突然传来了温热体温,林云嫣微微一愣,转眸看徐简。 灯笼只照了一点前路,身边人的五官大半拢在夜色里,只能看到个轮廓。 好在林云嫣也适应了这个光线,亦对徐简十分熟悉,能分辨他的五官,但要看清楚对方眼中的情绪、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她就这么看了徐简两眼,想起了些什么,弯着眼笑了下。 徐简听见了她低低的笑音,问她:“笑什么?” “一些从前的事。”林云嫣道。 徐简明白她指的“从前”,也很想知道具体内容,可眼下的确不是说那些的好时机。 抬眸看了眼不远处的引路内侍,徐简稍稍倾了些身子,小声道:“路上不好说,等到了偏殿那儿,你再告诉我?” 林云嫣应了声“好”。 如此一打岔,堆积在心头的情绪倒也散开许多。 夜风吹在身上,裹来了些水汽,沾在脸上带了一股凉意。 不多时,他们到了慈宁宫外头。 先前见两人进宫已晚,确定是要宿在宫里了,曹公公早使人来递了话,因此慈宁宫还给他们留了门。 小于公公闻讯迎出来。 隔得远、又暗,起先没看出端倪,等到了近处,光线落在脸上,便看清了两人仪容。 淋过雨,算不得干净整齐。 “这是怎么了?”他赶忙问,“小厨房里有热水,小的这就让人送去偏殿,郡主与国公爷赶紧梳洗了换身清爽衣裳。小的再让人备碗姜汤去去寒气。” “曹公公有准备,在御书房出来前喝了一碗了,”林云嫣说着,看向寝殿那侧,里头还亮着灯,“皇太后还没有歇?” “知道郡主与国公爷过来,娘娘等着呢,”小于公公答完,又补了一句,“您还是先梳洗,不差这点工夫,您这样去见皇太后,她老人家要心疼的。” 林云嫣自是应下。 偏殿里的物什都是用惯了的,只是挽月未跟着进宫,缺了个近身伺候的。 慈宁宫里固然不缺人,也有早几年照顾过她的,但林云嫣还是没把人叫来,只让婆子在耳室备好热水。 她自己去了外衣、坐在梳妆台前,摘了耳坠,取了发簪。 长发披散下来,先前在潜府那儿淋到雨了,马车上拿帕子简单按了按,外头那层干了,里头却是潮的,弄得很不舒服。 林云嫣刚拿起梳子,高大身影就挪到了她身后。 徐简从她手中拿过梳子,轻轻替她梳开:“挽月不在,可会不方便?” “又不是没有自力更生过,”林云嫣自嘲了一句,失笑着道,“落魄时连桶洗澡水都没有,脏得我自己都嫌弃了,这两年又过起金贵日子来,你倒担心我离了人手就不行了。” 徐简垂着眼,眸底带了笑意:“从奢入俭难。” 这倒是句大实话。 林云嫣经历过泼天富贵,也曾一朝跌落云间,死后睁眼又做回了她的郡主,大起大落全尝过一遍,真回忆起来,落难那时候逼着自己尽快适应苦日子,而在慈宁宫里醒来、她几乎是立刻就有了富贵做派。 果然这难易就是不同的。 看着眼前的铜镜,林云嫣又在镜中看到了徐简。 徐简与她不同,他经过的岁月更多,而且有许多混乱与碎片,云端泥地转折过不知道多少回,起落交叉在一起…… 没疯,自是坚毅的。 坚毅到让人心痛。 “你先把湿衣裳换了吧。”林云嫣柔声道。 “等你去梳洗了我就去换,”徐简道,“别让皇太后久等。” 梳开了长发,林云嫣起身去了耳室,不愿让娘娘久候,她只擦了身子、没有洗头,收拾好后披散着头发往皇太后寝宫去。 燕辞归 第462节 徐简没有过去,独自留在偏殿里。 事关过世的岳母大人,小郡主与皇太后会有很多贴己话要说,他在边上坐着,碍手碍脚了。 那厢,皇太后见了林云嫣,难掩担忧之色。 “这么晚匆忙进宫,是出了什么要紧事了?”她让林云嫣在身边坐下,“先前御书房那儿来递话,说你们是跟着李邵回宫的,旁的就不清楚了。哀家心里不踏实,你悄悄说,可是李邵又犯浑了?” 林云嫣摇了摇头:“不是殿下犯浑,事情的确很突然,但也很要紧,您放松些,我慢慢跟您说。” 皇太后闻言,紧绷着的心松弛了些。 她最担心的就是李邵犯浑。 近些时日,眼看着还风平浪静,观政没有出岔子,与徐简的关系似乎也平和。 可毕竟是有前科的,在皇太后这儿,就怕两方又闹得不和睦,最后吃亏的还是云嫣夫妻两人。 没成想,这松弛也就松弛了一小会儿,等听说潜府被雷击穿了屋顶,皇太后的神色不禁凝重了起来。 “怎么会出这种事,”皇太后道,“这事情瞒不了,明日不晓得要生出多少说法来。” “我们进宫来,对外说起来就是禀告潜府之事,”林云嫣顿了顿,“还有一桩内情,圣上交代要小心谨慎,除了他、殿下、曹公公,以及我与国公爷之外,他只让我告诉您与我父亲,再不多往外头传一个字。” 皇太后呼吸一紧。 今夜竟然还有比潜府被雷击更隐蔽谨慎之事? “因那被打翻了的油灯,殿下想起了定国寺那夜的事情,”林云嫣咬了下唇,“他说,有个猴脸的太监让他拿一盏滚烫的油灯,他拿不住就失手了,太监抱住他、还捂了他的嘴,不让他呼叫……” 皇太后的脸色刷得白了。 她没有说话,只听林云嫣讲述,她的手紧攥着身下垫子,指甲都泛了白。 她这一辈子,唯一的亲孙儿早早夭折,儿子英年早逝,她虽心有疑虑也不得不接受现实,直到一年多前,她才知道了真相。 而她视为亲女儿一般抚养大的阿蕴也是红颜薄命,圣上说过会继续追查,皇太后也信他不会放弃,可她其实没有抱多大的希望,这种事情,期望越大、失望也越大。 却是没想到,她还是等到了答案。 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哭,皇太后情绪跌宕。 可看着面前年轻的云嫣,她又觉得要振作些,不能叫云嫣担心,此时此刻,云嫣也需要她。 “哀家恨啊,”皇太后一字一字道,“哀家是皇后、皇太后,天下最最金贵的女人,可哀家也失去了太多太多。 只是这恨也得讲道理,哀家不能怪圣上,也不可能去怪李邵。 哀家得弄清楚真正的凶手,恨也得恨对人。” 她自己定不会钻牛角尖,只担心云嫣一时之间不理智。 “您别担心,”林云嫣道,“我分得清,不会犯糊涂。刚在御书房里,我们与圣上也分析了不少……” 一面抚着皇太后的背,她一面说那些猜想与判断。 听到东次间的蔡公公与嬷嬷恐被捂过迷药,听到东稍间里先皇后八成点了安眠香,皇太后唏嘘不已。 歹人的凶狠,与一些巧合,造成了那样的意外结果。 “明日,国公爷会先在礼部翻旧档,”林云嫣宽慰皇太后,“我们要从那个猴脸的太监入手,盼着能顺藤摸瓜,寻到真凶。您印象里有那么一个太监吗?” 皇太后思索了一番:“一时之间还真想不起来,都过去十几年了,即便见过也模糊了,哀家要多想想。” “不急于一时,”林云嫣道,“您等下先歇息,睡舒坦了,兴许思路就开阔了。” 皇太后哪里能睡着? 只是想到林云嫣折腾了一晚上,身子必定疲惫,便不说自己,只想让云嫣赶紧歇了。 见她起身往外走,皇太后倏地想起来她幼年时常惊梦,今夜遇事积在心头,万一夜有所梦…… “云嫣。”她不由唤了声。 林云嫣刚走到帘子旁,闻声停下脚步。 皇太后想说“你要不要陪哀家一道睡”,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是了。 云嫣成亲了,丈夫今夜也在偏殿里,便是惊梦也有人哄着护着了。 皇太后感慨着,轻笑摇了摇头:“好好睡一觉,哀家不着急,你也别着急。” 林云嫣回了个笑容。 回到偏殿,徐简已经收拾干净了。 见她回来了,他道:“水有些凉了,我让人换一换,你好洗洗头发。” “这么晚了……”林云嫣下意识推拒。 “总归你也睡不着,早些晚些都一样,沾过雨水不洗洗该头痛了。”徐简说着,起身往外头叫人。 嬷嬷们办事迅速,不多时就给换了,兑好了水温。 林云嫣见状也没有再拒绝。 夜里长发难干,没有太阳,也不好如白天一般对着窗散着,只能拿帕子慢慢擦。 林云嫣自己擦得半干就从耳室出来了,徐简又取了块干帕子,极有耐心地替她擦拭。 “你回来时眼睛微红,”徐简问,“皇太后哭了吗?” “没有,”林云嫣轻声道,“娘娘硬忍着,我怕把她招哭了,她更怕把我弄哭了,最后谁都没哭。” 徐简轻轻笑了下。 没哭,倒还不如哭出来爽快。 小郡主刚那脸色,明显是强打起精神来。 “先前在花园里,”徐简干脆寻了话头引她说话,“从前什么事让你笑了?” 林云嫣眨了眨眼,听他这么问,也想起来了。 “就是想起了从前走夜路的时候,”林云嫣缓缓道,“那时也是你拿着灯笼照路,我推着轮椅,我低头能看到你头顶、肩膀,现在还是你打灯笼,我得转头才看到你。” 说着说着,林云嫣不免又笑了起来。 她身子没动,头往后仰,抬眸看向徐简:“还得抬起头来,才能看到半边脸。” 四目相对,目光交错。 林云嫣望着徐简的眼睛,沉沉的、深不见底一般。 下一瞬,她感觉视野暗了暗。 徐简弯着腰倾身下来,挡住了边上的油灯光。 “阿嫣。”他低低唤道,声音淹没在交缠的细吻中。 这姿势到底累人。 徐简不觉累,只是怕林云嫣受不住,手一直扶着她的后颈,不多时他先撤开身子,又护着她直了脖颈,而后指腹稍稍用力、替她按压舒缓几下。 这么一闹,情绪自然缓和许多。 等头发干得差不多时,林云嫣看起来已经没有那么闷着了。 不闷才好。 闷着会生郁气,闷着也不利于思考。 徐简把帕子放下,在她身边坐了,端正了神色:“我刚才在想一个问题,那猴脸太监放火,真的想要李邵的命吗?” 林云嫣抿唇,一时愣怔。 “他抓住李邵,不让他喊人,甚至害得李邵昏过去了,可李邵是全须全尾被岳母抱出大殿的,”徐简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如果那太监是主动离开,他为何没让李邵沾到火?如果他听见岳母赶来了的动静,他心一横直接把李邵往火里一丢,李邵哪怕哭得震天也没命了。” 第404章 他想要的不是谁的性命(两更合一求月票) 林云嫣吸了一口气。 的确是这样。 火场里危机重重,那人若要杀李邵,把他放在火边就是了。 一座大殿的惨案,李邵死在次间里、哪怕位子奇怪些,也会被判断为小孩子慌不择路,跌了摔了。 可李邵却一点事情都没有。 “不想要李邵的命,难道只想对先皇后下手?”林云嫣质疑,话一出口,自己就摇头了,“我要是他,手里有弄晕蔡公公的迷药,就把李邵也弄晕了,然后进去东稍间里点火、确保万无一失……咦?” 说到这里,她更觉得不对劲了。 “他要想杀先皇后,得保证东稍间的人不会被火惊醒,”林云嫣皱起了眉头,想到什么,她便说出来,如此能整理思路,也能给徐简一些灵光,“莫非他知道里头点了安眠香?他先迷昏了东稍间的人,再出来对东次间的人下手? 不让李邵叫是不想让我母亲听见? 那他就更该去东稍间点火、而不是弄李邵打翻油灯这么一出……” 这事儿怪得很。 越琢磨,越觉得有说不通的地方。 到底是他们还未掌握到事情的原貌,还是行事的猴脸太监根本不讲究、放火也放得随心所欲,反倒是他们深受其扰、在这里要替对方寻一个合理的思路出来? 这么一想,林云嫣忍不住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若最后是他们想太多了,那可真是…… “也算是一种‘秀才遇到兵’?”林云嫣自嘲了一句,“我们把他当书生,实则那猴脸太监是个兵痞子?” 说完,她听见身边的徐简也笑了声。 有些无奈,也有些无力,只是笑过之后,两人又从头梳理起来。 陈年旧事想找答案,不怕想太多,就怕想得不够透彻。 徐简拿起茶壶给林云嫣添了茶,示意她润一润嗓子。 他自己也抿了一口,温茶入喉,眉眼低垂,在油灯光下显得沉静且平和。 燕辞归 第463节 林云嫣双手握着茶盏,定定看着徐简。 她挪不开眼,她很清楚,就是徐简的这份稳重让她的目光一瞬不瞬。 相处久了,林云嫣也清楚徐简的性子。 这人清冷起来时真的冷,阴阳怪气起来能让整个金銮殿都想笑又不敢笑、生生憋着,但抛开那些外在的表象,徐简的心性沉稳且端正。 来自于老国公爷多年的教导,也来自于他自小习武、日复一日吃过的苦。 内心深处的坚毅使得徐简遇到变故时,也能很快收起慌乱,走上正轨。 这种坚毅性格不仅造就了徐简,亦深深影响着林云嫣,会让她不由自主地去相信,哪怕再多的艰难困苦,迷雾重重,只要跟徐简一起,他们两人就能披荆斩棘。 有徐简在旁,今夜这么多让人措手不及、又疑惑不解的消息,似乎也没有那么乱糟糟的了。 “我们现在思考的这些,不止我们会想,之后岳父和圣上都会想,”徐简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语调平和,“刚在御书房、时间还是太紧了,想法有一些、却也不周全。 圣上空闲想来,自然而然会想到这些上,多听听、多讨论,即便是三个臭皮匠,也能有不少收获。 以前圣上和岳父大人没有想到这些,是他们不知道火起于东次间,都以为是东稍间烧起来了,人在睡梦中被烟晕迷糊了,直到岳母赶过来、只够抱起年幼的李邵……” 林云嫣颔首。 要不怎么说线索要紧呢? 哪怕最细小的线索,都有可能改变最终的答案,何况是火情中起火点这么关键的讯息。 原本,在火灾中判断起火位置不会这么困难,坏就坏在耳室里存了两桶灯油,虽没有炸裂开,却也让大火越烧越旺,现场一片狼藉。 亦是因为这两桶油,无论是接受为意外的父亲、还是相信为谋害的圣上,都确定了起火的是东稍间。 直到今夜,这一点被李邵的证词推翻了。 以前的很多判断,也会跟着被改变。 “从以前的判断来看,”林云嫣拿手指沾了些水,在桌面上画了几笔,只分出了中屋、东次间、东稍间,“母亲一路向东,穿过次间到了稍间。 火起于稍间,这里最为凶险。 她抱起了已经昏迷的李邵,趁着大火没有挡住路,又原路返回,从东次间到中屋、再出了殿门,把人放下后又回火场。 而这一次,里头火更大了,廖嬷嬷选择开窗,只是失败了,母亲和先皇后也错失了脱身的机会。” 徐简看着桌面,道:“岳父大人与我提过一些,却是没有说得那么细,具体的要等明日看过案卷才知晓,但只听起来,你的想法说得通。” 林云嫣轻轻应了声,把基于东稍间起火的这段推想搁到一边:“现在,该来想想东次间起火,母亲是怎么做的。” 或者说,母亲救李邵时,李邵的确切位置。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问徐简。 徐简沉思片刻,道:“中屋或是东次间。” 林云嫣认真听他解释。 “圣上提过,守着李邵的沙弥说窗户都是关着的,岳母抱着李邵从殿门冲出来,而后又回去,”徐简的手指点在桌面上,道,“在中屋发现了人,直接抱出来,这么做没有什么疑问。 而在起火的东次间,这里最先烧起来,火势也最大,岳母抱起李邵后直接扭头、经由还安全的中屋往外跑,这也说得通。 遇险时选择最近的出口,人之常情。 她若是做了相反的选择,冲进了东稍间,看到里头昏昏沉沉的先皇后和嬷嬷们,她还会再掉头去穿过东次间吗?” “不会,”林云嫣立刻道,把自己投入到那个情景里,答案不难得出,“我若是她,我会直接开窗把李邵从窗户丢出去,再去拽其他人。 那时候再从火势最大的东次间往外跑,根本就是舍近求远。 同理,母亲发现李邵的地方也不会是东稍间。 唯有李邵身处东次间或者中屋,母亲第一次才会选择从大门把他抱出去。” 徐简极其赞同:“第一次,岳母的确没有进过东稍间,她先一步发现了李邵,匆忙把人救出去。 再返回时、她穿过了大火中的东次间,可能呼喊了蔡公公,也可能顾不上了,进到稍间里,里头烟雾腾腾。 许是安眠香,许是吸入了浓烟,亦或是两者重叠,先皇后她们或昏迷或混沌,岳母竭力把她们弄醒,廖嬷嬷去开窗、岳母架着先皇后……” 那一夜的画面在脑海里一点点鲜明起来。 浓烟仿佛穿过了时光,席卷而来,憋得林云嫣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口鼻。 徐简看在眼中,挪了下椅子,靠过去些,揽住了林云嫣的肩膀。 这就是伤痛。 多少插科打诨,转移心神,也只能缓和那一瞬,等思绪重新聚焦在此,伤口还是会疼痛难忍。 若是软弱的性子,大抵就不愿意去想了,尽量放下,交给能胜任、能相信的人去寻找答案,以免真相还未揭开,自己就先熬不住倒下了。 这种“放弃”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可徐简不会这么劝说林云嫣,不会替她去大包大揽,因为她能够承受,更愿意承受。 小郡主看似娇软,实则坚韧。 而伤口想要彻底愈合,就得剐去腐肉,迎来新生。 “我刚在御书房里就想跟你说了,”徐简的声音依旧平缓,如喃喃细语,不激烈,却能平复人心,“那安眠香是个‘意外’,我们没有想到,圣上原也没往这处想。 今日想到这了,他对先皇后的愧疚会更深刻,而这份情感会源源不断漫到李邵身上。 看起来对我们不算有利,但也能赌一把置之死地而后生。 弄清楚所有真相,好好坏坏都盖棺定论,受害者才能真正往前走。 你是如此,圣上也是如此。” 一面说,徐简一面把林云嫣的手握住,抚着她的手背,没让她挡着呼吸。 “我还好,”林云嫣冲徐简笑了下,“既然想好了那夜的状况,也能继续往下判断了。那猴脸太监的举动,不像是要李邵的命,也不像想要先皇后的命。” 前者李邵不会全须全尾,后者就该在东稍间放火。 问题盘旋于脑海,两人许久没有说话,绞尽脑汁想已知的线索中再寻到一些蛛丝马迹,或者一线灵光。 可惜,灵光没有那么容易。 徐简拍了拍林云嫣的肩膀,道:“时辰不早了,再不吹灯歇觉,明日叫皇太后知道了又要担心。” “怕是睡不着。”说是这么说,林云嫣还是上床躺下。 徐简吹灯。 殿内黑了下来,忽然之间失去视野,林云嫣不太适应。 也就是这么一个瞬间,灵光闪过。 她忙支起身子来,握住在床沿边坐下来的徐简的胳膊,道:“我们一直在反复想定国寺那夜发生了什么,又都是为什么,或许我们应该换一个思路。” 徐简低低“嗯?”了声。 “你在御书房里说过,虽然无法断言定国寺的凶手与布局袭镇的黑手是同一人,但你倾向于他们都是一人所为,”林云嫣道,“如果说你是那个背后之人,那一夜你让人在山下袭镇,你会想再放火弄死李邵与先皇后吗?” 徐简愣了下。 他明白了林云嫣指的“换一个思路”。 不再聚焦于定国寺,而是去看镇子遇袭的状况。 这个问题,对徐简来说并不困难,很快他直接道:“那还不如多几个刺客高手,直接把圣上杀死在镇子里!” 一切的谋算都是为了那把椅子。 直面争斗的,能坐上龙椅的只有先帝爷的几个儿子。 既然已经把圣上卷入了那座镇子的危机里,取他性命就是了。 哪有不杀圣上,反而去动先皇后和李邵的道理? “也许,最初没有预料到圣上会下山,镇中人手不足,没办法直取目标,”徐简顿了顿,思路一下子开阔起来,“山下的确有可能无法事先准备,但山上动手的猴脸太监能知道圣上在不在殿中。 如果他原本的目标就是圣上,他动手时也是清楚知道圣上下山剿匪了,他本可以放弃放火。 他这场火一放,也就失去了在山上山下除去圣上的机会了。” 等于没有意义。 无论从哪个角度思考,这个猴脸太监做的事情,都太奇怪了。 除非…… 徐简吐出一口气,沉声道:“除非,他的目标不是圣上,不是先皇后,也不是李邵。” 林云嫣心中惊愕,但仔细再想一想,好像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是啊,圣上一直都无心皇位,即便那人不信,也不至于一出手就冲着圣上来,”林云嫣斟酌着,道,“不,他是信的,信圣上不争不抢,所以他不想杀圣上……” “而被卷入大火里的先皇后与李邵,”徐简感叹着,“看来,我们之前的思路也不算错。” “那太监并不想要李邵的命,也没想过要先皇后的命,”林云嫣的声音微微发抖,“他根本就没想过要确切地杀死谁。 那场火说到底只是配合山下行动的一环,极有可能就是调圣上回山上救援。 是了。 山贼袭镇本就是假的,那些不是山贼,是死士。 一旦圣上留在山下,仔细调查那些贼寇,说不定当时就被看穿了其中手段,那也就没有后续众皇子剿匪争功的事了,更没有揭露内情让抢功的李汨被废…… 所以圣上必须召集大量人手回定国寺,那黑手需要时间处理镇子里的状况,确保不会露馅。 只是山上的火比预计得要大,先皇后、我母亲她们都没有逃出来……” 随着这番整理,许多事情都清晰起来。 林云嫣悲从中来,嗓子哽咽着,眼眶酸胀极了。 “真要杀人,那迷药用在蔡公公身上,他还能起得来身、挣扎着爬到稍间外头吗?那嬷嬷还能几乎逃到了明间吗?”她缓缓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厉害些的蒙汗药下了,他们根本醒不过来。 他们最后能动弹,是药量不足,只昏睡了一小会儿,等火烧起来了,他们也就醒了。 哪怕不醒,在那太监的预想之中,东稍间里没有闻过迷药的人也会醒,先皇后她们跑出来,会抱走李邵,也把蔡公公与那嬷嬷架出来。 他想要的是让山下能看到的大火,而不是谁的性命……” 燕辞归 第464节 第405章 天意站在了他们这一边(两更合一求月票) 雨势似乎又大了起来。 先前的雷云再次袭来,闪电光亮穿过窗棂与幔帐,照亮了床铺。 徐简清楚看到,林云嫣的眼眶通红一片。 如何能不伤心? 若真相就如他们推断的那样,比意外走水、或是有人处心积虑要杀人都更让他们痛心。 那场火不是意外,但造成的遇难后果是意外。 电闪之后,视野重新被黑暗笼罩。 徐简夜视好,能看清林云嫣的轮廓。 他抬手轻轻落在林云嫣的脸颊上,用拇指擦拭她的眼角。 “想哭就哭出来。”徐简道。 林云嫣的眼睫颤了颤,道:“哭不出来……” 引导李邵时必须克制,御前回话时需得冷静,面对皇太后时更要平稳,就怕把娘娘也招哭了。 她的情绪紧绷了一晚上,有几次都险些控制不住。 可真到了现在,到了不用压抑、可以释放的时候,林云嫣反倒哭不出来了。 心里自是沉甸甸的,压了万重山,嗓子酸、眼睛痛,却无法放声哭一哭。 雷鸣轰隆中,林云嫣调整了下姿势,整个人都靠着徐简。 徐简塞了个引枕到身后,干脆揽着她半靠着,没有再开口,只安安静静陪着她。 幔帐之间,只余两人的呼吸声。 外头的电闪雷鸣依旧未停,时而刺目,时而震耳。 而在林云嫣心间,耳边沉静又有力的心跳声终是一点点盖过了雷击,一下又一下,让她起伏的情绪又渐渐平缓下来。 良久,她开口问道:“明日翻过案卷后,你要把这番推断禀告圣上吗?” “再合理的推断也是推断,先让曹公公去查那猴脸太监,我们也要再听听岳父的想法。”徐简道。 林云嫣低低应了声,又道:“我不是很有底……” 说得没头没脑,徐简却懂她的意思:“我知道。” 这个推断,对李邵太有利了。 或者说,它完完全全卡死在了圣上的“愧疚”上。 这么些年,圣上放不下定国寺,因为他有过错。 “若朕没有把侍卫与僧兵都带下山,多留人手在山上……” “若朕没有与皇后起争执,当夜就在大殿里,也许就能把人救出来……” 这两句话,圣上一直挂在嘴边。 现在,这两个“若”,几乎已经能得出明确的答案了。 猴脸太监点火,只为了调驰援山下的侍卫与僧兵回寺,圣上有没有下山,都会有那么一把火。 先皇后没有与圣上争执,东稍间里就不会点起安眠香。 山下百姓来求援,圣上是亲自带侍卫去救也好,还是只派出了人手也罢,等大殿烧起来时,人能从里头跑出来…… 放火的固然是真凶,而围绕圣上的种种巧合,造成了那惨烈的结局。 林云嫣能分得清冤有头、债有主,圣上亦能明白这其中道理,但不表示他不会更愧疚。 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 当局者迷,圣上被困在局中十几年,他会更迷。 “圣上性情仁厚克己、善于反思,”徐简柔声道,“这是他的优点,也同样会成为他的短处,就像在面对定国寺的事情上,他做不到快刀斩乱麻。 先皇后已逝,他挽回不了,也补偿不了,他的所有情感都倾注在了李邵身上。” 林云嫣点了点头。 这是必然的。 他们心中也早有预期,只是先前没有想到,那夜最有可能的真相会恰恰就严丝合缝地砸在圣上那儿。 徐简用手指理着林云嫣的长发,又道:“刚与你说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也不是没有那样的机会。 对那夜耿耿难忘的不止有圣上,还有皇太后,有你。 圣上自认有错,他愧对李邵,皇太后和你又做错了什么?他会更加愧对你们。” “李邵是他儿子。”林云嫣道。 情感有亲疏之分。 “皇太后是先帝中宫,是圣上的嫡母,”徐简道,“尊与孝这两个字,仁厚的圣上更不敢忘。 他想查清楚定国寺真相才选择争位,比起永济宫里的,比起李汨,圣上算是毫无背景可言,也不占任何先机。 他能脱颖而出,全靠皇太后全力支持。 皇太后扶圣上登上皇位,也在他继位的前几年竭力扶持,直到圣上能完全承担朝政后、毫无留恋地功成身退。 一旦李邵的所作所为触及了皇太后的底线,圣上不会一味放纵他。” 林云嫣抿了下唇。 皇太后现在的底线就是沈家,以及她。 “就是辛苦娘娘这么大年纪还要为我操心……”林云嫣叹道。 徐简笑了下:“还能为你操上心,她一定是高兴的。” 这么说着,林云嫣想到了皇太后说过的话。 娘娘最放不下的就是归天之后,她想求救都找不到人。 从前,娘娘崩于永嘉十七年的暮春,这一次,解开了定王死因的心结,林云嫣盼着娘娘能活得更久些。 “一步步走,在让李邵无力翻身之前,”林云嫣整理了下思路,“我们还要把那幕后的人找出来,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是怎么看定国寺那场意外之外的意外的。 因为先皇后遇难,原本无心争权的圣上参与进来,最终夺得皇位。 那人,只怕是肠子都青了。” 从声音就能听出来,小郡主的情绪算是完全平复下来了。 徐简不由弯了弯唇角,道:“到时候让你来审问他,看看他是怎么样的说辞。” 拿开了引枕,两人先后平躺下来。 睡意依旧没有多少,林云嫣干脆与徐简分享起了潜府事情。 “油灯灼热,我关门关窗、举在面前好久,一点点挪角度,热得我脸都痛了。” 声音低低又软软,跟撒娇似的。 徐简听得忍不住笑,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摸起来还是一样的柔嫩细腻。 “多抹些香膏。”他道。 林云嫣又问:“说起来,那雷怎么会劈得这么恰到好处?” 她只听徐简说要引雷到潜府,却是压根没想到,一引引了两道,还恰恰就劈在了主院、劈在了李邵幼年住的屋子里。 “都是些方外之法,以前听说了些皮毛而已,借此机会试一试,”徐简答得很简略,“想好了往主院引,没想到会是那么个结果,玄肃都说吓了一跳。” 林云嫣了然。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有人为布局,亦有巧合种种。 要不然怎么说人算不如天算呢? 定国寺是,他们引雷也是。 很显然,天意今夜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两人依偎着说着话。 后知后觉一般,倦意渐渐袭来,林云嫣眼皮子沉沉入睡去。 徐简还醒着,轻拍着她的背,没让电闪雷鸣惊醒睡梦中的人。 毓庆宫里,李邵却是完全睡不着。 旧年回忆着实不美妙,起先身边有宁安,后来又到了御书房,话语分析不断,李邵的脑子亦空闲不下来,便没有多余心境,此刻彻底静下来了,恐惧随着夜色纷至沓来。 手上似乎还有油灯的烫,呼吸间满是刺鼻浓烟,闭上眼睛是映亮了黑夜的大火,他看到小小的自己站在倒塌下来的大殿前,张着嘴、想哭又嚎不出声。 怕,岂能不怕? 怕到恨不能再如从前一般又忘得彻彻底底。 李邵在床上翻来覆去,守夜的汪狗子亦是难以安眠。 殿下很不对劲。 从潜府出来就不对劲,去过御书房就更上一层楼了。 偏偏汪狗子还弄不清楚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也不是没有问过,殿下却顾左右而言他,满满都是可疑至极。 按说殿下不会这么防备他,可见是得了圣上的嘱咐,但汪狗子又急于弄清楚状况…… “殿下,您睡不着吗?”他试探着问。 李邵含糊着应了声。 “您在担心什么?”汪狗子又问,“小的卑微、帮不了殿下什么,殿下若不嫌弃,小的能当个听众。” 李邵烦闷,话到嘴边,想到父皇的交代,到底还是打了马虎眼:“还能是什么事,不就是潜府挨雷击的事。” 燕辞归 第465节 “您担心有人借题发挥?”汪狗子问。 李邵原是随口一说,叫汪狗子这么一提,一下子想起了面前的窘境,不由冷哼起来:“原就想方设法寻我麻烦,这下有了天赐良机,这么好的由头,他们还能放过了?” “您也说了,有没有潜府的事都会被找麻烦……”汪狗子讪讪。 真不是他汪狗子不会说话、不懂开解,实在是这事情吧,多么巧舌如簧都编不出花来。 连他都能想到明日有多么咄咄逼人,殿下一样明白。 李邵翻了个身不说话了,汪狗子也只能闭嘴。 这一夜睡得自是极差。 李邵阴沉着脸去上朝,汪狗子亦步亦趋跟着。 许是叫风吹清明了,他灵光一闪,上前两步,踮起脚与李邵道:“殿下,小的刚想到的……” 李邵顿步,附耳听汪狗子说了一番。 “您以为呢?” 想了想,李邵道:“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且试试。” 雨水已经停了,广场上却积了不少。 朝臣们走得小心翼翼,免得一脚不慎溅起水来,污了御前形象。 林玙身在队列中,目光扫过众臣。 气氛固然是凝重的,雷击潜府这种大事,没有哪个会把笑容露出来,至于心底里是担忧还是雀跃,就看各自的了。 林玙亦是谨慎。 他们商定好了对潜府下手,虽还未得到具体消息,但看起来是得手了。 大殿下到了潜府,如果只是雷击之事,徐简跟着殿下回宫面圣就已足够了,但云嫣也进宫了。 从此来看,多多少少有所收获。 正琢磨着,林玙看到了李邵。 众臣纷纷行礼问候,都是心知肚明的,也没人会主动问“殿下眼下泛乌、可是夜里没有歇好”这种愣头青的话。 顾恒打量了李邵几眼,收回了视线。 潜府雷击这等大事,连顺天府都出动了,他自是昨夜就听说了。 再使人一打听,连受击的位置都一清二楚。 顾恒振奋又激动,但经过一夜的消化,他已经忍住了。 今日不止自己不发难,也没有安排人发难。 他在先前“讨伐”殿下时居功至伟,再火上浇油就不好看了。 况且今日一定会有人出头,用不着他。 时辰上了,众人迈进金銮殿,恭候圣上驾到,殿内风起云涌,只等电闪雷鸣。 另一厢,慈宁宫中,林云嫣与徐简也起来了。 “今儿定然退朝晚,你不用着急过去。”林云嫣一面帮徐简检查仪容,一面道。 徐简整理袖口:“早些去库房找旧文书,下手越快、越不会被人品出来。” 这倒是个理。 林云嫣自不多劝他:“你忙你的,我打算多陪陪皇太后,等到了下衙时再出宫,我们一道去诚意伯府。” 徐简应下。 两人各行各事。 徐简进了礼部衙门,让人开库房。 “又要让殿下看旧文书了?”打理库房的小吏乐了,他还记得,去年时候辅国公一叠一叠往外头搬去给殿下看。 徐简道:“是,再拿一些没有看过的。” 小吏给他开了库房。 徐简进去挑选,带出来时让小吏一一记录。 他挑的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当年往定国寺祈福的文书夹在其中,完全不起眼。 还没有退朝,徐简把文书带回书房,一人坐下来看。 旧年文书,再是保存得当,也无法像新的一样,随着一页页翻动,纸张之间有陈旧的墨水味,淡淡的霉味,而这些味道亦把那年的细节一一展现在了徐简的面前。 每一个随行之人的名字都在上面。 他看到了岳母的名字,继续翻下去,有点派的侍卫、嬷嬷、宫女、太监…… 数了数,太监一共十二位。 徐简研墨提笔,把这十二人的讯息就记录了下来。 想了想,又干脆把侍卫、嬷嬷、宫女也都一并记了,宁可麻烦一些,也好过之后少了线索、又要问库房取用。 等抄录的纸张干了,徐简把它们收好。 也是刚刚好,外头传来了一阵问安声音,是下朝了的礼部官员回来了。 徐简也站起身往外走。 越过冯尚书,他看到了落在后头、不紧不慢进来的李邵。 李邵神色平淡,完全看不出在早朝上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的烦闷样子。 徐简看在眼里,不由微微扬了扬眉。 这就有意思了。 第406章 那雷是母后在提点我(两更合一求月票) 李邵有城府。 徐简与他打过太多交道,很清楚他的脾气。 李邵的城府又有限,在遇到糟心事时,他很难不摆在脸上。 以及,当他得意之时,也根本藏不住。 因此,徐简观李邵此刻神色,就知道先前对早朝上的那番判断出了偏差。 李邵看起来没有被为难,或者说,即便有朝臣咄咄逼人,李邵成功反击回去了…… 徐简看在眼中,当着礼部众人的面自不会多声张,等李邵走过来才恭谨问候一声。 李邵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殿下,”徐简道,“臣已经从库房把今日要看的文书取出来了。” 李邵眉宇一挑,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我等下慢慢看。” 两人回书房里坐下。 徐简先挑了几本不相干的文书交给李邵。 李邵一一查看了封面上的名字,疑惑地看着徐简。 徐简没有回答,视线落在汪狗子身上。 李邵明白了,啧了声,心说徐简真是谨慎至极。 罢了,父皇也让他谨慎。 汪狗子忙前忙后端茶送水,又研墨铺纸,李邵耐着性子等他折腾完,才朝他招招手。 “殿下?”汪狗子上前等吩咐。 “去外头转转,看看风头如何,”李邵下颚一扬,“下朝前被我几句话说得只能低头应和,憋死他们了吧?” 汪狗子迟疑了下。 按说他必须跟在殿下跟前,正是多事之秋,万一再生事端…… 可他又晓得殿下的那点小心思,取得如此胜利,岂会不想欣赏战果? 偏无人能替他。 罢了,他自己去吧。 这里是礼部,外头官员那么多,但凡有人寻事,辅国公肯定会拦。 而若是辅国公沉不住气,那他就彻底显形了。 辅国公不是那等傻子。 思及此处,汪狗子咧嘴一笑:“小的这就去。” 打发了汪狗子,李邵舒了一口气,侧着身子向徐简伸手。 徐简把祈福的文书交给他:“殿下回来前,臣已经翻阅过一遍了,所有侍卫、内侍、嬷嬷们的名字讯息都抄录下来,之后就交给曹公公。” “以曹公公的能耐,多少会有收获吧,”李邵随口应着,“我也看看。” 先帝爷病重,父皇上定国寺祈福,这是大事,礼数章程上颇为讲究。 李邵当年不过四五岁,跟着父母出行罢了,对仪仗什么的几乎没有留下印象,更别说那些名字了。 近身伺候的那几位隐约还能想起些名姓,尤其是母后的奶娘廖嬷嬷,父皇提过的蔡公公也在名单上,但再细致些的,他属实对不上号了。 “这里头,去掉蔡公公,余下的十一个太监里就有放火的那人。”李邵气愤道。 “不一定,”徐简道,“他也许不是太监,只是换了身太监的衣裳来放火,平日是个侍卫;或者他不在出发的队列里,他偷摸着到了寺中,他本就是个太监,行为举止上不露馅,平日打照面的兴许都不记得他是多出来的。” 李邵疑惑道:“可我见过他,有些眼熟。” “殿下当时是皇孙,除了潜府人手,您进宫时也会见着宫里人,许是瞧过几眼。”徐简道。 “照你这么说,这名册岂不是无用功?”李邵又问。 燕辞归 第466节 徐简道:“是与不是,都是臣自己的猜想,未必就准。具体状况等查完了才能更进一步。” “也是。”李邵点头。 既然徐简都抄好了,自用不上他,李邵把文书又递给徐简。 徐简收好,夹在其他文书中间,厚厚一叠,不怎么显眼。 “殿下,”他问,“今日早朝可有谁为难殿下吗?” 李邵呵得笑了起来:“那可多得去了。” 被为难了,他却完全不愤怒,反而得意地与徐简介绍起来。 “单慎那张脸比哭都难看,硬着头皮在那儿禀报昨夜状况与损失,我都替他揪心。” “说他们得了百姓消息后立刻赶往潜府,连夜查看了受击的屋顶与树木,他就恨不能把‘损失不大’拍在地砖上了。” “御史们一个比一个来劲。” “几乎都在骂我,谁让好巧不巧劈开的是我幼年住的屋子!” “说我没有真龙之态,父皇非要给我一个皇太子的位子震慑世间,如今再无那贵气护着,天雷直接劈我脑袋上了。” “说父皇这些年纵容我,引来责罚,父皇该去祭天,承诺上天不再重用我这个废物。” “那一套套的,比说书先生还会掰扯。” “还有一个厉害了,说天降神雷是在警示父皇,父皇不立新后,乾坤不合,你是没有看到,父皇的脸都青了。” “难得的是,顾恒今天很老实,看着跟转性了似的,谁知道背地里在琢磨什么。” 徐简垂眸,默不作声听李邵说殿上状况。 这些发言几乎都在意料之中,甚至顾大人的“转性”,徐简也能寻到合理的解释。 而让徐简不解的只有李邵的态度。 御史们骂起人来,可不像李邵总结得那么简单,无论是直白锋利的,还是辞藻华丽的,全部当得起李邵口中的“一套套”。 给李邵续了一盏茶,徐简问道:“看殿下心情,似乎没有被那些话影响到,殿下刚调走汪公公时说的……莫不是您把他们说得哑口无言了?” “他们不是骂我吗?那我就认错,”李邵唇角一扬,颇为讽刺,“汪狗子让我以退为进,我觉得很是在理。 我就告诉他们,那雷是母后在提点我。 我的确做了许多与皇太子身份不符之事,母后泉下有知亦对我极有失望,也要提点,所以才有了潜府落雷,直接落在我那床头的屋顶上。 毕竟母后没有住过中宫,也没去过我以前住的东宫、现如今的毓庆宫,就潜府那间屋子是她最熟悉的。 母后拿雷劈屋顶是爱我劝我督促我,我感受到了、也听进去了,往后一定勤勤恳恳、循规蹈矩,不再做让母后失望的事情。” 徐简抿了下唇。 不得不说,这番应对很不错,不显生硬,最重要的是符合李邵一贯的性情。 是李邵会说的出来的话。 金銮殿上,当着圣上的面,李邵把先皇后搬出来,一口一句“母后提点”、“母后关照”,哪个朝臣能昏头到再站出来讲什么“先皇后才不会显灵”? 且殿下还说着改正的话,谁又敢说“您别改了,老天爷看不惯您”? 这不是跟李邵过不去,也不是跟圣上过不去,那完完全全是跟自己的乌纱帽过不去! 李邵这一番话,止住了朝臣们的嘴,表足了自己的姿态,还拿捏住了圣上的心。 “以退为进,”徐简在口中嚼着这四个字,“殿下真是好应对,汪公公的建言很是不错。” 想来,汪狗子的建议绝非简单的四个字,还给了更多详细的说法。 李邵融会融会,照着自己平日的口吻与习惯来表达,才把局面稳住了。 照这事来看,这汪狗子的确很有一些想法。 仅仅是永济宫里看门的、不起眼的年轻小太监,可练就不了这等嘴皮子。 徐简的视线落在李邵身上。 想到李邵的得意洋洋,徐简便又道:“殿下这么一说,定是让那些御史们都说不出旁的来了,一想到那场面……啧!臣很是可惜,没有看到那个乐子。” 李邵的尾巴竖得更高了,眉飞色舞道:“我那已经给他们留颜面了。要不然,我还要说是废太子坏了天命才换来雷击,我倒要看看那几个咄咄逼人废太子的家伙是个什么脸面!” “虽有朝臣逼迫的缘故,但废太子是圣上的决意,您若说天雷是因废太子而起,这就在落圣上的脸了,”徐简不动声色,继续煽风点火,“您知道的,哪怕废了太子,圣上内心里都护您宠您。 您若是落圣上颜面,就太伤圣上的心了。您将来要再复起,绝对不能失去圣上的偏爱。 因此,殿下今日选择以退为进,正是英明之举。 这一步走得再正确不过了。” 果不其然,李邵面上根本掩不住喜色。 这些年,他被徐简拿捏惨了! 徐简跟他说事,一板一眼全是指正,要么就是故意寻他事。 哪怕是徐简承认玩脱了,害得他丢了太子之位,两人开诚布公交谈时,徐简也没有这么“客气”过。 今日,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徐简头一回赞同他的行事。 且这行事是他自己办成的,没有徐简在背后指手画脚。 这让李邵万分得意,亦万分满足,看徐简都一下子顺眼多了。 他清了清嗓子:“你放心,往后还会有别的乐子,等你能上朝了慢慢看。” 徐简要的就是李邵的放松警惕,以及“信任”。 这份信任长久不了,但近段时间里却不可或缺。 李邵越信他,就越不会在汪狗子那儿说漏嘴。 徐简垂眼道:“臣会争取尽快上朝。” 正说着话,汪狗子从外头进来了。 “有打听来什么?”李邵兴致勃勃问。 “小的听说,顾大人脸色不太好,一看就是憋着脾气。”汪狗子道。 李邵哈哈一笑。 先前几次,顾恒发难的情景还在他脑海里,他解气道:“我忍他很久了!” “殿下,当心隔墙有耳,”徐简提醒了一句,又道,“他先前回回冲在最前头,这次让出路来,大抵以为其他人能替他达成目的,没想到被殿下化解了。 自己一肚子的文章没有说出口,自然憋得慌。 让他憋着去,殿下多谨慎,幸灾乐祸着万一叫人参一本,今日的胜利就要吐出去了。” 听前半截,李邵难免沉脸,可听徐简分析顾恒、他又松快了些。 当然,徐简这张嘴还是不够讨喜! 亏他前一刻还觉得徐简顺眼了呢,说到底,本性难移。 罢了。 眼下还需要徐简。 只要徐简别说得太过分,他也不是不能多忍忍。 “我知道要怎么做。”李邵瓮声瓮气道。 汪狗子没有再多提其他消息,只小心翼翼观察李邵与徐简。 看起来似乎一切如常…… 汪狗子上前,却留心到李邵的桌案上没有翻开的文书,纸张也没有动过笔,不由转了转眼珠子。 徐简看在眼中,开口道:“殿下,该看文书了,这么厚一叠,得多费些工夫。早朝上的事,若还有没说完的,等午歇时候您再细说。” 李邵轻哼了声,随便翻开一本。 汪狗子明白过来了。 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殿下与辅国公在说早朝事情。 这也不奇怪。 让御史、朝臣们无话可说,让圣上也挑不出毛病来,殿下难得有这样的神勇,岂会不挂在嘴边? 到了下衙时分,官员们陆续整理东西,互相打着招呼离开。 李邵起身,看了徐简一眼。 徐简放下笔,恭谨道:“臣这本还剩几页,打算看完再走,殿下先请。” 李邵才不与他客气,叫上汪狗子离开。 等人走了,徐简整理了下桌面,把李邵看完的文书并那本祈福的文书一块送去库房。 小吏乐呵呵给他开门登记。 徐简按档归位,又挑选了一些带出来,回书房放在桌案上,而后,他也离开了千步廊,绕行到西宫门外递了牌子。 明面上,他到宫里来接林云嫣,背地里,他在慈宁宫与曹公公见了一面。 曹公公是“特特”来给皇太后送吃食的。 时间不早不晚,徐简前脚刚到,曹公公后脚也露面了。 等全了规矩,说完了明面上的事,徐简把一个信封塞到了曹公公手中。 “都在上面了,”徐简道,“怕那人有别的身份,或是有人给他行方便,我把能抄的名册都抄了。” 曹公公收入袖口中,低声道:“国公爷交给杂家吧,杂家会仔细查的。” 此厢事了,林云嫣与徐简一块出宫,往诚意伯府去。 小段氏对他们的到来颇为意外,却也是真心实意地欢迎。 林云嫣与迎出来的陈氏道:“我就回来陪祖母用了晚饭,平日如何就如何,叔母不用另外安排。” 陈氏闻言,下意识看向徐简。 只云嫣一人倒还好说,姑爷一并回来的,哪能怠慢…… 燕辞归 第467节 林云嫣哪里不知道陈氏脾气,道:“您大张旗鼓、把我们当客人一般,我下回就不回来了。” 话说到这份上,陈氏自是拗不过她,依言“一切如常”。 夫妻两人往内院见过小段氏后,便又去书房见林玙。 站在门外,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继而徐徐吐出。 与父亲撕开那夜真相,她难免忐忑,却也知道,这是必经之路。 第407章 不妨见见永济宫那位(两更合一求月票) 林玙也在等着他们两人。 书房里备了些茶水,林云嫣关上门走到桌边时,林玙正把两盏新茶推过来。 “润润嗓子,”他道,“不多饮,等下还要用饭。” 林云嫣坐下来,应了声。 只看表面,父亲眉宇舒展、情绪稳定,但林云嫣还是注意到了,在四平八稳的水面下,父亲其实是忐忑的。 事关遇难的爱妻,事关圣上最偏爱的李邵,也可以说事关自家前路与朝廷的长治久安,无论是谁都不会毫无波澜。 徐简右手执盏轻轻抿茶,桌下,他的左手握住了林云嫣的手、指腹慢慢摩挲。 林云嫣自是感觉到了,却没有把手抽出来。 徐简此举并非不合时宜。 林云嫣清楚,徐简是在示意由她来开这个口,也是在用这点温暖来给予她支持与力量。 这些事情,原也是父女之间说来最适合。 若不是还牵扯了许多朝堂上的消息,徐简都想回避一番。 “昨夜试探后,殿下将那一夜发生的事情,差不多都想起来了。”林云嫣说着,果不其然,父亲眼眸一沉,她又继续说,“当时……” 从潜府开始,到御书房内几人的思考与分析,再到她与皇太后透底,林云嫣事无巨细与林玙说了一遍。 她没有选择总结。 总结固然精简,且也是抓住重点,但林云嫣担心她的详略只出于自己的判断,会造成当局者迷。 她认为的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兴许在父亲的耳朵里,会是灵光,会是重中之重。 林玙没有打断她的讲述。 等到林云嫣说完她和徐简夜里回顾时最后的判断,林玙又饮了一口茶。 茶盏里没有茶了,林玙又伸手拿起茶壶,手腕倾着、壶口滴落几滴。 他愣怔了下,轻轻晃了晃茶壶,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一壶茶都已经空了。 “呵……”林玙失笑,全是无奈。 是他叮嘱着莫要多喝,也是他心不在焉地喝完了一壶。 林云嫣看在眼里,道:“我再去添一壶?” “不用,”林玙止了她,“不是茶水的事。” 心情沉重,多少茶都顶不住。 靠着椅背,林玙仔细思考着林云嫣说的话,良久叹了一声:“我近来查宝平镇的事,说起来,国公爷多少清楚些,云嫣就不太了解了吧?” 宝平镇就是在定国寺的山脚下,那夜被假冒的贼寇袭击的镇子。 林云嫣道:“只听说了个大概。” 林玙颔首。 事情过去太久了,当年无论多么沸沸扬扬,也在李浚被幽禁永济宫、李汨被贬为庶民之后,渐渐无人再提起来。 不说彼时年幼的孩子们,即便是成年人,听过的也都过去了。 也就是林云嫣,她与定国寺有关,而徐简身处朝堂、定国寺案子又与自身利益深深相关,这才多有留心过,但他们知道的就没有林玙这么详细。 “案子发生后,先帝震怒,他本就在病中,气愤之下越发不好了,”林玙道,“又添上定国寺大火,朝中各种猜测都有。 衙门忙着查火灾,朝中又叫嚷着剿匪,彼时代理朝政的定王曾提出过山贼袭镇很不寻常,尤其是京畿这一带,几乎没有匪患,却突然冒出来这么一支,但他没有说服其他人。 也不是没有派人去宝平镇查过,线索寥寥,最后发展成剿匪,有了李汨他们施压地方,为了争功而拿饥民充数。 清缴差不多有半年,太兴二十八年元月末尾,一封告密信把死士充当山贼、袭击宝平镇给揭露出来。 后来的事你们也知道,圣上支持定王,永济宫那位咄咄逼人,定王身心俱疲终是病故,先帝爷悲痛万分,一禁一贬,后又立了圣上。 如今想来,倒也有一些内情可看。 定王并非病故,他死于毒杀,借了那么一个天时地利,下毒下得神不知鬼不觉。 而先前寻不到袭镇不正常的线索,在告密信之后,却冒出来了一些,比如有活下来的百姓口供。 一般来说,生活困顿、落草为寇,袭镇也是为了抢粮抢钱,有几户百姓躲在屋子里,明确了让贼寇只管拿、只要一条活路,那些贼人却不肯放过他们,杀人的动静都落到了侥幸活下来的邻居耳朵里。 不止杀人,还放火,东西不见着抢了多少,宝平镇毁了七七八八。 圣上带人救援,从山上到山下,火把越来越近,按说贼寇都能看到却没有提前撤离,反而两厢交了手,实在不敌了才跑。” 说到这里,林玙略缓了缓,道:“这些供词都是在那段时间陆续呈上来的,最初调查时一概没有,也正是因此,凸显出了所谓山贼袭镇是有人蓄意谋划的。 本来没有供词,现场多少也能找到些痕迹为作证,事实上几乎没有任何收获。 结合你们两人刚刚说的,定国寺起火,圣上带了大量人手回山上,给了真凶处理镇子中状况的机会,布局成了,剿匪能顺利开始。” 若不然,圣上发现了宝平镇里的不寻常,线索交由坚持调查的定王,一旦看穿了这些把戏,就没有剿匪的事了。 林玙说完,思路十分清楚,自己也没有质疑。 只是,视线从山下再挪向山上,脑海里看着倒塌了的大殿,心头酸涩苦辣有多呛人,只有自己才知道。 不是意外,却也叠加了一些巧合,造成了那样的惨剧。 如果没有点安眠香…… 可人这一辈子,哪里有那么多的如果。 难以自制的,林玙回忆起沈蕴的音容笑貌,那些旧日景象依旧鲜艳、毫无褪色地印刻在记忆之中。 只不过,那些都是他自己要消化的情绪,不适合在晚辈跟前展现。 单单只有云嫣也就罢了,他们父女说一说贴心话,偏还有女婿在旁,林玙舍不下那脸。 清了清嗓子,他干脆说起正事来:“今日早朝状况,你听说了吗?” “殿下到礼部后与我说了,”徐简答道,“刚过来的路上,我也与郡主说了。” “他这番应对很不错,”林玙实事求是,“比先前被朝臣们问及耿保元时的应对好太多了。” 徐简呵的笑了声:“汪狗子教的。” “永济宫来的那个?”林玙微微抬眉,也笑了,“倒是个人才。” 是夸赞,也是讽刺。 徐简又道:“我从礼部抄了当年祈福随行的名册给了曹公公,现在要看他那儿何时会有新线索。” “不一定好找,”林玙听徐简说了其中难处与思考,颇为认同,“只猴脸这么一个特点……倒也好过没有任何特点。” 林云嫣正听着,不由失笑。 笑声轻轻又短促,却划开了书房里沉闷的气氛,让边上的翁婿两人亦放松了些。 林玙笑了会儿,才又道:“你这番推断迟早得告诉圣上,他知道后会是个什么心情,其实也都能体会。” 愧疚是免不了的。 而这份愧疚落到李邵身上…… “福之祸所依、祸之福所伏,”林云嫣开解道,“我昨夜与殿下说话,看得出来他很绷着,想来废太子还是对他有些影响。他没有先前那么无所畏惧地张扬了。” 李邵那人说聪慧、不见得多么聪慧,但要说蠢笨、他肯定不笨。 起码在察觉危机这一点上,他的直觉很是敏锐。 他这几个月收敛了性子,是他改邪归正了吗? 不是。 李邵但凡真能改邪归正,好好当一个合格的储君,将来当个守成的帝王,徐简都不会放弃他。 徐简用从前那些苦果证明了李邵改不了,所以才会选择走上彻底让李邵翻不了身的路。 而李邵近来的安稳,其实是他察觉到了此一时、彼一时。 失去了皇太子身份,各怀心思的朝臣们伺机而动,圣上的态度亦不似从前一般,李邵不敢再胡来了。 在他“确定安全”之前,他不会胡来。 可李邵不胡来,最终与林云嫣他们的目的相违背。 “圣上越愧疚,越偏爱,殿下就越大胆,”林云嫣道,“他现在缺那么一个大胆的机会。” 这话说到了徐简的心坎里。 他和李邵打交道多,很明白对方的那点性情。 “暂且缓缓,等把幕后那人抓起来、最少也要掌握了他的身份,”林玙亦不反对,继而与徐简道,“若是机会合适,不妨见见永济宫那位。” 讶异从心头划过,徐简没有多问,只静静听。 依照林玙原先性子,这些紧要事情他会尽量回避林云嫣。 倒不是信任不信任的事儿,而是作为父亲,习惯性地会替女儿把那些纷纷扰扰都挡住。 这次倒是让她一块听着,反正他这里即便瞒下,之后女婿也会说给她听。 再说,事已至此,前朝有他能尽力的地方,但后宫那儿缺不了云嫣。 林玙斟酌着道:“他是当年向定王发难的主力,野心勃勃想要夺位。 王六年、尤其是朱家那儿,直到近两年依旧在做事。 燕辞归 第468节 王六年先且不说,朱倡那人心思重,他早年偏好抓现成的好处,旁的天花乱坠也不见得能进他的心,要说他对困在永济宫的李浚忠心耿耿,我不太信。 这一点也是我们之前猜测过的。 李浚固然恼恨圣上,他费心费力最后被圣上摘了桃,但要说定国寺、宝平镇的事,圣上恨极,李浚亦然。 他是个很自负的人,被那幕后的人当成了棋子,亦是他所不能忍受的。 他若知道当夜是个什么状况,或许会有一些其他的答案。” 林云嫣听明白了。 她不了解李浚,但她清楚事情就是如此。 换个角度看,就会换一种思路。 李浚是当局者,但他的迷未必就比不过他们这些旁观者的清。 毕竟,李浚才是当年争位中搏杀的那个人,比起后手入局、几乎是大局已定时被辅佐上位的圣上,李浚一开始就在场中,他真真切切与他的兄弟们较量。 是他们的对手。 而对手,恰恰是彼此间最了解的。 安排宝平镇,只算一头,但在宝平镇外、亦定国寺大火来调虎离山的会是谁?李浚可能会有他的判断。 沉思一阵,徐简点了点头:“的确有必要去一趟永济宫,只是得寻个恰当的由头。” 一来,过得了圣上那关;二来,打草惊蛇避免不了了,但动静能小点肯定好些。 那毕竟是永济宫。 他便是奉旨去一趟,朝堂上也是人人侧目。 事情说完,三人从书房出来。 林榉在不远处候着,上来道:“三夫人使人来过了,说是载寿院那儿能摆桌了。” 林玙应了声。 几人一块往后院走。 载寿院里还未摆桌,来传话的人懂规矩,晓得书房闭门定是要事,自是不会惊扰,留话后又往小段氏这儿递了个话。 因此,等他们进了远门后,屋里才开始摆桌,人坐下来,菜色还都是热乎乎的。 桌上只有他们这一房的,菜亦家常,就是多加了两道,是林云嫣说的“自家人平日如何就如何”。 席间,许是看出林玙心里有事,小段氏让人上了壶酒。 “让姑爷陪着吃两盏。”小段氏道。 徐简笑了笑,接过来替岳父斟酒。 翁婿两人不怎么说话,只听祖孙两人细细碎碎念叨些家常,时不时碰个酒盏抿两口,不热络、倒也舒心。 一壶酒,林玙喝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归了徐简。 时辰不早了,小段氏自是不留他们,交代着“路上小心”。 林玙送他们到门房上,沉声道:“兹事体大,莫要急切,一家人齐心协力的,总有破局之法。” 林云嫣郑重点了点头。 马车穿街走巷回到辅国公府。 两人进到主院里,林云嫣让人去后院徐夫人那儿报个平安。 夜深下来,林云嫣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面看着徐简身影,问道:“你与永济宫那位打过交道吗?” 今生自是没有,林云嫣记忆里的前世也没有那等机会,她不知道的只有那些徐简单独走过的岁月。 “见过他几次,”徐简闻声看过去,思索了下,又道,“他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第408章 有个太监姓童(两更合一求月票) 见林云嫣一副要细听的样子,徐简略显语塞。 他只正儿八经地与李浚交锋过一次。 那时是奉了圣命,去永济宫询问一桩宫中旧事。 李浚谈不上不配合,但也时不时问东答西,经过那一次,徐简对此人的看法与岳父一致。 很自负。 言辞里根本不掩饰对圣上的敌视与低看。 倒是提起先帝爷时,还会流露出一些尊敬来,当然,这种尊敬几分真、几分假,也就只李浚自己知道。 至于其他几次,皆是徐简的赌而已。 步入僵局、难以寻找到突破口,他干脆去了永济宫。 崩了就崩了,反正也不用顾忌昨日明日,毕竟谁知道明儿眼睛一睁开会身处何时何地,了不起从头再来,再了不起点、他没有下一次机会了,那就干脆一了百了。 很可惜,徐简当时是豁出去的态度,但李浚显然不是。 徐简与林云嫣讲正儿八经的那回,其余的简单略过,说实在的,也没有多少“细”的能讲。 偏林云嫣敏锐,又极其了解徐简,听出了他的粗细有别。 站起身,林云嫣走到徐简身边,握着他的手,抬头看他。 能让徐简选择豁出去赌,足以猜想当时是怎样的死胡同,同时,她也更明白了徐简之前跟她提过的“因为你在”。 正因为这一世有了个重生的林云嫣,这一世的每一天都那么稳固,所以徐简才越发谨慎。 他不想弄砸了。 哪怕也有赌一把的时候,却不会像只有他一人时那样贸然去永济宫,手里没有什么筹码地与李浚交锋,只想着这一次的赌为将来的某一次选择多一份保障。 那样的赌,何尝不让人心疼? 林云嫣抬手,轻轻抚了抚徐简的脸颊:“永济宫那位既是那样的性子,与他打交道很不容易吧?” 徐简垂着眼帘,看着林云嫣明亮的双眸,亦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沉沉湛湛的目光里满是关心,让他原本不想尽数说出来的话语都没有那么难出口了。 “倒也不能这么说,”徐简斟酌了一下用词,“正经与他打交道,自是不容易。 他那人时不时就顾左右而言他,并非他答不上来、避重就轻,而是他就喜欢掌控节奏与局面。 他很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即便对话时一副平起平坐的口吻,但骨子里依旧是高高在上。 也不是针对我,我估计除了在先帝爷跟前,他对其他人八成也是这么个态度。” 林云嫣听罢,点评道:“果然自负。” “我没在永济宫吃过什么亏,”徐简如此说着,也是宽慰林云嫣,“我正经去办圣上交代的事,手里线索不足,又得小心谨慎,自然是他占了上风。 可其他时候,我只要比他还疯,他反而摸不透我是个什么想法了。 虽说没得多少便宜,但也弄清楚了他的风格做派。 今时不同往日,线索更多了,我们不是一味向他询问,也是给他提供了些旧日消息,就以宝平镇的事入手去刺激他,有的放矢,他再想掌控局面也不会那么容易。” 徐简声音沉稳,不急不躁的,叫林云嫣不由也放心下来。 她想,这就是徐简的长处了。 不用高声重喝,一字一句亦是沉甸甸的,能鼓动人心,也能平稳人心。 指腹在徐简的下巴上摩挲两下,林云嫣收了手,嘀咕道:“有点扎。” 话题转得这般快,徐简稍稍一愣,反应过来后自己也拿手蹭了蹭,笑道:“今早没仔细收拾。” 慈宁宫偏殿是小郡主的“地盘”。 她自小住到大,自是什么女儿家的物什都不缺。 徐简难得住一晚,旁的倒还方便,就这刮胡刀实在没有。 他也不至于为了这么个小东西就让小于公公去问人借问人拿,只随手拿了把剪子、捏着单刃刮了刮,比不收拾要强,但也肯定比不了有惯用的刀子。 徐简便转身去净室。 他自己无所谓,但小郡主细皮嫩肉娇得很,扎着了又要喊痛喊痒的。 林云嫣往床沿一坐,笑着看徐简的背影,待消失在帘子后头,脸上笑容才浅了些。 得耐心啊…… 她与自己说道。 永济宫那儿不是说去就能去,得抓个名正言顺又恰到好处的时机。 曹公公调查猴脸太监也需要时间,运气好三五日,运气不好一两月。 在那之前,还得拿捏好“处理”李邵的度。 徐简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世的稳定与顺利,他不想弄砸了,林云嫣更是不想。 祖母与皇太后都很康健,她的大姐将要出嫁,她的“三妹夫”再不久就能抵京。 徐夫人摆脱了刘靖,过几年与阿娉说门好亲,平和的生活下,徐夫人因是不会疯了。 更重要的是,李邵已经被废了…… 这样的好局面若是毁了,可惜至极。 夜半,星子漫天。 成喜在榻子上打盹,听见一阵脚步声,他从睡梦中惊醒,用力揉了揉脸。 挑灯往外头长廊照去,只见来人系着长长的披风,长发简单束着,廊上灯笼光映下来,五官一半在明、一半再暗。 成喜赶忙迎上去几步:“主子。” 金贵人走回屋里,解了披风交给成喜,进内室桌边坐下。 成喜挂好披风,把内室角落的油灯一一点亮,又给金贵人添了碗茶。 燕辞归 第469节 茶是解酒的,还温着。 金贵人一口饮了,按了下发胀的太阳穴,道:“汪狗子有什么新消息?” “昨儿夜里回宫后,殿下他们都进了御书房,里头具体说了什么,汪狗子并不清楚,”成喜道,“想来应是潜府雷击的事,事情可大可小,就闭门商量了。” 金贵人道:“照这么说,殿下今日早朝上那番应对,是圣上或者徐简教他的?” 成喜道:“应当是。” 毕竟,以大殿下的脾气是编不出那一套话来的,除了圣上、辅国公的指点,还能是谁呢? 这厢是半点没有想到汪狗子头上去,并非汪狗子不会邀功,而是中间传递消息的太监不想给汪狗子长脸、略过去了。 “主子,”成喜问道,“那雷怎么这么巧,刚好落在潜府、还是殿下幼年住过那屋的屋顶上?” “顺天府查过了,的确是雷击起烟,”金贵人道,“若真有引雷之事,哼,无论是谁,我都要夸他一声‘好本事’!” 方外之术古来有之,但听得多,见得少。 他并不认为真有人能有那等好手段。 而且,使出来后借题发挥的效果很一般,甚至还让殿下在金銮殿上讨一回巧,这等成效,着实辜负了如此仙法。 “让汪狗子机灵些,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来报。”金贵人交代着。 成喜应下。 另一厢,曹公公坐在太师椅上,靠着椅背养神。 冯内侍被锁在角落处,看着地砖上摆的馒头肘子,不时咽着唾沫。 在此之前,他已经饿了小半个月了,看守他的人每日就给他一点水和粮,饿是饿不死,饱也根本别想饱。 本以为眼冒金星已经很惨了,没成想,今儿半夜,屋子里香气扑鼻,而他只能看、却够不着。 也不敢去够。 别看曹公公闭着眼,看守的内侍也闷声不响,但冯内侍清楚,各个都盯着他。 如此馋了冯内侍两刻钟,曹公公才睁开眼,示意边上一内侍掰个馒头。 那内侍心领神会,馒头一分为二,又拿筷子撕肘子,肉连着皮夹在馒头中间,沾一沾酱汁,咬了一大口。 “香!”他道。 冯内侍猛地转过头,可也按捺不住,眼珠子飘过来使劲瞄。 心里两个小人干架干得凶,一个说“都冷了香个屁!”,另一个说“多久没见荤了还嫌弃冷?” 等那内侍吧唧吧唧着吃完馒头,曹公公才问冯内侍:“滋味如何?” 冯内侍肯定不知道。 吃了馒头的内侍拿筷子沾了点酱汁,塞进冯内侍嘴巴里,点在他舌头上。 冯内侍尝到了,香得他恨不能扑向那肘子。 “杂家算是看出来了,”曹公公慢慢悠悠道,“你就是个喽啰,逼问你再多上头的事儿,你也未必能说得明白。 你不比王六年,他是宫里出去的,而你,是从宫外进来的。 一个外来户,自不如王六年见多识广。 可要说你什么也不知道,杂家不信。 杂家今夜过来,就是缺点东西好交差,你让杂家能交差,杂家就能让你吃肘子。” 冯内侍死死盯着肘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除了王六年,你还跟哪些个太监打过交道?”曹公公问,“别跟杂家东拉西扯,你知道杂家想问的是哪些人。” 冯内侍呼吸一紧。 死,他倒也没多怕,伸头一刀的事,可曹公公不让他死。 求死不能的滋味尝过了,他是真胆颤。 主子的事不能说,那说些无关紧要的、换两口肘子,应该、应该也能行吧? “小、小的……”冯内侍舔了舔唇,“小的和王公公也没有多熟,小时候见过那么两三回。 小的被家里人卖出去,和其他人一块住在一个宅子里,平日就学点规矩。 王公公过来,与管事的说几句话就走。 后来小的被送进宫净身,再之后的事,您都知道。” “管事的是谁?”曹公公问,“其他人去哪儿了?” “都叫他鲍管事,应该是个公公,其他人不知道去哪儿了,小的进京后没再见过他们。” 曹公公又问:“住的宅子是哪座城哪条街?” 冯内侍摇头。 曹公公乐了:“怎么?就这点东西想换肘子?你打小学的是这么天真的规矩?” 见冯内侍说不出来话,曹公公又问:“除了王六年,你还见过谁?” “有那么三四个人,”冯内侍回忆着,道,“有两个肯定也是太监,另外的记不清、许是许不是。” “那两太监叫什么名?”曹公公又问,“长什么样?” 冯内侍哭丧着脸:“多少年前的事了,小的当真记不起来……” 曹公公冷笑,交代人道:“余下的馒头肘子,你们分了,这冯尝嘴巴不老实,不用理他。” 说罢,他起身要走。 冯内侍说了不少,一听吃食要没了,也着急起来:“童、童公公!有个太监姓童!” 曹公公淡淡瞥了他一眼:“年纪、模样、口音、身形。” “年纪看不出来,可能有三十了,也可能不到些,说话京城口音,模样没有什么特别的,”冯内侍越说越急,“曹公公,小的真的只记得这些!” 曹公公哼笑一声:“等下喂他吃几口。” 冯内侍闻言,又是着急,又是贪心:“只能吃几口?” “你多久没碰过油腥了?给你吃到饱、你能吃吗?”曹公公道,“叫你尝个味,脑袋多转转,想到什么就好好交代、换些吃食。 你也别指望胡编乱造、蒙混过关,叫杂家发现了,吃进去几口、杂家剐你几片肉,自己掂量清楚!” 冯内侍不自禁地缩了下脖子,又伸得长长的。 咬了口被递过来的沾了酱汁的馒头,他一面嚼、一面口齿不清地道:“肉!我要吃肉!” 这厢冯内侍开了点口,另一厢,曹公公查猴脸太监的进展却不顺利。 比照着徐简抄送给他的名册,他细细致致把那些太监的生平都调查了一遍。 蔡公公遇难,跟着圣上下山的太监也能对上号,余下要么在宝殿守长明灯,要么就是歇在宝殿近处的厢房里、等着换守的。 这些活着的太监,还在京城的最是好办,看一眼就知道是不是个猴脸。 离京的、或是这几年里病死老死的,也能有认识的问一问,只因不好打草惊蛇,查问起来必然谨慎。 御书房里,曹公公恭谨禀着:“眼下查着,倒是没有个猴脸的太监。” 正是午后时分,圣上召李邵与徐简一并到御书房,敲定五日后换去刑部观政的事宜。 在文武百官看来,大殿下在礼部观政着实观了不少时候了。 虽说中间又是生病又是禁足,耽搁来耽搁去,但说起来前后也是一年多了,换个地方亦很寻常。 因此,圣上的这次召见没有引起有心人的揣度。 事实上,关起门来,御前主要商讨的还是定国寺的事。 第409章 都喜欢认亲(两更合一求月票) 曹公公道:“那人是否混在侍卫中,又或者托了谁的关系潜到寺里,眼下还不清楚。” 圣上对此毫不意外。 李邵却是着急:“不在那几个太监里,那就难找了。” “殿下,”徐简劝道,“本就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急也急不来。若真在宫里大张旗鼓找一个猴脸太监,反倒引人侧目。” 李邵并非不懂,可架不住着急。 全然不记得时倒也淡然,一旦想起些什么,就难免抓心挠肺的、想立刻得个答案。 曹公公心里暗暗叹气。 他的确尽力了,可这事儿不是尽力就一定能有成效的。 “之后要请国公爷从刑部找一下旧文书,”曹公公道,“交叉比对,看看能不能有所收获。” 徐简自是应下。 曹公公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转。 御前做事的,东边可以不亮,但西边要亮一亮,总归不能一片黑,显得无能又呆愣。 “冯尝那里交代了几句,”曹公公道,“他小时候被卖进一宅子里,全是差不多年纪的幼童,跟着一个姓鲍的管事学规矩。 鲍管事亦是个太监,冯尝进京前就把宫里规矩学了个七七八八,又能说一口京城话,这个鲍管事出了力。 小的查宫中旧档,暂时没有找到姓鲍的太监。 冯尝说,他在宅子里见过几次王六年,也有其他太监露过面,其中有个姓童的。” 徐简眉头一蹙。 “宫里的确有姓童的太监,”曹公公继续往下说,“只是与那冯尝形容的都对不上。” 说着,曹公公便又细说了一番。 圣上微微颔首。 徐简沉思。 燕辞归 第470节 他知道两位童公公。 一位是协助管理大小宫中宴席的童公公,三十模样,徐简曾在去岁的谢恩宴上与对方打过些交道。 另一位是出现在陈米胡同的童公公,据苏昌说的,那人四十岁往上,人挺瘦,眼睛细长,再要形容也形容不出什么来,没有什么特点。 这两位,反正是没有哪个是猴脸。 倘若是个猴脸,倒也不至于说没有特点。 再说了,年纪也对不上,据李邵回忆,十几年前那猴脸就是四五十岁的样子,现如今若是在世,亦是五六十多了。 而冯尝口中的童公公,当年三十左右,真论起来,与陈米胡同里出现的那位在年纪上能算吻合。 至于是不是同一人,眼下暂且不好说。 徐简想着,便多问了两句:“曹公公,查出来的有哪几位童公公?” 曹公公答道:“一个年方十二,三年前才刚刚进宫,现如今在后花园洒扫。 一个殁年五十三,太兴十一年就没了,原是在先帝爷的阮贵人身边做事。 还有一位刚过了三十,跟着张公公协理宫宴。” 的确是一个都对不上。 此事暂时僵住了,圣上便搁下,只与李邵、徐简交代刑部事情。 李邵的心思没有收回来,面上端着,没有叫人一眼就看穿他的心不在焉。 等从御书房退出来,徐简与李邵一块回千步廊去。 春雨下过几场,近来枝头冒新芽,早春花也露了骨朵,正是欣欣向荣景象。 李邵无心去看花,匆忙脚步显示了他心中的焦急。 汪狗子就跟在一旁,琢磨着刚才面圣大抵不太顺利。 进御书房前,殿下兴致不高,但也过得去,没想到出来后、连步伐都满是不耐烦。 “冯尝交代的,别不是胡说的吧?”李邵转头问徐简。 徐简抿唇。 他并不想当着汪狗子的面谈论那“童公公”,但李邵并无那样的防备。 圣上只叮嘱了李邵莫要与旁人说定国寺,但冯尝不是一回事,徐简贸然明示暗示也没什么用处。 一来李邵不见得配合,二来、指不定就让汪狗子琢磨出李邵有事情隐瞒身边人。 “臣与冯尝不太熟,吃不准他会不会信口胡说。”徐简答得中规中矩。 李邵嗤笑声:“曹公公也想交差,真的假的先报了再说。” 说完这句,李邵不再多评,徐简当然也略过这个话题。 只汪狗子眼中精光闪过,对此十分好奇。 他想套殿下的话,但当着辅国公的面来套,着实不是明智之选,他便按捺住了。 反正国公爷不可能十二时辰都跟着殿下,等今日下衙回到毓庆宫,他再问也不迟。 出宫时已过申正,在礼部坐了没多久就散值了。 待用了晚膳,汪狗子伺候李邵漱口,佯装随口问道:“殿下,那冯尝是在小的调过来之前伺候您的公公吧?” 李邵把口中茶水吐出来:“你怎么问起他了?” “小的只听说他犯了事、被曹公公带走了……”汪狗子讪讪笑了笑,“小的刚调来时,郭公公和曹公公都提点过小的,让规矩谨慎,切莫步了冯公公后尘,可这尘是什么样的,也没人告诉小的。” “吃里扒外、心术不正!”李邵一想起冯尝来就生气。 他原那般信任冯尝,没想到冯尝与那王六年是一伙的! 一想到冯尝明面上对他各种顺从、替他办这办那,背后算盘却打得噼里啪啦响,李邵就跟吃了苍蝇一样的恶心。 借着提醒和回禀,冯尝夹带私货,全是为了害他。 而他被冯尝牵着鼻子走,背地里冯尝还不知道怎么笑话他的! 李邵越想越烦闷,咬牙对汪狗子道:“你千万别步了冯尝的后尘。 我告诉你,落在曹公公手里可没有什么痛快可言。 冯尝还没死呢,不知道被曹公公折腾成什么鬼样子了! 他说出来些东西,要是真的也还好,要是假的,回头曹公公收拾起他来,更加生不如死了。” 汪狗子似乎被吓到了,白着个脸、缩着脖子,声音都颤着:“殿下可别吓唬小的了,小的哪里敢做什么吃里扒外的事……” “你既不敢做,你怕什么?”李邵拍了拍汪狗子的脸皮。 “嘿,小的胆子小,”汪狗子谄媚着转了转头,凑上去另半张脸皮,“冯公公说什么假话了?” 李邵只顾着拍汪狗子脸皮:“说什么童太监不童太监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编的。” 汪狗子呼吸一凝。 童太监? 童公公?! 他心里七上八下,还想再细问两句,就见李邵已经站起身往净室去了。 如此一打岔,等伺候李邵净手后,汪狗子也不好再把话题拉回来,只能在心里琢磨。 他其实也不认识童公公,只是听说过主子身边有那么一人。 虽然不清楚冯尝具体交代了童公公什么事,但万一叫曹公公顺藤摸瓜,可就不好了…… 哪怕冯尝这次只说了个“童”字,但他已经开了一次口,就一定会被曹公公撬开第二次。 不管怎样,还是要禀报主子、早做准备。 辅国公府。 主院也是刚刚撤桌。 没让人在近前伺候,林云嫣在屋里来回踱步消食,也听徐简说事。 等听到“童公公”这事,她不由也顿了脚步。 徐简道:“苏昌在陈米胡同见的太监自称姓童,冯尝又交代早年见过个姓童的太监。 要说真有那么一位童公公,宫里的花名册上找寻不到。 可要说都不信童,那兴许童姓就是他、或者他们惯常用的假姓。” “曹公公做事细致,连太兴十一年殁的老黄历都翻出来了,按说不会有遗漏,”林云嫣道,“只要在宫里当过差,就会有记录。” 不管是不是宫中净身,一旦留在宫里做事,名姓籍贯等等讯息一应俱全。 还有一种是自己在外头就净身了,之后没进宫,另寻了皇子府、亲王府、长公主府等等按规矩能用内侍的府邸当差,那他们报到宫里的信息就说不准了。 寻常不会造假,但遇到居心叵测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倘若那位童公公是这种状况,曹公公在宫中再翻多久的花名册都不会有收获。 “刚说宫里还有另两位童公公?”林云嫣问。 见徐简颔首,她想了想又往下说:“宫里人,无论是宫女嬷嬷还是内侍,都喜欢认亲。 刚进宫的,人生地不熟,想多些提点、谋个好前程,就认干爹干娘表叔表婶的;而宫里的老人就想收几个听话懂事的后生,使唤些事,教出来后多个心腹,也在主子跟前长脸。 同姓的,同乡的,能攀上些因缘,得这么一个亲、总好过单打独斗。 也有浑然不相干的,只因利益相同或是处得拢,就结为兄弟姐妹。 如果想再宫里再找找童公公的底,这也算是个方向。 才进宫三年的那个定然不成,另一位打理宫宴的童公公,按年纪来看,他肯定没有接触过已经殁了的那位,但或许知道些冯尝口中的童公公的事。” 徐简听着,一手支着下颚,若有所思。 他虽然久经朝堂,对宫里也不全然陌生,但的确不如长在皇太后身边的林云嫣对内廷事情了解。 当初抓那王六年时,他就感叹过,这一家子都挺喜欢认亲的。 王六年给李汨身边的大内侍葛公公当侄子,出宫后又认了个干女儿。 现今想来,倒不是王六年喜欢认,而是宫里人不少都走这条路子。 眼下正是寻各种线索的时候,当然不能放过任何一条。 徐简道:“我寻个机会找童公公问一问。” 翌日。 退朝之后,李邵便到了礼部衙门。 因着过几天就要换去刑部观政,在礼部的最后几天里,徐简也没让李邵再新看多少文书,只从御前把两人先前交上去的“每日心得体会”都拿回来,照着梳理一遍。 圣上很满意每日做思考总结的这种方式,即便最初是徐简督促着让李邵写的,时日久了,哪怕徐简养伤没跟着他的那一段时间里,李邵也坚持下来了。 谈不上勤奋不勤奋,只是父皇喜欢。 绞尽脑汁也不过是一刻钟的事儿,能讨父皇关心,李邵还是愿意做的。 每日交上去的,曹公公整理装订,拿回来就是好几册。 李邵从头翻看了会儿,眼神之中都是“满意”。 对他自己很满意。 书房里没有其他人,李邵毫不掩饰自得,与徐简自夸了一番。 徐简顺着李邵在赞许了几句,又压低声音:“汪公公呢?” “不是在外头吗?”李邵闻言抬头,顺着半开着的窗户看出去,并未在平日汪狗子站的廊下瞧见他的身影,“啧,可能方便去了吧?” 徐简早半刻钟就注意到汪狗子离开了。 原也想着大抵是方便去了,但等了半刻钟都没有回来,多少让他觉得反常。 平日里,汪狗子都会选择近身伺候,确保不错过李邵身边的一点风吹草动,哪怕不方便进书房里待着,他也会站在廊下。 隔着窗户而已,里头说话只要不是窃窃私语,就算听不到具体内容,却不会忽略这么回事。 燕辞归 第471节 徐简不动声色看了李邵两眼,心中有了些许判断。 “不在也好,”徐简佯装放心,声音更低了些,“殿下,您觉得冯尝说的‘童公公’,会不会是个假姓?” “谁知道,”李邵提起冯尝就没好气,“也就是被曹公公带走了,要在我跟前,我非狠踹他两脚,真是狗东西!” 徐简看了眼李邵神色,又道:“您原本是皇太子,身边怎么可能没有居心不良的人?冯尝是一个,那耿保元也是一个,还有那钱浒,也不是什么……” 李邵直接打断了徐简的话,咬着牙问:“耿保元那事儿,难道你没有插一手?单慎那几天没少往你辅国公府跑吧?刘迅那外室的亲笔信,我都好奇呢,你从哪儿弄出来的?别说不是你,除了你们刘家人,谁会有那东西!” “殿下这话说的不对,”徐简神色坦然,根本不惧李邵的指责,“单大人的确来了国公府几次,他那几天被大理寺、刑部弄得焦头烂额,就想找人倒点苦水。 臣与他算是有交情,一道办过案子。 臣能出的力不多,但听单大人唠嗑唠嗑还行,他也就有这么个习惯,那时遇着头痛事,就来与臣唠几句。 但所谓的刘家人…… 殿下,臣不姓刘,臣姓徐。 臣和刘靖、刘迅的关系到底怎么样,殿下很清楚。” 第410章 我都没有见过他 李邵的确清楚。 刘迅提起徐简时,语气里的恶意藏都不藏。 而他能让刘迅当个跟班,也是看在刘迅与徐简是亲兄弟、又是两路人的份上。 只是没想到,刘迅是个坑的! 刘迅没胆子害他,但架不住有人胆大包天,通过刘迅来给他设套! 徐简笑了笑,又道:“徐夫人与刘靖和离的文书还是臣亲手去办的,阿娉倒是还未改姓,殿下提醒臣了,如今也是辅国公府的姑娘,臣该给她改姓徐。 臣对刘靖、刘迅的仁慈也就是恳请圣上留他们性命,并不是不愿杀生,只是不想让徐夫人、阿娉过不去那个坎儿。 再说,毕竟是身生父亲与兄弟,即便臣记在徐家,服丧免不了。 给刘靖守三年,耽误臣与郡主成亲。 臣怎么也不能让他们两个耽搁了臣的人生大事吧?” 李邵:…… 有理有据,反驳不了。 尤其是他亲眼见过徐简与宁安相处,人前自是不会有太多亲密之举,但有没有情谊在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再说了,徐简坑他时,宁安也没少出力,一个被窝里睡出来的一路人。 被徐简这么一连串的话砸下来,李邵已经想不起来原本在追究什么了。 徐简依旧掌握着主动:“您是太子,有人会算计您,往您身边塞人手,您不是太子了,那些人也不会全然放心,一样会让人潜伏在您身边。” 这话李邵听得进去:“的确。” “那汪公公呢?”徐简语气试探,“臣记得他是永济宫来的。” “他不敢!”李邵嗤笑一声,“我昨天才拿冯尝的事敲打过他,你是没看到,他吓得脸都白了。” “您跟他说冯尝了?”徐简又问。 “他问起来的,”李邵哼道,“我就顺着敲打了他几句。” “是该敲打,臣看他平日还机灵,只要没生歪心思总是个能用的,”徐简话锋一转,“您与他说到‘童公公’了?” 这番对话进行顺利,李邵一点也不防备,更没有多想:“提了一句。” 徐简的眸色沉了沉。 他就猜到会这样。 李邵会被汪狗子套话,多少也在意料之中。 而汪狗子得了消息,肯定会往上头传递,他突然不见踪影,应是在走他自己的门路。 徐简又看了眼窗户外头,没再提汪狗子。 倒是李邵渐渐不耐烦起来,道:“掉茅厕里去了吗?这么久不见踪影!” 徐简手里拿着笔,一面写,一面状似随意地答道:“许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他能有什么事?”李邵嗤笑一声。 又过了两刻钟,汪狗子才露面。 李邵不满地打量他:“去哪儿了?茶水都没人添。” 汪狗子赔笑,道:“小的刚听几位大人议论天色,说云层厚重、傍晚恐是要起风下雨,您今日穿得单薄,小的就赶紧回了毓庆宫一趟,给您取了件斗篷来。” 李邵的那点不高兴,在看到汪狗子手腕上的斗篷后淡了许多。 难怪离开了这么久,回宫一趟也就说得通了。 好心是好办,事办的也是好事,就是这章程不太对。 李邵责备道:“没点规矩,下次记得说一声再去。行了,泡壶新茶来。” 汪狗子嘴上连连赔罪,把斗篷挂好,取了茶壶忙去了。 徐简看了眼汪狗子忙碌的背影,又收回目光,只与李邵说正事。 到了午休时间,一些官员去附近面馆饭庄,一些官员拿出家里带过来的饭菜。 汪狗子已经替李邵准备好了,伺候殿下用饭。 徐简起身,出去洗手。 参辰来送的午饭,提着食盒,跟在徐简身后,压着声音禀道:“没跟到,他进了宫里,没法再跟。” 徐简微微颔首。 参辰就在衙门外头,既是等吩咐,也是随机应变行事。 见汪狗子出衙门,自是悄悄跟上去,只是那人一溜烟进了宫门。 这么看来,与他接头的人应是宫里人。 既如此,徐简行事也不能太慢,得早些找认得的那位童公公打听两句。 李邵已经打草惊蛇了,徐简倒不用再考虑要多么小心谨慎,直接去寻人就是了。 至于汪狗子传消息之后会有什么结果…… 那幕后之人惯会断尾,这一次,不知道是断,还是不断…… 日头偏西。 京城笼罩在晚霞红光之中。 院子里,童公公坐在杌子上,前头摆着一药碾,脚踩碾盘正磨着药粉。 外头传来脚步声,他动作不由顿了顿下,抬眼看向房门,很快,他就看清了来人模样。 正是成喜。 “怎么有空……”话才起头,童公公就注意到成喜的脸色不太对劲,不由心里咯噔一声,“出什么事情了?” 成喜一把将门关上,转过身来低声道:“我抽空过来的,只问你一个事。” 童公公放下脚,把药碾挪去一旁,搓了搓手:“你问。” 成喜附耳过去:“那冯内侍提了句‘童公公’,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线索落在他手里?” 童公公倏地瞪大了眼睛,愕然道:“谁?冯尝?我都没见过他!” 成喜迟疑,道:“再仔细想想?” “我一点头绪都没有,”童公公在屋里来回踱步,“主子知道了吗?” 成喜摇头:“汪狗子刚递来的消息,我还没往主子那儿报,你真和冯尝没有接触过吧?” “我五岁就净身了,当差的年头怕是比冯尝的岁数都大,”童公公道,“他进宫的事也不是我经的手,彼时我也早不在宫里了,我去哪儿跟他接触? 要不是你说主子把他安插到东宫、又说他落到曹公公手里,我都不晓得有那么一个人!” 成喜听着不由点头,转念一想,问道:“那冯尝进京前是谁照看的?难道是老黄历?你不识得他、他却认得你?” 童公公愁容满面:“冯尝还说了些什么?” “不清楚,就报上来那么一句,”成喜道,“那么多些细碎事情,我也记不全,等我去翻一翻册子,看看那冯尝来历再说。” 成喜说着就要走:“你也再想想,想到什么就跟我提。” 才背过身去,胳膊就被童公公拉住了。 第411章 小的不想死(两更合一求月票) 成喜停下脚步,转头看向童公公。 童公公的下颚绷得很紧,情绪十分忐忑与纠结。 看了眼被拽住了胳膊,成喜主动道:“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没有,”童公公摇了摇头,“我就是心里实在不踏实。 还是咱们前回说好的事,如果、如果主子那里真有什么想法,你一定提前让我知道。 我跑不了,我就想收拾收拾,体体面面走。” 语气发颤,足见内心恐惧。 成喜也被传染到了,心里一阵擂鼓。 可眼下着实不是害怕的时候,成喜宽慰他道:“你既没有与冯尝打过交道,查也查不到你头上。冯尝说是‘童公公’,可你本家根本不姓童。知道你原先姓什么的就只有主子与我,冯尝丝毫不清楚,宫里又能查到你什么?” 童公公安慰自己,连连点头:“是、是这个道理!连我都快忘了本家姓什么,那姓曹的便是翻遍宫闱也不可能找到我。” 燕辞归 第472节 成喜又问:“外头见过你的……苏昌见过,是吧?” 童公公眉宇紧锁,沉声道:“苏昌给苏议干活的,他去哪里出卖我?辅国公咬得再紧,也没咬到苏昌。” 这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并非他有万分把握,而是心里越虚、声音难免越大,靠着这种办法来给自己壮胆。 偏壮胆也无法真壮起来,童公公试探着问:“应该没有吧?” 成喜认真想了想,道:“王芪借了苏昌的铺子对道衡下的手,那都是快一年前的事情了。倘若辅国公真有消息,苏昌还能好好做一年买卖?我听说,他这两个月赚了不少!” 童公公这才长松了一口气,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你先莫要自己吓自己,”成喜拍了拍童公公的胳膊,“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我反正答应过你,一旦主子有什么交代,我肯定悄悄知会你,不会让你走得狼狈。” 童公公抹了把脸,放开了童公公。 等人一走,他又在杌子上坐下,踩起了碾盘。 活到这把岁数,他见过的死人也不算少了,有些死得惨烈、收殓时才得个体面,大部分则是一点都不体面,能得席子一张都算好了,真正走前体面、走后还体面的,少之又少。 不过,王芪走时还算不错。 自己换个身好衣裳、主动悬梁,好过闹起来还难逃一死。 他也想学王芪。 年前新做了身衣裳,他特地一次也没有穿过,收在箱笼里,就想等需要时才穿。 童公公又看了眼药碾。 他知道很多药方,其中也有一口致命的,他已经偷偷调配了些收着。 以他和成喜的交情,他不挣扎不反抗、老老实实地走,再给成喜留点银钱,成喜应是会替他买口棺木。 他的命根也拿回来了,到时候一块入葬,下辈子不用做个残缺的人…… 这厢,童公公想的都是身后事的安排,另一厢,成喜回到前头,主子刚巧回府。 顾不上再去翻旧日册子,成喜跟着主子、伺候他更衣净面。 金贵人拿帕子擦干净了手,睨了眼成喜:“有事就说,别瞒着。”” “是,”成喜忐忑极了,硬着头皮道,“汪狗子那儿送来的消息,冯尝开了口,提到了‘童太监’,具体说了多少,眼下还不清楚。” 金贵人擦手的动作一顿,沉默片刻,道:“他提到了童太监?” 成喜点了点头,悄悄打量主子神色。 主子看似面无表情,但说不好到底是在思考什么。 比起道衡与王芪,成喜自然与同是太监的童公公更亲近些,也有浓浓的唇亡齿寒的畏惧。 因此,他大着胆子与金贵人道:“小的想不明白,冯尝从哪里听说了童公公?他们应是完全没有接触过。主子,您说会不会是他就知道您身边有个童公公,其他的都不了解,为了在曹公公手里喘口气,故意编造故事?” 金贵人把帕子丢回了水盆里:“他说了一句,就会有第二句、第三句。” 成喜默默哀叹一声:“那您的意思是……” 金贵人没有说话,转身看着院子。 这屋子的一侧原都是落地窗板,随着春日来临,依照旧例又把窗板歇了,挂上垂帘。 此时帘子卷起,连通了外头廊庑,院子里的青葱之意映入眼帘。 成喜顺着金贵人的视线看过去,就见那一小片竹子地上冒了笋尖。 过了好一会儿,金贵人才缓缓开口:“你让童公公过来一趟。” “主子?”成喜低唤一声,见金贵人并无多余反应,只能应下。 晚霞将散时,童公公见到了去而复返的成喜。 成喜道:“主子让你过去。” 童公公颤颤巍巍扶着椅背:“到时候了?” “吃不准,”成喜压着声道,“既然不认得那冯尝,你与主子再好好说说。” 童公公没有一点底:“王芪他们都死了……” “不一样,”成喜急忙道,“你与主子的情分总是不一样的,你伺候过章主子。” 两人皆是沉默。 太久太久了,久到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人再提及过章主子,连主子都不会挂在嘴边。 半晌,童公公哭丧着脸,道:“我跟着章主子时,也就不到十岁,哪里能谈得上伺候?” “可主子惦记,”成喜又道,“要不然窗前怎么会是一片竹子? 四季花四季换,只那片青竹多年不动,还不就是章主子走之前那半年多,能看得到的就是那么点青竹呢? 我刚过来前,主子又在看着,我琢磨他也想着你从前那些功劳。” 话开了头,陈年记忆慢慢泛上来。 想到章主子病弱的身体,想到她病重时偶尔会认错人,想到他为了安慰病糊涂了的章主子,还装主子的声音“骗”她…… 童公公抹了抹眼眶:“章主子走得早,也可怜,好日子一天都没过上。” 成喜其实并没有见过章主子。 他跟着主子时,章主子早就过世了,也是后来替主子办事时才把旧年恩怨都弄明白。 “你在外头等等,”童公公道,“我换身衣裳,主子真要不留我……” 成喜也不敢与他打包票,依言出去了。 晚霞尽了,天色渐沉。 成喜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他盼着童公公好。 如果这几年功劳不少的道衡活不了,与主子有旧日情分的童公公也活不了,那有朝一日出纰漏的是他成喜,他还能活吗? 等童公公体体面面出来,两人一块过去。 这一路,童公公事无巨细地与成喜交代身后事。 私房银子藏在哪儿、命根又收在哪儿,成喜一一记下,直说到主子屋前才住了嘴。 成喜守在外头,童公公一人进去。 绕过落地罩,他就看到了主子,如成喜所言,主子站在连通的廊庑下,院子里石灯点上了,映出青竹影影绰绰。 童公公上前去,跪下行礼:“主子。” 金贵人扭头看他,见他身上穿着新衣裳,头发梳得油亮,不由愣怔:“怎么?你赶着出门?” 童公公闻言,脸上刷的白了,额头抵着地面:“小的没想出门,小的不会和道衡妄图逃走、给您添麻烦。” 金贵人这才反应过来,本就紧绷着的脸色越发难看。 “你想死?”他冷声道,“我说过你可以死了?” 童公公浑身一颤,这话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可偏偏主子之后再没说一句话,只那道冷冷视线落在他的后背上、让童公公如芒在背。 想到成喜的话,童公公壮了壮胆子。 了不起都是死! “主子,小的不想死,”童公公哽咽着,“冯尝交代出了小的,虽然小的也弄不明白为何会出这种纰漏,但、但小的懂规矩……” 被抓到把柄的人,主子是不留的。 他也好,成喜也好,跟着主子这么多年,岂会不晓得? “小的是想着,今日若上路了,就收拾得体面些,”童公公又道,“也不脏了您的眼。” 金贵人垂着眼一瞬不瞬看着童公公。 脑海里翻涌过许多画面,那些深埋在记忆深处、他本以为都不会再想起来的画面。 良久,他一字一字道:“你不用这么积极。冯尝既不认识你,你又担心他什么?我都不担心。” 童公公心中一喜,猛地抬起头来:“主子?!” “回去老老实实待着,”金贵人道,“别做多余的事,你就还能活上很久。让成喜进来。” 童公公连连磕头,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 成喜就在外头,只是没有听见里头说话内容,此刻见童公公那欢喜神情,他眼睛也不由一亮:“没事了?” “没事!”童公公激动不已,却还记得压住声音,“主子让我老实待着,我这就回去了,还有,主子让你进去。” 来时脚步沉沉,去时脚步轻快。 成喜看在眼中亦振奋许多。 深吸了一口气,稳住了情绪,他才推门进去。 金贵人问:“让人仔细去问问汪狗子,冯尝还说了些什么。” 成喜一听,心中嘀咕。 汪狗子知道的部分肯定都禀了,之后还有收获亦会主动禀报,这厢出面去问,其实并无必要。 正思考着,见主子垂眼看着他,成喜缩了缩脖子。 “我交代什么,你做什么就是了。”金贵人道。 成喜:“小的明白了。” 从屋里退出来,成喜挠了挠脑门。 是啊。 主子有主子的考量。 他想不通,是他愚笨,主子没有必要一一与他解惑。 又过几日。 李邵在礼部的观政正式结束。 这日下午,礼部冯尚书跟着李邵、徐简一块到御书房,对大殿下这么些时日的观政做一个总结。 燕辞归 第473节 冯尚书老油条了,六分好三分平、还有一分要改进,说得得体又安稳。 李邵即便心里自认八分好,也不会在御书房里以此自居,对冯尚书这么“中肯”的评价还是虚心接受的。 圣上又问了两句,便让李邵先回毓庆宫。 之后,他再问冯尚书:“这里只剩朕与辅国公,冯爱卿有什么就说什么吧。” 冯尚书额头一滴汗险些落下来。 好在他围观多年,经验丰富,斟酌着圣上态度,又补充了些内容,这才交差过关。 冯尚书起身告退,徐简被圣上留了下来。 知道定有要事,他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吃茶,等曹公公送冯尚书回来。 他前天寻过一趟打理宫宴的童公公,问过宫里同样姓童的,又问了一句知不知道谁是“猴脸”,童公公苦思冥想了好一阵后摇了头。 那厢毫无头绪,好在童公公那人很知道轻重,还主动与他提过不会与别人多说一句。 不多时,曹公公回来了。 圣上微微颔首,示意他与徐简说。 “国公爷,”曹公公道,“与汪狗子有关系的,最后都指向了永济宫。” 徐简拧眉。 让汪狗子留在李邵身边,其中亦有不少考量,最重要的两点自然是“不打草惊蛇”,以及“顺藤摸瓜”。 只是这个结果…… 意外,又没那么意外。 “曹公公查了这么久,应是不会出差错。”徐简道。 曹公公轻轻笑了笑。 盯梢不是容易事,要神不知鬼不觉,离得太近不行,离得远了也不行。 前后盯了这么几个月,曹公公发号施令简单,底下办事的人着实辛苦极了,谁知道那汪狗子何时来这么一下? 再说了,也不是与人私下说两句话就是在传递消息,得排除错误的,抓准对的。 找到了一个接头的,再顺着往下一个梳理。 转了四道手,确定这四人的身份,弄清楚他们名姓籍贯又都当过什么差,最终,查到了永济宫那儿。 见徐简神色凝重,曹公公问道:“国公爷是有疑议?” “不算疑议,”徐简道,“曹公公这么完整地查下来,就不会弄错对方的来历,只是,兴许会是障眼法。” “障眼法?”圣上微微抬了抬眉头,“怎么说?” 徐简斟酌着,道:“臣还是原先的想法,您登基称帝都十多年了,朱倡不像是会昏头到为了永济宫那位来与您作对的。 汪狗子如果是永济宫那位的人,这么查下来时情理之中。 但他若是那幕后之人的手下,那人敢直接让殿下从永济宫调汪狗子,那安排好的一连串的接头人必定也会指向永济宫。 他不会引火烧身,留个明显的尾巴让您抓。” 第412章 他还没放弃呢(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里安安静静。 徐简说完先前那句就没有继续往下说,只把时间留给圣上与曹公公思考。 良久,思考良多的圣上沉声道:“照你那个说法,朱倡连李浚都看不上,他能看上谁?” 曹公公拿着茶壶的手微微一颤。 刚刚辅国公没有点破,现在圣上反问一句,但内里的意思,曹公公反正是听出来了。 能让朱倡那个讲求利益权势的人“看上”,比永济宫的那位更厉害的,还能是谁呢? 不就是没有受限制的、曾经的皇子皇孙们吗? 每日上朝点卯的晋王、贤王? 一月里上朝约有半月的平亲王? 根本不上朝、闲散到不到宫宴不见人的其他王爷、老王爷们? 曹公公不由牙痛。 徐简看了眼曹公公,又看圣上,最后把视线收回来,一副斟酌用词的模样。 身为颇受圣上信任的朝臣,他有他的优势。 他这两年甚至借着灯下黑办成了不少事。 可他也有他必须谨慎注意的地方。 首当其冲的一条是,在没有明确线索的前提下,他不能在御前夸夸其谈、把利刃明确地指向某一位皇亲。 那般锋芒毕露,哪怕尖刃对外,但银光灿灿的剑身映亮了圣上的眼,之后再想弄什么灯下黑,就再也黑不起来了。 更何况,徐简最怀疑的还是一位是晋王,是圣上的兄长。 “臣不知道,”他说得很是坦然,“臣并非有准确的怀疑目标,只是觉得永济宫那位不够让朱倡死心塌地、全家陪在里头都没有吐露一个字。” 圣上示意曹公公添了茶,抿了一口,道:“是了,朱家那案子是你和单慎一道办的。你了解得多些,再仔细与朕说说。” 徐简道:“朱倡行事独断独行,与王六年是老交情。 他把这条线交给了朱骋,朱骋听命办事,其他儿孙、甚至是他请封了的世子朱驰都瞒在鼓里。 臣当时试着挑拨过朱驰与朱倡、朱骋的关系,看得出来朱驰对于被排除在外、以及被父亲弟弟连累万分气愤。 臣听说,直到砍头前,朱驰都在追问朱倡到底是为谁卖命,想当个‘明白鬼’。 以他那样被背叛,半月之间从国公世子到刀下魂,他若真知道内情,可不会老实赴死。 拿那人名字与您做交换,留他幼子一条性命,哪怕跟着流放的女眷也好过砍头。 就算真不知道名字,只要手里还有一丁点能用作交换的线索,他都会喊着跟您谈条件。” 圣上呵地笑了声。 倒不是愉悦,却也听进去了。 他不熟悉那个朱骋,但他熟悉朱倡,也召见过几次世子朱驰,对这两人的脾性还是有所掌握的。 朱驰看似老实、听朱倡的话,实则有他的胆大妄为,以及一脉相承的自我。 徐简说得对。 朱驰但凡有点儿线索,都会拿来给幼子换命。 朱骋又是只知王六年、再不知其他,真正死死闭嘴的知情者只有朱倡。 被先帝幽禁永济宫十几年了的李浚,如今还有得到朱倡这种全家砸进去的“奉献”,的确不太像。 可要说其他有可能的人选…… 圣上的眉宇又皱了起来。 “还有不死心的人,是吗?”他问了一句,声音低沉。 不像是在问徐简或者曹公公,更像是在问自己。 “圣上,”徐简道,“臣想去一趟永济宫。” 圣上闻言畏冷,讶异地看着他。 徐简原就有见李浚的打算,自然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机会。 “万事讲究证据,虽然臣认为那黑手并非李浚,但汪狗子这条线全指着永济宫,”徐简一本正经道,“所以臣想,有必要去当面问问李浚。” “朕那三哥……”圣上迟疑了下,“你没有与他打过交道,他那张嘴,你想从他嘴巴里挖消息只怕并不容易。” “臣自知阅历尚浅,也没有与他交锋的经验,”徐简起身,拱手请缨,“不过他身处永济宫,即便存了兴风作浪的心,大抵也没有兴风作浪的力了。 想来,就算臣落了下风,没从他口中找到线索反倒被他套了话去,他也没有用武之地。 反倒是他若当真以此做局,坐实了他教唆王六年等人的罪名,甚至他参与、策划了定国寺以及宝平镇的阴谋,您也能够名正言顺地处置他。” 圣上听完,又是长长沉默。 半晌,他道:“你说的是,万事讲究证据。你去试试也无妨。” 徐简过了明路,领命从御书房里退出来。 曹公公送他。 今日多走了几步,走到左右无人处,曹公公才压着声道:“那人既然如此周密,不让我们顺着汪狗子挖到他身上、预先做了那么多的防备。那冯尝那儿呢?国公爷,杂家想着,莫不是冯尝身上能查出来的东西也……” “不一定,”徐简认真说了自己的想法,“冯尝和汪狗子这种明摆着就来历‘危险’的人不一样,他本是一枚暗棋。 若不是他急功近利、被郭公公看出端倪来,想来也不会曝露身份。 再说,他在调到殿下身边前的宫内经历,也弄得干干净净的,从中挑不出明确的毛病来。 能看穿他、挑出他的刺的,全是曹公公的功劳。” 曹公公老脸一红。 功应该有一些,但他不爱、也不擅居功,被辅国公这么一赞,还有点不好意思。 “杂家,”曹公公哎呦一声,“杂家就是在宫里待得久了些,认得的人多了些……” “所以我想,那人要往殿下身边安插人手,也许是他自己、也许是他身边的人,一眼看不穿冯尝粉饰过的经历有任何不妥之处,”徐简又道,“恰巧在公公手上撞了个严严实实。” “听国公爷这么说,杂家安心许多,”曹公公脸上有了笑容,“实在是被那条狗连着的几号人弄得头痛,杯弓蛇影起来。” 定了定心神,两人继续压着声交换、整理了下线索。 说完了事,徐简舒了口气,缓一缓沉闷气氛,便打趣道:“公公不怕隔墙有耳?” 曹公公下意识又扭头左右看,视野之中并无人影。 他反应过来,失笑道:“国公爷莫要揶揄杂家了,以您的耳力,倘若真有人在近处偷听,早被您发现了。” 燕辞归 第474节 曹公公送走徐简,又回到御前。 圣上靠着椅背闭目养神,眉头中间几道深深的皱纹,足见此刻心境。 “朕的心里没有底,”他道,“并非朕不信还有人不死心,而是朕想要对得起先帝。” 曹公公垂首恭听。 圣上却再没有倾诉的欲望了,只余长长一声叹。 皇权之争的凶狠与残酷,他亲身经历过、见识过。 多年以前、水面之下必然暗涌无数,当时他没有参与进来,甩手皇子一位,体会没有那么深刻。 可从他被拽进水里的定国寺之夜,到他最终披上龙袍的那一天,前后也就小一年,他的兄长一死、一禁、一贬。 历史上更惨烈的也有,只不过文字终究没有亲历那般时时刻刻被牵动着心。 那一年,当真焦头烂额。 而父皇的一禁一贬也替争位划上了句号。 当年用死囚、灾民充当贼寇抵功的,何止李汨与李浚? 对定王李沧咄咄逼人,死咬着不放的也不止他们两人,可最终父皇狠罚的只有他们。 对其他人,有训诫,有禁足,有罚俸,程度不同、时间也不同。 先帝的意思很明确,罚过了,事情就过去了,不让他这位新君在将来的年月里动不动就去翻旧账。 其中缘由,圣上在后几年也慢慢想明白了。 一来,对先帝来说,总归都是他的亲儿子,又是重病之下,慈爱之心更重。 第二,也是为了他这个继任者着想。 他以“仁厚”后来居上,就不能自断臂膀、丢了这仁厚之名。 对亲兄弟逼迫太甚,且不说御史们满意不满意,这些兄弟们为了自保、极有可能会再生事端。 而先帝晚年,因着天灾不断、百姓贫苦,的确有不少落草为寇的状况,比起新君与兄弟们为了各自权威与安全争斗,先帝更希望能休养生息。 不说开创盛世,起码得让老百姓们能安心过日子。 正是体谅着先帝的这份安稳为重的想法,十几年来,圣上与他的兄弟们算是达成了一个不错的平衡。 起码,表面上看,的确不错。 想闲散就闲散,想听政就听政。 如今,倒是被架在这儿了,上去下来都差点意思。 另一厢,徐简进了永济宫。 守门的内侍眼尖:“您怎么来了?国公爷,您有圣上的手谕吗?若是没有,小的不能让您进去。” “没有圣上的手谕就进不去?”徐简明知故问。 “规矩是这么定的,”内侍赔笑,“您千万别为难小的。” “据我所知,大殿下来了两次都进去了,他也没有圣上手谕。”徐简道。 “那两回不是小的当差,”内侍忙道,“事后当差的都被管事公公罚了……” 徐简促笑一声。 他不信这话,他“以前”又不是没来永济宫找过麻烦发过疯? 不过,徐简也没逮着个太监过不去,只从袖中拿出了圣上手谕:“上头有红印,你看看仔细。” 那内侍接过去看了,确认无误后,这才与徐简引路。 通传过后,徐简被李浚的人一路请进了内殿。 李浚披着长袍,半敞着领口,腰间带子不松不紧,全然没有一点端正模样。 他浑然不在意自己的仪态,只上下打量徐简:“徐莽的孙子?我上回见你时,你多大?有这桌子高吗?” 徐简行了礼,答道:“您上回见时,我应该比这桌子高了。” 李浚哈哈大笑,又问:“说说,我那六弟让你来做什么?” 徐简看了眼立在一旁的内侍。 李浚见状,啧了声:“我都不怕他们听,你怕?” “怕。”徐简道。 如此简单明了、却是示弱一般的一个字,弄得李浚都心生疑惑。 尤其是,徐简用词示弱,口气却一点也不弱,可以说是半步不让,矛盾得让李浚既嘀咕又好气。 而后,他冲那内侍抬了抬下颚。 殿内人鱼贯出去。 李浚抿了一口茶,道:“人都屏退了,等下你要吃茶就自己动手。” 徐简上前,拿了茶壶先给李浚续上,这才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李汨身边那王六年吃里扒外、扒了十多年,扒到李汨身死都不知道王六年不是自己人。 谁知道永济宫里,您的身边,有没有那样的人物?” 李浚抬头,越过氲氤水气,深深看着徐简。 “圣上让我来永济宫,是想与您聊一聊宝平镇以及定国寺的事。”徐简开门见山。 李浚细长的眼睛眯了眯,乐了:“他还没有放弃呢?这个六弟,执着也是真执着,六弟妹死了这么多年,他念念不忘的。 说起来,你以前见过我那六弟妹吗?模样是不错,可京中又不是没有其他美人了。 你那生母岳母,当年都还没有嫁人。 可偏偏六弟就是对六弟妹。” 徐简心明。 李浚惯爱东拉西扯,把主动握在自己手中。 徐简今日不缺“吸引”对方的话题,自不会让李浚牵着鼻子走。 “是,您当年见过宫里宫外不少人,”徐简接了话,而后话锋一转,“不知道您有没有见过一位猴脸的太监?” 李浚挑眉:“猴脸太监?这么明确的说法,可是那人卷入了什么要事里?” “定国寺中放火的就是此人。”徐简沉声道。 李浚眼中锐光一闪而过,一瞬不瞬盯着徐简。 这是真话,还是徐简编来诓他的? 如果是真话,过去十多年了,这条线索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李浚一时拿捏不准,干脆直接问了。 “岳母与内子托梦。”徐简道。 李浚冷笑道:“你不如说李邵那废物想起来了,我可能还信些。” “您不信?”徐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就这样,不久前潜府遭受雷击,先皇后看不得殿下混沌,以此提醒他要好好做人做事,亦点了殿下灵通,让他想起那夜事情了。 那夜殿下起夜……” 第413章 他连杀我都不敢(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简假里埋真、真里藏假,把山上山下事情说了一遍。 从前与李浚打过的交道给了他很多经验,他现在就很清楚,要在与李浚的交谈里占据上风,就不能“老实”。 只有真真假假、似真似假,才能吊足李浚的胃口,才能掌握主动。 果不其然,李浚看着风淡云轻,实则全神贯注听完了徐简这一套真假混淆的说辞。 而后,勾着唇角轻笑了声。 李浚这是不信吗? 如若是头一次交手,徐简心中大抵会有这样的疑惑。 但现在他看得很明白,李浚其实是在思考,偏又不想表露出这种思考来,反而以意味不明的笑容来“拖延”时间。 徐简回以同样的笑容,摆出比李浚都要胸有成竹的模样来。 如此,反倒是李浚越发吃不准了。 雷击潜府这么大的事,他当然听说了些。 连李邵在金銮殿上如何自辨,把一众朝臣弄得上不去又下不来的“精彩”画面,李浚亦有耳闻。 那一场早朝的热闹,听得李浚抚掌大笑。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李邵那个蠢货、竟然还有聪明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给支了招。 现在,徐简在那番说辞上更进了一步。 先皇后不止提点李邵,还点灵通,让李邵想起那夜事情了。 这可真是…… 说不信,还有那么多可信之处。 要说信,信先皇后在地底下还降雷,他不如信明日父皇死而复生算了。 “你……”李浚浅浅吸了一口气,道,“我只是久居永济宫,不是脑袋出了问题。” 徐简微笑看着他:“我本以为,比起故人托梦、先皇后提点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您会对那一夜的事情更有兴趣。” 李浚嗤笑。 徐简又道:“您认为,我刚才与您分析的来龙去脉,说不说得通?” “说得通,当然说得通,”李浚放下茶盏,靠着引枕,“可与我有什么干系?我早说过了,匪不是我安排的,火也不是我放的。他李沂要找猴脸太监还是谁,自顾自找去。来我永济宫,我这儿可没有猴脸的。” 燕辞归 第475节 “怎么会与您无关呢?”徐简一点不着急,“他那场谋划动静极大,最终以圣上登基告终。 从结果看,他自己没捞到好,但您和李汨,被他坑得够呛了。 他策划了山贼袭镇,弄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全朝剿匪。 李汨直性子,以死囚灾民当功劳的那一套是他自己想的,还是王六年教唆的,眼下真不好说了。 而李汨上钩了,其余殿下为了不落后,亦参与进来。 这局布完,那人就匿名向圣上告密,揭露宝平镇真相,矛头直指定王殿下。 圣上没有轻信,但您积极对定王发难了。”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顿,看了眼李浚淡然的面色,才又往下道:“以您的能耐,您未必真信了,但您不会错过一个把定王拽下来的好机会。 定王焦头烂额,本就疲累的身体在此重压下病倒了,最后病故。 先帝震怒,处置了李汨与您。 但您再想一想,当年没人来负责定王之死,现在您已经知道了,对定王用毒的是王六年。 背后的那人,以宝平镇为切入口,布局剿匪又揭露,毒死定王,废了李汨,又禁了您。 您是他的成果,也是他毒杀定王的棋子。 这叫什么? 被他卖了还得替他数钱。” 话音一落,饶是李浚一直都摆出游刃有余的姿态,这一刻脸上也险些没有绷住。 以他的自负与自傲,这种评语简直是奇耻大辱。 偏偏他还反驳不了。 徐简似是根本不在乎李浚气不气、恼不恼的,又道:“当然,他也是百密一疏。 本来皇位之争就是僧多粥少,能少一个对手就少一个,没成想定国寺之火烧出了人命,把原本无心争位的圣上给烧得下场争夺、后来居上。 您想,倘若没有宝平镇的事,圣上依旧是个与皇子妃拌嘴斗气的闲散六皇子。 李汨之后被王六年坑去了其他路子上,但没有明确向定王发难的机会,您八成是不会做先锋。 最终鹿死谁手,还不好说。” 李浚仰头一口喝了茶。 旧日画面在脑海中闪过,他记得那年的金銮殿,各路人马唇枪舌剑,各怀心思。 那种死死咬住对方咽喉的刺激感,依旧在他身体里翻滚。 与今时今日、毫无波澜的永济宫相比,天差地别。 “怎么?”李浚放下茶盏,问徐简道,“你是想让我给你咬个人出来?” “怎么能说是咬呢?”徐简笑着给李浚续茶,“我只是想听听您的见解,您怀疑谁在你们兄弟背后弄了这么一出戏?” 李浚大笑,笑过后玩味地看着徐简,一字一字道:“我谁都可以怀疑。” “是吗?”徐简问。 李浚想重新掌握主动,徐简自不能让他如意。 他不疾不徐道:“那您慢慢说,一位一位地怀疑过去,我洗耳恭听。” 李浚笑容微凝。 这么油盐不进的人,当真少见。 说起来,也是身份地位大不如从前了,他还是行走朝堂的三皇子时,哪个朝臣敢跟他这么来? 脾气好的、胆子小的,那都老实听话。 血气重的、胆子肥的,甩袖子大骂的也有几个。 但这么不阴不阳,看似顺从、实则全是反骨的,稀罕至极! 李浚心里有气,嘴上更不会如徐简的愿,语调万般轻慢嘲弄:“我怀疑谁,区别都不大,我就问你,李沂敢动手吗? 官府断案要证据,皇帝杀人可不用那么讲究!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要那个君敢让臣去死。 我说李渡,他会杀李渡吗? 我说李沄,他就会去杀李沄? 他不会,他不敢,他连杀我都不敢!” 徐简没有接李浚这番话,但心里还是认同的。 圣上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 李浚似是来了兴致,侃侃而谈起来:“父皇只是幽禁了我,留着我这条命。 他李沂要做讲究人,他不敢违背父皇的遗命。 我在永济宫里好吃好喝,冬天烧银丝炭,夏天吃冰碗羹,吃穿用度上逍遥自在。 连我都还活着,没凭没据的,他能对李渡下手? 这一点上,我和李沂是两种人,我才不会管那么多。 我想杀李渡就杀了,御史骂我又怎么样?” 徐简听到这里,佯装若有所悟,道:“所以您更怀疑晋王殿下。” “你这人……嘿!”李浚笑了起来,“你小子有点意思。是啊,我是怀疑他,但没用,我又不可能跟他去对质。” 徐简也笑。 别看李浚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似的,但他的内心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冷静。 他提李渡亦不是失言,而是身为一枚曾经的棋子,甭管对与错,总要回敬一下胜利者。 圣上毫无疑问是胜利者,在先帝手中全身而退的晋王,对被幽禁的李浚而言,一样是胜利者。 李浚依旧想要掌控住这场对话。 徐简看穿了,便不接“晋王”的话题,直接掉头说汪狗子。 “您永济宫的人,偏是那汪狗子被殿下看上了,”徐简道,“您没吩咐汪狗子做奇怪的事吧?” 李浚反问:“比如说?” “与人联络传递消息,给殿下出各种主意,”徐简总结道,“就像王六年那样。” “怎么?那汪狗子被你们抓到把柄了?”李浚讥笑,“我那大侄儿天真得让人哭笑不得,他又上什么当了?” 徐简不答,只说自己的:“顺着汪狗子那条线查了,矛头都指向了永济宫。 这一手您不觉得很眼熟吗? 就像当年,争到最后分派罪责时,大头不是您,就是李汨。 那位初心不改,还指着您提他数钱。” “全指望我?”李浚像是彻底听乐了,一手轻敲太师椅的扶手,像打拍子似的,“哈!那我肯定得要咬死李渡了,数钱可不会替他数第二次。 可李渡能让我咬他吗?断是不能! 我来与你分析分析李渡此刻的想法。 他会想杀我、斩草除根,盖到李沂头上去,嘿,这才是他李渡喜欢做的事情。 病故也行,跟李沧一样,可谁让李沧的死因被你们找出来了呢?他现在这一手就不那么好用了。 不过,杀人嘛,多得是办法。 而我就在永济宫,这地方明面上看就是禁地,李渡杀我,李沂担责。 我是病死的吊死的喝酒毒死的,就看御史们更喜欢哪一种了。 我不怕御史,李沂挺在乎的。” 即便知道李浚这人不照常理出牌,但这种突如其来的“灵感”还是让徐简不得不防。 “我以为,”他看着李浚,道,“您更喜欢亲眼看到布局的成效,而不是以身为饵,圣上与晋王斗起来了,您却两眼一闭什么都看不见,我都替您可惜。” 李浚意味深长地看了徐简一眼:“那谁说得准,我万一就真让李渡得逞了呢?” “您千万小心,”徐简回道,“说不定有朝一日,被人卖了的银子能拿出来,还能再收笔利钱。” 李浚一听,哈哈大笑起来。 这场对话以此作为终结。 徐简起身告辞。 李浚让人送他,自己坐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等到外头再听不到徐简的脚步声,李浚猛喝了一盏茶,扬手就把茶盏砸了。 哐嘡一声。 脆响后,瓷器碎片飞散开。 李浚的脸阴沉得厉害。 别看他一直张弛有度,没有让徐简主导对话,但他自己也清楚,他从头至尾也没有真的掌控住徐简。 反倒是徐简,即便不占优势,也依旧把想说的、想问的都摆在了桌面上。 从头至尾,说势均力敌,都是李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事实上,是他落了下风。 当然,最让李浚生气绝不是徐简的老练与从容,而是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一想到当年的前后发展,想到他和李汨在争位之中扮完的角色,他就怒火中烧。 甚至于,有那么一瞬,李浚甚至都觉得,还是李汨的日子更好些。 李汨虽被贬为庶民,永不入京师,但李汨是个榆木脑袋,他从头至尾都不知道这些,也不知道王六年捅的刀子。 傻人有傻福,人够蠢,就少很多烦恼。 燕辞归 第476节 而他李浚,自认聪明出众,到头来还是被人坑得一塌糊涂。 困在永济宫中,只能眼睁睁看着旧事揭开、真相显露却又插不上手。 如何不气! 外头,徐简脚步不停。 他耳力惊人,即便走得有些远了,依然听到了那清脆的一声响。 再看身边引路的内侍,对方没有半点反应。 徐简抿着唇,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李浚装得再泰然,也不是没有一点动摇。 且以李浚的心性,吃了这么大的哑巴亏,不止不会随着时间久远而淡忘,反而会日思夜想、愈发深刻。 他今日只咬晋王却不给任何证据线索,明日就未必了。 只要这口气咽不下去,他迟早会开口。 出了永济宫,徐简再进御书房。 依旧是曹公公守着,圣上听完了徐简的禀告。 圣上对李浚那些“敢不敢杀”的言论不做评点,只是问道:“你是说,他认为是晋王在背后谋划了那些事?” 徐简道:“他是这么说的。” “他的话不能全信,”圣上顿了顿,又道,“他的性情便是如此,疯起来时不管不顾的。以前为了争权,现在想要夺利,这么好的挑拨机会送到他眼前,他什么鬼话都能说。” 徐简对圣上的反应并不意外。 一来,圣上性格如此,二来,李浚那人前科不少,他那没凭没据的话也难以取信圣上。 仅仅以李浚的秉性看,徐简都得对他的话掂量几分。 可是,他与小郡主本身就对晋王怀疑在先,李浚乱咬、咬到了这一处上…… 徐简沉思片刻,与圣上道:“正因为他疯起来不管不顾,臣担心他会自杀。” 曹公公险些倒吸了一口冷气,赶紧咬住唇。 圣上的脸色亦是黑沉。 徐简道:“他并不清楚真正的凶手是谁,只是随便推出来一个晋王。 今时不同往日,您未登基时人人都有机会,但您坐稳龙椅十余年,背后那人想把您拉下来、缺少一个时机。 但永济宫那位若是死得不明不白了,圣上您无疑会被御史们责难,背后那位,便可以借此局面与您施压。 那时候,胜利者与全身而退的旗手重新对垒,朝堂上麻烦不断,倒是合了永济宫那位的心意了。” 第414章 仁厚者为仁厚所困(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圣上坐在大案后头,脸色十分难看。 徐简的话像一柄尖刀直刺他的心脏,剖开了眼下的平和,把那些、从十几年前的争位起就埋下来的旧疮都血淋淋地撕开来。 瘫在面前的,绝不是危言耸听。 他那位三哥,根本不是什么善茬,在别人眼里全然不值当的一步棋,但在李浚看来许是另一种局面。 圣上沉思良久,问:“你与他交谈了两刻钟,依你之见,他会那么做吗?” “臣不敢断言,”徐简垂眼,“正如您说的,他太疯了,疯子的想法时左时右。臣劝是劝了,能不能听进去,只看他自己怎么想。” 圣上叹了声,又问:“你怎么看晋王?” 徐简思考了下,道:“臣暂时没有发现晋王身上的疑点。 永济宫那位也没有证据,就是信口开河。 臣就怕他真的走一步死棋,到时候晋王也好、贤王也罢,又或者是别的皇亲国戚突然发难。 他死了一了百了,留给您的麻烦却是源源不断。” 圣上深以为然:“他被父皇幽禁永济宫,十几年来朕可没亏待过他,也是仁至义尽了,没想到时至今日,朕还得防备他自杀,当真讽刺。” “圣上,杀人容易,”徐简看着他,“防人自尽困难,一心寻死的人,哪里是身边人防得住的?” “朕总不能把他捆起来吧?”圣上自嘲,之后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行,朕既不能捆他,也不能调人看着他,臣往永济宫调人手就是正中他的下怀。 一旦他死了,朕就是凶手,比朕什么都不管、看着他去死,还要说不清!” 这可真是左右为难! 圣上面露疲惫之色,叹道:“朕能说了解二哥,又没有那么了解。 他疯起来会是什么样,朕根本不疯,哪里去与他共情? 但他是真的了解朕,他说得对,朕根本不会杀他,朕也不会无凭无据地去杀三哥八弟他们。 他李浚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在乎御史要骂什么,朕很在乎。” 曹公公忧心忡忡看了眼圣上。 他最担心的,其实是圣上走极端。 史书上,明君有,昏君也有,但为君之道本身也没有那么多的非黑即白,更多的是脚踏两边,对利弊的各种权衡。 对于疑心之人,或直接杀之,或设局杀之,君威便是如此。 圣上也不是没有能力去做这种谋算与布局,只不过,没到那个份上。 起码,也要等有明确的证据才好。 总不能皇亲国戚一个不留吧? 那等残酷手段,已经不是昏不昏的问题了,而是暴君。 他伺候圣上那么多年,岂会不晓得,圣上骨子里根本与暴君的那一套全然不相符! “正是因为您在乎,您才是圣上,”徐简道,“您若心里还有不得劲之处,不妨问一问皇太后,她老人家也一定不会赞同您被永济宫那位诓着去做不义之举。” 想到皇太后,圣上稍稍舒展眉头。 徐简又道:“臣刚刚想到了一人,郡主的祖母、诚意伯老夫人。” 突然调转的话题让圣上来了兴致:“哦?” “用郡主的话说,祖母是位端正、克己、本分到执拗的老太太,”徐简笑了起来,“‘脸皮比命都看得重’,这是郡主原话。” 圣上哈哈一笑:“宁安真是,对长辈都这么嘴巴不留情。” “祖母与人为善,哪怕自己为难都不愿意与人起冲突,心地良善,架不住有时候人善被人欺,”徐简想了想,又道,“这些年唯一做过的硬气的事,就是坚持让臣的大姨子与许国公府退亲。” 林、苏两家退亲闹得沸沸扬扬,从苏轲被带回顺天府,到最终流放出京,圣上都一一掌握,此刻听徐简提旧事,不由点了点头。 “林家退亲合情合理,皇太后支持,朕也支持。”圣上点评着。 圣上的重点正是在“合情合理”这四个字上。 因为,这也是他眼下的困局。 “是,必须合情合理,”徐简顺着圣上的话,道,“明明是苏家不义在先,林家退亲在后,许国公府一样生出了不少歪门左道妄图混淆。 祖母要退亲,也要干干净净、明明白白退亲,退到您与皇太后都认为她做得周全有分寸。 这才算不落了诚意伯府的体面,也不伤了自己的脸面。 这种困境,您一听就能明白,因为‘仁厚者为仁厚所困。’ 祖母是,圣上您也是。” 圣上深深看着徐简。 这些道理,他岂会不知? 可由臣子口中说来,一字一句都是认同,还是让圣上心里愈发温和。 徐简没有回避圣上的目光,恳切道:“臣的确说不准永济宫那位会不会出疯招,但臣绝不希望您为了‘报仇雪恨’、‘永绝后患’一类的想法,贸然对晋王、贤王等等王爷动手。 永济宫那位无疑是记恨您的,他最恨的两人,一位是坐上皇位的您,一位是策划了宝平镇事件的那人。 而他对您的报复,除了把您从皇位上拉下来,或是让您焦头烂额之外,还有另一种。 坏了您的立身之本,您的为君之道。 您当年以什么打动先帝与皇太后,他就让您毁去什么。 您若那么做了,又何尝不是落入了他李浚的局?!” 圣上久久难言。 胸中一股气堵着,不是憋闷,而是心颤。 他在徐简的谏言里听到了坚定,也在边上曹公公的含泪的眼睛里读到了敬服。 同时,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声。 他不愿意做那等不管不顾,宁可错杀也绝不放过的事。 那不仅仅是不想对不起先帝,而是他自己本身就不是那样的人。 为人处世的准则与眼下局面叠在一起,迷雾重重让他心生烦躁,但这些烦躁也在此刻渐渐散开去了。 为君之道。 真要写文章,他能洋洋洒洒写上几张纸。 可写得再冠冕堂皇,文采出众,让朝臣们赞许,百姓们拥戴,最终留下来的还是实绩。 是问心无愧。 是心行合一。 曹公公喑哑着嗓子:“小的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嘴笨说不好,但小的也有一句话,圣上您总说先皇后聪慧,说她提点了您许多。 若先皇后泉下有知,她愿意您为了替她报仇,把不是真凶的王爷们逼上死路吗? 燕辞归 第477节 她愿意您当了十几年的仁爱明君后,因为她而施暴行,以后被人写在史书上骂吗?” 圣上眼中更露坚毅。 徐简面上不显,心里倒是赞了曹公公好几句。 不愧是伴君多年的大内侍,哪里是嘴笨说不好,一说就直刺中心:圣上最在意什么,就往哪里使劲。 “朕明白,”圣上叹息着,“朕不会做糊涂事。只是永济宫那儿,李浚行事偏颇,万一出了变化就必须谨慎应对。 朕不会坐视他寻死,但也不会一味受他制衡。 倘若他当真以命来谋算朕,朕的确有许多要向百官解释的地方,但朕问心无愧。 再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朕的确焦头烂额,但朕也能一点点看清是谁在背后设局,把这么多兄弟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时候不早了,曹公公送徐简出去。 “国公爷辛苦。”他一面走,一面道。 徐简道:“没有曹公公辛苦,御前做事总不容易。” “您客气,”曹公公道,“能伺候圣上这样的天子是杂家的荣幸。您看,左右人说的话,不管有理没理,圣上都会听,听完了再分辨。” “是。”徐简颔首。 曹公公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也亏得有国公爷这样敢说敢做的。” “正因为圣上愿意听、且明是非,当臣子的才敢说,”徐简道,“公公看安逸伯,看几位御史,哪个是不敢说的?” 曹公公失笑,又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回到辅国公府,廊下都已点灯。 一路走到主院,抬头就见南窗开着,林云嫣坐在窗内,听见脚步声就转头看过来。 四目相对,她莞尔一笑。 徐简看着林云嫣的笑容,脚步微微一顿,复又加快几步,进到屋里。 林云嫣笑着问他:“刚在想什么?” “想起来成亲之前,”徐简感叹道,“每回事情有些什么进展,想与你分析讨论一番,都要让陈东家捎口信。 我那时就想,的确还是要成亲,否则实在不方便。 现今好了,今日有什么新消息,立刻就能与你说一说。” 林云嫣忍俊不禁。 再是轻松的心情,在听完这一下午御前与永济宫里的状况后,都不免严肃起来。 “李浚也更怀疑李渡,”林云嫣沉眸,“这倒是与我们的看法相同。” “也同样缺少证据,”徐简道,“既是毫无线索,我们也不能在圣上那里咬定李渡不松口,更得劝着圣上不做混事,好在,圣上就是一时被李浚气着了,冷静下来就好了。” 林云嫣颔首。 在这事的决断上,她与徐简是一个想法。 不能为了真相去走一条看起来的“捷径”。 若真为了捷径不择手段,她当初又怎么会竭力去救晋舒? 抓李邵的错误固然很重要,但不该故意去牺牲可以救下来的晋舒。 处理掉背后之人、永绝后患亦很重要,但不该让不相干的皇亲国戚一并赔命。 况且,以史为鉴,捷径也会是不归路。 杀红了眼的圣上,人心惶惶的朝臣,如此发展下去,不稳定的不仅仅是朝堂,还会蔓延至全天下。 而天下大乱,绝不是徐简与林云嫣想要的将来。 再退一步来说,幕后之人即使死在这场混乱之中,还有一个李邵。 圣上自己解开了束缚,不再有仁义道德的坚持,那么将来他看待他最宠爱的儿子时,还会有什么错误能挑起他的不满? 在放纵与偏爱面前,烧杀抢掠都不算事了。 唯一能让圣上放弃李邵的,只剩下“弑父”一条路了。 可当圣上都不站在正义的那一方时,连李邵的反抗都像是清君侧。 那真是可笑又可悲,完完全全的本末倒置。 另一厢。 永济宫中,李浚坐在软垫上抚琴,长发披散着,随意极了。 反倒是边上落地罩下,跪着一个脸色发白的内侍。 那内侍的脑袋碰着地砖,肩膀瑟瑟发着抖。 “铮”的一声。 李浚看了眼劈裂的手指甲,啧啧摇头。 “我这条命啊,现在可是香饽饽了,”他一边摸着指甲,一边笑眯眯道,“我想怎么死都行,我想咬谁也都行。” 内侍哆嗦着,道:“您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小的、小的听不懂。” “你不懂?”李浚挑眉,“背总会背吧?不然李渡养着你做什么?” “什么李渡?您、您说晋王爷?”内侍的声音抖得厉害,“小的这样的奴才,哪里能入晋王爷的眼?小的是永济宫的人,不敢……” “行了,”李浚打断了内侍的话,“是李渡也行,是李沄也可,是其他姓李的都无所谓。 总归是有那么一个人,让你在永济宫里吃里扒外。 唉,也不能这么说。 永济宫是禁宫,我吃的都是李沂的,你们也没吃过我什么,扒谁都行。” 说着,李浚站起身来,赤脚走到内侍面前,一脚踩在对方肩膀上,冷着声。 “我厌烦李沂,一个没有野心、没什么本事的人夺走了皇位,他不配!所以明知道当年是你算计我,我也想给你一个把李沂拉下来的机会。” “当然,等价交换,我拿出来的命,你总得换我些值当的东西。” “你要是做不到,那我只能退而求其次,找李沂联手把你除了。我反正必死无疑,如不能了却心愿,倒不如报个旧仇。” 一口气说完这些,李浚才拿开脚,问那内侍道:“上面这几句话都记住了吗?” 内侍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李浚不管他应不应,又道:“别漏一个字,一句一句都告诉你那主子去!” 说完,他一脚踹向内侍:“现在,给我滚!” 内侍一个踉跄,没跪稳摔了屁股,见李浚面色阴鸷,哪里还敢再说什么,手脚并用爬出去,头也不回地消失了。 第415章 这就是区别(两更合一) 月上枝头。 夜风轻轻拂过,吹得院子里的竹叶沙沙作响。 竹帘卷起,连通里外。 廊下摆着矮几与软垫,成喜跪在地上,手持酒壶往酒盏里添。 金贵人坐着,身子斜斜靠着几子,偶尔抿一口酒。 成喜没敢发出旁的动静,小心伺候着,直到外头传来脚步声,他才把酒壶放下、轻手轻脚退出去。 打开屋门,他看了眼候在外头的内侍。 那内侍唤作保善,是成喜的心腹,年纪不大,平日倒也机灵。 保善压着声儿:“公公,孙公公来了。” “永济宫里那姓孙的?”成喜问,见保善点头,又道,“他怎么自己来了?说什么了?” “没与小的说,”保善禀道,“孙公公说是要紧事情,怕中间传话的传坏了消息,这才自己来了。” 成喜的眉头皱了皱,嘀咕道:“这么谨慎?他人呢?我去见见他。” 说完,成喜先进去与金贵人禀了,这才去见孙公公。 小厅里,孙公公正襟危坐。 成喜一进去就看到了对方满面紧张与不安,不由沉声问道:“出了什么状况了?” 孙公公没敢继续坐着,等成喜落座后,自己站着回话:“今儿下午,辅国公来了一趟永济宫。” “是,”成喜点头。 辅国公从御书房去了永济宫,出来后又回御前,这不是什么隐秘消息,且辅国公大摇大摆的,一点也没有隐瞒藏着掖着的意思。 成喜下午就收到风了,只是不知道内情而已。 当然,他也不用特特去打听。 稍等上些时间,消息自然会传过来。 只不过,孙公公自己来这么一趟,倒是出乎了成喜的意料。 “他们说了些什么?”他问。 “不太清楚具体说了什么,”孙公公摇了摇头,“人都屏退了,一个都没让留里头,原想让人去蹲在窗户底下听,但……” 成喜的脸色不太好看:“但辅国公耳朵尖,你没敢真让人蹲着?” “是。”孙公公讪讪。 成喜忍不住撇嘴:“所以你自己来一趟,是来认错的?” “那不是,”孙公公赶忙解释,“晚膳后,永济宫那位召了个内侍进去,说了一长串话,全是、全是冲着主子来的。 那内侍滚出来后就寻我了,我一听,这真是、真是…… 我哪里敢让别人再传话,怕传出岔子,赶紧自己来了。” 燕辞归 第478节 成喜啐他:“你自己来,就不怕出岔子了吗?” 孙公公苦着脸,道:“定然是辅国公与永济宫那位有的没的说了不少,我也是没办法……” “行了,”成喜打断了他,“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去回了主子。” 成喜起身要走,孙公公忙拦他:“主子在呢?” “你这是什么话?”成喜反问,“你都能随随便便上门的地方,主子能在?且等着吧!” 出了小厅,成喜没让保善跟着,自己提着灯笼穿过弯弯绕绕的甬道。 走了大约有两刻多钟,他才到了主子院子前。 站在长廊下,成喜深吸了几口气,勉强匀了匀气。 永济宫那儿竟然是这么一个发展…… 唉! 推开门,成喜唤了声“主子”。 廊庑下,酒盏酒壶还是老样子,似乎在他离开的这一段时间里,金贵人就再没有动过酒。 成喜上前跪下,低着头把永济宫的事说完。 越说,心里越是没底。 耳边,除了夜风吹叶的声音外,只有他自己的声音了。 可饶是他如何平铺直述、去掉所有的语气与起伏,李浚的那些话还是跟狂风骤雨一样,冷冽得让他害怕。 怕得他不敢抬头。 怕得他又忍不住抬起头、迅速偷看主子的神色。 好不容易挨到说完,成喜缩了缩脖子:“主、主子,您看这事……” 金贵人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酒盏抿了一口。 “你慌什么?”他问成喜,“口出狂言的是李浚,自以为是的也是李浚。” 成喜闻声抬头,揣度着主子的心思,硬挤出一个笑容来:“您说,辅国公去永济宫,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金贵人淡淡地。 他对徐简去永济宫,本就不意外。 或者说,这就是在他预计中的事情。 这是一场祸水东引。 冯尝“供”出了童公公。 虽然成喜查来查去也不知道冯尝那混账东西是从哪儿得知了童公公这么一号人,更清楚审冯尝再多、他也交代不出关于童公公的子丑寅卯来,可曹公公那人在宫城里做事多年,谁知道会不会冷不丁翻出来些什么。 因此,他得给曹公公找点事儿。 把曹公公他们的视线从童公公这里转开,让那曹太监没空再盯着童公公。 而被抛出去的饵料就是永济宫。 让人几次催促汪狗子,就是要把整个消息链曝露出来给曹公公抓。 毕竟那条线索,再怎么挖,也只能挖到永济宫去。 让圣上与李浚斗去吧! 至于李浚,多活了这么些年,也够本了。 弄死之后,他也能以此做文章,再次把矛头对准圣上。 只是没想到,李浚那个疯子,以身作饵,死到临头还想咬他一口。 “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圣上拉下来?” “等价交换?” “我若做不到,他就报个旧仇?” 金贵人呵地笑了起来,眼中毫无笑意,眼底闪过的全是戾气:“他倒是想得美,竟敢与我谈条件!” 成喜默不作声。 半晌,金贵人冷声与他交代了一番。 成喜听完,没敢多问,快步退出去,又去见孙公公。 孙公公得到回复后亦是白了白脸:“主子当真这么说?” “是。”成喜道。 孙公公急了:“谁不知道永济宫那位疯起来六亲不认,什么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这么一拍两散的回复,不是……” “一拍两散?”成喜打断了孙公公,“主子与永济宫那位什么时候合作过?” 孙公公道:“那我怎么办?我替主子办事,也算尽心尽力。” “永济宫那位发疯,孙公公你难道也发疯?”成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别做傻事。” 话不投机。 孙公公苍白着脸从宅子里出来,一路回永济宫去。 时近三更,深夜的京城已经沉寂了下来。 从角门进永济宫时,孙公公往南侧看了眼,皇宫高墙楼阁拢在夜色之中,只宫灯照明,影影绰绰勾勒出模样来。 这深宫内苑,当真是风光时风光,落魄时落魄。 成喜那么个狗东西,也不知道哪里入了主子的眼,这几年一直跟在主子身边。 反倒是他这样的老人,如今想见主子一面都难。 小人得志! 可再厌恶成喜,孙公公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 进了屋子,拿帕子抹了一把脸,他吩咐伺候的小太监:“去,去把卓平叫来。” 卓平便是夜里被李浚叫去背了一段话的内侍。 听孙公公交代完,卓平吓得两股战战:“公公,小的怎么敢去说那种话?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 “有什么不敢的?”孙公公道,“他是三头还是六臂?” 卓平依旧摇头。 孙公公沉下脸来:“拿好处时你冲在前头,该办事了你推三阻四?卓平,外头兴许有这种好事,但这永济宫里,没有!” “小的就拿了那么点银钱,您让我去跟那位那么说话,”卓平急道,“那位都说‘等价交换’哩!” 孙公公一巴掌拍在卓平的后背上:“你学得这不是挺好的?且去说吧,说完了回来领赏。” 说罢,孙公公取出一锭五两的银子,拍在桌面上。 卓平的眼睛亮了亮:“当真?唉,孙公公,您总说让小的听话,可小的都不晓得自己听的是谁的话。” “该你知道的你自然会知道,”孙公公道,“银子就在这里,你还管是谁给的?” 卓平搓了搓手:“小的怕自己有命赚没命花。” “屁话!” 话是这么说,其实孙公公自己心里都发虚。 那位脾气没个阴晴,发什么颠都有可能,可这话不能和卓平说。 孙公公哄道:“怎么会没命花?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个传话的小太监,那位动你做什么?” 这话显然安慰到了经验浅薄的卓平,他的眼珠子不住往那银子上瞟。 孙公公看在眼中,直接把银子塞进他怀里,催促道:“早晚都是你的,赶紧去!” 卓平的心被那银子压稳了,脚步飞快地去看李浚。 等到了殿外,看到那依旧亮着的油灯光,才又生起了几分恐惧来。 摸了摸怀中银子,他壮着胆子进去。 “呦?”李浚半躺在榻子上,眯着眼看他,“比我想得快些,他说什么了?” “他、他说,”卓平吞了口唾沫,“他说,您爱怎样就怎样。” 李浚眉宇挑起:“哦?李渡真这么说的?” 卓平又道:“他说,您只管把晋王爷拖下水,他坐收渔翁之利。” 李浚哈哈大笑起来。 笑完了,他坐起身来,也不穿鞋,光着脚走过来,垂着眼看跪在地上的卓平:“你看我信他吗?” 卓平被那道视线盯得后脖颈冷汗直冒。 这几句,全在孙公公教他的话里。 也就是说,主子那儿也知道这位听了这几句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自然,之后该怎么回应,也一并都教给他了。 可、可卓平当真不太敢说。 五两银子换来的勇气,也还是差那么一点。 只是,骑虎难下。 安慰自己“不斩来使”,卓平动了动嘴,想稳住,每个字又都在抖:“那厢说,那厢说的!您信不信的,重要吗?他在外头,您在里头,这就是区别。” 这几句话,根本就是往稻草堆上又点火又倒油。 卓平说完,忙又强调了一遍:“都、都是那厢说的……哎呦!” 身子向后一仰,已是被李浚一脚踹翻在了地上。 油灯光下,李浚的脸色一半明一半暗,五官阴鸷到透出了几分妖冶,映着灯苗的眸子似毒蛇吐信。 卓平看在眼里,吓得手脚并用、倒退着往后挪了两步。 燕辞归 第479节 李浚却转过身去,把几子上的琴抱了起来,突然发力,劈头盖脑朝着卓平的脑袋砸了下去。 卓平没有反应过来,在杂乱的琴音里被砸得眼冒金星,眼前红艳艳一片。 后知后觉地,他知道自己流血了。 透过一片红雾,他看着模糊成了三四个重影的李浚。 李浚咧着嘴,道:“他能跟我这么说,你能吗?” 卓平两眼一翻,彻底倒了下去。 这里动静大,一直留心着此处状况的孙公公正犹豫着要不要露面,就听得殿内李浚抬声唤人。 孙公公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小内侍进来:“您这儿怎么了?小的好像听见什么……” 话说到一半,看到地上一动不动的卓平,孙公公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这?!”孙公公的脸好似刷了白及浆子,“这还活着吗?” 一小内侍趴下身,大着胆子探,惊呼道:“没气了!” 咚! 琴重重摔过来,砸在几人身边,吓得小内侍尖叫着跳起来。 “叫什么叫?”李浚取出帕子来擦自己沾了血的手,慢条斯理、似笑非笑,“砸死个没规矩的太监而已,李沂还能因为我杀太监寻我的事? 还外头里头呢,简直笑话! 我就算在这永济宫,我也还姓李。 这就是区别。 是吧,孙公公?” 孙公公抖得厉害。 那两个小内侍听不懂,他是知道“外头里头”的。 李浚这么说,也不是问他,而是威胁他,是在警告主子。 他明明都知道,但现在,他只能装傻。 “殿下,”孙公公哆哆嗦嗦道,“这、这要如何处理?” “抬出去,”李浚指了指卓平,而后指向飞散开的血,“擦干净。这么简单的事儿还要我教?之前没处理过死人?” 孙公公垂头当哑巴。 把卓平抬到了外头,他才打发一人去寻草席,另一人回去擦血迹。 等两人都离开了,孙公公蹲下身在卓平怀里一阵摸,很快就拿回来了那锭银子。 “这银子死不带去,还是还了我,我给你烧点纸钱,”孙公公嘀嘀咕咕道,“冤有头债有主,谁砸的你、你找谁去。” 净室里,李浚换下了染血的袍子,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香饽饽啊。 既然要他这条命当香饽饽,他不介意多配一桌菜。 第416章 狡兔三窟 席子很快找了来。 小内侍帮着孙公公把卓平卷了起来,颤颤巍巍等吩咐。 孙公公看了眼黑沉沉的天,咬牙道:“再过一会儿,等天快亮了就抬出去。” 小内侍问:“抬去哪儿?若是出城去乱葬岗,手上没一张文书,城门守备可不会放人。” 毕竟是死人了。 孙公公哪里不晓得这些,骂道:“什么乱葬岗?照着章程走,该报备报备,摔着脑袋死了又不是多稀罕的事!” 闻言,小内侍下意识地看向了内殿那侧。 里头油灯还亮着,映出了李浚的身形。 小内侍又垂下了眼。 明明是叫殿下砸了脑袋,却也只能算作意外,他们这些奴才,就是这么的…… “行了,别想那么多,”孙公公催促道,“先把草席挪去前头,摆在这儿是等着挨骂吗?” 春天的夜日渐短了。 天边吐了鱼肚白,永济宫把意外死了个内侍报了上去。 不多时,一脸精明的老太监带了两个人手赶来。 似是还带了些起床气,对上孙公公自然不太客气。 老太监检查了卓平的遗体,冷声问:“意外摔到脑袋?” 孙公公坚持道:“是。” “你当杂家是瞎的?”那老太监啐了一口。 孙公公反问:“那您的意思是,我或者其他太监侍卫把人砸死了?” 老太监听他这口气,嘿的一笑。 让带来的人手把草席收了,人搬走,老太监招了招手,示意孙公公一旁说话。 “永济宫里的人命,大抵是损在谁手上,杂家也猜得到,”他道,“杂家没别的要求,彼此省点事情。 你好好在永济宫做事,夜里少出去吃茶吃酒,守好这一亩三分地。 杂家这要求不高,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呢? 这是各有各的不容易,你说是吧?” 几句话说得孙公公后脖颈全是冷汗。 这哪里是要求,这分明是警告! 一个处置太监们意外的老太监,与永济宫井水不犯河水,哪里需要来警告什么?更不可能知道他昨晚上出去过! 这是更厉害的、八成是曹公公在警告他。 孙公公不由后怕起来。 也是。 昨日辅国公来过一趟,不管里头说了什么,代表的也都是圣上的意思。 既如此,岂会没有人盯着永济宫? 那他昨晚上慌慌张张去见主子…… 当时他心不在焉的,只简单留意了下有没有盯梢的人,如今想来,并不能保证没有被人跟上。 那主子那儿? 孙公公抹了一把汗。 突然,他明白过来了。 成喜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你都能随随便便上门的地方,主子能在?” 原来是这么一个意思。 是啊,他这样身处永济宫中,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容易曝露的棋子,怎么能寻得到主子真正的落脚处呢? 狡兔三窟。 昨日那宅子,与其说是主子的窟,倒不如说是成喜的窟。 那个小人得志的妖兔子! 天边泛红光。 徐简抵达御书房时,圣上刚刚下朝回来,跟着一道来的还有李邵与刑部尚书阮玮。 今日起,李邵往刑部观政。 阮玮在御前说了不少,总结着就是“一定会让大殿下在刑部了解到真实状况、不会只走个场子”。 徐简听了会儿,被曹公公一个眼色请了出去。 两人迅速交换了番消息。 因着面圣,几人回到千步廊的时间也比平日晚。 进刑部,阮尚书在前引路,与李邵介绍衙门里的布局状况,又把两位侍郎以及紧要官员叫来与李邵问安。 一通招呼下来,等在收拾好的屋子里坐下时,已经快中午了。 徐简没有歇着,还是照着原先在礼部观政时的法子,去库房里翻了些旧文书出来,让李邵看着入手。 至于定国寺的案卷…… 汪狗子今日亦步亦趋跟着李邵,徐简便没有动,打算过几天、趁着大朝会散得迟,他独自从库房调出来抄录。 等徐简抱着厚厚的文书迈进书房,李邵不由皱了皱眉。 “这么多?”他嘀咕道。 徐简并不意外,从中抽出一卷来:“殿下午后可以先看看这个,这案子有些意思,臣之前在顺天府点卯时曾看过他们那儿的详细记录。 这样吧,快午歇了,臣去一趟顺天府问单大人要一份来,给殿下比照着看看。” 李邵不甚在意:“随你。” 顺天府。 单慎正在后衙用汤面,配了两个大包子并一叠酱菜,热腾腾的,滋味正好。 燕辞归 第480节 听说辅国公来了,他直觉不太对劲,放下筷子、只拿着包子就迎出去了。 一面走、一面吃,两厢在月洞门下遇着了。 “打搅单大人吃饭了,”徐简问候一声,说了来意,“之前看过一份案卷,想给殿下也看看,趁着午歇就来取了。” 单慎一口包子险些噎在嗓子眼里。 一份案卷而已,让参辰、或者玄肃来跑一趟就是了,哪里用得着国公爷亲自来? 拍了拍胸口顺过了气,单慎压着声问:“要案卷当然不是问题,但其中到底什么门道,国公爷,给透个底吧?” 徐简只笑不语。 单慎左右看了看,也没再多话,先把人引去库房了。 管库房的小吏啃着馒头。 “钥匙给我,”单慎伸手,“你吃你的。” 小吏忙不迭应下。 单慎亲自给徐简开了库房。 徐简先去找了需要的案卷,而后又绕到另一侧的架子旁。 单慎抬眼一看,这上头摆着的全是京城各大街胡同的铺子宅子契书存档。 而后,他便看着徐简从中取出一本来,接连翻了几页。 “长善胡同?”单慎轻声问,“国公爷看上哪个宅子了?” 徐简轻笑了下。 哪是他看上了宅子,是昨日曹公公的人手一路跟着孙公公跟到了这里头。 曹公公去查孙公公的老底,由徐简来查那宅子姓甚名谁。 “我真觉得单大人别细听,”徐简语气淡淡的,道,“昨儿我去了趟永济宫,而凌晨时候,那里头就死了个小太监。至于这长善胡同与死了的太监的关系……” “别!”单慎摆手,一脸拒绝,“别与我说,我不听了!” 第417章 不如全说给我听得了 日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斑驳。 单慎就站在窗下,那斑斑驳驳、七零八落的光影映在脸上,显得神色越发纠结与排斥。 徐简不由就又笑了声,低声问:“死了人的事,单大人不管?” “管,有人擂鼓喊冤,我不管也得管,”单慎说着,前头几句语调拖长,后头一下子改了语气,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轻,“可这事谁来擂鼓?我们顺天府又要怎么管? 永济宫里那一位亲手杀的人,圣上不发难,我去冲在前头,这不叫英勇,这叫没脑子。 要说圣上也有圣上的难处,那位毕竟是他的兄长。 先帝爷把人往永济宫里一关,留下来的摊子都得圣上收拾。 那位老实自然好,风平浪静;那位很不老实也挺好,师出有名。 烦就烦现在这样弄点小动静出来,理会吧,小题大做,不理会吧,蚊蝇嗡嗡叫! 谁知道那蚊子今天不毒、明天又毒不毒,到时候一叮一个毒包,痛得要死! 真是上不上下不下的,我想想都替圣上叹气。” 徐简打量了单慎两眼,道:“早就知道单大人骂人厉害,没想到比喻起来也很出色。” “哎呦国公爷,”单慎连连摆手,“莫要揶揄我了,什么骂人、什么比喻,全是苦中作乐练出来的脸皮。 你知道顺天府一天到晚经手的大小事情有多么烦人了。 真要是天天过顺心日子,我当个弥勒佛,谁成天想明着暗着去骂人?” 这确实是一句真话。 徐简偏着身子,道:“单大人说着不听不听,其实心里都是门清。你看,那小太监死在谁手里,我没说,单大人不也清清楚楚嘛!” 单慎:…… 敢情他在真心实意,国公爷就逮着他话里的漏洞了。 还在交道打多了,他很了解徐简行事。 “还不是没办法里的办法,”单慎两手一摊,“屁股坐在顺天府,我可以装糊涂,但不能真糊涂。” 真糊涂的人,早不知道在哪个旮旯窝里种地了。 还能戴稳这顶乌纱帽? 单慎接着道:“那小太监的死,顺天府插不上手,与长善胡同这样那样的关系,我也不想知道。 除非圣上要往那处使劲儿,那我一定全力以赴。 圣上用得着我的时候,我可半步没退过。” 这可不是他单慎说大话。 圣上支持他时,他都能在金銮殿里一条一条列大殿下的不是。 若圣上没法动永济宫,或者说,没有下定决心,单慎在这儿瞎积极,自己愚不可及,也是把圣上架起来烤。 单慎瞅了眼徐简手上的册子,又道:“那小太监可怜吗?着实可怜! 小小年纪,本就缺了那二两肉,没见混成什么总管什么大内侍就咽气了。 可我能怎么办?我顺天府管不了宫里内务的活儿。 城外乱葬岗收拾收拾,让这些可怜人不至于被野狗撕咬,我也就这些心意了。” 徐简听单慎絮絮叨叨一长串,话里话外的意思也都明白。 单大人不是唠家常,而是表了态。 徐简昨日既奉命去永济宫,今日来顺天府接着查,自然也是奉了圣上的命。 不过,单慎对李浚的看法十分直接粗暴:要么干脆别招惹,要么直接一巴掌拍死,嗡嗡直叫只会被其牵扯烦恼。 至于拍死后会有的问题,尤其是先帝爷遗命那些,他单慎力挺圣上。 “单大人的意思,我会禀明圣上,”徐简往后又翻了一页,“不过单大人,内务管不了,京城事务总能管。 这长善胡同,喏,就这间宅子,单大人替我仔细查一查主家? 别急着拒绝,我又没告诉你这和那小太监有什么关系,只查而已。 圣上往永济宫使多少劲,我眼下说不好,但往这宅子肯定使十二分劲,单大人只管全力以赴。” “嘿!”单慎啼笑皆非。 听听这话! 这叫光让驴拉磨,还不叫驴吃草! 他真去当这么一头蠢驴,他就是脑袋被驴踢了。 “国公爷还不如全说给我听得了!”单慎抱怨道。 正如单慎了解他,徐简也了解单慎,闻言啧了声,道:“我原就要说,单大人却不想听。” 单慎:…… 罢了!罢了! 这条贼船,早就靠不了岸了。 随波逐流,风里来、浪里去,晃晃悠悠习惯了,真给他一块平地站,他指不定反倒站不稳了。 “潜府遭落雷,金銮殿上那么多发难的,被大殿下几句话堵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徐简道,“单大人明白人,若殿下没有力挽狂澜,最后麻烦的是他还是圣上?” 单慎一听,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徐简见他听懂了,又道:“错过了天赐良机,自有人不爽快,想另寻事,目标就是永济宫,至于那人到底是谁,就要看单大人查这宅子、最后能查出谁来了。” 单慎抬手捂住了脸。 他想到了事情不简单,可他没想到事情这么不简单! 本以为牵扯到大殿下已经是顶天了的,谁知道竟然还有想不开的、连圣上都想一并算计。 他小小顺天府,管的是京畿,查的也是金銮殿。 这真是…… “一朵红花胸前戴,癞蛤蟆都能当上新郎官!”单慎骂道。 徐简失笑:“单大人倒也不用这么骂自己。” 两人凑在一块,把那宅子以及左右相邻的契书留底都看了看,并没有那种一目了然的问题。 “我会小心查着,”单慎道,“能有什么结果、什么时候有结果,我不敢说。” “尽量多查一些,”徐简合上文书,放回架子上,“我们不想急,但有人着急,尤其是永济宫那位,昨晚上死了小太监,明晚上死谁?” 单慎朝天翻了个大白眼。 他是读书人,正儿八经走科举的路子出来,固然也追求功名利禄,但亦存了一颗为朝廷为百姓的心。 还有多少书生,苦读多年,却无用武之地。 而像永济宫那位似的,生来就高高在上,若有一腔热血、行事总比寻常人容易。 如果不想当出头鸟,也能当个不愁生计的闲散。 可他倒好,尽干了些祸国殃民的事。 在这一点上…… 单慎看了眼徐简。 大殿下也不遑多让,辅国公天天跟着,亦是吃力不讨好。 燕辞归 第481节 第418章 她姓章(两章合一) 徐简嘴上催促归催促,也知道查个宅子的老底并非容易事。 真是寻常宅子,主家是谁,自住还是出租了,如今住着谁,这几十年里换过几位主家、又换了多少住家,其实算不上难查。 只是繁琐些,愿意花几日工夫,便能有具体结果呈现。 可若是非寻常的,从头到尾经过层层掩饰,想要抽丝剥茧,就不是简单翻翻文书了。 徐简自己查过陈米胡同那宅子,很清楚弯弯绕绕,也做好了单大人几日里没有进展的准备。 却是没想到,东边不亮西边亮。 这厢各处都僵持着,林云嫣盯着的另一厢反倒有了收获。 此时,她搬了把杌子,坐在了小厨房外头,手里端着一碗奶酪。 这奶酪是何家嬷嬷亲手做的。 林云嫣想到些事儿,便请嬷嬷来府里一趟。 嬷嬷不止高高兴兴来了,还带了些她喜欢的吃食来,这一碗奶酪里添了浓浓一层蜜,又洒了不少果干,闻着就香。 林云嫣连吃了三口。 吃的人欢喜,做吃食的人就更欢喜了。 “还是嬷嬷这手艺最让人忘不了,”林云嫣赞了一句,指了指身边空着的杌子,“嬷嬷也坐。” 既然郡主请她来,自是有话要说,何家嬷嬷便没有推辞,依言坐下了。 她道:“倒是想起了以前在桃核斋后院里,郡主也是这般坐在厨房外头。” 林云嫣笑了笑。 她想问的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花厅里一人一杯茶,端正是端正,却也着实拘束。 还是厨房这一亩三分地,虽说也不是嬷嬷用惯了的厨房,却也算得上“对口”,再有杌子排排坐,她更放松些。 “一边吃,一边听嬷嬷说些老黄历,”林云嫣笑道,“对我也是个乐子。” 何家嬷嬷道:“郡主想问什么?” “还是与晋王有关的事。”林云嫣道。 何家嬷嬷面露难色:“我能想起来的,之前都告诉郡主了。” 林云嫣冲她笑了笑。 既然他们怀疑到了李渡的头上,对李渡的事情多少也了解了一番。 作为先帝爷的第二个儿子,李渡的出身与长兄李沧截然不同。 李沧是中宫嫡出,李渡的生母是一位选侍。 那位选侍在宫中一点不起眼,也是机会落到头上,一夜恩重怀了龙胎,只可惜身体弱,儿子平安生下来了,自己的身子骨却是越发不好,需得多休养。 襁褓中的李渡被抱给了董妃抚养。 董妃的祖父曾任通政司通政使,家中长辈也多在地方任职,她本人学识好、耐心足,是养育孩子的优秀选择。 事实上,董妃待李渡也的确很好,可以说“视为己出”。 这一点,林云嫣私下同王嬷嬷打听过,宫里老人皆是这么看待的。 王嬷嬷是这么说的。 “生母的状况不适合养育孩子,为了能寻个好养母,皇太后当年也是费了不少心。” “那时候多早啊,先帝爷也年轻,后宫里但凡能得几分眼的嫔妃,没几个会真心实意替别人养儿子。” “有人不想惹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有人想借着便宜儿子在身边、有更多面圣的机会,肚子里全是算盘,娘娘最后挑来挑去挑了董妃娘娘。” “董妃待殿下真心好,吃穿用度样样上心,也不曾拘着殿下去见生母,说是养恩生恩都是恩。” “许是见殿下成长康健平顺,那位生母月子里的病看着也渐渐好起来了。” “只可惜,她福分浅,差不多在殿下四五岁的时候吧,冬日里染了风寒,开春了也没好起来,一直病怏怏的。” “董妃那阵子不让殿下去探病,小孩子体弱,怕过了病气,本以为挨到了夏天、热起来就能好了,没想到最后病故了。” “为此,董妃好一阵后悔,说早知道生死两别,就该让殿下多去几次。” “自那之后,董妃待殿下越发仔细,开蒙念书,文武功课,亲娘怎么待亲儿子,她就怎么待殿下。” “殿下与董妃亦是感情和睦,先帝都夸董妃会养孩子。” “先帝驾崩后,董妃伤心过度,病了三个月后也跟着去了,殿下守灵、扶灵的,孝子规矩都做全了,礼部那儿也没敢硬拦着。” 宫里人人都可惜晋王生母走得早,也都念叨董妃这个儿子没白养。 王嬷嬷如此说,林云嫣前次问何家嬷嬷时,得到的也是差不多的说辞。 王嬷嬷身处中宫,后宫的风吹草动她都看在眼里,知道的事情都能串起来。 何家嬷嬷在御膳房里做事,别看与后宫关系不近,但人多嘴杂,宫女嬷嬷太监们管不住嘴的时候东一榔头西一锤能说道出不少秘事来。 那是与王嬷嬷截然不同的视角。 即便在那些流言蜚语的视角中,也无人说过李渡与董妃的养母子关系不融洽。 至于与李渡有关的、林云嫣与徐简更关心的那部分,何家嬷嬷说不上来。 最初她坦言出身御膳房时就同林云嫣讲过,她出宫太早了,那时连李沧都还是个小孩儿,更别说其他人了。 那般年纪,开蒙的开蒙,吃奶的吃奶,还有压根没来得及出生的,与后来的夺嫡之争相距甚远。 林云嫣又吃了一口奶酪,笑着道:“今儿不问晋王本人,问些他身边的内侍公公们的事情。嬷嬷可见过他们?” “宫里做事,公公们还是认得一些的,”不问皇子皇孙,只说同是伺候的人,何家嬷嬷越发放松许多,回忆着道,“御膳房进进出出的人多,前头采买的,里头做事的,日常都会遇着。 至于贵人身边的公公,一般都是跑腿的小内侍小宫女来得多,取膳食,或者交代主子们想吃些什么。 偶尔也有管事的来,主子们那儿有小厨房,想弄个菜谱、要点儿新鲜菜肉。 那时候晋王还小,他身边的人手不会过来,倒是董妃娘娘的人会来,点几样菜……” 因着郡主曾交代过,事无巨细,再细碎的都不要紧,何家嬷嬷也就不去自行分辨什么有用、什么没用,唠家常似的,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林云嫣没有打断她,认认真真听着。 等何家嬷嬷停下来、又绞尽脑汁回忆去了,林云嫣才又问了一句:“嬷嬷说的都是董妃娘娘那儿的事,那位选侍呢?嬷嬷认得她身边的人吗?” “御膳房点菜也不是人人都能点的,不得宠的低位嫔妃都……”何家嬷嬷说到这里顿了下,眉头皱了皱,“好像是有那么一回。” “是了,那时候伺候她的那个内侍,我有印象的。” “差不多就在她病故前几天,那小内侍来了御膳房。” “看起来瘦巴巴的,好像就七八岁的样子,他想寻我们管事的说话,管事的没理会他,正好就遇着我了。” “他跟我说,那选侍午间突然有了些胃口、眼巴巴想吃几道菜,看那状况,不像是好转了,而是回光返照。” “我说没有管事发话,我不好另添。” “他说,他不太敢去董妃那儿,万一叫殿下看到他、闹着要见生母,董妃娘娘会为难,万一让殿下过了病气就更万死不辞了。倒是想过去见皇后、也就是现在的皇太后,只是那几天娘娘抱恙,哪敢为了几道菜就去磕头。” “我听他说得可怜,就应了他挑了道简单些的、趁着晚上歇火前的工夫给做,他来取了走、千恩万谢的。” “也就又过了三五天,噩耗传了来,还真叫他说准了,就是回光返照。” 林云嫣问:“那位公公姓什么?” “姓什么来着……”何家嬷嬷念叨着,“好像都叫他耗子、小耗子?也不知道是姓郝还是个外号。” 林云嫣顺口问了一句:“我都忘了问,那选侍姓什么?” “没记错的话,她姓章,”何家嬷嬷感叹着,“也是可怜,一辈子到头、即便生下了皇子也还是选侍,死后亦没有追封。话说回来,人死灯灭,加不加封也不重要了。” 说到死,林云嫣想到了那位早就死了的童公公。 殁年五十三,太兴十一年没的。 也差不多是何家嬷嬷出宫的那一段时间,换句话说,何家嬷嬷或许听说过些那位童公公的事。 林云嫣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先帝阮贵人身边有位姓童的公公,当时就五十多了,嬷嬷听说过吗?” “没有什么印象,”何家嬷嬷道,“倒是见过几次阮贵人跟前姓贺的公公。” 林云嫣又问:“那嬷嬷觉得,那小耗子、或者其他伺候过章选侍与晋王的公公,与那位童公公能认得吗?” 本以为这又是一个需要何家嬷嬷绞尽脑汁的问题,没想到嬷嬷的反应直接又明快。 “认得的、肯定认得的!”她道,“章选侍住在碧华宫,主位是先帝爷的魏婕妤,阮贵人原先住在别处,好像是得罪了那儿的主位、闹得伤了和气,魏婕妤调停,让阮贵人也搬到了碧华宫。 那之后,章选侍、阮贵人皆在一座宫里,只要那童公公在阮贵人那儿做事,一宫里进进出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耗子又不是什么愣头青,岂会没见过?” 林云嫣听得眼眸明亮:“章选侍病故后,小耗子又去了何处?” “这我就不晓得了。”何家嬷嬷道。 林云嫣心里却是有底了。 此前,他们查到的各路童公公与那位陈米胡同的童公公、或者说与晋王李渡都扯不上什么干系,但现在,隐隐约约一条线露出来了。 小耗子到底叫什么名字,之后去了哪里,这些何家嬷嬷不清楚的事情,宫里一定有答案。 之前大海捞针,眼下有的放矢。 林云嫣谢过何家嬷嬷后,赶紧准备进宫一趟。 回到屋里,挽月替林云嫣重新更衣梳妆,马嬷嬷去安排车马。 临出发前,林云嫣灵光一闪,唤了声马嬷嬷:“嬷嬷随我一道去。”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车上,林云嫣轻声交代道:“我会问娘娘要个口谕,嬷嬷走一趟御药房,明着去讨些药材,暗着么,我想知道先帝的章选侍、董妃娘娘她们染病的那段时日里,都是什么病症,又用过什么药。” 马嬷嬷思路活络,很快就明白了林云嫣的意思:“您是怀疑她们的病情也不简单?” “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林云嫣叹道,“若不是查清楚了定王中毒的内情,我也不会听到谁谁谁病了一段时间后没了就心里七上八下的。” 燕辞归 第482节 马嬷嬷道:“谨慎些,总不是坏事。” 林云嫣点头。 不多时,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小于公公引她进去。 与皇太后问了安,林云嫣说了来意。 “永济宫那位死咬晋王殿下,我听说章选侍与董妃娘娘都是病故的,就想着会不会也是那毒方。”林云嫣道。 “一个生了他的亲娘,一个待他没话说的养母,他做什么下手?更何况他亲娘走的时候、他也就四五岁的样子。”皇太后说着说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似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转头去看王嬷嬷。 王嬷嬷最是了解皇太后,见状也是心里一个咯噔。 思量片刻,她道:“章选侍那时实在太早了,奴婢一时想不起来,但董妃娘娘病的那三个月,哎,好像是与定王殿下的状况有些像。” 皇太后面色沉沉,林云嫣再提,自是应下了让马嬷嬷去御药房寻线索。 林云嫣又问:“章选侍身边那个叫小耗子的内侍,后来去了哪儿?曹公公查到的那位已殁的童公公,与小耗子都在碧华宫里当差,会不会有些联系?” 这事太细碎了,皇太后肯定不晓得。 甚至,年纪上来了,一些事情也没有那么清楚了。 “阮贵人住过碧华宫?”她问王嬷嬷,“她不是一直跟钟妃一块住着吗?” “好像是住过几个月,具体的要翻翻旧档了,”王嬷嬷一时也说不上来,道,“郡主问的那小耗子,他之后人去了哪儿,也得去翻翻册子,至于联系什么的……” 第419章 雁过留痕(两更合一求月票) 王嬷嬷一个管事嬷嬷,对内侍们的事亦没有那么深的了解,便干脆让小于公公进来答。 “小的答不上,但小的可以去问问干爹。” 有小于公公,自然也就有于公公。 林云嫣跟徐简说宫里人爱认亲,还真不是虚话。 那位于公公从前一直是中宫的大总管,颇受娘娘信任。 直到定国寺噩耗传来,娘娘恍惚间失足、险些从台阶上跌下去,于公公急得一推、没让娘娘跌倒,自己反而滚了一遭,性命无忧,就是腿脚不利索了。 之后把事情交给了小于公公,于公公出宫养老。 娘娘给了大笔银钱,这么多年逢年过节的也会让小于公公去探望探望。 “等马嬷嬷从御药房回来,你跟着云嫣一道出宫,去打听打听这事,”皇太后拍板,“赶在那之前,你先亲自去找曹公公,把那什么小耗子的事告诉他,让他查来去。” 小于公公应下来。 这事情就这么定了。 一面等消息,林云嫣一面陪皇太后说话。 皇太后靠着引枕,眉宇间虽有疲色,但眼神依旧坚定:“倒不是哀家信不信晋王的事,只不过比起永济宫里那个,晋王行事更妥帖些。 当年先帝处罚他们,贬李汨为庶民是以罚为主,杀鸡儆猴。 可幽禁李浚,固然有李浚咄咄逼人的缘由在先,但更紧要的是,李浚疯起来不管不顾的。 圣上是个敦厚性子,又是做弟弟的,先帝担心他压不住李浚,这才把人送进了永济宫。 没动其他儿子,一来舍不得、心也软了,再怎么说天家无亲情,也是儿子对老子、兄弟对兄弟,当父亲的对儿子下死手的总归还是少些,先帝临终前尤其心软。 二来,大局已定,除了李浚那叫人吃不准的脾气,其他人也都自顾自收手了。 步子迈得太绝,看起来是果决,实则也会人心惶惶。” 林云嫣明白皇太后的意思。 皇子争权,皇子是旗帜,也是靶子,可卷在里头的不止有那面旗,还有摇旗的敲鼓的呐喊的,簪缨勋贵官员世家。 动了旗,动不动其他人? 一连串拔起来,可有足够的合适人选补上去?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圣上新帝登基,三把火要是没烧好,容易烧到自己身上。 更何况,除了金銮殿里的勾心斗角,彼时天下还面临了匪患和饥荒,之前数年天灾下,老百姓疾苦,实在经不住更多动荡了。 这也是彼时先帝爷临终求稳,皇太后推举圣上且支持他维稳的原因。 “此一时,彼一时,”林云嫣道,“当初是利弊之下选择平稳过渡,只把抢功最凶的李汨和行事难料的李浚处置了。 从圣上登基这十几年的成果来看,当年的选择是对的。 若那些心思不纯之人放下了旧日恩怨,想闲散就闲散,想为朝廷出力就出力,那这条路继续这么走着也没有任何问题。 偏就是有人藏了十几年,到现在都不愿意放弃。 您想,那王六年、道衡,还有大殿下身边被曹公公揪出来的几个内侍,他们想做什么? 不就是因为圣上只有大殿下这么一个年长些的儿子,又十分偏爱,只要教坏了、养废了大殿下,余下的小殿下们就能由着他揉圆搓扁了吗? 我要是他,我就继续潜伏着。 等您往后身体不好、不能给圣上压阵了,或者连圣上都身体欠安了,就用些手段杀一些忠心耿耿的朝臣。 是了,没抓到王六年的话,英国公都还在金銮殿里掷地有声呢,彼此配合着能给多少忠臣泼脏水? 等厉害的臣子们都不能反抗了,一脚踢开没用了的大殿下,再立个小的、他摄政几年,取而代之。 好在,没有让他心想事成,英国公死了,圣上起码砍了他一条胳膊。 这人狐狸尾巴露出来了,若能彻底揪出来,还是要乘胜追击。 毕竟不是当年了,百姓安居乐业,朝臣们即便有些小心思,追随的也是几位小殿下,莫名杀出来一个程咬金,他们也着急。” 那番预设,并非林云嫣危言耸听。 那是她经历过一回的命运。 靠着李汨的那两箱金砖,安逸伯府、定北侯府、诚意伯府陆续被抄没,后又抄到了辅国公府。 林云嫣与徐简被迫离京后,京中倒下的勋贵又有好几家。 李邵看着顺风顺水、指哪杀哪,但最后的结果也能都预见了。 皇太后听得心有戚戚然。 争权夺利必见血,她不是什么纯良的老太太,她见识过的事儿也多了。 可见过、经历过,不等于她喜欢,她愿意。 她喜欢的是天下平顺,是国泰民安。 “云嫣说的是,”皇太后叹道,“此一时、彼一时了,如今还念着那把椅子、十几年都想不开的,那就不必想开了。” 只有死这么一条路。 李浚那里自然得盯着,只要别疯到永济宫外头来。 而另一个“真凶”…… “既然查了就查仔细,若不是晋王,自不能污蔑他,若真是他……”皇太后抿了抿唇。 当着林云嫣的面,皇太后没有放狠话,但她心里下了决定。 她不会放过那个真凶。 另一厢,御药房里,提督太监方公公请马嬷嬷借一步说话。 “我们也是老交情了,”他低声道,“你与我交个底,这回不会又扯到大殿下那里去吧?” 马嬷嬷笑了起来:“哪里的话,我就来拿些药材,再翻翻郡主以前用药的旧档,不与其他人有干系。” 方公公没说信,也没说不信,想了想,亲自带人去库房。 打发了守门的小太监,他开了门,搬了把杌子坐在外头守着,不跟进去,也不多问。 马嬷嬷道了声谢。 宫里能有一席之地的,全是人精。 架子高,档案多,马嬷嬷先找到了董妃娘娘的那一份,仔仔细细把她从病倒到咽气的三个月的记录都看了一遍,而后又去找章选侍的那份。 只是,几个架子来来回回转了转,并无发现。 没办法,马嬷嬷只好把方公公叫进来。 “先帝早年间的嫔妃用药的旧档,我怎得寻不到?” 方公公苦着脸看她。 马嬷嬷讪笑:“既是老交情了,这点儿方便……” 方公公无奈。 转念想想,先帝早年间的,大抵是皇太后想看了,毕竟郡主才这个年纪,除了如今还健在的几位,她谁也不认得。 既是皇太后要的,他哪里能拒绝? “你直说吧,要找谁的?”方公公问。 “章选侍。”马嬷嬷道。 “谁?”方公公一时没想起来,“一个选侍,可别是连御医的面都没见过几次。” “晋王爷的生母,平安生了个皇子的,岂会没有留档。”马嬷嬷道。 方公公对上号了,自个儿往架子上看了两眼,道:“她走得很早是吧?这都多少年了,早收拢着挪去别处了,架子上定寻不到。” 马嬷嬷问:“挪哪儿去了?这事儿要紧,还不能张扬……” “你也晓得,太兴二十六年时,咱们御药房搬过一回,”方公公道,“那些古早的旧档当时一块收拢着,好像是放对面那库房了吧?那里头可不是这么一个个架子,全堆在一块了,你让我找,还不惊动人,那真不行。” 马嬷嬷也清楚这事,只能作罢。 “你刚看的看完了吗?要不要拿纸笔给你?”方公公问完,又道,“你放心,我嘴巴紧,慈宁宫的事儿哪里是我能胡乱掺和的。” 马嬷嬷道了声谢。 燕辞归 第483节 有方公公行方便,她把董妃娘娘那几页都抄了下来。 回到慈宁宫,小于公公已经回来了。 曹公公那儿也是一样的情况。 陈芝麻烂谷子的,几十年前的事,他也得去翻旧档才晓得当年碧华宫里有哪些太监,那小耗子究竟是个什么人。 马嬷嬷禀道:“章选侍的旧档大抵是翻不出来了,奴婢抄了董妃娘娘的回来。 从病情发展看,的确像是中了那个毒药,但用药又与定王殿下的很不一样。 这也能说得通,毕竟男女不同,年纪也不同。 董妃娘娘当时不算年轻了,平日里也有不少老毛病,又因为先帝驾崩而伤心,太医用药也得兼顾那些。” 皇太后问道:“也就是说,暂且没有办法从这份旧档中来下结论,证明董妃是中毒而死的,是吗?” “是,”马嬷嬷遗憾,“只看症状,着实容易混淆。” 皇太后听完,忽然拍了拍林云嫣的手:“莫要着急。” 林云嫣转头看向她。 她其实并不急切,查了这么久,心态早就磨炼出来了。 只是娘娘会怕她急,怕她稳不住,娘娘一直很关心她。 “我晓得的,”林云嫣道,“这病症若那么好判断,定王当年也不会被误诊了。” 那毒霸道,就像是病来如山倒。 配合后续的用药,呈现出日渐体弱病重之相,神不知鬼不觉的。 若非从朱绽母亲那儿得到了线索,他们甚至都不会发现定王之死的真相。 朱绽母亲能吊命这么多年,说白了并非后续的药用得好,而是朱骋下毒时心虚手抖,改了药量。 董妃娘娘若也是中毒,只要药量下足了,三个月后“伤心病故追随先帝而去”,看起来合情合理,期间治疗的药方也不过是吊命的手段而已。 “当初给定王开吊命方子的是茅太医,”马嬷嬷道,“照王六年口中的说法,茅太医应该是看出了毒又不敢说,开了药方吊命。” 小于公公道:“小的奉命让人去岭南茅太医老家打听过,他老人家已经病故了。安院判通过吊命方子反推出来的毒方也使人一道带过去了,八九不离十。” 林云嫣问道:“先前以为,岭南来的王六年把这毒方带给了他的真主子,害了定王殿下。 董妃娘娘先且不论,若章选侍也是死于这毒方,那就不是王六年为始作俑者了。 当时宫里还有谁是岭南来的?” 王嬷嬷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太后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想到谁了?” 王嬷嬷道:“奴婢若没有记错,董妃娘娘身边有个嬷嬷就是岭南人。董妃她祖父告老前是两湖布政司布政使,但在那之前,也曾任过岭南参政。那嬷嬷一家老小便是在任上买的家仆。” 林云嫣思路快,接了话过去:“我就是猜的。 董妃抚养了晋王,但晋王幼年也十分念想生母,董妃表面上不反对甚至赞许,实则也怕养子养不熟,便对章选侍下了毒手。 因为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曾怀疑过她,她与晋王之后母子关系亦很融洽。 直到皇位之争,为了要害定王,许是王六年贡献了方子,许是董妃拿出来的,总之他们成功了。 可晋王却从中发现了端倪,暗地里怀疑董妃。 等皇位旁落,他再也不需要董妃与董家支持,他便借着先帝驾崩对董妃下手了。 董妃吊命的方子与定王相差许多,除了身体状况不同之外,也是避免被董妃这个知情人看出她自己中毒了。 而给董妃看诊的御医不知毒方内情,照寻常病症处理,那毒方坏就坏在连吊命的方子都用些常规药材,平日补养身体都常见。 晋王不需要吊着董妃的命,差不多就让她咽气了。” 马嬷嬷听得连连点头。 从来龙去脉上,郡主的猜测说得通。 “缺了证据,”皇太后道,“道理上再通顺,还是缺了证据。 虽说不是衙门里办案,每一条都要清清楚楚、有理有据,但毕竟是谋权夺利、谋害人命,不是小事。 无论是董妃害章选侍,还是晋王害董妃、甚至至今都在谋夺皇位,起码要实证,否则不能随随便便盖到人脑袋上。 云嫣,哀家还是这句话,查就要查准了。 先前没有入手之处,原地打转无从进展,现如今起码有思路了,照着查下去。 雁过留痕,只要发生过的,总有痕迹。” “我明白,”林云嫣颔首,“等下我与小于公公去拜访于公公,听听他那儿有些什么线索。” 皇太后双手捧着林云嫣的面庞,抿唇笑了笑:“云嫣长大了,这么大的事情,有条不紊的。” 林云嫣的眼睫眨了眨,回了一个笑容。 她得趁着娘娘还能给她当救兵,把后顾之忧都铲除了。 否则,过几年,皇太后离她而去,看她挣扎磨难,眼睛都闭不上了。 第420章 表舅是童公公(两更合一求月票) 于公公住在城南的一条胡同里。 宅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买了个婆子照顾衣食,又有个小子帮着跑跑腿,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院子里挂着六七个鸟笼子,养了八哥、鹦鹉。 宅门开着,小于公公才进去,几只鸟儿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婆子听见响动,从厨房探出头来,见了来人,忙堆着笑招呼:“您过来了啊,老爷子在屋里看书哩。” “不用招呼,我带人过来与干爹说会儿话,”小于公公交代完,又转身引林云嫣,“您小心脚下。” 林云嫣进院子。 于公公本坐在窗下,先见了小于公公,他也就没起身来。 打眼瞧见小于公公身后还进来了个年轻女子,他不由定睛看去。 一身华贵衣裳,举手投足全是宫中气派,且那五官乍一看去还有故人模样。 于公公一下子就猜到了来人身份。 他忙不迭起身,从屋里出来:“您怎么来了?这一晃都十几年了,您也长大了。” 林云嫣与他颔首:“是我突然来叨扰。” “哪里的话,”于公公请他们进去,嘴上说着,“您能来这儿,说明娘娘还记着小的,小的真是高兴极了。” 几人进里头坐下。 小于公公没让那婆子倒水沏茶,自己熟门熟路地取茶罐、拿茶具,一看就是没少登门孝顺干爹。 马嬷嬷与那婆子说闲话去了,林云嫣不用担心被外人听了去,开门见山道:“今日过来,是想跟于公公打听几个人。” 能由他干儿子陪着来,可见是得了皇太后首肯的。 于公公自是不会推托:“您问。” “先帝爷的阮贵人身边,有个姓童的公公,不晓得于公公记不记得?”林云嫣问道。 “童公公?”于公公仔细回忆了下,“他走了差不多三十年了吧? 他那人挺不错的,就是没寻到了好出头的路子,进宫最初那十几年受了不少罪,直到调到阮贵人那儿才算扎根了。 可惜年轻时筋骨受伤没养好,稍微上了岁数就吃不消了,走的时候才五十几吧? 不算短命,但比起小的这个能活的,他还是走早了。” “听起来,于公公跟他还有些交情?”林云嫣问。 “交情谈不上,小的是娘娘身边做事的,各处人手多多少少都认得,也能说几句话,”于公公道,“您也晓得,主子就是小的们的脸面,他们都给小的脸,但背地里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就难说了。 小的说那童公公人不错,是他不爱捧高踩低那一套,很实诚的性子。 要不是个实诚人,也不至于吃了十几年的苦,才算跟到了个主子。” “阮贵人曾有一段时间住过碧华宫,当时碧华宫里还住着晋王殿下的生母章选侍,这事有印象吗?”林云嫣继续问,“章选侍那儿有个内侍,好像是叫小耗子的,于公公知道他底细吗?” “小的知道他。”于公公道。 林云嫣又惊又喜。 原以为时隔多年,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内侍,于公公即便晓得也要多回忆回忆,没想到竟然脱口而出。 小于公公也颇为意外:“干爹还记得他?” “记得,”于公公叹了声,“宫里的规矩嘛,都是定死的。 童公公病死了,内务那儿替他收殓,送出宫埋了。 差不多是半年后,赶上清明了,宫里人谁没有几个亲人不在世的?都想偷偷烧点纸。 可按规矩,宫里不能乱烧纸,那几天前后查得就紧。 小的有事去找内务,正遇着他们抓了好几个,一个个提着记过、责罚,就多看了两眼。 别人都是烧给爹娘的,就有一个小内侍,看着也就十岁冒点头,他说他烧给表舅。 小的就问他,你表舅是谁? 他说,表舅是童公公。 内务那里也想起来了,说之前收殓时这小子也在,哭得两只眼睛跟核桃似的,是个可怜的。 小的多问了他几句,既然表舅当了内侍,怎得还让他也进宫来了? 童公公以前过得再不好,跟着阮贵人之后也算不错,凑合凑合银子养活个外甥儿总是没问题的。 一辈子没个儿子,把外甥儿当儿子养,总归是有人送终了,怎么舅甥两人都绝了后呢? 那小子说,他是进宫后才认的这个表舅,他年纪小、不会办事,全靠老舅指点着才在宫里站住脚了,可惜老舅走了。 燕辞归 第484节 他一边说一边哭,哭得小的和内务几个人心里都不好受,最后也没怎么罚他。 毕竟啊,小的们这种人,家里也没人牵挂着咱们,入土后有人烧纸,多难得啊。 是了,小耗子是他的外号,他本姓劳,都管他叫小劳子,叫着叫着就成小耗子了。” 林云嫣又问:“章选侍过世后,小耗子是调去别处做事了,还是继续留在碧华宫、跟着童公公学本事?” “调走了,”于公公道,“董妃娘娘把人调去她宫里了,说是毕竟伺候过殿下生母,就别随处打发了,留在殿下那儿就是了。” 林云嫣不由捏紧了手中帕子。 这条线渐渐清晰起来了。 之前,曹公公那儿怎么都找不到一个能对得上号的童公公。 先不说冯尝交代的那个,苏昌在陈米胡同见到的童公公就与所有的童公公的年纪都对不上。 但是,小耗子的年纪是正好能对上的。 小耗子认了童公公为表舅,看起来感情颇深,那他几十年后在外行走,以童姓自居,也能说得过去。 话说回来,若非没有陈米胡同里的童公公,林云嫣此刻还要多揣度揣度小耗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小耗子是奉董妃的命害了章选侍,是李渡的仇人,亦或是他当年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小内侍,因伺候过生母而得李渡信任,又在李渡查明生母之死时派上了用场,两种皆有可能。 不过,陈米胡同那一出,大抵就是后者了。 当然,林云嫣十分赞同皇太后的话,既然查到了线索就要慎重再慎重,尽量多些旁证,不要出错,更不要灯下黑。 “那小耗子长相如何?”林云嫣又问。 于公公皱起了眉头。 时间太久了,相关的事情能记得一二,五官模样当真想不起来了。 “也没个明确的特点,”他道,“当时他也小,现在长大了,不清楚又有多少变化。” 这个答案,并不叫林云嫣灰心。 苏昌说过,“童公公”普通模样,没有什么特点可以形容。 倘若于公公记忆里的小耗子有鲜明的特征,那才是又要断了线索了。 关于小耗子和童公公的部分暂且为止,林云嫣便另问起了其他的:“于公公印象里,有没有哪个内侍是猴脸的?年纪嘛,定国寺出事那时候,那猴脸内侍看着是四五十岁。” 于公公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他就说,皇太后会让郡主来问的,必定都是要紧事。 那童公公与小耗子两人,他看不出要紧在哪里,但定国寺这个,他太明白了。 定然是那夜有了新的线索。 于公公格外谨慎,闭上眼睛仔仔细细去回想,半晌颓然道:“郡主,小的想不起来,要么没见过,要么就是见过了印象也不深刻。” 林云嫣只好再问旁的:“从前伺候过晋王爷的内侍们,公公还记得几人?” 这个问题好答许多。 于公公回想着,一一作答。 最初时是董妃那儿挑选的人手,等晋王长大些,又点了几个过去…… 他只答他记得的,林云嫣也不担心遗漏,既然联系到了晋王那儿,之后曹公公那里少不得对照着花名册,那这么多年晋王身边的内侍宫人们都梳理一遍。 日头偏西了。 林云嫣起身告辞。 于公公送出来,道:“之后若还有想问的事情,郡主使人招呼一声,小的就过去国公府。” “不劳烦于公公来回跑,”林云嫣笑道,“说起来,于公公的腿脚近来如何?给国公爷治腿伤的大夫还在府里住着,我明儿让他来一趟,于公公也看看腿。” “这哪里使得!”于公公忙摆手,“小的这个岁数了,反正没碍着日常起居,也不折腾了。” “怎么使不得?”林云嫣道,“看个诊而已。” 于公公推却不了,笑着应下。 马车出胡同。 小于公公要回宫复命,心里很不踏实:“仅靠冯尝喊出来的童公公,不够确定藏在背后的是晋王。” 林云嫣明白。 苏昌的口供是徐简靠非常法子弄来的,只他们自己晓得,从未上报过。 如今也报不得,一来显得刻意,二来交代不了彼时瞒报。 他们两人私底下小动作真不少,贸然摊到圣上那儿,往后可就难以灯下黑了。 “皇太后说雁过留痕,”林云嫣道,“不着急,一点一点全给他逮出来。” 这事说简单不简单,说难其实也没那么难了。 夜里,林云嫣与徐简讲了这一日的收获。 两人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至今掌握到的消息,又定下来之后要做的事。 也就五天工夫。 朝堂上一切如常,也没有谁拿着永济宫死了一个内侍做文章,但水面之下,暗潮涌动。 曹公公查了小耗子。 与于公公说的都对得上,此人被调到李渡身边后,只待了四年就因病出宫了,那之后的去处、宫里自然不清楚了。 而李渡身边的内侍,在那些年里调动得很是频繁。 有一些出宫,有一些是犯错被调离。 曹公公查得细,这些犯错的太监基本都是董妃让换的。 董妃对李渡养得格外用心,身边人几经调整,不机灵的、机灵过头的统统不行。 “与其说是李渡的心腹,”徐简与林云嫣道,“不如说都是董妃的心腹。董妃娘娘把宝都押在李渡身上,看得比眼珠子都紧。” 林云嫣明白了:“难怪那小耗子出宫了。若是留在宫里,迟早也不能跟着李渡了。” “小耗子既是李渡自己的人,就得不了董妃信任,”徐简赞同,“再者毕竟伺候过章选侍,未免意外,董妃哪天神不知鬼不觉使人处理了他都不稀奇。 一开始李渡还小,留着小耗子正好让他安心。 等李渡长大了,董妃自然不会再留。 李渡不想为此与养母起矛盾,让小耗子借病出宫也算两全其美。” 林云嫣点了点头:“他当时可能意识到了章选侍死得蹊跷,那他就不是被定王的死给点醒了,而是早早就发现了端倪,只是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只能在董妃那儿装孝顺儿子。 也可能他并不知情,小耗子也不晓得,只是明白董妃教养他细碎又顶真,身边全是董妃的人,干脆就把小耗子送走,免得起冲突。” 说起来,不管董妃有没有杀章选侍,养儿子这一条道,她是认认真真走了。 教养一位皇子,不是容易事。 养活难,养大难,养好了更难。 董妃掌控欲望强烈,让李渡身边全是她的人,这一点别说是养母子了,亲生母子都容易出隔阂。 “到底是哪一种,也只有李渡、小耗子才知道了。”徐简道。 翌日。 顺天府里,单慎熬了几天大夜,辛辛苦苦的,总算也给徐简交了份答卷。 那座宅子的东家算是叫他挖到头了。 “绕三绕四的,一层套一层,”单慎牙痒痒,“真正的东家姓劳,至于这姓劳的是什么人、什么来历,我就不晓得了。我查到他头上,当年替他出面办事的人早入土了。这我去哪里找他。现如今表面上的东家姓姚,蜀地人,我就算想找他问话,往蜀地喊人前后也得几个月。” 徐简却是笑了:“姓劳就行了,我正好有个姓劳的人能交差。” 这一回,单慎嘿嘿一笑,没有多问。 傍晚下衙后,李邵回宫,徐简也一道进宫、后又往御书房去。 汪狗子看着徐简的背影,问李邵道:“殿下,好像近来辅国公常常面圣。” “有什么奇怪的,”李邵道,“他原先是养伤不进宫,他最初跟着我在礼部观政时,也没少被父皇叫去问话。” 汪狗子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太踏实。 他跟上李邵的脚步,眼珠子盯着李邵的后背。 他有一种感觉,似乎是错过了一些要紧事情,到底是什么呢…… 第421章 我答应了,他可以去死了(两更合一) 回到毓庆宫,汪狗子忙前忙后,伺候李邵梳洗更衣。 郭公公看了眼时辰,依照往日习惯,进去请示:“殿下,是时候用膳了。” 李邵正平躺在榻子上。 他刚洗了头发,长发披散着还未全干,嘴上道:“晚些吧,现在还不想用。” 郭公公闻言,稍显犹豫。 汪狗子赶忙小声与郭公公道:“殿下今日疲乏,还未缓过神来。” 既如此,郭公公也不好勉强李邵。 交代人把吃食搁在小厨房温着,他又扭头看了眼浑身没骨头一般的李邵,暗暗叹了口气。 疲乏吗? 在刑部坐着观政,怎么可能累着。 殿下又不是什么体弱多病的,撒野起来围场上能跑一天,陈米胡同里吃酒寻欢一整夜后还能去上朝,这种身子骨根本累不着。 说白了,就是没劲罢了。 刑部坐班,看那一卷卷的文书,哪里比得上作乐有趣? 燕辞归 第485节 自然而然就打不起精神来了。 不过,话说回来,没劲也比乱撒劲好。 郭公公可不敢让李邵去外头胡乱行事,老老实实去衙门,老老实实回来躺着,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才是真的松了口气。 汪狗子没有退出去,垂着眼帘一肚子心思。 他甚至没收着,故意摆出来叫李邵看。 李邵果然好奇起来:“你丧这个脸做甚?” “殿下,”汪狗子上前两步,在榻子前蹲下身子来,小心翼翼道,“小的听说前几天永济宫里死了个内侍。” 李邵确有耳闻,只是没上过心。 宫里太监宫女嬷嬷无数,死一个两个的根本不稀奇。 “那小内侍叫卓平,小的与他原先还算熟,”汪狗子道,“没想到他、他突然就死了,好像是被永济宫那位给打死的,这真是、真是太可怜了!” 李邵这才有了些兴致:“被李浚打死的?当真?” “您也晓得,小的之前就是永济宫做事的,问了认得的公公,他们都这么说,”汪狗子叹道,“真是想不到……” “想不到什么?”李邵睨他,“你既出身永济宫,你还不知道李浚是什么脾气? 我两次过去,话没说多少,就记得他那阴恻恻、神经兮兮的样子了,根本就是喜怒无常! 能被皇祖父关起来的‘好儿子’,能是什么良善人? 他打死个太监,也不稀奇。” “这倒是,”汪狗子顺着李邵往下说,“他那人确实阴晴不定,不过关了这么多年,据小的所知,此前也没闹出过人命。 卓平应该是头一个触霉头的。 那位殿下怎么突然就暴怒了?您说,会不会与辅国公有关? 辅国公下午去了永济宫,晚上那位殿下就砸人了。” 李邵摸着下颚,若有所思。 他知道徐简去过永济宫,而且是奉了父皇的命。 毕竟,没有父皇点头,徐简胆子再大也不敢去闯禁宫。 他私下也问过徐简缘由,徐简只说是为了定国寺的事,圣上不是怀疑那位,只不过多个人多句话,拐弯抹角问一问也不亏什么。 李邵便没有多问。 他能够提供的线索只有一个猴脸太监,之后要如何查,那还是父皇说了算。 父皇不让他打草惊蛇,他插不上手,干脆当个甩手掌柜。 可现在叫汪狗子这么一提,李邵才把“问话”与“死了个太监”两件事联系到了一块。 徐简到底怎么问的李浚? 怎么就把人问得火气上头,大半夜打死了个小太监? 若是换作先前,李邵可能会为此事寻徐简一些麻烦,毕竟徐简真没少给他添堵。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定国寺之事上,徐简与他是盟友,又是奉了圣命,李邵再闲也不会贸然给盟友拆台。 他就是在琢磨李浚。 李浚反应这么大,莫不是定国寺那夜的惨案,真有李浚的手笔? “李浚那边有没有个猴脸的太监?”李邵顺口而出。 汪狗子一愣:“猴脸?” 李邵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 好在也就两个字,李邵自以为问题不大,清了清嗓子找补道:“没事,我随便说的。” 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汪狗子才多大岁数,能知道个什么鬼! 汪狗子讪笑。 等李邵总算想起来用晚膳了,郭公公进来摆桌,汪狗子揣度着时机,本想赶紧去寻接头的太监往上递个话,想到那人不咸不淡的拿乔态度,又作罢了。 那死太监惯会耽搁事儿,靠他传话,迟早出问题。 还是明儿寻个由头去永济宫找孙公公好。 一来报信,二来也告状,最好借由孙公公把宫里接头的人给换了! 翌日。 李邵到了刑部。 汪狗子低声请示:“等下小的想去趟永济宫,送一送卓平那小子。” “他不是早被内务抬去埋了吗?”李邵问。 “头七,”汪狗子道,“夜里肯定不好去,趁着白天,小的给他点个香。” 事情不大,反正他在刑部一坐就要坐到中午,李邵便准了。 汪狗子麻溜地给备好了茶水,磨好了墨,就一路去了永济宫。 孙公公在屋里歇息,自从那天被李浚威胁了一回后,这几天心里发憷得厉害。 汪狗子开门见山:“那天辅国公过来与里头那位说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出人命了?” 搁在以往,孙公公要骂汪狗子没点儿上下规矩,今日着实没那个心情,再说这狗子如今跟在大殿下那儿,是主子的先头兵。 孙公公耐着性子,把当日的事情讲了一遍。 “都不知道辅国公与那位说了些什么?后来他与主子没谈拢,愤而砸死了卓平?”汪狗子连连咋舌,又道,“小的这里有个消息,昨日与殿下说那位打死人,殿下突然问起了什么猴脸太监,小的直觉与辅国公来永济宫有关系。” 孙公公正色道:“还有什么?这么没头没脑的,杂家怎么与上头报?” “就是因为没头没脑,小的只好来寻孙公公您,”汪狗子道,“宫里传话那个办事不利索,只这么点消息怕是要在中间耽搁,不晓得多久才能传到主子耳朵里。 大殿下近来与辅国公不晓得在捣鼓些什么,有些事情瞒着小的,小的好不容易套话套出来个线索。 孙公公,您老辛苦,尽快报上去吧。” “晓得、晓得!”孙公公嘴上应着,心里没底。 可转念想想,卓平那事已经是给主子捅了个篓子了,万一汪狗子的消息真的要紧,却被他误了事,最后一合计,他孙公公八成要被合计没了。 还是去一趟,反正消息报上去了。 有用最好,没用也不是他咋咋呼呼,而是汪狗子大惊小怪。 午前。 成喜正在为主子准备午膳,底下有人寻过来。 “孙公公来了。” 成喜皱眉:“杂家走不开,他说了是什么事情吗?永济宫那位又折腾上了?” 小内侍忙摇头:“说是别的消息……” 成喜暗暗埋怨了两句,把事情交代了,紧赶慢赶地去见人。 孙公公神色不安,见了成喜后,忙开门见山:“是汪狗子那儿的消息。” 成喜疑惑道:“他那里的消息怎么会走你这儿?与他联系的人呢?” “汪狗子怕中间转几道耽搁了,”孙公公倒是没有一来就告状,婉转提过后,只说正事,“他说,大殿下近来与辅国公神神秘秘的,有事瞒着他。 他努力套话后,大殿下突然问他说‘李浚那儿有没有猴脸的太监’。 也是汪狗子不太确定,直觉要紧就巴巴地让我过来了。” 孙公公一面说,一面观察成喜面色。 他不想耽搁事情,也不想小题大做挨几句训,就尽量把事推给汪狗子。 哪知道自己话音才落,就见成喜的面色刷得凝重起来。 “猴脸太监?”成喜的声音崩紧了,“大殿下当真问了这个?” “是,”孙公公忙道,“汪狗子就是这么说的。” 成喜的眉头皱起,想了想,道:“你在这里等等,我先去见过主子。” 留下这话,他扭头就走,只留给孙公公一个脚步匆匆的背影。 孙公公不由心里大骇。 那汪狗子真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还生生就瞎狗逮着死耗子了? 看成喜的样子,这耗子还是肥耗子? 还好他没有把狗子的话当耳边风。 另一厢,成喜几乎是小跑着回去。 金贵人正在用膳,听见外头由远及近的匆忙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过去,就见成喜上气不接下气,扶着门槛喘不过来。 “何事?”他问。 成喜进屋里来,挥手打发了其他人,顾不上胸口跟火烧火燎似的:“汪狗子说,大殿下问起了猴脸太监。似乎那天辅国公过去永济宫,也是因为此事。” 金贵人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成喜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他想问的会不会是包公公?可他不是不记得了吗?” 那夜状况太多了。 死伤结果完全在他们的意料之外,包公公自己都一头雾水。 用包公公的话说,他算好了时间、看着火烧大了就离开了大殿,怕小孩子体弱扛不住烟,还特特把人挪到了明间里。 可不知道为什么,东稍间里一直没有动静,还是诚意伯夫人把殿下抱到了殿外、又冲回火场里。 包公公给主子磕头,说把事情办坏了,还被小殿下看到了脸。 小殿下受了惊吓说不出什么来就病倒了,病好后大抵会供出他来,让主子早做准备。 主子当时十分气愤,也是运气,殿下病好后一问三不知。 燕辞归 第486节 他们谨慎又谨慎,隔了半个多月才能肯定,殿下的确是失忆了。 这一失忆就是十几年。 却是没想到,现如今殿下竟然想起来了? 成喜忧心忡忡地看向主子。 金贵人抿着唇,下颚紧绷,眼中一片阴鸷。 “他既然问了,就是想起来了,”他冷哼了一声,“难怪、难怪圣上会让徐简去永济宫,难怪李浚敢大言不惭来跟我开条件!” 成喜喘气都不敢喘大声,垂着头等吩咐。 金贵人起身,在屋里来回踱步。 半晌,他道:“让人告诉李浚,我答应了,他可以去死了。” 成喜脸色煞白:“主子?” “我本不想杀李浚,多一个他,多一个靶子,”金贵人一字一字,忿忿道,“现在只能如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成喜的心凉了大半。 他多了解主子啊。 永济宫那位走的是死地,可主子也要置之死地了。 “哪里就到了这一步?”成喜忙道,“包公公早就死了,只靠一个猴脸,他们也查不出什么来。事情能推的都往永济宫推了……” 连童公公的事,主子不都是转移视线,让汪狗子那条线多动一动,曝露出些线索,叫曹公公去查永济宫了吗? 只要把所有的线都收在永济宫,主子就不用担心…… “没这么容易,”金贵人看出他在想什么,“徐简、曹太监,没一个是闲着的。那宅子也是,徐简走了趟顺天府,单慎未必查不出来。不是说慈宁宫还使人去过御药房吗?谁知道皇太后都查了些什么。” 露出去的线头太多了。 看似不相干,也没有什么联系,但他不敢轻敌,就怕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那些线都给接上了。 一步慢、步步慢。 说起来,最初看错徐简对殿下的态度时,就已经落后了。 可即便是今时今日,他依旧不敢说已经完全弄明白了徐简的想法。 这就是他眼下最大的困局。 猜不透的敌人,最是麻烦。 “去备纸墨,”金贵人交代着,“我修书一封给苏议,千里加急,要立刻送过去。” 主子如此慎重,成喜也不敢再说些侥幸的话,备了纸墨后,他又急匆匆去见孙公公。 孙公公等得着急,额上泌了一层汗。 等听到成喜带回来的话,几颗豆大的汗水顺着脸滑下来,落到了脖子里。 叫他带这话给那位? 他、他怎么敢啊! 卓平惨死的样子还在眼前! 可不敢也得做,孙公公哭丧着脸回到永济宫,召来了小内侍。 两人大眼瞪小眼。 他想找人代他去见李浚,才说了话,那小内侍抖成了个筛子。 孙公公眼不见为净,赶人道:“赶紧去啊!” 第422章 难怪李浚会反悔(求月票) 日头正好。 小内侍却觉得浑身冰冷。 被孙公公又踢又踹的,他跌跌撞撞到了大殿。 殿门半开着,日光照进去也只明亮了中间那点儿缝隙,边上还在阴处。 暗是不暗,就是叫人瘆得慌。 小内侍要哭不哭看孙公公,犹豫着不敢进去。 孙公公怕声音太大、被李浚发现他也来了,便不出声,只拉长着脸用手势催促小内侍。 小内侍退不得,迈过门槛时打着了脚背,踉跄了好几步,几乎是扑着进去了。 他手脚并用,一张口全是结巴:“殿、殿下,那头说说说都答答答应了,您您您可以去去去了!” 饶是再结巴,“去”后头的那个“死”字,他断不敢说出来。 李浚抬起眼皮子,啪的把手中的书册摔在了几子上。 动静不大,偏那小内侍早已经吓破了胆,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满口念着“别杀我别杀我”。 孙公公蹲在窗下偷听,也是毛骨悚然。 没想到的是,李浚的反应与前回截然不同,他笑了。 他竟然哈哈大笑着,手掌还在几子上拍了好几下,足见开怀。 也笑得孙公公头皮都跟炸开了一般。 这到底哪里好笑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孙公公咬咬牙,大着胆子微微直起了身,只探出了半张脸,两只眼睛往窗里头一看。 下一瞬,又赶紧缩回来。 乖乖。 他看到李浚笑得前俯后仰。 主子明明说的是让李浚去死,李浚怎么还大笑起来了呢? 李浚笑了好一阵,这才开口说话:“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头是哪头?答应了什么?我要去哪儿?” 小内侍的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除了知道要李浚去“死”之外,他根本什么都不晓得! 他就是被孙公公推出来的倒霉蛋! “孙、孙公公……”小内侍哭着求救。 孙公公暗骂这人没点儿用处、成不了大器,又一次悄悄直身往里打量。 没成想,眼珠子才刚刚高过窗沿,视线就和一双锐利又阴鸷的眸子对了个正着。 窗内,李浚像是早就知道了他的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眼底全是嘲讽,冷漠得可怕。 孙公公心慌,两条腿一打颤,哎呦一声后仰着摔倒在地。 “滚进来。” 他听见李浚说了三个字。 孙公公也顾不上怕不怕的,只能硬着头皮、挤出笑容,顺从着从大门进去,站在了小内侍的边上。 “殿下。”他讨好道。 不用照镜子,他自己也清楚,笑的比哭还难看。 李浚先晾着他,只看小内侍:“怎么?你有兴趣听孙公公跟你介绍介绍内情?” 小内侍哪里敢听? 他甚至不敢去看孙公公,手忙脚乱地往外爬,一会儿就没影了。 李浚这才对孙公公道:“来,李渡怎么跟你说的,你学一学。” 孙公公尖声尖气惊呼起来:“殿下!真不是晋王殿下!小的也就是个讨生活的,夹在中间跑个腿而已,哪里能随随便便见着人,亲耳听几句话呢?都是中间有人来回递话。” “管你是李渡还是李沄,我上回就说过,谁都行,不要紧,”李浚嘴上这么说,也看不出心里信没信,“让你学你就学。” 孙公公只好依言,学着成喜的口气又讲了一遍。 李浚听完,又忍不住哈哈笑了两声。 “让我可以去死了?”他的笑声戛然而止,语气突然阴沉下来,“我不干了!” 孙公公没有领会,“唉?”了一声:“您这是反悔了?” “什么叫反悔了?”李浚反问道,“记得我开条件是哪一天吗?先前那小太监都要头七了,他李渡突然想明白了?开什么玩笑呢!过了那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 孙公公愣在原地。 李浚站起身来,在殿内慢悠悠踱步,一派怡然自得模样。 “他想得可真美啊!”李浚点评着,“那天有多硬气拒绝我,今天就有多狼狈。 哦,你没有见着他本人,没亲眼看到他那狼狈样子,是吧? 那就由我来跟你说说。 我那位二哥是什么性子,我还是挺了解的。 想法多、城府深,老王八一只比谁都能憋、都能忍。 要不然怎么李汨成了庶民,我被关在这里,而他没摊上什么麻烦呢。 靠的就是一个‘忍’字! 一忍忍了十几年,这十几年我吃饱喝足没心没肺,他在外头苦心竭力谋划布局。 费了那么大的力气眼看着要楼塌了,你说他狼狈不狼狈?” 孙公公闭嘴,不接话。 李浚根本不在意对方的态度,自顾自继续说着:“那天他说什么来着? 燕辞归 第487节 让我爱怎样就怎样,信不信的都不重要,他在外头、我在里头,这就是区别? 这三句话,是他说的没错吧? 可他今日怎么就改主意了呢?哦,自然是他被人抓到尾巴了! 徐简抓的,还是曹太监抓的? 你孙公公中间来回传那么几次话,真以为能神不知鬼不觉? 出门在外,走路多回头看看,当然看了也白看,就你这眼神跟身手,蹲窗户外头都蹲不明白,你能甩开谁?” 孙公公的脸色惨白惨白,跟见了鬼似的。 他必然是被跟了,这点成喜也说过。 但成喜也提过那宅子与主子无关,而成喜既然敢让他寻去那儿,说明那宅子也是打点过的,不会被查出底细来。 即便如此,被暗处盯梢的人跟着走了两回,孙公公还是发憷。 谁叫上了这船呢? 这两回的消息都不小,他怎么可能不报? 正想着,忽然间一个念头从脑海里滑过,他倏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李浚。 莫非、莫非一切都是算计好的? 难怪李浚会反悔! 还什么村、什么店呢! 从头到尾,这位殿下就没有生出过拿命换主子承诺去对付圣上的念头,只是把它当作一块从天而降的大饼,好叫他孙公公必须去跑一趟。 是啊,辅国公都寻到永济宫里来了,不管他与殿下说了什么,宫里的视线等于是锁在了他们这一处。 殿下就是算准了外头一定有人盯梢、才会放出那种话,不用自己费力,就能借着别人的手去顺藤摸瓜。 毕竟,以这位殿下现在的处境,即便弄清楚了主子的身份也做不了什么。 能动手的只有圣上,那让圣上的人手跟梢,就叫做借力打力。 孙公公心里那叫一个后悔。 他是被殿下给骗了! 说起来也不能怪他,若是换一个人说什么要拿命做交换,孙公公理都不会理。 实在是殿下往日行事太疯了,让人以为什么胆大妄为、难以置信的事,这人敢说就敢做。 那日威胁的话语句句在耳,猖狂又疯癫。 结果,就是被殿下看似疯狂的态度给骗了! 可、可是,成喜明明说摸不到的,为什么主子那里还是突然变卦了? 看来就是汪狗子那消息关键! 相较于孙公公的面有菜色,李浚此刻心情无比畅快,像是透过了眼前这太监颓然的样子看到了背后李渡的“呕心沥血”。 是的。 李渡不会束手无策,也不会进退维谷,他一定有他布置出来的应对之策。 但那些策略下势必要放弃一些东西,那些李渡布局多年、一点点收拢在手里的优势、暗桩。 李渡能够脱身,却脱身得狼狈。 一刀刀割肉,自然是呕心沥血了。 此时若是徐简在,与李浚开诚布公说道一番的话,就会总结出一个词:断尾。 “他不是让我爱怎样就怎样吗?那我给你一句话,我现在爱活着了,我怎么能死呢?他被逮着尾巴了,我要看戏!”李浚上前,不轻不重拍了拍孙公公的脸,“而你,可以滚了。” 孙公公愣住了。 见他不懂,李浚点评了句“愚不可及!”,之后便没再管,大摇大摆坐回榻子上看书去了。 越是交锋、即便不是面对面交锋,李浚越是能判断出对面那人的身份。 这一招一式的进退,十成十都是李渡的气息。 到底当了那么多年的兄弟,虽说争位时间短,但早在那之前、为了别的好处勾心斗角了二十几年,早就都了解了。 同样的,他了解李渡,李渡也一定了解他。 李渡气是真的气,亦知道他前回就是试探,所以才会让放狠话回来让他爱怎样怎样。 今天嘛…… 李渡嘴上说着让他去死,难道就认为他李浚会老老实实地去死吗? 怎么可能! 李渡真想让他死,可不会让一个太监在中间说那么几句话。 李渡有的是法子默不作声地杀了他。 只是这么一来,李渡想安全就不是割一点肉就完了,两条大腿肉割干净都不一定够。 李浚不免好奇起来:李渡到底安排了什么后招?谋划了什么? 说来说去,还是他那个没本事的六弟好懂。 盯梢、放线、钓鱼。 几个臭太监有什么好抓的,全是饵料。 午时刚过,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成喜奉命去找童公公:“先前让备的药粉备了吗?” “都磨好了,”童公公取来一小包,轻声问,“要用在哪儿?” 成喜压着声音与他咬耳朵:“永济宫。” 童公公心跳噗通噗通的:“不合适吧?这、这简直是!主子怎么想的?” “主子说,”成喜舔了舔唇,“有人想入局很久了,成天观望来观望去的,把水搅浑些,那人自然就出来了……” 第423章 李浚就这么死了? 入夜。 永济宫大殿里,灯火通明。 李浚披散着未干的长发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册书,却迟迟没有翻过一页。 他的心思并不在书上。 他依旧在思考李渡的事。 这十几年间,李渡在想什么,要做什么,进展如何…… 放狠话自是简单,琢磨透其中的关节,并不容易,而只有想明白了,他才知道李渡眼下是何种困境。 夜色更深了。 李浚把书卷放下,走到窗边,看着天上几颗星子,他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来。 王八不愧是王八,李渡真能忍啊。 也是。 李沂再温吞、再没本事,也是父皇传位名正言顺坐上那把椅子的。 也正是因为温吞,指着李沂犯什么足以朝野震怒、让一个个有心皇位的宗亲权臣有机会站出来清君侧,亦不可行。 时间久了,李沂坐稳皇位,李渡想要做文章,只能冲着李沂的儿子们去。 那几个格外小的,李浚没有见过,但最年长的原皇太子李邵,真是要笑掉李浚的牙。 也的确是个能让李渡笑掉牙的小太子。 拿捏住、利用好,再铲除一些对李沂忠心耿耿的重臣,之后的路子根本就是一马平川,李浚闭着眼睛都能给李渡走明白。 可惜、可惜! 那马儿还没跑起来,就崴脚了。 李邵那傻子被废了太子之位,最要命的是,重臣们未及铲除、李渡已经被李沂他们盯上了。 原本藏在暗处搅风搅雨,此刻被人四面八方举着油灯照脸,所有的谋划施展不出来,只能改头换路。 李浚并不怕李渡选择“逼宫”。 如果说,眼下李沂半死不活、掌权的是李邵,李渡靠杀他李浚反打宫中一耙,多少还有些胜算,可事实是李沂做皇帝做得好好的,李沂麾下听话的臣子亦有许多,逼宫这条路只会适得其反。 可若不逼宫,在已经被李沂盯上的前提下,李渡的破局口子到底在哪里? 李浚对着孙公公可以笑话“狼狈”、“呕心沥血”,但他不能真的当个睁眼瞎,不去猜度李渡的心思。 当然,易地而处,换李渡在永济宫,而他李浚在外面,他做的抉择反倒简单。 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李渡。 皇位可以挣不到,这口气怎么也得出。 杀了之后再尝试逼宫,成不成的不是关键,起码得让李沂、让皇太后别太清闲,给他们添个堵、糟点心。 哪怕是败了,也是两败俱伤。 显然,这就是他李浚的行事态度,却不是李渡的。 让他这种人去猜一个王八的缩脖子之法,啧,真是颇为难他了。 已近三更。 孙公公住的屋子里也亮了盏油灯。 他神色焦虑,来回踱步,时不时往门边看两眼。 等到门外总算来了人,孙公公急忙问道:“怎么样?” 燕辞归 第488节 “大殿还亮着。” 孙公公啧了声,挥了挥手:“再去盯着,什么时候吹灯了什么时候来报。” 外头的人应声去了,留孙公公在原地连叹了两口气,又怯生生转头去看内室里的人。 此人站在暗处角落里,若不留神,甚至都注意不到还有那么一人。 “还未睡下,”孙公公上前去,低声道,“这怎么办?” 那人道:“等着,主子交代的事不做完,你交不了差,我也交不了差。” 孙公公背过身去,没让那人看到他不情愿的样子。 他其实并不认识对方。 入夜后,那人莫名其妙就出现在了他的屋子里,手里拿的是成喜的牌子,自称叫王节。 “主子知道那位不会老老实实去死,让我来收尾。” “用药,药倒了就行。” “为何上午没把药给你?孙公公你是能办这事的人?只怕药还没下,你就手抖着算撒了。” “你协助我就行了。” 孙公公心里那叫一个憋闷。 诚然,他的确不是什么办大事的人,主要是那位殿下想一出是一出、发起疯来吓人得很,但什么叫“协助”? 那位若是自尽,之后宫里查验起来,他们虽然是看管不利,但勉勉强强还能交代过去。 可那位要是被害死了,这王节拍拍屁股走人,他们永济宫上上下下却一个都跑不掉。 这不是协助,这就是顶罪! 孙公公焦心了一晚上,犹豫极了。 思前想后,他又问了一遍:“你来的时候,没有被人发现吧?” “你以为我是你?”王节冷笑道,“大门进大门出,谁会看不到你孙公公?” 孙公公又是一阵气闷。 这一刻,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有人注意到了王节入永济宫。 那位殿下言之凿凿说宫里盯着他们这里呢,也不知道曹公公派来的人手厉不厉害,若能发现王节、把人擒获,那他就不用掺和进杀李浚的麻烦里了。 至于主子那儿,哎呦,左右都是交不了差,他孙公公太难了! 再说,李浚一死,别说永济宫麻烦,主子难道就不麻烦了吗? 主子都“狼狈”、“呕心沥血”了,还主动杀李浚,改明儿主子如何全身而退? 孙公公想不出来。 主子一旦溃败,那自己这点儿忠心与奉献还有什么用? 不如直接躺倒算了! 时间在孙公公的纠结中度过,等望风的人手来回说大殿吹灯了,他才一个激灵。 都四更了。 又等了一刻钟,王节才让孙公公带路,摸黑过去。 大殿在黑暗中露出一点形状,像是一只巨兽、让孙公公喘不过气来。 窗户半开着透气,李浚歇在榻子上,呼吸绵长。 王节撇了撇嘴,眼中讥讽一闪而过。 如此看来,连迷香都不用点,真是省力气了。 王节轻手轻脚从窗户里翻进去,取出帕子、倒上了蒙汗药,直接捂向了李浚。 没想到,李浚压根没有睡着,扭身避开后一脚踹向王节。 王节躲开后迎面在上,仗着武力制住了李浚。 李浚气得破口骂道:“杀我?李渡活腻了?” 他算了一晚上、猜了一晚上,各种方面都考量到了,愣是没想到李渡真会动这种“破招”。 李渡不想要皇位了? 杀他,这对李渡来说根本就是下下选! 压根不想也不能逼宫的李渡,杀他没有任何意义! 李渡这么做,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手上捏着他李浚不知道的底牌,要么是被逼到了不得不硬走死局的局面。 李浚挣扎得厉害,王节勉强压制住他。 守夜的小内侍冲进来,被王节一横眼瞪得愣在原地。 “孙公公!”王节咬牙切齿喊人,“还看戏呢?” 孙公公这才回过神来,踉踉跄跄从外头跑进来,示意小内侍别多管闲事。 事已至此,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了。 咬咬牙,孙公公捡起来满是蒙汗药的帕子,嘴上嘀咕了句“对不住”就死死往李浚的脸上闷去。 李浚的身体渐渐软了下去。 孙公公哆哆嗦嗦问王节:“差不多了吧?” 王节手上却压根不敢松劲,怕李浚憋气使诈:“再闷一会儿。” “你力气别太大,”孙公公急着道,“若是身上留下一堆淤痕,一眼就被人看出来了。” 那跟捅刀子有什么区别? 还用个什么药! 王节抱怨了几句,确定李浚昏过去了就放松下来,把人放回了榻子上。 而后,孙公公就见他又取出另一个药瓶来,打开盖子,掰开李浚的嘴往里头倒。 “我听说这药下去一点不痛苦,”王节道,“半个时辰起效,睡梦中就走了。” 孙公公凑过去看:“粉末还留在嘴巴里,不会被查出来?” “放心,查不出来的。”王节道。 孙公公根本不放心,怕李浚死得不干净,明日查出来端倪,又怕李浚没死透,等下睁开眼睛就给他两拳头。 好在王节没有急着走,一直坐到李浚咽气。 “死了,”王节按过李浚颈部脉搏,确认无误后,“等天亮了你再报上去,要怎么说不用我教你吧?” 孙公公点头:“殿下夜里到三更多才睡下,早上没起来、伺候的人也没敢叫醒他,可直等到快中午了还没醒就赶紧来看看,这一看才发现,殿下已经凉了……” 王节嗤的笑了声:“编得还挺像模像样。行了,趁着天还黑着我先走了。” 没让孙公公想,王节投入夜色之中。 孙公公站在殿内看着李浚,后背凉意涌起,他忍不住连搓了几下胳膊。 白日里,那个耀武扬威骂他“愚不可及”,让他可以滚了的李浚就这么死了? 他压根没没有明白愚在哪里,那个仿佛看透了一切的李浚殿下就死了…… 孙公公舔了舔唇,低声念着:“殿下,杀您的是您的亲兄弟,冤有头债有主,您要报仇得寻着地方。小的只是中间传话的喽啰,不值得您惦记。” 余下的话,他都藏在肚子里,没敢当面说。 他孙公公是蠢,但李浚聪明又怎么样呢? 李浚看得再清楚,把主子贬得再一文不值,结果还是主子胜一筹。 整个永济宫,不管忠心的是谁,全是为了看守李浚而存在的。 主子能动手,李浚孤身难敌,这就是区别。 虎落平阳。 他孙公公就是一只狗,也够用了。 第424章 谁先放弃师出有名 翌日。 午歇时间,千步廊的官员们停了手上公务,纷纷准备用饭。 一个内侍神色匆匆跑进了刑部衙门,险些与往外走的几个小吏撞个满怀。 他嘴上连连念着“对不住”,脚步越没有停,一直寻到了李邵与徐简的屋子外头。 “国公爷,”他唤了声,“借一步说话!” 徐简抬头看去。 来人眼熟,应是御书房中做事的。 徐简随他到一旁,来人的消息让他眉头不由紧蹙起来:“圣上还知会了何处?” “慈宁宫,平亲王府,”内侍道,“小的过来前就是那两处,之后还有没有就不晓得了。” 徐简颔首:“我这就进宫去。” 内侍点头,又与李邵请了安,跑着回去了。 李邵好奇地看着徐简:“御前的人,寻你做什么?” 徐简想了想,过去压着声音与李邵道:“永济宫出事了,臣要进宫一趟才知具体状况。” “出了什么事?”李邵下意识问,“怎么父皇只叫你、没告诉我?” 徐简道:“好像是还未商量好怎么处置那头的事,您身边有个永济宫的,圣上觉得不太方便。” 燕辞归 第489节 这个说辞,李邵还算认可。 看了眼提着食盒、从远处走过来的汪狗子,李邵摸了摸下颚。 父皇这般谨慎,永济宫出的事怕是不小。 回想起之前李浚那些阴阳怪气的话,李邵心里哼笑两声:夜路走多了,看来是撞着鬼了!撞得好! 等徐简赶到御书房,曹公公出来迎他。 “确定没气了?”徐简问,“平亲王到了吗?” “来报信的内侍说没气了,”曹公公道,“平亲王来不了,他听说消息后气血上涌,要不是边上人扶得快就要摔倒在地了,太医已经赶过去了。” 徐简点了点头,进去与圣上行礼。 圣上的面色着实不太好看。 曹公公见状,便主动与徐简说起了状况:“说是睡过去的,听着就知道不可能。昨日孙公公去过那宅子,半夜时还有个黑衣人钩索上宫墙进出。” “那就是两方谈崩了,对方直接对永济宫那位下了死手,”徐简道,“都下了杀招了,明日早朝就势必得有个说法,那位的死瞒不了多久。” 圣上按着眉心,道:“平皇叔既然来不了,你就先带靠得住的人过去一趟,查一查。” 徐简道:“那就还是请顺天府出两个有经验的仵作吧。” 事情敲定,便是飞快。 单慎得了消息,带人赶到,看着永济宫的大门搓了搓脸。 “先前那小内侍都过了头七了吧?”单慎问徐简道,“怎么还问我要仵作?查查宅子老底就算了,永济宫的事儿真心不想掺和。” 说完这话,他才看到站在不远处的曹公公,不由脸色一变,尴尬地笑了笑。 “今日要验的不是内侍。” 这话让单慎松了一口气,直等到一行人进到大殿里、看到躺在那儿显然已经凉透了的李浚时,他胸口一闷,眼前一黑。 竟然、竟然是这位! 这位怎么就、就没气了呢? 一肚子的骂娘憋着,单大人办事还是很靠得住的。 他询问了曹公公的意思后,让仵作查验,自己又叫来了几个内侍,一一询问状况。 孙公公首当其冲,白着脸答话。 说辞就照着他说给王节听的那样,背了个滚瓜烂熟。 嘴上顺溜,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眼神不住往曹公公与徐简那儿飘。 这两人为何没有一点表示? 明明有人跟着他往来那宅子,明明可以有一堆问题质问他,为何愣是谁都没有开口,只单大人照着常规的那些问? 仵作把单慎叫过去。 徐简与曹公公跟着过去看了。 “这里有淤伤,看起来是新的,嘴角这儿有道口子,嘴巴里,您几位往这儿看,有些很细碎的粉末,小的刮取了一点。” 孙公公竖着耳朵,听到了几个词,目瞪口呆。 怎么回事? 怎么和王节说得完全不一样? 王节分明说的是,不会留淤青,粉末查不出来! 是王节失误了,还是本就在骗他? 可李浚就这么死了,对主子有什么好处? 孙公公的脑袋瓜根本想不清楚这些,呆愣着一动不动。 不多时,现场查验妥当,曹公公带人封锁了永济宫,宫人全部关起来等待后续问话发落,而后他和单慎、徐简一道回到御书房。 单慎这一路走过来已经整理好了思路:“从现有状况看,应是死于被人下药,殿下死前挣扎过。” 至于那个人是什么人,单慎不敢在御前贸然胡说八道。 圣上听罢:“让人赶紧验明白药粉,辛苦爱卿了。” 单慎明白人,嘴上念着“不辛苦”,顺势就退了出去。 御前只留了曹公公与徐简。 圣上长叹一声:“朕原本担心三哥以性命来威胁朕,让朕进退维谷,却没想到他最终死在了别人的手上。看来,凶手是昨夜翻宫墙进永济宫的那人?” “应该是,”曹公公揣度着圣上的心思,道,“若那时果断点,把人擒住,或许殿下就不会遭了毒手。” 徐简闻言,睨了眼曹公公。 御前大内侍便是大内侍,足够了解圣上,以退为进,反倒是最有效的。 果不其然,圣上自己摇了摇头:“三哥和那人谈崩了,朕又怎么救得了他? 朕若把手伸进永济宫,三哥头一个不愿意不说。 真出了事,朕还越发说不清楚了。” 这一点,徐简从永济宫回来时,他们就商定清楚了。 李浚那人不可以凭常理推断,他疯起来不管不顾。 倘若这厢伸手进去,李浚恐怕心一横另外惹事出来,叫他们反而白惹一堆麻烦。 “朕只是没有想明白,”圣上道,“他这么毒杀三哥做什么? 这事对他,弊远大于利,他先前做事一直求稳求平,被抓到尾巴后就断尾求生,此次为何如此激进? 这不是他的作风! 朕想,三哥必定也是这么想的,认为对方不敢下这种手,所以才敢谈条件。 只是没想到,对方突然剑走偏锋了。” “兴许是他这次被逮住的尾巴断不干净了,”徐简禀道,“臣想,基本可以断定藏在背后下手的是晋王爷了。” 圣上眯了眯眼,示意徐简继续说下去。 徐简整理了下思路。 先前只有李浚的说辞指向了晋王,其余的份量还不够。 可现在,证据已经多了。 “有一个伺候过晋王生母章选侍的内侍姓劳,外号小耗子,认了先帝爷的阮贵人跟前的童公公为表舅。 章选侍临终前想点几道菜,小耗子求去了御膳房,看得出来对章选侍尽心尽力。 童公公对小耗子很关照,小耗子调到晋王身边没几年后就出宫了,因为董妃娘娘对晋王过度掌控。 董妃娘娘的死因存疑,极有可能与定王殿下死于同一种毒,猜测其中缘由是晋王为章选侍报仇,董妃娘娘身边有岭南人,她毒杀了章选侍。 通过单大人的调查,孙公公去的那宅子的真正的主人姓劳,应就是那小耗子。 以他对童公公的感情,在外行走自称姓童,也说得通。 昨日,汪狗子借口头七上香去过一趟永济宫,臣想应该是大殿下无意中说漏了嘴。 倘若晋王爷知道大殿下已经回想起了定国寺那夜的事,知道圣上您已经深查下去了,那他突然对永济宫那位下毒手,倒也算事出有因。” 曹公公颔首。 这事上他与辅国公是一个想法。 抓几个太监出来,纯属事倍功半。 要么跟王六年一样不好撬开嘴,要么像冯尝、吐出来的都是边角料,不能说没用,就是费力气。 还有一种就是一问三不知,看着就糟心。 不如留着钓鱼。 钓着钓着,这不是一只大王八渐渐就露出水面了吗? 圣上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如果说,原本对晋王的怀疑有三分,此刻自然便有了八分。 “你说的这些,朕信,”他道,“可这些都是陈年旧事,章选侍也好、董妃娘娘也罢,都是逝去多年的人了,怎么能得一个定论? 朕能给定王之死一个明确的说法,那是其中有王六年。 现如今,谁能来认下董妃娘娘的死因?” 徐简看着圣上,道:“那日去永济宫,那位殿下与臣提过,易地而处,他疯起来杀了就杀了,而圣上您与他不同,您要师出有名。这无疑是您的优点,但臣以为,眼下可能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让您把晋王的底查仔细了。” “他都直接冲三哥下手了,的确紧迫,”圣上道,“可朕还有一事不明,他都豁出去了,为何不干脆来杀朕?他有这个能耐,从前为何不对朕下手?” 徐简答得很直白:“他杀您没有用,他想杀的人太多了。 您一登基就册立了太子,您若出事,继位的是大殿下,殿下彼时年幼,但辅政大臣不缺。 且不说平亲王爷,文有前几年作古的周老太傅,武有臣的祖父,以及老镇南公,宫内又有皇太后主持,晋王爷想越过所有人走摄政的路子大抵走不通。 说到底,他其实有一点跟圣上您一样,哪怕是夺位,他也尽量想走一个‘师出有名’的路子。 原先想从先帝爷手中接过圣旨,后来潜伏下来徐徐图之。 名不正言不顺的逼宫,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眼下,臣觉得他的想法恐怕有些变化。 倒不是说他会突然举旗逼宫,而是他行事不再束缚着了,万一他杀了李浚殿下后杀出了瘾,哪怕一败涂地也想要您的命呢?” 圣上不置可否,眸色沉沉。 徐简又道:“现在看起来,就是您或者他,谁先放弃师出有名了。” 第425章 要不要点个火?(两更合一求月票) 燕辞归 第490节 御书房里,落针可闻。 圣上迟迟没有说话,绷着嘴角,连下颚线都绷紧了。 徐简说的话颇为大胆,但圣上不会指责他是危言耸听,而是尽量平稳着心神去仔细分析。 毕竟,李浚已经咽气了。 那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如若再按照常理去判断李渡会不会兵行险着,恐怕已经不合适了。 万一他那二哥真的豁出去了,哪怕兵败如山倒也要与他同归于尽…… 李浚之前为何让他为难? 因为李浚够疯。 寻常人出手,一招一式总有章法,疯子出手,什么都没有,反倒叫对手抓瞎。 圣上现在就是担心,李渡真和徐简说的那样,杀人上瘾、不管不顾了。 那他有制住李渡的办法吗? 自然是有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圣上低声喃道。 这是李浚跟徐简说过的话,做君王的想夺人性命,说难一点也不难。 只不过,坐在龙椅上的人都会收着些。 没有哪位君王不想当明主,没有哪位君王想死后留下一片骂名。 哪怕他李沂是阴差阳错之下登上皇位,那也是既然做了就要做好,没道理胡作非为。 杀人很简单,难的是杀得有理有据,师出有名。 “朕,”圣上叹道,“朕知道,私底下对二哥发难,动作快些,尽量减少朝堂上的争执与拉扯,速战速决。 之后把他那些罪过都好好列一列,虽说没有证据,但也能稳住局面。 可若是还有别的办法,朕不想用这种方式…… 容朕再想想。” 圣上这么说,徐简并不意外。 或者说,在一些问题上刻板、守规则,这才是圣上的性子。 今日若是有臣子谋逆,事情反倒还简单些,但那人是晋王、是圣上的兄长,圣上行事无可避免地、想要更加板正。 徐简道:“兹事体大,皇太后那儿想来会有许多话要与您说,平亲王病倒了,若不然他也进宫来了。” “朕要去一趟慈宁宫,”圣上说完又交代曹公公,“你等下去代朕去看看皇叔。” 徐简起身告退。 曹公公一路送出来,脸上难掩沉重之色。 徐简压着声音道:“事关皇亲,我有些话也不能说得太过,只是曹公公,我当真很担心。” 曹公公颔首,他又何尝不是。 “圣上周遭看起来安全,”徐简又道,“前前后后那么多人,送到御前的吃喝都是查验过的,可那厢惯会用毒。 眼下已经曝露了两种了,一种害了定王,一种害了永济宫那位。 万一还有其他的,同样神不知鬼不觉,那真是防都不知道怎么防。 原先那人还步步为营、谋算着后来居上,不会直接对圣上下手,眼下他既然变招了,谁知道会不会乱来。” 曹公公连连应声:“国公爷说的是。” “最叫人担忧的还是大殿下,”徐简下了一剂猛药,“那汪狗子可是对方的人,他要突然对殿下发难……” 曹公公神色愈发严肃。 徐简点明了,便不再多言。 有些话他不好说,曹公公能说。 曹公公不方便说的,皇太后那儿大抵能说。 劝说便是如此,能事半功倍的,不用自己硬顶着来。 徐简回到千步廊时,李浚之死已经有了风声。 这也难免,单慎带仵作进了永济宫,曹公公也露面了,再加上又有传言说平亲王府急招了太医,各路消息汇聚一处,渐渐也勾勒出了些轮廓。 李邵心急,或是好奇或是紧张,情绪扰得他根本坐不住。 想让汪狗子去打听打听,又想起了徐简不久前的提醒,到底还是没有开口。 因此,等徐简一回来,李邵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起来。 “怎么还找了仵作?永济宫死人了?前回死个小太监没声没息的,这回阵仗这么大,死的到底是谁?总不能是李浚自己死了吧?” 徐简看了眼外头院子里装作无事、其实竖着耳朵想听些内幕的官吏们,以手作拳,重重咳嗽了两声。 这么直白的提醒,那几位官吏脸上一红,也不好意思硬听了,纷纷散开。 只汪狗子站在门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徐简这才与李邵道:“永济宫那位薨了。” 李邵的眼睛倏然瞪大了。 他是为永济宫出点大事而幸灾乐祸,但他确实没有想到李浚真就死了。 为什么? 李浚还是壮年,李邵两次过去,李浚不说多么神采奕奕、但也没有一点病容,这样的人怎么就死了呢? “意外?”李邵的喉头滚了滚,自己都有些不信。 徐简没有说透:“单大人在查。” 因着此事,李邵一下午都是恹恹的。 外头传言越来越多,汪狗子心里也发憷,直觉李浚的死和他昨日让孙公公往主子那儿递的话有关系。 如果当真如此,就证明他报上去的消息十分重大,这应该是他的功劳一件,但汪狗子一点居功的心都不敢有,这山雨欲来的气息让他背后直发冷。 下衙后,徐简回到府中。 前脚刚进正屋,后脚林云嫣也到了。 她刚从慈宁宫回来。 倒也不是故意去打听什么消息,原就定了这天进宫陪皇太后与闻太妃打马吊,哪知道就碰上这事。 两人交换了下消息。 徐简说了单慎在永济宫查到的,林云嫣说皇太后与圣上的沟通。 “圣上过来,我就回避了,没有听见他们两人说什么,”林云嫣道,“但我后来陪着娘娘,大抵能猜到她的想法。 自从圣上登基后,除了最初那段时间,她几乎不插手朝堂事情,后宫也都全部交给皇贵妃了。 娘娘做事很注意那个‘度’,可我觉得,她这次可能会越俎代庖。” 越俎代庖,不是什么好词。 可用在皇太后和圣上之间,亦并非是恶言。 皇太后想要出手,不是她不信任圣上,事实恰恰相反,正是她明白圣上,赞同一位帝皇在处理朝堂事家务事时必须要有的克制,才会代为出手。 她可以背骂名。 徐简道:“皇太后越是如此,圣上越会体谅。” 论起相互支持与体谅,这对没有养育之恩的母子,说不定反倒比董妃与李渡那对养母子更重。 “不过,我想来想去也没有想明白,李渡到底想做什么?”林云嫣道,“兵行险着也不是这么险的,他虽然习惯断尾,但此次这尾巴得断到根了吧?” 徐简给她倒了盏茶,道:“他被查到脑袋上,身份眼看着要被揭出来,此举也是迫不得已。 只是,他这一步的确出人意料,李浚应该也没有想到会遭毒手。 不过他应该还有后手,他杀李浚必然有他的目的。” 林云嫣颔首:“但凡消息快些的这会儿都晓得李浚薨了,明日早朝应是有一番热闹,看看李渡怎么发难吧。” “我倒是盼着他急切些,也好让圣上下定决心。”徐简笑了笑。 林云嫣闻言,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你反正不去,要不要点个火?”她问。 两人仔细商议了几句,定下来之后,徐简备了纸墨,林云嫣简单写了封信盖上火漆,由玄肃跑一趟送去了诚意伯府。 晚饭后,他们拿到了林玙的回复。 林玙连字条都没有准备,只口述了三个字:知道了。 翌日。 朝房里众朝臣神色严肃,三三两两聚在一块,嘀嘀咕咕说着话,彼此传递着消息。 林玙没有进去,只在外头长廊下,就见仁远伯慢着步子过来。 两人打照面,彼此问候一声。 擦肩而过时候,仁远伯脚步微顿,压着声音道了“放心”两字。 待入金銮殿,几句寻常朝堂事后,气氛一下子肃杀起来。 有人直言问起了永济宫之事。 圣上唤了声“单爱卿”,单慎会意,横跨一步站到大殿中央,面无表情地说了起来。 众人听他案前案后、口供物证,显然是把李浚的死当作一起凶杀案来办了,一时间纷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说错,应是没错,有理有据做事。 说对…… 燕辞归 第491节 薨的是李浚,是皇亲,是圣上的兄长! 怎么能是一桩普通的凶案呢! 再一想,哎呦!下毒谋害!连李浚都敢杀,哪位发癫了?! 杀他干嘛? 他都被先帝关了十几年了! 其中到底出了什么事? 有人着急,追着问单慎:“单大人,凶手呢?” 单慎一板一眼道:“正在追查。” 这个答案显然无法平息殿内议论,反而声音越来越响。 林玙的视线越过一众官员,看向前方,平亲王告病,站在前位的正是晋王李渡。 与林玙猜想的不同,李渡看起来很平静,既没有摆出义愤来,也不见多少伤心,只在贤王与他说话时微微点头或摇头。 这是成竹在胸吗? 还是说,李渡本没有在这时候发难的打算,所以不急不躁。 林玙收回目光,就见仁远伯动了。 仁远伯咳嗽了两声,道:“那位在永济宫住了十几年,一直好好的,要说下毒药也不该下到他那里去。 臣唯一想到的就只有辅国公了。 圣上,辅国公前些日子奉命去过一趟永济宫吧? 不知是因为何事?” 问完后,仁远伯也不等圣上开口,继续自说自话:“臣自然不是怀疑圣上,圣上定不会与永济宫有什么矛盾,臣就是想着彼时只辅国公与殿下会面,言辞激烈了有什么矛盾也说不准。偏国公爷没有上朝,也不清楚他们是不是说着说着就吵起来了……” 话才说到一半,突然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仁远伯,这话是什么意思?” 仁远伯循声看去,就见安逸伯那张凶神恶煞的脸拉得老长。 饶是看多了挺熟悉,也不免被吓了一跳。 “伯爷,我是有什么说什么。”仁远伯道。 他本就是与诚意伯达成默契来“挑事”的。 他们两人年纪相仿,打小关系就还可以,只不过志向不同,他上朝是点卯,诚意伯原先是志在朝堂。 只可惜世事无常,定国寺一把火,诚意伯打那之后也歇了心思,翰林院里简单度日。 当然,都是点卯,人家林玙也比他点得像样。 他唯一比林玙强的是儿女多。 胜了人数,输了能耐。 大抵是他自己就得过且过的,儿女们也都胸无大志。 女儿还行,但宁安郡主出众,寻常的贵女都比不了她。 儿子嘛,林玙没有亲儿子,但两个侄儿像模像样的,不似他那两个儿子,没被单慎彻底盖上“纨绔子弟”的章已经阿弥陀佛了。 年前宫门前广场排排站,他来领人时着实丢人。 丢人到他过年和诚意伯吃酒、大倒苦水。 好在少年时有交情,昨晚上诚意伯私下请他帮忙,他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当岳父的诚意伯都不担心扯上辅国公,他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本以为站出来驳斥他的会是林玙本人,没想到安逸伯先忍不住了。 来就来吧,谁都一样。 仁远伯抬高了声音:“伯爷,不然您说说,永济宫怎么就出事了呢?” 安逸伯冷声道:“你今儿口气有点大,我记得你前几天提吃了几口蒜?有五天了吧?” 仁远伯一张脸涨红了。 他做戏发难,怎么还要在金銮殿里当着百官的面被说道这个? “您好好的提五天前的事做什么?”他忙道。 “那辅国公去永济宫都是七八天前的事情了,你提起他来做什么?”安逸伯反问。 仁远伯的脸更红了。 这是一码事儿? 老伯爷大把年纪,怎么还讲歪理呢? 仁远伯怕了他了,硬着头皮继续去问圣上:“圣上,那日辅国公到底为何去永济宫?” 圣上眼神深沉。 他晓得林玙与仁远伯关系尚可,仁远伯平素又不掺和这些,今日发难大抵并非真的寻事。 可他心有余悸。 是。 李渡看起来没有任何手笔,但出手杀了李浚,岂会不作文章? 而那些文章,就不会像仁远伯那么“温和”了。 质疑徐简是假,借此质疑他这位君王才是真。 得亏没有往永济宫里伸手,要不然,真就惹了一身骚。 徐简说得对。 时间有限。 李渡不会给他多少时间,随时都可以一步步后招盖过来。 母后昨日的意思亦很明确,他不方便动的手,她老人家代劳。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 母后助他许多,他怎么能再让母后出手做这桩事! 他可以亲自下令办。 师出有名,这一次,他先放弃。 第426章 该动这个手(求月票) 今日的早朝,远比平日长。 下朝时,外头已是红霞满天,照得大殿金碧辉煌。 除了仁远伯不依不饶了一会儿,余下时间倒也都井然有序。 李浚薨逝,被幽禁的先皇之子也是皇子,丧仪不能怠慢,守灵、入葬等一系列的章程都要赶出来。 同时,这又是一桩凶案。 顺天府联合三司衙门务必细细查办。 单慎站在殿中央,“领命遵旨”的话喊得十分顺畅,其实也没有多往心里去。 别人许是不太晓得,他单府尹却是晓得孙公公、宅子、劳公公这一串事情的,说到底,祸起萧墙。 圣上那几兄弟的内斗,他们顺天府又能做什么? 案卷上怎么断,都得看圣上的意思。 而圣上嘛…… 单慎看了眼从龙椅上下来、匆匆而去的明黄身影,暗暗叹了口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皇家的经,更是一连串的鬼画符! 分明不久之前,这朝堂上还在围绕着“废太子”你来我往,争来争去争的是圣上的“身后事”。 结果,就这么短短之间,辈分倏地就变了。 又成了上一辈的战场了。 连单慎都想要感叹一句“今夕是何年”。 圣上离开后,刑部阮尚书与大理寺卿石大人赶紧围住了单慎,询问他昨日在永济宫现场查看的状况。 都察院右都御史田大人慢了两步,还被石叡好一阵催促。 他们这厢说话,其他官员亦纷纷竖起耳朵,想要多听几句。 晋王没有过来听,与贤王李沄一块往外走。 顺着长长台阶走到广场上,李沄眯着眼看了看东升的太阳:“二哥怎么看三哥的死?” 晋王睨了他一眼:“他那性子,当年父皇只幽禁他、没像罚老四那样罚他,已是手下留情了。” 李沄又问:“打算什么时候去上柱香?” “等灵堂搭起来之后吧,”李渡道,“不过,他大约是不想见到我。” 李沄一愣:“怎么说?” 李渡道:“以前感情就不怎么样。” “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李沄想了想,又道,“人死灯灭,以前的那点矛盾也就散了,毕竟兄弟一场。” 李渡叹了声,又道:“平皇叔病倒了,闭门谢客,我就没有去探望,德荣姑母那儿呢?身体如何?” 李沄与德荣长公主亲近些,闻言便道:“姑母身体尚可。” 燕辞归 第492节 另一厢,李邵跟着圣上到了御书房外。 圣上去换了身常服,李邵坐着等他,心情也还算自在。 先前在金銮殿,李邵自认为他可能是除了父皇之外、唯一知道徐简为什么去永济宫的人。 肚子里揣着这么大的讯息,隐瞒不难,难的是在有人追着问的时候还不露口风。 仁远伯问个没完没了的,李邵听着烦,有一瞬真想让对方闭嘴。 好在父皇离开时叫上了他,否则,李邵想,听不过耳的时候他大抵是要驳斥回去了。 别以为他听不懂。 仁远伯表面问的是徐简,实际是在问父皇。 不止仁远伯,怕是还有不少人都在暗戳戳认为是父皇杀了永济宫那位呢。 可父皇根本没有错! 父皇当日让徐简过去,也是想要弄清楚定国寺的事。 不多时,圣上换完常服、在大案后坐下。 他抿了口茶,交代李邵道:“你今日就别去刑部了。” 李邵疑惑道:“为何?” “刑部忙着配合其他衙门查永济宫的事,让他们全力以赴去办。”圣上道。 李邵越发不解了。 刑部查案,与他观政有什么冲突? 真要说起来,三司衙门与顺天府联合查办案子,本身就很有观政的价值。 就像之前为何先去礼部衙门,就是为了旁观礼部操办恩科。 李邵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 圣上便道:“徐简七八天前去一趟永济宫,就有人追着问了,你掺和进查案里,这案子办得再明白、也会被挑剔。” 这其实是圣上的借口罢了。 真正的原因在于,上朝之前,曹公公与他提了一句。 既然晋王有可能豁出去、一豁到底,那就极有可能让汪狗子对大殿下动手,那厢惯会用毒,辅国公再怎么防、总不能不让殿下喝茶吃饭吧? 这一句话说到圣上心坎里去了。 他得保证邵儿的安全。 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先动手,等下就要把徐简叫到御书房来,那他必定不能独独让邵儿留在刑部衙门。 邵儿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吃喝都由御书房的人照顾着,决计不能给汪狗子机会。 因而,一下朝,他就把人叫过来了。 李邵听进去了这编造出来的借口,顿时义愤道:“那仁远伯太不讲道理了!他是想怀疑您吗?您对永济宫动手做什么?他平素不理事,难得开回口还这般离谱!” 圣上轻咳了两声。 邵儿年轻,不晓得仁远伯与诚意伯早年关系不错。 不过,今日也不是与邵儿分析勋贵大臣们私交的时候,主要还是为了速战速决。 曹公公进来道:“圣上,辅国公到了。” 圣上颔首,对李邵道:“你早膳吃饱了吗?先去隔壁用膳吧。” 李邵略有些不爽快。 父皇与徐简说事,有什么是他不能听的? 埋怨归埋怨,肚子确实有些饿,李邵便没有说旁的,依言退出去,随曹公公去了对侧起居间。 李邵拿起筷子,顺口问:“汪狗子呢?让他进来伺候。” 曹公公笑眯眯答道:“殿下,汪狗子说是闹肚子了,先去……” 李邵忙示意他停住。 要用膳呢,不听那些。 曹公公岂会再让汪狗子进李邵的身? 他安顿好李邵,对着自己的心腹一顿叮咛,这才忙自己的事情去。 走回中殿,他先在帘子旁往御书房那儿看了一眼,见辅国公已经入座,便又退开两步,寻人问起汪狗子。 “让人看着他,曹公公您放心,不会让他生什么幺蛾子。” 曹公公又嘱咐了几句,回到御前。 圣上一脸正色:“朕思前想后,还是该动这个手。” 徐简闻言,亦不意外。 事关晋王的各种利弊,他先前说过,皇太后肯定也说了,哪怕他们谁都不说,圣上自己也能想明白。 圣上只是犹豫,并非反对。 而他与曹公公提到了李邵的安危,皇太后又有代为出手的意图,再加上金銮殿上的一场戏,都成了推圣上一把的那只手。 圣上苦笑道:“自古争位的,大部分手上都染了兄弟鲜血。 朕原先没沾上,是先帝替朕肃清,是母后辅朕登基,朕有朕的不幸,亦有朕的幸运。 不过如今看来,也没能全躲过,还是要亲手对付兄弟。 朕清楚,离师出有名还得远,但朕不得不做了。 朕唯一担心的是,对方行事诡秘狡猾,故作玄虚,让朕误会了晋王,那才是……” 徐简道:“以眼下的信息看,幕后真凶应是晋王无疑,只是杀永济宫亦有值得斟酌的地方,臣担心他另有后招。您对晋王发难,亦不是一上来就赐死,倘若他真是被冤枉的,人在您手中、反倒还是一种保护,免得他也遭了真凶的毒手,还被弄成了‘畏罪’。” 这话说到了圣上的心坎里了。 “你打算怎么向晋王确认?”圣上问。 徐简佯装斟酌,半晌道:“说实话,臣不敢孤身入虎穴。 那人身边原本有道衡、王芪那样的人手,现如今还出现了一个王节,臣以为他府里应该还有其他死士。 倘若臣从未受过伤,带着两个亲随过去,倒是敢与他们搏一搏,不说一定能抓住晋王,起码自己能脱身。 但臣如今的能耐,恐怕要拖后腿了。 再者,臣脱不脱身并不要紧,更重要的是不能让晋王逃脱。 一旦他逃走了,成了藏在暗处的一条毒蛇,可就比如今还难对付了。 既然发难,那就带足人手,御林围府。” 圣上摸了摸胡子,又道:“声势够大,可还有寰转?” 这是以防万一。 真弄错了,多少留一点粉饰的余地。 昨日与林云嫣商量时,他们早就达成了共识。 林云嫣想亲自去见晋王。 他们上辈子被这幕后黑手弄得那般惨烈,今生走到“将军”这一步,她总得亲眼见证。 “让郡主与臣一道过去吧,”徐简道,“有女眷在场,在明面上看,没有那么咄咄逼人。” “宁安?”圣上不太赞同。 姑娘家家的,手无寸铁,多叫人不放心啊! 徐简道:“臣先前去过一趟永济宫,就会被话里话外的怀疑,倘若臣单独见晋王,不管他认与不认,之后都会被揣度到圣上您这儿。 既如此,臣以为,倒不如多去些人,其他皇亲、查案的三司,郡主代表慈宁宫,多派些人手一块,都听听晋王会说什么。 再者,如此大事,您抓了晋王也得安顿王妃与其他女眷,由郡主主理,比一众爷们要方便得多。” 这话十分在理。 圣上认真思考着。 皇亲,原本最恰当的应是平皇叔,偏他病着。 同辈的兄弟此刻亦不合适,再长一辈的,其余皇叔要么不在京中,要么早早离世。 不过既然宁安过去,那倒可以考虑上姑母们。 “请德荣姑母走一趟吧,”圣上交代着,“让三司也出人手,你点好御林,等下就出发。” 徐简领命,从御书房退出来。 旭日悬空,晒在身上热腾腾的。 徐简徐徐舒了一口气,只觉得这些年累在身子骨里的寒气也跟着散了些。 第427章 你才是疯了的那个!(两更合一求月票) 慈宁宫。 皇太后握着林云嫣的手,用力拍了两下。 “胡闹!”她道,“明知山有虎,你却偏要向虎山行!那是你该去的地方?” 刚才,御书房里送了消息过来。 皇太后听说了圣上的安排,当时没有多说什么,等人走了便忍不住说教几句。 “依哀家看,这肯定是你自己的想法,”她摇着头,“徐简也是,不劝着你,还纵容你!” 林云嫣抿着唇笑了笑,算是默认了。 皇太后道:“安顿女眷是假,你想亲耳听李渡说才是真。只是云嫣,太危险了。” 燕辞归 第493节 “我晓得您担心我,”林云嫣宽慰道,“但这么多人手在,徐简也在边上,我不会有事的。再者,如您所说,我的确很想听听晋王到底会说什么……” 皇太后长叹一声。 定国寺那夜的悲剧,十几年了,看似远了淡了,其实都压在遗属的心里。 她是,云嫣也是。 哪怕云嫣当时还是个一岁半的孩子,丧母依旧是一生的痛。 已然定下来了,云嫣又坚持,皇太后便不再劝说:“哀家原以为,圣上要等各处再调查一番才会下定决心,没想到今儿一下朝就定了。也好,早办早了,如此大事压在心头,哀家也是夜里睡不踏实。” 不多时,外头来人通传,宝盈大长公主与德荣长公主到了。 小于公公把人迎了进来。 “宁安也在?”德荣长公主打量了林云嫣一眼,“看着又长高了些。” 林云嫣行礼。 作为先帝爷最宠爱的女儿,德荣行事与她的姐妹们很不相同。 喜骑射,爱出游,未成婚前就游历过不少地方,婚后也没有停下脚步。 有时与驸马一块,有时是她单独去。 而驸马韩兆清亦是德荣自己选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也算不错。 上一次见面还是年节里,林云嫣陪皇太后,长公主过来请安。 过年最是适合家长里短说闲话,长公主那天兴致上来了,问了不少小夫妻的事情,怎么看对的眼,处得如何,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但今日,长公主显然没有那等好谈兴。 宝盈大长公主先开口,与皇太后道:“传话的只说让我来慈宁宫,多余的一问三不知,我琢磨着大概是永济宫的事,没敢耽搁、急急就来了。 娘娘,老三真是被人害死的? 我是不信圣上会没事找事去夺他性命,那到底是谁害了老三?” “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事,”皇太后正色道,“你等下与云嫣他们一块去晋王府……” 说到这里,她微微一顿,看向德荣长公主。 宝盈大长公主便道:“宫里来人时,德荣正在我那儿,便一道来了。” 皇太后问:“怎得寻你姑母去了?” 德荣长公主道:“昨儿先去了皇叔那儿,闭门谢客了,我也放心不下姑母,干脆一早过去。” 皇太后微微颔首。 圣上那儿既然摆出阵仗,要把事情是摊在文武百官面前,那她这里也不用避着德荣。 皇太后简单说了状况。 德荣长公主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您的意思是,二哥下手毒害三哥?” “当年定国寺与宝平镇,二哥是藏在后头的真凶?” “他害死了大哥,又让三哥被父皇幽禁,四哥贬为庶民。” “他直至今日都想篡位?” 宝盈大长公主示意她别着急,而后慎重问皇太后:“真是老二?不会弄错吧?” 皇太后道:“从现有的讯息看,八九不离十了,让你来也是为此,你可以当面问问他。” “我自是要问他!”德荣长公主抢了话,咬了咬牙,“他可真是好本事!当年搅起腥风血雨,最后他这个真凶置身事外!” 宝盈大长公主皱眉:“德荣,你要这般沉不住气就留在慈宁宫,莫要过去添乱!” 德荣长公主闻言,偏过头去,憋气归憋气,倒是没有再急切说什么了。 时辰差不多了。 皇太后点了几个人手,又让小于公公跟着,这才让她们出发。 前后两辆马车抵达晋王府外时,御林刚刚布置完,把整座府邸围了起来。 带头的依旧是陶统领。 辅国公点人,曹公公压阵,陶统领哪怕一肚子迷糊也是令行禁止,让围就围。 单慎与三司的人前后脚也到了,站在王府大门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到底与徐简更熟悉些,单慎摸到他边上,压着声问:“我先前查到的那什么姓劳的,是晋王的人?” “等会儿还请单大人把供词记详细些。”徐简道。 单慎左右一看。 三司很重视,来得都是一把手。 哪怕他单慎也是个一把手,在那三位跟前还是稍稍矮了一头。 再说了,顺天府又不是没被三司坑过,记供词这种要紧事,还是他们自己来更放心。 徐简与单慎说完,便上前与大长公主、长公主行礼。 “府里状况不明确,恐有死士,臣担心晋王抗命,”他道,“等下御林先行,控制住局面后,您几位再进来,以免意外。” 宝盈大长公主自是没有意见。 徐简又看向林云嫣。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振奋,也看到了谨慎。 这一步,不能出一点差池。 另一厢。 李渡背手站在前厅里。 管事一脸焦急与他说着外头的状况。 “来就来了,让他们进来就是,”李渡一副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怎么?难道还要我出去请他们进来?” 管事只好道:“小的看到宝盈大长公主的马车了。” “宝盈姑母?”李渡嗤笑一声,“往日她来,是长辈也是客人,我自要迎接,今日算什么?” 管事实在接不上这话。 李渡又道:“告诉王妃,好好在后院待着,前头的事跟她无关。” 管事只好去了。 他才走出前厅,就听见不远处杂乱的脚步声,看来外头的人已经涌进来了。 他半点不敢停下来,飞奔着往后头去。 徐简与陶统领走在最前,一路直到前厅。 徐简眼尖,隔了一段路就看到了李渡站在厅中的身影。 他在厅外止步,拱手行礼:“晋王爷。” 李渡转过身来看着他:“听声音脚步飞快,看来本王给你寻的大夫真有几分本事。” “劳王爷费心了,腿脚能好起来,全是那位大夫的功劳,”徐简话锋一转,“今日怎么没瞧见叶公公?” 叶公公,便是之前几次与大夫一块到国公府来的那内侍。 往日李渡在外行走,身边带着的内侍亦是他。 李渡哼笑一声:“你们今日这么大的阵仗,来本王府里找个内侍吗?” 徐简暂时没有回答。 前厅这里僵持着,其余各处却是动静不断。 御林寻人抓人,前院这里的人手都被聚集起来,又往后院去寻人。 林云嫣亦陪着大长公主与长公主进府,去了后院。 晋王妃脸色惨白,握住宝盈大长公主的手,问:“姑母,这是为何?王爷是犯了什么事?” “你留个嬷嬷一块在屋里等着,其余的人,我先带走了,”宝盈大长公主语调冷静,“别冲动,我在这儿总不会让你受什么罪。” 晋王妃诺诺应下。 此时,除了听话,还能怎么样呢? 德荣长公主忽然问道:“李嵘呢?” 晋王妃打了个寒颤:“清早就出去了,我也不晓得。” 李嵘是晋王夫妇的儿子,刚十一岁。 德荣长公主皱起眉头:“别不是跑了吧?” 林云嫣道:“围府前已经通知京城守备了,只要人还在城里就不会让他出城。” 可随着搜查的推进,林云嫣不由暗暗摇头。 晋王府里的人手并不少,但原本就记上号了的叶公公、童公公却不见踪影,甚至没有死士。 问起叶公公,下人们说不清人去了哪里。 问起童公公,又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说府里没有姓童的。 三司的人听的一头雾水。 什么童公公? 李渡坐在太师椅上,自顾自吃茶,闻言又问:“徐简,你真是来本王府里找内侍的?” 徐简弯了弯唇,根本不急:“王爷,我想找的内侍很多,童公公、或者说劳公公,还有一个猴脸的,可我不会在您府里找。” 他人在这里,不表示人手只围住了晋王府。 那座劳公公名下的宅子,才是他真正想围的地方。 那头由万塘指挥使带队,参辰和玄肃跟着,守备衙门的人去抄了。 燕辞归 第494节 当然,收获能有多少,徐简现在不好说。 他多走一步,李渡又何尝会少走一步? 就李渡这怡然自得的样子,可见今日被围府就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者说,李渡就是在等着他们围。 “永济宫那位是您出手杀的吧?”徐简开口问道,“那里的太监孙公公几次出入的宅子、真正的主人姓劳,正是曾经伺候过您几年的劳公公。此前他还伺候过您的生母章选侍……” 一连串的线索,一一道明。 李渡没有出言打断,垂着眼听着,也听其他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单慎手上一只笔写得飞快。 要不是腾不出手,他都想摸一摸自己的腮帮子。 乖乖! 背后竟然是那么的吓人! 饶是他晓得一些皮毛,都要忍不住大喘气了。 等他余光瞥一眼三司几位老大人,单慎心里又平衡了些。 那几位已经喘上了! 越发突然他单府尹见多识广。 半晌,李渡放下茶盏,道:“杀李浚、杀董妃,屠了宝平镇、烧了定国寺,在李汨那儿安插了个王六年,还借由王六年毒杀了李沧,这么多罪名,一股脑儿盖过来。” 李渡缓缓站起身,呵得笑了起来:“难为老六了,这么多罪名,罗织起来不容易。” 德荣长公主急声问道:“二哥想说,六哥冤枉你了?” 李渡眯着眼看她,笑容意味深长:“怎么会呢?我是真的心疼老六。他要杀我哪里需要这么多理由?可他还这么苦心竭力,就为了一个好名声!” 话锋忽然一转,李渡又道:“我也是笑我自己,我要不是为了一个‘名正言顺’,他李沂能活到今天?我想杀他易如反掌!” 徐简道:“这么说来,王爷是认罪了?” “我是有罪,”李渡的神色凌冽起来,一字一字道,“我有罪在太过天真! 明明该是我的皇位,我除掉了李沧,李浚、李汨也一并出局,当年有能力、有想法争位的,还有谁能胜过我? 可偏偏他李沂来掺了一脚! 早知如此,我当日就不会让他活着走出宝平!” 林云嫣沉声道:“王爷的失误又何止这些? 当日贼袭宝平是做戏,其中根本就没有杀圣上的那一环。 或者说,在您的预想之中,圣上也许根本就不会出现在宝平。” 提起那夜经过,李渡似是被激怒了一般,连脖子都红了几分。 “哈!”李渡大笑一声,满是嘲讽,“李沂心心念念要找定国寺放火的真凶!可凶手是谁?要我说,凶手就是他自己! 我原本以为,宝平遇险,山上顶多派些人手驰援,等寺中起火,救援的人手也就回去了,宝平那儿有足够的时间收拾布置、不留下后顾之忧。 可我哪里想到,我那天真的六弟,真的会带人下山呢? 抛下女眷,不顾儿子,带走了几乎所有的侍卫与武僧,去救一个村子,哈,真不愧是我那爱民如子的六弟啊! 我更没想到,他那位短命妻子竟然睡沉了,烧死在了里头! 你们以为李沂撕心裂肺、要死要活,我就不糟心了吗? 我辛辛苦苦在宝平布置了那么多,却被定国寺抢走了风头,衙门都急着去查起火,对贼寇的没有那么重视了! 得亏李汨够傻,被王六年哄几句就叫嚷着要剿匪,这布局才没有白费!” 宝盈大长公主呵斥道:“都说老三疯,要我看,你才是疯了的那个!为了你的野心、你害了多少人。你说你没想在定国寺杀人,可事实上烧死了多少人?” “我比谁都不想看他们死!”李渡高声打断了大长公主的话,狠狠看向林云嫣,“我杀他们做什么?夏氏若没有死,沈蕴如果不是和夏氏死在一起,让皇太后怜悯痛心又放不下,他李沂未必有当皇帝的命!” 第428章 成王败寇(两更合一求月票) 提起那些陈年旧事,李渡的情绪明显激动许多。 “没有谁说过,皇位只能由嫡长子继承吧?”他厉声问道,“凭什么我不能争?还是你们各个都天真的以为,争位不需要杀人?” 宝盈大长公主义愤道:“你还争得很光荣?老大沉稳淳厚,勤政持重,若非因为你,他本该是位出色的君王!” “沉稳?持重?”李渡不赞同极了,“他凭什么可以稳?凭什么可以重? 因为他是皇太后亲生的,他是嫡长子,他天然就高高在上、与我们这些迟来一步的截然不同。 投胎真是门学问! 看看李邵,那蠢货东西,若不是投胎投得好,他能当十几年的皇太子? 他蠢得都让人没眼看了! 他若长一辈,与我们为兄弟,不用我动手,他能被李浚戏弄死! 李沧也是,他要不是占着嫡长,不用争不用抢就能压我们一头,他凭什么去持重?” 李渡一甩袖子,指着自己,又道:“我要是嫡长,我比他都有君子之风、帝王之姿!” 可惜,他投胎没有投好。 林云嫣与徐简交换了一个眼神,问:“王爷的意思是,不满意自己的出身了?” 这话问得故意,因为在她看来,李渡在出身上固然有怨言,却不是抵触。 如果他抵触,他不会善待、重用伺候过章选侍的小耗子。 更不会替章选侍报仇。 果不其然,李渡抬了抬下颚,道:“本王只是想让姑母知道,出身带来了难题,我想脱颖而出,必须使非常手段!易地而处,李沧不一定比我做得更好,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不能当皇帝!” 扔下这话,李渡忽然转头看向一旁的德荣长公主。 勾着嘴角轻蔑一笑,李渡问道:“德荣,那可是当皇帝,你难道不想?你摸摸心口,你若不是女儿身,你也是皇子而非皇女,你争是不争?!” 德荣长公主抿了抿唇:“二哥,你自己行事歹毒,就别想着拉人下水了! 怎么?大哥他们都死了,这里无人可掰扯,你就掰扯到我头上来? 亏得我是皇女,要不然我出了你王府还得去六哥那儿多表表忠心!” 李渡哈哈大笑。 “是,他们都死了,他们明明都死了,”李渡恨恨道,“可父皇的选择不是我,父皇选了李沂。 李沂他有什么本事?他根本不配入局! 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还是那句话,沈蕴没有和夏氏一起死在定国寺,李沂他能当皇帝吗?” 宝盈大长公主紧蹙着眉宇,余光看了眼林云嫣。 她在林云嫣的脸上看到了沈蕴曾经的影子。 想起沈蕴,她心里不由叹息。 其实,宝盈大长公主完全能理解皇太后的行事。 论私心,她那位皇嫂把沈蕴当亲女儿一般照顾,她选择扶持老六一点都不奇怪。 一位丧女,一位丧妻,皇嫂与老六就是牢不可破的同盟。 而与老六紧紧站在一起,她也能够真正为沈蕴的夫家、以及女儿争取最多的权益。 只不过,这一切都建筑在老六的仁厚品行之上。 皇嫂不仅仅“丧女”的母亲,她也是一国之母,在私心之外,她还有公义。 如果老六担不起皇位、连守成之君的资质都没有,皇嫂不会扶持他,皇兄亦不会答应把皇位传给他。 打动皇嫂的远不是“同盟”,而是品德。 这么想着,宝盈大长公主正要这么与李渡说,就听见耳畔有一清润温和的声音响起来。 说话的是林云嫣。 “王爷,钻牛角尖不会让您显得正确,反而会无比可笑,”她直直看着李渡,“我母亲若没有与先皇后一块蒙难,圣上应是不会积极主动争夺皇位。 但换一个方向,他不争,皇位依旧极有可能落在他头上,因为他仁厚、端正。 在一众兄弟薨的薨、贬的贬之后,为什么先帝越过了更年长的您,选择了圣上,不是娘娘为他争取了什么,而是先帝爷不愿意让您继位。 在先帝的心中,您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皇帝人选! 他不需要一个处心积虑的继承人。” “你!你知道什么?”李渡面露阴鸷,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视线在林云嫣与徐简之间转了转,“我说错了,你的确知道什么。 李邵都想起来了,所以你们才能步步紧逼,反倒是我,此刻依旧没有能做个明白人。 那夜,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跑出来?为什么都睡得那么沉?” 林云嫣并不想把答案告知李渡。 德荣长公主偏过头来,低声询问她:“我也好奇,为什么?” 林云嫣摇了摇头,并不接话。 德荣长公主见此,叹道:“你这孩子,嘴还挺紧的。” 林云嫣心里咯噔一下。 她不说本没有什么,被德荣长公主这么一评,反倒意味深长了。 果不其然,李渡恍然道:“看来是有人理亏了!理亏的是夏氏还是李沂?哈!我不过是让人点了把火,会烧成那样说到头了也是李沂他们自己的错! 李沂当时和夏氏吵架了,是我让他们吵的吗? 李沂把人手都带下山,是我让他带的吗? 死人也是他该受着的! 燕辞归 第495节 况且,明明是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在皇位与先皇后之间,圣上更看重后者,”林云嫣打断了李渡,“而您机关算尽、功亏一篑,后果也是您自己受着!” 李渡眼神如刀。 回过头去看,就是定国寺那一夜出了差池,以至于后头所有的发展都受到了牵连。 一步不慎、追悔莫及。 他可不会听林云嫣一个小丫头片子的说辞。 没有那些差池,父皇不可能把皇位传给李沂,毫无疑问,皇位就是他的。 为了皇位,为了能登基称帝,他付出了多少? 他还得压着心头愤懑,与董妃联手,扮演什么母慈子孝! 董妃根本不配当他的母妃! 表面上一副慈母心肠,实则全是蛇蝎。 “董妃她……”李渡开口。 才起了个头,就被宝盈大长公主喝住了:“你还有脸提她?她辛辛苦苦养育你!” “我凭什么不能提?”李渡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今日受困,我认了!满盘皆输,我也认了!但董妃别想有什么身后名,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是她杀了我生母!” “你有证据吗?”宝盈大长公主问。 “证据?”李渡问林云嫣,“你们慈宁宫的人不是去御药房了吗?翻到了什么?” 这个问题,林云嫣如实以告:“章选侍离世太久了,那日没有翻到旧档,您若想看,我可以再去一趟,把库房仔仔细细翻一遍。” “不用,我来告诉你们,”李渡道,“董妃自己不方便下手,就让阮贵人故意与钟妃闹矛盾,搬去了碧华宫。 真正下毒的是阮贵人,我生母本就不受宠,病倒之后日子更加紧张。 也就是童公公心善,虽帮不上忙,却也尽量多给些用度。 我原也不知道母亲的死因,是童公公临死之前、不想我被董妃诓骗,私底下说出来了。 可我能做什么呢? 我只能卧薪尝胆! 董妃那人,明面上真是良善,对抱养的儿子视如己出、宫里谁不夸她。 她嘴上说养恩生恩皆是恩,不阻拦我去探望生母,可就是因为我与生母走得太近、才会给她招来杀身之祸! 说透了,是董妃她自己生不出儿子,所以不得不攥紧了我,我身边全是她布下的人手。 我曾经想过,董妃最眼红的就是正宫之位,她想当皇太后、她想死后刻在墓上的是皇后而非妃子,那我就要在她最得意的时候把她拖下来! 我要当皇帝,我要让她看到后位唾手可得,再揭穿她谋害我生母的旧事。 我是皇帝,我可以处置她! 我不怕什么骂名,我敢杀兄弟,我又怎么会怕杀养母? 更何况我是给生母报仇,天经地义! 可惜,我失败了。” 李渡抬手抹了一把脸。 所以,在确定登基无望之后,他对董妃下毒,还之彼身。 深宫倾轧,鲜血淋漓。 对错自是能掰扯,可掰扯起来却也没有多少意义。 在场的,如宝盈大长公主、德荣长公主,谁又会不知道这个道理? 正如李渡一开始说的那样,争位本就是染血。 后宫之争,亦是同样。 “成王败寇,”宝盈大长公主沉声道,“你既输了、认了,那就老实些,莫要再殊死挣扎。” 李渡神色一凝,戾气收敛了些:“姑母,我也不想挣扎什么,我只有一个要求,给我母亲正名,我母妃姓章不姓董。” 宝盈大长公主闻言,并未立刻拒绝,思忖后微微颔首:“我会出面与皇太后、圣上争取,但成与不成,我不会应允你。” 李渡双手作揖,与大长公主行了一礼。 “人你们带走吧,”宝盈大长公主叹息着与徐简道,“我去安顿女眷,德荣、宁安与我一道去。” 德荣长公主应下,刚抬步又顿住,问李渡道:“李嵘呢?二嫂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京城守备不会让他出城的,你还是早些交代他的下落,免得他吃苦受罪。” “小孩子野,我下朝回来他就不在府里了,回头寻着了他,”李渡淡淡道,笑容带了几分嘲弄,“李沂这么仁厚的性子大抵是不会杀我儿子的,让他那小子守陵吧,有事没事给我烧点纸。” 单慎刚刚要收起纸笔,听了这两句对话,嘴角不由一抽。 这哪里还是一个要求? 求了生母求儿子,分明是两个! 又把“仁厚”两字按在圣上脑门上,圣上想斩草除根都伤脸皮! 晋王打得算盘真响。 德荣长公主也听出来了,冷笑一声。 李渡脸上的嘲讽又重了些:“德荣,你说说你,怎么就不是个男儿呢?要不然,以父皇对你的宠爱,还有李沂什么事儿!” “你少在这儿挑拨,”德荣长公主道,“我的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说完,她跟着宝盈大长公主走了。 李渡看了会儿她的背影,嗤了声。 林云嫣也得跟上去,只是她心中疑问不少。 李渡的要求都摆在了明面上,但要说他就是为了这些要求就束手就擒,那绝对不可能。 此人一定还有后手,他绝对不会老老实实赴死。 这厢有不少人,林云嫣不方便与徐简细细说,只能微微抬手,以袖子作遮掩,悄悄握住徐简的手,轻轻捏了捏手心。 徐简垂眼看向她,面上一派从容,看不出什么情绪。 被遮住的手却是反过来握住了林云嫣,指腹扣着她的掌心、缓缓摩挲,表示他心中有数。 打过暗语,林云嫣把手抽出来,赶了两步,追着大长公主去了。 徐简则与李渡比了一个“请”。 陶统领上前,一声“得罪了”之后,检查了李渡身上,而后由御林看顾、把人请出去。 李渡没有急着走,只冲徐简招了招手。 待徐简走近了些,李渡道:“我这几年甚少动怒,皇位旁落那么大的亏,我都挺过来了。 没有让父皇抓到把柄,耐心潜伏下来,等候良机。 唯有你,徐简,你几次离奇行事让我看不穿。 你抓到了王六年,我以为是他行事不谨慎;我想把陈米胡同喂给你,却莫名其妙让李邵被抓了个正着,最终让我不得不折损了道衡、王芪。 你说,如果我告诉李沂,你一早就知道陈米胡同里的热闹,会怎么样?” 四目相对。 李渡的视线里全是探究与打量,徐简却是平静的,没有露出一点端倪。 这两人僵持着,反倒把边上的单慎看得心惊肉跳。 他快速撇了眼曹公公。 圣上对大殿下的事情格外看重,晋王这是死到临头还硬要拖辅国公下水。 只听徐简道:“您愿意在大牢中开口而不是一句不言,查案定案都会更快些,您无论说什么都行。” 单慎一听,心说:把晋王定为胡言乱语、这也不失为一个解法。 而后,他又听徐简说了后一句。 “大长公主说的是,成王败寇,”徐简笑了声,“皇权之争,圣上却要办成一桩案子,恨不能人证物证样样齐全。 您配合着来也行,我跟着断过一位国公,这次就来断一位王爷,有些实绩在身上,也省得往后再有人说我成天只看乐子。” 单慎:…… 这话本身就挺乐子了。 第429章 人去楼空(两更合一求月票) 话是乐子话,听话的人却没哪个能在这时候笑出来的。 李渡深深看着徐简,黑沉的眼底里情绪翻涌。 他想,徐简果真如他料想的一样,足够谨慎、也足够镇静。 即便是在对手已经“大势已去”,而徐简该坐享胜利的时候,此位国公爷都没有露出破绽来。 不会自大,没有自满,更不会夸夸其谈说自己的战绩。 李渡贬自己捧徐简一把,或是进一步威胁徐简几句,徐简都不会走心。 也是。 若没有这等四平八稳的应对习惯,又怎么能次次全身而退? 徐简明里暗里坑了李邵好几次,但凡他有一丁点的心虚,都会被李沂看出来。 可偏偏,李沂十分信任徐简。 啧! 思及此处,李渡又想骂李沂蠢。 明明最宝贝李邵,却在李邵身边安排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徐简。 燕辞归 第496节 不过,话又说回来,连他李渡都没有看穿徐简到底再摆什么惊天阵仗,李沂没有看出来、也根本不稀奇了。 如此思量着,李渡的视线又落到了曹公公身上。 曹公公心如明镜。 他记得,大殿下也曾在御书房里向圣上控诉过,说辅国公背地里算计他。 当时圣上自是没有听。 今日此话又从晋王口中冒出来…… 倒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事有轻重缓急。 对圣上而言,眼下最要紧的是处置好晋王,把这些陈年隐忧都一并扫除干净。 此刻再把大殿下与辅国公之间的事掺杂进去,只会把局面搅得越来越浑浊,反倒是如了晋王的意。 再者,大殿下当日告状归告状,之后这几个月与辅国公依旧相处得不错。 如此看来,八成是受了挑拨。 “王爷,”曹公公催促道,“外头都安排好了,您还是莫要耽搁时间了。” 有他这句话,几位“护送”的御林亦都上前一步,逼迫的架势很明显。 李渡哼了声,不再停留,大步往外走。 三司几位官员与单慎交头接耳,互相分配活计。 单慎转头问徐简:“国公爷一会儿做什么安排?” “万指挥使去抄记劳公公那宅子了,我要过去看看,”徐简想了想,道,“王府里扣下来的人手,还得几位大人辛苦,一一问话。” 单慎道:“应当的、应当的。” 该交代的都交代过了,徐简又与单慎道:“单大人,我这就过去了,之后若是郡主问起来,你让她先与大长公主一块回慈宁宫复命,不用担心我这儿。” 单慎忙应下。 沿着来路,徐简走出晋王府。 御林军出动围府,这么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附近邻里。 消息传开去,还有不少百姓赶过来,隔着一段距离对着王府大门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有说皇亲国戚的马车华美的,也有问晋王所犯何事的。 徐简接过马绳,翻身上马,熟练地避开人群,一路到了另一宅子处。 这里已经被守备衙门接管了。 徐简进大门,绕过影壁,看着不远处的前厅。 此前在衙门的留档里,他已经看过这宅子的布局图了。 前后两进,西侧有一个跨院,在京城里不算小,却也称不上什么大宅子。 万塘的大嗓门从西跨院里传过来,怒气冲冲的:“这墙一看就是新砌的,老子眼睛又不瞎,砸了、赶紧砸了!” 徐简循声过去,问道;“万大人砸什么墙?” 万塘听见了,扭头道:“国公爷,下回这抄宅子的事还是让老单办吧!我们守备衙门按规矩……” 按规矩,无端端抄一座京中宅子,不是他们分内之事。 也就是辅国公身边的亲随过来,还拿着御书房的牌子,万塘才一刻不停地点兵点将。 徐简轻笑了下:“单大人跟着我围别处去了,若是下回还有这种事,你们换换?” 万塘嘴快:“别处?” “晋王府。”徐简轻描淡写,答得随意。 万塘的大嗓门却是立刻闭上了。 乖乖! 晋王府? 老单都围到王府去了,真刺激! “换,肯定跟他换!”万塘拍着大腿道,“不过怎么就……” 话才冒头,他自己就反应过来了。 早朝上还有说永济宫那位被谋害,上午就围了晋王府,十之八九有关系。 皇室兄弟拔刀相向,事情不小,难度其实不大。 当然,万塘指的是围府抄人的难度。 奉了圣命办事,属于头上有片天,脚下地面平,心里很踏实。 比前回抄陈米胡同那宅子那种两眼一抹黑,碰见人还是碰见鬼都说不上来的简单太多了。 徐简看万大人那百转千回的面色,就知道他一准又想起抄到李邵头上的倒霉事了,便开口询问道:“刚在说砸墙?” “是,”万塘回过神来,忙指着一堵墙面,道,“簇新簇新的,墙面都没干透。” “那也不一定要砸。”徐简说着看到玄肃过来,就冲他示意了一下。 玄肃会意,一个翻身跃上墙,看着对侧。 既上去了,他也没有急着下来,笔直站在墙上,转着圈往四周都看了一遍。 万塘心里急,催着问道:“怎么说?那头是什么?” “隔壁人家,”玄肃下来,与徐简禀道,“前后搜了一遍了,人去楼空,这一带左右都是民居,平日有人居住。 刚去打听了下,说是这宅子偶尔会有人进来,有时候也听到过一些行走动静,夜里偶有亮光,不像是长期住着,更像是主家不在、留了一二门房管事。 这堵墙后头就是隔壁的跨院,人家刚看到小的站墙上还吓了一跳。” 万塘一听,直接拔了腰间佩剑在那墙面上敲打。 这一敲就敲出端倪来了。 只最外面那层是新刷了粉,里头的墙砖还是老货色,与边上旧墙后头的墙砖并得整整齐齐。 “什么毛病?”万塘气得瞪大眼睛,“耍我玩呢?” 徐简道:“那孙公公过来,回回待上一阵才离开,按说他都见着人了。 据跟着他的人说,头一次过来时,孙公公从进到出,就没有其他人从大门出入过。 第二次时他特特绕行宅子后头,那后门也不曾打开过。” 万塘听懂了:“国公爷的意思是,这宅子里肯定还有一条道,只是不在明处,我们暂且还未发现?” 徐简点头。 万塘来劲了:“我老万又不是没有挖过宅子,我照样掘地三尺,就不信挖不出来!” 说完,万塘招呼了手下,安排起来。 徐简进跨院屋子里看了一圈,之后出月洞门,一路沿着过道去了二进。 “寻到一条道!” 唤的是参辰。 徐简闻声过去,看着藏在耳室里头、被几个大架子遮挡住了的通道。 里头不见光,黑漆漆的,不晓得有多长。 徐简没有贸然进去,让参辰去叫万塘。 万塘听说有发现,也不让人掘地了,带着一众人手过来。 “我打先锋。”他一手点了火折子,一手提剑,大步走了进去。 真走起来,才发现这条通道比预期的短。 拐过一个弯,撬开了尽头的木门,之后便是另一条甬道。 弯弯绕绕走了约莫一刻钟,最终抵达了一宅子中。 这宅子也静悄悄的,没有别的动静。 玄肃这次翻上了屋顶,四处寻了寻,给他们指了个方位:“原先那宅子在那儿,晋王府在那边,不远。这宅子前后三进,左右都有跨院,地方真不小了。现在在的是第三进。” 守备衙门的人分散开去,一进一进搜查。 最终的结果,自然也是人去楼空。 徐简走进了正屋。 里头的东西都收拾过了,大案上也没有什么手书留笔。 窗户推开,外头是大片青竹。 徐简又往他处转。 在一个屋子里,他发现了一个药碾,碾槽中隐约还留了些细碎药粉。 徐简想了想,从架子上挑了顺手的工具取了些包起来,交给参辰:“之后交给单大人。” 万塘巡了一圈回来,与徐简道:“这里起码住着二十几个人,走得匆忙却不乱,被褥留着,带走了些随身细软。刚让人去左右问了,似是说昨晚上有些动静。” 徐简道:“我看后头主屋,日常起居痕迹重,想来晋王时常待在这儿。这般频繁,按说不会从大门出入,万大人之后再搜一搜,这宅子里八成也有通道一路连通晋王府。” 万塘应下来。 徐简原路返回,进宫复命。 御书房里,圣上神色凝重极了。 曹公公已经先一步回来了,他出来迎徐简,低声道:“晋王收押在地牢里,他看着还算配合。 杂家刚把围府的经过与圣上禀了,圣上很是气愤。 国公爷那儿有什么收获?” 徐简低声道:“没抓到人,全跑得干干净净,我在宫门口遇着顺天府的人,说是暂时也没有李嵘殿下的下落,我估摸着……” 话说一半,曹公公心领神会,叹了一声。 燕辞归 第497节 入内,徐简行礼之后,便把两处宅子的状况一一禀了。 圣上闭着眼睛听完,思量一阵,道:“这么说来,李渡养在宅子里的内侍、死士什么的,昨日夜里就跑了?” 那时他还未下定决心动手,倒是给了李渡安排“后事”的机会。 今日天明、城门一开,早就跑得没影了。 甚至连李嵘都能跑了。 徐简道:“晋王既然想到了您会先发难,提前把人都遣散了,也安排好了李嵘殿下,他自己为何不走?” 以晋王的能耐,蒙混出城不是多难的事。 至于说这一走就什么都放弃了,那眼下这样又何尝不是放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总比死在这里有机会。 晋王的所有举动,更像是“随波逐流”。 从对李浚下手的那一刻起,他就该上朝上朝、该回府回府,按部就班等着圣上先行动手,而手下叶公公、童公公等人一并消失了。 “孤身赴死,换其他人活路?”圣上摸着胡子嘀咕,又摇了摇头否了,“他不是这种人,他到底在想什么?他难道是认为朕不敢杀他吗?” 当着宝盈大长公主以及三司等官员的面,李渡承认了他谋划了宝平镇与定国寺之事,承认了谋害养母董妃娘娘,承认了毒杀李浚,这些罪名足够圣上将他定罪了。 可以说,名正言顺。 哪怕将来圣上去见了先帝,也能交代得了他为何在十几年后还对兄长动手。 总不能真如李渡自己说的,路走绝了、最后关头只想把章选侍的死因公之于众吧? 圣上起身:“朕亲自去见见他。” 曹公公忙跟上去。 “圣上,”徐简劝谏道,“以臣之见,还是早日定夺为好,既弄不明白晋王还在琢磨什么,不如早些决断,以免夜长梦多。” 圣上顿足,抬手拍了拍徐简的肩膀,以示自己听见了,却没有评说什么,只道:“你随朕一道过去。” 徐简跟着圣上出御书房。 曹公公在前头引路,徐简落后几步,看着圣上的背影。 以他对圣上的了解,圣上自是会杀李渡,却不会立刻下旨。 今日围府急,是怕朝堂各处舆论阵阵、亦不想劳动皇太后,但眼下胜券在握,圣上反而不会太急。 形势一片大好,好到有足够的时间留给底下人把案子查明白、把细处弄明确,周全又周到。 而后,由朝臣们上折建言,纷纷要求赐死李渡时,才是圣上动手的时候。 这般行事,对帝皇来说不能算坏事,很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极其正确,可偏偏他们面对的是李渡。 李渡自投罗网一般的行径太怪了。 徐简无法放心,自是想要早断早了。 他得再寻机会说服圣上。 皇城地牢很偏僻,离得越近、越觉得有股子阴冷气息。 进去之前,圣上停步,低声与徐简道:“朕知道你担心另生事端,朕也担心,可眼下李嵘不知下落。李渡活着,还能当饵,李渡一丝,李嵘越发不会露面了。” 徐简敛眉,道:“您说的是。” 几人进入地牢中。 寒气迎面而来。 徐简眯着眼适应了下里头昏暗,便看到了被关在深处一间牢房里的李渡。 李渡靠坐在墙壁上,抬头看向来人,嘴角一勾,笑容诡秘又挑衅:“我当是谁呢,六弟竟然亲自来了。” 第430章 他甚至觉得他不会死(两更合一求月票) 隔着牢门,圣上看向李渡。 李渡虽落魄,整个人却依旧显得怡然自得。 他在不久前一口一个“李沂”,此刻却称呼“六弟”,言语中的嘲弄态度藏也不藏。 徐简听出来了。 李渡在说,论年纪,论资格,他远在圣上之上。 当年败给这么一个程咬金,他从未甘心过。 再想想,以李渡对圣上的低视,也许在他心中,真正的程咬金可能是皇太后。 定王之死打击了她,却没有彻底击垮她。 娘娘迅速振作起来,把皇位交迭的主动权牢牢握在了手里。 而李渡身为失败者,彼时憋屈受挫,这些年“卧薪尝胆”,也是能耐。 圣上并不理会李渡的挑衅:“静下心来想想,朕理解你苦心积虑想要篡位,朕只是不明白,你杀三哥做什么?” 李渡嗤笑一声:“他在永济宫里被关傻了,想要与我谈条件,威胁要曝光我、咬我一口,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杀他灭口。” “不对吧?”圣上根本不信,“你知道了朕在查你,三哥死着活着,你都被抓到把柄了。” “是啊,”李渡当即改口,脸不红心一跳,“我都要被抓了,还留那么个威胁我的东西做什么?死前也该找个垫背的。换作你,你不想杀他?” 圣上还真不想。 无端端的,他莫名其妙去动李浚做什么? 而李浚的死,若说有什么益处,就是让他能更直接地对李渡发难。 要不然,暗地里查了再多,也始终缺了“师出有名”。 从这一条出发,李渡分明是在自投罗网,给了他们快刀的机会。 李渡是这种“好心人”? 圣上始终琢磨不明白,才干脆来亲自见一见李渡。 果不其然,李渡看似前言后语矛盾,但他不想吐露的,全藏得严严实实。 比起圣上的凝重,李渡悠哉哉地问曹公公道:“我嘴巴干,与我沏壶茶来,有点心没有?折腾了一上午,还怪饿的。” 曹公公以眼神询问圣上,见圣上颔首,这才匆忙去准备。 李渡又与徐简道:“牢里阴冷,你那腿不碍事吗?我好不容易给你找来了大夫,辛辛苦苦治了这么久,若再受寒反复,真是白费了我一片心意。” 徐简恭恭敬敬道:“大夫是好大夫,还是要谢谢王爷当日千辛万苦地寻他入京。” 李渡哼笑了声。 徐简这人,滴水不漏。 从今日结果反推,徐简必定早就怀疑上他了。 既有怀疑,李渡不信徐简没有查过那大夫的底。 大夫就在辅国公府里待着,在徐简的眼皮子底下,只怕所有的老底早就被掀得明明白白了。 可偏偏,徐简愣是装作不知。 先前不提,今日牢里牢外,徐简还是不提。 为什么? 自然是徐简本身的行事也不能完全见光。 徐简防他防得越久,就越会坐实在李邵的一些事情上“视而不见”,甚至坐等李邵事发。 一旦李沂看明白了这点,徐简往后无论想做什么,多少都会束手束脚。 思及此处,李渡又把视线落在了圣上身上。 有意思。 李沂这人真有意思。 曹公公端着茶盘进来,一壶香茗,一只茶盏,配了两碟点心。 既送了,干脆就大方些,全是照着李渡平日的口味来的。 曹公公蹲下身。 茶壶不大,正好能从牢房栏杆的缝隙间递进去。 徐简拦了他一下:“我来吧。” 说完,徐简亦蹲身,状似随意地一样样往里送,实则余光盯着李渡,以防他有任何举动。 一旦李渡发难,以徐简的身手自不会吃亏,但若是曹公公就不同了,万一被制住了手腕,无端添个麻烦。 好在,李渡全程没有动。 等徐简一一递进去放好,与曹公公一道起身站稳,才对李渡比了个“请”。 李渡爬起身来,把东西都挪去墙边,又重新靠坐下。 倒茶抿茶吃点心,一派悠闲惬意模样,仿佛他此刻不在牢里,还是在他的花园里。 “茶叶不错,”李渡评点,“点心马马虎虎,御膳房的人今日是不是心不在焉?” 圣上没有搭腔。 他就想看看,李渡还没生出什么新花样来。 李渡慢悠悠用了三盏茶,这才捻了捻指腹上的碎沫子,道:“六弟怎么是这般苦大仇深的神色? 哦,我明白了。 我烧死了六弟妹,你恨不能一刀劈了我。 可你又不会靠着一腔义愤杀我,你得端起架子来,按部就班。” 燕辞归 第498节 听李渡提到定国寺,圣上的脸色更难看了些:“那猴脸太监在哪儿?” “我不知道,”李渡坦然道,“我比你更想找着他,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让他点个火吸引山下注意,他倒好,一把火烧出这么多条人命,坏了我的事!” 圣上一口气被激到嗓子眼,几乎要上前两步握住栏杆,又硬生生压住了火。 不能上钩! 李渡此人城府极深。 如果贸然被他激怒,只会落入了陷阱里。 圣上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把夏皇后从前劝他莫要急性子的话又在脑海里过了一遍。 李渡眼看着圣上要发火、再把火气压下去,啧啧两声摇了摇头:“六弟,不是我说你,你年轻时可不是这么一个性子。 不冲动是好事,但有时候,思虑太多,思前想后始终要寻一个合适、合理,反而会看错很多。 我想想这该叫作什么? ‘矫枉过正’,对,就是矫枉过正。 你听六弟妹的话不敢发急火,万事多思量,不再愤怒时下决断。 但凡你急切一些,就不会好好地给别人找那么多自圆其说的由头了。 你看,你直到现在都在想,我怎么会做‘说不通’的事情呢? 天下没有多少稀罕事。 你想不通的,觉得不可能的,反倒会是真事。” 圣上的喉头滚了滚:“你到底想说什么?是让朕莫要多思量,直接下旨赐死吗?” 李渡哈哈一笑,视线从徐简与曹公公身上滑过。 他指的其实是徐简,是徐简与李邵的矛盾。 看起来最不可能与李邵作对的徐简,其实才是给李邵挖了一个又一个坑的人。 偏也是这“不可能”,捂住了李沂与满朝那么多人的眼睛。 李渡确定,徐简肯定是听懂了他的意有所指,至于李沂能想到多少,还真不好说。 毕竟,在李渡看来,李沂太蠢了。 说什么仁厚。 当皇帝要什么仁厚? 父皇英明了多少年,驾崩之前却被沈氏那套“仁厚”、“持重”的妇人之仁给哄骗住了,把皇位传给了李沂。 徐简看了圣上一眼,而后与李渡道:“想死倒是不难,总比王爷您想当皇帝容易多了。您辛辛苦苦那么多年,到头来满盘皆输,龙椅没有摸到就这么寻死,您还挺想得开。” 这话说来,语调不闻多少起伏,但嘲弄味道一点不缺。 李渡哼道:“想不开又怎么样?想不开我就能不死了吗?倒不如赶紧死了,下辈子投个好胎。” “李嵘殿下呢?”徐简问道,“殿下依旧下落不明,您想让殿下守陵,也得寻到他的人。” 李渡反问道:“怎么?你们还担心找不到他?” “找是能找,”徐简顿了顿,继续道,“就是略好奇了些。先前查办朱家的案子,朱驰临死前对他那老父亲朱倡不能说恨之入骨,起码也是一肚子怨言。 王爷先前苦心积虑争位,即便事成,想来也是小十年之后的事了。 彼时您虽不年轻,但过一过当皇帝的瘾,想来也能过个十几二十年,而后传给李嵘殿下。 可您确定殿下想当皇帝吗? 你弄得他连他的小王爷、以后的王爷都做不了了。” 李渡一听乐了,抿着茶想了想,道:“徐简,你这话说得不太对。 朱倡为何看不上李沂、反而拥护我?因为我比李沂狠。 英国公府到头了,风光足够,后劲不足,偏他朱倡很有抱负,想要朝廷有朝一日开疆扩土,别被西凉鞑子异族什么的欺到头上。 西凉人前些年踏破裕门时,他一口老血都要喷出来了。 可李沂呢,太稳了,说好听些是守成之君,说直白些就是没有打出去的念头,夺回裕门之后就不再进攻了。 这一点,徐简你作为夺裕门曾经的先锋,应该深有体会。 所以朱倡跟着我,我若登基,我必打出去。” 徐简听归听,只听要紧的,别的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尤其是那些借机挑拨的,自是不能信了。 “当然,那是朱倡的抱负,”李渡又道,“朱倡拼死拼活、真拼到了那一天,朱驰最终也还是个国公,朱驰当然不能理解他。 嵘儿就不同了,我若登基,他以后也是皇帝。 从王爷到皇帝,截然不同了。 他就算年轻想不明白,等以后老了,自然而然就懂了。” “可他现在成了潜逃的通缉犯,”徐简道,“李汨当年离京,在外头这么多年,恐怕都比李嵘殿下自在。而王爷您死了一了百了、忙着投胎,李嵘殿下真是可怜可悲。” 李渡的眼底闪过一丝恼意。 恼意之后,是冷笑与讥讽,很快,所有的情绪收敛起来,他依旧一副自得样子。 徐简把他的所有反应都看在眼里。 说起李嵘,李渡的情绪并不激烈,反倒是提到他自己的死局时有一瞬的恼。 照此状况看,李渡对李嵘就算有父子情谊,这份爱意也比不上他对皇位的坚持。 从牢里走出来后,徐简与圣上说了自己的想法:“依臣之见,他不像是会为了保住儿子性命而去做牺牲的。” 圣上颔首。 徐简刚才那状似随意、实则藏了玄机的问话,他也都听在了耳朵里。 “他不想死,”圣上略一迟疑,又道,“他甚至觉得他不会死。” 人已经在大牢里,但李渡就是摆出了自己才是占据主动那一方的态势来,叫人摸不清头脑。 “没搜到李嵘?”圣上又问。 “还没有他的下落,”徐简道,“围王府前倒是传令各城门,确保不让他出城,可既然晋王早作预备……” 知道圣上明白,徐简点到为止。 转念再想到之前进地牢时说过的话,他才又道:“以王爷的命来钓李嵘殿下,想必不太容易。王爷既让殿下走脱,也会在身边安排些人手,殿下年纪小,怕是不能随心所欲。” 圣上道:“该搜还是搜,不止李嵘,还有李渡身边的那些得力内侍。别的人兴许难找,像叶公公那样都知道他五官模样的,该贴告示就贴。” 徐简应下,继而道:“圣上,臣今日听晋王说话,倒有些那日与永济宫那位交谈的感觉。” “哦?”圣上疑惑。 “话里有话,居心不良。”徐简评价。 圣上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什么打出去、开疆扩土,全是虚话,”徐简抿唇,道,“您继位时正是国库艰难之时,连年灾害下、百姓生活疾苦,比起一味养兵自然应该养民。 您看,十几年了,如今百姓生活富足,便是韬光养晦的成效。 这些年亦有西凉扰境,守住裕门这条线,与古月结盟,亦是应对之策。 国库不够充盈,哪里敢随便冲出去,一旦被他处牵制,叫鞑子异族趁虚而入,那才是大麻烦。” 圣上听完,长叹一声。 是啊。 李渡嘴上说起来比什么都容易,真坐在龙椅上了,根本不会胡乱动兵。 他就是想挑事。 可圣上此刻是欣慰的。 年轻气盛、武门出身的徐简能明白这些道理,能让人省心许多。 徐简表忠心,却也并非说的假话。 朝堂内外的局势,他看得懂,而李渡的话,他根本不会信。 一将难求! 朝廷这几年最困顿的就是将才! 如果李渡真有要开疆的决心,那上辈子安逸伯、定北侯这样的大将,岂会死于金砖案? 为了排除异己,李渡通过李邵的手制造的那些冤案,让朝廷的将才雪上加霜,青黄不接。 时近中午。 李邵站在御书房外,一脸凝重。 他今日被留在这儿,起先还不觉得什么,可见到各处人手进进出出,又见父皇带着徐简、曹公公匆匆离开,他就不免疑惑起来。 尤其是,他找不到汪狗子了。 叫人问了,狗子的行踪还不明确,李邵却听到了另一个消息。 当年火烧定国寺、如今毒杀李浚的幕后之人,就是晋王李渡。 李邵彻底愣住了。 第431章 没有屈打成招吧?(两更合一求月票) 近几天日晒足。 廊庑下,虽是站在阴影中,李邵还是出了一头汗。 倒不全是热的,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与后怕。 那是晋王,是他以前最喜欢、最信任的二伯父,早几年他出宫去、夜里赶不上回宫,很多时候都干脆歇在晋王府中。 二伯父少说教,多聆听,李邵也很愿意与他往来。 燕辞归 第499节 也就是陈米胡同的事情后,他清早登门求助,却被二伯父冷脸劝回,才让李邵渐渐疏远了对方。 那时,二伯父怎么说的来着? “你怕你父皇,我也怕。” “谁不怕你找谁去。” 那般义正言辞,那般掷地有声。 可现在,他却听说那个口口声声害怕父皇的伯父在背后兴风作浪,这怎么能让李邵相信? 会不会是哪里弄错了? 就二伯父那人,能是阴险狡诈、暗中下毒手的? 李邵很想找人问问,只是曹公公不在,其余内侍们各忙各的,神色凝重,一被问到头上就是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根本不与李邵说内幕细节。 无处可问,李邵只能自己想。 越想越不明白,抬眼见御驾回来,他赶紧迎上前去。 “父皇,”李邵唤道,“儿臣听说二伯父他被关起来了,他真是凶手?没有弄错吗?” 圣上的眸色一沉。 李渡行事固有让人想不通的地方,但大方向上,他们肯定没有抓错人。 却是没想到,邵儿一张口竟然是替李渡开脱的。 这一日事情多,乱糟糟的,与李渡面谈也不是多么轻松的事,圣上感觉疲惫,也对李邵这脱口而出的话感到了些许失望。 御书房前,内侍、侍卫不少,圣上不欲在此与李邵分析什么,抬步进去了。 李邵没有得到回复,只好转头看向落后两步的徐简。 徐简走过去,压着声音道:“王爷自己承认了。” 李邵皱眉,满面疑惑。 两人一道跟进去。 李邵突然想到一事,问:“没有屈打成招吧?” 徐简看了眼已然入座的圣上,又收回视线,声音更低了:“殿下怎么会这么想?” 李邵还想追问,见圣上面色不虞,只好讪讪作罢。 圣上按着眉心,看不出有没有听到“屈打成招”这四个字的样子,只问道:“邵儿,你为何认为朕抓错了人?” 李邵道:“儿臣以前与伯父往来得多,觉得他不像那种人。” “是,”圣上喃道,“你以前与他走得近。” 彼时他不曾质疑过李渡,也从未在邵儿口中听到一些奇言怪语,这两人的相处就是平常的伯父与侄子,圣上便没有阻拦过。 可现在回想起来,有异心的李渡在面对邵儿时,到底在思考着什么? 教好,定是不可能,完全养歪,也没到那一步。 李渡就像是一个棋手,邵儿往一侧偏多了,他就拨一点回来,始终保持在他更好控制的度里。 而那个好控制,便是将来能让李渡取而代之的控制。 思及此处,圣上心情更沉了。 他最看重的儿子,在李渡手里翻来滚去,翻到最后,邵儿被卖了还在数钱。 圣上是生气的。 只是,想到他自己也被李渡骗了这么多年,也没有脸面去责怪邵儿什么,他便收着性子又问:“还有呢?” 李邵哪有什么确凿证据?就是一个感觉而已。 他干脆就把那日天明前的事情说了。 隔了有些时日了,对白不是每一句都记得清清楚楚,但大致能想起来。 “他让我与您认错,说我错得离谱,还说他也怕您……” 圣上一口气堵在了胸口。 半晌,他道:“你当时说,去永济宫是想知道犯错的皇子会是什么样,朕信了你。原来、原来是李渡教唆你去的。” 李邵一脸莫名:“啊?伯父没有提永济宫。” “他告诉你,找皇太后找平皇叔找德荣找贤王都没有用,他的未尽之语是什么?他想让你想到什么?”圣上问。 李邵垂下了头。 他认为这是欲加之罪。 伯父一个字都没提,是他自己想去永济宫的,怎么能算到伯父头上? 可父皇这么生气,李邵着实没有勇气争辩。 徐简把两人的动静都看在眼里。 此刻不是让他们父子起矛盾的时候,于是他便道:“殿下,您从前与王爷走得近,他很了解您的性格,知道说什么话、怎么说能让您听进去。” 李邵瞥了徐简一眼。 徐简向圣上请示,又把查办李渡的经过与李邵总结了一遍:“晋王就是凶手。” 李邵听明白了,之前的难以置信转变成了气愤与不甘。 被信任的二伯父糊弄了这么久,他越想越生气。 “真不是个东西!”李邵咬牙道,“把我当猴一样耍!” 徐简垂眼。 他自然没有提李渡是怎么评价李邵的。 那些蠢、笨一类的字词,怕是能让李邵气疯了。 圣上见李邵想转过来了,语重心长道:“邵儿,朕坐在这儿,看着是高高在上,实则并不轻松。 当了十几年的皇帝,都还有兄弟虎视眈眈。 你以后也要明白这些,日省吾身,不要觉得自己就高枕无忧了。” 李邵抿唇。 他如今都是废太子了,离高高在上远着呢。 不过,“以后”这个词他很喜欢,正如徐简先前告诉他的那样,他完全有东山再起的时间与机会。 至于起来之后…… 父皇养虎为患,他李邵不会。 李勉、李临他们那几个小不点,别想在他手里讨到好。 高枕无忧? 只要永绝后患就行了! 圣上并不清楚李邵那些极端又可怖的想法,叮嘱了李邵几句:“李渡深耕多年,朕还没有弄清楚他有多少同党。 徐简这几日要细查李渡的案子,不能随你去刑部观政。 你最好是留在宫中、听三孤与你讲课,如若要去衙门就多带侍卫。 朕担心李渡还有残党会对你不利。” 李邵闻言,心念一动。 刑部观政虽然亦没有多有趣,但总比在宫里对着三孤强。 再说,眼下查重案,千步廊消息多,总能打听一些,不似宫里这一个个的,不是打马虎眼就是一问三不知。 “儿臣不想耽误观政,”李邵道,“儿臣会带好侍卫,还有汪狗子跟着……对了,汪狗子呢?儿臣找不到他了。” 曹公公一听,忙与李邵解释:“殿下,那汪狗子是晋王的人,小的已经把人扣下了。” “什么?”李邵愕然,“他不是永济宫来的吗?就算心术不正也该是李浚的人,怎么会和二伯父扯上关系?” 曹公公暗暗叹气。 知道殿下对这些不敏锐,却没想到此时此刻能这么不敏锐。 怕圣上为此置气,曹公公赶忙道:“永济宫里有不少都是晋王的人手。” 李邵:…… 亏他还觉得汪狗子那人机灵上道、忠心耿耿! 敢情弄到最后,还是别人安插过来的眼线爪牙? 冯尝、汪狗子都是二伯父的人。 郭公公是曹公公安排的。 他身边的内侍,全是“外人”! 也不止内侍,就说徐简。 徐简毫无疑问、唯父皇马首是瞻。 眼下只是暂时的同盟,但这种关系并不牢靠,起码李邵自己绝不敢全然信任徐简。 谁知道徐简和宁安会在什么时候又突然坑他一回。 李邵越想越郁闷,他竟然是这般的孤立无援。 这么想来,倒还是刘迅好一点。 刘迅只是蠢,轻易着了别人,哦,现在该说是二伯父的道,但对他还是一片忠诚。 边上,徐简放下茶盏,起身与圣上道:“臣想先去几个衙门转转,看看有没有新的进展。” 圣上自是应下。 曹公公送他出去,悄声道:“没有李嵘殿下的下落,杂家始终不能放心。” “我倒认为,比起李嵘殿下,牢里那位王爷恐要再生事端。”徐简道。 燕辞归 第500节 曹公公苦笑。 顺天府位于城中热闹处,各方消息传递比去千步廊一个一个衙门传话要方便。 为了做事便宜,三司参与此案的官员也都到了顺天府,就在后衙的屋子里。 小吏抱着几叠纸张跑进跑出。 那是通缉画像,李嵘的,叶公公的,但凡李渡身边露过面、现在不见踪影的全部被画了出来,张罗着满城去贴。 另有一些送去各个城门上,一来对照出入人员,二来也是让守兵们回忆回忆,此前有没有相像的人出城。 徐简刚进顺天府,就遇着了万塘。 万指挥使一面擦汗、一面道:“照国公爷的意思,那大宅子前后都找了一遍,辛辛苦苦总算有了收获。找到了一条暗道,七弯八绕地最后绕出来时在晋王府的书房。” 徐简道了声“辛苦”。 单慎忙得焦头烂额,正与三司的人一块抓紧审问从王府里带回来的人手。 内侍、小厮、婆子、丫鬟,一个个问。 “进展不大,”单慎实话实说,想了想又道,“我们几人商量着,那宅子里住了十几二十多的人,每日吃喝拉撒必不可少。刚整理了下晋王府采买的铺面,准备立即去打听,若是同一家铺子还省力些。” 徐简听完,道:“晋王若是小心,恐怕不会让人从一处采买。” “是,”单慎也道,“等下让人去左右邻里问问,看有没有谁家见过这宅子采买东西,来送货的又是哪家铺子。还有收夜香的,他们大约能估算个常住的人数。” 除了估人数,最要紧的还是画像。 送货的、收夜香的,多多少少与宅子里的人打过照面,能画几张像就画几张像。 徐简听完此处状况后,先行离开。 这一日的京城,因着御林围王府、通缉告示以及审查森严的城门而紧张起来。 老百姓们只东一句、西一句听了些风声,也不知道准不准,东拼西凑后各有各的故事。 西街上,一家香料铺子正在上门板。 远不到平日关铺的时间,却是准备关上了。 而铺子的后院里,苏昌神色紧绷,十分不安。 “明日再开吧,”他与前头的伙计喊话,“我先回去了,这几天应该不过来了,你顾着点生意。” 等伙计应了,苏昌提起收拾出来的小包袱,打开后门就走。 还未走到胡同口,有人从背后搭住了他的肩膀。 苏昌又惊又怕,下意识要喊人,可还没等他发声,那人手上突然发力,一个手刀把他劈倒了。 此刻,胡同前后都没有过路人。 昏过去的苏昌被人架上马车。 等他再醒来时,眼前又被蒙上了布条,四肢被捆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苏昌在心里哀嚎一声。 而后,他听到了一人问话声。 依旧是前回听过的声音。 “从铺子里随便收拾了银钱,苏昌,你想跑哪儿去?” 问话的自然是徐简。 旁出进展不多,他便把主意打到了苏昌头上。 苏昌这个古月人,与苏议关系不错。 李渡走到这一步,表面看起来,手头上能用的牌已经没有了,但暗处还有一个苏议。 徐简自是要从苏昌这里打听打听。 “苏议让你跑的?”徐简顿了顿,话锋一转,“你不是说你不知道和苏议做买卖的是谁吗?那你今日跑什么?” 苏昌一肚子苦水,在回答之前,先讨了句话:“您今日对杀我有兴趣吗?” 徐简哼笑一声:“还是没兴趣。” “那就好、那就好。”苏昌松了一口气。 上回被绑来问话,他至今不晓得对方身份,回去后也后怕不已。 万幸的是这绑匪很讲信誉,说没兴趣就没兴趣,日子久了,苏昌慢慢也就放下心来。 “我原先的确不晓得,”苏昌知道跟此人讨命要讲诚意,干脆一股脑儿都交代了,“就是前两天,那厢有一封急书让我千里加急送给苏议。 我本就是中间做个联络的活,没有多想就送出去了。 结果今天,城里忽然出事,晋王府被围了,下午衙门又满大街贴告示,我就品出味来了。 与苏议做买卖的人,看来是栽了。 说真心话,我只是个商人,我对苏议那些事情既不清楚、也不感兴趣,我就想好好做我的生意。 这一年多我经营自己的铺子,不说发大财,也赚了些银钱,我想着再加把劲、年末能把家里人都接过来一道生活,我是真不愿意掺和了。 所以我一觉得不对劲就赶紧跑,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被您给堵上了!” 第432章 地头蛇(两更合一求月票) 徐简听完,点评道:“你还挺机灵的。” 苏昌嘴巴一咧,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不敢说机灵。” 徐简又问:“你现在知道苏议都在做什么买卖了吧?” 苏昌的笑容顿时尴尬许多。 眼睛被蒙住,布条严实不透光,他连朦朦胧胧的影子都看不到。 视线受阻,心里自然更不安。 他舔了舔唇,没管住嘴。 对他来说,絮絮叨叨说一大堆有的没的的话,反而能更踏实一些。 “我前回真没有骗您,我与苏议虽然旧日就有些交情,但也不是为他卖命的关系,他也不会什么都一五一十告诉我。” “我以前觉得,苏议与这边有往来,谈的也是些往来行商。” “古月不比你们大顺,大顺地大物博,古月拿得出来的也就是一些西域来的香料、马匹,双方谈个好价钱,彼此互利互惠。” “苏议他们于公算是政绩、能在官场上挺直腰杆,于私赚点儿银钱,我们这些商户喽啰跟在后头能喝口热汤。” “别的不说,自打苏议头一回出使大顺、两方诚心实意交流以来,官兵们保护商人,随着近些年大顺昌盛,对商户的看重又上了一个台阶,尤其是在关外,很少受马贼劫掠了,我们走货又安全又省心,所以,先前我很积极地参与到了使节团里去。” “赚银钱的事,不得多上点心?” “可现在我晓得了,你们围的是晋王府。” “晋王爷和苏议不一样,他不是简单的要功绩、图银钱,他、他好像还杀了永济宫里那亲弟弟是吧?外头都说他要谋反!” “晋王出事前还找苏议呢,苏议仅是被拖下水的也就罢了,万一苏议与晋王本来就不是赚钱伙伴,还是谋反的搭子,那我岂不是也完蛋了?” “所以我才想跑!” 苏昌越说越激动。 这都是他的肺腑之言。 他这一辈子就是个商贩,生意做大做小的区别而已,他不想入仕,更不想银钱有命赚没命花! “我是不知道您是哪位贵人,可我没说一句假话,”苏昌急切道,“您看,我要真把命都献给苏议了,前次我被绑,我回头之后立刻就会告诉苏议了。 苏议知道我这里出了问题,再一问知道我还交代出来个‘童公公’,他不宰了我,与他合作的晋王肯定也要宰我。 我活得好好的,就是因为我只想赚钱,不想做什么斥候桩子。” 苏昌重重点了点头,一字一句剖析心态:“我真的只想赚钱,我不想掺和谋反!” 见他这般急着自辨“清白”,徐简不由笑了下。 “苏昌,”徐简道,“这里是大顺的京城,天子脚下。 你要在这里讨生活,还想把家里人都接过来,却找苏议做靠山,是不是想得不够明白? 远水救不了近火,强龙也压不住地头蛇。 何况他苏议也算不得什么强龙。” “是是是!”苏昌不愧是买卖人,头脑活络,嘴皮子也利索,“我本是古月人,学汉文也是为了与大顺做生意。 刚入行时门路少,这才投到了苏议那儿,靠着他手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好处慢慢起家。 我若还是继续出关入关走货,跟着苏议算对了门路,但我现在以这里为主,我肯定得重新拜山头。 我这人想得最明白。 您是地头蛇,我往后跟着您,苏议那里有什么消息我一准跟您报信!” 徐简不是很喜欢“地头蛇”这个身份。 当然,他不至于为此与苏昌掰扯。 他也不可能真去罩着苏昌,这商人惯会见风使舵,能出卖苏议,自然以后也能出卖他。 可这不妨碍徐简从苏昌口中再挖些消息出来。 “上回使节团回到古月后,苏议还有什么动作?”徐简问。 苏昌讪笑道:“我一直在这里做买卖,古月那里的讯息不够灵通。” 话音落下,四周便安静下来。 苏昌听不到对方的回话,只听见“哚哚哚”地,缓慢又低沉的敲击声。 这是对方用指关节在叩扶手。 明明不重,却像擂鼓一般震耳,又仿佛全叩在了他的心肺上。 燕辞归 第501节 诚意。 诚意! 苏昌默念这两个字。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若还隐瞒一些,回头激怒对方、人家真起了杀心,那他不是亏大了吗? “不、不过!”苏昌深吸一口气,“我听说的,前几年苏议有来过大顺几次,偷偷摸摸的,在这边为他安排的都是像我这样通过他的扶持而起来的商人。 我是听使节团里的人提起来的,当然我从没有为苏议安排过那些。 可能是我才刚刚在京城开办了商铺的关系吧? 或许过几年我站稳脚跟了,苏议要来才会联系我。” 苏昌说得小心翼翼。 一是送出些情报,二来也多少展现些自身价值。 晋王被擒,大顺的贵人亦会想会一会苏议。 可若是强来,不利于大顺与古月的和睦,私下的“切磋”就少了很多麻烦了。 而他苏昌有一天能掌握苏议的行踪,这在他自己看来,算是不错的“卖点”了。 却没想到,对方根本不关心他的“过几年”,反而问起了“前几年”。 “偷偷摸摸来的?”徐简问,“古月与大顺之间,即便不到京城,往返一趟也要不少时日。苏议作为你们古月的官员,他能告假这么久?” “是啊?”苏昌闻言一愣,他先前确实没有想过这一点,“我没来大顺之前,也没听说苏议有长时间告假的,但使节团的人当时随口聊起来,他骗我做什么? 这位大人,我不晓得苏议是告病了还是告假了,总之我肯定没有说假话!” “那照你这些说辞,”徐简顿了顿,给他串一块了,“晋王给苏议一封加急密信,苏议会不会从古月悄悄赶来大顺救人?” “这我哪里知道……”苏昌撇嘴,嘀咕完了发现不对,忙又找补,“两地这么远,等苏议赶到这里、晋王只怕都凉透了,还是说你们大顺真要等到秋后才问斩、春夏都不动刀子? 再说了,苏议是文臣,他手上没兵,有也进不了大顺,他拿什么救晋王? 总不能让我们这些买卖人冲上去吧? 不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晋王这封密信是我送出去的,苏议要有动作、应该也会联系我。 大人您放心,我这里一旦收到消息立刻就报给您,让您可以早做准备。” “哦?”徐简又问,“说得好听,到时候联系我,你知道去哪里联系我吗?” 苏昌不知道。 苏昌连对方的身份都不清楚。 两次了,昏着来、昏着走,醒的时候蒙住眼,他无从去得知。 “那您……”苏昌试探性地问。 “有什么消息了,就在你那铺子门口挂两串红灯笼,白日也点上,自会有人上门去。”徐简道。 一听这话,苏昌确定性命无忧,忙不迭应下。 徐简起身离开。 苏昌听着屋里走动的动静,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很快,又有手刀劈过来,苏昌失去了意识,而后,参辰把人安排上了马车,送回西街去。 徐简脚步平稳地往主院走。 半道上,有嬷嬷来禀,说是郡主回府了,他这才加紧了步伐。 两人在主院门外打了照面。 夕阳下,林云嫣看向徐简,弯着眼睛笑了笑。 她这一日略感疲乏。 倒不是说有多么辛苦、出了多少力,而是心里的弦始终紧绷着,无法放松下来。 哪怕亲眼看到李渡被御林带走,她也只是松了一口气,却没有全松。 李嵘不见了。 童公公等人都不见了。 李渡行事透着怪异,似乎还有别的谋划。 林云嫣想,或许只有等李渡死的那一刻,她才能安心。 不。 可能是要到圣上对李邵彻底失望的那一日,她和徐简再不会重蹈旧日覆辙的那一日,她才能放松。 徐简走向林云嫣,自然而然牵了她的手,两人一道往院子里走。 林云嫣跟随着徐简的步子,手指微微用力与他紧扣。 掌心交叠,传递过来的体温暖暖的。 林云嫣一面走,一面说起了她这边的状况:“晋王妃暂且安置在宫里,皇太后安排了人手看着她。 她娘家母亲与嫂嫂来慈宁宫求情,说是晋王犯事、王妃一概不知情,家里也不知情。 不敢求无罪,只能盼着留王妃一条性命。 皇太后没说准与不准。” 徐简问:“娘娘身体状况如何?” 林云嫣也很关心这事。 前回知晓定王死因,皇太后病了一场,此次抓到了下毒与放火的真凶,娘娘肯定心境起伏。 “气色不太好,”林云嫣道,“宝盈大长公主陪着多说了会儿话,德荣长公主人是在,但很少开口。 我回来前还问长公主,她平时话不少,今日怎得这般沉默? 她说,毕竟都是亲兄妹,走到这一步她心里也有情绪,况且,她往日不止话多,还嘴快,她今儿对晋王一肚子的火,怕压不住了在慈宁宫里破口大骂。” 徐简挑了挑眉。 以他对小郡主的了解,林云嫣不会无端端与他提这么细碎事。 果不其然,林云嫣虽显迟疑,却也还是说了下去:“晋王很怪,我们围住他时,他为何几次把话头扯向长公主? 是,其他王爷都不在当场,只长公主在。 可与其去问长公主若为男儿争与不争,他不如去拖不在场的贤王等人下水。” 对于几位王爷,徐简多多少少还打过一些交道,但换成长公主,真就了解甚少了。 “那年,父亲寻到我们时曾提过,”徐简道,“德荣长公主很可能已经薨了。” 贵如德荣长公主,病故也好、遇着意外也罢,生死都会有个说法。 可偏偏只是个“很可能”。 空穴不来风,有这种传言,想来八成如此。 而没有说法,便是死因不能明说,甚至连死也不方便宣扬。 她到底卷入了什么事情里? “李邵行事狠厉,他连圣上都敢困,杀长公主也不会藏着掖着,”徐简分析道,“长公主若不是与李邵起冲突,最有可能就是与李渡闹翻了。” 至于翻脸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一时半会儿间,很难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来。 说完慈宁宫那里的状况,徐简便与林云嫣说他这一日的进展。 林云嫣听到苏昌说的那些,皱眉问道:“古月兵力如何?” 徐简立刻明白了她的想法。 他已远离边关,也辞了兵部,不在那个位子上,最近的状况自是不知。 可毕竟曾经担当要旨,对几处运作亦心中有数,他回想了下,道:“我还在兵部时看过在古月的探子的回报,古月地处塞外,练兵只够自保,想侵吞别的西域小国都够呛,更别提东进裕门了。” “古月与我们结盟,亦是想牵制西凉,”林云嫣道,“但反过来,他们有没有可能突然反水,与西凉一块进攻我们?” 徐简没有立刻回答,他思量了好一会儿,才道:“从用兵的角度看、未必没有这种可能,但从实际来看,李渡值得苏议说服古月王、对我们发难吗?” 林云嫣了然。 苏议与李渡做买卖,那是有利可图,想来李渡私下也允诺过苏议一些好处。 可李渡自己倒了,什么好处都是烟消云散。 为了一个大势已去、死期在前的李渡,苏议不会冒大风险。 “除非他确定李渡能全身而退、东山再起,”徐简道,“当然,即便苏议如此判断,他还得说服古月王与其他官员。” 撕毁盟约、与多年旧敌西凉联手,这个说客不好当。 不过,以防万一,明日他少不得与圣上提两句。 “我还好奇苏议曾偷偷离开古月……”林云嫣嘀咕着。 直到夜深人静,林云嫣入眠,这样那样的问题还在脑海里盘旋。 许是日有所思,她模模糊糊做起梦来。 梦里,两世间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庞一张张闪过,让她目不暇接。 于是她着急起来,拼命想去看清楚、把面容与名姓对上号,可越急越乱,急得她倏然睁开了眼睛。 黑沉沉一片。 幔帐里没有光,她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 一个朦胧的想法浮现心田。 第433章 好一步“金蝉脱壳”(五千大章求月票) 燕辞归 第502节 黑夜里,心跳声震耳。 许是突然想到了先前不曾想过的方向,林云嫣一时间很难平静下来。 混杂的思绪里牵出一条线,梳理着慢慢完备起来。 “阿嫣。” 林云嫣听见徐简唤她,便转过头去。 “魇着了?”徐简问。 “不是,”林云嫣的声音闷闷的,“你怎么也醒了?” “睡梦里想到一件事,觉得心慌就醒了。”徐简沉声道。 下意识地,林云嫣觉得,他们放不下的应是同一件事。 想到那些飞闪而过的面容,林云嫣干脆翻了个身,问徐简道:“苏议偷偷离开古月而没有被发现,会不会是他留下了一人?面容相像,称病不朝,即便有人探望,因为病中萎靡少言便不会露馅。” 她一口气说完,而后贴着徐简的胳膊就被扣住了。 徐简刚醒,声音显得喑哑:“或许我们该想的是,会不会还有一个李渡。” 林云嫣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浑身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你是指,替身?”她道,“今日在晋王府与我们对峙的肯定是他本人,再是相像,那种状况下也做不了假,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会露出破绽。” “在牢里的亦是本人,”徐简回忆了下当时状况,“容貌可以修饰,举止可以模仿,那骨子皇家气度没有那么好学。” 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就会被圣上、曹公公以及他看出来。 “如果,如果真的还有一个李渡,那确实可以解释李渡那怡然自得的态度,”林云嫣道,“他觉得自己不会死,而且有十分把握。” 李渡这样的身份,养死士并不叫人意外。 而一心谋夺皇位,一次不成又潜伏着再来一次,如此处心积虑,养个替身亦在情理之中。 最难的不是“养”,而是“寻”。 找到一个能以假乱真的替身,才是最难的。 可若是李渡他找到了呢? “死遁,”林云嫣哼了声,“他这一步的损失可真大。” 原本藏在阴影里的恶事被曝光,死后留一堆罪名。 失去了李渡这个身份,他之后再想做什么会比现在困难许多。 仅仅从这一份得失来看,李渡这一步绝不明智,但另换个角度,便清楚这是不得不走的一步了。 别处都不晓得,但林云嫣清清楚楚。 这些时日,她和徐简已经离幕后之人越来越近了。 李邵想起了定国寺的经过,“童公公”的身份也被抓住,那处宅子亦遭了眼。 不用多久,所有的点便能串成线,而线织成了网。 若是旁人旁事,他们想要圣上的支持还得费一番心血,不过事关定国寺,圣上才是最积极的那一位。 就算行事依旧沉稳规矩,但内心火烧火燎。 一旦被大网罩住,李渡就无法脱身了。 那些罪名迟早都会落实,而作为一个败寇,王爷的身份还会有什么用? 不如舍弃换命。 等他重新当上成王的那一天,谁能说他不是李渡,不是先帝爷的儿子? 思及此处,林云嫣恍然大悟:“所以李渡选择兵行险着、先下手为强——杀李浚。” 不用铺垫,她说到哪儿,徐简都能领会:“我们都觉得李浚之死怪异,现在就有了解释的方向。被抓已经板上钉钉,与其把主动权交给圣上,不如他自己执棋。” 李渡是故意为之。 他把火药桶一下子都点燃,没有给圣上徐徐布局、步步紧逼的机会,杀李浚祭旗,迫使朝堂喧哗,圣上不得不应对。 “杀李浚,把李嵘送走,让身边一众内侍、死士都撤离,”林云嫣道,“他等着御林围府。” 徐简颔首:“他今日很好说话,我们问什么罪,他认什么罪。” “他的主旨是潜逃,与此同时还能顺手揭穿董妃,给章选侍一个公道,”林云嫣哼笑了声,“我该说他是贼不走空,还是游刃有余?能到手的好处一概不落下。” “如果一切如李渡所谋算的一般顺利,”徐简分析道,“那就是替身服罪,他逃离京城。苏议应是他的退路,他想东山再起不是易事,但总归留得青山在。”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顿,总结道:“还是断尾。” 不管他这番动静有多么大,姿态狼狈与否,说穿了就是“断尾”。 与先前的区别是,这次尾巴断得深,都快砍到腰了。 从来龙去脉上,他们的整理与思考算是通畅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替身要如何替。 “他毕竟是王爷,圣上要处死他也是鸩酒白绫,”林云嫣问,“不说圣上是不是出面‘送行’,你和曹公公定然会亲眼看着他咽气,那他何时与假的交换?” 徐简沉思,半晌,道:“鸩酒白绫归鸩酒白绫,死在哪儿却是他自己能定的。” 人要上路,追求一个体面。 李渡若提起来想体体面面地走,圣上不可能不答应。 “他若选在晋王府,侍卫护送他出宫回府,那就可以在路上劫囚,”徐简道,“他要选了碧华宫,半道上兴许也能找些事。 他还能劫牢,从宫里大牢逃走不容易,但让替身死在混乱之中、他自己全身而退,却并非不可能。 再者,他身边人善用奇奇怪怪的药,倘若他还有假死药,那他能搞的花样就更多了。” 林云嫣抿唇:“大难临头还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办法。” 若是真让李渡金蝉脱壳,之后的麻烦事还真不少。 “我得提醒圣上。”徐简道。 防李渡有奇药,也防李渡有替身。 林云嫣半坐起身子来,探向床沿掀开了幔帐。 内室无光,好在她此刻已经适应了黑暗,对室内陈设亦了然,影影绰绰能看清楚。 窗户半启着透风,外头亦被黑暗拢着。 林云嫣估摸了下时辰,道:“离天亮还早。” 此时宫门关闭,没有紧急要务,他们不能贸然去敲开宫门,需得等到天亮后。 林云嫣收回了手,幔帐重新落下来。 她正欲躺回去,却被徐简的手扣住了腰身。 林云嫣垂眼看着徐简。 虽看不清楚神色,但林云嫣敏锐地察觉到,徐简的情绪比上一刻严肃许多,亦迫切许多。 “不能等到天亮了,”徐简把林云嫣扶坐好,自己也起身,撩了幔帐下床,“现在就得进宫。” 林云嫣闻言,亦跟着从床上下来,趿着鞋子往桌边去点灯。 帘子外头,传来了挽月的声音:“可要奴婢进来?” 挽月就宿在外间,起先里头悉悉索索的说话,她朦朦胧胧就醒了。 她自是听不见内室里两位主子在说什么,只当是小夫妻两人半夜醒来、耳鬓厮磨,她便硬打起精神来不敢入睡,以免等下主子要水。 等到刚才,里头动静大了,却好像是起床声。 挽月便也忙披衣裳,开口询问。 林云嫣应了声,让她进来把油灯点上。 很快,室内亮起来了。 林云嫣下意识眯了下眼。 徐简武将出身,动作飞快,刚摸黑就收拾了七七八八。 见林云嫣适应光亮后也着急更衣,徐简知道劝不住她、干脆也不劝,只吩咐挽月:“使人去前头把参辰、玄肃叫起来,让门房备好马与马车。” 林云嫣看了他一眼,道:“你要骑马赶去?” 按说坐马车就行了,偏徐简想要更快一步,竟是一刻都不敢耽误。 “这么点路,不会碍着腿,”徐简知她关心,宽慰一句,想了想,又解释道,“我若是李渡,一定速战速决。” 林云嫣睁大了眼睛。 也就是一瞬,她明白过来。 李渡此计要大获成功,最关键的是“出其不意”。 也就是说,不能给圣上、给徐简他们留下足够多的思考、整理的时间。 一旦有人想到了“替身”这种脱身之法,那李渡的一切安排都恐会付之一炬。 断尾都断到腰了,李渡不会接受那样的失败。 毕竟,这一次真的关系到了他的性命。 被看穿了,李渡的命休矣! 唯有一个“快”字能占据上风。 徐简动作迅速,临出发前又叮嘱了林云嫣两句:“我让玄肃跟着你,你带好袖箭,以防万一。” 林云嫣应下。 她知道自己此次帮不上什么忙。 倘若李渡真的在今夜动手,她最好是躲到远处,莫要被牵扯其中,免得给徐简他们添麻烦。 可她又必须进宫一趟。 一来,万一徐简敲不开南宫门,他们转头去西宫门那儿,用慈宁宫当敲门砖。 燕辞归 第503节 再者,兹事体大,即便还是半夜,她也得尽快让娘娘知道。 徐简先行一步。 马蹄声划破深夜寂静,一路往皇城去。 林云嫣走出屋子,看了眼无月无星的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府门大开,门栏亦移开,方便马车进出。 林云嫣踩着脚踏上车,与牛伯道:“尽快。” 马车一路疾驰,抵达南宫门外。 林云嫣从车上下来,挽月提着一灯笼,又把另一只交给她。 她举着灯,稍走近些就看到了宫门前站着的颀长身影。 “怎么样?”林云嫣问。 徐简转过身,一面替她系紧披风,一面道:“侍卫通禀去了。” 林云嫣点了点头:“那就好。” 就怕侍卫以“没有要事”、“不合规矩”为由拒绝,既然已经去通禀了,以圣上的性子定然会召见徐简。 两人并肩站着。 徐简轻轻挪了挪,自然地站到了上风向。 林云嫣察觉,正要与他说几句,就听到宫门后头传来了动静。 那是急切的脚步声。 由远及近,一边跑、一边还气喘吁吁喊着“快开快开”。 声音被宫门阻隔,又闷又沉,压得林云嫣心头一紧,不由抬眸看向徐简。 徐简亦皱起了眉头。 宫门打开,侍卫瞧见郡主也在,略显疑惑,却没有多问。 而那个一路跑着来的,扶着膝盖道:“圣、圣上让您赶紧、赶紧去大牢那儿!” 大牢?! 徐简和林云嫣交换了一个眼神。 那不好的预感似乎就要成真了。 林云嫣忙又问:“圣上还说了什么?怎么一个状况?” 侍卫连连摇头:“小的没有见到圣上,跑到半道上就遇到了御前的人,说是圣上急召国公爷,小的就说国公爷已经到宫门口了,那人就说让赶紧往大牢去。” —— 小半个时辰前。 大牢里,看管的侍卫打了个哈欠。 他往里头看了眼,就看到李渡靠墙壁坐着,歪着头,应是睡着了。 “早上还是亲王,夜里是监下囚,变化真大。” 侍卫看了眼说话的同僚,压着声道:“轻点,别吵醒了人。” 同僚撇嘴笑了笑:“你别睡着才是。” 正说着,外头又进来一人。 来的是他们的上峰。 两人忙起身,问候道:“宋佥事,您怎么来了?” “平时我们这儿也不关人,我怕你们都不习惯值夜,回头直接睡着了,”宋佥事笑了笑,“喏,我拿了些点心茶水来,提个神。” 两人忙道谢。 宋佥事一道坐下。 很快,那两侍卫迷迷糊糊起来,脑袋往桌子上一靠,昏睡过去。 宋佥事立刻往外走,很快,另有一人跟他进来。 两人走到牢房边,里头的李渡已经起身了。 没有人说话。 李渡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交给跟进来的人,而那人脱下侍卫服,穿上李渡的衣裳。 两人做好交换,那人留在牢房内,李渡跟着宋佥事离开。 宋佥事熟门熟路,绕开巡逻,送了他一段路,来接李渡的两个内侍已经等在这里了。 李渡这才低声与宋佥事道:“辛苦,善后交给你了。” 宋佥事眼含热泪:“属下在皇城等您回来。” 目送李渡消失在夜色中,宋佥事回到牢房,与两个手下趴在一块。 半炷香的工夫后,他听见有人悄声进来。 宋佥事睁开眼,与那人四目相对。 那人微微一颔首,拿起一旁的钥匙走向牢房,打开牢门后,与那假冒的李渡一块往外走出了大牢。 宋佥事在心里默默数着数。 数足了,他睁开起身,大叫着把两个手下拍醒:“糟了糟了!” 那两人混混沌沌的。 “怎么了?” “我怎么睡着了?” 宋佥事大喊道:“坏了!晋王不见了!钥匙呢?谁进来把人放走了?” 那两侍卫彻底醒了。 宋佥事没有顾他们,大步冲出去,扯着嗓门大喊:“晋王跑了!晋王跑了!” 顷刻间,所有侍卫都被吵起来了。 巡逻的最先反应过来,举起灯笼火把四处找。 “那儿!” “那里有人!” 有人跑,有人追,有人救。 一时间乱作一团,黑夜之中,火光晃眼,刀剑很不长眼。 宋佥事趁乱拔剑砍过去,假李渡自是不躲,坦然赴死。 交战持续了一会儿,等劫牢的人死伤的死伤,逃跑的逃跑,战况才算稳下来。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追?劫牢的一个不能放过去!”宋佥事佯装跺脚,又从手下那儿夺过一火把往躺倒在地上的人脸上照,“晋王呢?晋王没跑吧?” 晋王好认。 金贵的外袍在被关起来时就脱下了,只余里头白净的底衣。 关了快一天了,底衣脏了,灰一块白一块,还有红了一整块。 “这……”宋佥事张大着嘴,“晋王?晋王?” “晋王”身上挨了一剑。 有侍卫忙去检查,一摸脖颈,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没、没气了!” 宋佥事嗷得叫了一声,推开侍卫自己去摸:“真没气了……完了,这下完了!都别傻站着啊!对、对,赶紧报与圣上!快去啊!” 大牢这儿,血腥气明显。 徐简急匆匆赶到时,就见那厢已经列了队了。 活着的侍卫列了一队,死了的人也摆了一排。 圣上站在两队人中间,火把光照在他脸上,眉心全是郁气。 曹公公先看到了徐简,冲他微微颔首。 徐简上前行礼。 圣上问:“朕听传话的人说,你当时就已经在宫门外了?你是想到了什么?” “臣想先看看晋王。”徐简道。 圣上应了。 徐简走过去,蹲下身看向地上的人。 胸口中剑,当场毙命。 从体型上看,与李渡无二致。 从五官上看,冲突之中,这人脸上划伤了,伤口有些深,血糊着,但以此刻呈现的模样来看,亦是李渡。 可要说没有这道伤…… 徐简定了定神,在脑海里试着还原此人受伤前的模样,心里便知道答案了。 这一路过来,徐简一直在想,李渡如果早就准备好了替身,为何还在要往大牢里走一趟? 就算有内应,换人亦存在风险。 以李渡的性子,不如在“走投无路”下于府中自尽。 在看到假李渡后,徐简明白了。 因为不够像。 倘若这个假李渡面容完整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大部分的人都能看出不对劲来。 因此,才需要用一道伤口才弱化差异,把七分像升为九分、甚至十分。 燕辞归 第504节 不得不说,效果很不错。 最起码,圣上和曹公公都没有看出来。 当然,也是因为灯下黑。 李渡面容受损地死在其他地方,他们下意识地就会去怀疑其中有诈。 但李渡逃狱失败身死,圣上也好、徐简也罢,白日亲自与牢房里的李渡说过话,大抵就忽略了真假。 好一步“金蝉脱壳”。 第434章 他不仁、我不义!(五千大章求月票) 徐简又去看其他死伤者。 一个个都穿着夜行衣,脸上包裹着严严实实,只露出两个眼睛。 扯开布看去,好像都极其面生。 其中有几个是太监,这个最好分辨,余下的或许是宫里当差的侍卫。 死人没气,活人紧闭着嘴。 能来助李渡脱身的,必定都是死士,一个个的嘴巴严实。 徐简猜想,不比王六年的嘴好撬。 于是他又站起身来,看了看周围。 侍卫们或是紧张、或是不安地站着。 内应想来就在他们之中,徐简没有立刻揭穿假李渡,只与圣上道:“被剑刺伤,失血过多,偏脸上还受伤了,王爷薨逝前想来也很痛苦。圣上,不知道王爷是怎么离开的牢房?” 圣上紧绷着脸。 曹公公看在眼中,便道:“也是刚到没多久,才稳住局面,没顾上细问。” 徐简闻言,后退半步,把位子让了出来。 曹公公看着那一众侍卫:“谁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今晚上值夜的是谁?” 话音落下,两侍卫硬着头皮站了出来。 人跑了是大罪,人死了也一样是罪,两人就算想把自己摘出来也没那如簧的舌头。 既如此,也只有实话实说。 “是小的两人,一直看守着,小的正对牢房坐着,清清楚楚看到王爷在里头、牢门也挂着锁。” “宋佥事担心小的们犯瞌睡还特特送了茶水吃食来。” “对,小的们都吃了,然后就、就好像睡过去了。” “没什么印象了,直到佥事一人一巴掌把小的们叫起来,这才发现牢门大开、王爷不见了。” “那就赶紧喊人,小的们也提剑就冲出来。” “外头乱成一团,王爷身边冒出来十来个帮手,就打起来了。” “他们不敌,出现伤亡后就撤退了,小的们这才发现王爷已经倒在地上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经过平铺直述着说清楚了。 对这两人“睡过去”了,曹公公亦不觉得意外。 牢房里的人能跑,看守难辞其咎,一般来说,要么走神、要么睡觉,另一种就是监守自盗。 至于这两人是真睡了还是参与了放人…… 曹公公看向宋佥事。 宋佥事心里发憷。 今夜之事,算不上多么天衣无缝,起码真追究起来,他这个佥事肯定别想跑。 但每一环都按部就班地做得了,算得上功德圆满。 至于他的下场…… 若能蒙混过去,发俸、贬职都能接受;若是脱不了身,那就十八年后好汉一条。 好坏都想明白了的事情,宋佥事面上摆出给别人看的懊恼气愤与焦急,实则内心有个底。 可偏偏,圆满的事上出现了不圆满。 辅国公来了。 他蹲下身在“王爷”的遗体旁观察了好一会儿。 别是被看出来了吧? 不应该,他那一剑也是算计好的,知道砍在那儿最能弱化不像的地方。 刚才他也用火把照过,起码他这个知情人去看,那遗体的五官足够以假乱真。 辅国公作为不知情的那一方,真能一眼看穿? 宋佥事满腹嘀咕。 哪怕辅国公查看完之后并未提出质疑,宋佥事亦不踏实。 这可能就是“心虚”。 道理他懂,也想控制住,可惜做起来有些难。 宋佥事只能宽慰自己,不管如何,王爷已经平安离开了。 在这出金蝉脱壳的戏码中,王爷最想达成的结果自然是“死”。 圣上认定晋王已死。 朝廷会继续追查李嵘殿下等人的下落,却不会再寻找晋王。 等过个三五个月,搜查力度自然而然就减小了。 已经被认为是个“死人”的王爷就能有更多的自由与机会去做后续的事,而不用时刻担心追兵。 不过,有人算就有天算。 事情出岔子,假身被戳穿,朝廷的追查久久不散。 王爷做事固然束手束脚,可毕竟也是逃离了京城,只要青山还在,一样可以徐徐图之。 最差也就那样了! 宋佥事定了定心神,拱手道:“圣上,下官送了茶水进牢里,那时王爷的确好好关在里头。 后来的事下官也模模糊糊的,等下官睁开眼,王爷不见了,他们两个都睡着了。 下官就知道坏事了,中招了! 之后就与他们说的一样,下官与兄弟们一道与劫徒交手。 他们都穿着夜行衣,混乱之中成了这样。 下官看管不利,叫人钻了空子,还请圣上责罚!” 圣上打量了宋佥事几眼,不置可否。 曹公公又问:“你们三人好端端都睡着了?熏香还是迷药?那茶水点心呢?” 宋佥事道:“急着追出来,没有顾上那些。” 徐简与圣上请示,进了牢房里。 比起白日来时,进门处显得杂乱许多。 桌椅倒下了,点心散落在地上,有几块滚去了一旁,有几块在路中央被踩扁了,茶碗茶壶盘子全碎了,茶水湿了地面,流开去一片,渗进了地砖缝里,只留下薄薄一层水渍。 再往里看,牢房大门开着,铁链铁锁掉落在地上,锁孔上还插着钥匙。 徐简退出来,向圣上说了里头状况。 曹公公又问宋佥事:“钥匙当时放在哪里?” 宋佥事道:“就挂在桌子后头的墙上。” “大约睡了多久?” 宋佥事又道:“刚对下了时辰,可能有个两三刻钟。” 曹公公深深看了宋佥事一眼。 不谨慎。 晋王能从牢里出来,就是这几人的不谨慎。 可仅仅只是不谨慎吗? 最可能被动手脚的就是茶水,而茶水全打翻了,验都没法验。 真让晋王逃脱了,定是一个个都不能轻饶,但偏偏,晋王死在这里了。 有十余个死士,若真的还有看守牢房的内应,怎么晋王还能死了? 真就是运气太差了? 曹公公不想把这个结果归于李渡的运气,但现在,李渡的遗体就在他的面前。 莫非是他小人之心,看守的侍卫里没有内应? 他们只是中招了,又不谨慎,险些被晋王逃了? 思索着,曹公公下意识看了眼圣上。 从圣上的神色来看,曹公公想,圣上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宋佥事僵着脖子,低垂着头,眼珠子却东瞥西瞟地,想从圣上等人的脸上看出些苗头来。 尤其是辅国公,宋佥事眼下最担心的就是迅速赶到这里的辅国公。 国公府在西街,从他们这里上报、到圣上把国公爷叫来,怎么会这么快? 燕辞归 第505节 难道国公爷昨夜没有出宫? 宿在慈宁宫了? 宋佥事自以为在偷偷观察,却是不知道,他那点不自然地肢体动作全落在了徐简的眼睛里。 内应的身份,徐简已经有了判断。 “圣上,”他走到圣上身边,低声道,“臣想请您借一步说话。” 圣上挑了挑眉。 为何深夜进宫,徐简刚才还没有说。 圣上往边上走了几步,避开侍卫们:“说吧。” “臣着急进宫,正是想到了今夜会有变故,劫牢许是一场戏,死的八成不是晋王本人,”徐简压着声音,道,“晋王极有可能准备了替身,臣就是想到这一点才连夜进宫,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什么?”圣上愕然,语气明显着急起来。 他难以置信,扭过头去看向地上的“李渡”。 这个李渡,是假的? 可他刚才亲眼看过,曹公公也看过,没有看出问题来。 “你蹲身查看时发现了什么?”圣上疑惑。 “脸上伤口损坏了一部分五官,您等下可以再仔细看看。”徐简道。 圣上闻言,本想立刻过去查看,但想到死的已经死的,活的却不知道活在哪儿,他叹息道:“你该早些跟朕说,中间耽搁了一会儿,不晓得他是不是已经逃出宫了。” 徐简便道:“晋王能脱身,此处定有内应。 那内应应当是算好了时间,确定晋王差不多能出宫了才喊人做戏。 臣与郡主是一块来的,以防万一,郡主去守备衙门借人盯住几处宫门了。 臣叮嘱过南宫门上,绝对不能再放任何一人出入。” 圣上听他说完,才长叹了一口气。 等徐简抵达这里、与他禀明,和宁安先一步去借人,速度大差不差。 当然,圣上心里更清楚,倘若李渡真的安排好了死遁,在大牢这里拼杀起来之前,他十之八九已经离宫,守备衙门在宫门处等不到他。 李渡若最终逃出京城,想找到他就难了。 而他即便不出去,京城这么大,藏个人易如反掌。 一时间,愤怒、不甘等等情绪在胸口翻滚起来,圣上努力压了压,问:“你怎么会想到他假死?” 徐简把猜想先简略地与圣上提了一提。 圣上微微颔首,叫了曹公公过来:“你仔细看看,死的到底是不是李渡本人。” 曹公公倏地瞪大了眼睛。 圣上不会无端怀疑,曹公公意识到是徐简说了什么,不由看了他一眼。 徐简问圣上道:“您曾说过,李汨天生右脚有六指,所以他的遗骸不容易造假。那晋王身上是否也有这样、能让人一眼看出来的线索?” 圣上拧眉回忆起来。 徐简建议道:“臣听郡主说,晋王妃被皇太后安顿在宫里。” 曹公公心领神会。 夫妻之间,总是更了解些细节。 “小的这就使人去请。” 余下的事,不用圣上多作安排,曹公公全办了。 把“李渡”的遗体就近搬去怡福宫,死士亦搬去配殿,伤者看管起来。 急召御林往几处宫门查问。 宋佥事与那两个侍卫先行收押,等着之后继续审问,其余侍卫留在这里受御林看管,事情结束前不得出宫。 东宫门外,万塘苦着一张脸。 今晚是他值夜。 身为指挥使,即便值夜也能小睡一会儿,有什么动静自有同知、佥事来唤他。 可白天才围了晋王府,李嵘不知所踪,那大宅子亦是人去楼空,想要搜查他们最紧要的就是近两三天。 时间一久,怕是白费力气。 因此万塘没去睡,打起精神琢磨此事。 不成想,没想到那些人的行踪,却等到了宁安郡主登门。 这叫什么事? 就算两公婆吵架,郡主三更半夜要找人主持公道,也该回娘家,怎么还能来守备衙门? “宫里大牢出事了,因是晋王越狱,万大人赶紧召集人手看出几处宫门。” 万塘听完,耳朵嗡嗡作响,脖颈关节都痛起来了! 看宫门? 围宫门?! 他万塘吃了熊心豹子胆?! “郡主,”万塘愁得不行,“不是老万给您摆架子,实在是守备衙门办事有守备衙门的规矩,您要调人得有圣上的旨意,腰牌也行。” “我不是为难万大人,没有圣上的腰牌,但我日常都拿着慈宁宫的腰牌,”林云嫣取了出来,“我晓得你不敢围宫门,事后追责惹一堆麻烦,您就每个宫门外头、离得远些,站三五个人盯着。” 话说到这份上,万塘还真做不了老古板。 事关晋王,郡主都来借人了,他这里推诿着、让晋王跑了,他也没法交代。 于是,万塘硬着头皮答应了。 其余宫门各自去人,他自己随林云嫣来了东宫门外,因为这里离大牢最近。 万塘时不时看林云嫣,不住宽慰自己。 事情是突然了点,但辅国公和郡主行事素来靠得住,诚意伯府亦然,林徐两家皆是忠心耿耿…… 等了许久,宫门处迟迟不见动静。 万塘见林云嫣神色凝重,便道:“郡主,没有动静是好事。” 林云嫣道:“也许是在我们来之前,晋王已经脱身了。” 他们这厢等了许久,东宫门突然开了,一队御林骑马出来。 领头的看到他们,两方迅速交换了消息。 “圣上怀疑晋王假死,让我等出宫追寻下落。” “从我们到这里后,没有其他人出来过。” 林云嫣抬起头,高举起手中火把,一一照过御林的脸。 “郡主放心,开宫门前清点对照了一遍,绝不会被人混入其中。” 话虽如此,林云嫣和万塘等人还是仔细看了,御林们互相也都再次认了认。 御林出发后,万塘道:“几处宫门八成都是一个状况,或许真如郡主说的,早就叫晋王给逃了。我回衙门再调集人手,加强巡视,也问问昨晚巡夜的守备,是否发现了可疑之人。” 林云嫣道了声谢,进了宫门,往怡福宫去。 圣上亦在怡福宫。 正殿里灯火通明。 内侍已经洗干净了遗体脸上的血污,圣上凑到跟前仔仔细细地看,时不时与徐简讨论两句。 “身高与晋王一致,体型上看不出差别来。” “五官真像,若没有你提醒,朕恐怕就要被他瞒过去了。” “牙很齐整,和晋王一样。” “要是没有这一剑,他完好无损的长相……似乎是有那么一些细微的不同。” 徐简亦在重新审视。 不得不说,就是很像。 比起先前在大牢那儿、火把贴面时,此刻就更像了。 光线不同,呈现出来的线条亦有区别。 太医验尸必定是在明亮时,对着这么一张脸,谁会想到此人竟然是假的晋王! 也就是徐简,一开始就心存怀疑,盯了那么久才盯出一点儿微妙之处来。 这道伤口,把原本许是七成像的人,造成了九分十分,真是“鬼斧神工”了。 林云嫣入内,与圣上行礼。 “宁安来了?”圣上转过身,挪了一步,挡住了林云嫣的视线,“女子能不看就不看吧,别吓着你,回头做噩梦了。” 林云嫣其实完全不怕。 她见过的血淋淋的人还少吗? 便是杀,她也曾杀过。 只是,那都是她与徐简的秘密。 在圣上看来,她还是年轻又天真的宁安,她便从善如流,退去一旁。 圣上又问起宫门外状况。 林云嫣说了一遍,又道:“您千万不要责怪万指挥使,他是被我硬逼着的。” 圣上道:“朕知道。” 正说着,外头脚步声匆匆。 燕辞归 第506节 林云嫣看出去,来人衣着单薄,只简单挽发,正是晋王妃。 晋王妃的心神不宁全写在了脸上,进殿时甚至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好在林云嫣扶了她一把。 她轻声道谢,又看向圣上。 圣上道:“你认真看看,是不是他本人。” 看到那染血的底衣,晋王妃被吓得下意识偏过头去,紧紧抿唇又闭上了眼,过了会儿才壮着胆子又看过去。 走到安置了遗体的榻子旁,晋王妃看着那张脸,很快颤着声道:“是吧,这不就是王爷吗?” “既是夫妻,嫂嫂自是更了解他,”圣上道,“身上哪里有痣,可有旧伤痕,你要不敢动手就指出来,让底下人来。兹事体大,他是生是死,嫂嫂一定看仔细了。” 晋王妃眨了眨眼睛。 夫妻? 什么夫妻是丈夫处心积虑谋反多年,却把她完完全全瞒在鼓里的? 那可是谋反!篡位!是要掉脑袋的! 她从未想过要当皇后,却毫无征兆地被卷入了如此阴谋里。 不止是她,她的嵘儿才十一岁!早上还是小王爷,夜里、夜里都不晓得被李渡藏去哪里了,往后日子天差地别! 还有她的娘家,近些年慢慢式微,本就为前路操心,又摊上她这事儿。 李渡把她当妻子了吗? 李渡想过她和她们一家的死活吗? 他不仁,我不义! 晋王妃一咬牙,道:“我可以自己动手。” 说完,她伸出手去,用力拉开了那遗体的底衣。 第435章 她可以胡说(两更合一求月票) 血腥气扑面而来。 晋王妃的脸色白得仿佛刷了一层厚厚的白及浆子,手指颤着,指尖发麻。 她其实明白,血味一直都有,刚还没有进殿时她就闻到了,此时的浓郁更多的是她心境上的错觉。 因为害怕。 再是鼓起勇气,本能也无法完全抗拒。 就像是她身体里的血顺着指尖都涌了出去,布满了那具遗体的胸前,留给她的只有失血过度后的阴冷与麻木。 晋王妃狠狠地咬了下舌尖。 痛疼让她打起精神,手指狠狠用力,把因着血污而黏在皮肤上的料子全部撕扯开。 “王爷他的左腰侧有一颗痣。”晋王妃颤声说着,用力把那遗体侧推。 徐简上前帮了她一把。 “就是这里。”晋王妃说着,紧盯着那处皮肤上的黑色小点。 徐简也看到了。 这人身上竟然也有一颗? 晋王妃拧眉,指腹用力地在那上头搓了搓,见没有任何变化,又用指甲去扣。 圣上用眼神询问徐简。 徐简想了想,问边上内侍拿了油灯,凑近仔细观察。 那颗黑痣只半颗米粒大小,摸起来略显粗糙。 徐简看出名堂来了,便询问曹公公:“我看着似是点青,公公认为呢?” 曹公公也凑上前,看了会儿,又拿手感触了下,扭头去圣上道:“确实是点青。” 点青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犯人被判处黥刑,就会以此手法在脸上刺字。 除了犯人,古来也有人追求与众不同,在身上刺花为装饰。 可晋王不该点青。 就算他真有个人癖好,也该是刺一个花样出来,而不是仅仅只有一点。 “假痣?”晋王妃道,“这么说来,此人并非王爷,王爷身上的是痣,此人仿造了。” “晋王若早已打定了‘李代桃僵’的主意,那他对替身定是会关注到细处,”林云嫣道,“痣、伤口等等皮肤上的,能够看得见、仿得了的,想来也都准备过了。王妃还有别的线索吗?眼下没有其他人比您更了解王爷了。” 晋王妃的呼吸一紧。 是啊。 她最了解。 郡主是在告诉她,她为何会被留下来。 从头至尾,王爷与其说是没想过要管她死活,不如说,她就是会被留下来的一颗棋子。 这些痣啊旧伤痕啊,别人能知道多少? 能答得上来的只有她。 而她为何会清楚记得呢?因为曾有一回,王爷沐浴后指给她看过,特特说了件与此有关的趣事。 她以前还觉得,那就是夫妻融洽了。 此刻回想起,当真像是一把锐刀直刺心田。 哪里有融洽?就是为了让她记住。 为了有朝一日,靠这些特特作假出来给她看的“证据”,让她向圣上、向朝臣们证明死的就是晋王本人! 可是,凭什么啊? 谋反已经够连累她了,好在皇太后宽厚暂且安置了她,虽说关禁闭,总归还留了一份体面,没让她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关进牢里去。 但王爷谋算她,还不止如此! 倘若圣上不曾对王爷的死起疑,她也不会多想,来确定一遍就点头了。 那等王爷将来死而复生,在外头兴风作浪高举反旗时,她成了什么了? 她成了彻头彻脑的同谋了! 她的证言让王爷可以死遁潜逃! 太狠了! 晋王妃死死盯着那具假身,情绪激动,肩膀一直在抖。 她不可能当同谋,她要把自己和娘家都摘干净。 至于方法,郡主已经“告诉”她了。 要么不在表面,要么就是王爷不知情、来不及准备的。 有那样的吗? 晋王妃想不到,但她可以胡说。 “是,”她的喉头滚了滚,垂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指甲修得细长,“后脖颈上,半夜被我划了一下。 王爷昨晚上睡得不踏实,起先一直在翻来覆去,我半夜醒来发现被他压着头发,就推了下。 清早上朝前,我替他更衣时才发现,应是我指甲太尖了,不小心给他刮了个细口。 我想跟他说的,可他心不在焉,才没有提。” 曹公公与徐简一块,把那遗体完全翻过来,头发撩起,露出脖颈。 血污也被擦去,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细口。 晋王妃指了个位子:“差不多就是这儿,此人身上没有,他定不是王爷!” 十几年夫妻,李渡想利用她坐实假死,让她往后百口莫辩,那就别怪她反打一耙。 编也要编成真的! “嫂嫂确定?”圣上问。 “确定,我自己的丈夫,我不会认错,这人是假的,”晋王妃看向圣上,恳切道,“我知道夫妻是一体的,王爷毒杀兄弟、意图不轨、更有篡位之心,我作为妻子无法脱身事外。 可我娘家那儿是无辜的,他们从头至尾什么都不知道。 还望圣上明察。” 圣上微微颔首,道:“朕自会分辨。这一趟辛苦嫂嫂了。” 晋王妃摇头,行礼告退。 走出大殿,风吹来,凉飕飕地激起一身鸡皮疙瘩。 晋王妃不由自主抱紧了双臂。 屏住的那口气松懈了,害怕与不安重新笼罩了她,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 她一面用手胡乱抹着脸,一面嘀嘀咕咕宽慰鼓励自己:“我没有做错,我一点都没有错!错的是他,全是他!” 天边吐了鱼肚白。 算算时辰,离上朝也不远了。 圣上要回去换龙袍,与徐简道:“今日你也上朝。” 徐简看了眼身上染了血的衣裳,道:“臣先回府更衣。” 林云嫣走到他边上,道:“朝服我带来了,搁在马车上,车停在东宫门外。” 徐简应了声。 燕辞归 第507节 林云嫣道:“我去慈宁宫见皇太后。” 见圣上带着曹公公等人先行离开,此处只留下一众侍卫看守,徐简压着声问她:“你觉得晋王出宫了吗?” “十有八九,”林云嫣道,“很可能在我们抵达南宫门前,他就已经逃出去了。” 潜逃,听起来难,做起来也难,风险不小。 可对曾经有充足地潜逃经验、甩开过一波一波追兵的林云嫣与徐简来说,悄无声息地出宫亦不是不可能。 赶在宫门禁严之前,藏身木桶箱笼等等,安排好里应外合,甚至可以让侍卫开门,板车一辆运出去。 这也是林云嫣先前会想到一一观察出宫去的御林的面容的原因。 虽然,平心而论,她认为李渡装扮成御林的可能性不大。 再谨慎一些,李渡还可以走水道。 前后宫有几处大小池子都是活水,底下挖了水渠与皇宫外头的护城河相连。 全程憋气太为难了,却可通过芦苇、空水囊等等换气,等出了宫墙到了护城河中,便脱身了。 “亡羊补牢,”林云嫣自嘲道,“还是有晚的时候。” 徐简看了她一眼,牵了她的手往东宫门上走:“这就是试错。” 曾经的他,踩过很多坑,试过无数错。 倒不是没想过剑走偏锋、仗着能重来就搏一把,或者干脆彻底当个闲散、看看谁能笑到最后,可惜都没有成功。 他的时间太混乱了。 明天不一定是明天,昨日也不一定是昨日。 每天睁开眼睛,浑然不知道自己在哪一年的哪一天。 “好不容易”能按部就班地过一旬两旬日子,他刚刚才适应,再睡一觉又乱套了。 如此反复,折腾到后来,他甚至有过“混沌”。 分不清什么发生了,什么没有发生。 混乱之下,错失一些事也成了家常便饭,他从一开始的懊恼不已到最后变得习以为常。 试错嘛。 正如他之前告诉林云嫣的那样,错得足够多,便会寻到对,就会有“好运”。 他是习惯了,但好像小郡主不太习惯。 “晋王一旦失去踪影,之后就是敌暗我明,抓他难、防他也难,”徐简语调平静如常,“这次被他找到机会,是我们不晓得他备了一个替身,等猜想到时已然迟了一步。最起码,再有下一次,就不会再犯这个错了。” 林云嫣轻笑。 下一次。 她自是懂得徐简指的那一次是什么样的。 她也知道,徐简这么说想宽慰她。 毕竟,她这两年运气着实不差,算起来今朝是第一次失手。 可林云嫣更知道,徐简并不希望还有下一次。 徐简曾说过,这是他最好的开局了,他自己可以砸,但他不想让她也砸里头。 这个开局,他们两人一起,稳定地过了每一天。 “只是失误,并非失败,”林云嫣笑了起来,“现在晋王才是丧家之犬,朝中对大殿下不满意的情绪也重,该继续痛打落水狗。” 徐简睨她,不由也笑了下。 没有让李渡死在这里固然可惜,但对于李渡之后的布局,也并非全无线索。 除了搜寻之外,他们更应该把视线看向古月,去关注苏议。 徐简弯了弯唇:“阿嫣说得是。” 南宫门外,朝臣们渐渐抵达。 徐简在马车上换了朝服,便来了此处。 他这些时日虽陪大殿下到刑部观政,也时常出入御书房,但早朝已经很久未上了。 乍一露面,引来不少目光。 林玙走过来,视线往下一挪,问:“可以上朝了?” 不等徐简回答,他的声音压下去:“宫门比往日查得严,街上也是,除了守备衙门巡视,御林也在巡街,出什么事了?” 徐简轻声道:“晋王半夜留下个替身、金蝉脱壳了。” 林玙脸色一沉。 等又听徐简粗略讲了过程,林玙思忖一阵。 “他真是处心积虑,连替身都准备了,”林玙叹道,“如果他只求保命,从此隐姓埋名、不兴风作浪……” 说到一半,林玙自己就顿住了,哼笑了一声,带了几分嘲讽之意。 那位晋王爷都做到这一步了,怎么会可能就此罢手? 时辰差不多了,官员们依次入宫,准备上朝。 徐简与林玙暂且止住话题。 等列位金銮殿内,圣上坐在龙椅上,曹公公才把李渡脱身的消息公布了。 一时间,满殿哗然。 昨日晋王入狱,本就惊了不少人。 等三司那儿传出来些状况,知道晋王认了杀兄弟杀母妃等等罪名,更是目瞪口呆。 本以为多年前宝平镇与定国寺的事可以盖棺定论、做个了结了,没想到今天还有更震惊的消息在等着他们。 具体的来龙去脉,圣上示意徐简来说。 徐简从头叙述,从猜测到劫狱换人的可能后急急赶到宫门外,到最终由晋王妃确认。 “死的当真是替身?不是晋王本人?” “晋王妃认过了,不会错的。” “晋王能逃走,牢里肯定有内应,圣上必须要明查!” “晋王现在在哪里?他真的已经出宫了吗?” “几处城门回禀,半夜没有异常,他们也绝对没有放任何人出宫。” “臣以为,晋王既然狼子野心,除了这些死士外,许是还另有私兵,需得查王府银钱往来、资产状况。” “臣已经让各城门加强警戒,出入的每一个人都要查验。” 最初的乱糟糟过去了,朝臣们慢慢平静下来,各个衙门各自领命。 此事各处牵连都多,该追的追,该查的查,联合推进。 徐简一直听着,问到他这里的才答几句,并没有多说旁的。 古月的事,得私下去圣上提。 这金銮殿里,不晓得还有没有李渡的余党。 李邵就站在徐简前头,不住扭头看他。 按捺不住好奇,李邵低声问徐简:“你怎么想到伯父会金蝉脱壳的?替身,一般会想到那处上去?” 见徐简看着他却没有回答,李邵又问:“说起来,你好像每次都能未卜先知似的,你是不是有什么消息来源瞒着父皇和我?” 徐简抬了下眼皮子,而后神色松弛下来,眼底露出淡淡笑意。 李邵看在眼里,越发好奇了。 “不完全是臣想到的,”徐简又笑了下,“是郡主,她平日没少看杂七杂八的话本子,上头奇奇怪怪的故事都有,什么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妹妹替姐姐出嫁,什么明明死了的夫人她又出现了,李代桃僵的替身一个接一个的,郡主看得津津有味。” 李邵:…… 这也可以? 他怎么不太信呢? 第436章 一张字条(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 曹公公引徐简进去。 圣上刚刚换了身常服,开门见山道:“早朝上,朕看你有话说要。” “是,”徐简答道,“晋王出逃,事关他之后去向,臣想还是得谨慎更谨慎,朝中或许还有他的同党。” 见圣上颔首,徐简又道:“您记得陈米胡同找出来的那张金笺吗?” “自是记得。” 当时,为了化解邵儿的困局,徐简提议在那宅子里藏两块金砖。 衙门去搜查道衡,道衡与王六年、李汨联系在一起,借着这条线往朝中视线引向李汨,在当时是很不错的应对手段了。 出乎圣上意料的是,里头搜出来的,除了徐简藏的金砖,还有一枚古月使节团的金笺。 一下子就把局面弄得越发扑朔迷离了。 最终陈米胡同的事情收场,刘家父子发配的发配,除功名的除功名。 可圣上多少还是会惦记“金笺”。 那是个未解之谜。 事实上,那金笺是徐简暗度陈仓、偷偷藏进去的。 他以金笺察觉到了晋王情绪,也以金笺破坏了让刘靖字字斟酌的自罪书失去了效果。 燕辞归 第508节 时至今日,徐简不可能把金笺的内情告诉圣上,正如他不会把苏昌这个人推到明面上。 于是,他提及金笺。 “如今可以断定,道衡是晋王的手下,”徐简道,“那陈米胡同的宅子亦是晋王的手笔。 刘迅想要以花酒讨好殿下,晋王则利用刘迅的这点心思、给了他带坏殿下的机会。 而出入那里的还有古月使节团的人。 普通的行商怎么能去晋王给殿下安排的地方? 这两方之间,想来有些别的联系。” 圣上摸了摸下颚,明白了徐简的意思:“你想说,他勾结古月?可我们与古月结盟,展开商贸往来,并未吃亏。” 徐简有备而来,把事情都推给刘靖:“当时负责接待的是鸿胪寺,主理的正是刘靖。 臣曾听刘靖骂过苏议,大意是,苏议在古月原本不是多有名望的人物,全靠先帝年间头一次出使大顺而迅速起势。 彼时刘靖就见过苏议了,此人年纪轻轻、在使节团里话语权也少,偏就爱出风头。 朝廷那是忙于内政,想靠古月牵制西凉,给他们的条件很优惠,偏苏议不满足,商谈时几次大开口,偏又像是掌握了我们的底限一样,砍得人痛、又不是不能接受。 正是因此,苏议回古月后异军突起,成了朝中的大人物。 直到前次过来,苏议还想再割一刀,刘靖死活不松口,又被气着了,没少骂苏议。 臣想的是,我们虽不吃亏,但原本能多占的利润亦没占到。 苏议对我们的底限了如指掌,倘若与他私下往来的是晋王,那也就说得通了。 晋王扶苏议起来,苏议再抽一部分的银钱答谢晋王。 那钱养兵屯粮,用处多得去了。 两人若有这么多年的交情,晋王发现大事不妙,很有可能会联络苏议,请求支援。” 圣上眸色一暗。 他接受了李渡与苏议恐有勾结的说法,但对苏议能给予的支援抱有怀疑。 “古月不是他苏议说的算,”圣上道,“掺和进我们的内政里,对他们没有好处。” “可得防着他们,也要防着西凉,没人知道晋王给苏议许诺过什么,”徐简道,“臣认为,留给晋王的时间不算多了。 他若还是王爷,可以徐徐图之,有身份与银钱拉拢人心。 可他死遁了,失去了在京城中心搅风搅雨的机会,他想东山再起、绝不是容易事,原本跟着他的人也会斟酌得失,或许渐渐就…… 拖得越久,晋王能用、能信任的手下就越少,因而他最优选就是速战速决,边关起火,他再起兵,几方拉锯让您应接不暇。” 说到这里,徐简顿了顿,干脆再来一剂猛药:“晋王能与古月人有私交,您又怎么能断言他在西凉没有埋下棋子?为了这把龙椅,他苦心积虑了十几年,这么久的时间,他能做的事太多了。” 圣上认同地点了点头:“是,朕必须防备他。朕会即刻传令裕门加强戒备,不止裕门,其余关隘亦是如此。” 远虑商议后,谈的自是近忧。 一整个上午,御书房里各种消息不断。 不同衙门依照早朝说的,各司其职。 彻彻底底查抄晋王府以及连通的那两宅子,着重寻找账本、书信一类的文书,千步廊里最会算账的几位老大人亦准备好了,要仔细梳理账目,真账假账不论,查过才知道。 顺天府出了一部分人手,并守备衙门,在城中一家一户搜查。 董妃的娘家在她身死之后日渐沉寂,如今已是大不如前,但关于毒方的来源,以及他们一家当时辅佐董妃与李渡争位的旧事,亦要追查。 徐简则奉命去了趟大牢,提审宋佥事。 早前就来问话的侍卫低声与徐简嘀咕:“国公爷,这人嘴巴硬,推得一干二净。” 徐简颔首,看向被绑在刑架上的人。 披头散发,格外狼狈,脸上还有些血污,不晓得是他自己的还是先前那场“混战”中染上的。 “前年朱倡一家砍头,你有没有去看?” 宋佥事愣了一下。 本以为辅国公会问起王爷脱逃之事,他已经想好了一堆车轱辘话来应对了。 总之就是不能认。 圣上气不过要杀他,他也认了,但哪怕是死,也不可能出卖王爷。 却是没想到,辅国公问的却是朱倡、曾经的英国公一家。 宋佥事猜不到徐简的意图,但他要表现的是冤屈而非犟嘴不合作,自然老老实实道:“去看过。” “朱倡是晋王的同伙,两人从先帝朝就勾结在一起了,”徐简不疾不徐,道,“这叫我很是意外,毕竟,晋王没有为朱倡想一点周旋的办法,朱倡明知被放弃、且子孙都没命了,也没有供出晋王……” 宋佥事咬了下牙关。 这有什么好意外的? 既然认了主子,命都是主子的了,哪有出卖主子的道理? 忠心是第一位的。 辅国公明明也是武将出身,怎么会不明白呢? 难道他出阵杀敌,有朝一日被俘,也会出卖大顺吗? 正想着,就听徐简又说了几句:“那几个内侍也就算了,原就是孤家寡人、断子绝孙了,你和朱倡又是怎么回事? 朱倡死时,晋王还未被揭穿,他能说是赌个死后追封。 到了你这里,晋王已经是败家之犬,逃出去也是东躲西藏,你难道还信他能杀回来?” 宋佥事下意识想要反驳,话到嘴边才反应过来,不能上了辅国公的当! 他怎么能与辅国公去辩解晋王能不能杀回来? “您误解下官了,”宋佥事忙道,“下官绝对没有勾结晋王,他不是下官放出大牢的,再、再说了,混乱之中晋王都死了!” “死了吗?”徐简嗤笑一声,反问道,“替身而已,你往他脸上刺的那一剑,角度力道都很不错。” 宋佥事瞪大了眼睛! 金蝉脱壳之计,竟然被辅国公看穿了? 果然,国公爷当时蹲在那替死鬼身边看了那么久,真被他看出名堂了。 这下真糟啊! 王爷的脱身大计出了纰漏。 好在,人已经离开了,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可辅国公是怎么看出来的? 圣上赶来之前,宋佥事自己也仔仔细细看过那张脸,明明以假乱真! 再一细想,好家伙! 国公爷之前就是在诈他!一旦他没有质疑“逃出去”这个说法,就坐实了他知内情。 宋佥事道:“您别吓唬下官了,这还能有真晋王假晋王的?他就是死了!” “行了,”徐简打断他,“为什么只有你被绑在架子上,另两人却还在牢里?因为他们不知情、被你拖下水,而你参与了换人、诛杀。 我刚告诉过你了,你与跟着晋王的内侍不同,他们断子绝孙,但你有儿子。 你嘴巴硬就硬着,我让人把你儿子抓来,这些刑具用在他身上,你看看要不要说。” 宋佥事大骇,一张脸彻底白了:“您审问下官是应该的,但您对犬子用刑,这不对!” “衙门办案讲规矩,”徐简道,“我不用,我只给圣上交代。兹事体大,晋王有谋反之心,行忤逆之举,你作为晋王同党,难道真以为死你一人就全家太平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宋佥事一梗脖子,“反正全家都是死,您拿犬子威胁下官,又有什么用?” “你一个牢房里做事的,不晓得区别?”徐简反问,“是痛痛快快砍头,还是你亲眼看着他把这里的刑具试一遍?” 宋佥事闻言,忍不住哆嗦起来。 他这时候是真的怕了。 他自己不畏惧酷刑,但他的儿子,他又如何舍得? 辅国公不会只是说说而已。 这人上过战场,杀过那么多西凉兵,见血于他家常便饭。 宋佥事也听说过辅国公的一些“事迹”,能让生身父亲被革除功名、打回原籍,能让同父同母的弟弟被流放千里,这能是善茬? “下官、下官……”宋佥事颤着声,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见他心中防线已毁,徐简继续问道:“何时何地、如何与晋王勾结,这些年又为他做过什么,他昨夜如何逃脱,去向何处,一一交代。” 宋佥事一边哭,一边颠三倒四回答。 他在先帝晚年就与晋王熟悉,亦支持晋王,只可惜皇位最终旁落。 这些年晋王没有安排过他做什么,他也只向王爷传达些宫里的消息。 前几年他还是个小侍卫时,月俸刚够养活一家老小,哪成想父亲与儿子同时病倒,生活一下子就支撑不住了。 是晋王给了他银子,让他能请好大夫,还拿了不少用得上的好药材给他,才让一家人渡过难关。 这份恩情下,他自然对晋王忠心极了。 而这样的晋王,被关进了大牢。 脱身不能出差池,晋王亦没有把所有计划都告诉他,他只知道自己要做的那一部分事。 “我把他送到接应的人那儿,再回来这里,等时间差不多了就动手。”宋佥事道。 徐简问:“时间差不多是指?” “定好的时间,下官回来后坐上一刻半就……”宋佥事道,“王爷是这么交代的。” “接应他的人是谁?”徐简又问。 “都穿着夜行衣,没有打灯笼,下官不曾看清他们模样,只知道都是内侍,”宋佥事垂丧着脸,“送到晁阳殿背后,他们再往哪里走,下官当真不知道了,知道的都说了。” 之后,自有其他侍卫负责让他签字画押,等候处置。 燕辞归 第509节 徐简出了大牢,先回去禀报圣上,而后问曹公公借了几个水性好的人,入池子查看。 晁阳殿再往北走一段路就有一活水池子。 池水不算特别深,内侍们小心翼翼下水、观察水底状况,最终在连通往护城河的水道中发现了一些痕迹。 徐简算了下时间。 李渡离开大牢直奔此处,等出宫、身处护城河里的时候,差不多是徐简策马奔往南宫门的时候。 确实迟了一步。 徐简出宫去,确定了李渡上岸的位置,再要搜寻就是茫茫人海了。 接连数日,京中风声鹤唳。 官差们密集巡街,城门出入亦森严。 通缉的文书一道道送出京师,送往各个州府。 平素与李渡有些往来的官员亦是忙着向圣上表忠心,听过什么、见过什么全一股脑儿交代出来,免得被连累其中。 只是,李渡本人没有一点消息。 夜幕降临。 西街上,香料铺子门口悬着两串红灯笼,点得亮堂。 参辰走了一趟,给徐简带回来一张字条。 “他没有见到小的的脸。”参辰道。 徐简对参辰的身手自是放心。 打开字条,上头只有两行字。 一行是一个地址。 另一行孤零零的一个字:童。 徐简让参辰也看了字条:“叫上玄肃,先去守备衙门。” 参辰问:“要知会万大人?” “他搜他的,”徐简道,“我们抓我们的。” 不多时,他见到了万塘。 万大人疑惑道:“小词胡同?昨儿查问过一回了。” “那就再查一回。”徐简道。 第437章 还是应该叫你小耗子?(两更合一) 小词胡同。 京城已经入夜,胡同外连接的大街上灯火不少,客栈、酒肆等都做夜里买卖。 胡同内已经暗了下来,宽裕些的人家点油灯,寻常的点蜡烛,还有想多省省的、屋里没有半点光。 万塘带人赶到,依照与徐简商量好的,封锁了胡同的几个出入口,甚至连隔壁胡同也留了人手。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万塘让人点燃火把。 他亲自带队,从第一间屋子开始敲门。 “守备衙门追查逃犯,快些开门。” 粗犷的声音在胡同里响起,不多时,就有几家开了门。 而后,鸡鸣狗叫,整条胡同都热闹起来了。 “官爷,不是昨儿才来问过吗?” “那些贼人狡猾得很,防他们杀个回马枪,正儿八经的老百姓不用担心。” “没错,大家伙儿配合些,我们查看完就走,不耽误你们睡觉。” “要俺说,京城这么大,官爷们搜了这里、贼人跑了那里,难搜得很!” “上头要搜,我们也是干活吃饭,肯定不能躲懒。” “动作都快些,一晚上还有七八条胡同要搜,磨磨蹭蹭来不及。” 老百姓怯官差,又都是天子脚下老实谋生的老实人,近些时日京中的严肃气氛亦都了然于心。 加之昨日被搜查过一回,知道大致是个什么流程,倒也十分配合。 大开院门,让官爷拿着画像比对一番,屋里能藏人的地方也都让看看。 万塘一面指挥,一面高声提醒:“查看要仔细,动手要小心,别乱碰坏别人的东西,叫外头说我们守备衙门一群大老粗! 敢毛手毛脚的,叫我老万知道,几鞭子抽你! 对了,昨儿查完,家里缺了什么摔了什么,立刻跟我说!” “我家都好。” “俺家里也是,没摔没缺。” 有人回答,自有人应和。 有这样的话语在前,即便对官府一而再的搜查感到烦闷,行事上亦多服从。 哪怕还没有搜查到的人家,也提前开门,一家老小站在院中等候。 其中一间屋子里,还暗着。 左邻右舍开门的声音都传了进来。 一年轻小妇人进来,压着声音与桌边人道:“后门外头那胡同也有人守着,出不去。现在怎么办?” “点上蜡烛。”那人道。 这时候,谁家不开,或者装作没人在家,反倒会格外惹眼。 很快,蜡烛亮起,映亮了桌边人的半张脸。 平平无奇,没有什么特点,正是童公公。 “你先去开门,”他交代那小妇人,“官府搜查而已,昨日怎么应对的,今天还是怎样。你慌了才会被他们看出来问题。” 小妇人颔首,快步出去,吱呀一声拉开了大门。 童公公也从屋里出来,不紧不慢走到院子里。 他其实不慌。 主子身边有成喜他们照顾,离开京城后,就会照着商量好的办法步步图谋。 这条路很难,却不会很长。 主子需要在京城留个联络、调度各处关系的人,童公公便担当此职责。 要担此重任,不仅仅要得主子十成信任,更需要面生。 这几年,成喜接触过的人不少,一旦被人形容出去了五官面相,告示往大街小巷上一贴,哪怕乔装打扮也不能说万无一失。 童公公则安全许多。 他从十岁出头离开皇宫,一晃三四十年了。 即便圣上那儿查到了他本姓劳,原先伺候过章选侍与主子,现如今也没有人能一两眼就认出他来。 实在太久了。 少年与小老汉,哪能是一个样子? 这些年他也基本不在外头行走,唯一见过他的只有苏昌。 苏昌替苏议跑腿,主子的东山大业还要靠苏议出力,苏昌能去衙门告发他? 没有他的画像,没人认得他就是童公公,他只要自己不露怯就行。 至于这接连两日搜查的守备衙门…… 今日查完,明日总不会再来了! 不多时,万塘带了两个手下进来。 这就是辅国公给他看的那张纸条上的地址,而他要做的就是“照常”问话。 示意一手下进屋查看,另一人举着火把照亮了那一老一少的面容,万塘对照着名册:“李钱氏?” 小妇人诺诺:“是。” “家里就你们两人?”万塘又问。 “昨日也跟其他官差大哥说了,”小妇人答道,“男人出门跑商去了,说是要三四个月才回来,不放心家里只我一人看顾,就让我把爹爹接来,父女两人有个照应。” 万塘便看向童公公,拿着手中名册:“你叫钱广。” 童公公点头:“是,老家在永城,昨天到的京里。” “永城人?”万塘挑了挑眉,“说几句永城话来听听?” 童公公想了想,张口说了几句“官爷辛苦”、“官爷大吉大利”。 万塘笑了笑,又看了这父女两人几眼,道:“我左右转转。” 小妇人略松了一口气。 童公公看向了门外。 对门也在被查问,火把照亮着,站着一家子,他一看过去,就与那里头的一婆子四目相对。 童公公一怔。 那是谁? 对门有这模样的婆子? 乍一看眼生,再想想好像又有一点点眼熟…… 燕辞归 第510节 童公公心中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想离火把光照远一些。 脑海里有个念头闪过,提醒他事情不太对劲。 莫非,守备衙门再一次查小词胡同,并非点哪算哪,而是有的放矢? 他们是冲着他来的? 衙门里没有他的画像,那婆子是来认人的? 不应该。 不应该有人还认得他,他也不认得那婆子…… 只是有点眼熟,他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吗? 一时之间,童公公没有答案。 不安的情绪浮现心头,他只能暗示自己不能慌张。 他粘了假胡子,一身粗布衣裳,佝偻着背,哪能这么好认? 对面院子里,那婆子一瞬不瞬观察着。 婆子正是何家嬷嬷。 说起来,她也有几十年不曾见过小耗子了,也就是前阵子郡主问起来,她之后苦思冥想了好一些时日,勉强能回忆起那小内侍的五官。 可毕竟太久了,谁知道年纪大了之后的小耗子是个什么样子? “好像是他,”何家嬷嬷的口气不太确定,“去了胡子,再年轻些,似乎有那么点意思。” 林云嫣站在门板后头,面对何家嬷嬷,对侧院子里的人却看不到她。 今夜动手,他们吃亏在不认识人。 苏昌倒是认得,但让他来认人,不是良策。 一来,万一这是李渡使的计策,想反抓内鬼、故意引人来小词胡同,那苏昌这一枚已经投诚的棋子就暴露了。 这之后,他们再想通过苏昌来获取苏议那里的情报,就不可能了。 再者,苏昌若是再跳反呢? 让苏昌明确知道两次劫他的是徐简,坐实了在陈米胡同出事前、一早就盯着那宅子的也是徐简,坐视李邵在那里被两衙门搜出来的还是徐简。 这对他们两人来说,无疑是后患。 因此,林云嫣去请了何家嬷嬷,在万塘带人进胡同前,先从开在隔壁胡同的后门进了这宅子。 她们给了银钱,说明了是辨认对侧宅子里的逃犯的,便留在了这里。 见是一老一少两女眷,这家的女主人十分热情,嘀嘀咕咕与她们介绍对面邻居。 “男的叫李进财,说是做些小本买卖,一旬里有一半的日子不在家。” “赚得还过得去吧,他媳妇李钱氏买一堆吃喝,偶尔换点首饰。” “我问她怎么不攒些银钱、好生个孩子,她说男人在家日子少,怕银钱存在家里不安全,除了日常吃穿外就都放钱庄里了。” “先前没听说李进财要出远门,结果突然就走了,好像要走好几个月,昨儿李钱氏把老爹接来了。” “我就说隔着这么老远、怎么说来就来,我儿媳还说指不定人家自己知道要出远门、早几个月就安排好了,只是没告诉邻居,原来、原来那老爹是逃犯啊!” “抓起来好!赶紧都抓了,不然这一天天人心惶惶的。” 等对侧大门开了,何家嬷嬷就在观察了。 只是先前那头太暗了,看不清楚,等万大人进去,守卫的火把照着那小老汉的脸,这才清清楚楚。 “我觉得是。”何家嬷嬷下了判断。 林云嫣微微颔首。 嬷嬷能认出来最好,不能确认,却也未必不能诈一诈。 她从门板后出来,偏转头看过去,唇角一弯笑了下,看向那小老汉。 火把光下,小老汉比林云嫣想象中的童公公要年老一些,应该是胡子与姿态的关系。 两厢一照面,她敏锐察觉到,那小老汉的脸皮子僵了下。 林云嫣又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童公公后脖颈拔凉拔凉的。 他还在琢磨那婆子是谁,没想到对侧的门板后头还藏了一人。 那是宁安郡主。 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郡主会在这里,那就证明今夜这搜查就是冲他来的。 怎么办? 本能让他想跑,可两条腿却死死钉在了原地。 万塘就在边上几步,就他自己这胳膊这腿,能跑得过万指挥使? 何况,整条胡同里现在全是官差。 束手就擒吗? 童公公不甘心,但还保存了一丝侥幸。 他认得郡主、郡主不认得他。 那个婆子、那个婆子…… 童公公倏地睁大了眼睛,他想起来了。 是她! 是从前御膳房里做事的厨娘! 章主子过世之前,他去御膳房点菜,管事不理会,是一位厨娘趁着晚上歇火前给他做了道简单的。 当时,章主子吃得多香啊。 回光返照,章主子自己也晓得,一面抹泪一面说,让他往后去伺候殿下,一定要照顾好殿下,还说这道菜是她这几年吃得最满意的…… 可是,这位厨娘早就已经出宫了,时隔几十年,怎么会和宁安郡主在一块? 几十年,厨娘真能认出他来? 几道念头在脑海里翻滚,童公公深吸了一口气。 需要辨认,说明泄露了他身份的并不是厨娘。 那究竟是谁? 是谁出卖了他?! 童公公迫切想要找个答案。 主子迫不得已金蝉脱壳,而童公公离开那座久居的宅子后就躲进了这里。 李进财跟着主子,童公公借了他婆娘老爹钱广的身份住到小词胡同,昨日衙门来查也很顺利,本以为瞒天过海,结果……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问题? 他今日早上出门一趟,拜访丁大人。 难道说,丁大人表面上答应继续为主子出力,实则出卖了他们? 还是…… 还是苏昌? 他回来时的确经过了西街,但没有路过香料铺子,难道他还是被苏昌看到了? 苏昌把他卖给了辅国公与守备衙门? 背叛的是苏昌,还是连苏议都见风使舵了? 心中巨浪滔天,被抓的恐惧已经被盖过去了,童公公满心满意只有对主子的担忧。 苏昌背叛,那苏议之后经由他之手布局的事情,全部会曝光。 苏议也背叛,主子危矣! 不管如何,他要留下一些讯息,不能让主子毫不知情! 边上,东看看西转转的万塘其实一直在留意童公公,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看在眼里。 此时此刻,见对方这动摇与焦急的样子,不用郡主与他确定,万塘也看出来这就是他们要抓的人。 眼看到童公公身形一动,万塘二话不说直接扑上去,反手就把人擒住了。 “痛痛痛!官爷这是做什么?” “放开我爹爹!” 万塘动手,侍卫也不含糊,掏出绳子来把这两人都捆了。 人被押送回守备衙门,小词胡同这里的人手也都撤了。 万塘没着急审问,只让人掐住小老汉的脸,费劲地把他的假胡子扯了下来。 听见外头与徐简行礼的声音,万塘起身迎出去:“国公爷,今晚上老万功劳不小吧?” 比和老单合作好。 老单坑了他好几回了。 徐简迈进来,身后跟着参辰。 参辰手中一根绳,后头还绑了三个人,各个鼻青脸肿。 “这些都是谁?”万塘好奇道。 “他们一伙儿的。”徐简答道。 这几人住在隔壁胡同,与童公公藏身的宅子后门对后门,想来是李渡留了一手,童公公这里出现意外,他们就会报信出去。 先前等守备衙门离开,他们就有了动静,被守株待兔的徐简逮了个正着。 燕辞归 第511节 说着,徐简走到大堂里,看着被用力撕去假胡子、以至于嘴边一圈皮肤红通通的人,打了声招呼。 “童公公,”他道,“还是应该叫你小耗子?” 第438章 有其母必有其子(两更合一求月票) 话音落下,徐简在童公公的眼神里抓到了几分懊恼。 “很意外吗?”徐简问他,“改名换姓,时隔三十几年,真身却还被找出来了。” 童公公一改之前态度,紧绷着的筋骨都卸去了劲。 若不是被捆绑着,怕是要埋头咚咚磕脑袋了。 “冤枉啊!您认错人了!”他的声音又惊又怕,又没骨气又没胆量,“小的不姓童,也不是什么小耗子。” 徐简还没说话,急性子的万塘先忍不住骂了起来。 “你不是?”万塘把手里的假胡子扔回去,“你一个连胡子都长不出来的太监,你生哪门子的女儿? 还是你不知道自己屁股蛋中间透风?我找两人把你裤子扒了,你再确认确认? 二两肉割了长不出来,你要真不记得那大玩意儿长什么样,我这衙门都是健全人,给你开开眼?” 不怪万塘火气大。 虽说各为其主、各有抱负,晋王一心要谋权,底下人卖命出力,情理之中,但不能让他老万只出苦力、不赚功勋。 围王府那天,守备衙门去搜那宅子,愣是一只苍蝇都没留下! 力气花不了不少,人贩一个没有。 夜里晋王逃脱,郡主来搬救兵,倘若能抓到人自是天功,可惜白忙活了一晚上。 更别说这几天不停搜查、巡视,累死累活。 万塘并不是逃避做事,拿俸银出力气,多寻常的道理,他就是盼着能做出些名堂来。 建功的机会其实给到他们守备衙门了,回回迟一步、没抓住,只能怪敌人太狡诈。 今晚上好不容易抓了个活口回来,活口却喊着冤枉,万塘怎能不急? 童公公缩了缩脖子:“小的没说自己不是太监,但小的不是什么童公公、小耗子!” 万塘一听,扭头看向徐简。 他的确不认识人,也没有画像。 不过他很相信辅国公,按理不会抓错人。 徐简示意万塘不要着急,淡淡与童公公道:“是吗?那你姓甚名谁?躲那儿做什么?” 童公公立刻道:“小的、小的姓钱……” “打住,”徐简打断了他的话,“我和万大人都忙,没空听你编故事。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原就是宫中出身,年纪相近的内侍也认得一些,先借他们的身份编一编。 我告诉你、你这条路走不通。 围王府那天,我与晋王说陈年旧事提及过你,你当时已经跑了、并不知情,你应是通过衙门的通缉告示知道自己身份曝光了。 不过那上头没有画像,你便心存侥幸,哪怕被万大人抓回来了还想花言巧语。 可你别忘了,我们去小词胡同就是为了抓你,你这张脸还有人认得出。” 童公公垂着头。 辅国公这么笃定,那他被抓无疑是被出卖了。 方大人也好,苏昌苏议也罢,无论是谁,想从主子这一边投向圣上、必须要交出投名状。 而他童公公就是那张投名状了。 他这张脸,这几人都认得。 思及此处,童公公脸上的怯懦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侥幸彻底灭了,余下是对局面的明确认识,以及,把能做的事情做完。 他的背不再佝偻着,抬起眼看着徐简,从嘴巴里冒出来的头两个字是一味药材。 万塘一愣,立刻回神,示意边上的文书立刻记下来。 “总计十四味,”童公公深吸了一口气,“当年董妃毒害章主子,用的就是这方子。” 徐简回忆了下。 马嬷嬷与安院判曾经通过朱绽母子与定王殿下用的吊命方子来反推过毒方,徐简看过他们得出的成果。 与童公公现在说的这方子有些许出入,但大体上像了个七八成。 许是每次动手时都有调整,亦许是童公公会交代事情、但不想全交出方子,故意改了改。 当然,比起毒方的真正配比,徐简更关注“缘由”。 “依先前推断,”徐简道,“晋王很早就怀疑了章选侍的死因,你们如何能断言她死于董妃娘娘之手?娘娘自己承认过?” “我既然没有活路了,就想把当年事讲明白,”童公公道,“但我不会虚构证言。” 董妃早就死了,她身边那嬷嬷也死了。 死无对证,原本该是他这个活人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但童公公却摆出了“只说真话”的态度。 徐简轻笑了声。 这是铺垫,以真话开路,童公公之后在其他地方必定还有假话。 徐简看穿了,却不会说穿,只等着童公公继续。 “国公爷既知道我本来姓劳,花名小耗子,肯定也查到了当初碧华宫里真有一位童公公。” 徐简道:“你认了他做表舅。” “他心善,”童公公道,“当时阮贵人故意惹些风波住进碧华宫,帮董妃对章主子下毒。 章主子身体日渐羸弱,吃穿用度也紧张,原本因着她生了主子,跟前还有几个干活的人,等主子好一阵没来、那几个就怠慢了,最后还干活的就只剩了我。 表舅看我们拮据,想法子多给了些用度,还为此被阮贵人一阵奚落。 我悄悄认了做表舅,等章主子过了,我被调到主子那儿,手上宽裕许多,就经常去看表舅。 不得不说,董妃待主子真不错,连我这样的都跟着长月俸,不怕被克扣。 我当时天真,把董妃当好人! 主子虽然失去了亲娘,但养母能抚育他、教养他,我还和主子说董妃好。 这话我和表舅也说过,表舅当时没有什么表示,直到他过世前把我叫过去,说不想我和主子一辈子被瞒在鼓里。 他给了我这个方子,说章主子就是死在这上头。 后来我和主子试方子,试药的人果真病倒了,和章主子一模一样! 虽然没有从董妃那儿逼出供词,等主子有能力时、阮贵人也死无对证了,但毫无疑问,章主子就是这么死的。 董妃死时,主子还从她那个岭南嬷嬷的笔记里找到了另一种方子,就是永济宫那位中的那种。 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 童公公越说越激动,骂道:“我们章主子真是可怜!明明生下了皇子、却因为出身卑微而不能亲自抚养。 皇后、现在的皇太后,怎么没有让先帝加封章主子?还千挑万选给选了董妃,董妃不止要儿子、还要章主子的命! 她看人的眼光根本不行! 当年错看董妃,后来又错看圣上。 她说服先帝把今上扶上位,明明他根本不配当皇帝!” “看人的确是门学问,”徐简冷不丁开了口,“皇太后的确错看了董妃,但满朝文武这么多年也错看了晋王,早发现晋王这般狼子野心,也不会有今日的麻烦了。 说到底,还是得会装模作样。 有其母必有其子,我说的母是养母,王爷不愧是董妃娘娘悉心教养大的。 做表面功夫、诓骗别人的本事,一脉相承,一模一样。” 万塘哈哈大笑起来。 这太监骂圣上,他老万听得很不得劲。 本想骂回去,没想到辅国公却“夸”回去了。 这些夸赞是狠狠夸在了童公公的心坎上了,刀尖锋利,一刺一个血窟窿。 辅国公还是辅国公,往别人心窝里捅刀子时毫不留情。 说董妃与晋王“一脉相承”,那真比直接骂晋王都让这太监恶心。 童公公气得紧咬腮帮子。 不行! 不能被他激怒,不能上辅国公的道。 “方子,我已经交出来了,”他道,“今日是我被擒获,我知道自己死罪难逃,但我也有一个要求。” “说说看。”徐简道。 “让我死得体面些,”童公公想了想,继续道,“能换身整齐点的衣裳,能带我的命根子一起上路,我先前把它藏在城外山上庄子的地窖里,这样我下辈子投胎能做个全须全尾的人。” 内侍都有这种习惯,他提起来也不稀奇。 只不过,落在徐简耳朵里,这是真话里夹杂了假话。 童公公并没有放弃给晋王报信。 他被抓了,住在隔壁胡同里、预备着传消息的也被抓了,所以他想到了其他的办法。 那庄子周围应该也有负责联络的眼线。 那命根子恐是约定好的暗语。 燕辞归 第512节 一旦发现东西被取走了,不止童公公落网,连出了叛徒这样的讯息恐怕都会被传。 想要顺藤摸瓜,也没有那么容易,毕竟山上不是城里胡同。 不过,徐简依旧不拒绝:“那得看童公公愿不愿意配合了。董妃那都是陈年旧事,我现在要拿晋王交差,晋王是否还在京中?他的目的地是哪里?他现在身边还有多少人手?李嵘又在哪儿?” 童公公道:“主子出城了,身边带了十几人,别的我答不上来。” “答不上?”万塘不由抬声,“你是晋王亲信,跟了他这么多年,你说你答不上?” “我的确跟了主子很多年,却也只有年头比别人长而已,”童公公舔了舔嘴唇,“若不然,主子走时为何没有带上我,反而让我留下来自生自灭?” “恰恰相反。” 一道清亮嗓音从大堂外传进来。 童公公循声看过去,就见林云嫣提着灯笼进来了,而那位厨娘并不在她身边。 林云嫣站定,道:“你留下来是因为京里需要自己人,你颇得晋王信任。 拉拢的同党、安排的计划,他不会贸然告诉信不过的人,而受信任的人里头、只有你童公公的容貌几乎没有人看过、记得。 说到底,也是道衡、王芪他们曝光了、死了,要不然这活轮不到你。 一来你的身手远不如他们二人,二来,健全人能浑水摸鱼,内侍落网,一清二楚。” 童公公面露戒备。 被郡主说准了。 “只不过,”林云嫣深深看着这内侍,道,“你完全没有想到京中还有能认出你的人。” 童公公知道她指的就是那厨娘。 观他神色,林云嫣亦确定,在胡同里时,童公公也同样认出了何家嬷嬷。 上辈子,何家嬷嬷死于同一种毒方。 先前,林云嫣以为她应是在广德寺里偶遇徐夫人后心不在焉,与道衡、王六年两人打了照面。 那两人认出了嬷嬷,又以为嬷嬷那浑身不自在的模样是认出了他们两人,便出手毒害。 后来,林云嫣又梳理过王六年。 从年份上看,嬷嬷还在御膳房时,王六年不太可能与她有多少交集,哪怕见过一两回,时隔多年也不大容易想起来。 如此想来,兴许更可能是童公公。 即便也过去很多年了,但为章选侍求过一道菜,且童公公的确在今日认出了嬷嬷。 思及此处,林云嫣沉声问:“你也不用说什么让你自生自灭,真正的弃子不长你这样。 说到这事儿,我的确十分好奇。 晋王行事狠绝无情,一旦曝光了的人,不管跟了多久、有多少功劳苦劳,一概不留,道衡、王芪都是这么死的。 为什么偏偏留下了你? 冯尝供出‘童公公’时,明知道迟早会被查到,晋王没有收拾你,反而祭出了藏在宫里的其他棋子、想方设法把祸水引向永济宫。 童公公,你说是因为什么?” 闻言,童公公心下一颤。 他曾意外自己能够活下来,也相信成喜说的“伺候过章主子”的情谊。 不管有多少,但他的确比道衡、王芪他们更让主子宽容。 郡主话里的意思是,要以他来要挟王爷吗? 即便童公公并不认为自己占得的“宽容”能有那样的份量与价值,但他决不允许自己的命被敌人用来钳制主子。 想也没有多想,童公公张嘴又闭嘴,狠狠发力咬舌。 喀嚓一声。 疼痛传遍全身。 那是骨骼错位的声音。 几乎是电光石火之间,他的下巴就被卸了。 童公公说不出话来,只能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徐简。 “想死?”徐简弯着腰,手指还捏在童公公的下颚上,道,“哪有这么容易!知道你嘴严,没事儿,曹公公一定很想招待招待你,等他把你满嘴的牙都拔干净,再把你的下巴装回去。” 说到这里,徐简的声音压低了:“你那命根子现在还用不着,反倒是你,之后兴许还能有点用。我做事讲究礼尚往来,你多些用处,死时让那东西陪你上路,你要没有什么用,那下辈子、那玩意儿你也别用了。” 童公公又是气、又是恨,口水却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流下来。 第439章 不是弃子、而是饵料(两更合一求月票) 童公公被带了下去。 林云嫣取出袖中帕子递向徐简。 上好的丝帕,绣了两朵牡丹,还带了她平日里常用的香料味道。 徐简却没有接,用搁在大堂几子上的旧布团擦了擦手。 让那内侍的口水弄脏帕子? 不能这么暴殄天物。 万塘见这厢事了,正招呼手下送些茶水过来润润嗓,扭头看到这么一幕,没绷住嘴角,乐笑了。 要不怎么说年轻小夫妻们讲究呢? 不似他这种老夫老妻惯的。 唉! 辛苦一晚上,衣裳全是灰。 回去又要被老妻念叨了。 万塘暗暗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国公爷、郡主,今晚上能抓到此人真是大收获,我们辛苦这么多天,没有白忙乎。 不瞒你们说,我先前担心坏了,就怕晋王一伙人早就跑了个干干净净,我们一人都抓不到。 一来交不了差,二来怕他们卷土重来。 现在么,算是开了张。” “怎么能都白忙呢?”徐简道,“不过,今晚的主角不是他。” 万塘闻言一愣。 什么意思? 这太监还不是个主角? 掌握毒方的是他,毒杀定王爷以及永济宫里那位的凶手等于也就是他了。 结果还仅仅只是配角? 那主角得是什么来历?难道是晋王本人? “主角在哪儿?”万塘撸起袖子,追问道,“老万跟您去把他抓回来!” “不用急,”徐简道,“就我抓回来那三个报信的,他们才是关键。” 万塘听得半懂半不懂,问:“提一个来问话?” “一块提来吧,”徐简道,“看看哪个机灵些。” 手下去办事了。 万塘长着脖子等。 林云嫣站在徐简边上,谁也没有说话,几个眼神就都懂了。 不久前,收到苏昌送来的字条后,她和徐简就品出几分怪异来。 童公公留京,本身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 正如林云嫣刚刚对童公公说的那样,身为内侍,一旦落网,他连狡辩的机会都比别人少。 而童公公看似鲜少露面,但他其实并非安全。 苏昌明确见过他。 从先前那阵,李渡没有断尾、而是祸水东引想护下童公公来看,的确有深厚的主仆情谊。 可若真这么舍不得童公公,李渡此番不该把他留在京城。 值得李渡完全信赖的人手的确紧张,但还没有到再寻不出两三人的地步。 因此,童公公的留京对李渡来说,还有其他意义。 抓捕之前,林云嫣和徐简还不能断言这份意义,等前后抓了两拨人回来,基本已经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了。 童公公不是弃子,而是饵料。 当然,这一点童公公本人似乎毫不知情,被林云嫣刺激逼问时,他的反应骗不了人。 童公公是真心实意地以为,他留在这里全是李渡信任他。 林云嫣想,他们这对主仆还是有情谊的。 李渡在能护童公公的时候护过,起码比对道衡、王芪强多了。 可在李渡自身难保,每一步都必须小心谨慎时,童公公就被抛开了,或者说,用来换取更多的利益。 因为李渡的复兴大业需要苏议。 李渡相信苏议,但他对苏昌并不完全放心。 这事的根源还在陈米胡同。 当初,为了逼迫幕后之人、给他施压,徐简曾在东宫与李邵说过一些事,提到了“有古月使节出入那宅子,才留下金笺”。 那些事是故意说的,故意给人听去,故意传到对方耳朵里。 燕辞归 第513节 而那人在知道徐简早就知晓陈米胡同之后,才断了道衡这根尾巴。 既然那幕后之人就是李渡,他会如何看待那位使节苏昌? 徐简当初的话语说得保守,并没有指出使节是谁,也没有把与使节见面的是童公公给曝露出来,哪怕到了围晋王府那日,童公公到过陈米胡同这一条也是被隐瞒起来的。 可李渡那儿,想来是不得不防。 时隔一年,徐简当时并未查过出入陈米胡同的太监,而是直到冯尝开口才有了动静。 当然不是林云嫣他们不想查,而是除了姓童之外,苏昌一概答不上来。 这在李渡看来,更像是徐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也就是说,徐简掌握了古月使节、甚至苏昌的身份,但他不清楚、也不认得童公公本人。 认得童公公只有苏昌。 那一旦童公公落网,苏昌嫌疑极大。 而苏昌被断定为不可信,李渡与苏议之后的所有行动,都会跟着调整。 以童公公为饵,来试探苏昌的忠诚,才是李渡留他在京城的原因。 林云嫣与徐简也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才会这么安排今夜的抓捕。 童公公肯定要抓,别的算盘也得给李渡打乱了。 认人的是何家嬷嬷。 等守备衙门撤走后,林云嫣带着何家嬷嬷明晃晃的离开。 这既是保护苏昌、也是防备苏昌。 徐简黄雀在后,抓了三个盯梢的,凸显一个有备而来。 同时,他还“放走”了一个。 那一个就在小词胡同里,似乎就是长居此地,左邻右舍都认得他,守备衙门查了两次都没有查出来。 唯一露馅的是体态。 站立行走,是不是练家子,内行人能看出来。 而且那人暗悄悄打量林云嫣与何家嬷嬷,眼神不是好奇,而是审视。 徐简便没有抓那人,只让玄肃小心跟梢,确定他之后的去向。 不多时,那三人一并被提了上来,鼻青脸肿,很是狼狈。 万塘问道:“各自名姓、做过些什么,都交代交代。” 无人回答。 万塘对此也不意外,嘿地笑了声,转头与徐简道:“在衙门里比嘴硬,天真。” “是天真。”徐简接了这话。 他见过嘴硬的。 像王六年那样,想从嘴里挖出一句真话极难。 可若是三个同伙,反倒好办了。 “你们想僵着也行,饿上三五天再审,谁先开口,谁吃鸡腿,第二个喂两口米粥,最后那个就饿着吧。” “转过头再来,还是这个规矩,反复几天。” “你们三个互相看看,另两个比你自己挨得住吗?” “你但凡多犹豫一会儿,鸡腿米粥都没了。” “我要是你们,现在就赶紧把能说的都说了,省得先饿上三五天。” 听徐简这么说完,万塘哈哈大笑起来:“国公爷还是心善,还给鸡腿米粥,要我老万说啊,先开口的不打,第二个十板子,最后那个而是二十板子。 我们这里的兄弟可会打了,痛得要死又偏不会死。 唉,我看你们三个好像不太信啊? 那就先各来十板子尝尝味道。” 说打是真打。 各十板子打下去,哀嚎声从大到小,最后痛得喊都喊不出来,只剩大喘气了。 万塘让手下喂他们一人喝了点水,重复了先前的问题:“名字。” 有人犹豫,有人冲口而出。 有了这个开端,之后的审问变得简单很多。 徐简一直听着万塘问,冷不丁开口插了个问题:“童公公出门一趟,去见了谁?” “丁大人!”一人忙道。 另一个赶紧道:“京卫指挥使司的丁大人!” 万塘倒吸了一口气:“丁缘年?” “不晓得叫什么,家住喜鹊胡同。” 万塘不解,以为自己记错了,问徐简道:“丁缘年不住那儿吧?” 徐简道:“他在那里养了一个。” 万塘嘴角抽动。 养? 能养的除了外室,还有什么? 那丁缘年看着老实模样,从前靠着岳家支持才一步步爬到了从三品的指挥同知,没想到另置一房。 不过,辅国公怎么什么都知道? 忙了一整晚,守备衙门又有了别的斩获。 靠着这三人的你争我抢,另供出了两处京中私宅,虽然此时无人居住,但从中抄出了一些文书旧档。 翌日天亮,所有进展整理妥当,金銮殿里一并呈上。 虽说依旧没有晋王与李嵘的下落,但童公公的落网也算大进展。 徐简说完,转头看向丁缘年:“丁大人似乎很不安?” 丁缘年脸色一沉:“国公爷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童公公的嘴没有丁大人认为的那么牢靠,”徐简不疾不徐,道,“跟着童公公的人也看到了他到喜鹊胡同,丁大人总不能说不晓得喜鹊胡同是怎么一回事吧?” 丁缘年冷哼一声,正欲撇清,却被一道锐利的视线盯住了。 龙颜威仪。 丁缘年后脖颈直冒汗。 若是在旁处,辅国公这么问话,丁缘年一甩袖子就走,可这是在金銮殿。 “臣、臣惶恐,”丁缘年扑通一声跪下来,“臣的确见过一个人,却是个佝偻的小老头,有胡须,臣根本没把他与晋王身边的公公联系起来。他张口主子闭口主子的,臣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又烦他寻到喜鹊胡同,就把人赶出去了。臣若晓得他是晋王的人,臣早就把他抓起来了。” 丁缘年的“急中生智”显然没有盖住旁人疑惑。 “喜鹊胡同怎么了?丁大人怎么去那里了?” “你若与他旧日不识,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他来找你做什么?” “丁大人,老夫劝你一句,戴罪立功吧。” 丁缘年被东一句西一句的劝解、质问弄得晕头转向,再看龙椅上那明黄身影,眼前一黑,厥过去了。 一时间,有人掐人中,有人指指点点。 圣上重重咳嗽两声,让侍卫把丁缘年带下去,太医需得请,还指着他醒来后问话。 待退朝,圣上走到徐简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 说完,又与其他朝臣道:“各处都加紧些,不能让李渡再兴风作浪。” 之后几日,陆陆续续还有些收获。 玄肃跟着的那人欲放信鸽,当场就被截了下来,还收了二十余只。 审问养鸽人,得知鸽子会飞往晋中。 林云嫣干脆把查到的晋中常云堂等善堂的账目问题都整理成册,藏在先前发现的一处私宅里,在衙门二次查抄中被翻出来。 经过千步廊那几位擅长处理账目的老大人的手,将晋王这些年屯财的一种方式给弄明白了。 慈宁宫中。 林云嫣陪皇太后说话。 “肯定不止晋中,这么好赚又隐秘的银钱,自是各处开花,要我说,富庶如江南肯定也逃不了晋王的祸害。” 皇太后听完,道:“李渡比哀家想的要耐心许多,若不是此次把他揪出来,让他潜伏下去,将来真不好说。” 殿内没有其他人,林云嫣便道:“大殿下原先很信他。” 皇太后叹了一口气。 哪是从前信不信的事? 是往后怎么走的事。 事关云嫣,几次与李邵摩擦下来,皇太后一直很担心这点。 李邵的太子之位被废,但皇太后也好、林云嫣也好,都知道圣上是有再立之心的。 倘若李邵真能大彻大悟,为君正、为人正,皇太后也不反正给他一个机会,可实际状况是,她就是缺了点信心。 不过,李渡未除,朝堂本就不够安稳,此刻再与圣上说储君之事并非明智之举。 “去晋中追查的人手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收获……”皇太后叹了一口气,“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 圣上登基时天下贫苦,休养生息十余年,好不容易有了今日的泰安之相。 若再起战火,又得伤筋动骨。” 燕辞归 第514节 林云嫣想了想,道:“尽早除去隐患也是好事,趁着西凉和古月都还没有动静,趁着老将们还能征战。要不然,再过十年二十年的,老将军们提不动刀了,后辈又续不上,麻烦更大。” 提及青黄不接,皇太后亦很无奈:“哀家听说,顺天府尹时常骂京中纨绔?是要骂,一个个出身显贵,成日又不做事,但凡那里头再有一半肯去上进,也不算后继无人。” 正说着,外头传来通禀声,说是德荣长公主到了。 很快,长公主进来,笑盈盈与皇太后请安,又扶住了行礼的林云嫣。 “我听说,辅国公这次功劳不小,”长公主笑着与皇太后道,“您给宁安挑的夫君真不错,能做事。” 皇太后笑了起来。 “我是真的弄不懂二哥,”长公主又道,“他自己发疯不算,还连累嫂嫂与李嵘。假死脱壳,他怎么想出来的!话说回来,宁安你们能猜到他有这么一出等着,也是厉害。” 第440章 就是李嵘(两更合一求月票) 林云嫣没有接这话,只抿着唇浅浅笑了下,乖巧又腼腆。 皇太后看出她不愿与德荣细说晋王谋反之事,便给她递了个台阶:“德荣都到了,怎得太妃还不来?打马吊三缺一,哀家手痒得厉害,云嫣,你去催催她。” 林云嫣从善如流,起身往外头去。 皇太后又问德荣长公主道:“年前听你提过一嘴,说是想去避暑,打算什么时候启程?” “原是这么想的,不过看来得暂时搁置了,”德荣长公主叹了一声,“二哥还不知道会再惹什么麻烦,朝中人心惶惶的,我却与驸马去消遣耍玩,也太不像话了。况且我也没了那样的心情。” “这倒是……”皇太后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背,“在京里也好,京城说大也就这么大,若有什么状况也能应对,哀家心里踏实。不似天南地北的,万一有什么变故,等传到哀家这儿就都迟了。” 德荣长公主知道娘娘这是想到定国寺的事了。 “我也不是替二哥辩解,”她道,“但我那天听他那意思,他也后悔定国寺的结局,他不是奔着杀先皇后与阿蕴去的,反倒是因此,让您彻底倒向了圣上,使得二哥无法胜出。” 皇太后面露悲伤之色,想了一想,道:“他怎么想是他的事,但哀家也有话要说。 哀家不仅仅是沈家的出嫁女,更是大顺的皇后。 哀家心痛阿蕴遇难,却也不会因此就不管不顾地要为了沈氏、云嫣的将来而不顾国、不顾朝。 像你们父皇推举圣上,哀家也是深思熟虑过的。 事实证明,哀家没有看错人。” 德荣长公主道:“我晓得您,是二哥自己无法接受失败、钻牛角尖了。” “要说千古名君,圣上的确没有那种资质,连阿沧都没有,他们几兄弟都是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缺,”皇太后顿了顿,继续道,“在李渡、李浚眼中,圣上不合格,他们能挑出一堆毛病来,他们也不服气。 但在哀家这儿,圣上做得很好。 好好守成,勤勉用心,不冒进,让大顺从天灾人祸中缓过来、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起来,圣上做到了。 德荣啊,守江山没有那么容易。” 长公主笑着道:“您说的是。 我是不像他们去上朝议政,对朝堂内外政务也不了解,但我有眼睛。 您想,我这些年走过好些地方,亲眼看到老百姓的生活一年比一年强,国泰民安。 能有这份成果,圣上用心极了。” 说到这儿,德荣长公主忽然话锋一转,声音也压低了:“说到底,六哥这人别的样样都好,唯有一样,我看不惯他!” “哦?”皇太后挑起眉梢,疑惑道,“哪一样?” “太重情了,”德荣长公主微微蹙眉,斟酌了下用词,“我知道六嫂好,他这么多年放不了六嫂,我也能理解他。 只是,他不该把对六嫂的感情全部寄托在李邵身上。 李邵若是个能成器的,六哥偏着护着也就罢了,偏李邵那样,别说二哥看不顺眼,我也看不顺眼。 堂堂皇太子,行事竟然那么荒唐!” 皇太后道:“已经不是太子了。” “今日不是,谁知道明日是与不是?”长公主嘀咕了声,“朝臣们不敢随意揣度圣上心意,但六哥的性子,您和我都是晓得的!” 皇太后不置可否。 她知内情,她也不放心李邵,但她不会与德荣细说这些,更不会表露出她的倾向来。 “你这是在为难哀家,”皇太后笑眯眯着,“哀家这把岁数、这个身体,还能有几年好活?圣上壮年,传位还早着呢!哀家反正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您自己听听,”德荣长公主抱怨起来,“这话您让我怎么说? 说您肯定能看着那一天?这可不是好话,是在咒六哥。 说您看不着,我心里很不好受,我可是盼着您长命百岁的。” 皇太后哈哈大笑,笑完了,长叹一声,又打趣道:“德荣,命数天定。花知时节,人知天命,该放下时就得放下。要不然,花不是花,人也不是人,而是老妖怪喽!” “您真是!”德荣长公主嗔道,“我盼着您长命百岁,您却说是老妖怪!” “什么老妖怪?” 外间传来声音,正是林云嫣扶着闻太妃进来了。 皇太后见人齐了,示意王嬷嬷准备好马吊,又简略地解释了几句“老妖怪”。 闻太妃被逗笑了:“娘娘,都说‘五十而知天命’,长公主才多少年纪?她体会不到。只有我们这样活久了的才晓得年纪到了、哪哪儿都在提醒自己快差不多了。” 皇太后抚掌。 林云嫣的视线从皇太后与德荣长公主身上一转,也跟着弯了弯唇。 打起马吊来,便不提那些事了。 皇太后兴致不错,打到傍晚才歇。 闻太妃先回。 德荣长公主亦准备出宫,问林云嫣道:“宁安要与我一道走吗?” 林云嫣道:“国公爷今儿在顺天府,怕是还没空下来,我再等两刻钟过去接他。” “新婚夫妻就是好!”长公主揶揄道。 林云嫣莞尔:“您与驸马是人人知道的神仙眷侣,我悄悄跟您说,我们这些小一辈的姑娘家聚在一块时,说起您来全是羡慕。” “嘴巴真甜!”长公主喜笑颜开,“难怪皇太后最疼你,这么甜的嘴,谁不疼呢?行了,我先回了,你再陪娘娘说会儿话。” 林云嫣送她出大殿。 德荣长公主走出慈宁宫,转头看了眼大殿方向,这才上了小轿。 轿帘落下来,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闭着眼养神。 林云嫣回到皇太后身边,撒娇一般道:“您以后可不能说自己是老妖怪了,长命百岁才不是老妖怪。” “你这孩子。”皇太后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林云嫣太了解皇太后了。 先前她和闻太妃进来,娘娘的语气、神态都一如往常,但林云嫣就是觉得没有那么简单。 此刻不过是“旧事重提”,想要弄清楚当时状况。 “德荣与哀家提李邵,”皇太后斟酌了会儿,还是说了起来,“她不满意李邵。” 林云嫣看着皇太后,没有多嘴。 皇太后又道:“德荣啊,她胜在是个女儿,也输在是个女儿。” 聪慧,活泼,讨人喜欢。 这些长处在皇子、尤其是渐渐长大的皇子身上,不能全算优点,皇子更需要稳重、学识与气魄,但德荣是公主,所以她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 但也因为是女儿,朝堂争斗与她无关。 无论兄弟们争成什么样了,她都是个局外人,不是这个“家”里的一人了。 林云嫣思考着皇太后的话,问道:“您是担心长公主忽然钻牛角尖?” “哀家吃不准,”皇太后道,“但她聪明,她能听得懂哀家的话。” 见林云嫣皱眉,皇太后又笑了起来:“苦大仇深的,说到底还是李渡,生出这么多事来,弄得人人心中不踏实。一日抓不到他,别说圣上睡不好,哀家也睡不好。” “我听说多多少少也能有些进展,那丁缘年交代了些,照着他的供词在往下理,”林云嫣道,“就是不晓得何时能抓着。” “说起来,”皇太后问道,“你大姐还有几日就要出阁了吧?” 话题转得突然,林云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皇太后笑容温和:“怎么?李渡抓不着,府里就不办喜事了?” “那倒没有。”林云嫣道。 “云嫣,日子都是这么过的,”皇太后道,“大事未决,也得过日子。” “您说的对,”林云嫣莞尔,“听说大姐夫的母亲已经抵京了,新房那儿也都收拾准备妥当,就等着家里过去铺床。” 听这些喜事,让皇太后为了李渡、李邵烦恼的心境一下子松快下来。 她津津有味听了会儿,道:“哀家明儿让人送一对插屏过去,给她添妆。” 林云嫣便替林云静谢了赏。 离婚礼还有八日。 林云嫣回了一趟诚意伯府,看看有没有什么事能帮得上忙。 事实上什么事情都轮不到她,只有和姐妹们揶揄打趣的份。 三姐妹就在载寿院,你来我往、彼此揭短,逗得小段氏都笑个不停。 正热闹着,院子里一阵脚步声。 林云嫣透过窗户看出去,只见一位年轻公子匆匆而来。 来人正是段之淮。 他与段之羽两人从江南启程游学,一路北上,边走边看,差不多半个月前才抵达京城。 小段氏心心念念盼着的族中侄孙儿总算平安到了,高兴地与他们接风洗尘,林云嫣与徐简也回来吃了席,互相认识了。 燕辞归 第515节 说起来,上辈子听说过段之淮这位三妹夫,但见到真人却还是头一回。 段之淮的身量在京城不算高,文质彬彬,看得出来脾气很好。 只是今日,段之淮一身灰扑扑的,显得有些狼狈。 待进屋里来,段之淮拱手道:“郡主,不知国公爷现在何处?” 林云嫣道:“今日应是在千步廊,表哥找他有事?” 段之淮颔首:“我们可能发现李嵘了。” 林云嫣神色一凝:“当真?他在哪儿?” “京外西山的一个山坳里,”段之淮道,“我和之羽游山,走得很深,一不小心滑下山了,寻路出来时发现林子里倒了一小少年。 我俩看过城门口贴的告示画像,只觉得他很像李嵘。 他摔伤了脚,似乎有几天没有吃喝了,整个人就剩一口气。 我们喂了他两口水,之羽看着他,我回城来报信。” 林云嫣转头看向小段氏。 小段氏会意,道:“你赶紧带他去见国公爷,这事要紧,别耽搁。” 林云嫣应下。 马车出诚意伯府,一路往千步廊去。 段之淮在路上又说了些状况。 从地上痕迹判断,那山坳林子鲜有人迹,他们两人若非意外也不会去那里,李嵘极有可能也是不小心滑下去的。 周边没有人,但他们不敢大意,段之羽擅长爬树,寻了个高树冠子蹲着盯梢,段之淮不会这一手,就由他回城。 照理是直接报官,可他入京不久,也怕贸然行事给伯府添麻烦,便想先寻府中长辈。 没想到诚意伯不在府中,但林云嫣回娘家来了,就立刻寻她了。 千步廊。 徐简上马车时,见段之淮也在,颇为意外。 等听林云嫣说了状况,他又立刻下车,让参辰备马。 转过身来,徐简问道:“表兄会骑马吗?” 段之淮老实答道:“骑术不精。” 徐简又问:“认路呢?” “国公爷放心,”段之淮这次很有信心,“我擅长记路。” 马儿牵来。 徐简带段之淮骑马,参辰跟上。 三人先去了一趟守备衙门。 万塘一听是进山抓李嵘,立刻依徐简说的点了六个骑马利索的,他自己也不闲着,跟着一道去。 马儿飞奔出城。 万塘问:“这些人手真的够了?” 徐简一面催马、一面道:“只发现了李嵘一人,看他状况也不像有其他人在附近。” 马匹颠簸。 刚上山道时还算稳,等走林道时就不好受了。 幸好一块来的都是骑术高手,还能在这种状况下骑马,换个寻常些的,这段路就该下马了。 西山是一片连绵的山,若没有个准确位子,想在这里头寻人,与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了。 段之淮被颠得难受,好在没有影响他辨别路径,一路指着几人向前。 待入了山坳,又行一段,突然听见一串鸟叫声。 “是之羽。”段之淮说完,以手作哨,回了一串鸟鸣。 很快,徐简就见前头一株大树上滑下来一个人。 段之羽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指道:“没有别人再来过了,那人就在那儿。” 徐简等人下马。 万塘性子急,奔着就往段之羽指的方向去。 果不其然,那厢地上倒着一人,看身量就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 万塘又跑了两步,近处看那少年模样,而后冲徐简喊道:“就是他,就是李嵘。” 徐简亦在李嵘身边蹲下。 小少年眼睛闭着,嘴唇干裂。 探了探鼻息,还有一点微弱的气。 第441章 我不想参与谋反(两更合一求月票) “殿下?”万塘唤道,“李嵘殿下?” 李嵘昏迷着,没有一点反应。 万塘下意识地伸手,想把李嵘抱起来,手触到他身上料子,突然被徐简拦了一下。 徐简解释道:“身上似乎有伤,先别挪动他,检查一下。” 万塘一下子领会过来。 他太急了,这样的常识都给忘了。 徐简小心翼翼,手掌轻轻按过李嵘手脚胸腹。 “右腿骨折,”一边判断,徐简一边道,“这里划了一道口子,血已经凝了。” 参辰递了匕首。 徐简割开李嵘的裤腿查看:“看起来没有溃烂。” 万塘点头:“我摸着他额头也不烫。” 说着,他又看了眼李嵘。 不管李嵘最终命运如何,他老万抓人,肯定是活着比死了好。 辛苦这么多天,总算逮到了个大的。 手脚的问题算是小问题,没有大规模出血,顶多断了惨了,怕就怕胸腹里头有伤,表面上看不出来,一挪一动之下这里出血了,那里断骨扎伤内脏了,那就难救了。 万塘习武,能看一些跌打损伤,却远不如医者内行,看不了内伤。 他看徐简检查的动作手势,有模有样的,便问:“跟府里大夫学的?” “学过一些,”徐简道,“都是皮毛。” 万塘啧了声。 荒郊野外,全是自己人,他讲话就没那么顾忌:“晋王谋反归谋反,给国公爷找的这大夫倒是真不错。平日里走动着不明显,今儿上马一看,我就知道疗效不错。” “晋王是晋王,大夫是大夫,”徐简没有细说其中问题,略过道,“人家大夫有老有少的,进京治伤就是为了赚银钱,掺和晋王那些掉脑袋的事情做什么?” “是这个理,”万塘连连点头,又问,“怎样?他能动吗?” 徐简仔细查完,道:“看起来问题不大,我猜他应该是从山坡上失足摔下来,腿伤了动弹不得,没水没粮。” “那他运气还算不错。”万塘点评道。 在饿死渴死前被人发现了,这就是运气。 一动不动倒在这儿,没遇上食肉的野兽,也是运气。 真是个倒霉的,只怕被四分五裂、或是一地白骨了,都没人知道。 万塘朝手下们示意,道:“还好带了缚辇来,小心些把他抬出去。” 抬缚辇不及骑马,人腿走起来自是慢了许多。 再说还抬了个虚弱的伤员,必须越发小心翼翼,等抬到山道上时天色都暗了下来。 之前参辰先行一步报信,林云嫣便把马车停在了这儿。 车厢里垫得严实、也软,一路由守卫们护送着进城、入宫。 很快,各处都听到些消息,说是李嵘被抓回来了。 消息敏锐些的,知道李嵘受伤体弱,由慈宁宫看顾着,又请了太医。 李嵘被安顿在了慈宁宫不远的静心堂中。 静心堂原是礼佛之处,正堂供奉观音,西偏殿给了晋王妃暂住,比幽禁自在些,但日常活动只在偏殿与正堂。 晋王妃对此感恩戴德的,她这种身份状况,只是禁足等候发落已经是开恩了。 李嵘被挪进了东偏殿。 晋王妃一听儿子找着了、又受了伤,急得恨不能亲自去照顾,又被王嬷嬷劝了回去。 “人既寻回来了,有太医在,王妃不用操心。” “知道您牵挂着,特特安排在对面偏殿里,太医进出您也看得见,有没有大事能自己分辨。” “毕竟是这么一个状况,等殿下醒来后问完话,圣上点头了,您再过去看他。” 晋王妃被劝住了,依言留在殿内,只开着窗户看那厢进出。 曹公公也赶了过来,向徐简询问发现李嵘的经过,又听太医判断身子情况。 “什么时候能醒?”他问。 “今夜就有可能醒来,”太医回答,“只是殿下缺水缺粮数日,身体虚弱,公公想要问话还得再多等几天。” 燕辞归 第516节 慈宁宫里,皇太后也在问林云嫣来龙去脉。 “你家表兄误打误撞遇着了?”皇太后讶异,“那确实巧,也是李嵘命大,被人发现了。” 林云嫣道:“寻回来才好,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和晋王父子两,若始终没有消息,我们心里也不踏实。” “是这个理。”皇太后颔首。 当着娘娘的面,林云嫣暂时只说这些。 李嵘的状况比太医预计的乐观些。 这天夜里醒了一次,因他饿得久了,只喂了他糖水与清粥,不敢让他吃油腻之物。 等到第二天上午,李嵘再睁开眼睛时,精神头缓过来许多。 徐简与曹公公一道过来。 进偏殿里见李嵘半靠在榻子上、由内侍伺候着吃粥,曹公公低声与徐简道:“年轻有年轻的好,恢复得快。” 徐简笑着点了点头。 李嵘见了来人,挣扎着要起身。 曹公公扶他躺回去:“殿下养身体要紧。” “我听说是辅国公把我从荒郊野外寻回来的,”李嵘看向徐简,一双眼睛明亮,“谢国公爷救命之恩。” “不敢当,”徐简让了礼,道,“殿下需要休养,我们也不绕圈子,开门见山把该问的都问了。” 李嵘轻咬了下唇:“我知无不言。” “殿下说一下这几日在何处、又做了些什么吧。”曹公公道。 李嵘年纪不算大,但口齿伶俐、说话很有条理。 “那天清早,父王上朝未归,叶公公说,父王交代我去庄子上,等他下朝就来寻我。差不多半月前,父王与我约定要一块钓鱼,我以为今日父王总算得空了,便由叶公公安排着出城。” 曹公公开口问道:“大约是什么时辰?守备没有阻拦?” “没有,”李嵘答道,“时辰很早、刚开城门不久。” 徐简有数了。 那时,圣上还没有下令围晋王府,城门守备那儿自然也没有得到通知。 恰逢开城门不久,门内外都是赶着谋生计的老百姓,进进出出的人一多,叫李嵘不知不觉出城了。 “我到庄子后,父王迟迟不来,我越等越觉得不对劲。” “我想下山回城,但公公们不让,我就被关在那里了。” “之后几天,我陆陆续续听到他们说事,知道父王谋反,又知道父王逃出大牢,各处都开始通缉了。” “我问他们说‘我母妃如何了?’叶公公他们都不说。” “有一日,我发现庄子里的人手少了许多,猜测他们应该都去与父王汇合了。” “我虽然是父王的儿子,但我想念母妃、不想谋反,我不清楚父王什么时候回庄子里,趁着人手不足时连夜逃跑出来。” “我想的是回到城里就好了,只是夜里太黑、路又难走,不小心滑到山坡底下还伤了腿。” “腿太痛了,我起不来,后来越来越饿、越来越渴……” “我以为我会死在山里,幸好被国公爷带了回来。” 说着说着,李嵘眼睛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殿下再坚持一下,”徐简放平声音,继续问,“一开始庄子上有多少人?” “我认识的只有五人,余下的都很眼生,我被关在屋子里,不敢说见着了所有人,但我见到的大概有十三四人。” 徐简又问:“除了叶公公,殿下认识的另四人是?” “两个内侍,两个侍卫,都是王府的人。”李嵘答着,说了他们的名字。 徐简记得,的确是围晋王府后,从花名册上对出来的漏网之鱼。 “殿下是几天前跑出来的?”徐简问。 李嵘摇了摇头:“不确定,我摔伤后迷迷糊糊的,可能有三四天了吧?” 徐简再问:“在庄子时没有见到晋王?” “没有。” “那些内侍侍卫有说过,晋王之后有什么安排吗?” 李嵘依旧摇头:“没有。” 徐简只好再问:“晋王在西山一带的庄子,只要登记了的、或是王妃知晓的,我们先前都搜过一遍了,那时没有发现殿下与其他人。殿下记得那庄子的位子吗?” “马车是叶公公安排的,我去的两次都坐在车里,”李嵘想了想,又道,“但我记得,那庄子大门看出去,能看到隔壁山头法安寺的山门。对了,是往西看的,比山门略高。” 这是李嵘能讲出来的全部的。 晋王的计策、后招等等,他一个年纪不大的孩子全然不清楚。 李嵘吸了吸鼻尖,哽咽着道:“我只知道,我不想参与谋反,谋反是错的。” 说了这么多话,李嵘看起来很是疲惫。 曹公公见问不出什么来了,便作罢了,只关心了几句:“殿下瞧见王妃了吗?” “我先前从窗户里看到母妃在对面大殿里,她还与我比划手势,”李嵘笑了起来,露出尖尖的虎牙,“我很高兴母妃平安。” 徐简和曹公公往外走。 出了静心堂,曹公公低声问道:“国公爷怎么看?” “还不敢妄言,”徐简道,“公公先向圣上禀报,我带些人手去找一下那庄子。” 两人各行一边。 搜山需要不少人手,徐简依旧寻万塘,两人摊开西山一带的舆图确定大致范围。 法安寺山门东侧,另一处山头,比山门高些,再结合发现李嵘的山坳位置,徐简在图上画了个圈。 这一搜,连搜了两天才有成果。 那庄子不大,藏在层峦叠翠之中,十分隐蔽。 此时自然也是人去楼空。 万塘啧了声。 也是。 李嵘都偷跑好几天了,谁还敢留在这里? 万塘里里外外转了几圈,最后没有办法,甭管有用没有,把所有书册卷轴都收拢起来带下山。 一行人回到京城。 入城时,万塘问徐简道:“国公爷这就进宫回禀圣上吗?” 徐简看了眼沾染了不少尘土的衣裳,道:“得先回府换身衣裳。” 换衣裳是次,见林云嫣是主。 徐简忙碌的这几日,林云嫣亦在收集些消息。 她得弄清楚,李嵘到底是不是运气好。 西山太大了,往年也有一些猎户、药农的家里人来报失踪,最终能找到的可以说寥寥无几。 两位表兄是外乡来客,不熟悉山道状况,仗着认路本领高,哪边景好便往那边走,最后不小心滑下山坡到了那附近。 据两人所言,边上也没有什么近期活人活动的痕迹。 可林云嫣和徐简依旧没有放下戒心。 她让陈桂以“收药材”的名义,往西山脚下的几个村子里走了一圈。 见徐简回来,林云嫣便说起了结果。 “陈东家刚走。” “那一带的确人迹罕至,猎户寻常不去,说是打不到什么东西。” “隔壁山上能挖到一点太子参,只有到了那季节,药户们才往那一片去,眼下季节不对。” “只一户老农说,山坳里偶尔会找到灵芝,数量十分稀少,一年也难得碰见一回,若不是到附近了,按说也不会去那转转。” 从陈桂打听回来的这些来看,似乎寻到李嵘真就是巧了。 不过,林云嫣始终想的是,若表兄们没有发现他,李嵘真的会死在那里吗? 或者说,被朝廷寻获后的李嵘,他能够做些什么? 两人迅速商议了几句,一道进宫。 徐简去御书房,林云嫣去了慈宁宫。 许是因着大小事情多,皇太后这两日身体略显不适。 “您得保重。”林云嫣劝道。 “道理哀家都懂,”皇太后沉声道,“越是这种时候,哀家越病不得。” 林云嫣道:“我听说,朝中对如何处置李嵘殿下依旧颇有分歧。” 论罪当诛。 或是留作质子。 又有说殿下不愿与李渡同流合污才逃出来,不该诛杀。 李氏宗亲那儿也在议论,想保下尚且年少的李嵘。 “圣上也有询问哀家的意见,”皇太后道,“杀、以绝后患,不杀、以此警示。” 受李渡拉拢的官员不可能只有丁缘年一人,有人忠心,有人犹豫。 若以李嵘为参照,让那些人把知晓的、掌握的状况说出来,之后只做恰当惩戒而不诛杀,应该也能劝拢一部分。 圣上此举倒也不完全是慈悲仁义,而是想尽快解决李渡之事。 燕辞归 第517节 以免如徐简说的那样,外敌压境、内乱再生,里应外合下损失更大。 林云嫣本就是为此事来的,闻言便请缨道:“我去与晋王妃谈一谈,您以为呢?” 第442章 杀气太重(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外。 曹公公迎出来:“有消息了?” “找到了李嵘殿下说的庄子,只是人去楼空。”徐简答道。 曹公公并不觉得意外。 徐简入内,把这两日的搜查状况禀明:“搜到的文书都带回来了,万大人送去千步廊。” 那头大理寺衙门里,特特整出来一屋子,堆放此案相关文书。 算账的、整理的老大人们也坐在那儿,一点点比对推算。 饶是天天添夜班,也只是“有些进展”,离梳理完备还早着。 查案,尤其是查这种前后经历十几二十年、处心积虑的案子,最需要的就是时间。 偏偏,事态紧急之下,最缺的也是时间。 “案子周全细节可以慢一步,需得周详、仔细、正确,但李渡得尽快抓回来。”圣上叹道。 徐简应下来,话锋一转,提起李邵:“大殿下今晨还问了臣关于如何处置李嵘殿下的事。” “邵儿也问了朕,”圣上道,“依你之见呢?” “臣的想法并不完备,”徐简用词谨慎,“今晨忙着去搜山,也没有机会好好与大殿下讨论一番,臣很想听听他的想法。” 圣上没有反对,示意曹公公去请李邵来。 不止是徐简,圣上自己亦很想多听听邵儿的政见。 眼下此种状况,最终下旨的固然是他自己,但多听多议并无坏处。 李邵很快就到了。 “找着庄子了?空的?”李邵哼笑一声,“能不空吗?跑了个李嵘,谁还会在那庄子里待着!” 他的语气很是不满,末了又问:“父皇,您为何不直接杀了李嵘? 说起来,当天围府就该直接砍了李渡! 他当场死了,哪里还有金蝉脱壳的事!” “殿下,”徐简声音平缓,丝毫没有受李邵激动所影响,“明君治世,绕不过一个审与查,章程上明明白白,才不会落人口实。哪有一上来就把人砍了的道理?更何况还是王爷。” 李邵面露不满之意,问道:“照你这么说,发现一个反贼,我还得供他一月数月吃喝,让我查明白他?” “是真反还是被陷害,殿下,不查清楚怎么能断言呢?”徐简道。 “李渡当场全认了。”李邵急了些。 “殿下,”徐简看了眼圣上,又对着李邵道,“现在说的是李嵘殿下。” 李邵不由语塞,过了会儿瓮声瓮气道:“杀了算了。” “各种利弊,早朝上其他大人们也讨论了许多,殿下亦都听了,”徐简道,“臣这儿有些新线索……” 他说的便是陈桂打听回来的猎户、药农们的供词。 “这么说,”圣上道,“若非诚意伯府里的表亲偶尔遇着,李嵘真要死在山坳里了?” 徐简答道:“目前看来,似乎就是这样。” “我看未必,”李邵坚持道,“现今是赶巧了,若真就不巧,自然也能安排成巧。照太医说的,李嵘还能再坚持一两天,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找个猎户报官,不就抬回来了吗?” 这方式,完全可行。 因此,徐简并不否定李邵,而是附和道:“殿下说的是,的确可以如此。” 李邵得了附和之言,愈发坚持起来:“所以还是该杀。” 圣上不置可否。 徐简留心着圣上的神色,又继续与李邵道:“殿下,宗亲那儿格外反对。” “宗亲?”李邵撇了撇嘴,不屑之意明显,“是平叔祖父说了什么,还是宝盈姑祖母说了什么? 他们什么都没有说。 平叔祖父这些年还参与朝政,宝盈姑祖母与皇太后走动不少,连他们两个都不替李嵘说话,偏就有其他的凑上来! 平日没见做什么事,这时候倒一个个跳出来了。 我看他们是怕李渡打回来找他们算账,想两边讨好、当墙头草。 一个个、仗着那点儿血缘姓李,就指指点点。” 李邵素来烦那些所谓的宗亲。 真亲近些的也就罢了,还有些眼看着要出五服了,唤一声宗亲都给是他们体面,也就是古话说的“皇帝家里的穷亲戚”。 哪天往殿前一站,别说李邵认不全,他猜测他父皇兴许也没法认全。 就那些人,一旦姓李的有些什么事,能把宗人府的大门给踩塌了。 明明管辖之事早几年就都移交给了礼部,宗人府名存实亡,一年到头门可罗雀,这几天却比市集还热闹几分。 徐简又道:“留着李嵘殿下,也是为了尽快找到李渡。连李嵘殿下都能保命,其他臣子只要站出来……” “我看未必,”李邵打断了徐简的话,“能知道李渡计划与下落的全是亲信,不会倒戈,不知道的那些,拉拢来了又有什么用。 不如多杀几个,杀鸡儆猴,让他们知道和李渡一起谋反的下场! 我想想,要么把李嵘的脑袋挂到城门上去吧?” 圣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看着李邵。 杀与不杀,的确没有一个明确的答案,最终的决断也是权衡利弊而已。 最开始,圣上听李邵说“杀”,只以为他是果断,可越听越觉得不太对劲。 那已经不是果断了,而是下手狠绝。 或者说,杀气太重。 这种杀气随着对话一点点显露出来,此刻像是炙热的火焰、直窜起来。 是旁人说话引导邵儿了吗? 并没有。 他就坐在这里听着,徐简说的每一句话,圣上都听得明明白白。 徐简在陈述,没有明显的倾向,直到听出邵儿的杀意后还试着劝一劝,是邵儿没有听进去。 或者说,邵儿听到的,与徐简表述的,以及圣上他自己听到的,有一些差异。 也就是这一刻,圣上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为何邵儿原先会说徐简坑他。 十有八九也是这样。 听的和说的,出了岔子。 没有说拢到一块去,自然就有分歧,也会有矛盾。 “邵儿,”圣上开口,语重心长道,“挂上城门这种话,以后莫要再提,李嵘姓李,不过十一岁,犯下十恶不赦之罪的也不是他,他即便要为李渡的事付出代价,也不该是那样的惨状。” 李邵脸上一白,到底不敢顶撞他父皇,垂着头应道:“儿臣知错。” 徐简神色一如平常。 往后的日子里,他和林云嫣想要高枕无忧,除了抓住李渡之外,也不能让李邵东山再起。 不得不说,李邵还是李邵。 李邵骨子里从来都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他现在还会忌惮圣上,等他掌握生杀大权时,他肆无忌惮。 从前诚意伯府只抄没削爵而没有砍头,实在是罪名可笑又荒唐,证据不足、无法服众到文武大臣们都拦着劝着。 骨子里的东西是改不了的。 今日徐简故意请圣上召李邵来,也是想让圣上多看看李邵的这些凶气。 而李邵不负所望,展露出来了。 另一厢。 林云嫣得了皇太后的首肯,从慈宁宫出来,去了静心堂。 静心堂里,看守的人手并不少,只是人人都严肃,里外安安静静的,沉闷极了。 林云嫣迈进去,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了李嵘。 李嵘依旧在养病。 原本有些微胖的小少年经此磨难,下巴看着都有点儿尖了。 一双眼睛乌黑,看着进到院子里的人。 待眼神对上,他忽然弯了弯眼,露出腼腆的笑容来。 林云嫣走过去几步,站在廊下,隔着窗户问安:“殿下看起来好多了。” “发现我的是郡主的表兄?”李嵘道,“我很感激他们,原本应该送些礼物表示谢意,但我现在什么也没有。” “殿下客气,表兄能遇着殿下,也是因果如此,”林云嫣对着正殿佛堂方向双手合十,拜了拜后又与李嵘道,“殿下多休息,我去见见王妃。” 说完,她从这边台阶下来,横穿院子,到了西偏殿。 西偏殿的窗户也开着。 原就是为了让母子能隔窗多看两眼,以作安慰,因而晋王妃就坐在窗下。 林云嫣进殿,道:“娘娘有话让我带给王妃。” 燕辞归 第518节 晋王妃一怔,下意识往窗外看去。 李嵘趴在窗边,眼巴巴地看着她。 晋王妃心中一痛,视线在林云嫣与李嵘身上转了转,到底没舍得关窗,只起身挪步,两人坐到了小桌旁。 桌边看不到外头。 晋王妃知道,但她还是会克制不住地就想歪着身子,去够着试着看看。 “娘娘很担心殿下。”林云嫣道。 “是,我亲生的,怎么能不担心他?”晋王妃摸了摸手上的玉镯,“我也要谢谢郡主,若不然我怕是一辈子都见不着嵘儿了。 我想送郡主礼物,可是家都抄了,我身上留着的几件都普通,远不及郡主平日用的。 况且,这个状况下,我给谁东西,都是在给人家添麻烦。” 林云嫣笑了笑。 她晓得,晋王妃不小气,情况也的确如此。 提到李嵘,晋王妃难免情绪激动些:“一朝天、一日地,王爷的一念之差,弄成如今这般田地! 我原想着,王爷把嵘儿带走,虽说不应当,但也存了护子之心。 他争来争去、最后也是替嵘儿争。 现在看来,是我弄错了!他哪里真心管嵘儿了! 但凡看顾的人上心些,也不会叫嵘儿偷跑出来、摔下山去,险些就死了! 虎毒不食子,他连累我也就罢了,他做什么害嵘儿!嵘儿才十一岁! 我只能安慰自己说,塞翁之马、焉知非福。 王爷走的是一条错的路,嵘儿跟在他身边,即便并非自愿、往后也难逃惩治。 还是逃回来好,不管将来生与死,起码他自己说出来了,能让所有人知道,他不想参与谋反。” 林云嫣听晋王妃说完,却是意见相左:“我倒不这么认为。” 晋王妃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被反驳。 可她真心是这么想的。 是她哪里想错了吗? “殿下十一了,他若留在王府、与您一道被抓,可不会有您这么自由,男丁就是男丁,”林云嫣说得很直接,“反倒是消失了一阵又逃回来,还能与您多些母子缘分。您看,他现在就在对面偏殿,您只要站在窗边就能看到他。” 晋王妃想了想,讪讪道:“这么说来,也是塞翁之马。” “是福是祸,还没有定论,”林云嫣深深看着晋王妃,语气一沉,“这份母子缘分深浅,就得看殿下如何想了。” 晋王妃倏地瞪大了眼睛:“郡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朝中为了如何处置李嵘殿下的事,各有各的想法,”林云嫣道,“具体状况,不用我细细说,想来王妃也能明白与理解。 殿下还能留在这里养身体,既是皇太后体谅,也是圣上仁厚。 可您也说了,一朝天,一日地,明天是什么,谁也不敢说。” 晋王妃直愣愣看着林云嫣。 “知子莫若母,”林云嫣握住了晋王妃的手,语调柔和,语气却很坚定,“殿下若是真心,娘娘如何待您,也会如何待他,倘若殿下另有想法…… 王妃,您先前揭穿那假身身份,皇太后十分赞赏。 夫妻虽是一体的,但也讲究大是大非,晋王所行错得太多了,也藏得太深了。 李嵘殿下若是受他影响过深,那实在太让人担心了。 娘娘让我告诉您,机会是别人给的,也是自己抓的。 您说呢?王妃。” 晋王妃的手指发颤,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嘴唇嗫嗫着,眼睛懵着一层水雾,眼眶泛红。 可这一切都不能表达她的心情。 她的心,似刀割一般。 郡主的每一句话,她都听懂了。 皇太后想让郡主转述的意思,她也都明白。 正是因为太清楚,才会这般痛心。 她可以决绝舍弃王爷,王爷不仁在先,她不义又如何! 可嵘儿是她的儿子! 当母亲的,如何能舍下自己的亲儿? “郡主,”晋王妃哽咽着,道,“我相信嵘儿,我信他说的都是真话。他好不容易才逃回来,我、我不想去怀疑他!” 林云嫣静静看着她。 晋王妃偏过头,避开了林云嫣的眼神,絮絮叨叨着一个人说了很多,全是替李嵘辩解的话。 说得泣不成声。 最后,她才又抬起头来。 “我懂,我都懂,机会是自己抓的,倘若当真……”晋王妃的声音比她的心还要破碎,“我会抓紧……” 第443章 就是只蛐蛐(两更合一求月票) 林云嫣从偏殿出来。 对面窗内,李嵘依旧看着她,眼神里透出几分好奇。 “郡主与母妃说了什么?”他问。 林云嫣道:“说了些殿下外祖家的事情。” 李嵘一愣,复又问:“外祖父外祖母他们还好吗?父王谋反,也连累到他们了,是吗?” “殿下,”林云嫣柔声道,“连累势必会连累,眼下王妃所求的,也就是能少连累些。” 李嵘若有所思般点了点头。 林云嫣又转头看了眼殿内。 她说话没有压着声,想来晋王妃能听见这几句对话。 倘若李嵘当真心生不轨,儿子与娘家,孰轻孰重,就看晋王妃的选择了。 等梳洗净面后,晋王妃重新坐到了窗下。 母子面对面,看到一脸关切看着她的李嵘,晋王妃的眼泪险些又要落下来。 “您怎么了?”李嵘没敢高声喊,好在这静心堂不算大,一字一字,嘴巴张开,从口型也能传递个七七八八。 小小少年,面上稚气未脱。 晋王妃忙挤出笑容来,回应道:“没事,母妃没事,你好好养身体。” 养身体就好。 千万不要有任何大逆不道的想法。 如若真的走上歧途…… 一想到那种可行,晋王妃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往佛堂那儿望了一眼。 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晋王妃在心中不住念着求着。 也不知道李嵘有没有看清晋王妃纠结的模样,他弯了弯眼,也笑了起来。 半个身子趴在窗沿上,只是,垂在窗内的那只手,拳头握得很紧。 另一厢,林云嫣回到慈宁宫。 皇太后招她在身边坐下,问:“都与她说了?” “说了,”林云嫣答道,“王妃很是难过,看得出来两头为难。” “哀家也不想为难她,”皇太后叹道,“只是人这一辈子,谁又没经历过几桩为难事呢? 鱼和熊掌,手心手背。 真到了非选不可的时候,盼着她自己能想清楚、别后悔。 哀家待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母子之情,是血缘,是本性。 天下之大,也的确有不呵护子女的母亲,但晋王妃显然不是那一种。 “世道艰难,”皇太后又道,“已经乱糟糟了,哀家就想着,能少乱些就少乱些,神仙打架,最后都是百姓遭殃。过几日,哀家也再和德荣说道说道,聪明人莫行糊涂事。” 说到这儿,皇太后压低了声音,询问林云嫣:“哀家听圣上提过一句,徐简担心李渡联合古月发难?” 林云嫣颔首。 这事暂时算隐秘。 圣上暗中发文督促几道边关隘口加强防备,却没有在朝堂上大肆讨论,亦是担心朝中还有李渡暗线。 一旦消息传开去,只会打草惊蛇。 再者,徐简想尽量保住苏昌这根线,目前看来,苏昌没有再倒戈的迹象。 “只一个西凉,就曾给裕门造成那么大的麻烦,”皇太后沉声道,“若是古月也来插一脚……” 抵御住、甚至打回去。 燕辞归 第519节 皇太后并非没有那样的信心。 经过这些年的韬光养晦,兵力不缺,粮草充足,至于将帅人选,正如她前回与林云嫣感慨时说的那样,老将还能扛一扛。 她更担心的是捉襟见肘。 李渡若也跟着举兵,东拉西扯下,局势易变。 林云嫣明白皇太后的担忧。 在她的记忆里,古月没有与西凉联手,也没有进攻大顺。 只是,上辈子的李渡顺风顺水,与现今状况天差地别。 “既有外患,也有内忧,”林云嫣道,“娘娘,换个角度来看,若能顺利度过去,江山也能越发稳固。” 皇太后闻言,呵地笑了笑。 翌日。 早朝上,依旧是你来我往,各有争辩。 李邵昨日被圣上提点过,今日总算没有当朝冒出“把李嵘的脑袋挂到城门上去”这种话来。 圣上督促各个相关衙门官员做好自己的事。 多弄清楚一分李渡周遭的事,就多一分尽快抓到人的机会。 哪怕真是大海捞针,只能等着李渡自己跳出来,也要在此之前多砍他几条胳膊,削弱他的势力。 好在,这几日的辛苦也不是毫无收获。 宋佥事熬不住审问,交代了李渡身边的太监之中,最得力的既不是明面上的叶公公,也不是一直隐藏身份的童公公,而是另一个叫“成喜”的。 冯尝在曹公公一顿鸡腿、一顿泔水的折腾下,知道李渡“大势已去”,说出了宫中的另三名内应。 徐简拿着宋佥事的供词去见孙公公。 这孙公公远没有童公公那般忠心又嘴严,为了能带着命根子上路,哭着描绘了成喜的模样,也把那夜动手杀李浚的王节给卖得干干净净。 李嵘看了成喜与王节的画像,回忆了一番后,道:“我在庄子里没有见过这两人,或许是没有现身,或许是他躲在别处。” 新添的画面贴满京师,又往其他州府送去。 追着信鸽踪迹去晋中的人马还没有消息送回,审查账目的人通过常云堂等的账目窥到了问题。 一队人马进广德寺,调查这些年的资助名册。 另有一队人马奔赴江南,追查江南善堂的资金问题。 丁缘年亦没有扛住,陆陆续续交代了一切,两天里,另有三位京官落马。 金銮殿上,徐简恭谨禀了最新的进展。 顾恒听完,心念一动,夸赞了徐简两句。 “年轻有为。” “后起之秀。” “国之将来。” 一时间,附和之声不少。 徐简看了眼顾恒。 顾大人此举,夸是真夸,深意也的确另有深意。 说起来,顾大人明里暗里,几次示好…… 徐简又看了眼李邵。 李邵神色淡淡,但那双眼睛里却丝毫不掩饰对顾恒的鄙夷。 这个当口,徐简不会与李邵起不必要的矛盾,他便与圣上行了一礼,道:“臣不敢居功,却也深深感觉到朝堂上的年轻人少了些。 如若去年腊月跟着单大人在宫门外广场上列队的勋贵子弟也能站在这里……” 点到为止,亦足够让不少官员脸上讪讪了。 辅国公真是!夸你、你就收着。 揭人短做什么? 尤其是子弟列队的那些,脸上一阵红一阵青。 顾家倒是没有子弟在那里头丢人,不过,顾恒不蠢,也知道辅国公并不想听他的夸赞。 哪怕辅国公与大殿下之间有些矛盾与摩擦,但是显然,这两人如今还是一条阵线。 想要把辅国公拉拢到他们这一侧,拉拢到四殿下身边…… 顾恒想,还得让大殿下再“努力努力”。 曹公公宣了退朝。 待圣驾离开,金銮殿里紧绷着的气氛总算松散了些。 保安侯稍稍活动了下发胀的肩膀,正欲离开,就被单慎叫住了。 “侯爷借一步说话。” 保安侯左右看看,拉着单慎一路出去,走下长长步道,到了广场上。 “我那不肖孙儿又给单大人惹麻烦了?”保安侯压着声音问。 不怪他总怀疑喻诚安惹事,实在是辅国公刚刚在大殿上说的话让他脸上格外无光。 一年到头,他很少有事与顺天府打交道,真闹上衙门了,八成都是因为那纨绔幺孙。 “不是,”单慎忙解释道,“是为了旁的事。” 两人絮絮说了正经事。 末了,保安侯老脸微红,道:“实在是被诚安弄怕了,单大人一寻我,我就以为他又惹事!” 单慎心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嘴上还是支持鼓励了两句,他道:“还年轻,再磨一磨性子。” 保安侯憋着这股气回到府中。 刚巧,迎面遇着喻诚安,年纪轻轻的公子哥,看起来人模人样,偏身后跟着的亲随手捧着一小竹篓。 亲随见了他,顾不上行礼,先把竹篓藏在了身后。 保安侯气不打一处来。 不看他就不知道了吗? 还不就是只蛐蛐! “丢人!”保安侯拉着脸训道,“老夫以前也是赫赫有名的武将,指挥过千军万马,你倒好,光指挥蛐蛐去了!” 喻诚安想笑又没好意思笑。 自己祖父、自己知道。 定是在外头又听了什么话,一时情绪激动,这种时候断不能让老爷子憋着,老老实实听他训就是了。 “你自己说说,多大的人了!” “小时候也是聪明伶俐,老夫在外头遇着老辅国公,也算脸上有光。老夫比不过他,但孙儿不比他差。” “现在看看,人家徐简在御前能说上话,办事利落又周全,处置李渡谋反一事上他是大功臣。” “你和他也算打小认得,文武都切磋过,如今望尘莫及。” “人家还娶了皇太后的心肝儿,你呢?” “你成天斗鸡斗蛐蛐的,老夫想让你祖母、母亲给你相看个姑娘,都怕害了人家!” 喻诚安一边听,一边忍笑,转头给亲随打了个眼色。 亲随也算机灵,麻溜地去花厅那儿端了盏茶来,递给保安侯。 保安侯一口饮了。 喻诚安道:“前两年您提起徐简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您说他上金銮殿看乐子。” 保安侯瞪了喻诚安一眼:“他变了,你怎么就不能也变一变?” 喻诚安只好闭嘴。 老老实实听完了训,今日这蛐蛐也斗不了了,只能回屋里待着去。 待到下午,着实无趣,这才又出门去。 亲随一路跟着,问道:“公子,我们去哪儿?” 喻诚安寻了个茶摊坐下,道:“你去打听打听,徐简这会儿在哪里?” “您找辅国公?”亲随一愣,“您别不是听侯爷说了几句,就想跟国公爷打一架吧?公子,这可不兴打!” 喻诚安嫌弃道:“胡说八道什么?” 小时候他打不过徐简,最多战个平手,大部分时候一身淤青。 现在他不可能跟徐简打,徐简有腿伤,胜之不武,万一不胜,丢人。 等打听到徐简这会儿在顺天府,喻诚安主动寻了过去。 亲随提了两大盒点心,说是慰问,单慎也不好意思把人拒之门外。 正好是又累又饿,干脆都停下手来垫一垫肚子。 徐简也坐下吃茶,问喻诚安道:“稀客,来告状的?” 喻诚安道:“来诉苦的。” 苦从何来? 自是从那顿挨训里来的。 “好好的乐子不看,上进又积极,”喻诚安叹道,“你说变就变,苦了兄弟几个。也就是清略还好些,有圣上护着,家里谁也不敢说他整天看乐子。” 徐简呵地笑了下:“大约是成亲了的缘故。” 燕辞归 第520节 喻诚安一怔,皱着眉头道:“真不是你跟我祖父说了什么?” “我忙着抓反贼,没空关心你的蛐蛐和斗鸡,”徐简建议道,“要不然你也娶个媳妇?” 喻诚安颇为不屑。 徐简慢条斯理用了一块绿豆糕。 毕竟打小就认得,这些年虽然往来不多,但喻诚安的性子,他大致也都清楚。 仅仅是被保安侯训上几句,喻诚安不至于到顺天府里来诉苦。 徐简不催促,只等着喻诚安开口。 半晌,喻诚安看了眼屋外走动的官吏,压低声音问徐简:“圣上打算怎么安排李嵘殿下?” “还没有定论,”徐简道,“你有什么想法?” 喻诚安又道:“我前年养过一只蛐蛐,没多久被人看上了,出价想买。 买家就是贴出来的画像上那个叫‘成喜’的太监,而那只蛐蛐,后来在李嵘殿下手里。 我自己养的蛐蛐,我认得,不会有错。 我当时问过殿下说蛐蛐是哪儿得来的,他说看府里内侍们斗蛐蛐觉得有趣,讨来的。” 徐简眉宇微微一紧:“你卖蛐蛐不便宜吧?” “对你我这样的,肯定不算贵,但对一个太监来说,还是会心疼心疼的,哪怕他再得脸。”喻诚安道。 徐简颔首。 这里头就有门道了。 成喜是李渡身边得力的,但他与晋王府又是隔开的。 晋王府的花名册里没有他,王府带回来的管事内侍嬷嬷们也都没有提过他,晋王妃也一样。 画像出来后,这些人也都对成喜很陌生。 成喜轻易不会出现在晋王府,他要斗蛐蛐也是与那宅子里的人斗。 那么,李嵘到底是在哪里讨来的那只蛐蛐? 李嵘说,他没有在庄子里见到成喜与王节,那在此之前,他到底认不认得成喜? 第444章 纨绔里的好东西(两更合一求月票) 茶水氲氤。 指腹抹着盏沿,徐简琢磨着李嵘。 他把成喜的画像拿去静心堂时,李嵘看得很是认真。 徐简当时问过“在庄子上是否见过这人”,李嵘给了否定的答案。 可李嵘当真不认识成喜吗? 还是认识却不谈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又或是,他怀着别样的心思隐瞒下来? 这个问题,只有之后再去问李嵘了。 至今现在,徐简看向喻诚安,问:“你在哪儿遇着成喜的?将军坊?” “不是,”喻诚安答道,“将军坊人多眼杂,平日看别人斗鸡斗蛐蛐就行了,我自己养的、还是得换个地方彰显彰显。” 徐简示意他继续说。 饶是喻诚安一肚子的蛐蛐宝典,也不至于在这种忙碌时候事无巨细地与徐简介绍。 他也不卖关子,直接道:“有将军坊,就有元帅府。” 徐简挑眉。 他在京中行走多年,元帅府虽未去过,也听夏清略提过。 将军坊做有钱人买卖,只要手里有银钱就能进去,除了京中勋贵纨绔,许多富商子弟也是其中常客。 这些人凑在一块,互相结识,也算一条拓展门道的路子。 元帅府与将军坊不同。 光有钱是进不了元帅府大门的,只有簪缨子弟、高官后生,才能成为座上宾。 喻诚安三五不时会去元帅府。 好不容易养出来的蛐蛐,万一在将军坊里磕着碰着,到底心疼。 元帅府比打擂台,交手的都是“体面人”,输赢都不会耍赖。 毕竟,什么能比门楣更体面呢? 用喻诚安的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大门往那一开,敢赖账的他能直接上门讨要。 再有什么矛盾,我是侯府孙儿,你也不差,大家半斤八两,也不算我仗着出身好欺负人。 “你把那蛐蛐带去元帅府,却被成喜看上买了去,是这么一回事吧?”徐简问完,见喻诚安点头,便又问,“那天你遇着李渡或者李嵘殿下了吗?” 元帅府既然是个权贵耍玩之地,遇着一两个内侍也不稀奇。 有的会乔装一番,有的丝毫不改尖声尖气。 “我记得,成喜那天乔装了,”喻诚安回忆着道,“穿着像个主子,粘了一撮小胡子。” 徐简便问:“你确定不会认错?” “我连蛐蛐都能分得清,我还能分不清人脸?”喻诚安反问,颇有信心,“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他是个内侍,说买蛐蛐也不还价,我当时就猜,十有八九是真主子想买。 真主子不露面,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我一手拿钱一手拿蛐蛐,也不会去问那内侍的主子是谁。 被你这么一问,我当天的确没有见到李渡或者李嵘殿下。 只是,照我后来问李嵘殿下说蛐蛐哪里的来时、殿下的反应,他似乎并不清楚我就是那蛐蛐的原主人。” “前年,殿下九岁的时候,”徐简顺着往下理,“按说成喜不会带殿下去元帅府,至于李渡……” 李渡出门,身边有叶公公跑前跑后。 成喜既是他处理夺位大事的总管,李渡就不会让他与自己一块站在阳光下。 话说回来,既不是李渡,也不是李嵘,成喜是以什么身份进的元帅府? 他又是去元帅府里见谁的? 总不能真是爱好蛐蛐、去买蛐蛐的吧? 徐简这么想,也就这么问。 喻诚安这就答不出来了,道:“那就只能看看元帅府的人还记不记得他。” 徐简放下茶盏,站起身来:“带路。” 喻诚安一愣,揶揄道:“带什么路?元帅府?如今御前大红人、办事利索又周全的辅国公去纨绔消遣之地,不太妥当吧?郡主许你去?” “调查反贼,怎么不许?”徐简反问,“怎么?你去元帅府难道不止斗鸡斗蛐蛐,还折腾些更见不得人的?” 正说着,单慎在外头敲门,要进来谢谢喻小公子的点心。 喻诚安赶紧摆手。 打趣归打趣,纨绔也分等级。 斗鸡斗蛐蛐、甚至偶尔打个架,这在单大人这儿还算纨绔里的好东西。 真折腾些乌七八糟的,单大人能直接把他拎回保安侯府、让祖父家法伺候。 午后。 春日阳光和煦,正是元帅府生意大好的时候。 当然,相比将军府那边的热闹,元帅府还是清幽许多。 能在京中做这种买卖的,自然有坚固的靠山。 徐简曾听人说过,元帅府的东家与驸马韩兆清家中有些关系,说穿了,这座元帅府背靠德荣长公主。 林云嫣与他提过皇太后对德荣长公主的担忧,他们两人亦梳理过长公主的大小事,自然也有关于元帅府的传闻。 据小郡主的说法,那日牌桌上问起,长公主否认了。 “斗鸡斗蛐蛐?别人不晓得,皇太后您还不知道我?我最讨厌毛乱飞。” “先前驸马家里有几个晚辈想看斗鸡,问我要不要也一块看看,我忙给推了。” “受不了那个味!我们女人家都喜欢香喷喷的,斗鸡多臭啊。” “我若要赚银钱,才不许他们斗鸡斗蛐蛐呢,不如都给我坐下来打马吊。” “也不晓得哪个赚钱还攀到我这儿了,都是些市井流言,我若寻上门去要澄清,反倒仗势欺人。” “既然那家做生意还算老实,没闹出什么事儿,就随他去吧。” “真出状况了再说也不迟,不是我的铺面,难道还能盖到我头上来不成?” “我是谁?我能由着别人给我泼脏水吗?” 否归否,徐简与林云嫣都觉得,此话只能信一半。 好在,他今日来也不是想弄明白靠山状况。 喻诚安是常客。 前脚下马车,后脚就有管事来招呼了。 徐简头一回上门,管事却有眼见,京中勋贵的模样早就刻在脑海里,恭恭敬敬问了安。 待进了雅间,喻诚安依旧不绕圈子,开门见山:“我前年在你们这儿卖过一只蛐蛐,管事还有印象吗?” 元帅府里买卖,地主抽成,管事可以记不住,但账目上都有记录。 问的又不是什么私密事,管事很是配合,这厢上了好茶好点心,那厢带人去账房翻册子。 喻诚安记性好,记得年月,日子记了个大概,账房有的放矢查得就快。 燕辞归 第521节 也就两刻钟,管事来回话,把具体的时间、金额、双方名姓都报了。 “买家姓江?”喻诚安皱眉,“那太监姓江?他跟谁来的?主子是谁?” 管事一时理不顺,又叫了几人来一道回忆。 “那是个公公?小的没有看出来。” “你连这个眼力都没有?小的看出来了。” “晋王爷?晋小王爷?他们不是元帅府的客人,一次都没有来过。” “那人总共来过两三回,拿的是留亲王府的腰牌,老王爷早几年常来,偏枯了就来不了了。” “对,江先生好像是挑些蛐蛐什么的,送去庄子上给王爷消遣。” “除了跟您买蛐蛐,他还买过一对花瓶。” “虽没有贵人引路,但老王爷原是贵客,那人又是公公,这厢自不会拒之门外。” 除此之外,他们就很难再回想起来了。 从元帅府出来,徐简少不得再去留亲王府拜访。 “我就不跟着去了,”喻诚安说着,“甭管有用没用,好歹给了你一个方向,你建功立业千万别忘了兄弟,不求你提拔,只求你在我祖父面前说说好话。” 徐简哼笑道:“说什么?让他老人家给你说门好亲?” 喻诚安敬谢不敏。 直忙到天暗下来,徐简进宫复命。 “留亲王府中暂无收获,”他道,“老王爷偏枯严重,臣只问了个安就退出来了,后来问了小王爷几句,他说不清楚李渡身边的内侍为何会用他们留亲王府的腰牌。” 圣上微微颔首,偏过头与曹公公交代几句。 正如曹公公当初想查英国公府就得拉上徐简,徐简想问话留亲王府就得有曹公公出面。 留亲王是圣上的皇叔,徐简怎么好去硬碰硬? 搬救兵才是正途。 徐简又道:“传言中那元帅府背靠德荣长公主,长公主否了,是与不是……” “朕会问问德荣。”圣上神色并不好看。 作为先帝最宠爱的女儿,德荣长公主资产丰厚。 德荣不可能缺银钱,当然赚银钱也不是不行,但元帅府那种生意,损的都是世家子弟。 从御前退下,徐简往慈宁宫走。 林云嫣下午就进宫了,此时正在静心堂里。 晋王妃气色不好,心事重重的。 “太医来给李嵘殿下请脉,观王妃气色不好,回去后就禀报皇太后了,”林云嫣道,“娘娘很是关心。” “郡主先前提过后,我一直看着嵘儿,恕我直言,我没有看出来什么端倪,”晋王妃心事重,声音都哑了,“我盼着他千万莫要糊涂,又怕自己草木皆兵。 我怕自己看走了眼、错失了娘娘的拂照,又怕我一惊一乍地怀疑反而伤了嵘儿的心。 郡主,我心里太难受了。” 林云嫣微微颔首。 她知此事难,只是若连晋王妃都看不明白李嵘,他们其他人就更难了。 晋王妃一肚子的话,憋不住,絮絮说了不少。 对侧窗户内,李嵘依旧趴在床下,面无表情地看着。 对面的窗开着,但他看不到晋王妃与林云嫣,更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 他只晓得,这两天母妃的情绪很不对劲。 悲伤、焦虑、急切又纠结,写满了母妃的脸。 李嵘不是不想问,可他们母子只能隔着窗户远远说话,日常请安并不妨碍,但说私密事情就别想了,再者,母妃显然不愿意说出来。 他暗暗猜过,十之八九,郡主是想知道父王的行踪。 可逼问母妃做什么呢? 母妃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外头又传来脚步声,李嵘转头看过去,看清来人身份,他主动问候道:“辅国公。” “殿下,”徐简行了一礼,“我来接郡主。” 李嵘指了指对侧:“郡主正与母妃说话。” “不着急,”徐简往窗这儿走了几步,站在廊下道,“正好也有事想问问殿下。” 李嵘颔首,表示自己很配合。 徐简便道:“那成喜与王节,殿下说没有在庄子里见过他们,那在其他地方可曾见过?” “我记忆之中,不曾见过。”李嵘道。 这厢动静自然传到了那厢。 林云嫣已经出来了,晋王妃送到了门边。 李嵘眼睛倏地亮了,灿然笑着唤道:“母妃!” 晋王妃不住颔首回应他。 徐简的视线在这对母子之间看了看,与李嵘道:“殿下与王妃隔着这么远,很不方便吧?” “是不太方便,”李嵘抿了抿唇,“不过我明白的,能在一处院落里住着,能隔着院子与母妃问安,已经是圣上与皇太后开恩了,我很知足。” “殿下深明大义,”徐简笑了笑,“我也想早日寻到晋王,一切尘埃落定后,殿下与您母妃也就不用这样了。” 李嵘低低应了声。 “说起来,我今日遇着保安侯府的喻诚安,”徐简另起话题,语气倒还是与先前一般轻松,“他与我提起来,说有回见着殿下玩蛐蛐,又说殿下如今在此处休养、也没个玩意儿,殿下若有兴趣,他给您送只蛐蛐来消遣。” 李嵘一怔。 徐简又道:“一只蛐蛐而已,想来皇太后会答应的。” 李嵘却摇了摇头:“玩蛐蛐是两年多前,后来就不玩了,又哪里好意思为了只蛐蛐去求皇太后恩典。” 林云嫣听了几句,笑道:“我观王妃那屋里也没有什么书籍,想来殿下这边也没有,之后若需要什么,只管与看顾的开口。” 李嵘应下,道了谢。 他目送徐简与林云嫣离开。 一道灼灼视线落在他身上,李嵘顺着看过去,又对晋王妃笑了笑。 “您别担心,”他道,“辅国公还问我要不要玩蛐蛐,您看,我都能玩蛐蛐了,肯定没事的。” 晋王妃忙道:“没事的,都会没事的。” 一定要没事。 等晋王妃转身回殿内,李嵘脸上的笑容淡了。 他没有再趴在窗沿,直直倒在了榻子上,看着屋梁出神。 蛐蛐? 怎么会说起蛐蛐来呢? 那只蛐蛐是谁给他的来着? 成喜?! 第445章 空穴不来风(两更合一求月票) 李嵘还记得那只蛐蛐。 母妃待他关心,功课上抓得仔细,生活上更是事无巨细。 李嵘能明白母妃的用心,但也不得不说,自从开蒙后,他的日子很是无趣。 玩物丧志。 蛐蛐也好,雀鸟也罢,在母妃眼里全是豺狼虎豹。 李嵘背诗快,念书好,练武也是同龄之中的佼佼。 父王安排的所有功课,他都能做到最好,可他依旧不可以“玩”。 他向母妃争取过,承诺着断不会影响功课,但母妃还是坚定地说了“不”。 五六岁时,李嵘会哭会闹。 七八岁时,他就很少与母妃争了,只会生母妃的气。 再过一两年,连气都没有了。 母妃是为了他好,只不过在方式上,他们母子体会不同。 再者,父王那儿不拘着他。 父王说,张弛有度,适度的玩乐并不会影响学业,一味拘着反倒容易拔苗助长。 父王也说,母妃很是用心辛苦,他不想为了孩子的教养方式与母亲起争执,若嵘儿你想玩,私下随父王一道,只是要瞒着你母妃。 李嵘自是都答应。 渐渐地,他瞒着母妃的事情越来越多。 因为,他发现了父王的一些秘密。 十岁不到的男孩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也有足够的好奇心。 他意外发现了暗藏在父王书房里的密道,通过密道抵达了从未见过的院子,与父王面面相觑。 事已至此,父王只好带着他在那宅子里走了走。 燕辞归 第522节 李嵘当年年纪小,阅历有限,也还不懂什么谋逆不谋逆的,顶多就是听过府中有几位嬷嬷唠嗑时的东家长西家短而已,因此,他对外宅的想法就是“金屋藏娇”。 可那宅子里没有一点女人生活的痕迹。 既是这样,父王让他绝对不能声张,李嵘自然点头。 人人都有秘密。 他当时是这么想的。 就像他念书念烦了想踢蹴鞠、想斗蛐蛐,父王烦了乏了,也会想有个安静的地方听雨看竹。 将心比心,一样的。 毕竟,那窗外的青竹当真很好看,父王在廊下一坐就是一下午。 李嵘听成喜说起过,他嫡亲的祖母走得很早,病中床前窗外能看到的就是青竹。 原来,父王是在缅怀生母。 那他就更不会说出去、让父亲失去这样的“桃花源”了。 至于成喜,是那座宅子的大总管。 知道父王不拘着他适度耍玩,有一回成喜送了只蛐蛐给他。 那蛐蛐胡须扬天,好不威武,李嵘喜欢得不得了,实在藏不住带回了王府里。 可惜,他只拥有了那蛐蛐五天。 五天后,母妃发现了,收走了它。 饶是如此,李嵘也没有把父王、成喜与那座宅子供出来。 李嵘躲起来哭了一回,也就再不玩蛐蛐了。 同时,随着他一月一月长大,他渐渐意识到那宅子并不是简单的“桃花源”…… 李嵘深吸了一口气。 辅国公刚才说,保安侯府的喻诚安提起了蛐蛐。 李嵘对此印象不深刻了,回想了好一会儿才隐约有了些许印象。 那五天里,他在母妃面前自是藏着,出门却大摇大摆,恨不能就挂在腰间。 说起来,喻诚安也是惯爱玩蛐蛐的人。 那徐简今日提起这一桩,又是什么意思? 喻诚安好心好意想给他送只蛐蛐解闷? 总不能是喻诚安知道那蛐蛐的来历吧? 成喜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蛐蛐? 李嵘的眉头越皱越紧。 他理不顺,脑海中嗡嗡的,仿佛一百只蛐蛐同时在他脑袋里叫。 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李嵘深吸了一口气。 辅国公说话,若没有深意自是最好,若有深意,也就是想知道成喜、父王他们的下落。 李嵘想,那自己不说就是了。 他确实不清楚父王他们的行踪,完全答不出来。 他是认识成喜,但他也可以不承认。 眼下,他要做的就是老老实实养好身体,安安心心陪着母妃。 仅此而已。 这对李嵘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相比起静心堂里的平静,德荣长公主这几天颇为上火。 隔天,林云嫣正与皇太后说着话,外头通禀说长公主来了。 德荣长公主脚步匆匆地进来,脸上满是不忿与委屈,一声“皇太后”唤的掩藏哭意。 林云嫣起身行礼。 长公主一副要诉苦的样子,林云嫣作为晚辈,不太方便装傻充愣坐着听。 “您上回说,喜欢我那儿的蜜饯果子,刚巧偏殿还放了些,我去取来。” “让底下人去就是了,”长公主却不叫她回避,主动道,“我心里憋得慌,宁安你也来评评理。” 林云嫣依言坐回去。 皇太后抬眼看德荣,问:“评理?谁能跟你不讲理?” “圣上,我那好六哥!”德荣长公主气鼓鼓地抱怨,说着与林云嫣道,“你这孩子哦! 前回你突然问起元帅府时,我就该留个心眼了。 你又不是爱嚼舌根的,无端端问起来,自然是有事落到元帅府上头了。 我那天真没有往心里去,本就与我不相干的东西,外头传言也不痛不痒的,我与你们说完就抛脑后了。 刚才,六哥把我叫去御书房,张口又问那‘元帅府’,我才知道是查二哥那事情查过去的。” 德荣长公主接过王嬷嬷递来的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嗓,又继续道:“果然这话不能说太满! 我那天怎么说的来着? ‘不是我的铺面,难道还能盖到我头上来不成?’ ‘我是谁?我能由着别人给我泼脏水吗?’ 我堂堂长公主,我去哪儿都能说理,偏遇着六哥是秀才遇着兵了! 我说与我不相干,他嘴上说相信我不会赚这种无德银子,实际上话里话外都是在要我再三确认,还带着点韩兆清或许背着我纵容他家里人借我名义赚钱。 我真是有口说不清!” 皇太后哭笑不得:“你也说了是为了李渡的案子,圣上焦头烂额,自是一点线索都不肯错过。 你先前没撇清传言,现在被叫去问话也是情理之中。 要哀家说,借此机会澄清了,到底不是什么好买卖,真赚了银钱落口袋里起码还听个响,你一点不沾、一分不占,做什么平白给人借名头?” “澄清肯定要澄清,”德荣长公主恼着,“可六哥不能听风就是雨,他找不到二哥就寻我麻烦!说起来,还没有二哥消息?” 皇太后叹道:“还没有。” “嫂嫂和李嵘还好吗?”德荣长公主又问,“还是李嵘拎得清,跟着二哥只有死路一条,自己跑回来还能有条活路。 听说他差点死在山里了?可怜见的,十一岁就遭这种罪! 幸好命大。” 德荣长公主一出御书房就来了慈宁宫,絮絮叨叨抱怨了好一会儿,火气才算差不多消了。 等她起身告辞,林云嫣一路送她出去。 “说起来,”长公主轻声问道,“我刚在御前只顾着生气,都没有细问,辅国公怎得查到元帅府去了?元帅府与二哥有什么关系?” 林云嫣细声细语道:“我也不晓得,国公爷没有与我提过。” 长公主便不再问了。 目送德荣长公主离开,林云嫣转身往回走。 如若元帅府真与长公主不相关,那她最后的问题就只是好奇。 而她当真是元帅府背后的东家,她这么问,无疑是想进一步撇清。 林云嫣吃不准。 “您觉得呢?”她问皇太后。 皇太后垂着眼,靠着引枕,思考了会儿:“空穴不来风。” 林云嫣静静等皇太后与她解惑。 皇太后却是好一会儿没有说话。 半晌,她才道:“德荣骨子里好强,不爱吃亏,她不占人便宜,更不会随便让别人占便宜。” 林云嫣恍然大悟。 倘若元帅府真就一点关系都攀不上,德荣长公主就不会让它白占自己的名头做这么多年买卖。 至于这关系是怎么攀的…… 说起来,她与徐简,通过高安与荆大饱做那老实巷买卖,表面上与林徐两府浑然不相干。 可若是真深入调查起来,一层层关系细究,最终还是能查到他们头上。 德荣长公主与元帅府的关系,大抵也是这一种。 只不过,长公主手里不缺人、不缺钱,她绕的圈子肯定更远,藏得也更隐秘。 这也是她敢在御书房里否认、又来慈宁宫哭诉的底气。 要真一查就查明白了,这些年也不会就只是些“流言蜚语”、却没一丁点子丑寅卯了。 林云嫣叹道:“长公主为何做这种生意?” 皇太后笑了笑:“天下生意千万种,有人不做,也会有人做。 那些银钱,德荣不赚,也会有别人来赚。 哀家不担心德荣赚银钱,哀家担心她走岔路。” 林云嫣会意。 皇太后面露几分疲惫之色,道:“人心浮动是管不住的,她想过什么,谁也治不了,最终做不做,得自己把握住。这一点上,德荣是这样,李嵘也是一样。” 当然,这两人也有不同之处。 无论脑海里是否翻天覆地,德荣至今脚下还未走错一步。 李嵘的父亲却是已经谋反了,李嵘的活路在于他的“年幼”与“无知”。 燕辞归 第523节 “且走且看,”皇太后道,“哀家还是那句话,机会都是自己抓的,命也是,看不穿、想不透的,最后都是自己吃苦受罪。” 林云嫣没有再说什么,取过美人捶轻轻替皇太后敲着腿。 这个月的京城,朝堂上风声鹤唳,百姓们亦是议论纷纷。 可不管多么风云变幻,日子依旧按部就班。 诚意伯府外头挂上了红绸。 林云静的婚期近在眼前。 铺床的全福夫人又热情、又健谈,往新房走了一圈,回来就夸起了新姑爷与新婆家。 “别看院子不大,收拾得整整齐齐。” “他家在京里的亲戚来帮忙了,里里外外布置得可好了,贴窗户上的囍字还是自己剪的,那手艺真棒!” “我一眼看过去就知道,不管老的少的,都是勤快人。” “勤快、客气,好相处,平日也不一道住,逢年过节与这样的亲戚打交道更不心累。” “姑爷自己就是个有本事的,我们云静嫁过去,往后日子有盼头!” 小段氏听得喜笑颜开。 黄氏更是合不拢嘴,被妯娌们恭贺来道喜去。 林云嫣与林云芳笑话了大姐一番,没有在诚意伯府久留,吃过了给全福夫人的谢宴后就先出来了。 马车穿过大街小巷,最终绕进一胡同里,停在了于家外头。 林云嫣是来寻朱绽的。 于家舅娘们见她登门,从挽月手中接过礼物,嘴上客气极了。 林云嫣应付了两句,随朱绽进了屋子里。 她有几个月没有见过朱绽了。 自从朱家砍头抄没后,朱绽与从前的生活一刀两断。 一来在母亲孝中,二来她如今的身份也不适合与以前的小姐妹们一块吃喝耍玩,干脆就此疏远,也只有与林云嫣之间依旧有走动。 朱绽从匣子里取出一小红布包来,递给林云嫣。 林云嫣打开来,其中裹着一只玉簪。 玉色通透,是只好簪。 “云静明日出阁,你替我与她道个喜,”朱绽道,“这簪子是早几年做的,我还不曾戴过,希望她别嫌弃。” 林云嫣收下来:“怎会嫌弃?就是可惜,原是很想请你吃喜宴的。” “戴孝之身,你们不嫌弃我,我可不会上别人府里去吃酒,”朱绽笑了起来,“再等些时日吧,我出了孝,再与你们去赏赏花,打个马吊。不过我们说好了,我如今不比从前,手头没有那么多银钱,输多了我要赖的!” 林云嫣笑弯了眼。 她就喜欢朱绽这样的。 苦过、痛过、哭过,不为眼泪耻辱,也会挺直胸膛向前走。 “不能去府里吃席,”林云嫣伸手拉她,道,“你跟我去街上吃些点心吧。” 朱绽本就拗不过她,又听见外头舅父回来的声音,干脆就应下了。 舅父们至今都想着重振于家,想方设法往官场上使劲儿。 前几日在外做官的大舅父写信回来,也是想打听京中晋王造反之事,盼着能瞎猫抓着死耗子,不敢妄想抓晋王,只想逮几个小耗子赚些功劳。 辅国公既然参与了此案,舅父们定然会拐弯抹角地来找郡主打听。 既如此,倒不如干脆避出去。 第446章 惧内就惧内(两更合一求月票) 院子里,于家三舅父不住给大舅娘使眼色,催促她去敲朱绽的房门。 三舅娘刚得了两盒沉甸甸的礼物,虽说是郡主送来给全家人的,但也算是拿人的手软,不太好意思去打搅。 夫妻两人一通眼神官司打下来,还是二舅娘脸皮更厚,大步走到门前。 她正要拍门,门板却往里拉开了。 手掌空落,二舅娘讪讪收回来,故作镇定地摸了下头发。 “郡主,”她灵机应变道,“阿绽他三舅刚回来,拎回来只香瓜,我一会儿切了给你们送来嗷。” 三舅娘嘴角一抽。 这个时节有个什么香瓜! 扯谎都不打草稿。 可她不好拆台,只能硬着头皮附和:“对对,郡主等下多吃两块。” 朱绽岂会看不出院子里几位长辈的真实念头? 不过是一家人讲究个面上和气,没必要全部拆穿罢了。 “我随郡主出去一趟。”她笑着道。 “出去?”于家三舅急忙看向林云嫣,道,“家里招待不周,让郡主见笑了、见笑了。” “哪儿的话。”林云嫣道。 两人一道往外走。 于家三舅心急,又不敢真拦人。 朱绽看在眼里,劝道:“三舅,我们还赶着出门。” 林云嫣轻轻拍了拍朱绽的胳膊。 朱绽有朱绽的难处。 几句话的事情,林云嫣能替她解围的、自然也不会藏着掖着。 “我前次听说,家里大舅在外做官,是在哪儿当差?”林云嫣问。 于家三舅得了这样一台阶,忙不迭道:“在景州府底下一个叫承远的县城当县丞。” 林云嫣知道那地方。 景州府再往西就是裕门了,大顺要往关外行商,势必经过景州府。 府治设在偏东南的景安城,商队在此处整顿之后,一路往西北前行。 而承远县算是最景州府下最西北的县城了。 虽是个小县,但因着离景安城远,商队最后的关内休息补给全落在这儿,也算是个人来人往的必经之路。 于家大舅在这里当县丞,事情少不了,顶头还有个知县,想要挣出官名来亦不容易。 当然,于家没落后,能靠捐官捐出个实差,也不算差了。 还有许多捐了大把银钱,却只得了个闲散位子,平日里没有油水,也累不了功绩,光剩一个官名而已。 “承远,再这么远的地方当官,有几年没有回京了吧?”林云嫣又问。 “是啊,”于家三舅叹道,“虽有探亲假,但实在太远了,一来一去赶也赶不上,人还疲惫,就一直没叫他回来。他自己也说,趁着这几年多历练历练,将来若能升职……” 于家人脸皮实在算不得厚。 于家三舅原本只想向郡主打听些消息,偏一个不留心、话赶话说的像是求抬举提拔似的,一张脸红透了。 “看造化、看造化!”三舅娘赶紧替他粉饰粉饰,“当官能当出什么名堂,最后还是看各自造化,您说是吧郡主?” 林云嫣笑了笑。 想到那毕竟是承远,她还是留了个心眼。 苏议、古月那些内情,她自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但她还是拐弯抹角地提点了两句:“人在做、天在看,官当的怎么样,老百姓知道,上峰也知道。 承远连通关外关内,是个要紧地方,只要做得好,都会被看到。 一定要好好治理才是。” 朱绽一愣,扭头看向林云嫣。 这些话,郡主原本是不用说的。 郡主会这般,说到底也是为了她朱绽,盼着她在外祖家能住得更舒心些。 朱绽轻声道了谢。 林云嫣笑着摇了摇头。 于家三舅却是激动极了,连声应和,又说会取信承远,一定好好叮嘱长兄。 等朱绽与林云嫣出了门去,二舅娘道:“郡主也没说什么啊……” “人家是谁?郡主娘娘!”三舅娘努了努嘴,“我们难道真指望郡主送多大的政绩给大伯? 郡主若知道反贼在哪儿,辅国公早把人抓起来了! 郡主问了大伯的事,以后承远那里能像模像样的,上头就知道有大伯的一份功劳了。” 于家三舅也道:“是这个道理。郡主说得对,承远不是什么犄角旮旯,它连通关内关外,有点风吹草动就能直达天听。人家那等身份,手指缝里漏一点下来都够我们吃香喝辣的。” 二舅娘听明白了些,叹道:“还是家道中落了呀。倘若曾祖、祖父还在,家里也不会只有大伯捐了个官,辛辛苦苦还升迁不了。” “想开些吧,”三舅娘劝道,“以前还想从朱家谋些好的,结果一塌糊涂!如今还能有郡主建言,也是人家看在阿绽的面子上。” “既知道这个,往后待阿绽好些。” “我哪里待她不好了?”三舅娘反驳道,“没少她吃、少她穿,平日也是笑容以待,就是我们这日子跟国公府比不了……” 另一厢。 马车一直行到一家茶楼外头。 以前闺中,她们小姐妹出门耍玩,倒是常来这里。 燕辞归 第524节 朱绽坐在雅间里,尝了口豆沙糕:“还是以前的味道。” 关系亲近,也就不需说什么场面话,只说些近来生活便好。 “郡主,”朱绽实话实说,“你也不用担心我在于家过得不好,虽是寄人篱下,也是外祖家,有外祖母在,我吃不了什么亏。 再说,别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晓得? 舅舅舅娘们的脸皮一个比一个薄,我和善了,他们面上哪会阴沉? 我若在胡同里说一句舅舅舅娘不好,他们能急成热锅上的蚂蚁。” 林云嫣失笑。 也是。 若非脸皮薄,当初怎么会被汪嬷嬷的“大嘴巴”架在火上烤,急匆匆与左邻右舍表态会给朱绽母亲讨公道? “我依旧很感激你,”朱绽又道,“失了大富大贵,但我如今过得踏实。” “那就好,”林云嫣笑道,“大姐还让我跟你说,她以后独门独户,小院子一间没有公侯伯府那么多的规矩,你得空了只管去寻她,用不上什么帖子不帖子的。” 朱绽也笑了起来:“一定。” 两人说些贴己话,时辰差不多了,便准备离开。 林云嫣想到先前的话,多少还是叮嘱了句:“承远要紧,你大舅既然想在仕途上拼一拼,这一两年就得抓住机会。” 朱绽呼吸一紧。 林云嫣又道:“也不是让他做什么惊天地的政绩,踏踏实实,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就行了。” 朱绽用力抿住了唇。 这两句话,听起来都没有问题。 可细究下来,“抓住机会”与“踏踏实实”,其实是背道而驰的。 朱绽不是一根筋,她出身英国公府,她与许许多多人打过交道,她听过的拐弯抹角多得是。 况且,她还了解林云嫣。 郡主不会莫名其妙说矛盾之语,那就是有些内情,只是不能说透。 朱绽深深点了点头:“我记下了。” 这一两年里,承远想必会发生什么,会让朝堂的视线聚到此地。 大舅不用冒进,他只需脚踏实地,当所有人看过来时,能看到他的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就可以了。 此事不再多提。 两人出雅间,前后下楼。 楼梯下口,一年轻公子正欲上行,见有女眷下来,便让到一旁。 两厢打了照面。 那公子看清林云嫣模样,行礼唤了声“郡主”。 林云嫣驻足看他,很是眼熟,再一想也就想起来了:“喻公子。” 那人正是喻诚安。 问候之后,亦无他话。 林云嫣与朱绽一道往外走,说说笑笑着上马车。 喻诚安看着那厢背影,摸了摸鼻尖。 那天徐简怎么说的来着? 为什么不看乐子了? 大约是成亲了的缘故。 呵! 虽然郡主的确十分好看,但惧内就惧内,偏说得得意洋洋! 亲随见喻诚安许久不上楼,只朝门口看,忽然间就心领神会了。 他们爷肯定不会是在看郡主。 郡主与辅国公喜结连理,爷与国公爷关系还很好。 二去了一,答案自然是剩下那一个。 亲随一溜烟跑出去,定睛又观察了一番,猛地就想起来了。 他又急急转回来与喻诚安邀功:“爷,边上那位是朱姑娘吧?” “朱姑娘?”喻诚安一愣。 谁啊? “英国公府剩下的独苗苗!”亲随又道,“英国公砍头那天,小的跟着您不还一道去法场看了? 她当时捧着她母亲的牌位,看着祖父、父亲、伯父等等家里人掉脑袋。 边上还有一些人说她心狠手辣,欺宗灭祖。 您夸她心志坚定,恩怨分明。” 这么一说,喻诚安对上号了:“是她啊,难怪也有些面熟,你小子记性真不错。” 亲随嘿嘿笑着道:“您平日里不是夸鸡就是夸蛐蛐,难得夸过一位姑娘,小的肯定记得。” 喻诚安:…… 听不下去了。 他直接抬手拍了下亲随的额头。 翌日。 诚意伯府办喜事。 小段氏行事,向来是一碗水端平,不会落人口实。 林云静的婚议比不得有郡主封号的林云嫣,但该她有的、享的,小段氏一点都不少,甚至想好了余璞手头不宽裕,她私下给云静补贴了许多、全给塞进了陪嫁箱笼里。 这些补贴自然是不见光的,免得嫁妆太丰厚、远胜于聘礼,让余家那儿为难。 黄氏依依不舍送别女儿。 大喜的日子里,她不想哭,偏又忍不住眼泪,时不时背过身去擦拭。 林云静也哭了。 盖头下,一双眼泪全是泪花。 林云嫣扶了她一把,低声道:“大姐,最不好的婚事已经斩断了,迈过了那道坎,往后日子都是上坡路。” 林云静反手握住妹妹的手,手指用力,表达她感激又感恩的心情。 前头热热闹闹拦门。 段之淮两兄弟先后出题,余璞答得得体又巧妙,引得胡同里观礼的人群连连叫好。 时辰一到,新郎官进门来,接了新娘子走。 鞭炮声阵阵,敲锣打鼓中,花轿走了。 林云芳起先看得很高兴,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往后家里只剩她一个姑娘了。 伯府里摆了酒。 徐简坐下来吃席。 饶是喜宴,他近来担的抓反贼的大事,还是有不少人借此机会想多打听两句。 席上东拉西扯,关键事情自不能说,但酒也没少喝。 挽月中途去前头看了一圈,回来与林云嫣咬耳朵:“好在国公爷酒量好,要不然怕是早醉倒了。” 林云嫣莞尔。 当然,酒量好也不能这么喝,徐简下午还要回千步廊。 林云嫣正想着找个办法,把徐简从酒席上“救”下来,花厅外头就有婆子来寻她了。 “郡主,国公爷吃醉了哩。” 林云嫣一听就晓得了,忙道:“让云定他们搭把手,把他扶去宝安园。” 听了这话,来吃酒的其他家女眷也不好再拉着林云嫣说话,让她只管去照顾。 林云嫣出了花厅,一路往后院走。 穿过月洞门,与徐简他们在廊下打了照面。 徐简没有再装醉,自己站直了。 林云定见了她,乐得直笑:“二姐,人交给你了,我和云丰先走了。” 林云嫣道了声谢,这才又去看徐简。 徐简吃酒不上脸,连眼神都是清明的,走路稳稳当当。 “我正想着怎么把你救出来,你自己先装上了。”林云嫣道。 徐简与她一块慢慢往宝安园走,道:“我看到挽月了,知道你也想溜了。” 林云嫣忍俊不禁。 搁在往日,她是不介意与其他的夫人、老夫人多说会儿话的,只是近来很多人都想打听事情,她要么不知道,要么不能说,倒不如回避了。 “我倒是与朱绽点了点,”林云嫣道,“她大舅在承远当县丞。” 徐简微微颔首:“若裕门交战,承远就是调度粮草的关卡之处。” 林云嫣又问:“裕门那里有状况吗?” “还没有消息,”徐简顿了顿,又道,“但据西凉的探子回报,恐要有一番动作了。” 而西凉一旦动起来,这些年一直与大顺和睦往来的古月又会有什么变化? 燕辞归 第525节 “我若是李渡,”徐简沉声道,“此刻最该整顿集结,却不会轻易曝露行踪,什么时候裕门吃紧,什么时候黄雀在后。” 第447章 灯下不会一直黑(两更合一求月票) 时值暮春,花色喜人。 又逢着府中办喜事,陈氏格外讲究,花树修剪、盆花造型,人从园子里过,一路花景不断。 宝安园本就是景色出众之处,饶是林云嫣出阁半年,这里没有旁人住进来,但依旧整理得很好。 马嬷嬷搬了两把躺椅出来,摆在廊下。 避开了中午的日头,又能吹着些暖风,很是舒服。 林云嫣与徐简一人躺了一把。 主子们小憩醒酒,底下人也就都避开了。 林云嫣侧着身子,问徐简道:“你先前说整顿集结,是指他手里的私兵?” “一心图谋造反的人,手里怎么会没有兵,”徐简垂着眸子养神,“这么多庙宇善堂收拢来的银钱,不是什么小数目。” 只养京中那宅子里的二三十号太监与死士,可用不上那么多。 林云嫣思量着点了点头。 先前,她把从广德寺翻出来的与晋中常云堂有关的往来账目放到了李渡的一处私宅里,再由徐简带人抄回去、交由负责清算账本的官员。 同一批抄走的还有荆大饱从江南善堂那儿收拢来的粗略账册。 就这两处,千步廊那儿越算越心惊,数目吓人。 他们收起来的还只是中间的几年,并非从头至尾的全部。 更何况,还有其他州府的善堂。 抛开善堂之外,李渡定然还有其他敛财的路子。 那真是源源不断的金山银山累在一处了。 “除了他自己折腾的,李渡手里还有李汨的银钱。”林云嫣道。 李汨当年被贬,金银都带不走,被查抄了一部分,但大头定然是藏起来了。 他不知道王六年是李渡塞到他身边的棋子,对王太监十分信任,藏钱的事情也都交给了他。 老实巷里的两厢金砖,这辈子是被徐简与林云嫣摘了桃,但其他的想来都会落在李渡手中。 同时,倘若董妃娘娘有银钱,怕是也都被李渡收走了。 银钱不花,终究是死物。 李渡靠着银钱,早些年就养私兵也好,现在忙着招兵买马也罢,他不可能闲着。 “黄雀在后……”林云嫣喃喃着,顺着徐简的思路往下走,“他想要联合苏议的话,最好是在裕门关内布兵。一旦裕门开战,他从内杀出、里应外合,能让守军措手不及。” “这是一个思路,但对李渡来说,收益未必足够,”徐简斟酌着,道,“撕破裕门防线,的确可以东进京师,但这一路也并非一马平川。 朝廷重新集结兵力,一路关隘拦截,李渡想要速战速决亦非易事。 就算他们进军顺利,李渡与苏议只是合作而已,万一古月还拉上了西凉,他怎么敢让古月、西凉兵直达京城? 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 最可能的是,他们在东进的路途中受挫,兵力吃紧,补给线又太长,导致勾心斗角,就此分化。” 而一旦联军分化,等着他们的就是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林云嫣听懂了徐简的意思:“也就是说,除非李渡想要与圣上东西分制,否则他选择在裕门里应外合就是风险重重。” 说到这儿,林云嫣自己又先摇了摇头:“东西分制亦不可取,他被夹在圣上与西凉、古月之间,只会两头受气、应接不暇。” 若是个冲动的,大抵还真能做出走一步看一步的事。 偏那是李渡,断不可能随随便便让自己落入到那种困境之中。 徐简缓缓抬起眼帘。 眸子灼灼,没有一点被酒气熏染过的模样。 他说得很冷静,却也透出了几分信心:“李渡若想成事,最优选就是直捣黄龙。” 调虎离山。 声东击西。 裕门打得越凶、越胶着,对李渡就越有利。 在朝廷极力往裕门增兵、补给源源不断西送之时,忽然冷施一箭,直取京师,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而想要达成此效果,李渡布兵势必不能离京畿太远。 一旦在路上消耗太多,就没有奇袭的意思了。 林云嫣忍不住皱眉:“京畿也不小,算上周边再远些的,真要囤私兵,也能囤个无影无踪。” 想要靠官府衙门到处搜罗就得一个结果,都是吃力不讨好。 徐简又何尝不晓得。 “我昨日也与圣上提了此事,”徐简缓缓道,“裕门还未起战火,一切也都是猜测为主,眼下除了边关加强戒备之外,圣上也想抓一抓京师守备。” 林云嫣多熟悉他。 只听徐简说话的语气,就知道他对此是有一些看法的。 她半支起身子,定定看着徐简,伸手按在了他的眉心上,轻轻抚了抚。 徐简侧眸看向她,四目相对,末了不禁弯了弯唇,道:“守不如诱。 李渡一日不除,朝廷便一日不心安,可李渡在暗,他能藏。 一旦京城守备大增,李渡可不会傻乎乎凑上来送死。” 所以才说,一味防守,不如诱敌深入。 引蛇出洞才能打着蛇。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林云嫣也明白,此举风险不小。 别说圣上不会轻易答应,真到了金銮殿上要议论出个高下,恐怕也没有多少朝臣敢拼一把。 “急也急不得,”林云嫣笑了下,“你也说了,裕门还未起战火,螳螂和蝉都没有动,黄雀才不会在这时候叽叽喳喳。” 徐简被“叽叽喳喳”逗笑了。 他也抬起手来,把林云嫣落在他额头上的手扣下、按在身前,有一下没一下地,拇指慢慢摩着。 “我观岳父中午吃了不少酒,这会儿大抵也在醒酒,”徐简道,“我等下先去千步廊,晚上再过来,与岳父也商量商量。” 林云嫣揶揄道:“你的酒醒了?” “原也没醉。”徐简捏着林云嫣的手指,许是躺着的缘故,声音比平日慵懒些。 林云嫣笑了起来。 徐简从躺椅上起身,又拉了林云嫣一把。 林云嫣与他整理下仪容,这才送他出去。 徐简走了,挽月过来禀道:“刚才三姑娘过来,晓得国公爷在醒酒,又走了。” 林云嫣颔首。 下午闲着也是闲着,她便寻去含辉院。 林云芳正窝在榻子上发呆,听见林云嫣声音,她忙不迭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姐夫走了?” “去千步廊了。”林云嫣回她。 待走到屋里,就见林云芳冲她一阵挤眉弄眼,林云嫣挑了挑眉。 “我先说,我不是故意的,”林云芳道,“我就是走得快了些,刚好看到你们躺那儿说话,腻腻歪歪的,我就掉头走了。” 林云嫣忍俊不禁:“什么腻腻歪歪的。” 她和徐简也就是声音压得低了点,但说的都是正事要事天下事,能有什么旖旎腻歪? 林云芳“咿”了好长一声。 “你就夸大其词吧。”林云嫣哼笑。 要她说,就是云芳天真,情窦未开,才会看别人夫妻正经说话都觉得腻。 总而言之,见识太少,大惊小怪。 姐妹两人凑一块,能说的话自是数不胜数。 彼此笑话几句,笑得喘不过气来,并排躺在榻子上匀气。 林云芳眨巴眨巴眼睛,道:“大姐出门时,我特别难过,往后家里就剩我一个了。” 林云嫣拍了拍她的胳膊。 “想找人玩,都没处找去。”林云芳叹道。 说话间,陈氏刚巧从外头进来,恰恰听到这句,笑骂道:“多大的姑娘了,还想着玩呢!祖宗,提前准备准备你的陪嫁吧,时间飞快,你在这府里也住不了几年的。” 林云芳闻声,蹭得坐起来,看着陈氏嗔道:“母亲!” “叫什么都一样,”陈氏进来,乐呵呵地,“不信不问问云嫣,是不是到了该慢慢相看的时候了?” 林云嫣还是护了林云芳一把,与她咬耳朵道:“嫌家里没有姐妹与你玩了?我给你出主意,让叔母给云定挑个新娘子。” 林云芳眼神倏地一亮。 “你可别逗她了,她肯定信以为真。”陈氏哭笑不得。 这半年多,陈氏操持着嫁了两个侄女儿,看着阖府上下喜气洋洋的景象,她怎么会不想给一双儿女也操办操办? 云芳的婚事,她心里多少还有数。 老夫人与她交过底,很看好段之淮,想要亲上加亲。 燕辞归 第526节 陈氏自己也没少评断,越看越觉得段之淮不错。 模样端正,家里知根知底,学问不错,最要紧的是品行好,毕竟同在一家住着,性格修养、待人接物都看在眼里,比外头相看起来只见过一两回更叫人放心。 至于能不能成,还得看两个孩子自己。 而林云定的婚事,陈氏一人拿不了主意。 伯爷没有亲儿,云定虽还未请封世子,但也是照着世子在培养。 将来承爵担起诚意伯府,妻子也必须有伯夫人的气度与能耐,陈氏可以出些建议,但拿捏主意定少不了伯爷与老夫人。 再者,爷们嘛,娶亲晚些不是问题。 不似姑娘家,太耽搁了总归不好。 如此算来,云芳是没法在室等到嫂子进门了。 林云嫣笑了一阵,突然话锋一转,问林云芳道:“我还没问你呢,段家两位表哥,你觉得如何?” 林云芳愣了下,没料到她竟然阵前倒戈。 “之淮表哥,之羽表哥,”林云嫣道,“你中意哪个?” 如此一问,陈氏也打起精神,认真地要听她一个答案。 林云芳明亮的眼眸看眼林云嫣,又看眼小段氏,在两人之间视线打了几个来回,脸色越来越红。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撒娇着,拿引枕捂住脸,“就剩我一人了,全要来看我笑话了!” 陈氏乐不可支。 一面笑,一面指着林云芳,冲林云嫣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是压根还没开窍呢! 唉,也不是什么小丫头了,偏偏还这般天真。 可这种事吧,催了也无用,只能等她自己有一天忽然开窍了。 陈氏又叹了声气。 自己生的,自己受着吧。 夜色沉下来时,徐简才从千步廊回来,与林玙进书房关起门来说两刻钟,才一道走出来。 只看神色,倒是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林云嫣以眼神询问徐简,徐简只笑了笑,示意她莫要着急。 在诚意伯府里用过晚饭,夫妻两人回辅国公府。 “岳父问了我一个问题。” 林云嫣静静看着他,等他继续说。 “如果裕门真的如我们所想的那样开战了,”徐简顿了顿,道,“我要做什么打算?” 林云嫣不由抿住了唇。 几个念头划过心田,她又一时吃不准,便问:“父亲是指……” “去裕门,还是留京师,”徐简说着,扣着林云嫣的手指,安抚一般捏了捏,“我很意外岳父会这么问,一时也没有给出答案。” 林云嫣微微颔首。 这个问题,说难并不难。 徐简右腿有旧伤,虽然在大夫的治疗下恢复许多,也能骑快马,但要说能恢复到行军打仗的程度,还是有些勉强。 这一点,父亲不可能不知道。 况且,以一般的翁婿状况来说,在能选择的状况下,做岳父的都不会想着让女婿上战场去。 也就是说,父亲不该问起这一点。 难怪徐简也会说“意外”。 可父亲偏偏问了。 在林云嫣看来,父亲可不会随便问问,他既问了,这就不是一道简单的去与不去的选择,背后另有深意。 “父亲还考虑了什么?”林云嫣问。 “兵权,”徐简道,“关于这一点,我近来也在思考。” 林云嫣一点就透。 李渡造反需要用兵。 她和徐简想要彻底扳倒李邵,又何尝不需要? 他们这两年能占据上风,在圣上与李邵之间取得平衡,靠的是灯下黑。 可灯下不会一直黑。 除去李渡之后,她与徐简的锋芒势必就会彻底对着李邵,那自然就会受到圣上的制约。 所以,手里得有兵。 兵权在握,才能让李邵彻底翻不了身,才能在以后的立储之争中能说得上话,能占据主动。 “裕门退敌,算是眼前一个很不错的机会了。”林云嫣点评道。 “岳父也是这么一个意思,”徐简道,“当然,也就是个雏形,具体要怎么做、如何安排,还要继续商议。就像你说的,黄雀还没有叽叽喳喳呢。” 第448章 他比谁都能藏(两更合一求月票) 几场雷雨中,京城入夏。 天气一下子热起来,闷得人不舒坦,火气也重。 金銮殿上激烈争论过两回。 有坚持大张旗鼓、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反正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把李渡找出来就誓不罢休的。 也有认为该放缓脚步,不要为了李渡牵扯过度,重新分辨轻重缓急。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找不到李渡,谁能心安?” “他不缺银钱,给足他时间招兵买马、养精蓄锐,这叫放虎归山!必须步步进逼,让他做什么都难。” “唉,找人都是开始容易后头难,最初那一旬没有发现行踪,如今继续找就是海底捞针。” “臣看他是躲起来了,他逃出京师,身边即便还有些人手可用、也掀不起大风浪,恐怕如今只想隐姓埋名活命,未必还有再争之心。” “若是能找到,自然是最好,若是找不到,白白耗费精力。” “是啊,京城也好,底下州府也是,各个衙门都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比起抓不晓得何时露面的李渡,还是应该加紧内务,该兴农的兴农,该振商的振商。” “老臣也不是说就不找李渡了,而是所有事情都要稳步推进,不能顾此失彼。” “我们若是为了找他耽搁了民生,那不是给了李渡在背后嘲笑的机会?” 你一言、我一语。 各有各的立场,也各有各的道理。 徐简倒是没有说话,站在队列里一副认真模样。 李邵听得很不耐烦。 他本就不是什么缓和脾气,对李渡的脱身亦是一肚子埋怨。 最近几日早朝上翻来覆去都是如此话题,偏偏进展微小,以至于全是车轱辘话,讲不出多少新道理来。 一大群人在大殿里站着,不用多久就闷热难耐,偏还有蚊子嗡嗡叫着飞来飞去,越发惹人烦躁。 御前讲究姿态仪容,李邵想打蚊子都不能畅快出手,一不留神,手背上又是一个包。 李邵悄悄拿指甲掐蚊子包,嘴上嘀咕道:“早知如此,就该把李嵘吊在城墙上,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正有朝臣在长篇大论,李邵这点儿声音并未传开,只他周围几人听到了些。 李沄看了眼李邵就收回了视线。 平亲王转过头来,打量着李邵好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 李邵注意到了,循着目光看去,见是平亲王,他只能暂且低头。 辈分有别。 连父皇对上平亲王都是客客气气、礼数周全,李邵不过是被打量两眼,还不敢在金銮殿里给这位叔祖父甩脸色。 早朝上,依旧没有讨论出最后的结果。 圣上退朝离去,又让徐简到御书房。 李邵原也想过去,见平亲王拄着拐杖过来,他便退开了。 还是别去触霉头了。 万一叔祖父在父皇那里告一状,说他口无遮拦,又得挨上两句训。 平亲王也要去御书房。 徐简扶他一道走。 自从前回病倒,平亲王休养了一阵,这两天才刚刚复朝。 “老了,”平亲王走得不快,感叹道,“很不中用,有心想为圣上再做些什么,身体也吃不消。” 徐简道:“太医说您该多静养。” “我也想养,可这个局面,哪里能静下来?”平亲王叹了一口气,“李浚被毒杀,李渡又逃出京城,我一想起来就头痛。 先帝走之前把圣上托付给我,我既应了这辅政的差事,也想把事情做好。 前头几年都很顺利,我还以为能颐养天年了,突然就出事了。” 说到这里,平亲王左右看了看,确定不会叫不相干的人听了去,才压着声问徐简:“圣上与你都有些别的考量没有在早朝上说吧?” “是,”徐简颔首,“的确有一些想法,想少了怕被措手不及,想多了又怕弄得人心惶惶,这才没有挂在嘴上。” 燕辞归 第527节 平亲王心里有数了。 等下问问圣上就是了,不用为难徐简开这个口。 两人一块到御书房。 平亲王问及状况,圣上点了头,徐简便把古月的状况、以及后续的一些想法都提了提。 越听,平亲王的脸色越难看,明明白白把对李渡的不满都写在了脸上。 “他先前做的那些事,我还能勉强说是他有他自己的野心与目的,”平亲王冷声道,“身为皇子,想当皇帝,哪怕失败了也不甘心,谁让他姓李呢? 他是有理由不甘心! 可正因为他姓李,他断不该去与古月弄什么里应外合,若再拉扯上西凉,更是错上加错。 古往今来,想借别人的手来坐龙椅的,全没有好下场! 不止自己满盘皆输,连祖宗基业都得被葬送在里头!” 圣上道:“那依皇叔之见,眼下如何抉择?” “我这两天一直在听、也在想,各种论调皆有他道理,”平亲王说得很实在,“圣上的想法应该也与我一致。” 如果错得站不住脚,直接就驳斥了,根本不配拿出来讨论。 就像他先前听了一嘴的李邵说的什么“把李嵘挂城墙上去”这种只为泄愤的话。 能被反复讨论的,自然是存在利弊之处可以商榷。 平亲王思考了一阵,一面斟酌,一面分析。 “李渡行事很少有高调之举,哪怕是贼袭宝平镇、火烧定国寺,他也把自己隐藏得很好,更不用说他与董妃娘娘之间的恩恩怨怨。” “他的警觉性很高,越防着他,他越收紧。” “当年又不是没有细查过?不都是证据不足吗?最后先帝处罚也只罚了李浚与李汨,李渡全身而退,毫发无损,这也算是一种本事了。” “我们要还密不透风地找他、抓他,我敢说,他比谁都能藏。” “这么看着,还是应该让各处政务一切如常、按部就班,不能为了他李渡就荒了正事。” “同时,也要提高警惕,我们不主动大张旗鼓地找他,但要防着他突施冷箭。” “这一点上,我倒是赞同徐简的意见,引蛇出洞。” “不是说真把京城露出来给李渡当目标,而是适当给李渡留出一些转身之地,他动起来了,水面有波纹了,他在哪儿也就曝露出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都建立在裕门交战的前提下。” “李渡势弱的状况下,苏议还愿不愿意与他联手,这得两说。” “圣上若不想全盘被动,倒也可以考虑策反苏议,加固与古月的联系,我们大顺和古月好好做买卖,联手防备西凉,也断了李渡的外援。” 御书房里,三人一直讨论了半个多时辰。 平亲王退出来时,满面疲惫。 圣上担心他的身子骨,让准备了小辇,由徐简陪着一道去静心堂。 因为平亲王想见一见李嵘。 静心堂里。 李嵘休养多日,已经康健许多。 得了太医允许后,他白日适当在院子里走动着活动筋骨,晒晒太阳。 因此,母子两人比先前有更多的接触机会了。 这也是在皇太后的默许之下的。 既然要让晋王妃盯着李嵘、判断李嵘,怎么能不给她近距离倾听、感觉的机会? 从偏殿出来,李嵘几步穿过院子,站在台阶下,抬头看着廊下的晋王妃。 晋王妃出神了,没有注意到他。 “母妃,”李嵘轻轻唤了声,“您眉间皱纹都深了,我看您一直心事重重的。” 闻声,晋王妃回过神来,冲李嵘笑了笑。 李嵘问:“您在担心父王吗?” 晋王妃不由捏紧了手中帕子,她深深看着儿子,良久点了点头:“担心,很担心。” 李嵘又问:“您担心他回来,还是担心他不回来?” “都担心,”晋王妃伸手摸着儿子的头,“我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 不管李渡还要做什么,只要能不连累她和她的娘家,晋王妃就不在乎了。 她真正担心的是,李渡布局太深,把嵘儿牵扯在里头。 嵘儿这个年纪,大事想来是参与不上,小事却也不是做不得,真被李渡哄着劝着去做些无法挽回的事,那真是往她心窝里插刀子! 这几天,晋王妃在佛前磕头,求的都是李渡兵败如山倒,速战速败,早死早了! 只要李渡死了,李嵘又没有做出任何不妥的举动,那他们娘俩就能好好生活下去。 皇太后允诺过她。 她知道,把未来寄托在别人身上,并不能万无一失。 可落到这般田地,除了相信皇太后之外,晋王妃也没有太好的法子。 晋王妃伸手把儿子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背。 如若只想求自己与娘家的平安,她现在并非束手无措,她可以直接抛下李嵘,李嵘的所作所为都与她无关,她从头至尾都是被瞒在鼓里的。 可她又怎么能舍得呢? 嵘儿是她的亲儿子! 但凡能有救嵘儿的机会,她怎么会视而不见? “母妃,”李嵘垂着眼,问,“什么都别想,什么也不用做,我们慢慢等着就是了,反正我们也只能等。” 晋王妃眼眶一红。 是啊。 只能等。 等李渡的结局,也等他们娘俩的结局。 看顾的嬷嬷过来,禀道:“平亲王与辅国公来了。” 晋王妃忙放开了李嵘,抹了下眼角,让自己看起来不要太狼狈。 李嵘看向大门,对进来的两人问了声安:“平叔祖父,辅国公。” 面对晚辈,平亲王很是宽厚。 让人搬了把椅子来坐下,他拉着李嵘的手细细问了许多。 出城那天的状况,在庄子里如何,又是怎么跑出来的,在山里吃了多少苦…… 徐简陪在一旁,听李嵘一一回答。 越听,越有一股奇怪的感觉。 李嵘的答案没有任何问题。 十一岁的小少年,又是伶俐的,说话有点小大人的意思,口齿清楚,条理明确,从头至尾说得很顺畅。 可就是,太顺畅了。 顺畅到几乎与徐简前些时日来问话时相差无几。 这个“无几”,不是单指内容,还包括了言辞用语。 徐简不由多看了李嵘几眼。 在顺天府待了不少时日,从前也累积了许多经验,徐简在“供词”一道上多少算是有些心得。 一份供词,今天说与明天说,对小吏说与对府尹说,势必会有一些区别。 这是极其常见的事情。 口述,从来就是一个补充的过程。 如果次次都相差无几…… 用单大人的话来说,就是“你小子跟本官背书呢?” 现在,李嵘就给了徐简一种背诵的感觉。 明明时隔多日,明明问话人的身份截然不同。 他徐简问话,是问案调查,平亲王来问,是一副长辈与晚辈唠家常,口吻语气大相径庭。 这么明显的区别之下,李嵘的回复却大差不差,怎能不是个“怪”呢? 当然,仅仅以此来判断李嵘有问题,倒也不充分。 一来,侄孙儿与叔祖父,亲戚是亲戚,可要说多亲、却也未必,长辈要唠家常,小辈刻板应对,也是见怪不怪了。 再者,李嵘的确准备了一套完整的说辞。 兹事体大,他又是逃回来的,被人怀疑亦在情理之中。 为了自证清白,他必须把事情都总结好、记清楚,确保无论谁问起来都不出错。 小少年嘛,有这份心,自然也能做到这一点。 想求个平安与周全,背书也是一种手段。 平亲王问了不少,末了拍拍李嵘的胳膊:“吃苦了,这段时间好好休养。 你父王是你父王,你是你,你既不想跟着他造反,往后就与他划清界限。 别的事情,叔祖父不敢说,只一样能答应你的。 你孝顺你母妃,与你父王再无瓜葛,叔祖父能护你与你母妃好好生活。” 李嵘咬着唇,点了点头。 燕辞归 第528节 一旁,晋王妃含泪谢恩。 平亲王说完,起身离开。 徐简一路送他出去。 小辇上,平亲王闭目又睁开,轻声与徐简道:“十一岁,不小了,该懂的都懂了,至于懂了后能不能有一个通透的心,就看他自己了。” 徐简目送平亲王离开,转身又往静心堂里看了一眼。 这一刻,他想到的是老亲王在御书房里给圣上的建议。 “策反”。 平亲王建议策反苏议。 他来静心堂,也带了点策反李嵘的意思。 他明确地摆出来,正是因为平亲王亦认为李嵘的回来并不单纯。 第449章 我也有我的惧意(两更合一求月票) 青雀胡同。 林云静的新家就在胡同里头。 新婚一月出头,日子上了正轨,今日便请了林云嫣、林云芳以及朱绽来坐着说说话。 都是相熟的,登门也只提些日常吃用当礼,人坐下,礼也上桌,看着也热闹。 朱绽问道:“听说你婆母回乡去了?” “是,”林云静道,“我想让她多住些时日,只是她在老家住惯了,实在不适应京里。” 余璞与他母亲是孤儿寡母。 寒门拉扯大一个儿子、还是高中的儿子很是辛苦,但老太太性子好、身体也不错,这么多年熬出来了。 如今,独子在京城做官,又娶了高门媳妇,按说是到了享福时候。 可老太太着实不是闲得住的性子。 忙碌了大半辈子的人,一旦停下来,浑身不得劲。 而且她适应的、习惯的生活方式全是老家那儿,京城中想寻人唠嗑唠嗑,也没有什么老姐妹能凑一块。 因此,老太太操办完婚事,便几次提出回去。 儿子儿媳一留再留,让她在京里住到了成亲满月,这才给她安排好了,让风风光光回乡去。 老太太如今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走时红光满面。 “我担心她年纪大了,独自生活不方便,”林云静笑着道,“婆母说,她在老家那儿有亲戚看顾,她以前就是个彪悍性子,亲戚邻里都依着她、敬着她,现在儿子又有出息,乡里乡亲的往后想走她门路的人多的是,更加会捧着她,不叫她有一点难处。” 这的确是一句实话。 小县城、小镇子的,寡妇讨生活不容易,若不彪悍,早就被人连骨血都吃干净了。 能有今日成果,在座的姑娘们,不管是已经嫁人的林云嫣、林云静,还是尚在闺中的林云芳、朱绽,都要竖起大拇指赞一声老太太好本事。 而这句“能横着走”也不是虚话。 人情关系就是这么直接、简单,有价值的,谁都捧着。 余母有一位做京官、娶侯门姑娘的儿子,别说普通百姓邻里了,县太爷见了她都得客客气气。 这也是余璞在高中后,能放心让老太太留在家乡的原因。 “她身体健朗,自然还是依她习惯,”林云静又道,“再过些年,她一人生活不方便了,再与她提照顾的事。” 林云芳听着,少不得又问起大姐与大姐夫日常相处如何。 林云静在此事上内敛,却也架不住林云芳撒娇,挑了些与她讲。 朱绽一面听,一面打量着屋子里外。 她先前听说过,这宅子其实是林云静的陪嫁。 “看得出来,你们家很满意这个女婿。”她低声与林云嫣咬耳朵。 林云嫣莞尔。 这话没错,的确是上上下下都满意。 一直以来,余璞手头都不宽裕。 刚进翰林院,俸银能够日常生活,但余璞必须节俭再节俭,他要按着计划归还诚意伯府银钱。 因此,成亲之前,他是与几个同僚一块合租了一宅子。 而诚意伯府嫁姑娘,祖母愿意挑中人品下嫁,却绝对不会委屈大姐与旁人合租院子。 京城地价摆在这儿,也不可能让余璞攒够银钱买宅子,最后两家商量着来,相看了这么一个独门独户的小宅,祖母贴补给大姐。 林云嫣道:“都满意大姐夫的才华与人品。” 诚心实意结亲,自不会去盘算计较,目的就是让小夫妻两人过得好。 林云静不会因为娘家得势、付出的多就趾高气昂,余璞亦不会因为现今刚入仕、捉襟见肘而阿谀奉承,更不会拿着好处还心生怨怼。 实诚人办实诚人,日子才能走得远、走得顺。 至于外头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那就管不着了。 毕竟,各家有各家的相处方式。 这门亲结得好不好、对不对,时间会给出答案。 “挺好的,”朱绽感叹着,“地方不大,却很温馨。”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虚景,她亲眼见识过、愤怒过,如今看来,这种温馨远胜于侯门深宅的冰冷肮脏。 她对余璞的了解都来自于林家三姐妹的交谈,但她了解林云静。 林云静为人真诚,这日子能过得起来。 林云嫣从朱绽的口吻中听出了几分羡慕之意,又想到近些时日听到的些许传闻,一时也颇为好奇。 看了眼大姐与三妹,林云嫣微微斜着身子,问朱绽道:“我听说,于家那儿总有个和气婆子上门。” 朱绽挑了挑眉:“怎得?我这里油盐不进,他拐弯抹角想让你来当说客?” “那倒没有,”林云嫣实话实说,“那日我们一道在茶楼里与他打过照面后,我就没有再见过他,他也没让国公爷代为示好、请动说客。” 这个“他”,指的就是保安侯的幺孙喻诚安了。 那日匆匆一面之缘,朱绽压根没往心上去,谁知道过了几日,一位嬷嬷就寻来了于家。 嬷嬷姓祝,一身勋贵人家仆妇的姿态气度,本人和气又健谈,来时还拎了两盒点心。 “她说来寻我的,”朱绽低声说着,“舅娘们以为她是你或者其他我熟悉的人家中的,就请她进门了。 我一问,才知道是保安侯府的人。 她倒是没说什么叫人为难的话,送了点心、撩了几句就走。 我不想收,她还不应,跑得那叫一个快,我又实在不好意思在胡同里追着她还点心……” 林云嫣听朱绽形容,光是想像一下那个场面,就忍不住笑个不停。 说到底,也就是点心而已。 真为此在胡同里你追我赶,引邻居们出来看,那才是真被架在火上了。 “如此说来,他行事倒也有考量,”林云嫣点评道,“他自己与亲随不出面,由嬷嬷来,左邻右舍哪怕见着了也不会多想。” 真由喻诚安或者亲随寻到于家大门去,那不管收与不收,都少不得一片流言蜚语。 那对朱绽没有一点好处。 “嬷嬷来了好几趟,这次点心下次胭脂的,”朱绽叹着气摇了摇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和气得不得了,也没有给人吃闭门羹的道理。” 林云嫣很明白。 一来拉不下脸,二来小官之家轻易不会去得罪侯府,三来还是不想多事让邻居看热闹。 也是喻诚安把握住了那个度。 他只想与朱绽示好,没有嚷嚷开的意思。 从头至尾,邻居们都不晓得那嬷嬷究竟是哪家的,反正朱绽有贵人手帕交,郡主车驾都来过于家好几次,一看就显贵的嬷嬷也不稀奇了。 “她要真在胡同里说东扯西的,我还能把门板拍她脸上,”朱绽道,“可她笑脸迎人,毫不多话,只进门后对着我说几句喻诚安如何如何…… 我坚持不收东西,她也不着急,有时一溜烟跑了,有时候她原原本本带回去。 我让她转告喻诚安说别再来了,她说自己就是个跑腿的,有话我自己寻喻诚安说。” 这么前后拉扯了一个月,朱绽真的啼笑皆非。 气没多气,恼有点恼,最后拳头都打在棉花上,生生把自己弄笑了。 林云嫣笑了一阵,问:“那你要寻他说吗?” “寻,怎么不寻?”朱绽道,“今日你不与我提这事,我也得跟你开口。” 她孤身赴约并不合适。 倒不是说,行事把握住度的喻诚安会有离谱举动,但朱绽不想多惹麻烦,便想请林云嫣帮个忙。 如果她与喻诚安说不通,林云嫣也能出面说项几句。 林云嫣听朱绽这么说,自是答应。 感情之事,讲究你情我愿。 她对喻诚安的了解也少,除非是像余璞、段之淮那种状况,她能打包票说此人是良配、靠得住,才会出言劝说。 否则,朱绽既然无意,林云嫣肯定向着她。 姐妹局开开心心散了场。 约好的事,林云嫣从中牵头,定下了时间地点。 燕辞归 第529节 地方就定在了辅国公府。 朱绽受邀来寻林云嫣,喻诚安拜访徐简。 那两人此前从来没有交集,哪怕是同一日,也不用担心生出不必要的是非来。 再者,自家地方,说什么都放心。 到了那日,喻诚安早早就来了。 徐简坐在花厅,看着脚步匆匆的客人,评点道:“敬谢不敏?” 喻诚安俊脸一红,道:“是我当日口出狂言。” 论低头,他一点都不含糊。 等了约莫两刻钟,前头来报,说是朱绽到了。 徐简便与喻诚安道:“也就是知道你行事体面,才会替你安排。 等下不管说得怎样,你别有出格言辞举动,要不然,我只能把你提去保安侯跟前了。 据我所知,朱姑娘想要拒绝,你能说服她、是你本事,你说服不了,也别指望我与郡主给你当说客。” 喻诚安正色道:“放心,我有分寸。” 说话间,林云嫣陪着朱绽过来。 两厢打了照面,行礼之后,林云嫣和徐简去了偏厅,把主厅让给他们说事。 面对朱绽,喻诚安略显窘迫。 从祝嬷嬷的回复来看,他自己也清楚朱绽的态度,只不过,还是存了不少话想与她讲。 不说能完全改变朱绽的想法,起码给自己寻一个机会。 只是,朱绽更是有备而来:“喻公子,你先听我说。” 如此开场,喻诚安哪有不应的道理? 朱绽直视着他,说得直白又坦然。 “我很感激你的善意,你的追求让我有些许困扰,却没有给我以及我家里人造成麻烦。” “从这一点来说,我看得出你是有一番考量的。” “你送来的那些东西,除了点心没办法久放之外,旁的都没有动过,我希望你之后能让祝嬷嬷拿回去。” “如今只是小官家的表小姐,但我从前也是锦衣玉食、什么好东西都见过的国公府姑娘,你讨小姑娘欢心的这些东西,在我这儿没用的。” 喻诚安一愣,忙想给自己辩解几句,但他又不是个会打断对方说话的人,只能暂时记着,先听朱绽说完。 朱绽观他神色,就猜到他会想说什么。 那些“无用”东西,不见得是喻诚安小气,而是真拿金贵东西出来,她越发不肯收,也有拿钱砸人的压迫感。 也就是这些小打小闹的东西,给出来的喻诚安随意,拿到的朱绽也不会当回事。 正如她所言,以前见的用的好东西,太多太多了。 从这一点上来看,喻诚安考虑过的还真不少。 朱绽又继续往下说。 “我清楚今时不同往日,我也知道自己会嫁人,不可能做一辈子的在室表小姐,我也没有那么多银钱让外祖家一直养着。” “在婚姻大事上,我倒是羡慕郡主她那位大姐,嫁个脚踏实地的外乡进士,日子简单些。” “喻公子,你有你的长处,但我也有我的惧意。” “你知道我娘怎么死的,你也知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这辈子怕了闲散纨绔了。” 平心而论,这是朱绽眼下能说出来的最重的话了。 可偏偏就是这么直中红心,扎在喻诚安的心坎上,让他准备好的所有说辞与想法,一见钟情也好,欣赏尊重也罢,全部变得轻忽缥缈起来。 父母双死的悲剧摆在面前,任何信誓旦旦的剖析与自白都是无力的。 他但凡厚颜多说几句,都是对朱绽的伤害。 他只能哑口无言地与朱绽行了一礼。 朱绽见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没有纠缠之举,舒了口气笑了笑,转身走出正厅,去寻林云嫣了。 喻诚安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颓然又失落。 徐简慢慢踱步回来,见他那失神模样,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放弃了?”他问。 喻诚安苦笑:“不然呢?” 他不想放弃,但他更不想让朱绽觉得烦躁与厌恶,更不能给她添是非。 “看在那只蛐蛐的份上,”徐简呵的笑了声,“给你指条路。” 喻诚安虚心请教。 “改邪归正吧,”徐简道,“闲散纨绔有什么好当的?” 喻诚安一听倒是乐了:“我祖父一定与你有说不完的话。” 徐简又道:“保安侯说不定会很欣赏朱姑娘。” 喻诚安闻言,又是一笑。 笑容之后,人倒是爽快许多,他再次与徐简道谢,又道:“替我也与郡主道声谢,她们小姐妹说话,我就不凑过去了。” 徐简应下。 第450章 买卖不成仁义在(两更合一求月票) 夏日暖阳。 廊下避光处谈不上晒,园子里的夏花也开得正好。 林云嫣与朱绽一道从花厅绕去后院里,坐在亭子里看花。 许是了却了一桩事,朱绽整个人轻松许多,抿了一块豆沙糕,转头笑话林云嫣:“你还是吃得这么甜。” “甜的才好吃。”林云嫣笑着道。 她先前在偏厅里,能听见一些主厅说话的动静。 只是耳力有限,没有徐简听得那么清楚,但凭借着对朱绽的了解,林云嫣大致能猜到说了些什么。 见朱绽此刻松快,林云嫣也知道喻诚安没有胡搅蛮缠。 “倒是个体面人。”她赞了一句。 朱绽莞尔。 体面。 很简单的两个字,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 她明明不过十几岁,就已经见过太多不体面的事了。 如今想来,前事如梦、又不是梦。 当然,为了达成目的,她其实也会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毕竟,事情是多方面的,遇着混账赖子,与对方讲究体面,那着实是在为难自己。 一件事能够体体面面、一团和气的了结,本身就是一种幸运了。 “喻公子为人不错。”朱绽道。 闺中好友,她讲话也不会藏着掖着,想了想又道:“看着是个整天不务正事的纨绔子弟,行事举止又不是没脑子、一根筋。不是我编排勋贵公子,一塌糊涂的多了去了。” 林云嫣闻言也笑了。 这还真就是一句大实话。 许多人明面上看着风光霁月,内里却瞧都没法瞧。 像苏轲那样的,从前大姐不就是吃了亏、上了当,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吗? 如此一比,喻诚安这样只爱斗鸡斗蛐蛐的,真就算是“端正”了。 但凡此人有些乌七八糟的毛病,徐简不会与他多往来。 “刚还拒得这般直接,现在倒是说他优点,”林云嫣眼珠子一转,揶揄道,“你这是‘买卖不成仁义在’?” 朱绽听乐了,道:“如若还是以前,也是门当户对。 比起被长辈嫁给莫名其妙的公子,我还是看喻诚安顺眼些。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我那时会点头,他却未必看得上那个险些要被逼疯了的我。 他中意现在的于家表小姐,我却已经不用被长辈要求着必须嫁去公侯伯府之家、自然更不愿与世家子弟有什么牵扯。” “实事求是,”林云嫣笑话了她几句,末了道,“你想明白就好,旁的都没有你自己想清楚要紧。” 之后数日,祝嬷嬷都没有再登门。 于家两位舅娘看了看朱绽半启着的窗户,凑在一块说悄悄话。 “看来是与那头说清楚了,人家不来了。” “不来也好,”二舅娘叹道,“既然阿绽没那个心思,人家回回上门来,我们也尴尬。”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那祝嬷嬷客客气气来,我是不好意思让人吃闭门羹,”三舅娘讪讪,“可让人进家里来,阿绽又不应,反而显得是我们拿乔故意吊人家胃口,哎呦,我也是左右为难,怎么办都觉得不够周全!” “是这么个道理,”二舅娘道,“既是无缘,早断早好,没有什么流言蜚语,往后也不耽误我们阿绽说亲。” 三舅娘一听这话,又是一脸愁容:“我是愁阿绽的亲事,说低了、好像是我们不上心,欺负她孤女一个,说高了、我们也没那本事给她往高处说啊! 二嫂你说说,我们俩总共认识几个人! 不是我厚颜无耻,真要算起来,那保安侯府,世袭罔替高门大户,已经是极好的人家了。 燕辞归 第530节 光靠我们,能给阿绽说个比侯府小公子还好的夫婿回来? 再说了,若能嫁进去,多多少少能帮上家里一些……” 二舅娘听到这儿,赶忙去捂妯娌的嘴,不叫她往后说:“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没缘分就是没缘分,强扭的瓜它不甜! 我晓得你操心家里,但这些话我听听就算了,你千万别在说了。 姑姐前车之鉴。 说透了,就是我们没落了,攀上的姻亲越厉害,人家发起狠来,我们就越只有抱头鼠窜的份! 姑姐那事,要不是他们朱家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事、被圣上处置了,才给了我们敲边鼓的机会,要是他家没有谋逆之罪,姑姐和阿绽现在还苦着呢!” 三舅娘赶紧扒拉嘴上的手,一个劲儿示意她不会乱说。 等二舅娘松了手,三舅娘忙允诺道:“我又不是卖儿卖女的混账东西,善恶还能不晓得?你也晓得我,就是有时候这心里啊总想发发梦!” 二舅娘苦笑。 发梦啊! 谁不爱发梦?她也爱! 今天梦自己男人做买卖赚了笔大钱,明天梦在任上的大伯时来运转、官运亨通,后日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可梦是一时的,人总归清醒,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咱们说好,那保安侯府的事到此为止了,往后也别挂在嘴上。不给人家惹麻烦,也不给我们自己惹是非。” 妯娌两人你宽慰我,我鼓励你,总算是把心态调整好了。 于家里头不再提及,保安侯府那儿,老侯爷夫妇还是品出了些蛛丝马迹。 祝嬷嬷是保安侯夫人的陪嫁娘子,主仆相处几十年,关系极其亲近。 喻诚安童年时聪慧上进,让隔代亲的祖母万分喜欢,拨了祝嬷嬷去照顾他,哪知道这小子一年不如一年,最后一身纨绔脾气。 到底是幺孙,浑归浑,也没到惹是生非的地步,侯夫人气过、恼过,最后也认了。 幺孙浑,比嫡长孙浑,总强上百倍千倍吧? 斗鸡斗蛐蛐,比流连花丛给她弄出曾孙儿来,总强上千倍万倍吧? 那就这样了吧! 保安侯对老妻的自我宽慰佩服之余,也没少吹胡子,评价一句“矮子里拔将军”,却也真拿喻诚安没多少办法。 上进这种事,必须是发自内心的。 自己没有那份心性,边上人抓得再紧,最后也是一拍两散,彼此不满。 这两年,侯夫人是不盼着喻诚安转性了,却也不会全然不管,起码不能真放任到有一天孙儿走了歪路、全家老小还蒙在鼓里,因此三五不时还是会让祝嬷嬷来回话。 祝嬷嬷这一月里时常出门去的状况,也就被侯夫人掌握到了。 侯夫人问起,祝嬷嬷倒也没替喻诚安隐瞒,只让屏退了其他人,单独向侯夫人禀报了。 “朱家的姑娘?以前英国公府那位?”侯夫人十分惊讶,“稀奇了!他满脑子只有蛐蛐叫,还晓得姑娘家长什么模样?” 祝嬷嬷哭笑不得:“他若满脑子姑娘家,您更烦了。” “这倒是!”侯夫人感叹。 一个游手好闲的侯府公子,满脑子就姑娘长姑娘短,那完蛋了。 她指不定哪天就得去慈宁宫外头跪着自罪“教养子弟无方”了。 “依奴婢看,朱姑娘模样性子品德皆出色,”祝嬷嬷夸赞道,“最要紧的是,头脑清楚。” 等侯夫人听完来龙去脉,亦道:“是个好姑娘,诚安个浑的配不上人家!” 侯夫人晓得了,保安侯自然也晓得了。 隔天,喻诚安就被祖父叫进了书房。 只祖孙两人,没有外人,保安侯说话很不客气:“你看,丢人了吧?” 喻诚安摸了摸鼻尖。 “早跟你说了,年纪不小了要多长进,你全当耳边风!”保安侯道,“现在好了吧,你看上眼的姑娘就是看不上你! 换我,我也不把家里姑娘许给你! 哪家好姑娘成天听你蛐蛐长蝈蝈短的?” 喻诚安挨骂,脸红归脸红,还是有些忍不住想笑:“祖父,也许真有姑娘喜欢蛐蛐长蝈蝈短呢?” “呸!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保安侯骂道,“嘴上说得利索,我也没看见你把别的姑娘放在眼里了,你小子这么多年不也就只看上人家朱绽?” 喻诚安乐了:“确实,朱姑娘很好。” “好不好的,跟你有关系吗?你小子高攀不上!”保安侯恨铁不成钢,“但凡你像点样子,老头我贴上老脸、请人给你吹风说项,可你就这么个浑样,我是真拿不出手! 人家朱绽可不是什么软柿子,能抱着亲娘牌位把朱家老小送上路的姑娘,性子韧着呢! 还好你小子脑袋还算清楚,没有胡搅蛮缠。” 喻诚安挨了一顿骂,倒也没有生气。 保安侯见他还是嬉皮笑脸的,垮着脸问:“你还笑得出来?” “我就是想到徐简了,”喻诚安道,“他那日提过,说您应该会欣赏朱姑娘。” “欣赏,怎么不欣赏?!”保安侯背着手,道,“你小子别的不行,看人的眼光倒是很不错!” 喻诚安抿了下唇。 他也觉得。 前回听朱绽说完后,他只是不再让祝嬷嬷去于家,并不是断了心意了。 感情之事,他本就认真,哪有说断就断的? 只是清楚分寸与进退,只存在自己心里,不打搅朱绽而已。 平日不惦着、也不会特别难受,现在被祖父说了这么一长串,满脑子都是朱绽了,心中也的确不舒坦。 可不舒坦,还是只能自己受着。 他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松快样子:“我不止看人的眼光不错,我看蛐蛐的眼光也是数一数二的。” 保安侯真是气也不是,不气也不是,抄起边上架子上的鸡毛掸子,对着这皮孙儿不轻不重拍了两下:“出去出去!” 喻诚安顺势退出来,三步并两步走出府。 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已经站在一座大宅前了。 这是以前的英国公府。 两座府邸离得不远,他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这里。 自从抄没后,曾经的国公府衰败得厉害,门上依旧贴着封条。 喻诚安看了看左右,胡同里没有经过的路人,他干脆一个鹞子翻身、越过院墙,落在了墙内。 里头的景象,越发狼藉凄凉。 喻诚安没有往里头走,只绕过影壁看着前院前厅。 花木早就没有样了,杂草丛生,旧灯笼落在地上,被吹风日晒的只余骨架。 可就是这么一角模样,割开了从前的繁盛,剩下今日的腐朽。 喻诚安站了看了好一会儿。 脑海中时而放空,时而又浮现许许多多念头,童年时背过的诗词一句句闪过,最后又消失不见。 等到天边晚霞洒落红光,给这破败景致染上一层艳色,喻诚安才回过神来。 他抹了一把脸,如梦初醒般深吸了一口气,又徐徐吐出。 良久,他趁着夜色降临,顺利翻出了英国公府。 走出这条安静的胡同,相连的大街热闹非凡。 鼎沸人声涌入耳廓,吵吵嚷嚷的,与蛐蛐的叫声截然不同。 喻诚安不疾不徐往保安侯府方向走。 或许,他明日该再去见一见徐简,取个经。 这头喻诚安想得很好,可转过天来,整整一日,他都没有机会见着徐简。 从早朝后,徐简就被叫去御书房。 因为,古月那边的状况不是很乐观。 即便是与古月结盟多年,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大顺在古月也一直都有暗桩,以防古月反水、有异动。 此番李渡潜逃,又有联系苏议的举动,圣上除了让裕门等关隘提高警惕之外,亦少不得让暗桩留意古月状况。 而在平亲王提出“策反”之后,暗桩也会照着这个思路、尝试一番。 今日天亮前,那厢的讯息千里加急地送到了御前。 徐简从曹公公手中接过了简讯,看完后不由皱了皱眉头。 古月近些时日,状况属实不太对劲。 “照这么说来,”徐简斟酌着,道,“苏议在大顺与古月的安定上,还是居功至伟了?” 古月作为关外小国,内里也不是一条心。 有不愿挑起战事、只想与大顺加强往来,平衡住周边关系的;也有想要学西凉那一套,靠战事扩张的。 不管苏议原先与李渡达成了何种协议,起码在明面上,苏议属于前一种。 但现在,李渡出事,苏议似是也失去了支持与信任,压不住异己,内斗眼瞅着就要失败。 “一旦苏议失败,古月就将联合西凉东进,”徐简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圣上,臣倒是觉得,苏议本就想西进了。” 第451章 臣想请缨去裕门(两更合一求月票) 燕辞归 第531节 三日。 仅仅是三日后的清晨。 文武大臣们站在金銮殿上,你来我往商讨着政务。 因着是大朝会,殿内站不下,还有不少人站在殿外廊下。 徐简正听平亲王说话,忽然间,后头传来一阵议论声,他不由转头往那厢看去。 不止是他,几乎是所有人都看着外头。 站得靠前的官员反而弄不清状况,越是外头的越清楚,有一侍卫急匆匆穿过了大广场,沿着步阶三步并两步跑上来。 那侍卫跑得气喘吁吁,经由官员们让出来的路,一直进了金銮殿。 “启禀圣上,”侍卫一面大喘气,一面道,“西侧烽火次第,西凉再次进攻我裕门关!” 话音一落,满朝哗然。 徐简看向林玙,见岳父大人亦是一脸严肃。 比起丝毫不知内情的,他们两人其实早就预计到了西凉的来势汹汹。 因为苏议,因为古月。 暗桩回报过,苏议一旦倒台,古月主战派就会占据上风,联手西凉。 可徐简亦知道,苏议的倒台是注定了的。 李渡出手杀李浚前,递信给苏议,想来为的就是这事了。 苏议既然依旧选择和李渡联手,所谓的“倒台”不过就是一场戏。 一片喧哗中,圣上抬声问道:“古月呢?古月人是什么反应?” 侍卫答不上来。 烽火是万里急报,能显军情,却也仅仅是军情,更详细的状况只能等边关千里加急的军报。 只是,在场的大伙心里都清楚,裕门的战局恐怕不太乐观。 作为西出的要口,裕门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大战有过许多,小打小闹更是数不胜数。 大顺在裕门驻军,严防西凉,自从永嘉八年血战之后,两军这几年里只有些小摩擦。 而小摩擦,用不着点烽火。 军情战报按序送抵京城,战况好坏明明白白,后勤调度、军资补给、城墙增固,所有都是按部就班,有条有序。 今日,却是烽火传京。 这意味着敌方来势汹汹,布置了大量兵力,裕门守军判断对阵有困难,急报京师求援军。 一时间,朝臣们的面色愈发不好了。 本就有李渡这个隐忧,没想到突然来了外敌,内忧外患的,谁能轻松起来? 突然间,有人问了一句:“圣上为何问起古月?” “是啊,古月虽与我们结盟,按理该阻拦西凉,但他们关外小国,能拦几日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们退敌。” 圣上按了按眉心。 先前是不想打草惊蛇,也不想危言乱了人心,此刻倒是再不用顾忌那些了。 “前几日收到探子回报,古月主战一派渐渐占据上风,他们恐会联手西凉。” 话音落下,又是你倒吸气我哀叹。 “古月人倒戈?此事当真?!” “臣早就说过了,不能相信古月!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们与古月亲厚多年,给了他们多少好处?到头来养虎为患,他们吃饱喝足了就要反打一耙!” “若只有西凉进犯,裕门守军还能应对,再添上古月的兵力,那……” “永嘉八年,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才杀退西凉,现在他们卷土重来,我们、老辅国公已经不在了。” “我们断不能丢了裕门!” 圣上坐在龙椅上,看着底下一张张或是气愤、或是激动的脸,缓缓匀了匀呼吸。 现在不是听朝臣们争辩与古月结盟多年到底是对是错的时候。 详细军报还在路上,但裕门既然烽火求援,京中必须急调援军。 兵力、粮草,都不能马虎。 圣上正欲开口,就见李邵忽然转过头去,不晓得与他身后的徐简说了什么。 倒是徐简,在听完李邵的话之后,神色略显尴尬。 圣上以手作拳,咳嗽两声。 殿内的议论声由此渐渐平息下来,也因此,突然开口的李邵的声音被所有人听见了。 “见李渡潜逃、靠不住了,苏议转头就投了西凉?他这根墙头草,舞得真是快!” 徐简垂眸,心说,这可真是巧了。 刚才李邵问他,探子回报的事,他知不知情。 徐简便说了个“知情”。 他知道的,比圣上说出来的多。 圣上讲得简略,依旧是不想把李渡与苏议、古月的关系给明确了,尤其今日大朝会,人多口杂。 没想到,殿内突然静下来,而李邵又冒出这么一句。 好在,李邵把苏议定为了“墙头草”,而不是李渡的盟友。 有官员不解道:“这、这又与李渡有什么关系?” 李邵张口要再说,见徐简冲他连连使眼色,又看了眼目光沉沉的父皇,终是把话又咽了回去。 圣上的视线从众臣身上滑过:“出兵裕门……” 话才起头,一人横跨一步,单膝跪下,双手抱拳:“臣请缨挂帅!” 徐简循声看去。 请缨之人就是定北侯。 定北侯也年过半百了,十六岁初登战场,一生戎马,为守北疆立下赫赫战功。 十年前承袭父亲的爵位,之后很少出征,但徐简曾听祖父夸赞过定北侯许多次。 此人调兵遣将,很有一番能耐。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与小郡主经历过的那段从前里,定北侯无法善终。 从安逸伯府搜出的两块李汨的金砖,连累了姻亲定北侯,而侯府亦被搜出了金砖,牵连了与之比邻的诚意伯府。 皇权斗争之下,罪名不是重点,结果才是。 安逸伯在狱中撞墙而亡,定北侯府抄没灭族,诚意伯府在“开恩”下苟延残喘,除了项上人头、什么都没了。 眼下,随着李渡布局的失败,所有的一切又都不同了。 定北侯率军的意愿十分强烈,迫切想要点兵点将,驰援裕门。 圣上应允了,又问各地驻军调度、粮草补给,各个相关衙门的官员纷纷回答。 随着各项事宜安排下去,也算是把“李渡与苏议”这个话题给略过了。 待下朝,各处都紧锣密鼓地准备起来。 徐简跟着李邵,一块去了御书房。 圣上先饮了一盏茶,润了润嗓子,再问李邵:“好端端的,提李渡做什么?” 李邵气愤道:“陈米胡同那宅子里就有古月使节的金笺,他李渡与古月人早就勾结在一起了! 也不知道李渡给了那苏议多少好处,换来所谓的结盟,现在李渡倒了,苏议见风使舵,立刻又与西凉人凑在一起。 父皇,或许苏议本就是两头讨要呢?” 圣上没有立即说什么。 在他看来,邵儿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对。 他与徐简先前就分析过,与其说是苏议输给了主战派,倒不如说苏议本就想开战了。 邵儿没有考虑到的是,李渡与苏议十之八九,没有撕毁同盟,反而越发紧密。 这么想着,圣上把其中原委都与李邵讲了讲。 “您的意思是,李渡引古月、西凉进犯,妄想浑水摸鱼?他怎么敢?他怎么能!”李邵越听越冒火,“他知不知道他儿子在我们手上?真不怕我们杀李嵘吗?” 要他说,就该杀了李嵘! 什么宗亲反对,什么这样那样的,砍了拉倒! 徐简道:“殿下莫要置气,眼下要说的是李渡与苏议的事。” 李邵火气上涌。 一想到陈米胡同,他就很难冷静下来。 “邵儿,”圣上沉声问道,“裕门交战,你是想继续在刑部观政,还是先去兵部?” 李邵毫不犹豫道:“儿臣想去兵部。” 圣上也是这么一个想法。 大顺疆域宽阔,也就意味着四方接壤的外族不少,战事纷争是无法避免的话题。 行军打仗,不是纸上谈兵,或者上,哪怕留在京城谈,也得言之有物。 去兵部亲历一场战事的后勤支持与调度,对李邵来说是很不错的历练。 “那就等下就过去,”圣上想了想,又补充道,“正值备战,事情急切匆忙,你有什么想法先问徐简以及三孤,多看多想。” 燕辞归 第532节 李邵应下。 圣上交代完李邵,就瞧见徐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心念一动,圣上让李邵先过去,单独留徐简再说几句。 曹公公送李邵去了,里头只有圣上与徐简两人。 圣上问:“你还是在琢磨古月?” “是,也不是。”徐简道。 话说一半,圣上却是听出了他的意思,想了想,道:“你还担心邵儿?” 徐简一字字斟酌着,道:“殿下敏锐,或者该说是直觉过人,可有时候又太过冲动……” 话题转落到李邵身上,圣上神色放松一些,不似谈论战事那般严肃。 “人嘛,有优点,也有缺点,”圣上笑了下,“朕是,邵儿也是。 朕近来很是庆幸,虽然还未寻到李渡的下落,但把他这个居心叵测的人抓出来,朕着实松了一口气。 若不然,以他那些阴私手段,邵儿又时常听他的话、用他的人,谗言顺耳,邵儿只会越来越不像话。 好在都过去了,他不能再影响邵儿了。 你之后依旧跟着他,引导他在六部观政,再给他几年时间。” 徐简垂了垂眼。 圣上见状,视线往帘子那儿一瞥。 曹公公刚好回来,见状会意,没有往里走,就守在外头了。 “就朕与你两人,”圣上的身体往椅背上靠了靠,尽量让气氛看起来不要太紧绷,“开诚布公,有什么想法都直说,朕这点心胸总还是有的。” 徐简面露迟疑之色。 君臣有别,说是开诚布公,但谁都会有所保留。 既然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圣上自然就“抛砖引玉”,先开口了:“前两年你跟朕说过,邵儿性格敏锐,你们当年裕门之事,多少会影响你们的关系。 你跟着他,邵儿会更不自在些。 这两年朕也看着,不能说一帆风顺,的确有些磕磕绊绊的。 不过这半年多,朕看着是好了许多了,尤其是废太子之后,往来更多了些。 朕看得出来,邵儿信任你,尤其是在定国寺的案子上,他有在配合。” 徐简点了点头。 关于李邵,徐简不会跟圣上硬碰硬。 但他与林云嫣又都十分清楚,就算没有了李渡在背后算计,李邵依旧不能肩负大业,或者说,李邵若承继大统,辅国公府、诚意伯府依旧没有什么好结果。 这是徐简不能接受的。 可他也无法在这种状况下,直接与李邵对着干。 就像岳父大人提点他的那样,一旦苗头对准李邵,灯下不再黑了,那他们就会受到圣上的制约。 想要破局,手里就得有兵。 兵权在握,才有资格谈论条件。 而裕门之战,是他的机会。 这就是徐简今日必须在御书房里与圣上“开诚布公”谈一谈的缘由。 深吸一口气,徐简拱手道:“臣想请缨去裕门。” 话音一落,圣上的眸子倏地一紧。 帘外,曹公公亦是一脸愕然,怀疑自己听错了。 “去裕门?”圣上的话语里,满满都是不赞同,“不是朕要打击你,你自己的身体状况你自己最清楚。 你的确康复了一些,却并没有痊愈,你能骑马了,但你能上阵吗? 战场是个什么状况? 你以前打过、战过,你敢说,以你如今的本事能耐,你能活着从裕门回来? 朕以前跟你说过,建功立业不是只能在战场上,在朝堂中也是可以的。 朕明白你想要不辜负你祖父培养的心,但你若是因为顾忌邵儿、不想继续引导他观政,而提出去裕门,朕认为此举不妥。” 徐简认真听着,在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无论是作为君王,还是作为长辈,圣上待他都是尽心尽力了。 可他也有自己必须坚持的事情。 他不能让大顺再被李邵带歪了。 “圣上,”徐简抬起头,看着圣上的眼睛,恳切道,“也许您说得对,殿下有心结,臣其实也有。 只不过,臣的心结不是对着殿下的,而是对裕门,对不能上阵的自己。 臣从小就被培养着怎么当一名武将,初上战场也是在裕门关下杀西凉人。 可上一次,臣是躺着被送回来的。 这一次,臣想骑马去、骑马回,弥补了、周全了,应该就都能放下了。 要不然这口气总梗着,做梦都是裕门关。” 第452章 我需要筹码(两更合一求月票)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 徐简说完后,圣上很久都没有开口,只垂着眼帘,一脸凝重。 真要细致分析、一条条去评说得与失,圣上想,他其实有一连串的话可以劝徐简。 又或者,更直接些,不让去就是不让去。 君命不可违。 可怀柔也好,强硬也罢,话到嘴边,他还是咽下去了。 因为徐简说的是“做梦都是裕门关”。 这样的坚持,让圣上恍惚间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影子。 他追查定国寺的真相,追寻了十几年。 这期间,没有人跟他说过利弊轻重吗?没有人告诉过他线索太少、困难太多吗? 太多人说过了。 而且,不用听别人说,圣上自己的心底里又何尝不明白那些道理。 可他就是放不下。 当年选择夺位、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定国寺,他不想放弃,而只有当上皇帝,他才能够把想转化为做。 年月变换,随着时间推移,答案愈发难寻,圣上无奈过、着急过,偶尔也想过是不是一辈子都找不到真相了,可他却从未放下过。 因为他闭上眼、做梦都是在宝平镇中抬起头来,浓浓夜色中黑沉沉的高山,以及那唯一的光亮。 通红的火光彻底印在了他的眼底。 正是因为自己品味过,听到徐简这么一说,圣上是真的“感同身受”。 徐莽在世时,很多次都向圣上夸赞过,说他养了一个好孙儿,说阿简年轻、经验不足,但假以时日,这个孩子能扛得住大顺的边关太平。 一般的君臣之间,臣子很少会这么“自吹自擂”自家子弟,但徐莽直来直去惯了,圣上也知他秉性。 再者,圣上也是看着徐简长大的。 早年前,圣上给李邵挑选伴读时也曾属意徐简,被徐莽拒绝了。 用老国公爷的说话,阿简就是个率军打仗的好苗子,做伴读会耽误他习武。 圣上依言允了。 永嘉八年,西凉东进。 安西将军府赵老将军一家浴血奋战到最后一刻,西凉人虽叩开裕门关口,却也暂时无力东进。 徐莽率大军出征,苦战数月收复裕门,退敌千里。 初出茅庐的徐简也用他的战功向圣上证明,祖父的眼光没有错,教养也没有白费。 大军返京,徐简依旧留守裕门。 直到永嘉十年徐莽病故,徐简匆匆处理好祖父的身后事,开口又是“回裕门”去。 因为两军依旧摩擦不断。 圣上记得很清楚,他当初就不同意。 还是徐简,在金銮殿上“墨绖从戎,古来有之”,“金革之事不避”,说得慷慨激昂,说得御史们都感动不已、纷纷站在他一边,替他请命再赴边关。 就这个性子,这份坚持,说徐简心中不牵挂裕门,圣上都不会信。 是啊。 徐简打小习武念书,就是为了要镇守边关,这是他的初衷,人的初衷岂能随随便便放下呢? 腿伤断了徐简的梦,也曾凉了他的心,现如今腿伤日渐好转,而裕门战事再起,徐简请缨亦是情理之中。 再多道理、再多利弊去劝说,且不说圣上自己这个“前人之镜”没有那么厚的脸皮,他也清楚,说出什么花样来都没有用的。 良久,圣上问了一句:“想好了?” 徐简目光灼灼:“想好了。” “你既如此坚持,”良久,圣上叹了一声,道,“朕不会阻拦你,但你自己说服宁安、说服皇太后。” 徐简抿了下唇,眼中露出几分笑意来:“郡主很明白臣的想法。” 燕辞归 第533节 圣上见此,郁郁心神倏地散了些。 他想起了先帝曾经与他说过的话。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当爹的都不可能让儿子们都听话,当皇帝就更不可能让所有臣子都是一个声音了。” “哪怕是当个暴君都不行,臣子们不当着暴君的面说了,背后就一定会有另一个声音。” “为君为臣为人,都是一样。” “自己想明白,自己接受结果。” 登基多年,圣上越来越能明白先帝话语中的道理了。 现在也是,既然徐简与宁安能想明白,他这个当皇帝的,不用死死拦着。 反而,他该为两个晚辈之间的理解与和睦高兴一下。 圣上道:“主帅是定北侯,你……” 论年龄资历,徐简任先锋倒也合适,偏生腿伤始终是越不过去的困难,真让徐简快马率兵先行、全速驰援裕门,圣上也不放心。 他想了想,道:“你任偏将,到裕门后如何用兵安排,你听定北侯布阵。” 回头,他再把定北侯叫来叮嘱几句。 让徐简领军守阵,既能展他抱负,发挥能力,也不似冲阵那般凶险。 定北侯也不是不知轻重的人,知道怎么排兵最适合。 徐简道:“臣会听从大帅指挥,不会意气用事。” 圣上点了点头,末了又道:“朕以为你会更想追查李渡。” 李渡这条尾巴是徐简揪出来的。 半途而废不是徐简的性子。 “追查自是想追查,”徐简答道,“臣前回与您讨论过,以李渡与苏议的交情,裕门那儿也可能是明修栈道,他们暗度陈仓、直指京师。 不是臣往自己脸上贴金,臣坏了李渡好几次事了,他恨臣恨得牙痒痒的,臣若留在京城、继续追查他的行踪,他可能会给臣准备更多的障眼法。 而臣远赴裕门,他说不定就伸出手脚来,被您抓住马脚了。 因此,臣想,裕门战况要紧,京城守备也不能疏忽,除了守备衙门外,中军也该要加强戒备。” 圣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朕让安逸伯办这事。” 今早在金銮殿,圣上看出来了,老伯爷也不是没有披挂上阵的心。 只是,定北侯请缨为主帅,安逸伯再坚持为副将,有姻亲关系,兵权重责,不太合适。 因而安逸伯最终也就是为家中几个晚辈争取了下历练的机会,自己并不出战。 既然老伯爷确定留驻京城,京师戒备交由他来,圣上也格外放心。 徐简又与圣上讨论了几句,从御书房中退了出来。 正与曹公公道别,徐简抬头一看,就见慈宁宫的内侍寻了过来。 “国公爷,”那内侍上前行了礼,“皇太后请您过去。” 曹公公一听,笑道:“娘娘消息这么灵通?” “是郡主进宫来了,”内侍答道,“郡主说,国公爷心里想着什么,她一清二楚。” 曹公公更乐了。 慈宁宫。 林云嫣到了有一刻钟了。 狼烟起,裕门交战,清早时候、京城里到处都在议论战事。 有人忧心忡忡,怕战火影响生活;有人事不关己,毕竟天子脚下,裕门离这里十万八千里。 林云嫣急急进宫,向皇太后说了徐简恐要出征的事。 皇太后的脸色并不好看。 “哀家见你急切,还以为你是想让哀家劝他、让圣上拦他,”皇太后嗔了林云嫣一眼,“没想到,你原来是来劝哀家让他去的!” 林云嫣乖顺地笑了笑。 “那是打仗!”皇太后恼道,“旁的不说,你就看看德妃,从祖父父亲兄弟、一大家子都战死裕门关下。 你能放心?哀家反正不放心! 云嫣,高风亮节的话谁都会说,哀家更会了,什么自古忠义两难全,什么都是大顺的好儿郎,一套一套说,从兵士到百姓说得人人涕泪。 今日换一个人来给自家男人请命,哀家不止不劝,还要夸她、赞许她、赏她一堆金银财宝! 可云嫣,今日是你啊! 哀家老了,哀家只盼着你能和丈夫平平安安、和和美美,而不是提心吊胆地牵挂他在战场上伤没伤、亡没亡! 他真有个什么,你是能放下他改嫁呢?还是就抱着牌位过一辈子了? 哀家最不想的是临死之前、赏你的最后一样东西是贞节牌坊,你明白吗?” 林云嫣依旧笑着,只是眼眶通红通红,眼中全是泪光。 “您疼爱我,我比谁都知道,”林云嫣靠着皇太后,轻声道,“我也不是没有犹豫过,自从李渡潜逃、知他与苏议有往来时,我就听徐简分析过边关起战事的可能了。 也是从那时候,我就想过,徐简他应该会想要出征。 而这之后的好好坏坏,我一样也考虑过了。” 说到这里,林云嫣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您与我说真心话,我也不跟您绕圈子。 什么抱负、追求,那些一套一套的,我能一面哭一面跟您掏心窝说上半个多时辰,但真话是,我想活下去,我需要筹码。 您曾经说过,您老了,您注定走在我们前面,您不想有一天我被为难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所以,我和徐简都需要更多的功勋,更多的筹码。” 皇太后的脸色刷的一白。 她当然记得自己是在什么时候与云嫣说过那样的话。 云嫣此刻再提,意图明显,直指李邵。 皇太后用力抓着林云嫣的手:“哀家以为,这几个月间,你们互相之间关系缓和了许多。” “也说不准哪天又崩了呢……”林云嫣道,“所以,徐简想出征并不是迫切地想和西凉人拼个你死我活,他知道自己的状况,尽量留关内调度,不会逞英雄。” 皇太后摇了摇头:“刀剑无眼、军情难料,打仗哪有周全一说?” “我明白,”林云嫣道,“但总得拼一把。” 皇太后长长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她倒不会说什么“你们就不该几次去招惹李邵”,在她看来,李邵乌七八糟的事情也真不少。 李邵若无半点改变,东山再起之时,天晓得又要惹来多少麻烦。 还有德荣那儿…… 这些时日,皇太后又召见了德荣长公主几次。 话里话外的,德荣对圣上没有什么意见,更不至于昏了头学李渡,但德荣很不喜欢李邵,这一点毋庸置疑。 偏圣上废太子的背后,依旧存了再立之心。 这其中纠葛,最后会走向何处,皇太后也很是操心。 如此状况之下,云嫣和徐简想要让自身多些羽翼,亦是人之常情。 皇太后又是几声叹。 说来,也是她老了。 她若更康健些,还能活二三十年,她何愁护不住云嫣? 各种想法从心中过了一圈,皇太后抬声唤人,让去御书房请徐简。 等待的过程中,皇太后又絮絮与林云嫣说了许多贴己话,直到外头通传辅国公到了,才抹了一把微润的眼眶。 徐简入内,恭敬行礼。 林云嫣抬眸看他,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大致也就晓得状况了。 皇太后让徐简坐下,道:“云嫣说,你一准是去御书房请缨了,是与不是?” “是,”徐简颔首,“也已经说服了圣上。” 皇太后无奈地笑了笑:“是啊,你除了一身武艺,嘴皮子也不差,当年那状况都能说服所有人让你回裕门,现在自然也能。 圣上都答应了,哀家也不一味唱反调。 哀家只是想让你记住,当年你是孤家寡人,没有成亲,也不用顾及父母。 今日就不同了,辅国公里三个女人,都是你的亲人。” “是,”徐简应道,“臣都记住了。” “你去裕门后,京里有哀家在,多余的事不用你操心,”皇太后再三叮嘱,“你只要做好你的事,早日退敌、早日返京,你活着回来就是最要紧的。” 徐简起身,深深行了一礼。 皇太后笑了下,面容有些许疲惫。 她与徐简道:“既要出征,要安排准备的事还有许多,你先去忙吧,让云嫣送你出去。” 徐简告退,林云嫣与他一道往外走。 迈出殿门时,徐简回过身来扶了林云嫣的手一把,之后也没有放开,一直牵着。 出征的各种状况、想法,这两天他们两人关起门来也商量了许多,此刻倒也没有特别要说的,就这么穿越院子,绕过影壁,走到慈宁宫外头,才又依依不舍地放开。 林云嫣冲徐简弯了弯唇:“您过来之前,娘娘急坏了。” “她最疼你,”徐简说着,又道,“记得吗?我原也跟你说过,这是我遇着的最好的开局了。” 他自己可以砸,但他不想让林云嫣也砸里头。 燕辞归 第534节 所以,他会谨慎更谨慎。 第453章 别算在我头上(两更合一求月票) 这一日的京城,忙碌又紧张。 圣上召见定北侯,又与几位重臣几番商议,一道道旨意往外传。 时至午前,由定北侯的次子季信为先锋,率兵急驰裕门关。 粮草、军需一切调度都紧锣密鼓着,兵部右侍郎更是带人前往景州府,负责东西转运。 而定北侯本人,则在点完兵将后,明日中午率大军出发。 徐简被划分在第三批增兵中。 约三日后,附近州府的兵力于京畿大营集结完备,便由徐简带领西进。 这个安排,被朝中视为徐简积极请缨后圣上无可奈何的点头与保护。 且不论先锋军,即便是定北侯亲率的第二批大军,也会在半途中根据前线回报的战况,点选一部分兵力迅速增援。 也就是第三批增兵,相对能宽松些。 徐简去了兵部衙门。 右侍郎任珉已经收拾好了,带着手下几个官员往外走。 两厢打了照面,彼此问候一声。 想了想,任珉还是出声,请徐简借一步说话。 早两年徐简回京后,曾在兵部挂职点卯,当时表面看起来就是混个日子,但任珉对他还是颇为照顾。 其中自然也有老辅国公在世时的恩泽,任珉能提点徐简的时候从不吝啬关照。 今日也是。 “国公爷既执意要去,自己保重身体,”任珉道,“我比你早几日出发,但路上想来没有你们行得快。 之后,我人就在景安城,你在裕门若有什么状况,只管使人来寻我。 大事上不敢说,但凡我能帮得上的,不用客气。” 徐简笑了起来:“我就不是会客气的人,不信的话,任大人下回问问单府尹与万指挥使。” 任珉被他说笑了。 “任大人驻在景安,”徐简思考了下,压着声音与任珉耳语,“景州治下承远县有一位姓于的县丞,虽是捐官出身,听说做事倒很是认真踏实,任大人若在当地还需要人手,不妨考量考量他。” 任珉心里有数了。 他在景安的任务很重,除了京里带去的人,也少不得当地官员配合。 虽不清楚于县丞到底是怎么得了辅国公这门道,但用谁不是用? 只要好用,他才不管是状元还是捐官,办实事、办好事就行了。 若实际难堪大用,那他也无需给辅国公这个面子。 这其中道理,辅国公明事理,肯定也清楚。 两厢说完,任珉招呼了人手就先出发了。 徐简依旧往兵部里头走,迎面遇着来观政的李邵。 李邵上上下下打量了徐简好一会儿,视线落在了他的右腿上,奇道:“你这是不给谁面子?” 徐简抬眼,看着站在台阶上的李邵:“臣没有懂殿下的意思。” “我原觉得你装伤,起码你的伤势没有你表现出来的那么严重,但各个跟我说你伤得厉害,”李邵哼了声,“去年为此,我被一众文武大臣骂了个狗血淋头,全说的是因为我、害得你再不能出战杀敌。他们骂得群情激昂,你倒好,又请缨出征了。” 徐简面色不改。 李邵这话,要说多阴阳怪气、其实也谈不上。 毕竟,徐简深谙阴阳之道,在他这儿,李邵这几句连小巫都不算。 至于说李邵想寻事,也没到那份上。 “殿下,”徐简语气淡淡的,“臣一直在治伤,如今也有些成效,既然还能为大顺出一份力,臣自然不会落于人后。” “你自己掂量明白就行,”李邵道,“觉得还有余力的是你,坚持请缨的也是你,这次反正跟我没有干系,你若在裕门因此再有什么麻烦,也别算在我头上。以后御史们再为此骂我,你跟他们去讲道理。” 徐简应下。 李邵面色稍霁,从台阶上走下来:“我看父皇也很担忧,才把你列为第三批。” “圣上的确有些考量,”徐简道,“殿下初初过来兵部,尚书大人他们都忙碌,正好我以前在这里点卯、多少了解些状况,圣上让我趁着这两天还在京城,再引您观政两天。” 当然,这只是表面上的另一个缘由罢了。 那些“保护”的传言,徐简不会往心里去,或者说,传得越猛烈越好。 真实状况是,京畿大营驻军不能疏忽。 附近州府兵力集结京畿,徐简点兵带走一部分,余下的由安逸伯掌管,配合之后的调度运转,防备李渡的后招。 既要引蛇出洞,也得有所准备。 整个下午,兵部里官员忙得脚不沾地。 天将将暗下来时,裕门的军报终是抵京,迅速送往御书房。 上头说,深夜时分,西凉人突然突袭裕门关,号角声震天,守军杀退了敌军,却在一片鱼肚白中看到了远处的敌军军阵。 竖起的旗帜上,除了西凉,还有古月,气势汹汹,一副要持久为战的模样。 而据斥候回报,敌阵后续还有援军。 因此,裕门点燃狼烟,烽火进京求援。 慈宁宫中,林云嫣陪皇太后用了晚膳,又说了会话,才等到徐简过来。 皇太后的精神看着比上午恢复许多。 “要交代的话也都交代了,”她语重心长道,“你们自去好好准备。” 两人出宫,没有立刻回府,而是先去了一趟诚意伯府。 比邻的定远侯府里外灯火通明,季信已于午前出发,定北侯明日也要启程,家中在做安排。 进了伯府,一路行到载寿院。 小段氏亦听说了军情,看着两人进来,挤出一个笑容来。 徐简说了些让长辈安心的话,又去了林玙书房。 林云嫣留在小段氏这里,见祖母的肩膀垂了下来。 “当初定亲时我忧心他腿伤,你们都宽慰我,说腿上有伤、起码不用担心征战,国公爷本就是文武全才,留在朝堂上亦能有一番建树,”小段氏叹道,“我倒是一直盼着他的腿能恢复过来,没想到,才好了些又要上阵。” 林云嫣笑了起来:“您该换个思路,能上阵了,正说明腿已经大好了,等退敌回京,文武两道一起走,想走哪儿就走哪儿。” 小段氏被她说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末了握着林云嫣的手,小段氏道:“既都是定下来的事,老婆子也不会多说什么丧气话。 我们林家是未出过武将,但也定北侯府比邻多年,又得将军姑爷,只因出阵就哭丧着脸、实在惹人笑话。 姑爷此番离京、少说也要数月,你若是牵挂得受不了、只管回这儿来。 云芳巴不得你能陪她说话逗趣。 是了,也不能一直回来,家里还有徐夫人与娉姑娘,你可得多打起些精神。” 林云嫣笑着说好。 书房里,徐简与林玙交谈许久。 对战局的看法,对苏议、李渡等人布局的猜想,对后续能获得多少支持的谋划。 裕门一战,不止是退敌,更是为了将来不让李邵东山再起的必不可少的一步。 这一说便是小一个时辰。 等小夫妻两人回到辅国公府,已经夜深了。 内院,徐缈没有歇息,还在等着他们,得知两人回来了,便寻到正院来。 话未出口,眉宇间全是担忧。 徐缈不会抱怨什么“为何这般突然、毫不商量”,也不会哭着拦着“不准去、不让去”,她就是担心,担心徐简的腿。 她道:“我问了大夫,大夫说你虽好转许多,但真要出关杀敌还是有些勉强。” “我与定北侯讨论过,他的想法是让我守关,配合关内调度。”徐简道。 徐缈闻言,稍稍安心些。 军中各有职责,有人任先锋,有人稳物资,有人排兵布阵,有人冲锋陷阵,各有各的困难,也各有各的功劳。 徐简做事心中有数,不会乱逞能。 徐缈想,那可是战场啊,阿简这么知道轻重的人,若身体不行,肯定不愿意去拖别人后腿。 “那就好、那就好,”徐缈道,“时候不早了,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准备,我先回去了。” 徐简送她出去。 夜风中,弯月被云层盖住,只余朦胧光芒。 徐简没有听徐缈的,一路送她走到内院:“您在家里照顾好自己和阿娉,我会平安回来的。” 徐缈眼眶红了,重重点了点头。 翌日。 徐简寻了章大夫。 “我这次离京,一走数月,你若想继续留在京城,那依旧在府里住着,若是想回关中,我安排人手送你回去。”徐简道。 章大夫没有回答,示意徐简坐下来,伸手在他的腿上按了几下。 燕辞归 第535节 “不是老夫泼冷水,”他道,“国公爷往裕门,能不与人正面交锋、还是不交锋为好。 你骑马出阵杀敌一时辰,回头能让你的腿痛上三五天,一次两次、熬了也就熬了。 次数多了,又化成老伤病根,以后十几年、几十年跟着你。” “我会记着大夫说的,”徐简笑着道,“说真心话,我希望章大夫能随军,军中很需要你这手治筋骨伤的本事。” 章大夫直言道:“老夫怕死。” 要不然,他早就当军医去了,辛苦是辛苦,但赚得比他的药铺多得多。 “知道你脾气,也不勉强你,”徐简道,“你要愿意,可以在承远县住下,离裕门不近、也不算远,有些紧急伤患能劳烦你给治一治。或者还是照刚才说的,京城、关中,你自己决定。” 章大夫没有立刻决定,认认真真想了一整天,才给了徐简答案。 他要去承远。 “我们当大夫的,给人治伤,没有治一半的道理。” “虽然这位伤患实在不听话,常常做出违背医嘱的事情,但老夫救人救到底,不会半途而废。” “如果战况不对,老夫肯定扭头就跑,别指着老夫扛钉耙去挡西凉马。” 几句话,不止把徐简说笑了,林云嫣也笑个不停。 另一位想西进的是喻诚安。 那日在英国公府站了大半天,思考许多,原想着近些时日再与徐简谈一谈,哪知道边关战火起,徐简要出征了。 喻诚安思前想后,动了从军的念头,便与保安侯提了。 保安侯木着一张脸看着幺孙。 没错。 前几天他还在骂幺孙纨绔度日不上进,活该连心仪的姑娘都讨不回来当媳妇,没想到孙儿转性、不当纨绔了,就是…… 就是这一步跨得实在有点大。 从京城蛐蛐王,跨到裕门小兵将。 扯着他老人家的裆了! 可孙儿上进,做长辈的要打击吗? 这一打击,往后想再把他从蛐蛐路上拽回来就难了。 再说,他们喻家也是马背上得的功劳,他还能拦着晚辈再上战场? “你有志气,我很赞赏,”保安侯寻思着用了不那么打击人的说法,“你都多久没好好练武了,能杀得过西凉人吗?” 喻诚安道:“您忘了,前回有酒徒寻事,我喝多了手上没轻重……” 保安侯摆手示意他闭嘴。 臭小子论拳脚功夫,打是真能打。 “那些酒囊饭袋能跟西凉人一样?”保安侯吹着胡子,“不许轻敌!” 应是应了,叮嘱是一点不敢少。 训诫完之后,他让喻诚安去见祖母等人,自己递了折子到御书房面圣。 圣上听说喻家幺孙有意投军,一下子来了兴致。 “朕前次还与皇太后说起来,京中纨绔子弟能有一半改邪归正,朝廷又能多不少有用之才。明明小时候一个个还挺像模像样的,年纪大了却都不像话。你家诚安既有心就好好做,也是个榜样。他与徐简关系还不错是吧?让他和徐简一道出发。” 保安侯得了一通赞扬,到底是高兴多过担忧,回府后又让喻诚安自己去辅国公府。 喻诚安才安慰好了忧心的祖母、泪汪汪的母亲,就被祖父塞了两坛好酒、一罐子好茶赶出了门。 也是赶巧了。 喻诚安进辅国公府,人还未走到花厅,就见到了送客的林云嫣。 而那位客人正是朱绽。 两厢打了照面,互相都略显意外。 朱绽是为了她大舅的事来的。 上回林云嫣问起承远县、讲了几句,朱绽原以为这一两年里,承远会发生些让朝堂瞩目之事,她猜过是御史巡按景州府,直到战火起才恍然大悟。 家里担忧大舅状况,朱绽思考后还是来了一趟。 没想到,离开时会遇着喻诚安。 第454章 从军是为了自己(两更合一求月票) 既是遇着了,礼数亦少不了。 朱绽客气问安,唤了声“喻公子”。 喻诚安想回一礼,手才抬起来,左侧是一罐茶叶,右手是两壶酒。 这让他的动作顿了下,人也一愣,略显滑稽。 边上,徐栢见状,赶紧上前一步把客人手里的礼物都接了过来。 喻诚安两手都空了,自己也忍不住笑:“让郡主与朱姑娘见笑了。” 朱绽笑容浅浅。 前回态度表明直白,此刻礼数到了就好,也没有再多客套的道理。 她稍一颔首,给林云嫣递了个眼神。 林云嫣会意,与喻诚安道:“国公爷在书房,喻公子往花厅小坐,栢叔去他过来吧,我还要送朱姑娘走,先失礼了。” 闻言,喻诚安下意识地往边上退开半步,让出路来。 夏风带着暑气,擦肩而过时,也吹来了姑娘家身上淡淡的皂角味道。 家中祖母喜好花卉,饶是喻诚安不曾接触过女子胭脂,也知道花果香气的花露会是什么样的。 而清淡的皂角…… 喻诚安的视线不由自主看向朱绽的耳垂。 耳洞上只插了茶叶梗。 是了。 朱姑娘还在为她母亲守孝。 她前回说过,她不会做一辈子的在室表小姐。 裕门一战,时间难说,那会不会等他从边关回来,朱绽已经定了亲事或是出阁了呢? 这个念头一涌上来,喻诚安一时冲动,唤道:“朱姑娘请留步。” 朱绽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他,面上露出不解。 喻诚安摸了下鼻尖。 话出口时就知冲动了,可既然已把人叫住,那不说什么又难免显得犹犹豫豫。 罢了。 就当不留遗憾吧。 喻诚安道:“朱姑娘能否借一步说话?” 林云嫣并不多言,她只看朱绽态度。 朱绽稍有迟疑。 平心而论,她知道自己拒绝为好。 前回把话摊开来说,了断的是喻诚安让祝嬷嬷出面的示好举动。 体面人行事,说到底也就是“克制”二字。 正因为心里的情愫还在,才会有“克制”。 人心都是肉长的。 哪能因为几句话,所有的欣赏也好、倾慕也罢,说收回去就收回去呢? 喻公子若真是那种“收放自如”的性情,反倒会让朱绽感觉“怪”。 因而,不见不言,保持距离,对彼此都好。 她若让步多给机会,反而会让人更难放下。 可也正是因为是肉长的,朱绽一时亦很难说出决绝的话来。 朱绽多打量了喻诚安几眼。 对方面上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没有什么纠结、不甘的样子,依旧是坦然又直白,仿佛她应与不应都可以。 决定权在她,没有感受到任何负担的也是她。 这般规矩又有分寸,朱绽想了想,与林云嫣道:“那你等我一会儿。” 林云嫣颔首:“我去轿厅等你。” 徐栢也乐呵呵地退开了。 喻诚安开口道:“我今日过来是与辅国公说出征之事,我已禀明长辈,得了圣意,之后随国公爷一道出发往裕门。” 朱绽愣了下,不解地看着他。 喻诚安被她这吃惊样子逗笑了,问:“我若建功而返,朱姑娘能不能嫁给我?” 话音一落,朱绽的脸刷得烫了起来。 一时间,她也说不出是羞的还是气的,声音与语气都重了些:“你在京城里好好当你的侯门纨绔小公子,何必去战场上搏命?如果你是为了让我点头而去做豁出命的事,我认为你又蠢又傻。” 挨了几句重话,被说又蠢又傻,喻诚安不止不生气,反而笑容越发爽朗。 “哪里还能继续当纨绔?我想当,我祖父也不让我当,”一个劲笑了会儿,喻诚安在朱绽越来越沉的脸色里收起了笑,清了清嗓子,严肃又郑重道,“当然,我是自己想明白了,想要活得像个样子。 燕辞归 第536节 我这几年浑是浑了些,但也不是烂到骨子里了,可能是年纪到了,十岁冒头能沉迷斗鸡斗蛐蛐,快二十了还是得有点人样。 朱姑娘认得安逸伯对吧? 他家那几个孙儿,小时候还是我的手下败将。 说这个不是想自吹自擂,就是想说,我多少有些基础,不是手不能挑肩不能扛,脑袋一热就去送死了。 真连刀枪都不会,我吵着要去,我家里也不敢让我去。” 听他这么说,朱绽平复许多。 也是。 喻诚安上头长辈多,他敢寻死、家里有的是办法阻拦。 既然没有拦,那就是赞同他改一改原先的纨绔脾气,走一走正经路子,哪怕这路子有风险。 喻诚安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就是要离京了,嘴上讨个便宜,最后替自己争取一把。 刚才想到的,许是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已定下,我真的再无机会了。 当然,我不是为了让你点头才选择从军,更不会因为你不点头就不好好操练、给战局添乱。 从军是为了自己,这一句不是骗你的。” 朱绽一时无言。 这一刻,仿佛回到了上一次他们面对面时一般,只是局面调转过来了。 上一回,是她一席话堵得喻诚安说什么都恰当,而这一次哑口无言的是她。 明明有许多话语,却是无从说起。 好像说什么都不合适,都对不起这份坦率与赤忱。 是啊。 她是见过不少纨绔。 她的父亲朱骋就是纨绔中的“表率”。 可论心性,她能感觉到喻诚安与朱骋是截然不同的人。 不是烂到骨子里吗? 朱绽徐徐舒了口气,许是胸中郁气也散了许多,许是喻诚安这一走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 她抬起头,直视着喻诚安的眼睛:“我母亲走了两年。” 喻诚安眉梢一抬,转了个弯才明白朱绽的意思。 “是,你还有一年孝期,”他恳切道,“那就先看一年?这一年里我在裕门要还像个样子,你到时就考虑考虑?” 朱绽呵地笑了笑,很轻也很快,笑容在脸上一闪而过,心情倒是越发舒展了些。 “等你从裕门回来,我把考虑的结果告诉你。” 喻诚安笑了,笑意久久不散,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知道朱绽其实并没有应允什么,但比起前次那样斩钉截铁的拒绝,还是进步良多。 正如他说的,他的改变出于本心而不是为了朱绽,得任何结果他都不会怨怼。 不过,若是这份改变能落在朱绽的眼中,让她不再将他视作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他当然也会高兴。 最后结什么果子,那是收获,而不是胁迫。 喻诚安拱手道了声“保重”。 朱绽颔首,回了句“保重”。 之后,两人一个向里,一个向外,各走各的。 林云嫣在轿厅等了会儿,就听见了朱绽的脚步声。 等朱绽进来,林云嫣仔细观察她神色,想从她的脸上判断出状况来。 “好奇就问,也没不让你问。”朱绽嗔她。 好姐妹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朱绽理了理思绪,把状况都讲了。 林云嫣听完,叹道:“你前次拒绝得干脆利落,这次倒是心软了。” 没有把话说死,留有余地,也就会给人希望。 “我最怕的是遗憾,还有后悔,”朱绽的声音低了下来,“我母亲在彻底昏迷之前,瘫在床上三个月。 我当时也小,不懂事,问她为什么不能下床,为什么不能陪我玩。 她昏迷的前一天,我还跟她发了通脾气,口不择言说了很多幼稚又伤人的话。 后来,等我意识到她真的不会醒过来了的时候,我很后悔很后悔。 如果我早知道会那样,在她还醒着的时候我一定会好好跟她说话,告诉她我下辈子还想给她当女儿,而不是说一堆让她伤心的话。” 朱绽说到这儿叹了口气:“战场难料,说也说不准的。万一有个什么,他也能存一份念想,而我自己,是我自私吧,我不想有一日我又后悔说话太重,过不去这道坎。” 说到底,这个余地不是留给喻诚安的,而是朱绽给自己留的。 不痛不痒,不等于任何结果,却能换一个以防万一的心安。 林云嫣莞尔。 朱绽是理智,却并非绝情无义。 说是旁观者清也行,林云嫣想,一年之后,朱绽与喻诚安都有会变化,到那时,大概能有不同的答案。 这厢,林云嫣安排了轿子送朱绽出府,那厢花厅里,徐简冷眼看着那两坛酒。 “我成亲了。”他道。 “知道,”喻诚安道,“这罐茶叶是给郡主的。” “你不知道,”徐简淡淡道,“离京在即,时间有限,我不想浪费在和外人吃酒上。” 喻诚安:…… 行! 成亲的人就是了不起! “酒给你留下,你和郡主一块喝,”喻诚安道,“圣上让我随你一道出发,我明日一早先去京畿大营,你到时候见了我、不要意外。” 徐简听完,二话不说,突然抓起茶盏向喻诚安面门掷去。 喻诚安没料到徐简发难,好在身手敏捷,身形向左一偏,避开迎面而来的茶盏。 只听清脆一声响,茶盏落地,碎片四散。 徐简点评:“勉勉强强。” 喻诚安哭笑不得:“你还记得我尚未娶亲吗?我的脸要是毁了,去哪里讨媳妇?” “要是连这么个茶盏都躲不开,我会向圣上谏言让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毁容总比丧命强,”徐简道,“好歹是保安伯幺孙,不求门当户对、合心合意,只讨个媳妇不难。 你要真去裕门送死,那真是到死都没娶过媳妇。” 喻诚安语塞。 怪谁呢? 怪他自己。 这些年成天听鸡鸣蛐蛐叫,根本没练就与人争辩的嘴皮子。 “去院子里比划比划?”喻诚安干脆道。 徐简起身往外头走。 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只叫来玄肃与喻诚安过招。 林云嫣走回花厅这儿,远远就听见了拳脚动静,走近了看,就见玄肃与喻诚安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她便从边上长廊绕了一圈,走到徐简身边。 “怎样?”林云嫣问。 徐简偏过头来,低声道:“看得出来荒废了很久正经功夫了,现在出手全是野路子,好在反应灵敏,根基还在,操练一段时日能捡起来。” 林云嫣点了点头。 玄肃固然没有使出全力,但喻诚安能应对得了,也让林云嫣安心许多。 相识一场,她也不希望喻诚安去送命。 当纨绔轻如鸿毛,起码能活着。 一改性情奔赴边关,虽说战场上没有绝对的事,可真是送死,那没必要。 数百招后,以玄肃的突然发力结束。 喻诚安清楚自己现在的能耐,输得也心服口服。 整理了下仪容,他问徐简:“能勉勉强强、随行去裕门了吗?” 徐简走上前去,道:“明日一早去京畿大营,若无意外,两日后启程。” 喻诚安拱手应了。 事情办妥,他一个外人很有自知之明,告辞离开。 林云嫣和徐简送了客,不疾不徐往正院走。 “玄肃跟我去裕门,参辰留在京里,”徐简轻声交代着,“苏昌那里若有什么情况,参辰方便收回来。李渡行事阴险狠辣,即使他不能调动私兵直指京师,也一定会趁着朝廷大军被西凉、古月牵制而弄出别的动静来。” 林云嫣颔首:“旁处我无能为力,但我会尽力盯着静心堂,也多加留意李邵。父亲亦会帮忙多观察打听,你在外头照顾好自己。” 夜深下来。 半梦半醒间,林云嫣听着徐简绵长的呼吸声,突然划过一个念头。 徐简这次奔赴裕门,少说数月半年。 从她上辈子嫁给徐简开始,到今生醒过来,最初虽未成亲,但他们私下往来不少,都能见着面。 燕辞归 第537节 这么一算,她就从没有与徐简分开过这么久。 怪不习惯的。 轻轻挪了挪身子,林云嫣往徐简一侧又贴近几分。 徐简似是有所觉,伸手揽住了她的腰,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两日后,晨曦之中,援军于京畿大营中启程。 安逸伯一身戎装前来送行。 他看了眼四周,压着声音与徐简道:“你说的事情,老夫心里都有数,京城这里交给老夫,你只管在裕门退敌。” 徐简应下,翻身上马,领军西行。 第455章 临敌代将、自古所难(两更合一求月票) 京城的这个夏天热得厉害。 林云嫣到慈宁宫。 皇太后朝她招了招手:“赶紧过来凉快凉快。” 说着,又是几句感叹。 “都说心静自然凉,看来哀家还是不够平静。” “上了年纪就是这点不好,冰用少了、热得难受,用多了,也不舒服。” “蝉鸣也重,吵得哀家好几天睡不好了。” 林云嫣笑道:“都得适度,您可别贪凉。” “又不是小孩子。”皇太后乐呵呵的。 家常话说道几句,林云嫣想问的还是边关战况。 自徐简出发,也已经小一个月了。 这段时间军报陆续抵京,裕门那儿说不上乐观。 西凉和古月来势汹汹,按说该趁着大顺援军未到、加紧进攻裕门才是,守军做好了死守的准备,敌人却磨蹭起来。 叫阵是每日都叫,但大顺将士不出关应战,敌军也不着急,依旧点卯一般日出进、日落退。 担心这是敌人故意使出来让人放松警惕的策略,守军一点不敢松懈,打起十二分精神日夜防备,一直守到了季信率先锋军抵达。 增援到了,守军信心大增。 季信与守将商议后,并未着急出关,依旧以守为主,等到了定北侯的大军到达。 有主帅坐镇,大顺兵士们士气大振。 西凉那侧仿佛此刻才睡醒似的,也不叫阵了,趁着夜色发动了几次进攻。 定北侯以往多指挥北疆战事,对鞑子更熟悉,与西凉人交手经验欠缺了些。 他没有冒进,几次击退敌人后并不选择出关追击,就怕自己对附近地形等不够了然于胸,又是黑夜作战、视线受阻,被敌人引进包围圈反倒危险。 因此,三方势力在裕门对峙了一月,依旧处于僵持状况。 “圣上昨儿过来,哀家听他说的意思是会僵持一段时日,”皇太后道,“我们仗着裕门天堑拒敌,关内操练兵士,可以拦得住敌军。 永嘉八年会失守、是被西凉人的奇袭钻了空子,占了先机,但他们得手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无力东进。 如今既然对峙,就不会是奇袭了。 僵持之下,敌人想要攻破裕门,以他们现在展现出来的联军兵力那是远远不够的。 我们叫阵则不理,进攻则打退,再拖一拖他们,他们耗不住的。” 军资粮草,都是问题。 大顺可以往裕门补给,但西凉与古月不会这么消耗,短时还好,时间一长,哪家出的多、哪家耗费多,内里就能吵起来。 一旦耗到秋凉转冬,西凉都不愿意冬季征战。 而那时,以逸待劳的大顺反而可以转守为攻,想办法逼退敌军。 林云嫣了解这个思路。 徐简离京前,也仔细与她说明过。 这也是为何夏日开战,却预备了数月半年的战事的缘由。 “我们这么打算,西凉和古月又何尝不知?”林云嫣道。 关外的冬季很难熬,他们来势汹汹,势必想在入冬前取得一些战果。 尤其是,其中还夹杂着李渡、苏议那两个心思诡异之人。 李渡若想卷土重来,必不可能看着裕门那儿只对峙、却不大战的。 就差导火索了。 林云嫣想,现在的局面就像是近来的天气,热得很、闷得很,只等一场雷雨,惊天霹雳,雨水倾盆而下。 只是那根导火索,不晓得被安在了何处。 千步廊里,李邵拉扯了下领口。 太热了,热得他燥得很。 兵部观政小一月,状况多少搞清楚了些,却也十分无趣。 衙门上下都很忙碌,哪怕边关只是僵持着,但兵部不敢有一丝一毫放松,催调度的、问粮草的,还绞尽脑汁想问户部衙门再讨些银钱来预备冬日军需。 “还有半年,备了说不定用不上……”李邵自顾自嘀咕。 他倒是有心发表些想法,可成效不显。 李邵在御书房与圣上抱怨过几句。 圣上说:“恰逢战时,他们经验丰富,邵儿你多听多看。” 说到这份上,李邵还能听不明白? 这是让他别指手画脚。 可他不过是评说两句,怎么就算得上指手画脚? 如此一来,李邵越发觉得这观政观得不得劲儿了。 而在汪狗子被曹公公抓起来之后,现在跟着李邵行走的太监姓高,高内侍机灵是机灵,麻烦也是真麻烦。 李邵不喜欢此人,却也无可奈何。 他靠着椅背,看着屋子外头脚步匆忙的官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还不如速战速决。” 对峙? 定北侯说他对裕门关外状况不够熟悉,但守将、徐简他们不都熟悉吗? 一个月的工夫还不够他们安排妥当、主动出击? 只要杀退西凉人,战事就结束了,哪里还需要考虑什么秋冬补给,什么问户部讨银钱? 那徐简也就班师回朝了。 虽然,李邵看徐简依旧不怎么顺眼,但徐简不在京城,他更觉得没意思。 这厢正烦闷着,忽然,外头小吏脚步匆匆、跑进跑出,一副急得不行的模样,李邵看在眼里,冲高内侍抬了抬下颚。 高内侍会意,出去打听了。 不多时,高内侍三步并两步回来,一进屋子就关上了门。 “还嫌不够闷热?”李邵问。 高内侍走到李邵身边,俯身附耳道:“好像是定北侯府出了什么状况,小的不太确定,尚书大人黑沉着脸也不愿意多透露,但小的估摸着事情不小。” 李邵蹭得站起身,道:“我回宫一趟。” 兵部这里打听不出来的,去御书房问问不就晓得了? 日头大,这么一段路走得李邵浑身大汗。 他只简单收拾了下,进内给圣上行礼:“儿臣听说定北侯府出了状况,很是关心。” 圣上示意他坐下,一时也没有多解释。 慈宁宫这里收到消息时,已经快傍晚了。 “定北侯是李渡的人?”皇太后愕然,满脸写着不信。 小于公公禀道:“那童公公挨不住逼问突然说出来的,说为了拉拢定北侯曾送给他两块金砖。” “童公公的话岂能相信?”林云嫣与皇太后道,“要我说,八成是他从谁那儿得知定北侯挂帅,此刻故意说出来惹是生非,给定北侯泼脏水。” 要说别人投了李渡,林云嫣还没有这么大的把握。 可偏偏是定北侯。 定北侯若是会被李渡拉拢,上辈子就不会被盖上私通李汨的罪名,最后抄家灭族了。 “自是不会轻易信他,”小于公公叹道,“但消息报到御前时,安逸伯正与圣上说话,一听这脏水、他老人家气得不行,坚持让圣上指派御林去一趟定北侯府,搜查一番,务必要还侯爷清白。 圣上让万指挥使去了,就在定北侯的书房梁上,搜出来了两块金砖。 金砖上头还有李汨的印记。” 林云嫣呼吸一凝。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徐简说过的话。 有些事是注定会发生的。 曾经让安逸伯府、定北侯府哑口无言的金砖,依旧出现在了定北侯府中。 在截然不同的状况下,给予了他们沉重的一击。 “娘娘。”林云嫣看着皇太后。 燕辞归 第538节 皇太后握着她的手,问小于公公:“圣上现在如何说?” “围了定北侯府了,说要细查。” 皇太后安慰林云嫣道:“兹事体大,既然搜出来东西,查是肯定要查的,不查说不过去。事情蹊跷,圣上也不可能看不出来,现在围府,反倒是一种保护。” 林云嫣点了点头。 翌日。 金銮殿上,朝臣们吵成一团。 “那断子绝孙的货色,早不开口、晚不开口,定北侯率家中子弟在裕门对敌时开口,其心可诛!” “他就是想让我们军心大乱。”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那姓童的内侍早在定北侯挂帅前就被关起来了,他怎么能往定北侯府里藏金砖?” “是啊,臣听说那金砖与之前在陈米胡同里搜出来的一样,都有李汨的印记。” “陈米胡同的事已经确定是李渡搞的鬼,他早就收买了李汨身边的王六年,李汨的金银很多都落在了李渡的手里。” “倘若定北侯真是李渡的人,他手里握着兵符,他调头打向京城……” 圣上坐在龙椅上,脸色阴沉。 此时此刻,他有种骑虎难下之感。 陈米胡同的金砖,跟李汨、李渡都没有关系,那就是当初他听徐简的建议弄出来的。 李渡是收拢了李汨的金银,但所谓李汨的金砖到底长什么样、有没有那个印记,圣上其实也不知道,或者说,除了当初经手的人,谁也不知道。 所有人都是靠当初徐简造假的金砖来判断归属。 而这一次,定北侯府搜出来的,的确与当初的假货一模一样。 圣上叹了一口气。 难道他要把当初造假的事说出来? 另一个骑虎难下到后悔不已的是安逸伯。 他悔得肠子都青了。 昨日听说那曹太监咬定北侯,安逸伯气愤不已。 他信任定北侯,知道亲家绝不可能被李渡拉拢,又知大帅出征、后方流言蜚语最伤前线士气,便立刻想把污名澄清了。 因此,安逸伯才提出“搜府”。 可他忘记了一件事。 童太监岂会胡乱攀咬? 他既然咬了,那就是万事俱备,只差他这口东风了! 唱戏唱全套,金砖两块早就已经塞进了定北侯的书房! “臣以自家性命给定北侯担保,他断不可能是李渡的人,这是陷害!”安逸伯站了出来,“臣以为,应当彻查近几日接触到童太监的人,他从哪儿得知定北侯挂帅,他又怎么知道外头都准备好了。” “伯爷与定北侯是姻亲,您向着他很正常,只是伯爷,如今掌管京畿大营的是你,你们一东一西,若是有些别样心思……” “呸!”安逸伯急性子,闻言一口唾沫吐出去,“老夫现在就砍了你,你说有没有别样心思!” “定北侯府搜了,安逸伯府是不是也要搜?” “就是搜出来两箱金砖,老夫站的直行的正,问心无愧!” 一时间,朝堂上吵作一团。 林玙皱眉看着。 有人信,有人不信,这都很正常。 另有几个拱火搅混水的,大抵是为兵权缘故,能猜出他们大致想法。 只是,事情摆在这里,必定得有个说法。 “圣上,”有御史站出来,道,“虽然臣也不相信定北侯投了李渡,但在事情查明之前,再由他领军裕门实在不能让人放心。” “大顺兵力充足却只守不攻,定北侯是真想退敌,还是只拿权不做事,还要两说。” “战事一月无进展,换帅也是种改变的方式。” “不如移交兵权给辅国公?年轻人有冲劲,让他主打进攻试试?” 站在队伍前列的李邵从头至尾都没有说过话。 他被李渡害过,想到两块金砖就头痛得很,因此,对定北侯到底是敌是友,一时也不好下判断。 反正战况战局各种事宜,他现在也只能多听多看,父皇不让他多说。 李邵干脆一直闭嘴。 可猛地听见这么一句,他实在忍不住了。 “让徐简挂帅主打进攻?”李邵转过身,想找找是哪个昏了头说这话的,“以防为主,他还能在关内坐镇,真打出去,你是生怕他腿伤不复发? 我害他受伤,你们各个骂我祸害良才。 现在倒好,想着法子要让徐简死在裕门关外。 李渡恨徐简恨得牙痒痒的,我看,说不定你才是投了李渡的那人吧?” 李邵其实并未找到说话之人,这番话一面说,一面眼神从一片朝臣身上略过,把怀疑的态度也扫了一整片。 不曾说过的,自然纷纷侧身意识清白。 说了那话的,脸红脖子粗,气得不知道跟李邵说什么了,只好面朝圣上,道:“圣上,臣绝无害辅国公的意思,臣就是认为此种状况下,定北侯继续掌帅印不合适。” 咳咳两声咳嗽。 一人从队列里出来,似是身体不舒服,大热的天,脸色泛白。 李邵睨了他一眼。 那人姓柳,为翰林学士,也是柳贵人的父亲,李勉的外祖父。 “圣上,”柳学士拱手道,“前日臣拜见二殿下时,殿下正在背书,背的是‘临敌代将,自古所难,乐毅所以辞燕,赵括以之败赵。’臣深以为然。” 第456章 一股怨气 柳学士虽然上了年纪,但中气十足。 又是常年与文书打交道,背起旧书来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字字清晰。 一时间,金銮殿里安静许多,只他老人家的声音绕梁回旋。 先前吵着要让定北侯交出帅印的官员,此刻也不好再咬着不放了。 李邵见状,斜斜瞥了柳学士一眼,收回目光,背着人勾了勾唇角,神色不屑。 编,真能编! 就李勉那小鸡崽子还能背这个? 看一眼都发瘟,再看一眼跟断脖子似的瘟鸡,也就柳贵人那母鸡护得紧。 还背隋书呢! 李邵一个字都不信。 当他没做过皇子?李勉那个年纪背隋书做什么? 这柳学士为了给李勉脸上贴金,还编这种故事呢。 也不怕父皇兴致来了、回去考校李勉功课,结果李勉一个字都不会背。 哦。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李邵想,下朝后他得跟父皇提一提。 李勉都那么努力了,给他一个表现的机会。 至于现在,是真是假也无人在意,柳学士把话题一抛,自有沾亲带故、指着李勉后来居上的官员站出来附和。 “二殿下此话甚是有理。” “临阵换将不合适,裕门正与敌军对峙,换了大帅、军心动荡。” “以史为镜,吸取前车之鉴,不能犯史书上的错误!” 李邵越听,脸上鄙夷越发难忍。 什么叫李勉的话有道理? 那话是人家李德林说的,李勉究竟背没背都是两说。 再者,临阵换帅本就不合适,根本不用谁站出来背什么书。 金銮殿上这一个个官员能没数吗? 都有数的很! 不过是看屁股歪在哪儿罢了。 如今,关内李渡不知所踪、明显还在谋划着什么,关外西凉古月咄咄逼人、一副要与大顺连战数月的模样。 说起来是内忧外患,结果殿上倒好,还在比划谁的屁股大。 看那一个个大屁股左摇右晃、为了自家主子招摇的样子…… 李邵翻了个白眼。 以前骂他是主次不分、轻重不懂的皇太子,这会儿看着,比他还没轻重主次! 呸! 还不就是利益两字。 既如此,也别怪他心狠,等他能掌权势时,定要让这些满心利益的臣子知道厉害。 燕辞归 第539节 当然,李邵很清楚,他要东山再起,少不了徐简助力。 那就绝不能让徐简折在裕门。 毕竟,父皇听得进去徐简的话。 沉思间,曹公公宣了退朝。 裕门换将不可取,圣上也不会真听底下人叫得欢,柳学士一言压住场子,圣上也就顺势把事情总结了。 前线稳定军心,京中细查定北侯府。 如果真有通李渡之事,严惩不贷,但若是被泼了脏水,也必须换季家清白。 在查明白之前,定北侯府只封府,对家眷要客气,断不能有威逼之事。 同时,也要再查那童公公。 仪仗离开,李邵没有留下来听朝臣们的议论纷纷,寻去了御书房。 圣上换下了朝服,从曹公公手中接过一碗甜羹,几口下肚,才缓过来些精神。 李邵也陪着用了大半碗。 圣上问他:“你怎么看这事?” “儿臣在早朝时说了,”李邵答道,“儿臣不赞同让徐简挂帅去打什么进攻。” 只答徐简,不提定北侯,圣上道:“理是这个理,但你先前说话尖锐了。依你之见,如何安排定北侯?” 李邵对“尖锐”这一评价并不赞同。 真尖锐的那些,他只腹诽,还没有说出来呢。 真论起来,徐简以前看乐子说的那些话,才叫尖锐。 话又说回来,那一个个趁机想浑水摸鱼的,又何尝不尖锐? 李邵想反驳,见父皇沉沉看着他,还是咽了回去,只说正事:“儿臣与定北侯往来不多,不敢说他与李渡的关系究竟如何。 临阵换帅不可取,但儿臣想,定北侯如果是清白坦荡之人,他在得知京中状况后,定会以战功来换取信任。 要么打出去,得一场胜利,如果裕门状况的确不适合急切进攻,他主动把帅印交给徐简,好过您下旨换人。 说到底,还是得京里查得快些。” 圣上点了点头,情绪舒展很多。 看看,邵儿议事不是没有章法的,他前两年的确有很多错误,但经历废太子之后改变不少。 圣上一面想,一面道:“朕还是信任定北侯的,那童太监的话不能作数。” 李邵便问:“您有所判断,自然也看得清早朝上不少人浑水摸鱼,各怀鬼胎,您为何不呵斥他们?” “早朝就是议政的地方,每位大臣站在那儿,于公于私,各有立场,你不能要求每个人都毫无私心,”圣上语重心长道,“邵儿,坐在龙椅上,得给朝臣们说话的机会。 有道理的,哪怕立场与你不同,你也要听进去;而毫无道理的,哪怕他引经据典、占据上风,你也别信他。 朕说多听多想多看,不止是在你六部观政时,金銮殿上也是同样。 你不听、不想,你怎么知道他们各自私藏了什么心思?又想得到什么目的? 朕要把他们嘴都堵上了,他们背后说去,朕岂不是听不着了?” “说到引经据典,”李邵接了这个话头,道,“李勉都背起隋书了,父皇,不如让他过来给您再背几句?” 圣上笑着摇了摇头:“你既知道柳学士在胡编,朕也知道,何必去为难勉儿?” 李邵垂眼。 这是他为难李勉吗? 分明是柳学士为着李勉舞大旗,恨不能让亲外孙儿爬到他李邵头上去! 都是外祖家…… 李临那个外祖家死得就剩妇孺的且不说,李勉有柳家,李奋那小毛孩还有顾恒替他拉拢人,而他李邵…… 恩荣伯府还在,但阖府上下清高至极,远离朝政,留他李邵单打独斗。 思及此处,李邵心中升腾起一股怨气来。 从御书房出来,李邵往兵部观政,直到散值后才让高内侍安排马车。 “您不回宫?”高内侍问。 “去一趟恩荣伯府,”李邵盯着高内侍,道,“怎么?你不请示曹公公,我连恩荣伯府都去不得?” 高内侍脸上一哂。 第457章 耿耿于怀(两更合一) 李邵的马车进了胡同。 因着定北侯府被围,左右邻居家家闭门,整个胡同看起来都肃穆几分。 门房来应门,见李邵从马车上下来,不由愣了下。 “殿下怎得来了?” “想来就来了,外祖父在府里吗?”李邵随口应着,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往定北侯府那侧瞥。 案情未明,上头吩咐的也是“善待”,守备们相对轻松,不至于如临大敌。 有眼尖的看到了李邵,赶紧远远行礼问安。 门房顺着李邵的视线也看了眼,答道:“老伯爷与伯爷都不在,老夫人在内院。” 李邵本就是一时兴起,外祖父、舅父不在府中、他也不怎么在意。 进门后,他又问道:“隔壁这两天什么动静?” 门房讪讪:“昨日守备衙门来搜,定北侯府很配合,小的还以为大抵就是走了议程、哪知道真搜出要命东西来了。 季家坚持说‘不知情’、‘被人陷害’,万指挥使也没多为难人就回宫复命了。 之后就围府了,但里外都不吵不闹的,很是克制。” 可再克制,毕竟是这么大的事情压在头上。 邻居们看在眼里都心急,何况是定北侯府自己人呢? 门房说到这儿,没有管住嘴,叹息了一句:“定北侯还带着儿孙在裕门对敌,京里却出如此变故,陷害之人忒是可恶!” 李邵抬眼看着他:“你怎么断定就是陷害?” 门房一愣。 知道自己失言,也的确摸不清这位殿下的脾气,只好垂着头不再多语。 李邵也懒得和个门房计较言语长短,大步往内院走。 行至老夫人院外,得了消息的夏清略已经迎了出来。 夏清略行礼,唤了声“殿下”。 李邵微微颔首,以示回礼。 屋里,老夫人亦起身走到门边,笑容和蔼地问李邵:“殿下该早些使人过来,我也好叫厨房多备些你爱吃的菜。” “想起来就来了,”李邵上前扶了他一把,“外祖母晓得我爱吃什么?” “怎得不晓得?”老夫人笑着说了几样菜。 李邵挑了挑眉。 几乎都是他小时候爱吃、但这两年吃得少了的。 却也不能怪老夫人不记得,他幼时还一月里来一趟,随着年纪增长,来得越来越少。 近几年更是逢年过节露个脸、问候就离开,没有坐下来用过膳。 这事情怪谁呢? 李邵想来想去,还是得怪他那外祖父与承继了爵位的大舅舅。 不仗着国丈国舅身份在外头行走,也想不起来为他李邵争取什么。 如果他们有柳学士、顾恒那样对外孙儿竭心尽力,今时今日他李邵也不会是废太子了。 李邵深吸了一口气。 他是要与他们两位好好说说了。 没道理别人的外祖家冲锋陷阵、绞尽脑汁,他的外祖家退避三舍。 尤其是大舅舅,今儿早朝上,柳学士那一套一套的、舅舅都看在眼里,结果只看不学、和没看见也没什么区别了。 往里又走了两步,李邵这才注意到落地罩边还站着一人。 那是夏清知。 夏清略在家中行五,夏轻知行三。 “我来看看隔壁状况,”李邵一面说,一面与老夫人一道往里走,“也来看看您。” “劳殿下惦记。”老夫人应着,却是绝口不提隔壁。 夏清知不似老夫人克制,直接问了:“殿下,圣上是如何看待定北侯之事的?” “清知!”老夫人嗔怪着看了他一眼,又与李邵道,“殿下难得过来,不说那朝堂事。” 夏清知郁郁转头。 见夏清略也不吭声,他又道:“你和辅国公熟得跟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似的,你就不关心?” 夏清略看了看不赞许的老夫人,又看了眼李邵,与夏清知道:“被查的是定北侯府,又不是辅国公府。” 李邵呵地笑了下。 是了。 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一茬。 燕辞归 第540节 明明他们才是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夏清略却不知道为何与他没什么交情,却与徐简格外熟。 论不走正途,夏清略其实也不遑多让。 心思全然不在念书上,整日爱看各家热闹,父皇常常把他叫去御书房,就为了听他说乐子故事。 满京城东家长西家短的消息,夏清略知道很多。 就这么个爱看戏的,此刻却不愿多提定北侯府了? 稀奇! 夏清略不想说,李邵却想追着问。 “父皇若是完全不信任定北侯,今日就不是客客气气地围府了,”李邵道,“只是,也不敢一味相信,毕竟牵扯到了李渡。我也想尽快弄清楚状况,不然京城也好、裕门也罢,都很是让人担心。” 老夫人笑了起来:“是这个理,具体内里状况有负责的官员们调查……” 这厢想把话题带回去,李邵却不是个半途而废的。 他与夏清略道:“怎么会不关徐简的事呢?徐简就在定北侯麾下,如若定北侯私通李渡,让徐简去做危险之事,那可怎么得了?” “殿下怎么会这么想?”夏清略只好又把话抛回来。 “徐简是你的至交好友,也是父皇点给我的助力,我自是希望他一切平顺。”李邵说到这里微微点了点头。 说立场,说亲疏,李邵自认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徐简出事对他没有一点好处,反过来说,徐简活着回来才是他的助力。 他真关心徐简状况,说话越发理直气壮:“李渡恨徐简,定北侯不说让徐简涉险,他还能指派些难做的事给徐简,到时候功劳没有、罪过还不少……外祖母,你说我能不担心隔壁定北侯府是个什么状况吗?” “殿下担忧辅国公状况,合情合理,”老夫人想了想,道,“我们与定北侯府做了这么多年邻居,几十年来也有许多往来,知道他们品行,季家应该不会是李渡的人。 我也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也不敢笃定说如何如何。 但我想,朝廷查一查能判断出结果。” 李邵倒也没指望能从外祖母这里挖出隔壁的什么隐秘,他就是心里烦得很。 既然恩荣伯府与定北侯府走得近,怎么不见定北侯为他李邵做过助力? 哦。 恩荣伯府也没有。 这是李邵最耿耿于怀的一点。 心里憋着火,面色也沉了些,简单说了几句家常,知道老伯爷与恩荣伯都不回府来用饭,李邵干脆起身告辞。 老夫人留了留他,留不住,也就算了。 夏清略两兄弟一路送他出去。 一路走,李邵一路听夏清知说这说那,夏清略几次想打断,那两人具是不管他。 等走到府门下,李邵算是看出来了。 夏清知也是一肚子怨言。 李邵不想与夏清略多说,看夏清知倒是顺眼不少,还招呼着下次一道吃酒。 送走了李邵,夏清略才与夏清知道:“殿下金贵,若要吃酒还是来家里吧,外头就算了,免得麻烦。” 夏清知皱起眉头,道:“你也说了殿下金贵,他要选在哪里吃酒自是他说了算。我又不与殿下去什么稀奇古怪的地方,正经酒楼吃个酒,也值得你这般小心叮嘱?你不也没少出去吃酒?” 话不投机半句多。 但投机的,就能说到一块去。 翌日,李邵请了夏清知吃饭,大中午的,就在千步廊不远的小饭馆里定了个雅间。 因着是夏家人,又不上酒,高公公自不好说什么。 几样小菜,两人说了不少。 与堂弟清略不同,夏清知正儿八经在念书,功课算不上出类拔萃,也能称得上中规中矩。 可他的求学之路并不顺畅。 家中并未安排他蒙荫入国子监,书院还算不错,但人才济济,他一个只有家世高别人一头的学生,在先生同窗之间也不冒尖。 “我也知道我们恩荣伯府蒙受皇恩,皇后娘娘又走得早,行事要多克制、稳妥,”夏清知道,“但我偶尔也会想,祖父他们太克制了。” 明明是大顺国丈,夏家却远离朝政。 恩荣伯上朝点个卯,平日也不参与其他政事,就差把“清贵”两字刻在脸上了。 夏清知也没想过让家里为自己费多大心思,但不止不管、还谦让,就着实让人委屈。 悄悄看了眼高内侍,夏清知压低声音与李邵道:“说句不该说的,我还挺羡慕刘迅那小子。 明明就是一个脑袋空空的草包,他父亲在任时没少为他操心,恨不能给他里里外外都安排妥当了。 也就是刘迅自己拎不清,还着了别人的道,连累了殿下……” 李邵哼笑了声。 这确实是一句实在话。 刘靖养儿子尽心尽力了,当然,是养他认同的儿子。 说起来,刘迅那小子流放,眼下不晓得是死是活。 一顿午饭下来,李邵对外祖家的疏离不满,夏清略对祖父伯父的清高有想法,两人想到一块去了,也算是“投缘”。 之后几日,时常相约吃饭吃酒。 高内侍私下寻了曹公公:“本不该担心恩荣伯府,但小的觉得夏三公子的言辞不怎么妥当……” 曹公公心里有数,禀明圣上。 圣上叹了声:“徐简不在京里,邵儿平素也没有什么交好的人。” 毕竟是夏家那儿的侄子,圣上不会说不让李邵与外祖家的亲戚往来,便道:“跟清略说一声,让他也凑一凑,清略跟着,朕放心。” 另一厢。 林云嫣的马车进了诚意伯府。 小段氏见了她,忙道:“天那么热,小心些别中暑了。” “府里做了些凉糕,一路拿冰镇着,给家里送来尝尝,”林云嫣笑着道,“我等下也给恩荣伯府送些去。” 一听这话,小段氏就要招呼人手。 林云嫣拦了拦:“我自己去。” “这么热……”小段氏不赞同,见林云嫣坚持,也只好随她了。 云嫣向来有主见。 可能去一趟隔壁,也不仅仅是为了送凉糕。 事实上,林云嫣的确有事拜访夏家。 京城因定北侯府的金砖案一副风雨欲来的态势,但林云嫣最需要提高警觉的还是李邵这个人。 据参辰打探来的消息,可能是没有徐简督促着观政,李邵近些日子显得固态萌发。 而李渡既然还有在京中陷害别人的余力,他就不可能不管李邵这颗“敌我不分”、一点就能炸个大的炮仗。 只是现在,往李邵身边安插人手没有那么容易了。 太监、内侍、侍卫的路子,被曹公公堵得严严实实。 若非分身乏术,曹公公恨不能自己每天十二时辰跟着李邵。 于是,近些时日与李邵走得近的,就是恩荣伯府的夏清知了。 林云嫣对夏清知有些了解。 夏清知是恩荣伯的侄子,父亲是老伯爷的次子,娶了位官家女子做妻,除了夏清知之外,还有一位已经出阁的女儿。 夏家香火算不上旺,却也不稀疏。 清字辈里,排在最中间的夏清知也就不上不下,家中看重不及长孙,偏爱又不及幺孙。 这样的处境,对家中状况有怨言亦不奇怪。 但要说李渡能收拢夏清知,林云嫣还是不相信的。 因为,夏皇后死在了李渡的计谋之下,不管是否李渡所愿,结果摆在那儿。 夏家上下对李渡咬牙切齿都不叫人意外。 怎么会有投李渡的? 李渡想要兴风作浪,少不得再转两道弯。 林云嫣就是想弄清楚,这两道弯会弯在哪儿。 她去恩荣伯府,也能称得上熟门熟路。 小时候她常来走动,老夫人、伯夫人待她亦很亲厚。 老夫人身边的余嬷嬷一路小跑着来迎她:“郡主,我们老夫人前些时日还在念叨您呢,说自从您嫁去辅国公府,就不像以前住在胡同里时那么方便见着您嘞。” 林云嫣莞尔。 等见着了老夫人,两厢坐下,余嬷嬷把送来的凉糕摆盘呈上来。 老夫人笑眯眯用了一块:“还是郡主惦记着我,有好吃的都不忘了我。” “您以前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也没少塞给我。”林云嫣道。 老夫人乐呵呵地,眼珠子却是一瞥,示意余嬷嬷把其他人都屏退了,这才正色问道:“郡主过来是有什么正事吧?” “是啊,”林云嫣顺着她的话,道,“为了隔壁定北侯府的事情。 都是一条胡同的老邻居了,知根知底的,我是不信他们会投了李渡。 我祖母让我过来也是想商量商量,就想着,这个当口上能不能帮上定北侯府什么。” 燕辞归 第541节 第458章 家中不让玩香(两更合一求月票) 闻言,恩荣伯老夫人叹息道:“理是这么一个理,我也觉得定北侯府不会与那李渡有联系,但朝堂查通敌也不是我们妇孺认为这样那样的……” 林云嫣哪里不晓得? 她是体会最深的。 说到底,也就是皇权倾轧,各方势力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是否谋逆,那所谓的证据,全是虚的假的。 从前的诚意伯府,也是这么没的。 心里有数,嘴上却不能那么说。 “是啊,牵连这事,难免多斟酌考虑,”林云嫣话锋一转,“我们无力替定北侯府洗脱罪名,只是力所能及地,能帮尽力帮些。 老夫人,我也不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现在这时候,旁人家做事多顾忌,也就是恩荣伯府,以及我,行事即便没那么周全,也不怕无端端被连累了。” “郡主受皇太后宠爱,”老夫人缓声道,“也是心善人,见不得老邻居受磨难。 我并不是推脱什么,能帮的事我们没有坐视不理的道理。 可也怕弄巧成拙。” 林云嫣从老夫人的话语里听到了担忧,她佯装不解,追问道:“怎么会弄巧成拙?” 老夫人叹道:“越是我们这种人家,行事越要谨慎。唉!” “我倒是觉得,”林云嫣微微倾着身子,压着声音与老夫人道,“废太子后,圣上对殿下依旧看重,只是殿下在朝堂上的状况大不如前。 我与国公爷自然是希望帮助殿下,但殿下想要重回太子之位,也少不了恩荣伯府的帮助。 若连外祖家都袖手旁观了,殿下还能指望谁呢?” 老夫人闻言,脸色一白。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林云嫣几眼,沉声道:“圣上有圣上的考量,殿下若是一位合格的储君,朝臣们也都会看在眼中。郡主,这话咱们自己人说说就行了,外头千万别说了。” 林云嫣眨眨眼:“是啊,自己人说说,外人我说什么去?” 话已至此,林云嫣起身告辞。 余嬷嬷一路送她出去。 一出院门,林云嫣眉宇微微一蹙。 余嬷嬷看在眼里,道:“郡主,奴婢僭越说一句,我们老夫人本分克己,她不是不为殿下担心,而是有力也不知道怎么使、更不敢使。” “我晓得,”林云嫣道,“我也是着急。 表面上看是那李渡在算计定北侯府,可背地里呢? 我们国公爷也在裕门,若是定北侯因此乱了阵脚,西凉人趁势进攻,裕门吃几场败仗,国公爷一样难辞其咎。 到那时,国公爷也得小心翼翼,在朝堂上落人一头,哪里还能再积极为殿下争取什么? 嬷嬷许是不清楚,我可是听我父亲说了,借着定北侯这事,柳家顾家逮着机会要尽量多抓些好处。 也就是说,定北侯府事情不平,一路往下滑,他们季家不好,我们也一样受挫。 我今日着急,难道只为着我自己吗? 说得不好听些,皇太后在一天,我风光一天,国公爷哪怕吃败仗、也不是首罪,我们关起门来还有日子好过。 可殿下怎么办?以后怎么办?” 余嬷嬷听她几句真情实感的抱怨,听得心里七上八下。 把人送出去,回屋里一看,老夫人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一脸凝重。 余嬷嬷把林云嫣那一番话又转述给了老夫人,道:“奴婢看着,郡主也是真着急了。” “唉……”老夫人长长叹了一口气,满面无奈,“我也明白她,她这个年纪,遇事难免急切些。可自家状况自家知道,不是我们不想急,是根本不敢急。” 余嬷嬷垂下眼。 作为夏家的老仆,家中状况自是一清二楚,又怎会不知道夏家有夏家的困局? 恩荣伯府、国丈国舅,看着是风光,靠几个名头就能砸人了,可除了这名头,他们夏家还剩下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剩下。 只有“恩荣”,而无实权。 若不是出了一位皇后,连“恩荣”两字都落不到头上。 而偏偏,皇后娘娘在圣上登基前就走了,亏得是留下了嫡长子,且圣上重情义、登基后没有再立新后,这才让夏家能平顺地以国丈之家行走。 可娘娘走了多少年了呢? 十几年了! 圣上的这份恩宠还会留有多少年? 谁都不知道! 若太子殿下能平顺继位,那一切还好说,但太子都不是太子了! 他们若积极主动去为殿下谋划什么,万一事情没有办好,反而惹来了圣上厌烦,那就是帮倒忙。 况且,圣上从十几年如一日待夏家温厚,也与夏家的克己、收敛脱不了关系。 如若夏家张牙舞爪,兴许早就不是今日局面了。 如果皇后娘娘还在,也不至于让娘家这么卑微克制,说到底,今天的恩荣是空中楼阁,脚下虚得很。 “郡主年轻,她不懂这些,”老夫人抬手抹了抹眼角,“说句不该说的,等哪天皇太后走了,她才会明白这种困境。” 余嬷嬷道:“郡主打小也不是恃宠而骄的人。” “早几年的确不是,”老夫人想了想,道,“近两年,尤其是嫁人后,我看她也招惹了不少。 倒也不能怪她,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她嫁去辅国公府,手上经文要念顺畅,也少不得费劲。 我看着,她与辅国公,和殿下之间好似也没有那么默契……” 余嬷嬷讶异:“意见相左大抵是有的,但要说不是一条心,奴婢看着不像。” 只定国寺那份救命大恩,就是将来平顺的保证了。 郡主与殿下之间不该拆伙。 “别家事情,我们也闹不明白,”老夫人眸色一深,叮嘱余嬷嬷道,“郡主想帮定北侯府就由她去,我们还是老样子,外头事少掺和,不要乱惹麻烦。 是了,清知近来时常与殿下走动?让他也太平些!” 余嬷嬷应下。 另一厢。 林云嫣走出恩荣伯府,心里萦绕了不少疑惑。 老夫人在对待李邵的问题上,克制过了头。 以前,尤其是上辈子,李邵掌权后,对安逸伯府发难,牵连定北侯府、诚意伯府时,恩荣伯府从始至终并未站出来为老邻居们说过什么话。 这肯定不能说错,也不至于去怪罪,都是一大家子,想护住自家人、不惹麻烦,人之常情。 况且,恩荣伯府长年累月之间就是上朝点卯,不问朝堂大事,只做闲散皇亲,这样收敛之下,夏家若站出来反对李邵的意见,反而会更让人觉得怪。 有人爱争,肯定也有人不爱争。 有自家祖母小段氏那与人为善的珠玉在前,林云嫣对恩荣伯府的小心谨慎并没有多少疑问。 安静、内敛的得利者,这是林云嫣对恩荣伯府的看法。 今生再看,原本好像也是那样。 废太子之时,恩荣伯进御书房表达过理解与尊从圣上的决断。 板上钉钉的事,反对才是蠢的。 可在那之前,前后拉锯的长时间里,恩荣伯府也没有为李邵争取过什么…… 此时回首再看,这就显得太过“克制”了。 当今日面对面与老夫人说话,林云嫣越发能感受到这种过度的“克制”。 不是一家老小的性情使然,反倒像是畏惧出头,怕出头之后被牵连出什么问题来。 以圣上对先皇后的爱重,夏家的这种畏惧,显然太过了。 林云嫣回到诚意伯府,找了汪嬷嬷。 汪嬷嬷依旧十分健谈,左邻右舍的大小事情,她都说得头头是道。 “定北侯府那儿,守备围府时、他家老夫人险些就要撞柱明志了,好在左右伺候的人机灵,死死给抱住了。” “听说是侯夫人劝她了,说侯爷他们还在裕门杀敌,若知道家中受困、老母还以死抗冤,指不定就动摇了、畏惧了,失了立功的机会、也会丢了给自家证清白的机会,说府里上下不管怎么样都要活着等定北侯班师回朝。” “这两天似是平稳许多,奴婢看守备们把送来的菜啊粮的都正常送进去,想来他们过日子不成问题。” “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去了嫌疑,这么多守备在胡同里,家家户户都不自在。” 林云嫣听完,问道:“我想知道恩荣伯府的事。” “恩荣伯府?”汪嬷嬷不解,“他们还是老样子。” “从前呢?”林云嫣问,“在封爵以前,他们什么样?” 汪嬷嬷吸了一口气,回忆了一番:“我们这条胡同不是公侯伯府就是高官之家,他们未封爵时、家中由如今的伯爷的祖父当家,曾祖受过荣禄大夫,家中出过大小官员几人。 但那都是老黄历了,自从那几位老太爷过世后,走的是下坡路。 好在家里厚,宅子又是祖产,就继续在这儿住着。 再后来,先皇后就入了皇家了,等圣上登基后封了恩荣伯。 奴婢记得,他们家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一直很规矩,邻里关系也好。 说到底,我们这条胡同里住的就没有什么乌七八糟的人家,全都体体面面的。” 林云嫣轻声道:“嬷嬷帮我尽量打听些事,我今日去见伯夫人,总感觉她说话不太对,像是瞻前顾后,就怕圣上生气似的,他们能有什么事会惹圣上?” 燕辞归 第542节 汪嬷嬷讶异了下,一副若有所思模样。 林云嫣没有催促她,静静等了会儿。 “您不提,奴婢都想不到这个,您一说……”汪嬷嬷皱着眉宇,言辞也不太有自信,“奴婢还是听三姑娘那儿的苏嬷嬷说的。” 林云芳那儿的? “有三四年了,”汪嬷嬷回忆着,“您有一年是不是给了三姑娘一套香料罐子当礼物?” 这下轮到林云嫣拧眉了。 三四年? 对她来说那都不止十三四年了。 “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林云嫣道,“是不是云芳过生辰时?” “奴婢不晓得这么清楚,就听苏嬷嬷说,三姑娘很喜欢那套罐子,”汪嬷嬷道,“恰好夏四姑娘过来,三姑娘就拿出来点香、闻香,没想到夏四姑娘说不谙此道。 三姑娘就说‘那我教你呀’,夏四姑娘拒绝了,说是家中不让玩香。 不止她,其他姐妹也不玩,还说有一回她想玩香,被老夫人知道后训斥了一顿。 她一肚子委屈寻她母亲哭诉,她母亲好像也抱怨过,说‘哪有闺秀不玩香的’。 奴婢不晓得这事儿要不要紧,但您问了就觉得这事奇怪。 不让姑娘家舞刀弄枪的,奴婢见识过,不让姑娘闻香的,还没有在别家听说过哩。” 林云嫣抿了一下唇。 恩荣伯府不让姑娘们玩香? 圣上分明说过,先皇后喜欢用香料,配香也有一手。 那是娘娘出事之后,家中长辈不想睹物思人、旧景心伤? 还是说,另有其他缘由? 可要是说到先皇后用香,定国寺起火后死伤惨重的谜团是今年才揭开的,先前谁也不晓得那夜殿内点了助眠香,恩荣伯府为何禁止姑娘们再玩香? 还是说,他们虽未知晓全貌,隐隐约约猜到了一部分,这才禁了? 林云嫣抬手按了按太阳穴。 她想,这是她应该要弄清楚的事情。 圣上不愿意放弃李邵,因为他对先皇后爱重又内疚,如若先皇后身上有些别的隐情,或许将来他们对付李邵时能够用得上。 “嬷嬷。”林云嫣轻声又交代了汪嬷嬷几句。 汪嬷嬷会意,连连点头:“您放心。” 暮色降临。 林云嫣的马车驶出诚意伯府。 迎面来了一辆马车,两厢交汇,各自都得往边上让开些。 林云嫣撩起帘子看出去,正巧那侧也起了帘子。 “郡主。”车上人打了声招呼。 林云嫣微微颔首:“夏三公子。” 车上的正是夏清知。 夏家马车前行,林云嫣想了想,让牛伯不远不近跟上去。 京城的傍晚很是热闹。 前头马车停在一家茶馆外头,夏清知从车上下来,看了眼后头不远处的华美车驾。 牛伯低声与车内说了声。 挽月跳下车去,大大方方走进了街边一家胭脂铺子。 夏清知见状,只当她们是顺路,并未多想。 挽月很快又出来了,笑着与林云嫣禀道:“奴婢与廖子媳妇讲了,廖子刚好在后院歇脚,已经让他去看看了。” 林云嫣颔首。 那茶馆看着普通了些,不像是李邵会来的地方。 却是不知道,夏清知这时候与人吃茶,那人是谁。 第459章 先皇后不会也是这种病吧(两更合一) 茶馆后侧。 廖子与跑堂小二打了声招呼。 “呦,廖哥今儿在铺子里陪嫂子呢?”小二热情道,“再半刻钟水晶糕就出笼了,我给你包上几个,你带给嫂子尝尝?” 廖子满口答应,抬头看向楼梯上,轻声与小二道:“我上去转转……” “老规矩,”小二道,“转转无妨,别惹话就行。” 廖子清楚这些,又交代小二多包几样点心,塞上几个铜板,便放心往楼上去了。 这家茶馆是街上老铺面了。 有些年头没有好好装修过,胜在地段好,熟客吃惯了,生意也不算差。 也因此,隔音很不好。 廖子确定了下夏清知进的雅间,正巧隔壁空着,他便入内。 一进来,左右动静都能听见。 且连通夏清知那间的是个移门隔断,廖子轻手轻脚拉开一条缝,声音瞬时清晰许多。 廖子小心翼翼凑在缝上打量。 衣着贵气的无疑是夏清知,另一个朴素些的,廖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人叫庞枫,是个读书人。 廖子这几年跟着陈桂做事,来生辉阁光顾过的书生很多,他记性好,认下来七八成。 庞枫来过生辉阁好几次。 照他自己的说法,早年家底还算殷实、能供他念书,几年前父亲意外离世,祖母病倒了,母亲一人扛起生活。 他想过不念书了,去谋个账房、主簿一类的活计,但母亲说什么都不答应,一心想让他能有好前程。 好在庞枫写得一手好字,得了一富户看重,每月资助他求学。 日子能过了,却也还想补贴些家用,因此他就在各家笔墨铺子、书局书馆问问,看看有没有抄书的活儿。 拿手抄本赚钱,是不少学子的生活之路。 字写得好、写得快的,各家都愿意合作。 陈桂收过庞枫的手抄,点评过此人“刻苦练过”。 廖子粗人一个,学了不少字,写出来螃蟹爬,看不懂好坏,反正都比他强,却也记住了庞枫这人。 只是,庞枫怎么看起来与夏清知很是熟稔模样? 难道他说的富户是夏清知? 廖子确定了隔壁人的身份,便从缝隙处让开几分,只听动静。 那厢,庞枫抿了口茶,笑容和煦:“还是与夏兄相处最为自在。” 夏清知挑眉。 庞枫又道:“同窗都知道我手头不宽裕,平日有事相邀、也多是想替我掏银子,我知道大家的好意,但吃人嘴软,次数多了,我很过意不去。也就是夏兄,迁就我来普通茶馆,我与你各出各钱。” 夏清知笑了笑。 谁还没点自尊心呢? 只不过,他一直很好奇资助了庞枫的是何许人。 庞枫倒是主动提起来了:“那位老爷先前说,等金秋与我引荐几位老先生,指导指导我的文章,我的文章是弱项,如果能进步些,之后下考场也得考个好名次。 这点上,我很羡慕夏兄,夏兄是伯府子弟,只要自己愿意好好念,拜见先生比我们简单。” 夏清知的笑容略显尴尬。 他有哪门子的“简单”? 只是,他会与殿下抱怨,却绝对不会与远不如他的其他学子说家中状况。 在外念书,他从来都是以恩荣伯府的子弟高昂着头,又怎么会说自己这里不如意、那里不顺心呢? “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夏清知道,“最后能不能在考场上得好成绩,还是看自己,我与庞兄也没有多少不同。” 庞枫附和。 “那位老爷……”夏清知问,“好像都不知道是哪位老爷资助了庞兄。” “我不好说具体的,他年轻时在勋贵人家做事,老来换了自由身,攒了不少银钱,资助我这样的学子,”庞枫话头一转,“说起来也是巧了。 我有一次与他提起夏兄,他说他以前曾见过夏兄的姑母、也就是先皇后娘娘。 虽然都是老黄历了,他还记得娘娘那时候端庄矜贵。” “见过先皇后?”夏清知越发来了兴趣,“我年幼时也见过她,只是那时岁数小,现在连她的模样都回忆不起来了。” 庞枫感叹道:“若是娘娘还在,今时今日,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能与夏兄坐在这里一道吃茶。” 夏清知哈哈一笑,没有正面回答。 或者说,他其实也不敢下决断。 从常理来看,先皇后若还在世,恩荣伯府势必会更风光,他出门在外,想巴结他的人都数不过来。 可偏偏自家长辈那性子,兴许会克制得比现在还不如呢! 燕辞归 第543节 庞枫似是说到了兴头上:“能让圣上念念不忘,先皇后娘娘一定风华绝代,容貌过人。” 夏清知一怔:“为什么?” 庞枫道:“娘娘的脾气不是不太好吗?老爷说,他见到娘娘那次,娘娘不知为何发了好大的火。你们自家人难道不清楚娘娘脾气?” 夏清知愣住了。 他作为小辈,连娘娘的音容都不记得,哪里还知道娘娘性情? 只是,印象里有一次他听到父母说话,母亲好像埋怨过娘娘待人刻薄、杀气腾腾的,父亲又让她“少提陈芝麻烂谷子”。 夏清知呼吸一紧,在庞枫这里肯定不会承认,便脸色一沉,道:“庞兄这话说得不对,我若没有记错,娘娘性情端庄稳重,不会乱发脾气。” 这下轮到庞枫惊讶了:“夏兄不是不记得吗?” “听家里人回忆过,”夏清知一口咬死,又想起听李邵说过的,补充道,“圣上也说过娘娘性格沉稳,他年轻时急躁,都是娘娘在一旁劝着稳着,圣上从娘娘身上受益良多。” “是这样啊!”庞枫一副恍然大悟模样,“我也是听那位老爷说的,老爷当时只是个当差的,想来没有弄清楚来龙去脉、误会娘娘了。” 这话还算听得入耳,夏清知面色稍霁:“定是如此。” “说来,我也更欣赏性格稳重之人,遇事能坐下来说明白,”庞枫抿了口茶,抱怨道,“不瞒夏兄,我祖母这一月里精神越发不好了。 她本身是个很讲道理的老太太,就是从我父亲出事后受了刺激,上一刻好好说话,下一刻突然开始骂人打人。 吵闹会儿,她自己又平静下来了,哭着跟我母亲赔不是,说拖累了我们。 我知道不能怪她,她是病了,不是故意折腾人。 她近来病状越发厉害,我看在眼里,束手无策,也心疼万分。” 隔壁雅间里,廖子听到现在,忍不住撇了撇嘴。 受刺激病了? 说的是庞家祖母,暗地里指的分明是先皇后! 这人真是居心不良,当着先皇后侄儿的面骂她是个疯子。 可偏偏,夏清知压根没有听出来,还在关心人家祖母的病能不能治得好。 廖子暗暗叹了声。 这叫什么? 这叫读书读耿了。 但凡平日多上街与人打点交道,也不会被这么牵着鼻子走。 难怪郡主让他上来瞧瞧这里动静呢,一瞧就瞧出这心怀恶意的庞枫来。 也是。 没有歹毒念头,无端端的,谁当面骂别人已故的长辈是疯子? 庞枫一脸凝重,连声叹气。 有那么一瞬,他甚至想过,夏清知是不是“大智若愚”,听懂了装不懂,让他一拳头捶在了棉花上。 等又交谈几句,他能确定了。 夏清知当真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来。 庞枫只好仔细与夏清知解释起了病状。 “平日里一切正常,以前左邻右舍都夸赞我祖母与母亲,说是一对和睦的好婆媳,自家人处得好,与邻里处得也好。” “我祖母当真是极好的人,就是因为受了刺激才生病,会没有任何征兆突然犯病。” “发病时很凶,我母亲的力气都应付不了,只能让我把祖母捆在椅子上。” “一直吃药,大夫也配了些香料方子,说是宁神静心的,加以辅佐。” “王兄他们几个以前不还说我身上衣服熏香风雅吗?我哪有闲钱附庸风雅,是家里点香、熏染上了。” “别人家点香是玩,是兴致,我嘛,无奈之举。” 夏清知点头:“那真是太辛苦了。” “毕竟是自家祖母,”庞枫抹了一把脸,“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谁家有个得了疯病的都不会往外说,我平日也闭紧嘴,今天情绪上来了,夏兄莫要见怪。” 夏清知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往别处说。” 庞枫见他依旧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只好戳破了:“其实也不止我祖母,大夫说,不少人都有类似的毛病。 正常时一切都好,发作时有人喊打喊杀,有人突然冷言冷语发脾气,与平日大相径庭。 我祖母严重些,一月里犯个五六次,有人轻些,几个月或者半年一年才有一回。 唉,我没有别的意思,夏兄,先皇后不会也是这种病吧?” 夏清知蹭得站起来:“你浑说什么?” “我说错话了,”庞枫赶紧倒茶,“自罚三杯,自罚三杯。我心里烦,胡言乱语,夏兄别与我计较。” 夏清知惯常喜欢表现大度,此刻也就没有摔袖而去。 见庞枫喝完,他清了清嗓子,道:“下次若再这么乱说,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庞枫自然诚恳应下。 事情看似抹过去了,夏清知的心却没有平复。 平日明明很是和善的人,偶尔会因为疯病有失态之举。 有半年一年才犯一次的。 点宁神静心的香料以克制。 这些话语,盘旋在他的脑海里,将他心中夏皇后的形象缠绕得越来越深。 是啊。 圣上夸姑母沉稳,但资助庞枫的老爷见过姑母大发脾气,而母亲也说过姑母“刻薄”、“杀气腾腾”。 姑母犯病少,一定有用香料的缘故。 听说姑母以前很喜欢用香,而在夏清知的记忆里,家中姐妹都不玩香了。 四妹曾提过想调香,被母亲制止了,说绝对不允许。 夏清知的心跳越来越快。 难道、难道真被庞枫说中了? 而正因为姑母有病,祖父祖母才会这么恪守本分? 姑母走了十几年,说久其实也没有那么久,还有许多曾经与姑母接触过的人活着。 夏家若争得太凶了,万一惹了别人的眼,把曾经之事翻出来,那…… 疯子怎能为后? 疯子的儿子能当太子? 夏清知以为自己发现了家中秘密,脸色惨白一片。 他寻了个由头与庞枫告辞,扔下银钱起身走了。 庞枫送走了人,重新坐回去把茶水点心都用了干净,这才整理好仪容离开。 廖子整理了思路,问小二提了点心盒子后,去与林云嫣回话。 一五一十,把听到的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林云嫣,又说了些自己的想法。 挽月听得着急:“先皇后真、真有疯病?” 廖子道:“庞枫肯定没安好心,但先皇后有病没病就说不好了,不过看夏清知的脸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好像真被庞枫给哄骗上了。” 林云嫣垂着眼帘思考了一会儿,道:“哄骗嘛,拿捏住就好了。 你们看我们老夫人,出了名的和善人,不与人别苗头,不与人争长短,谁不夸她一句性情温和。 可就算如此,我们自家人也晓得,祖母也有遇事受不住的时候,冲动之下会发脾气。 难道也要说她老人家有病不成?” 挽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是,人不是面团,再好的性子也有发作的时候。” “先皇后兴许也是如此,自家人知道她会发脾气,又因为点香料的事,夏清知被糊弄进去了,”林云嫣点评道,“眼下要考量的是,夏清知误以为先皇后有疯病后、会发生什么。 那才是庞枫、或者说庞枫背后的人诓骗他的目的。” 挽月听懂了。 林云嫣又交代廖子道:“你再去打听打听那庞枫,他家状况是否真如他说的那样,资助他的人又到底是谁。” 能知道先皇后爱香、夏家现在不让姑娘们玩香的,必定不是普通人。 廖子应下来。 等廖子离开,挽月出声问林云嫣道:“郡主,您希望先皇后没有病,还是真有病呢?” 林云嫣思考了许久,长长叹了一声:“只看从前,我希望先皇后如我想像中的那样和善温厚。” 李邵是那么一个性子。 如果连先皇后都是病中与圣上起争执,为了控制病情加重了宁神安眠的香料,那么,那夜为救他们牺牲了性命的母亲多可悲啊! 第460章 问她夏家一句真话(两更合一) 只说从前,不提以后。 挽月便弄懂了她家郡主的想法了。 真论将来,先皇后真有病,那对他们就有利得多。 一位早早离世的发妻,因着圣上的爱惜与内疚,这十几年里但凡回忆起来都是美好的、追思的。 与其说那是真正的先皇后,不如说是圣上脑海里的佳人旧梦。 而一旦被揭穿她身怀疯病,那就是将圣上构建起来的梦从根子里打碎了。 燕辞归 第544节 梦境不在,先皇后留下来的嫡长子李邵也势必会受到冲击。 马嬷嬷给林云嫣添了茶水,道:“且不说圣上那时会是什么想法,前朝后宫都不会放过大殿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林云嫣颔首:“是啊,都是讲究人。” 讲究吉利,讲究因果,讲究疯子就是罪过。 于公,这是为了大顺为了江山,于私,还有比这更好用的刀子吗? 先皇后离世多年,朝臣们未必会逼着圣上追责废后,但一定会坚持另立新后,不可能坐视一位疯子为永嘉帝唯一的皇后。 新后象征着皇权,意味着“嫡”。 以前是谁都争不了,那就你好我好大家好,保持一个“大伙儿都没有”的平衡。 现在能争了,可想而知会有多“热闹”。 同时,李邵想要复起也几乎再无可能。 母后是疯子,谁能证明李邵他不是个疯子? 毕竟,李邵还真有不少情绪失控、暴躁如雷的时候。 旁的不说,废太子时被迫搬离东宫,李邵拔剑挥砍的动静,也完全可以被定为“疯子”。 那时候,朝堂上下,前朝后宫,倾轧得乱糟糟的。 “或许,”林云嫣抿了口茶,思量着,“这就是那庞枫的目的呢? 他的背后若真是李渡,此举倒也不难理解。 边疆战乱,朝堂纷争,圣上焦头烂额,才方便他李渡搅风搅雨。 再者,以李渡的心眼,他恨死国公爷不假,但他更恨圣上和李邵。 李邵‘疯’了,圣上对先皇后的念想以及嫡子的偏爱也都毁了,李渡这招是往圣上的心窝里扎刀。” 挽月倒吸了一口气,问:“那您要怎么办? 揭穿他们的阴谋,坚持先皇后没有疯病,等于是保住了大殿下,以后也不好再以‘疯病’对大殿下发难了。 可要是隔山观虎斗,大殿下是完了,但朝堂不稳,也不是您与国公爷希望的。” 这可真是两难! 挽月想,郡主说得一点不错,李渡也恨国公爷哩。 两难的局面让他们来选,虽不是往心窝里扎刀,但也是一条路电闪雷鸣,一条路水淹膝盖,无论走哪一条都得成落汤鸡。 再者,国公爷离京,京中事情交由郡主,李渡兴许还存了以此挑拨夫妻关系的念头呢。 不过,这事情上,李渡注定要失望的。 国公爷与郡主可不会为了这些事情争执离心! 要说可惜,也是有的。 “要是您能与国公爷商量商量就好了。”挽月低声叹道。 林云嫣闻声,微微一愣,倏地就想到徐简曾说过的话来了。 “不方便。” 未成亲前,他们之间有什么消息要交换,总得拖延些。 让陈东家递话不方便。 借地方也不方便。 成亲了好,书房正院几步路,有任何想法都能多沟通。 而很多思路,也是在一遍遍的交流与沟通中,或是灵光一闪,或是茅塞顿开。 当然了,今时今日看来,她在京城,徐简在裕门,更加不方便了。 林云嫣无奈地笑了笑,道:“两难也不怕,与李渡交锋,从一开始不就是在他的布局中、寻找我们自己的机会吗?” 翌日。 廖子动作快,把收拢来的消息报了上来。 “庞枫的出身背景,与他自己说的都能对上。” “四年前,他在一场学会上结识了夏三公子,因着一同听过一位老先生讲学,能称呼一声同窗,往来不算紧密。” “差不多是去年开始,两人多有走动,但似乎交流的都是学业上的问题。” “庞枫求学,的确受了别人资助,据他邻居回忆,应该也是在四年前的开春。因着庞父过世、家里急转直下,庞母一人做三四样活计、累得走路都要睡着。突然有一日白天没有去做工,邻居就问了一句,庞母说有好心人资助,以后能不用那么辛苦了。” “庞枫的学业不差,进士不敢说,考个秀才还是很有希望的,所以邻居们都为他高兴,说不用荒废学业。” “资助庞枫的人从未在庞家一带露过面,没人晓得是什么来历,也不清楚庞枫如何入了贵人的眼。” “小的打庞家外头过,院门紧闭,能听见里头有人走动。” “据说是老太太真有疯病,怕她突然发作跑出家门吓着别人,庞家的门向来不开。” “也有说听见过里头发病动静的,又哭又喊庞枫父亲的名字,听得邻居们都很不忍心。” 林云嫣听完,问廖子道:“也就是说,昨日庞枫与夏清知说的那些话,不管背后存了什么心思,其实全是真话?” “是,”廖子答道,“目前来看,全是真的。庞家院小,小的在下风口站了会儿,隐隐约约是闻到些燃香味道。小的还打听了给老太太看诊的大夫,说辞也都对得上。” 林云嫣思量着,追问了一句:“哪位大夫?” 廖子道:“南城同仁斋的刘大夫。” 林云嫣奇道:“同仁斋?那可是京城老字号了,出诊的诊金不便宜,抓药也比别家贵上三成,全靠大夫妙手累积多年好口碑,庞枫母子两人真挺舍得给老太太花银钱的。” “您说的是,”廖子连连点头,“同仁斋的药童对庞枫有些印象,据说最初发病不是在他们这里看的,四年前开春后第一次出诊。 疯病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那药童也见识过几位,却不是家家都舍得点香料,一年四季一天不停地烧着,寻常人家经不住这开销。 也因此,他对庞枫才印象深刻。” 看着是个清贫书生,家底也不厚,但孝顺。 林云嫣整理了一下思绪:“四年前开春,也就是说,得了那老爷资助后,学业生活上都轻松了,庞枫便给祖母请了同仁斋的大夫,这几年一直养着。” 叮嘱廖子再尽量打听一下资助人的消息,林云嫣坐在桌边,梳理思绪。 指尖沾了些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别人看不懂,却是林云嫣自己的习惯。 前后差不多一刻钟,桌面的水渍干了,又画上,几次反复,林云嫣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 挽月见状,问:“郡主?” 林云嫣起身:“回一趟诚意伯府。” 马车驶入伯府,林云嫣先去见了小段氏。 小段氏心思一沉,把屋里人都屏退了。 “接连两日过来,”她道,“你定是有要紧事。” “瞒不过您,”林云嫣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想问些先皇后的旧事。” 小段氏惊讶极了。 昨日云嫣亲自去恩荣伯府送凉糕,小段氏就品出些滋味来了。 “你昨儿就琢磨这个?”她问。 “昨儿不全是,”林云嫣道,“傍晚回去时又遇着些状况,隐约窥出些端倪来。我也不好问别人,就跟祖母来打听。” 小段氏道:“你只管问。” “在您看来,先皇后性情如何?她有忽然莫名其妙发脾气的时候吗?”林云嫣抿了下唇,直接道,“就是那种疯病。” 小段氏的脸色刷的一白,下意识拦道:“这种话可不能胡说的!” 拦归拦,也明白是自家人揣度事情,小段氏认认真真回忆了一阵:“我印象里的先皇后,温和知礼,进退有度。 你也晓得,我们这条胡同里住着的不是公侯伯府就是高官之家,而夏家受爵之前,走的都是下坡路。 平日里相处,都是客客气气,很少有邻里纷争,但没有踩低的、未必就没有捧高的。 大人们面子上讲究一套套,小孩儿很多也学,学得阿谀奉承那些,就不是人人喜欢了。 夏家里没有那样的,不卑不亢。 先皇后也是,她与你姑母是手帕交,以前也常来府里耍玩,我很喜欢她。 小姑娘家家的肯定也有使性子的时候,都是小打小闹,有时是她闹,有时是你姑母闹,闹上两三天,又好得穿一条裙子了。 你要说她有疯病,我反正没有亲眼见过,我不信。 当然,她在自己家里关起门来又是什么脾气,我也说不上来。” 林云嫣颔首。 没错。 祖母口中的先皇后,才是她一直印象中的先皇后。 小段氏问:“谁说她有病的?云嫣,这事千万谨慎。人死嘴闭,她都没法站出来说自己没病,家里人说的又要被质疑,这是往死人身上泼脏水啊!一旦她病了,大殿下也就……” 说穿了,皇位之争。 为了那把椅子,不择手段,编排编排已故的先皇后都不稀奇。 “的确有人想生事,”林云嫣笑了笑,“您放心,我会想周全该怎么去处理的。” 小段氏拍了拍她的手背。 回宝安园歇歇,林云嫣又请了汪嬷嬷来。 汪嬷嬷也正要寻她:“早上,他们府里也有人问先皇后的旧事,罚没罚过底下人,是个什么脾气。” 林云嫣一听,就猜极有可能是夏清知。 他听了庞枫一番话,各种情绪交杂,想探索真相亦不稀奇。 只是,打听之后呢? 或者说,这盘棋到底要怎么走下去。 燕辞归 第545节 目的,林云嫣能窥视七八成了,但铺开的过程却依旧云里雾里。 那庞枫有备而来,在夏清知心中埋下了先皇后有疯病的念头。 可夏清知既然是恩荣伯府子弟,能不清楚这事有多么要紧?他可以暗悄悄打听,但也会烂在心里,绝对不会张扬开。 夏家不张扬,又要通过谁的嘴传得满朝皆知? 若传不开,这消息就是无用的、废的。 总不能是指望着夏清知暴跳如雷吧? 夏清知查问许久,确定先皇后并无病症,气汹汹找庞枫说“往后不要胡说八道了”,庞枫被落了脸皮,两人吵起来、于是传开了? 还是夏清知告诉了李邵,李邵气不过寻庞枫麻烦? 这两种状况,走是走得通的,但谁能断言夏清知和李邵一定会走? 难道是等着庞枫旧事重提,惹恼夏清知? 林云嫣深吸一口气。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把棋盘给掀了吧! 午前,林云嫣进了慈宁宫。 皇太后见她一脸严肃,不由担忧:“什么事情这般谨慎?” 林云嫣在娘娘身边坐下,左看看、右看看。 王嬷嬷会意,把其余人手都屏退了。 林云嫣这才附耳过去,与皇太后耳语:“我也是意外得了消息……” 皇太后的眸子倏然一紧:“当真?” “真的,”林云嫣颔首,“您知道的,我姑母与先皇后闺中熟悉,也曾一道玩香。 姑母有一本手记,上头记了各种配方,其中就有宁神静心的。 那同仁斋的大夫给病人配了差不多的香料,原本也不图它治疯病,就是个宁心的意思。 却不晓得怎么叫人给联系在一块了,眼瞅着就要往先皇后有病上头铺过去。” “真是胡乱拉扯!”皇太后气愤道,“宁神的香料左不过就那些,配来配去也就是那么点花头,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可不是嘛!”林云嫣附和道,“可您也知道,八竿子打不着的,有用的时候,就打着了。” 皇太后叹息着摇了摇头。 的确是这么一个道理。 “再说了,恩荣伯府如今不让姑娘们玩香,这在我们邻里间也不是什么秘密,”林云嫣又道,“两厢凑一块,越发说不清了。我怕失了先机,一打听到状况就来禀报您了。您看这事,是真是假,又要如何?” 皇太后神色凝重。 “若是假的,自然不能让先皇后蒙冤,”皇太后道,“若是真的……” 她想到了李邵。 把江山传给疯后所出的李邵? 不知情也就罢了,可她知情了,怎么能那么做? 她不能对不起列祖列宗、对不起大顺天下! 只是,如今内忧外患,绝不是处置此事的好时机,得几番斟酌、徐徐图之,将对皇家颜面的损伤降到最低。 “先弄清楚真假,把局面握在自己手里,”皇太后道,“以及不管真假,恩荣伯府都给哀家闭紧嘴!” 林云嫣垂眸:“您要召见老夫人吗?” 皇太后思考着,道:“不,哀家不会在此时召见她,云嫣,你去见她,问她夏家一句真话。” 第461章 不愧是表兄弟(两更合一) 靠着引枕,皇太后按了按眉心。 她有她的考量。 这些阴私布局大体都是一个路子。 起先都是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别人即便看到了、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根本联想不到一处去。 等那些根基都打好了,连点成线、线又成面,一下子就成了一张大网,蒙头盖脸落下来。 网里的人后知后觉,却也已经来不及了。 眼下,应该还是在挥榔头的时候。 亏得云嫣心思密,又知道些其他人不一定全然掌握的、如夏家姑娘现今不玩香这样的细节,这才快人一步。 否则,那大网蒙下来,她与圣上都糟心。 这也是皇太后不想召见恩荣伯老夫人的原因。 她不想打草惊蛇。 对方若发现布局被人察觉,再行变招,那他们这儿占的先机指不定就废了。 机会,是必须抓在自己手里的。 他们要先动,把苗头摁死。 “云嫣,”皇太后叮嘱着,“你替哀家告诉他们,事情必须弄清楚来龙去脉。 若是假的,哀家肯定不会让有心人这么往恩荣伯府与先皇后身上泼脏水。 若是真的,毕竟也这么多年了,该有的体面,哀家还是会护一护。 他们自己想想明白,如果虚以委蛇,哄骗哀家,等将来被抓到证据、被外头人张牙舞爪地戳穿了,他们面子里子一点不剩了。 那时,也别怪哀家不扶一把。 对了,已知与此事相关的人也都要查一查,能按图索骥最好。” 林云嫣应下来。 差不多是午膳时候,她留下来陪皇太后用膳。 娘娘的胃口显然被先皇后的事情影响了些,被林云嫣与王嬷嬷劝着才又再用了几筷子。 待皇太后午歇了,林云嫣起身出宫。 先回诚意伯府闭目养了会儿神,到了拜访邻居丝毫不显突兀的时间,她去了恩荣伯府。 内院里,恩荣伯老夫人听说郡主又来了,疑惑得看了余嬷嬷一眼。 “昨日没有说服我,今天再来一次?”老夫人意外极了,“郡主向来知礼,此次怎会如此不依不饶?” 余嬷嬷摇了摇头:“不瞒您说,奴婢心里七上八下的,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那能复杂到哪里去?”老夫人嘀咕了一句,“请她进来吧,我再听听她说什么。” 余嬷嬷应下。 等林云嫣入内,老夫人脸上笑盈盈着,并未显露什么情绪。 林云嫣落座,开门见山:“我中午在慈宁宫,皇太后那儿得了些消息,对恩荣伯府、对先皇后以及大殿下都十分不利。” 老夫人脸色一沉。 对恩荣伯府、对大殿下不利,这不稀奇。 可还牵连上先皇后,又是什么缘由? “郡主,此话当真?”老夫人问。 林云嫣道:“自是真的,有人东拉西扯在布局,想往先皇后有疯病上凑……” “胡说八道!”老夫人气急,打断了林云嫣的话,“什么人如此歹毒!那种混账话也能说得出来?” 余嬷嬷赶紧扶了下大喘气的老夫人,给她拍背顺气。 “您别激动,激动才是着了歹毒之人的道了!”林云嫣宽慰道,“兹事体大,您要不要请老伯爷、伯爷他们过来?” 老夫人点了点头。 等待的工夫里,林云嫣又与老夫人道:“只我一人过来,就证明皇太后没有大张旗鼓的意思。她老人家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老夫人闭着眼睛,认真听了,缓了缓又道:“是,是这么一个道理。郡主,我们自家行得正、站得直,只要皇太后愿意听我们解释就好。我把话放在这里了,先皇后绝对没有那种病!” 怕就怕,事情无法挽回,有理无处说。 任你再是清白,也只能被摁在泥里,翻不得身。 眼下,皇太后愿意心平气和地把事情弄清楚,那他们夏家就还有机会。 等老伯爷、恩荣伯父子到了,听说“先皇后有疯病”这种传言,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郡主,”老伯爷双手握拳,“既然开诚布公,郡主能不能告诉老夫,到底是什么人在外头如此编排?” “是,开诚布公,我也得给几位看一看证据,”林云嫣道,“同时,我亦想弄明白,先皇后走了十几年,怎么真就有人往旧事上掰扯!我想请问贵府三公子现在在何处?” “清知?”老伯爷意外极了,急忙道,“难道是清知胡言乱语?不不不,不可能的!他再蠢也不会往先皇后身上扣那等帽子。” 林云嫣笑了笑,一点不着急:“我是说,三公子许是被人利用了却不自知。” 许是因为林云嫣的沉静与缓和,老伯爷渐渐也平复了些。 是啊。 郡主孤身坐在这里,带来的丫鬟好像还在前头小厅里与相熟的夏家丫鬟吃茶说话。 这就是态度! 有这份态度在,他们夏家决不能自乱阵脚,错失自证的机会。 “去叫清知,”老伯爷道,“把他父母也一道叫来,都仔细听听。” 几人都在府中,来得也算快,同来的还有夏清略。 夏清知在得知家中长辈寻他时,心里不由就咯噔了下,等见到了林云嫣,他倏地想到昨日傍晚的马车。 燕辞归 第546节 他暗暗与自己道:郡主昨日不过是去买胭脂,顺路而已,庞枫说的那些话,郡主不可能知道。 饶是如此,心虚还是心虚。 恩荣伯老夫人问道:“清知啊,你近来听何人提起先皇后了?” 夏清知的脸色瞬间比白及浆子都白:“您怎么会……不是,他胡说八道,我没信他!” 此话一出,老夫人和老伯爷交换了一个眼神。 果然,郡主说的没错,清知的身边的确有人挑了先皇后的事。 “那人是谁?他都说了些什么?你快一五一十告诉我们!”老夫人催促道。 同窗一场,夏清知不想出卖庞枫,含含糊糊道:“也没有说什么,他也是听人说的,传言失真,他已经与我赔过礼了。” 老伯爷冷声道:“让你说、你就说!” “是他祖母有疯病,状况不大好,平日里点宁神的香料控制病情,”夏清知苦着脸道,“他家贫困,全靠贵人资助才能继续求学,他听那人讲过,说以前曾见到先皇后大发雷霆。” “混账话!混账话!”老夫人端庄了一辈子,想骂人也不会什么粗鄙话,又因为早亡的女儿被人造谣,一时悲从心中起,眼泪簌簌,“什么贵人,哪年哪月哪日见得娘娘?娘娘因何大发雷霆?让他出来与我说明白!” 夏清知被老夫人吓着了。 对于长辈,不管私下有多少怨言,面对面还是尊敬的。 他噗通跪下来,扶着老夫人的膝盖:“您别这样、别这样,他就是话赶话、随口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在一起了,我警告他了,他也赔礼了,以后断不会再提。我又没有相信他……” 夏清知越说越急,他也弄不懂,为何事情会变成这样。 仅仅是雅间里几句话,事情过了就过了,怎么就闹到了长辈这里。 扭头看向林云嫣,夏清知问:“是郡主告状?” “什么告状!”老伯爷恨不得踹夏清知一脚,“郡主是来救命!话赶话?随口说的?真是哪天被人卖了都帮人数钱!” “我……”夏清知撇过头去,眼中闪过一丝不满。 “三公子,”林云嫣缓缓开口,“你说你不相信他,那除了你之外,贵府还有什么人会打听先皇后是个什么脾气,罚没罚过底下人?” 话音落下,夏家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自家里头状况被外人得知,着实不是什么有脸的事。 可也亏得是漏了点风、漏对了地方,不然等对方准备好了,气势汹汹发难,那他们才更应接不暇。 夏清知则是尴尬与羞恼,被人戳穿的感觉很不好受。 尤其是,祖父祖母、伯父父母都在,连夏清略都在看他被“三堂会审”。 屈辱与不甘在他心中盘旋,情绪上来了,忍不住,他就要把它甩出去。 “我早已不记得先皇后面容了,又岂会知她性情?”夏清知咬着牙,道,“我对她所有的了解都来自别人说的。她没有罚过底下人?那么母亲,您为何说她‘待人刻薄、杀气腾腾’?父亲,您又为何让母亲少提‘陈芝麻烂谷子’,你们在隐瞒什么?” 夏清知的父母愕然。 儿子惹事,他们做父母的被叫来一块听训,虽是应该,却也丢人。 更何况,一旁站着侄儿夏清略,另一旁坐着邻居小辈宁安郡主,他们的脸皮真是臊得慌。 没想到儿子几句话,把水直接浇他们脑袋上了。 “你浑说什么?我何时说过这话?” “哎呀老伯爷、老夫人,你们千万别听这小子乱说,我怎么会那么说先皇后呢?” 两人急切着想要撇清。 夏清知梗着脖子,照着老夫人的那一套“哪年哪月哪日”,把事情回忆了一遍。 这么一说,夏二老爷还没有印象,二夫人倒是勉强对上了。 “唉!”她一边拍自己的脸颊,一边连连与老夫人赔罪,“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有一回我那陪嫁丫鬟不懂事在先、做错了事,娘娘当时还在府里,正好看到了就指出来了。 我那年也年轻,错以为她为难我丫鬟,与她吵了两句。 没几天事情弄明白了,我和娘娘也就说开了。 这事您记得吗?” 老夫人皱着眉头回忆一番,又看向余嬷嬷,两人嘀咕两句,对上了。 “至于清知说的那次,真是他听差了!”夏二夫人喊冤道,“正好那陪嫁丫鬟放出去嫁人,我就想起旧事了,与老爷说当初不了解娘娘,看她教训我丫鬟,几句话把人说哭了,就以为娘娘杀气腾腾,一准说了许多刻薄话,才会与娘娘吵起来。 哎呀都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您知道我和先皇后姑嫂感情很不错,我怎么会编造娘娘不实的话呢!” 夏二老爷也记起来了,骂夏清知道:“那年你才多大?听个没头没尾,又不弄清楚,现在浑说一团!” “我去哪里弄清楚?”夏清知根本不信父母的说辞,“她不是几句话把人说哭了吗?她若没有病,为何一直点香?为何现在又不许姐妹们玩香? 我知道你们都想瞒着,先皇后若是有疯病,我们恩荣伯府也要跟着倒霉。 可事实就是事实。 别人亲眼所见!无冤无仇的,他为何要说先皇后的不是?” 几句话,把一屋子人气得仰倒的仰倒,拿鸡毛掸子的拿鸡毛掸子。 林云嫣看着夏清知,叹了声。 这是急昏了头,不管合适不合适的话都一股脑儿往外倒。 为了自己干干净净,身边什么人都能泼一盆水,没有经过思考,是骨子里透出来的自私。 怎么说呢? 与李邵挺像的,不愧是表兄弟。 眼看夏二老爷抓着鸡毛掸子要打,夏清略还是站出来拦了一把。 “小五你别拦!不把他打醒,我们全家都别想好好做人!” “打不醒,不如骂,”夏清略看着夏清知,“自家人说的,三哥一句不信,却相信外人的话,真真可笑!亲眼所见?无冤无仇?只要大殿下还能争皇位,我们夏家在京城就不缺仇家!” 夏清知死死咬着下唇。 林云嫣与老夫人道:“那书生叫庞枫,四年前的开春得了贵人资助,也是四年前,结交了三公子。” “什么意思?他故意接近我?”夏清知根本不信,“我这几年与他往来不多,只从去年起才多交流学业。” “急什么?”林云嫣笑了笑,“养个线人又不用多少银钱,用得上了就用,用不上也不亏。” 恩荣伯理解这意思,便问:“那贵人是?” “我既来了这里,自然也有人去抓那庞枫,他愿意交代多少就不好说了。” 当然,更有可能的是,庞枫其实也不知道多少。 他自述的家中状况都是真的,他就是“多几句嘴”,至于多嘴的真实背景、意图,他不需要知道。 林云嫣想到这儿顿了顿,视线从几人面上划过:“先皇后爱点香料不是秘密,但定国寺那夜大殿里点过安眠香却是个秘密!” 第462章 卖命钱不是恩情(两更合一) 定国寺的事过去得太久,李渡认罪了,圣上没有节外生枝把细节公布。 除了本就知情的如林云嫣、徐简等等,之后才得了消息的也就是恩荣伯府了。 这是圣上给夏家人的交代。 在此之外…… 林云嫣闭上眼睛,想到了围晋王府那一日。 没有提到点香,但李渡问过“为什么他们都没有跑出来?为什么都睡得那么沉?” 在场如宝盈大长公主,三司官员,御林守备,每一个人都听见了。 而这些人能从这声质问里得到什么结果…… 一来看敢不敢猜,二来看有没有路子打听,但更多的,林云嫣想,左耳进、右耳出,不是不好奇,是根本不敢去好奇。 “把娘娘惯用的宁神香与稳定疯子病情的香料混在一起,从而得出定国寺那夜娘娘病发的结论,以彻底击溃大殿下,”林云嫣沉声问在场的夏家人,“在边关苦战、大帅忠心受质疑的现在,诸位认为,谁会是那个贵人?” 一时间,神色各异。 有夏清知这样一知半解、思路跟不上的,也有像老伯爷那般立刻在脑海里浮现几个答案的。 “郡主,”恩荣伯理了理思绪,见父亲微微颔首,他便道,“定国寺那日之事,家中只有我与父母三人知晓,我们并未告诉其他人,更是不曾与几个子侄提过。” 老夫人刚才被夏清知气得够呛,此刻稍稍缓和了些,握着林云嫣的手,哽咽着道:“家中不许姑娘们再玩香,这规矩是我定下的。 早在先皇后遇难之后,就是这个规矩了。 说道理,是我不想睹物思人。” 老夫人抹了一把眼泪:“当年噩耗传回来,我实在接受不了病倒了,一直想等一个结果。 偏偏那么多人手去查,查到最后都说,就是一场意外。 圣上当时还是皇子,他来探病时曾与我说过,他要登基,只有他自己成了皇帝,他才能长长久久追着这案子。 他也诚实地告诉过我,那夜他与娘娘争吵了几句,各自走开,免得话赶话吵得越发厉害。 后来他下山救援,想着也是第二天再心平气和与娘娘说事,夫妻没有隔夜仇,过了一夜了,都消气了,没想到会…… 我自己的女儿我清楚,她性子平稳很少动气,但人嘛,哪有真不会生气的? 她又不是吵完了就能继续吃喝继续睡的,为了安抚情绪,十之八九会点宁神静气、甚至安眠的香料。 火起后为何逃不出来,圣上问过,郡主你祖母也与我哭过,可我怎么能说? 我若说了,岂不是在怪罪圣上? 怪他与娘娘争吵,怪他下山去了,留娘娘一人排解情绪才点了安眠的香…… 我若说了,你祖母、你父亲难道不为难吗? 圣上已经很内疚了,我是岳母,也是臣妇,我多说一句都是咄咄逼人、失了分寸规矩。 更何况,主因是起火,点香是次一等的。 燕辞归 第547节 没有那场火,哪怕所有人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几年了,都说那火就是一场意外,我要为了一场意外、揪着圣上不放吗?” 越说,老夫人越是悲从中来,眼泪止都止不住。 这番话藏在她心里太久太久了,无处说,不敢说,只能硬憋着。 先皇后早逝,他们夏家若揪着圣上与娘娘起过争执不放,且不说能占多少理,反正前路毁了。 如此耗的是圣上对先皇后的思念,情分没了,又何谈对大殿下的偏爱呢? 可完全不过问,利弊上固然算清楚了,心中却也依旧扎了一根针。 那是她的女儿啊…… 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年轻俏丽的女儿烧得不成样子,她若不寻一个人去怪罪,没有一人去承担这份恨,她自己恐要被恨压倒。 只是,连这份恨都是必须克制的,这十余年里,老夫人吃斋念佛,没有倒下去。 “直到今年,我们才知道是那李渡使人放火,”她哭着哭着,弯了弯唇,笑了起来,“郡主,我一下子就知足了。我知道自己该恨谁了。我这把年纪,清楚女儿是如何遇难的,就不用带着遗憾去地底下。” 余嬷嬷递上帕子给老夫人。 老夫人擦了擦脸,郑重与林云嫣道:“郡主,娘娘没有疯病。 会编造娘娘的病情来害我们、害大殿下的,左不过就那么些人。 要我看,还是那李渡最是可疑! 他已经害了娘娘的性命,我决计不会再让她害了娘娘的身后名! 再有人胡言乱语,编排娘娘,我跟他拼了!” 长长一段话,说得人人动容。 老伯爷亦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夏二夫人更是陪着掉眼泪,嘴上念着“清知不懂事”。 不懂事的夏清知垂着头,一言不发,像个活脱脱的外人。 夏二老爷见儿子发愣,还捏在手里没放下的鸡毛掸子越发稳不住,下了狠劲往夏清知身上抽了两下:“昏了头的东西!” 夏清知吃痛得回过神来,两眼依旧发茫,问林云嫣道:“李渡?就像祖母说的,那庞枫是李渡的人?不可能吧? 他在受人资助之前就是一个普通的书生,功课不算拔尖,亦没有任何背景,也就是一手字写得好一些。 他怎么能入得了李渡的眼?” “只能说他看人独到,这不就用上了吗?”林云嫣道,“即便用不上也没有关系,就像我先前说的,不过那么点银钱,算得了什么?” 夏清知还想说什么,守在外头的婆子探头探脑,一副想进来又不敢进来的模样。 恩荣伯看到了,问道:“何事?” 婆子便道:“郡主的丫鬟说有事要禀。” 林云嫣起身,走到门边。 挽月附耳与她道:“参辰抓到那庞枫了,您看……” “人在哪儿?”林云嫣问。 挽月道:“在诚意伯府里关着。” 林云嫣想了想,看了眼次间里的夏家人,抬声道:“庞枫抓到了,到底受何人指使,诸位要不要亲自问问?” 恩荣伯面露犹豫之色,夏清知先大叫了起来:“问!我要问问他,为何要来诓骗我!” “郡主,”恩荣伯迟疑道,“私审,恐是不合适。” 皇亲国戚,地位突出,却也必须小心谨慎。 一旦行事出格,被人抓着把柄…… 林云嫣清楚恩荣伯的考量,道:“问的是先皇后身上的脏水,不私审,难道伯爷想去公堂上对质?” 恩荣伯叹了一口气,左右为难。 还是老夫人心一横下了决断:“我来问!” 郡主昨日说的话说定北侯府那事时,有一句说得在理。 行事既是没那么周全,也不怕无端端被连累的,就郡主与恩荣伯府了。 夏家有这份脸面,此刻不用何时用? 都污蔑到先皇后头上了,又是疯病这种大事,圣上也会理解的。 很快,参辰把庞枫提了进来。 庞枫脸上又是惊恐,又是不忿:“我只是贫苦书生,贵府这是何意?夏兄,你们到底怎么一回事?” “就是你说先皇后有疯病的?”老夫人问。 庞枫直直盯着夏清知:“夏兄,我已经为了我的猜测道过歉了,我们也说好不再提这事,你现在为何要再提?” 夏清知道:“你说实话,你是随口一说,还是有人让你这么跟我说的?” “夏兄什么意思?”庞枫急道,“这算什么?审问?我一个童生不比你们伯府,但你们这般不讲道理规矩,以权压人,就不怕我去告你们吗?” 恩荣伯见不得这般胡搅蛮缠,直指中心:“资助你的人是谁?不回答?那答案可就由不得你了。” 庞枫愕然,一时没有领会。 “以权压人,”恩荣伯冷笑一声,“你知道什么叫以权压人吗?那就是我们说什么,你手印按的就是什么。我说你是李渡残党,你就是!” “李渡?”庞枫惊呼一声,“晋王?残害兄弟、妄想夺位的那一个?我是他的残党?不、不是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他,我何德何能能当他的同党?” 恩荣伯又问了一遍:“资助你的人是谁?” 庞枫万分纠结,为自己莫名被审问,又为夏家给自己盖上的罪名:“老爷对我有恩,我不能出卖他!我……” “你什么?”林云嫣忽然开口,一字一字,语气嘲弄,“你在这里能被揉圆搓扁,你在他那里难道就不是个棋子了吗? 他对你有恩?他只给钱资助你念书,那是恩情。 他花钱让你替他做事,这叫买命,你为了做事把自己赔进去了,你的卖命钱算恩情吗? 让你与夏三公子说一堆有的没的,编造先皇后有疯病的传言,别的我不好说,但你庞枫这辈子别想考官了。 你拿资助是为了念书,为了金榜题名,他毁了的是你的一辈子。” “凭什么?”庞枫大叫起来,“凭什么?!我凭什么不能考官?我清白念书、清白做人……” “凭我以权压人,”林云嫣的声音不轻不重,只接话,不回应任何情绪,“你若不想十余年寒窗白费,让你祖母、母亲白白辛苦,你就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事情收拾干净,往后还有一条能走的路。” 都说打蛇打七寸。 庞枫觉得,他现在就被按在了七寸上。 一边是在他家最苦难时给予的四年多的资助恩情,一边是他与家里人的将来。 他觉得自己应该选前者,但是…… 但是,那是卖命钱啊! 没错,卖命钱不是恩情! 庞枫一下子就理顺了,毫不犹豫地说道:“老爷姓简,住在城北三圆胡同,他说他以前在贵人府里做事,但到底是哪位贵人,他不主动说,我也不好追着问。 四年前,他知道我家困难,除了我念书之外,还有祖母要养病,便一月给我十两银子,交代我不仅要低头念书,也要广交同龄学子,彼此学习。 这几年里,我都会按季度给他汇报我的学业以及祖母的身体,知道我有在好好念书,他很是高兴,我也跟他说过我认识了谁谁谁。 去年,他有跟我提过,不能光认得个脸却少往来,又说恩荣伯府好,让我与夏兄多熟悉。 上个月,老爷突然向我打听祖母具体病症,用什么药,点什么香,发作时如何状况…… 我自然一一都回答他了。 七八天前吧,他与我说起先皇后的事,让我找机会这么问问夏兄,让夏兄产生怀疑。 我就是照他说的做而已!” “让你做,你就做?”夏清知急得拽他衣领,“我那么相信你,你却骗我?先皇后的事是能随便乱说的吗?” 庞枫险些被勒着,气急败坏甩开夏清知:“你怪我?你轻易上当,该反思的是你自己! 先皇后不是你姑母吗?你不信姑母,不信你家里人,你来信我一个外人。 你不受骗谁受骗? 他让我做的,我凭什么不做? 我又不晓得他另有想法,我只知道这四年里,他每个月给我十两银子,十两! 你一个伯府出身没受过穷的勋贵子弟,你懂什么是十两银子吗?” 夏清知被骂了个狗血淋头,直愣愣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眼看着庞枫还要对着夏清知继续发泄,林云嫣给参辰递了个眼神。 参辰会意,一把扣住庞枫。 林云嫣这才道:“那简老爷有没有告诉过你,让夏清知心生怀疑后,你还要做什么?” “没有,”庞枫摇了摇头,“我三天前去他家中,门房说老爷出门访友去了,让我做好老爷交代的事。” 林云嫣明白了。 围府那日,李渡意识到定国寺那晚的确还有他不知情的细节。 金蝉脱壳之后,他不知从何处确定了安眠香的事,想到先皇后喜欢用香,又从简老爷这里知道了庞枫祖母的病情,于是灵光一闪,觉得可以利用此事。 局慢慢步下,夏清知是其中一环,庞枫是用过就能丢的棋子。 至于那简老爷,以李渡那波人做事的习惯,只怕三圆胡同也是人去楼空。 思及此处,林云嫣问夏清知道:“若没有今日问话,你自己瞎揣度、揣度出先皇后有病,你会怎么做?” 夏清知一时迟疑。 林云嫣干脆又问得直接些:“你近来常与大殿下走动,会告诉他吗?” 夏清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豫着道:“可能会吧。” 燕辞归 第548节 第463章 卖了东家卖西家(两更合一) 短短四个字,落在众人耳朵里,却让所有人都哑口无言。 良久,老伯爷往后靠向椅背,整个人颓然着长长叹息一声,面上全是疲态。 老夫人的脸上还有泪光,扣着林云嫣的手,反反复复道谢。 林云嫣轻声安慰了老夫人几句。 旁的话,都无需再问了。 每一个都知道,李邵那性子脾气,从夏清知口中听到有人如此污蔑先皇后时,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他会震怒,会坚持要与多嘴多舌的人当面对质。 一旦李邵亲自走上这一步,可不会是今日这般在恩荣伯府之中,关着大门来问话了。 事情一定会闹大。 而闹大之后,如何收场,就不由李邵说了算了。 多少人着急想把大殿下踩得再也爬不起来? 给他们如此天赐良机,京里一个个都会急功近利,先抓住眼前的好机会! 谁还管裕门打得怎么样?拿到手里的才是最真切的。 到那时,恩荣伯府的状况能比隔壁定北侯府好哪里去? 定北侯府被怀疑谋逆,还需再查再问,恩荣伯府则是板上钉钉的大不敬、欺君之罪,先皇后就是疯子,夏家就是知情隐瞒,大殿下就是疯子所出,迟早也会发疯。 那等场面,夏家谁想到不是汗流浃背? 亏得早早发现了,亏得郡主来了,要不然…… 见庞枫把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林云嫣让他把人带回诚意伯府,依旧先扣着。 庞枫急了:“我都说了,你们怎么还要继续扣着我?我母亲夜里找不到我,会报官的!” 林云嫣可不怕他这种不痛不痒的威胁。 “老实待着,没抓到姓简的,你还想就这么回家去?”林云嫣道,“放心,不会饿着你渴着你。 你也该谢谢我救你,要不然照那姓简的设计,大殿下听说后还不追着你打? 别说打残了,打死了你又能奈他何? 即便没残,你也别想好好念书进考场了。 你别节外生枝,等查完了三圆胡同后,自然有路继续走。 至于你家里,你等下写张字条、我让人送过去,你就写你这几日与同窗切磋功课、暂居别人府上就行了。” 庞枫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一肚子的不忿都无处宣泄,却又听林云嫣说了几句。 “姓简的完了,你以后也别想从他手上拿到一月十两,家里剩得还够吗?三张嘴吃饭,你祖母还要用药,”林云嫣笑了笑,“卖命嘛,卖了东家卖西家。” 庞枫不蠢,他听懂了。 他老老实实不另生支节,要是还能有本事把简老爷抓到,那他依旧可以每个月十两银钱让祖母、母亲不用担心吃喝看病。 既然已经倒戈了,那就倒得彻底些。 墙头草左摇右晃是最傻的。 当着夏家人的面,庞枫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参辰又听了林云嫣几句交代,庞枫不挣扎不反抗,听话地跟他回了隔壁诚意伯府。 府里,林玙下衙回来,正好打了一个照面。 待听说了事情原委之后,他打量了庞枫几眼,与林榉道:“这几天把他安顿在西边客房,仔细看好。” 林榉应下,与庞枫比了个“请”。 庞枫忙问参辰:“郡主何时回来?我还有话要说。” 林玙闻言,便道:“你与我说也一样。” 见参辰颔首,庞枫咬了咬牙:“除了书法之外,我画人像也还可以,可以给你们画闻老爷的容貌。” “好,”林玙应下来,“会给你准备好文房。” 庞枫又道:“闻老爷给过我很多字帖,他说我喜欢书法,可以多临摹一些字体练习。” “哦?”林玙抬了抬眉,一针见血,“他都让你练了什么字?” “除了说得上名号的各大家之外,他还给过我一些文稿,看得出来是别人日常临摹大家书法的稿子,”庞枫想了下说法,“能看出临摹,却也不一样,有各自的特点。每次都给我几张,让我练会了就送还给他,再拿新的。” “没有了临摹的底稿,你还能复原那些字吗?”林玙问。 庞枫道:“七八成把握。” 林玙思考一番,道:“你在客房住着,除了画像之外,也写写字,写完了让人拿来给我。” 庞枫立刻就答应了。 另一厢,恩荣伯府里。 缓过劲来的夏二老爷恨恨骂着儿子:“败事有余!” 夏清知不敢还嘴。 老伯爷一脸疲态,道:“大殿下白日忙着在兵部观政,下衙后也有事情,你别再寻他吃酒了。” 林云嫣在等老夫人净面。 洗去脸上泪痕,抹了点香膏,老夫人叹道:“让郡主看笑话了。” “您别这么说,”林云嫣柔声道,“那夜状况也算是各种巧合吧,我也赞同您说的,放火才是主因,安眠香是次因。 我恨的也是李渡,并非先皇后,更不会因为定国寺的事而怪罪大殿下。 我亦不希望娘娘有病……” 老夫人郑重地又说了一遍:“郡主,先皇后绝对绝对没有那种病,夏家从不曾欺君。” “我会一一禀报皇太后的。”林云嫣说完,起身告辞。 余嬷嬷一路把她送到诚意伯府,还提了不少谢礼给小段氏。 依老夫人的意思,想送许多金贵东西,但也晓得不太合适,最后全是日常邻里间往来的物什。 不招眼,却也表达了心意。 林云嫣先去见了父亲,两人交换了些消息。 “临摹字体?”林云嫣吃了一惊。 她的确没有想到,庞枫除了是个挑拨离间的棋子之外,还另有其他用处。 如果简老爷的背后真的是李渡,他们原本希望庞枫做的,自然少不了“仿造”。 临摹的字体越多,掌握的字体越多,以后上手新的字体也就越快。 有朝一日,只要李渡有需要,他可以假造圣上圣旨、先帝遗旨、军情急报,等等等等。 “先看看他都学了些什么,”林玙说完,又道,“如若是李渡在背后谋划,大殿下疯不疯的,与他直接影响不大。” 林云嫣理解了:“疯与不疯,朝堂上闹得再大,也是其余皇子争权夺利。 虽是内忧外患,圣上被裕门战况和先皇后之事牵扯精神,却也不至于真就能让李渡趁虚而入。 除非李渡放弃了,他只想看热闹,要不然,疯皇后疯皇子之后,还接着别的阴招。” “是这个道理,”林玙点了点头,“显然,他继续在找事,没有想放弃的意思。” 父女两人又商讨了几句。 夜幕下,三圆胡同里确实热闹了起来。 参辰依林云嫣说的,问顺天府借了人手。 单大人一听“发现了疑似李渡残党的落脚之处”,二话不说,亲自带人跟着参辰去围。 简老爷的家在胡同的西头,东院墙挨着一口井,很是好找。 单慎布置好人手后,使人上前敲门。 里头没有任何反应。 参辰翻墙进去开了大门,一行人冲进去把一进的院子找了一通,果然不出意外,已经人去楼空。 单慎仔仔细细查看了一遍,与参辰道:“看着是桌椅床俱全,但柜子一打开,就几件衣裳而已,箱子里都是空的。 要说是收拾走了,你看他们厨房,灶台底下都没有多少灰! 急着跑路的人谁会收拾那些?要我说,就是个摆样子的落脚点。 有事了来这里坐着,没事了大门一锁。” 参辰赞同单大人的结论。 一院子有没有人常住,只要有心观察,都能判断出来。 等衙役们往左邻右舍问了话,口供也证实了这一点。 前几年有人一月里来住了三四天,七八天前也来过,近些时日没有见着人,邻居们也都见怪不怪的。 “可能再过几天又来了吧?” 单慎却知道,倘若真是李渡残党,知道顺天府上门,永远不会再来了。 参辰把此间信息回报给林云嫣。 “庞枫许是没有留意到,那宅子不是久居之处。” “单大人去查那宅子的契书了,看看能不能顺着摸出些什么来。” 翌日。 林云嫣又往慈宁宫。 皇太后很惦记昨日事情,见她早早过来,便问:“有结果了?” 燕辞归 第549节 “是。”林云嫣坐下,照着已经整理好的思路,与皇太后说了恩荣伯府状况。 皇太后听得戚戚然:“既然夏家如此坚持,哀家也不会毫无证据之下依旧怀疑先皇后的身体。亏得事先留意到状况,要不然……” 都是夏家晚辈,怎么夏清略与夏清知区别这么大呢? 夏清略伶俐、心眼子多,就是不爱念书。 夏清知却是念书念得昏了头,险些被人当了刀子。 真由着他去和李邵提这事…… 皇太后光是想像一下那场面,就得头晕眼花。 “此计歹毒,打蛇打在了七寸上!”皇太后叹道,“编造疯病传言,欺负先皇后早亡说不了话,但见过先皇后的人那么多,恩荣伯府也在,少不得你来我往得争辩一番。 可坏就坏在李邵身上,争不了的过错,他兴许就跟之前那些错事一样老实低头了,争得了的,他能翻天覆地。” 一旦开始翻天了,那是什么破绽都藏不住。 没疯都像个疯子! 况且,他有前科! 但凡李邵争气些,没有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也没有突然拔剑砍,有圣上在,所谓的疯病的污名也很难落实在他身上。 谁叫李邵他当真做过与疯子无异的举动呢? 皇太后越想越糟心:“这事哀家要好好与圣上提个醒,不止圣上要谨慎,李邵更要谨慎!他自己再不小心,被人算计一两回,多少张嘴都说不清。” 发疯? 在皇太后看来,发疯几乎是天底下最容易算计的事了。 尤其是面对李邵这样情绪容易激动的,甚至都不需要多么精巧的设计,只一坛酒就能成事了。 发酒疯,那也是疯。 边上人再一拱火,被所谓的“明眼人”看着了,后续事情排山倒海。 再不济,还有什么寒食散一类的方子,让人一会儿畏寒一会儿怕热,冷热失调之下,进退必然失分寸。 李邵完全不会应对这些阴损招数,只要拱火下套,一来一个准。 再添上先皇后有病这样的“佐证”,两厢一用力,彼此配合着来…… “哀家怎么能放心!”皇太后摇了摇头,“原就操心裕门与定北侯府,没想到横生枝节,又有先皇后这事,哀家算是看出来了,李渡做事全是左右开弓。” 林云嫣心中自是赞同,嘴上却没有下决断:“还不能断言是李渡。” “肯定是他,”皇太后眼神一凌,“云嫣,任何事情都要讲求一个天时地利人和。 ‘疯病’这么好用的把柄握在手上,只要脑子够清楚,都不会在此时推动。 哪怕是明确告诉过哀家‘不喜李邵’的德荣,她想做局阴李邵一把,她都不会选在现在。 她只是不喜李邵,她不是不喜大顺,不喜圣上。” 林云嫣颔首:“我懂了。” 天时地利人和。 现在,这个把柄握在她的手里,等到需要对李邵发难的时候,她可以考虑如何运用。 但眼下,他们需要解决的是别的问题。 皇太后让人请圣上一道用午膳,林云嫣便没有留下,先行出宫。 圣上正为了朝堂事情烦恼,听了皇太后的话,脸色铁青。 “荒唐!荒唐!”他沉声道,“先皇后有疯病?当真可笑至极!” 夫妻数年,先皇后性情如何,圣上自认十分清楚。 先皇后不会因为他的身份就一味低头做小,相处之中也难免会有口角之时,但争也好、吵也罢,对事不对人。 “儿臣又不是傻子,”圣上道,“与儿臣争论的人到底是有理有据,还是疯得口不择言、行事失度,儿臣岂会分不清?皇太后,儿臣可以保证,先皇后绝对没有病!” “哀家信,”皇太后语重心长道,“先皇后的病是刀,刺向的是李邵,李邵的确有过行事失度的时候。哀家不怕别的,就怕李邵被人算计,这次不在东宫里,而是在金銮殿,在千步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疯一回。” 圣上抬手按了按眉心:“儿臣会叮嘱他,兹事体大,他会知道轻重。” 话说到这份上,皇太后也不好追着不放,话锋一转,道:“哀家知道圣上近来辛苦,还是要看裕门那儿,若能洗刷定北侯府的危机,后续也好办许多。” “您说的是。” 第464章 不由他们说了算(两更合一) 御书房。 曹公公请李邵入内,自己留在外头听高内侍说了几句。 “殿下近些时日都是衙门与毓庆宫两处转,偶尔去恩荣伯府,或是与伯府的公子吃几口酒。” “小的看着,殿下心情一般,但也没有耽误观政。” “圣上中午让殿下过来用晚膳,殿下很是高兴。” 曹公公颔首,又招了招手,示意高公公上前些,低声叮嘱道:“外头有人围绕殿下又在布置些乌七八糟的事,暂时是拦了拦,也不晓得他们还预备着怎样的后招,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 高公公连忙应下。 曹公公转身进去,小内侍们已经摆好桌了,他挥手屏退人,独自伺候圣上与李邵父子用膳。 李邵见桌上没有备酒,奇道:“您今日不喝一些?” “还有不少折子要看,先不喝了。”圣上道。 见父皇精神一般,李邵也就歇了饮酒对谈的心思,老老实实吃完饭。 漱了口,圣上先问了些兵部事情。 李邵说了观政状况。 从前徐简给逼出来的好习惯,每日李邵都会写小结。 就算是流水账,只要写得多了,也能弄清楚这些时日的进展变化。 说着说着,李邵心中想法也存不住,张口问道:“定北侯府的调查还没有结果,裕门那里真的不会出事吗?如若定北侯真投了李渡,那我们就麻烦了。 关内守备调度,屯兵屯粮状况,等于是都曝露在了李渡的眼皮子底下。 李渡若放火烧我们几座粮仓,将士们吃什么?” 圣上笑了笑。 虽然在信不信任定北侯之事上,邵儿与他意见并不一致,但防备的思路确实没有错。 “朕也正好要同你说李渡之事,”圣上严肃起来,道,“夏清知认识一书生,那书生故意误导他,想让他认为你母后有隐疾……” 李邵瞪大了眼睛:“隐疾?” “疯病,”圣上长叹一口气,“他们想让世人以为你母后有疯病。” 李邵蹭得站了起来,气愤之情溢于言表:“夏清知知不知道他姓夏?知不知道母后是他姑母?” “他是稀里糊涂地没有识破骗局,好在也不是真昏了头、上当了,”圣上示意李邵坐下来,“你听朕慢慢与你说。” 李邵是急性子,哪里受得住“慢慢”? 可父皇发话,他一个人着急也没有用,只能硬忍着如坐针毡听圣上说。 听到要紧处,圣上不疾不徐往下推进,没有给李邵插嘴的机会。 所有来龙去脉听完,李邵浑身跟爬了虱子似的,难受得要命。 “那书生是故意使坏,自是什么危险他说什么,夏清知又是怎么一回事?去信外人?” “母后怎么可能有疯病?全天下点香用香的人多得去了,难道都疯了不成?荒唐又可笑!” “宁安注意到的?又让她瞎猫撞着死耗子了?不怪儿臣好奇,父皇,宁安总会留意到一些东西,好像比别人多双眼睛多双耳朵。” 圣上开口道:“亏得宁安仔细,要不然……” 疯病。 圣上一想到这个词就心痛。 那么好的发妻,他怎么忍心让她受那般污蔑? 何况,即便最后压下去了,他可以用皇权堵住攸攸之口,却管不住别人猜忌的心。 再者,此事对邵儿也会有非常大的影响。 能按死在萌芽之中,那是再好不过。 “儿臣要问问夏清知!”李邵道。 “你问他做什么?”圣上问道。 “他怎么就这么容易上当!”李邵忿忿道,“他自己蠢,还险些拖我下水!” 圣上语重心长道;“邵儿,分辨忠奸,始终是难题。奸诈小人要防,而有些人他不奸,他甚至与你站在一处,对你忠心耿耿,但他却是个糊涂的。” 夏清知就是那个糊涂的。 李邵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还有刘迅。 刘迅也是个糊涂的。 父子两人又说了不少,李邵才告退离开。 回到毓庆宫,李邵在桌边坐下,一抬头正好对着一座插屏。 插屏正是先皇后的遗物,早先在东宫弄坏了,李邵为了安抚圣上、亲手修了。 接了腿,涂了漆,能站得稳了,就是屏面上的刺绣染了其他色,修不了,就这么留着。 搬过来后,李邵并没有把插屏收起来,就这么摆在内殿的显眼处。 要说对母后遗物有多么看重,倒也不是,但他知道父皇喜欢,父皇现在不会来毓庆宫,但郭公公、高公公都长着嘴。 何况,插屏是他亲手修的,也算是个“成就”。 燕辞归 第550节 平时看惯了,没有多余想法,今日想到有人想给先皇后盖上疯子的帽子,李邵火气蹭蹭冒起来了。 他的母后,怎么可能是疯子? 他的母后,怎么能是疯子?! 听父皇那意思,背后算计的又是李渡,这人真是臭虫一只,躲在暗处尽放屁! 夏清知就是个蠢货,那个书生…… 李邵眼前一亮,对,还有那个书生,他都不晓得那书生姓甚名谁! “高公公,”李邵忙唤了声,“明日你替我问问宁安,她把人藏哪里了?” “藏人?”高公公哎呦一声,“郡主藏什么人?” “你只管问,宁安心里晓得,唉,算了!”李邵又摆了摆手,“算了,你别去问了。” 高公公是曹公公的心腹,让此人去问,他李邵还没得到消息,父皇那儿怕是已经知道了。 李邵越想越烦:“你让玉棠过来。” 玉棠是毓庆宫的宫女,先前被李邵看上收用了。 高公公应下。 等玉棠过来,廊下,高公公低声问道:“上回跟你说的话,都记得吧?” “记得的,”玉棠娇娇柔柔,面露三分怯意,“尽心伺候殿下,不许惹是生非,若听话乖巧,往后多少也能得一份体面,若拎不清、自以为是,以前东宫那些人手的下场就是奴婢的下场。” 高公公道:“记得就好,去吧。” 玉棠抬步进去。 高公公站在殿外,吹了会儿风,想到曹公公今日叮嘱,心思一动。 他先寻了郭公公:“殿下叫了玉棠,得让小厨房备汤药,我去寻曹公公,有事要与他禀一声。” 郭公公道:“放心,这里我看着。” 天已经黑透了,要说晚、却也没有那么晚。 圣上还在御书房里看折子,曹公公出来,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殿下回去之后,让小的‘问问宁安郡主把人藏哪里去了’,说完又后悔了,说‘别去问了’,”高公公道,“小的记着您说的,近几日又有人在布置乌七八糟的事情,小的不知详情,怕疏忽了,就赶紧来跟您说了。” 曹公公闻言,低叹一声。 这真是…… 那书生在郡主手上,与其说扣下了,倒不如说保护了他。 大殿下那性子,若是冲动了,再被人一激,说不定就大打出手。 “杂家有数了,”曹公公道,“你伺候好殿下。” 今夜月色淡。 离京畿不远的一座小镇里,许多人家都已经吹灯入眠,只偶有几间还有亮光。 镇子西侧有一间三进的宅子,是镇中大户的家。 三进的主院里点着油灯。 榻子上,面色灰白的李渡重重咳嗽了一阵。 叶公公轻轻拍打他的脊背:“主子,明日还是让大夫再给您看看吧。” “看来看去也就这么个意思,”李渡拒绝了,“好不了,也坏不到哪里去。” 他这个毛病是逃出皇宫那夜落下的。 许是沿着水道出来时、不小心呛了两口水,总觉得胸口不舒服。 那几日事情多,虽然是按部就班,却也是匆匆而行,没有多余时间调养身体。 等他到了落脚之处,缓过劲来,咳嗽的毛病就留下了。 好在,就是夜里容易咳,别的都不影响。 “苏议到哪里了?”李渡问,“收到新消息了吗?” “就前天有一封密报,说是已经行了大半了,”叶公公答道,“若无意外,再过一旬应该就能赶到此处。” “他倒是不急。”李渡哼了声。 叶公公给李渡奉了茶水。 李渡润了润嗓子:“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说吧。” 叶公公依言,正要吹灯,外头就有通禀声,他赶紧出去看了看。 不多时,他重新进来,低声与李渡道:“京中布局似是出了些状况,三圆胡同被查了。” 李渡眉宇微微一蹙。 虽说离开京师,但后头的推进也是一早就安排下了,大概在什么时候走到哪一步,也有一个规划。 从时间来看,眼下京中还未有先皇后的流言,但三圆胡同先被查了…… “怎么回事?”李渡道,“哪一环出的问题?” “具体状况还未弄清楚,”叶公公道,“但这几日宁安郡主接连去过恩荣伯府,小的想,兴许问题出在郡主身上。” “宁安?”李渡啧了声,“她的运气倒是不错。” 在李渡看来,宁安这样的从小被宠着长大的小丫头片子,有点小聪明,胆子也不小,但要说能成什么大事,他是不信的。 李渡想围绕李邵做些什么,自是等到徐简离开京城、不能成天跟着李邵了才动手。 没想到,徐简不在,宁安却有这般好运气。 可运气这种东西,哪有说得准的。 “不着急,”李渡沉声道,“东边不亮西边亮,既然抓住了那厢把柄,多的是法子用出去。夏氏疯不疯,可不由他们说了算!” 叶公公应声。 李渡又问:“刚还有什么消息一并送来?” “说是小主子还是住在宫里,吃喝用度上一切平顺,您不用担心,”叶公公道,“旁的事情也都没有出岔子。” 李渡颔首,道:“嵘儿可得争气些。” 叶公公笑了起来;“要说运气,小主子才是好运气。 在那么个山坳坳里挨了那么久,小的们都准备送他下山了,就来了两个年轻人。 偏那两人还是诚意伯府的亲戚,借由他们发现小主子,徐简心眼再多又能如何? 您放心,运气好,说明天命站在您这一边。 算算日子,景州那儿也差不多准备好了,等那厢动手,再配合京城,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渡想说什么,嗓子眼里又难受,捂着脖子用力咳嗽了好一阵。 好不容易缓和下来,他摆了摆手:“先睡吧。” 屋里的灯暗了。 李渡躺着,睡意不浓,脑海里反反复复梳理着。 所有的状况都推演了一遍又一遍,确保能推动下去,也给出现问题的地方安排好修正。 都说人算不如天算。 但只有算无遗策,才能有力气与天去争! 裕门关。 这里的天比京城亮得晚。 城墙上、大营中,火把烧了一整夜。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徐简登上城墙远眺西凉与古月驻地。 自从抵达之后,他们与敌军有数次交锋,谈不上激烈,却也有些伤亡。 关内重防卫,不管敌军如何叫阵都不理会。 许是插上了徐字大旗,敌将叫阵时没少辱骂老国公爷,各种难听话层出不穷。 定北侯担心徐简年轻人血气方刚,受不得这种屈辱,让他回营帐去,徐简拒绝了。 他的确年轻,但他根本不会被这种手段激怒。 叫阵而已。 祖父在世时,最喜欢给他讲的故事就是当年如何在阵前叫嚣,骂得敌将赤脸冲冠、不管不顾要决一死战。 徐简听多识广,第一次出征裕门,他亦被祖父派去叫阵。 雅定然不雅,俗却也没俗到哪里去,仗着祖父对敌将的了解,徐简骂得直指对方肋骨。 如今再登裕门,被人指着鼻子骂,就当是风水轮流转吧。 毕竟,耗着敌军,拖垮对方的补给,让西凉与古月内里出矛盾,是他们眼下的选择。 先前一直执行得很顺利,直到不久之前,京城快报抵达。 定北侯府被怀疑投了李渡。 两块金砖,侯府被围,虽然没有过于尖锐的处置,但领军的定北侯一时骑虎难下。 消息自然不会在营中散开,免得影响士气,但该知道的还是都知会了一遍。 原本的守关大将自是一个字都不信,对着京城方向一阵狂骂“秦桧小人”。 徐简指出了“李渡”,十之八九,就是李渡的花招。 可事情发生了,裕门这里也不能全无应对。 定北侯思前想后,把虎符交给了徐简。 燕辞归 第551节 第465章 这位公公,好久不见(两更合一) 徐简从城墙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营中火把吹灭,兵士们换防、操练,生机勃勃。 穿过大营,徐简一路走到中帐,撩开帘子进去,就见大案周围、几位将领正积极讨论着什么。 定北侯还没有来,其余将领们热火朝天。 两厢照面,彼此打了招呼,又重新专注于讨论。 徐简旁听了会儿,知道他们都在为定北侯府的事情着急。 “妈了个巴子,给李渡卖命?老子看朝中有些人怕不是在给西凉古月卖命!我们在这里抵外敌,他们在背后捅刀子!” “京城日子是好混,什么人都能用嘴放屁,全扔到裕门外头,不用一刻钟就知道什么屁能放,什么屁不能放!” “我知道你们都一肚子气,可我们在这里骂上三天三夜也不顶用。” “是这样,我们不会理会那些泼脏水的,圣上暂时也没有严厉的举措,但如此下去不是良策,万一圣上换将呢?” “也得考虑考虑大帅在京城的家眷。” “那怎么办?想洗刷污名就得靠战功,我们现在举兵打出去?” “不能说打就打,西凉古月还在兴头上,原先商量好的就是拖过夏季,等到秋天他们……” “我们能等,大帅家里能不能等?不是三天,那起码三月!” “还是想想怎么杀一杀西凉威风吧!让他们吃一场败仗,也能让他们闹内讧!” “都合计合计。” 舆图挂在架子上,大案上摆着沙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拿手指,插旗帜,各有各的思路。 见徐简迟迟不语,石磊低声问他:“你不赞同主动打出去?” 石磊便是原先的裕门守关大将,他从前是徐莽阵前猛将,立下不少功绩。 永嘉八年末收复裕门之后,徐莽班师回朝、治疗伤病,推举了石磊留在裕门驻守。 这一守,都快五年了。 石磊见证了徐简当年的初登战场,也看着他为救李邵而伤腿,原以为徐简无法再行军打仗,这次见他一道来了,恢复得也不错,颇为高兴。 “我并非不赞成,”徐简斟酌着,“只是……” 话才起头,定北侯进来了。 定北侯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见众将如此维护,老人家亦很激动:“我季沛以全家性命发誓,我与那反贼李渡没有任何干系!我问心无愧,也一定会对得起大家的支持!” 定北侯亦加入了讨论之中。 徐简没有继续与石磊交谈先前话题,而是先行投入到会议之中。 这场军情会足足进行了半个时辰,众将得出了几个思路与方案,之后要根据斥候探子们收集到的讯息,结合天时等等再做选择。 众人各自领命,退出中帐。 徐简落在最后头,被定北侯留下了。 不止他,定北侯还叫住了石磊。 “我能明白大伙的心情,”定北侯道,“迫切地想要得一场大胜,以军功换我的名誉,也用军功压住京中舆情,不说清清白白,起码能让留守的家眷轻松些。 可是,打仗最怕的就是太急。 都说不然没有准备的仗,要我看,西凉人倒是准备得不错。” 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话,私底下说来倒是无事,排兵布阵时,最讲求的也是实事求是。 石磊摸着胡子想了想,又问徐简:“之前说了一半,你具体是个什么想法?” 定北侯的视线亦落在了徐简身上。 徐简整理着思路,与两人道:“见招拆招,定北侯被污蔑与李渡勾结,此刻想要自证清白,最好是回以一场大胜。从表面上,这个想法没有任何问题,但是,如果布局的人真是李渡,他会怎么做?” 石磊“咦”了一声。 “他想抹黑我,就不会让我自证,”定北侯更快反应过来,“我记得京里查他的时候提过,他与古月早有联系。” “好家伙!”石磊一拍大腿,“原来他要守株待兔! 古月那什么内斗不内斗的,老子一个字都不信! 他们就是墙头草,以前跟着我们大顺吃香喝辣,现如今在西凉后头上蹿下跳,要咬我们一口大的。 定是他们见我们严守裕门,知道我们要耗,才想把我们钓出去! 李渡与古月联系紧密,他在京城给大帅放火,我们这不是只能硬着头皮出阵了吗? 他们早有防备,等两军对垒,还不知道什么阴私手段等着我们呢!” 如若只是寻常战事,惨胜也是胜,除了将士们心里难受悲痛之外,对朝廷起码有一份交代。 但今时并不寻常。 京里有人等着抓定北侯的辫子,除非是一场大胜,其余的都没法交差。 石磊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得到。 “他与李渡结盟,故意耗我们大顺将士。” “惨胜?他让将士们去送死,我们的兵力越少,李渡越高兴,他还要占个胜字,真是不要脸!” 那些叫嚣的,倒不一定都是蠢,还有不少是坏。 “照这么说,”石磊问道,“我们出关交战,反而是中计了?” “以我对李渡的了解,”徐简抬起眼帘,语气郑重,“自证与否都是他的陷阱,一旦陷入‘出不出关’的纠结里,那就如他的意了。他出的题,答都不用答,把卷子撕了就行。” 石磊眼前一亮。 定北侯亦来了兴趣。 他们本就是征伐多年的武将,虽然领兵打仗也真没几个心不脏的,战术一套又一套,但真论起性格来,大伙儿都喜欢直接些。 “怎么说?”定北侯催促道。 徐简道:“大帅现在只是有嫌疑,圣上也是迫不得已围府,并未有严肃举措,可见他也不信。 李渡不会把宝全部押在西凉和古月联军上,万一我们真的出阵打了、还是一场大胜,李渡岂不是白忙了? 坐实大帅与他结盟,比我们和敌军谁胜谁负,对李渡更重要。 他会想要实证。” “什么样的算作实证?”定北侯吸了一口气,“我和他坐在一起把酒言欢?我敢喝,他敢来吗?” “他不用来,他的人来了就行,”石磊大手一挥,“死士嘛,不就是这么用的?” “粮草,”徐简转身看向舆图,道,“我们调集的所有粮草都从景州府过,除了运达裕门的,还有很多囤积于附近几个粮仓。 具体屯粮、守备状况,只有军中才知道,景州官府只是配合,却不知详情。 如果被粮草出了问题……” 定北侯明白了:“那就是我告诉李渡的,李渡一把火给我都烧完了。” “真狠啊!”石磊连连咋舌,“动粮草,他真不怕裕门被西凉人打穿了?” 粮草是重中之重,但要说万无一失,多得是能失的办法。 运粮需要脚夫,全是召集起来的兵役劳役,人数众多,混进来什么人一点都不奇怪。 晓得了屯粮的具体位置,火一烧,不管有没有烧出损失,定北侯都不好与京城交代。 定北侯思考一番,道:“任大人在景安城负责东西调运,粮仓恐会遭人谋算之事要尽快知会他,也需要加强戒备,同时调整运粮的路线,分作几段……” 三人凑在一块,对着舆图商讨了好一阵。 末了,定北侯长叹一声,眼神依旧坚毅,只是神态之中难掩疲惫。 “敌在暗、我在明,”他与徐简道,“李渡行事偏颇又狠绝,我们尽力防备、却也未必能完全防住他。 京城之中也不晓得后续会如何进展,圣上昨日信我,也许明日不信我。 虎符我交给你了,如果圣上调我回京问话、我肯定得立刻回去,到时候,裕门就交给你与石将军了。” 石磊一张脸气得通红:“还没有到那一步,大帅别说丧气话!” 定北侯双手作拳,与两人行了一礼:“我还是那句话,我与季家满门,问心无愧。” 徐简颔首。 他自是信得过定北侯。 “我们抓紧时间,先往景安城递消息。” 这日上午,一骑快马离开裕门,途径承远县赶赴景安城。 定北侯的次子季信领命,带领兵士亦一路向东,增加运粮路线守备。 季信的长子季光也在队列之中,一道同行的还有喻诚安。 抵达裕门后,喻诚安一直在操练,亦与想夜袭裕门的西凉人战过一场,胳膊上挨了一刀。 伤势算不得重,有岳大夫看顾很快就恢复过来,却还是被定北侯调离了城墙守备。 喻诚安去争取过,被定北侯几句话堵死了。 “优待?你姓喻,我不给你优待,害你白白牺牲,我怕你祖父和我算账。” “出关对敌,我若拦你是我不对,现在是驻防,你伤势没有完全康复之前,万一再添些病痛,得不偿失。” “你也不想和辅国公一样,真要同西凉人大战时,一身本事无力发挥吧?” “城墙守备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不服气,养好胳膊、加紧操练,等要杀出去时我点你做先锋!” 喻诚安被说服了。 一时蛰伏、韬光养晦,等待再起之时。 今日,点选回护粮草路线的兵士,徐简让喻诚安跟着去了。 燕辞归 第552节 同时勋贵子弟,喻诚安与季光处得不错,也知道季光近些时日在烦恼什么。 这一路抵达承远,大队人马在镇外驻扎,季信让季光把定远侯的书信送去县衙。 喻诚安与他一道去。 承远县不大,因是交通要道,近些时日又是粮草运输的必经之路,即便天黑下来后,镇子里也依旧有不少铺子开着。 县衙里,公堂灯火通明,不少官吏都在这里,配合做事。 县丞于复正不住与周围人说着话。 季光先前来过这里,认得人,招呼了一声后便询问县令所在。 于复忙道:“田大人忙了两天一夜,实在扛不住,在后衙小憩,我这就使人寻他过来。” 田县令闻讯,急匆匆来了,接了书信看完,神色十分凝重。 “小将军,”他道,“脚夫都是召集的,身份都有,但他们沿途运送,荒郊野外若有人浑水摸鱼……唉,防外敌好防,要防内里有人作乱……” 季光道:“知道困难,但也得小心谨慎,不止承远县,这一路都是如此。” 田县令自是应下。 喻诚安则在向于复打听县内状况,被裕门战况耽误的商队如何,是否有百姓东逃。 于复一一作答,各种情况了如指掌。 喻诚安一边问,一边想:这位县丞是个脚踏实地做事的。 等季光招呼他时,喻诚安后知后觉想起来,姓于的县丞,莫非就是朱绽的大舅? 他想问一句,见于复又忙旁的去了,便没有再打搅他,只是多看了两眼便转身要走。 也就是这两眼,喻诚安看到了于复边上、此前一直背对着他们的一人。 那人看起来年轻,一身布衣,手上拿着簿子正与别人沟通着什么,似是有什么事,他往后头走了几步,又被人叫住。 季光又催促了一声:“快些回去吧。” 喻诚安走向田县令,压着声音问他:“那个年轻人是什么来历?” 田县令道:“叫曾聪,景安本地人,半月前知府大人晓得我们县城人手不够用,点了一批人过来,其中就有他。” 喻诚安皱了皱眉。 季光此刻也察觉到喻诚安的反应不太对劲了,问:“那人有什么问题?” “有没有问题,”喻诚安直接朝那曾聪走去,“问问就知道了,你,走到亮些的地方、我仔细看看。” 曾聪面露不解之色:“这位大人?” 田县令便道:“你就让小将军们看仔细些。” 曾聪喏喏应了声,几步走到桌边油灯旁。 喻诚安跟着走上前,却没有凑近了看,反倒是直接出手,一掌按住曾聪肩膀将人反擒着扣在桌上。 咚的一声。 动静有些大,惊得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曾聪连连喊痛:“小将军这是做什么?” 田县令也被吓了一跳:“这……” 喻诚安笑了下:“这位公公,好久不见。” 曾聪浑身一僵。 “你肯定认得我,”喻诚安一字一字道,“但你以为我恐怕认不出你,也是,元帅府里一别已经两年了,你又精心修饰容貌,自以为天衣无缝。 确实扮相不错,景州有你的通缉画像,府衙县衙都没有看出来。 但你可能不知道吧,你们这些净身的人,走起路来就是跟我们这些爷们不太一样。” 第466章 败在了一只蛐蛐上(两更合一) 原本三三两两说话沟通的官吏们不知道何时都静了下来。 不多时,整个公堂上只有喻诚安的声音。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着,显然一时之间能难转过弯来。 就像是这几日的忙碌把脑袋弄成了一团浆糊,连几句话都听不懂了。 忽然,“啪嗒”一声。 一位主簿没有拿稳手中的笔,摔落在地上,打破了这份沉默。 而后,巨石如水潭,立刻炸开了。 “公、公公?” “曾聪是公公?不会吧?看着不像啊!” “通缉的?李渡一伙的?他是画像里的谁?” “画像呢?那一叠画像呢?赶紧拿来对一对!” “对什么对,是不是公公,裤子一脱就知道了。” 曾聪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小将军,莫要开玩笑了,走路姿势各有不同,您怎么能这么说我呢?” 喻诚安笑了起来:“公公这话说得不对。 我连蛐蛐一丁半点的区别都看得出来,你这么大个人,两条腿一歪,我就晓得了。 难道你真以为小时候挨那么一刀,长大了与健全人一模一样?” 曾聪:…… 他扭头死死盯着喻诚安,余光瞥见一旁的田县令。 田县令摸着下巴,一脸好奇,目光看着他的下半身处,这让曾聪越发气愤。 这厢田县令才不管曾聪气不气的。 他就是在琢磨哪里“不太一样”。 这喻小将军说走几步就有区别,曾聪在衙门里这么些时日,他怎么一点都看不出来呢? 可能是他以前也没见过什么公公? 季光走上前来,低声与喻诚安道:“确定没有认错?裤子扒下来,他要没缺斤少两,你也不好交代。” 喻诚安信心十足:“他们不信也就算了,我训蛐蛐的本事,你在京中没有耳闻?” 季光哭笑不得。 那的确听了不少。 有小吏抱着一叠画像进来。 田县令接了过去,站到曾聪边上,一张张展示着比对。 “不是这个,这个也不像,这张呢?好像也不对。” 于复忙道:“大人,小将军说他易容了,这么对怕是对不出来,要先把他的脸洗干净。” 边上小吏活络,立刻又去打水。 喻诚安与他们道:“他叫成喜,李渡的左膀右臂,赫赫有名。” 田县令一听,赶紧又翻了翻,将成喜的画像摆出来,仔细一看。 不得不说,眼前的曾聪与成喜在五官上几乎看不出一点相似之处,哪怕是曾聪自己拿着画像往衙门外头一站,衙役都不会冲上去抓他。 田县令越发好奇了,要说公公们走路姿势不同、好像还有那么些道理,但被通缉的公公不少,喻小将军怎么能断定对方身份? 喻诚安看出了田县令的疑惑,解释道:“还是那句话,看人不止看五官,也得看骨骼。田大人要是跟我一样多年琢磨蛐蛐,也能看过皮相看骨相。” 田县令嘴上恭维,心里直摇头。 且不说蛐蛐有没有骨头,他要是也多年琢磨蛐蛐,他现在就不会是个县令了。 水盆端上来,季光亲自动手,仗着手劲大,把曾聪的脸揉圆搓扁。 想到被李渡算计的家人,季光下手重,曾聪的脸添了几处红印子。 也不晓得究竟是用什么东西修饰容貌,用水都很难擦拭干净,季光费了老大劲儿弄得那张脸斑斑驳驳。 气得他不想再做辛苦事,直接弯腰,把曾聪的裤子扒了下来。 “哎呦!” “还、还真是空的!” “真是个公公!” 公堂案桌旁,本是没有风的,曾聪却觉得两股间冰冷一片,仿佛寒风卷过。 “我、我是个阉人!”他哭喊着道,“可谁说阉人就是李渡一伙的? 我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想让我当内侍又不懂门路,自作主张给了我一刀。 我好不容易才活下来,家里有了起色,就没想着卖我的是了……” “别编故事了,”喻诚安啧啧摇头,“京城里随便哪家茶博士都比你讲的有意思。你一个阉人在承远被抓获,认与不认都会把你押送回京城,但你在这里想做的事,失败了! 你是李渡心腹,他交给你的事情重不重要,你自己心里有数。 现在失败了,你认与不认都失败了。” 曾聪死死咬紧了牙关,眼中恨意再也不加掩饰,直直瞪着喻诚安。 眼神变化,他不再是做事规矩、不喊苦不叫累的曾聪,而是李渡身边往下发号施令的公公成喜。 田县令问:“小将军,这人是我们往京里送,还是……” 喻诚安与季光商量了两句,道:“我们带走。” 于复便让人拿了刑具过来,让喻诚安与季光把成喜拘押起来。 燕辞归 第553节 “左膀右臂,”于复喃喃着,担心道,“这左膀右臂在我们承远县,那反贼李渡现在所在何处?难道也藏身在这里?” 这话一出,吓得众位官吏脸色惨白。 承远才多大啊? 要是李渡在他们承远兴风作浪,他们这一个个的岂不是都完蛋了? 田县令忙止住议论之声:“明日起挨家挨户搜,底下的村子镇子都要搜,立刻传信景安城通知知府大人!” 喻诚安与季光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听过徐简的推断,李渡若想夺位,极有可能还留在京畿一带。 成喜作为李渡心腹,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承远的确十分可疑,他甚至胆大得混入了衙门里。 如果说是想收集运粮情报,明确粮仓位置,这事还有其他手段,或者换作其他人也能办得了,不需要成喜出面。 李渡身边,难道还会派不出得力的健全人? 一位公公涉险,一旦被擒获,裤子脱下来,什么话术都不好使了。 李渡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但成喜依旧来了,除非,这其中另有算盘。 喻诚安两人猜不透全貌,自然也不能让承远衙门不用费心费力搜查李渡,若是他们给了错误的意见,后果谁也承担不了。 只是…… “只是不能被搜查牵扯了全部精力,”于复向田县令建议,“保证补给运输始终是最重要的。” 两人同僚几年,也有默契。 “没错,没错!”田县令瞪着成喜,与于复道,“万一他们声东击西,我们上当了,那就……” 成喜被抓个正着,与他一道从景安城被派过来的人手也十分紧张。 “我真是景安本地人士,家住……” “我与曾聪、不不,与这个公公不熟,哦对,我是健全的,我可以自己脱裤子。” “我跟他绝对不是一伙的,不然我全家一起天打雷劈!” 视线从那些人身上略过,只观神色态度,并没有异样的人。 喻诚安没有多说,把后续事情交给承远衙门,与季光一块带成喜离开。 于复一路送出来。 趁着季光把被捆得结结实实的成喜扔上马背,喻诚安低声问于复道:“京城启平胡同,于大人的家是在那儿吧?” 于复疑惑地看向他:“小将军知道?” “知道,”喻诚安道,“我与辅国公关系不错,他的夫人宁安郡主与于大人的外甥女是好友,此前在国公府打过照面。” “原来是这样,”于复叹道,“我在这里任官,京中交由两个弟弟,家里其实都挺好,就是我外甥女与妹妹的事、始终哽在心里。唉,不说这个、不说这个!小将军放心,承远这边尽心竭力,一定做好京中与裕门交代的事。” 喻诚安道了声辛苦。 两匹快马出了县城,抵达驻扎地。 季信听说抓到了成喜,三步并作两步赶来,狠狠问:“你主子人在哪里?” 成喜闭口不答。 季信气得恨不能直接拔刀把人砍了,好在被儿子拦了拦。 喻诚安见状,知道还不如让季信“眼不见为净”,便道:“我先把他押回裕门,交给大帅与辅国公问话。” 季信没有拒绝,只让他再叫上些人手。 “不是担心这死太监,就怕他还有援军来救,你单枪匹马吃亏。” 喻诚安应下,说好快马去、快马回,尽快赶上季信。 星夜赶路,马儿奔驰。 为了带上成喜,喻诚安把马鞍也卸下了。 成喜肚子抵着马背,一路颠簸到裕门,颠得头昏眼花,连酸水都吐不出来。 等被提着领子扔到徐简与定北侯跟前时,整个人眼看着就剩了半条命。 “这是?”定北侯凑上来观察。 “成喜,李渡身边那大内侍。”喻诚安把发现他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潜伏在承远县衙?”定远侯后脖颈发凉,不由看向徐简。 徐简说得一点都没有错。 李渡就是想冲粮草下手,所以才会安排成喜到承远。 要不是被喻诚安一眼看穿,后果不堪设想! 定北侯忙不迭问话,成喜瘫在地上,烂泥似的一动不动,也不答话。 徐简坐下来,慢慢悠悠地:“小词胡同,我抓到童公公的地方。” 成喜没有反应。 徐简自顾自说:“当时我就觉得奇怪,虽说童公公久居宅子里,外头没什么人见过他的模样,看起来是很安全,但一旦被查到头上,裤子一脱,他狡辩不了。 这就是一条死路,李渡看起来很重视童公公,为何要让他自生自灭? 后来我想明白了,童公公不是弃子,他是饵料。 他能在小词胡同待着,就说明苏昌没有背叛苏议,苏议也没有背叛李渡,是这么一个道理吧?” 话音一落,徐简看到成喜的眼珠子动得厉害。 成喜极力想控制住,却失败了,以至于显得整张脸都紧绷着。 “可惜,认识童公公的人很少,认得小耗子的却还有几位,他被抓得不冤,”徐简笑了起来,“那你呢,成喜?你跑到承远来做什么?你同样是残缺之身,李渡不会犯这种错。” 这下,成喜连呼吸都是紧绷的。 而后,他听见了徐简的后一句话:“除非,你就是来送死的。” 定北侯愣了下,愕然看着成喜。 喻诚安亦是倒吸了一口气,思绪动得飞快。 徐简继续往下说着:“你死意已决,但有句话是‘死了也要找个垫背的’,你这样的左膀右臂,死得没有价值,岂不是白死了? 所以,李渡一定会让你死得其所。 我想想,两块金砖弄不倒定北侯府,圣上心里有数,不会仅仅因为那点陷害就临阵换将。 而李渡会想坐实这污蔑,放火烧粮仓什么的,热闹是热闹,严重也严重,但人多眼杂,定北侯只是很不好交代、并非全然不能交代。 除非,一双双眼睛看到了季家人与李渡的人往来私密。 是这样吧,你潜伏在承远,过些时日是奉命来裕门递话,还是去见前往景安的季光父子两人? 拜见了,闹起来了,引来一群人团团围着,你再被发现身份。 一个健全人怎么能定罪呢? 得是内侍,得是成喜你,一锤定音。” 成喜的嘴唇咬出了血。 这一刻,他心中除了恨,还有懊恼。 他们的计策被徐简彻底看穿了。 他想起了主子从前说过的话。 “徐简,他确实有想法,之前是我小看了他!” 这句话在他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 主子让他来景州,替他安排好了合适的身份,他顺利地被景安衙门派到了承远,也在承远站住了。 之后,他只要把掌握的讯息全部递出去,该烧就烧,然后让人看到他与季信“密谈”,后续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裕门必定换帅,而军心也会为了定北侯投靠李渡而动摇。 边关不顺,与京城局势息息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 只要够乱,主子之后的事情就越好办。 可惜,成喜千算万算,没想到杀出了一个喻诚安。 他当然知道喻诚安来了裕门,但他易容了。 除非是极其熟悉的人,否则根本认不出来,他和喻诚安只在两年前见过一面,别说熟了,还记不记得他这个人都难说。 可现实给了成喜闷头一棍。 喻诚安不仅来了承远,而且还记得他,甚至、透过易容,一眼看穿了他! 真是、真是笑话啊! 他当初和喻诚安见面,仅仅是为了一只蛐蛐。 若不是为了讨小主子欢心,他怎么会去买蛐蛐? 结果呢,就是那一只蛐蛐,断了他们今时今日的布局! 他成喜,败在了一只蛐蛐上! 第467章 谁理他们!(两更合一) 正当成喜为了“一只蛐蛐”而后悔愤恨,徐简却没有这么放过他。 “成喜,你还在操心李渡交给你的事?”徐简顿了顿,又道,“我得提醒你,你现在该琢磨琢磨李嵘了。” 成喜闻言,愣了一下。 小主子? 他现在为何要琢磨小主子? 燕辞归 第554节 不,他不能被徐简牵着鼻子走,不能上徐简的当! 但徐简的话还是源源不断地在他耳边响起,每一个字都让他呼吸艰难。 “我给李嵘看到你的画像,他说他不认识你,从未见过你,”徐简道,“这是他的供词,我没有全信,因为喻诚安说、李嵘应该认得你。 喻诚安嘛,言之凿凿、信心十足,说他绝对不会认错人,也绝对不会认错蛐蛐。 可如此要事,不能只听喻诚安的一面之词。” 说话间,当事人喻诚安也在一旁,哼笑了声,挑了挑眉。 徐简真狠啊。 喻诚安想,这是哪里痛、就往成喜的哪里捅刀子。 不过,李渡身边的人嘴巴都硬,不逼一逼、很难得几句真话。 果不其然,徐简的下一句就锋芒毕露。 “现在,喻诚安识穿了你的身份,他确定你就是买蛐蛐的人,那李嵘手里的那只蛐蛐就是你给的,”徐简一锤定音,“李嵘说谎了,他早就认识你。 而你们这些人,与晋王府的人手是分开的,你不会在王府露面,所以,李嵘也早就去过李渡藏人手的那座宅子。 李嵘知道得很多,他瞒得很好,搭话有条理,神色上也没有漏洞。 他不想跟着李渡造反?我看他是有备而来。 原本他足以瞒天过海,有朝一日、他可以出其不意,做李渡想让他做的事情。 可惜,现在看来,他是没有机会了。 他唯一的漏洞就是你成喜,你害他暴露了。” 成喜咬牙切齿,怒目圆睁。 光是自己这一处的失败,已经让成喜又气又急又无可奈何,但原来他还影响到了小主子…… 这让成喜越发无法接受。 哪怕继续一遍遍告诉自己“别听徐简”,“你害他暴露了”这句话还是在脑海里翻来覆去。 他只能勉强抬起头来,满是怨恨地看着徐简:“你以为,你们这样就能胜过主子了吗?抓了我又怎么样,我本来就是送死的!主子会为我报仇!” “是啊,抓了你也不怎么样,”徐简笑了起来,“李渡能让你来承远,被他一并塞到景州府的、说不好还有几人,折了一个你,也不等于没人替他打听具体粮仓所在。” 话音下,成喜的眼珠子迅速转了转,末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你知道就好!等着吧!” “看来是等不到了,”徐简笑容收了,只剩下轻蔑,“你不说这话,我还得继续操心后续补给状况,你如此信心十足,我反倒是安心了。 你看,你依旧没有意识到,我戳穿李嵘时,你气急败坏下却绝口不提他,这是保护。 而我一说还有人手,你豪言壮志让我等着,这是虚张声势。” 成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徐简便又道:“不愧是李渡身边的大内侍,平日发号施令惯了。你很想看我们让景州治下各处衙门都忙得自查自证?” 成喜猛得扭开了头。 与徐简说话,实在太累了。 好像他怎么说,都会被牵着鼻子走。 徐简可不会如成喜的意。 他蹲下身子,扣住成喜的下颚,把他的脸掰过来。 直视着成喜的眼睛,徐简自顾自问话。 成喜不会回答,但徐简每问一句就稍作停顿,从成喜眼神的闪烁来判断答案。 “李渡来了西边?” “李渡还留在京畿附近?” “苏议和李渡依旧联手?” …… 成喜此刻才完全反应过来,忙不迭把眼睛闭上。 徐简放开了成喜的下巴,站起身后,撇了眼将双眼闭得死死的成喜,与定北侯道:“看来,李渡如我们所料,还在京畿附近等待机会,苏议与他狼狈为奸。” 定北侯的视线沉沉落在成喜身上。 军中抓到奸细,或者俘虏,问话手段也层出不穷。 定北侯对这一套亦十分了解,光看成喜躺在地上浑身发抖的样子,他就晓得答案了。 “先把这太监关起来。”定北侯道。 喻诚安把成喜押了下去。 定北侯摸着胡子,与徐简嘀咕:“李渡也一定想不到,他费心费力塞到景州的细作,竟然会毁在一只蛐蛐上。” 徐简笑了下,道:“保安侯也肯定想不到,幺孙建的最大的功,来自一只蛐蛐。” 闻言,定北侯愣怔,复又哈哈大笑起来。 他与保安侯亦是老交情,一想到保安侯为了不上进的幺孙从跳脚到放弃,神情具在脑海之中。 当然,徐简说话还是这么让人忍俊不禁。 稳了稳笑意,定北侯道:“抓到成喜了,得赶紧送一份密报回京。” “景州府衙该自查还是要查,粮仓的戒备也不能放松,”徐简道,“那些话诓成喜也就算了,不能真把我们自己也骗在里头。” 这叫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是这个道理,”定北侯摸了摸胡子,眼神锐利,“也是时候给西凉和古月人一点教训了。” 依照原先的布置,他亦不赞成在近期主动进攻。 只是,关内有李渡虎视眈眈,若想破局,只抓一个成喜完全不够。 同时,将士们群情激昂,一味压着不让打,亦会伤了士气。 打必须打,却要再做一番准备。 几日后,任珉从景安城赶到了承远县。 作为兵部右侍郎,开战伊始,他就奉命带了手下来到景州督军,负责东西转运。 承远抓握成喜,消息传到景安城,不止是廖知府吓出了一身冷汗,任珉也吓得够呛,放下手头事务,急急往西行。 骑术有限,体力也不比得从军将士,任珉紧赶慢赶的,还是费了几天工夫。 于复跑出来接待了他:“不知道大人您要来,田县令往底下几个镇子去了……” 任珉摆了摆手,不在意这些,大口喝了水,问起了县城状况。 于复一一作答。 “那成喜是从景安派下来的,廖知府也让我给你们带句话,是城里审查不够仔细、被那成喜浑水摸鱼,险些酿成大祸,”任珉道,“也亏得你们这里把人抓住了,要不然……” 于复拱手道:“全是喻小将军的功劳,他一眼就看出来了,承远是托了小将军的福,不敢居功。说起来,那成喜的易容工夫当真不错,我们这么多人都看过通缉画像,愣是谁也没有认出来。” “可不就是说嘛,”任珉叹了声,“也不晓得是他手艺出色,还是李渡的人手多少都学过些,如果一个个都易容了,我们拿到的画像可就都没有用武之地了!” 地下州府寻人,哪可能每人面前先摆一盆水? 就是靠眼睛,一眼看个大致五官,人来人往的,也不可能死盯着谁看得那么仔细。 即便其他人手艺不及成喜精湛,只有个皮毛,平日行走里糊弄住官差,还是极有可能的。 “易容不简单,未必都学出成果了,”于复道,“大人此次来承远……” “是,主要来确定一下运粮的事,”任珉打起精神来,“为了加强粮仓戒备,确保运粮路线,运输上会做出一些调整,我们对着舆图说。” 这一谈就是小半个时辰。 任珉语速快,各种安排说个不停,见于复拿着纸笔、写字很快,完全能跟上他的速度,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 等一口气说完,任珉又问:“有什么疑问吗?” 于复整理了笔记,翻看着从中点出几处不解之处。 任珉一面答,一面想起了他出发之前,辅国公与他打过的招呼。 “景州治下承远县有一位姓于的县丞,虽是捐官出身,听说做事倒很是认真踏实,任大人若在当地还需要人手,不妨考量考量他。” 看来,就是这位于复县丞了。 任珉对捐不捐官的无所谓,做事细致又麻利,头脑清楚,这就够了。 于复这小半个时辰的表现,完全能让任珉满意。 倒不是说,他近来接触到的地方州府小官员没有于复这般能耐,但沟通顺畅上,于复胜出一筹。 人好用,又是辅国公提过的,两厢满意。 任珉心情好了许多,正要同于复再多说几句,突然间听得前头许多大呼小叫之声,便先止住了。 于复亦听见了。 承远县小,却也忙碌,他想着是出了什么要紧状况,赶紧往前头走。 任珉也一道走,两人走得越近,那声音越响。 再仔细一听,似乎像是欢喜雀跃之声。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迫不及待地跑了两步,才刚走到前堂,就被欢呼声彻底包围住了。 于复忙不迭拉了一位主簿过来:“什么事这么高兴?” “胜了,胜了!” 任珉也问:“什么胜了?” “裕门!大帅出兵偷袭古月驻地,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死伤不少,而我们的将士们在西凉人救援古月驻地前就撤了回来,气得西凉在关外哇哇叫阵,谁理他们!” 任珉一听,亦激动不已:“当真?” “千真万确!”那主簿道,“军报已经快马送往京城了,我们这里离得近,第一手的消息。” 于复振奋地挥了挥胳膊。 燕辞归 第555节 任珉开怀大笑起来:“好好好,就当如此、就当如此!” 说起来,大顺与西凉那是老对手了,几十年间你来我往,各有胜负。 大顺死守住裕门这道关口不退,西凉难以突破东进,却也占过不少便宜。 说直白些,就是西凉习惯了,也清楚咬大顺一口,绝不是容易之事。 可古月不一样。 古月多年间与大顺做买卖,说是共同抵御西凉,其实他们在关外能出的力气有限,更多的还是放在了商旅、商路的保护上。 明面上说,苏议这个结盟派独木难支,在古月朝中内斗失败,主战们崛起,联合西凉,真实状况暂且不论,但起码,古月的确有主战的、也有主和的。 一场从未品味过的失败,能让古月自己的两派人马跳脚内讧。 同时,同为盟友,古月驻地受挫、而西凉救援不及,也是给本就不见得有多少诚意的联盟一拳重击。 不说就此破裂,但在秋天到来、关外气候难料,越来越不好持久布兵时,古月和西凉的矛盾会越发严重。 至于西凉…… 死猪不怕开水烫。 西凉人吃瘪也不是一次两次的。 爱叫阵就叫阵。 主簿说得对,谁理他们! 一场胜利、一扫承远府衙多日阴霾,所有人都干劲十足。 任珉兴高采烈地,与一同来的官员道:“我们也尽快赶到裕门去。” 原就要去的,一堆事情要同定北侯他们商量,但现在,更是心急如焚,想要去道贺一番。 此刻的裕门关上,战旗飘扬。 关口上,徐简看着不远处的西凉军阵。 几轮叫骂下来,西凉喊话的将士们显然是累了,而大顺这里,胜利在手,越发不在意那无能咆哮。 这一次奇袭,他们准备得当。 当然,这一段时日的严守以待也迷惑了敌军,西凉和古月都没有想到他们会出关作战。 数百骑兵,趁夜色出了裕门,绕行到古月驻地侧翼,再行杀出。 古月将士作战经验不足,被夜袭之下,惊慌失措,完全无法组织防御,被大顺骑兵撕裂。 骑兵速战速决,大火烧营,趁势而归,只留给救援的西凉人一片狼藉。 领兵的是季信,季光请缨。 喻诚安也没有落下,谁让定北侯答应过他呢? 徐简没有去。 他留在关内,一直站在城墙上,远远望着古月驻地方向,直到在沉沉夜色里,那里火光冲天起。 火光映在了他的眸子里,跳跃着、热烈着。 等骑兵们回到关内,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响彻。 徐简依旧站在这儿,等到西凉人气势汹汹而来,等到天色大亮。 许久,他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沿着台阶下来,走到中帐里。 季光受了点轻伤,正与定北侯说着什么,见他进来,转头冲他咧嘴笑了下:“国公爷怎么才来?” “在城墙上,”徐简道,“你等下不妨也上去看看,越看越高兴。” 季光哈哈大笑。 第468章 你可紧着些皮吧!(两更合一) 裕门告捷的消息送达京城。 大朝会上,双手捧着军报的内侍登上步道,迈入大殿,穿过百官,神情激动地跪在中央。 “大捷,裕门大捷!” 龙椅上,圣上激动地站了起来。 “快,”他与曹公公道,“快拿过来给朕看看。” 曹公公忙不迭往下走,接过军报,呈送给圣上。 圣上打开,眉宇间喜悦之情毫不掩饰,看完后连连念了三声“好”。 之后,他又交给曹公公,给众朝臣念一念。 曹公公迅速扫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高声读了起来。 圣上坐回在御座上,听着回荡在殿内的声音,只觉得憋在胸口的郁气都散开了。 要知道,在军报送达的前一刻,文武百官们还在讨论定北侯谋逆的案子。 除了那两块金砖,定北侯府里没有再查到其他明确线索,圣上亦不愿怀疑季家,坚持没有阵前换将,可每日早朝上被御史们念来道去,亦不是什么痛快的事。 今日也是如此。 裕门主守,与敌军没有正式交战,战况连胶着都称不上。 虽说如此布局的缘由、兵部亦解释了几次,但只要没有取得胜利,谁都能出来指点一番。 纸上谈兵嘛,最是容易。 从不积极主动、变成了与定北侯恐是与古月有默契,这默契来自于李渡…… 眼下,大捷的战报抵达,那些质疑都站不住脚了。 在前期的蛰伏之后,裕门将士们以一场胜利,平息了京中的质疑。 曹公公念完,转身对圣上行礼:“裕门告捷,恭喜圣上。” 底下朝臣不管各自什么心思,亦纷纷行礼道贺。 退朝后,仪仗离开。 保安侯还没有走,他被围住了。 除了领兵的季信之外,一道夜袭的将士也有十来人有名有姓,他们要么是军阶在身,要么是勋贵子弟。 写军报的,除了条理清晰,人情世故上亦十分精明。 因此,喻诚安的名字赫然就在其中。 在一片贺喜之声中,保安侯嘴上谦虚个不停,眼睛乐得几乎都眯成了缝。 这等人人羡慕的赞许之声,说实话,他有好些年没有品尝过了。 前几年,最勤与他提起幺孙的人是单慎,单大人时不时就要跟他唠几句,说千万别再闹出进衙门的事,不然大伙儿脸上都不好看。 现在,保安侯脸上很好看。 走出大殿的那一刻,脚步甚至有点飘。 保安侯真没指望喻诚安在裕门能立多少战功,去历练过、磨难过,回京之后踏踏实实的,别再跟从前一般纨绔,他就知足了。 谁能想到呢,那个成天斗鸡斗蛐蛐的不肖孙儿,突然有点用场了。 直到被内侍请到御书房,保安侯那轻飘飘的脚步才勉强扎实了一些。 圣上笑着道:“你那孙儿表现很不错。” “老臣惭愧、惭愧,”保安侯对圣上行了一礼,道,“您也晓得他以前什么样,老臣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听到您与同僚们夸赞他。” “蛐蛐大将军?”圣上打趣了一句,让曹公公取了一封军报给保安侯。 保安侯仔细一看,倏地瞪大了眼睛:“这、这……” 成喜被抓,这消息前两天刚刚送到京城。 好一阵没有抓获李渡的人手了,突然间抓到一个、还是有头有脸的,也算是提振士气。 朝上只说,人是在承远县被抓住的,成喜似是在替李渡谋划破坏裕门补给之事,具体是怎么抓的、并没有明确的说法。 直到看到这封军报,保安侯才知道,原来这成喜是被喻诚安逮了。 他家孙儿,不声不响,干了件大事! 饶是御前不敢得意洋洋,保安侯也实在难掩欢喜之情,声音发颤:“真是、真是!臭小子!斗蛐蛐还给他斗出名堂来了!真是瞎猫逮到死耗子,臭小子运气真不错。” “别小看运气好,”圣上笑着道,“就是这份运气,能称‘福将’。此中详情,因着牵扯到李嵘,才暂时没有与外头细说,你自己知道就好。” “是。”保安侯应下。 圣上又问:“这场大胜下,西凉与古月生嫌隙,裕门秋后进攻也会变得更顺利。等他们班师回朝后,朕一定重赏。” 保安侯替喻诚安谢恩。 从御书房出来,他的脚步更飘了。 曹公公送走保安侯,回到御前,就见圣上笑容渐渐收了。 圣上靠着引枕,叹声道:“喻诚安比邵儿大一两岁吧?” 曹公公应了声。 他明白圣上的意思,圣上盼着大殿下也能如喻诚安一般,一改从前的脾气,有模有样起来。 说到年纪,圣上又问了句:“过几天德荣生辰,她拿定主意了吗?” 曹公公禀道:“定了,中午到慈宁宫,晚膳回长公主府,具是家宴。” 圣上颔首。 德荣虽是个喜欢热闹的,却不喜欢虚头巴脑的礼节。 往年生辰,要么关起门来不请宾客,要么干脆早早就与驸马一块离京出游去了。 今年恰逢三十整数,又在京中,按理是要好好办的。 燕辞归 第556节 德荣却说“不想大办”,理由一套一套的,什么“哪个女人喜欢又长一岁?”、什么“借着由头给我送一堆东西,我回礼给他们脸,不回难道我看起来很贪吗?” 说到最后,又说“三哥遇害、二哥谋反,这一年全是这种事,没有庆祝的心思。” 都说到这份上了,圣上也就随她去了。 “她定了就好,”圣上道,“那天午膳,朕也过去慈宁宫。” 德荣长公主生辰这日,是个大晴天。 京中已经过了最热的那阵子,清晨夜里还有些凉爽之气。 林云嫣备了一份礼,到了慈宁宫。 德荣长公主已经在了,笑盈盈与皇太后说着话。 皇太后招呼林云嫣,冲德荣努了努嘴:“就她自己大摇大摆来了,不叫驸马来。” “都是我娘家人,让他来做什么?”德荣长公主嗔道,“晚上不都是他家里人?” 林云嫣上前行礼,道了声贺。 “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晓得生辰没什么好过的,”长公主扶了林云嫣一下,“我最是羡慕你这个年纪,水灵,整天有使不完的劲儿。” 林云嫣莞尔。 皇太后佯装不满:“你这话哀家真是不爱听!加一块还没哀家老呢,就那么多道理。” 德荣连连告罪,逗得皇太后哈哈大笑。 “时辰还早,”德荣长公主建议道,“我们打会儿马吊,六哥得到午膳时才有空过来,我还让他把李邵叫来了。” 林云嫣闻声看向她。 长公主甚至都没有在皇太后跟前掩饰过对李邵的不喜,怎么过生辰、还会想到叫上李邵? “哀家还以为,你不想叫他。”皇太后一面让王嬷嬷准备牌桌,一面随口说道。 “我是对他有意见,可谁叫六哥偏宠他呢?做姑母的、也不好总跟晚辈较劲,”长公主叹道,“再说了,保安侯府那小子洗心革面,我们怎么说、总得给李邵多一点机会吧? 说真心话,六哥这几个儿子,对我来说都一样,没有亲疏区别,我难道还能盼着李邵不好? 他多长进些,我们做长辈的都欣慰。” 皇太后颔首:“是这么个理。” 马吊打了几圈,外头圣驾到了,也就都停了手。 李邵与圣上一道进来,看到牌桌,笑着问道:“谁赢了?” 皇太后笑着道:“德荣生辰,手气好得很。” 午膳摆桌,德荣长公主想饮酒,又让人备了些。 李邵作陪着喝了几盏,菜是好菜、酒也是好酒,就是吃得不太痛快。 他总觉得姑母在打量他,视线从他脸上滑来掠去,让人后脊生寒。 他是哪里惹得姑母不痛快了? 长公主微醺,拉着林云嫣的手,絮絮说话:“还记得小时候,我母妃走得早,回回生辰都是母后替我张罗。 那时你母亲也在宫里,送我贺礼,逗我高兴,是个特别好的姐姐。 后来她嫁人了,亦从不忘了我生辰。 今儿只请家里人,宁安你也是我家里人,我就让母后把你叫了来。” 林云嫣笑着,应着长公主的话。 又是一盏酒下肚,德荣长公主又看向李邵,这一次,她没有移开视线,眯着眼看了好一会儿。 李邵不由自主地抬手抹了下后脖颈,忍不住问道:“姑母一直打量我,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 “没沾什么东西,”德荣长公主顿了顿,眉宇间露出些不满意来,“我刚回忆宁安她母亲,也想起六嫂来了。 今儿这里没有外人,我实话实说,近来隐约听到些不好的传言,是与六嫂有关的。 我自然是一个字都不信,我与六嫂也熟悉,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有心有耳朵,自然有判断。” 此话一出,气氛便是一凝。 “都不问我听说了什么?”德荣长公主叹了声,“看来都是心里有数,也听说了些,是吧?” 圣上清了清嗓子,道:“你也晓得全是浑话……” “就是浑话,也有麻烦,能传到我耳朵里,也会传到别人耳朵里,”德荣道,“我不愿意外头那般说六嫂。” 李邵轻轻嘀咕了句:“我也不愿意。” “你可紧着些皮吧!”德荣瞪了李邵一眼,“别怪姑母说话直,且不说六嫂那些污名会影响你多少,反过来呢? 邵儿啊,你若是不能踏踏实实,还跟从前似的,一会儿被顺天府逮,一会儿在宫里拔剑瞎闹,举止无状,别人会怎么说? 岂不是给了别人证据,说六嫂如何如何了吗? 六嫂要是没什么,邵儿你能这样那样? 你的名声,等同你母后的名声! 你要不想你母后被人误会、被人借题发挥,你自己就得清醒!” 一番话说的李邵面色通红一片,像是被酒熏的,又像是被劈头盖脑训的。 可话难听,理还是这么个理。 “邵儿,听见没有?”圣上打了个圆场,与李邵道,“听明白了就应你姑母一声。” 李邵嘴皮子动了动,一时之间没有发出声音来。 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他还是幼童之时,被身边一众长辈说各种道理,不止要听,还要应。 可他现在难道还是稚子幼童? 算了! 李邵想,谁让姑母生辰呢! 不跟过生辰的人计较。 “听见了,”李邵闷声道,“谢姑母提点。” 林云嫣抿了口手边的饮子,心说,这其实奇了怪了。 她从前见过长公主吃酒,女中豪杰,一两坛子下去面不改色,今儿不过两壶酒,还是与圣上、李邵分着饮的,怎么可能让她熏醉到酒后失言? 是的,训诫李邵,在德荣长公主这里,算是失言了。 长公主会向皇太后抱怨,但她从未当面下过李邵面子,尤其是,她是特特把李邵叫来的。 那么…… 林云嫣心念一动,轻声细语道:“长公主,比起前两年,大殿下今年变化颇大。” 李邵面色稍霁。 林云嫣又道:“您平时与大殿下的接触没有那么多,周身变化,还是平日交道打得多些的更有体会。 不止我这么说,我们国公爷也是这么想的。 圣上、皇太后也一定是这么认为的吧?” “是吗?”德荣长公主追问。 圣上笑道:“朕看着邵儿是成熟不少,让人很是欣慰,朕也相信,邵儿会越来越好。” 李邵抬了抬下颚,眼神里透出几分得意来。 “六哥这话托大了,你说的是信他,看到了他的改变,”德荣长公主打了个浅浅的酒嗝,“你要真信任他、放心他,至于天天让人盯着他吗? 我听说,跟着他那内侍几乎是寸步不离,恨不能有两双眼睛看得死死的。 邵儿,你什么时候、身边没有人盯着也能像模像样,姑母就彻底放心了!” 李邵的得意被这几句话击得荡然无存。 他想到了毓庆宫里的郭公公,想到每天跟着的高公公,浑身不自在起来。 是啊。 父皇若是信任他,曹公公怎么会安排心腹跟着? 而他若想完全取得父皇的信任,东山再起,肯定也要有更好的表现。 不管这些眼睛在与不在,都要立得住。 这是证明自己。 “父皇,”李邵越想越激动,看向圣上,恳切道,“儿臣认为姑母所言十分在理。” 第469章 母后是他最大的仰仗(两更合一) 李邵说完,殷切地等着父皇回复,却只在父皇的面上看到了些许迟疑与犹豫。 这让李邵的心倏地,落了下去。 ——父皇并不信任我。 这个念头再一次回旋在李邵的脑海里,而此次的失落与不安,远比上一次“比起我、父皇更信任徐简”更让李邵不舒服。 是。 他承认,那时候的自己的确有不少问题。 被李渡安插在身边的冯尝哄骗,给父皇添了许多麻烦。 而徐简那时做事亦是独断,一心想要拿捏他,那他对徐简排斥也是人之常情。 正是因着两方使劲,最后才弄成那么一个结果。 分算责任,他李邵出差池,徐简也没对多少。 好在徐简醒悟了,没有再寻他的事,矛头调转对向了李渡,后头的事就顺起来了。 燕辞归 第557节 现在呢? 现在的他,白日上朝、观政,夜里回毓庆宫待着,偶尔出去,也是与恩荣伯府的表兄弟一起。 没有结交不该结交的人,没有再去过将军坊,没有再做过什么能被御史指着鼻子骂的事。 说是洗心革面,也不算夸张吧? 但是,依旧没有取信于父皇。 “你姑母说得在理,但你也太心急了些,”圣上放下手中筷子,道,“你是皇子,身边有人跟着、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曹公公不还整天跟着朕吗?” 李邵抿了抿唇,心说,这两人能混作一谈? 圣上又道:“你要不想高公公跟着,那你自己说,谁鞍前马后替你跑腿安排?” 李邵本就是被德荣长公主几句话挑动了情绪,哪里想过这么细? 圣上一问,他不由便愣了下。 是啊,换谁呢? 毓庆宫里还有什么人能用呢? 见李邵被说服了些,圣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要真有这份心,过些时日吧。” 李邵不傻。 知道“过些时日”就是个托词。 “过些时日,”他嘀咕道,“等班师回朝了,少个高公公,也会多一个徐简。” 圣上就坐在他边上,听了几个词,也猜得到他在抱怨什么。 估摸了下时辰,圣上道:“时候不早了,邵儿先回兵部去吧。” 李邵闻言,问:“父皇呢?” “朕再陪皇太后坐一会儿,你先去吧,”圣上说着,又对林云嫣道,“宁安送他出去。” 林云嫣应下。 李邵似是还在为圣上的拒绝而低落。 站在廊下,他低声问道:“你怎么看?” 林云嫣垂着眼,不偏不倚搬出一段旧话来:“殿下还记得国公爷曾跟您说过的吗?废太子后,您想要取得圣上与朝臣的信赖、东山再起,这是一段很长的路,也许几年,也许十几年。您总不能现在就着急上了吧?” 李邵睨了她一眼,颔首算作示意,抬步往外走了。 林云嫣转身往殿内走。 圣上让她送李邵,其实是让她回避的意思。 依林云嫣早前习惯,此刻定是去自己那偏殿歇着,待皇太后使人来唤她再回去,不过今日…… 林云嫣选择装傻,她得听听圣上要同皇太后、德荣长公主说什么。 果不其然,人到落地罩旁,就见帷幔落了大半,隔断两间。 小于公公从里头退出来,见林云嫣回来,眼中透出一丝意外,很快又无声地冲她摇了摇头。 林云嫣点头表示会意,不往前走,亦没有退,只静静与他一道排排站。 内殿,只留了王嬷嬷陪侍。 圣上看着德荣,直接道:“你平日从不管邵儿事情,德荣,你在想什么?” “我能想什么?”长公主反问,“我想的是大顺,想的是我们李家,想的是六哥、你把所有宝都押在邵儿身上,他到底行还是不行。” 圣上沉声道:“那也不能说就让朕把他身边人都撤了吧?” “六哥在怕什么?”德荣长公主坐直了身体,语气倔强,“今日既说到这儿了,我就干脆说到底。 忠言逆耳,恐怕不怎么好听,但我知道六哥明事理,我一片赤诚、六哥不会真跟我计较。 哪怕我说错了什么,六哥看在我生辰的份上,就当我吃多了酒、胡言乱语了吧。” 圣上闻言,叹道:“你不添这么一堆,朕难道就会跟你计较了吗?” “六哥偏宠邵儿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想要让邵儿承继皇位、那就是整个李家的事,”德荣长公主道,“我先前与母后也提过,对我来说、哪个侄儿都一样,我没有多少亲疏区别。 真要深论,我与六嫂还亲一点。 邵儿若是个能担得起江山的,我喜闻乐见。大顺江山平顺、百姓富足,我老了都能游山玩水。 可他要是不改改他的缺点短处,往后弄得乌烟瘴气…… 六哥,我生是公主,这辈子就没过过一天不好的日子,我不想有朝一日、看着楼塌了。” “德荣,”皇太后嗔了她一眼,缓和了下气氛,“说邵儿身边用人呢,别扯那么远。” “行,说近的,”德荣长公主道,“六哥,你要真信他,你至于让人严防死守吗?还不就是怕邵儿又给你弄出些事情来,再来一两次,您都护不住他。” 圣上道:“防患于未然,有什么不对?” “防患于未然,那六哥干脆别指着邵儿了,换个更安稳的吧,”德荣长公主撇了撇嘴,“不想换,对吧?可防能防多久? 现在你的圣上、是他父皇,您自然能大包大揽,以后呢?对了,以后是以后,六哥盼着他继续进步、继续改呢。 可六哥看到邵儿刚才那神色没有?他很失望。 他认为他改正许多,但六哥你对他依旧严防死守,你在否定他。” 圣上眉头皱了皱。 “六哥你也不想一直打击邵儿吧?犯错了罚、进步了奖,”德荣长公主道,“我倒是认为,这是给邵儿机会,也是给六哥你自己的机会。他若一路向好,皆大欢喜,他若本性难移,六哥,你也就歇了硬把他往龙椅上按的心了吧,你也不想因为邵儿无状、最后连累了六嫂名声吧?” 圣上面色发沉。 皇太后看在眼中,心里长长一叹。 德荣的话有道理吗? 全是道理。 却不是这个节骨眼上该说的道理。 以德荣的性情,不该不清楚这一点,偏就借着生辰全说出来了。 要说德荣存了些别样心思,或许是,或许不是,但她就是站住了这个“理”字。 转了转心思,皇太后与德荣道:“你这叫什么?拔苗助长。” “苗什么呀!”长公主唉了一声,“又不是七八岁,多大的人了。” “你才是多大的人了,吃多了酒就什么话都说,”皇太后道,“哀家让厨房给你送醒酒汤来,你等下休息一会儿醒醒神,还有夜里少喝点,别又吃醉了。” 絮絮叨叨的几句话,先前的紧张气氛渐渐化开,又归于家常。 小于公公去取醒酒汤,林云嫣也趁机往外走,在廊下站了,思考德荣长公主的话。 长公主的心思,不外乎就这么几种。 一是如她自己所说,就是见不得李邵不端正,今日建言,是提醒,也是尝试,本身是一种善意。 另一种,就是恶意的了。 高公公跟得太紧了,有他在,李邵行动受限,想谋算李邵什么、自然也被限制住了。 因此,长公主借着自己生辰,知道哪怕话说得直一些,圣上也不会与她计较。 以退为进。 这一招,徐简之前也用过。 当然,再往下细分,也就是与李渡有关或是无关两种了。 下意识地,林云嫣捻了捻手指。 这是父亲在思考时常有的动作,不知道何时,她亦学了来。 先前,林云嫣就和徐简讨论过德荣长公主此人,上一辈子,长公主疑似丧而不发,她的死究竟与李渡、李邵有怎样的关联? 是长公主见不得李邵胡作非为、想要阻止,因而遇害,还是她本就与李渡是一伙的,只因利益分配谈不拢而身死,如今依旧没有能坐实的证据。 只观此刻,长公主的意图还算清晰。 她想看看没有人时时刻刻紧盯着,李邵身边到底会发生什么,会不会固态萌发。 或许,她准备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有准备。 毕竟,还有一个李渡。 长公主可能是李渡的先头兵,也可能是隔山观虎斗,借李渡的手而已。 无论是哪一种,林云嫣想,对于她自己而言,她得再隔一层山。 平心而论,一口吃不成胖子。 先稳定裕门、再揪出李渡、最后才是让李邵翻不了身,如此顺着来最是稳妥,但显然,事情不能全如她与徐简的意。 三者千丝万缕地缠绕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么,德荣长公主今日这番话的目的,其实也是与林云嫣不谋而合了。 拿李邵当饵,放长线,钓李渡。 真出了什么问题,被追究的也是长公主,与林云嫣没有关系。 小于公公回来了,往里头送了醒酒汤。 圣上一口饮了,提振了下精神,与长公主道:“德荣,你是公主、长公主,以后活得比朕久,就是大长公主,一辈子随顺富贵,老了自然游山玩水。父皇当年对你的期望就是与驸马好好过日子,朕现在也一样。” 德荣长公主捧着醒酒汤,垂着的凤眼直接抬了起来:“六哥这话我不爱听。 我就知道,二哥那天胡说八道、拖我下水! 二哥想谋反是他的事,与我浑然不相干,谁坐龙椅都是我亲哥,我凭什么要帮他不帮你? 我们三人也没有谁是一个母妃生养的,我疯了去寻死? 六哥不用警示我,我想求安稳才会点一点邵儿,真要坑他、办法多得是。” 圣上深深看了德荣长公主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与皇太后示意后从里头走出来。 出了大殿,往边上看去,见林云嫣站在廊下出神,圣上唤了声:“宁安。” 燕辞归 第558节 林云嫣闻声,走过去问:“您要回御书房了吗?” “是啊,说起来,”圣上清了清嗓子,“恩荣伯府那事,朕还没有当面与你道谢。” “我也是运气好才发现的,”林云嫣想了想,又问,“可是好像没有完全挡住风言风语,您看,长公主也多少听说了些……” 圣上无奈笑了下:“既然是编排出来针对邵儿的,又怎么可能全堵住呢?你扣的那人有另外交代什么吗?” 林云嫣摇头。 庞枫画的简老爷已经送去了衙门,通缉画像往各州府发去。 而他临摹的字体很杂,听父亲的意思,会全部整理后呈送圣上。 送走了圣驾,林云嫣回到内殿。 宫人们忙着撤桌,皇太后坐在罗汉床边,神色上看不出端倪。 德荣长公主横卧榻上醒酒,慵懒极了。 林云嫣暗忖,那天大张旗鼓地搜查三圆胡同,消息自会传到李渡耳朵里。 李渡的流言布局被她先一步毁了,势必会有后续动作。 林云嫣在等那个动作,只是没想到,等来的会是德荣长公主。 长公主真与李渡结盟了? 还是长公主身边也有李渡的暗子? 如王六年一般,看起来是长公主想借李渡的刀,其实是李渡算计了长公主。 德荣长公主小憩了一刻钟,起身出宫。 皇太后靠着引枕,闭目养神,嘴上与林云嫣道:“她今儿锋芒毕露。” “您怎么想?”林云嫣问。 “要说的话,哀家早前都跟她说了,领悟多少,看她自己,”皇太后的声音冷了下来,“闹吧,想闹的都闹,趁着哀家还有口气,闹个明明白白。” 闹出一个结果来,她走的那刻也有数。 好过藏着掖着,都等她闭眼后发作起来,她在地底下有心无力。 另一厢,在兵部衙门的李邵心不在焉。 他其实并不在意德荣姑母说什么,他介意的始终是父皇的态度。 原本以为几年、十几年的复起路也不是走不得,今日才发现,太长了,若不能尽快取信于父皇,万一中间再出什么岔子呢? 他得赶紧做些什么,让自己看起来更加像模像样。 这个想法萦绕在脑海里,直到他回到毓庆宫,看到那座落地插屏时,忽然闪过零星几个念头。 母后。 是了,母后是他最大的仰仗! 第470章 给苏昌一点压力 翌日。 早朝后,李邵主动去了一趟御书房。 “父皇,”他恭谨行了礼,恳切道,“今年母后忌日,儿臣想去皇陵祭拜。” 圣上闻言,颇为意外:“怎么想到这事了?离你母后忌日也还有些时日。” “虽不是整忌,但今年春天才算是弄清楚她身死的来龙去脉,知道了是谁害了她,即便还不曾抓到李渡与那猴脸的太监,但儿臣想当面与她仔细说一说,”李邵说到这里顿了顿,“儿臣在礼部观政过,晓得去皇陵并不是上下嘴皮子碰一碰,有章程有仪仗,所以要提前说出来,才不叫礼部那儿手忙脚乱。” “邵儿你能这么说,朕很欣慰,”圣上笑了下,神色舒展了些,话锋一转,却是拒绝,“裕门交战,朝堂中心都在对外上,此时再提祭拜皇陵,时机上并不合适。” 李邵垂眼,面露遗憾之情。 当然,开口之前他就猜到了,父皇不会答应让他去皇陵。 这与信不信任没有关系,理由就是父皇说的那样,时机不对。 明知不会答应还坚持开口,自然是另有他意。 “那儿臣,”李邵试探着问,“儿臣这几日能不能去潜府坐一坐? 您让高公公跟着就是了,儿臣下衙后过去、就在府里转转,宫门关闭前回来。 太多年了,幼年之事很多都模模糊糊的,儿臣想,若是在那时生活的地方待着,兴许会像上一次一样,回忆起些旧事来。 儿臣记忆里的母后一直很温和亲切,不似那些编造出来的流言蜚语……” 说到这里,李邵听到了父皇长长的一声叹息。 他想,已经拒绝了一桩了,父皇应该不会接连拒他两次吧? 圣上的心沉甸甸的。 他突然想起德荣长公主说李邵的“他很失望”。 也是。 这也不许、那也不行的,的确会让邵儿失望,毕竟,去潜府待一会儿是一件很小的事情。 潜府平日除了个管事之外、并没有其他人,高公公跟着,想来也不会有岔子。 “你想去就去吧,”圣上颔首道,“替朕陪你母后多说几句,朕想出宫一趟,远不及你方便。” 李邵眼前一亮。 他就知道,父皇不会接连拒绝他。 比起去皇陵,潜府根本不算什么。 “是,”李邵忙应下来,“儿臣会的。” 接连几日,结束兵部观政后,李邵就到潜府坐着。 管事不知这位殿下为何来了兴致,起先战战兢兢伺候着,又见李邵不喜人跟着,请示了高公公后,乐得躲在门房。 几个月过去了,被雷击的房顶修缮了,倒下的树木被挪走,再不见当日狼藉模样。 李邵与高公公回忆他童年事情,这样那样一堆,末了,他会补两句。 “隐约记得是这样。” “这段好像是有一年听父皇与我说的。” “改天我再问问父皇吧。” 不过,李邵有没有问圣上旧事,高公公不太了解,但他本人却被李邵要求着办了不少事。 今天是先皇后喜欢的花,得折两支来插在花瓶里。 明天又要准备先皇后喜欢的吃食点心,摆在屋里用。 要求不少,但高公公不觉得烦。 比起担心大殿下再生出些叫人防不胜防的事情来,再潜府里看花吃饭,多轻松啊。 一转眼就是一旬。 辅国公府中,林云嫣吃完饭在院子里走动消食。 挽月低声与她禀着:“今日也在潜府,奴婢原以为,最多三五天他就嫌无趣了。” 林云嫣莞尔。 潜府对李邵来说,自是不有趣,但比起下衙后就回毓庆宫,肯定还算胜出一筹。 “宫里人多眼杂,还是潜府清净。”林云嫣道。 挽月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倒是,听参辰说,大殿下这几日不让高公公跟在近前,高公公也没有反对。大殿下在内院时,高公公就在前头花厅坐着等。 郡主,高公公就不担心大殿下翻墙跑了?” “大殿下拎不清,又不是真的蠢得没救了,”林云嫣道,“你以为就参辰会悄悄留心潜府状况?盯着潜府的人一点都不少,大殿下前脚翻出去,后脚就一串尾巴跟着他,等着告状呢。” 而李邵,先前被德荣长公主那么几句话一激,现在正是想在圣上面前表现自己的时候,又怎么会犯那种错误? 除非,有人挑动他,且给出的饵料足够诱惑。 林云嫣沉思一阵,停下脚步,交代挽月道:“与参辰说一声,给苏昌一点压力。” 当日抓获童公公,出面的是何家嬷嬷。 苏昌早就给林云嫣与徐简透了底的消息,按说并未走漏风声。 那么,只要李渡、苏议认为苏昌这条线是安全的,照理来说,一定会在需要的时候联系他。 挽月自是应下。 夜渐渐深了。 今天的夏日很长,八月初依旧很热,但过了中秋之后一下子凉爽下来,这几天夜里甚至有些寒凉。 西街上,香料铺子里,苏昌坐在柜台后头对账。 顾来的伙计噼里啪啦打着算盘,扭头见东家连一页都没有翻,不由着急:“东家,您要是有事,今日就不盘账了?” “唉?”苏昌回过神来,“盘,怎么不盘?” 话这么说,心思依旧不集中,又白耗了一刻钟,不得不作罢。 伙计去上门板,问:“东家,门口灯笼要点吗?” “点了吧、点吧!”苏昌说完,忽又后悔,“别了,打烊了就不点了,算了算了。” 伙计摸了摸鼻尖,虽腹诽东家今日反常,还是依言做事。 苏昌又看了眼那两串暗着的红灯笼,抹了把脸,扭头去了后头院子里。 眼不见为净。 等他再想想、再仔细想想。 二更时,坐在石桌旁休息的苏昌打了个寒颤。 燕辞归 第559节 不小心打瞌睡了,还怪冷的。 再一琢磨,就觉得冷得不太对劲,他猛地一扭头,就见不远处站着一人,吓得他“哎呦”叫了声。 “你、你……” 苏昌结结巴巴,不知道如何称呼对方,也看不清楚对方模样。 对方裹着夜行衣,脸上蒙了面巾,只露出一双眼睛。 来人正是参辰。 他对苏昌比划了个手刀:“没有把苏东家打晕,就不认识我了?” 苏昌讪讪:“今天不用把我捆去哪里吗?” “那得看看东家给什么消息了,”参辰道,“东家,前回我家主子告诉过你了,一条道走到黑,最忌左摇右摆,你可不要犯糊涂。” 苏昌抬手擦拭额头冷汗。 他昨儿才收到苏议的密信,心里慌得不行,也没有拿定主意,这才没有点红灯笼。 可是,怎么他还在犹豫,对方就寻上门来了,还让他别当墙头草。 消息灵通? 脉络清晰? 苏昌吃不准。 心一横,他豁出去了:“我正琢磨这事呢,小哥来得巧,稍等、稍等,我去取信。” 第471章 照着苏议的意思办 油灯光下,林云嫣翻看着参辰带回来的信。 信是苏议亲笔,据苏昌所言,与苏议字迹无二。 书信不长,内容却是很“意味深长”。 李渡倒台后,苏议失去了原本的同盟,受古月主战派排挤,地位一落千丈。 古月联合西凉进军裕门,苏议不止失势,且因为以前树敌不少,此番不得不离开古月,免得遭遇不测。 为了能够东山再起,苏议选择一路逃到大顺,眼下已快到京畿一带了。 这些时日,他大致弄清楚了大顺局势。 李渡还未被抓获,被废太子的李邵此刻亦是艰难。 苏议希望苏昌能想办法接触到李邵,与他谈一谈条件。 那个条件,自然就是“李渡的下落”。 李渡狡兔三窟,并不好抓,消息是真是假,苏议还在确认之中,但只要李邵愿意联手,苏议一定会替他逮住李渡。 苏议帮李邵攒功绩,助李邵尽快恢复太子身份,换取李邵上位之后,支持他古月夺权。 “与西凉人联手兴兵,本就是错事,只有像之前一样与大顺往来、增强行商,才是古月的正道。” “我的需求,既是为了我个人,也是为了古月。” “苏昌你是香料商人,一定能明白这一点,此事对你我、对李邵殿下都有利。” “我如今在京中可以信赖的人就是苏昌你了,望你千万莫要辜负我的信任。” 林云嫣捧着信纸,念了其中几句,末了呵地笑了声。 有意思。 苏议可真有意思! 不由地,林云嫣想到了德荣长公主那天在慈宁宫里说过的话。 同样也是如此,道理上站得稳若泰山,实际背后几分真、几分假,只有自己才知道。 苏议对古月的形势判断无疑是正确的,他用来说服苏昌的话亦是落在了一位商人的心坎里,可苏议的目的真的是与李邵联手吗? 那就未必了。 要林云嫣说,苏议所谓的“失势逃到大顺”,都得多打几个问号。 诚然,这番说辞与战事发生前、大顺探子从古月打听来的大体都对得上,但十之八九,更像是苏议的障眼法。 苏议与李渡合作了十几年,岂会说断就断? 和李邵联手抓李渡? 恐怕是反过来,以此为由头钓李邵。 挽月站在一旁,亦看完了书信,轻声问道:“郡主,苏议既然寻上了苏昌,我们由着顺藤摸瓜,把苏议摸出来?” “我们要抓的可不是苏议,”林云嫣道,“我们最大的目标始终是李渡,除非能一网打尽……” 可谁能说,苏议一定与李渡在一个地方? 论狡诈,那两人全是心眼。 又或者说,没有李邵在前头当饵,只有苏昌一人,这藤不止摸不到瓜,说不定还会被砍断。 林云嫣把信收起来,垂着眼认真思考了许久,道:“让苏昌照苏议说的做。” 后半夜。 苏昌就有回府,就宿在铺子后院里,睡得很不踏实。 信交出去了,事情还没有解决,他吃不准那厢会作何反应,只盼着神仙们打架,放过他这个小喽啰吧。 朦朦胧胧,见那小哥去而复返,苏昌一颗心险些蹦出来。 “哎呦小哥,”他连声喘气,“人吓人,吓死人,我胆子小……” 参辰站在窗边,根本不接苏昌的话,直接道:“近些时日,李邵天黑时都会在潜府后院,身边没有人跟着。” 苏昌顾不上埋怨了,惊讶道:“小哥告诉我这个做什么?” “苏议信上不都写明白了吗?”参辰问。 “小哥,我们先前不都说了吗?不做那墙头草,绝对不左摇右摆,”苏昌哭丧着脸,道,“我既把消息给了你家主子,我断不可能再为苏议办事……” 参辰打断他的话:“我家主子让你照着苏议的意思办。” 苏昌抱着脑袋,一脸痛苦。 将计就计,他听明白了,但他真不想出力。 “小哥,我上回与你家主子说过,”苏昌道,“我现在只想做个普通商人,再多赚些银钱,把家里人都接来大顺一道生活。 古月与大顺之间的那些事情,我不是苏议,我这种小人物不想掺和了。 要不然,我也不会出卖苏议。 我再多说几句,我与苏议认识也好些年了,他那人的性情、我多多少少了解。 他说的是帮大顺皇子抓那逆贼李渡,实际上,他恐怕是要害那皇子,他和李渡还穿一条裤子呢! 我卖个消息也就罢了,真搅和进其中、让你们大顺的皇子遇险,我以后还能在京城做买卖?” 参辰不愿与苏昌多废话,一针见血道:“你也可以明日起就做不出什么生意。” 苏昌:…… 贼船! 苏议是贼船,现在这条也是贼船。 更要命的是,他已经出海了,惊涛骇浪里,他根本没得选! 总不能真的两眼一闭投海吧? 苏昌咬了咬牙:“我认得潜府,但我怎么进去?” 参辰满意苏昌的上道:“天黑时,你在潜府西院墙下等着。” 苏昌应了。 更具体的细节,那小哥没有解释的意思,苏昌只能暂且放下,一整天都在琢磨如何对李邵开口。 待天色暗了,苏昌到了潜府西边的胡同里。 这个时辰,胡同里没有看见人影,暗沉沉的,叫苏昌心里发毛。 正欲前后多打量,突然间他的领子一紧,腰间一勒,苏昌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人就晕头转向。 甚至来不及呼喊出声,他就从墙外被带进了墙内。 控制他的力道都卸去了,苏昌捂着嘴、想咳又不敢大声咳,一张脸惨白惨白。 这是什么情况? 他刚才是飞起来了? 也太迅速了吧,好像就是一眨眼间,跟乾坤大挪移似的。 苏昌暗暗腹诽着,这小哥年纪轻轻,本事真不小…… 参辰示意他跟上。 苏昌依言,走到一透出灯光的院子边上。 “人在里头,”参辰道,“放心,只有他一人。你只要把你的事办好,等他离开,我再送你出去。” 苏昌愁眉苦脸地点了点头。 事已至此,只能安慰自己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第472章 谈得拢的,才是买卖(两更合一) 正院。 燕辞归 第560节 院门开着,正屋的门也开着。 李邵坐在次间里,桌上摆了酒菜,他已经用了大半了。 对他而言,潜府肯定不算有趣,但比起在毓庆宫,被高公公、郭公公等等围着跟着,那还是这里吃得香些。 忽然间,李邵听见脚步声,不由皱眉。 这高公公,急什么急?! 他对着外间,沉声道:“还没到要关宫门的时候吧?” 外头,苏昌开口道:“大殿下,小人有事向您禀报。” 李邵倏地睁大眼睛。 这个声音,全然陌生。 来人是谁? 什么来意? 下意识地,李邵站起身,想去取墙上挂着的长剑。 看到光秃秃的墙面,他才反应过来,这里是潜府正屋,不是他日常起居的毓庆宫。 “殿下?” 似是没有等到应允,外头又唤了一声。 未知的不安从心底一闪而过,而后,是被酒气壮大起来的胆子。 没有防身兵器又如何? 寻来的还能是刺客不成? 现在的他,又不是当年定国寺里那个年幼的小童了,难道会没有还击的办法? 如若来者不善,这里动静大了,高公公立刻就赶来了。 至于现在嘛…… 李邵又坐回到椅子上,挺直了背,清了清嗓子:“什么人?” 居高位者,岂有自乱阵脚的道理? 他难道还会怕吗?! 而后,李邵就见一中年人进来了。 来人姿态放得低,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十分恭敬,看着亦没有功夫在身,这让李邵越发来了信心。 “你究竟是谁?”他问,“怎么进来的?要禀什么事?” 苏昌挤出一个笑容来,掩饰自己的慌张。 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退路,只要先与李邵行礼,而后照着准备好的说辞,背书一般说了起来。 “小的汉名苏昌,古月人士,曾与苏议大人一起出使大顺。这是当初使节团人手一份的金笺,还请大殿下过目。” 李邵的脸拉得老长。 他对古月人没有一点好感,尤其是那个苏议,与李渡狼狈为奸。 陈米胡同的账,要算起来那真是一笔接一笔。 “苏议的人?”李邵冷声道,“你不去找李渡,你找我做什么?” 苏昌忙又道:“殿下弄错了,苏议不找李渡,他与李渡之间出了些状况,眼下,苏议需要的是殿下您。” 李邵挑了挑眉,没有信,却也不阻止苏昌说下去。 毕竟,苏昌此人看来毫无威胁。 而李渡与苏议,眼下毫无踪影,如果他能弄清楚苏昌的来意,趁机顺藤摸瓜,无论抓到哪一个,不都是功劳一件吗? 是了,李邵很清楚,自己现在非常缺一份功劳。 要让父皇打心眼里信任他,让姑母不再絮絮叨叨,让文武大臣无法挑剔他、寻他的事,他必须要有功劳。 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兔子自己来撞树! 或许,就是母后的在天之灵在保佑他了。 苏昌观察李邵神色,继续道:“殿下,苏议与李渡从前的确有些往来,但那都是陈年旧事。 上回古月使节到访京师,你们主事的鸿胪寺卿给出来的条件着实不够优厚,李渡亦不出言帮衬,古月朝廷对签订的盟约颇有怨言。 苏议夹在中间,两边为难,尤其是古月那里,政敌借机没少打压他。 此番李渡暴露谋反意图,被大顺通缉,苏议也受了连累,在古月朝中失势。 主战的声音占据上风,这才有了古月与西凉的结盟。” 李邵抿了一口酒,暗暗琢磨,这话听着有模有样,与他得知的古月内里状况对得上。 “苏议受政敌迫害,背井离乡,已经到了京畿附近,”最难的开头部分度过了,苏昌倒也越说越顺,神情自然许多,“他多年心血毁了,非常不甘心,很想东山再起。 李渡出事前曾私下联络过苏议,想谋求帮助,苏议没有应、也没有拒绝,模棱两可钓着。 现在,苏议让我代为出面,与大殿下协商。 苏议替您把李渡钓出来,让您与大顺能把这心腹大患除了,而您得了这份功劳后,助苏议回古月争权,有大顺皇储为靠山,一定能让大顺与古月的关系回到之前的正轨。 到时,裕门只需防备西凉,关外生意也可顺利推进……” 一番话,苏昌说得声情并茂。 不管能不能说服李邵,反正苏昌把自己说服了。 这是互利互惠,这是两方共赢,李邵没理由拒绝吧? 没成想,李邵突然出声打断了他。 “等等,”李邵上下打量着苏昌,疑惑道,“苏议能把李渡钓出来?” 苏昌点了点头:“是,他手里有李渡藏身之处的消息。” “他既然有这等能耐,”李邵哼笑一声,“他怎么不让你直接与我父皇谈条件?替父皇把李渡逮住,有大顺皇帝做靠山,岂不是比我这废太子有用多了?” 苏昌:…… 见苏昌愣了下,李邵又追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苏昌干巴巴笑了下。 哪里不对?说得可太对了! 要不然,他怎么会私下猜测苏议其实并未与李渡撕破脸,反而依旧狼狈为奸呢? 不就是苏议明明能直接找上大顺皇帝,却非得让他拉拢废太子吗? 苏昌心虚,但想到自己来意,面上不敢露怯,硬着头皮往下编:“小的这等身份,哪里能随随便便见到皇帝哩。” “拿着你的金笺去顺天府,府尹自会替你安排。” “那可不行!”苏昌灵机一动,现编现演,“您知道如今大顺朝中还有多少李渡的眼线吗?小的进顺天府,之后又能觐见圣上,消息瞒不过的。 小的曾为使节,好些人认得小的模样,一旦消息走漏,苏议就钓不出李渡来了。 因此,小的今日才会悄悄来潜府,避开所有耳目,私下向您说明状况。” 李邵蹙眉,半信半疑。 苏昌又继续道:“还有一个原因,您别怪小的说话直。 圣上是圣上,他想抓李渡不假,但古月背信弃义、与西凉结盟进犯裕门,他心里恐怕也有气。 为了抓李渡而放过古月,圣上即便为了大局想答应下来,也得考虑其他文武大臣的想法。 所以小的认为,圣上未必会成为苏议的靠山。 可殿下您就不一样了,太子之位,您势在必得,但您作为废太子,想要复起,亦不是轻而易举之事。 您更需要政绩,擒获李渡正是您眼下最好的机会。 有需求,才有合作,谈得拢的,才是买卖!” 李邵倒吸了一口气。 他太了解父皇了,也太清楚朝臣们在金銮殿上你来我往的那一套了。 想到裕门战火起时,朝堂上那群主张狠狠回击的臣子们的热血沸腾,李邵想,父皇若要继续与古月结盟,不是简单之事。 当然,这对李邵来说,亦是一样。 但他可以先斩后奏。 事情办妥了,他功劳在手,重新坐上小御座,以后再掌大权,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就是他与父皇的不同之处了! 他不会惯着那些唱反调的人。 政绩、功劳…… 这两个词语刻在了他的心中,反反复复的。 李邵眯了眯眼,道:“说得天花乱坠,我怎么知道真假?苏议想与我结盟,诚意呢?他说知道李渡在哪儿,我就会信吗?” 苏昌犹豫:“这……” 李邵哼笑一声,他对自己占据的上风颇为满意:“他求我办事,自是我来提条件!” 苏昌绞尽脑汁,正要再说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 李邵也听见了。 估摸着是时辰差不多了,高公公来催促他,李邵便挥手示意苏昌躲去里间。 “放心,我不会让别人知道,”他低声道,“苏议的诚意到了,你再来见我,时间不等人,你们尽快吧。” 苏昌连连点头,轻手轻脚躲藏身影。 等高公公收拾了桌面,吹了油灯,与李邵一并离开后,苏昌才又小心地从里间出来。 院子里,参辰在等着他。 燕辞归 第561节 苏昌上前,讪讪道:“那位大殿下……” “我都听见了,”参辰道,“他要诚意,你就让苏议露点诚意。” 苏昌苦着脸,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原路返回,参辰确定苏昌返回铺子之后,便回辅国公府禀报。 他先前就站在屋外,里头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林云嫣听到李邵质疑苏昌时,忍俊不禁:“李邵真那么说?” “是。” “难得,”林云嫣点评道,“难得他有些脑子。” 李邵以前一直是一枚好用的棋子,或是在李渡手中,或是在她与徐简手中,也正是因此,不能长长久久地用下去。 他太不稳定了。 会被别人当刀子使,很多时候、他自己异想天开,也会弄出许多错事来。 但今日,李邵突然开窍一般,没有立刻被苏昌的话术哄骗住,对林云嫣而言也不是好事。 她需要李邵做诱饵,需要李邵配合。 林云嫣沉思一阵。 看来,除了苏议的诚意之外,她这儿也得再推李邵一把。 齐头并进。 之后两日,李邵都没有在潜府再见到那个叫苏昌的人。 虽未等到苏议的新消息,但李邵对苏昌很是好奇,他需要确认对方的身份、经历,以此判断是否可信,只是,他现在很难有个得力助手。 既要瞒着父皇与其他人,李邵无法将这些事情交给高公公。 他倒是可以亲自去一趟鸿胪寺,翻看前一回接待使节团的文书,却也担心会如苏昌说的那样、打草惊蛇。 这让李邵不由想起徐简来。 在抓捕李渡、以及复起之事上,徐简与他目的相同。 徐简出面私下调查事情,门道比他更多。 是了。 徐简不在,但他留了个亲随在京城,还有宁安。 站在金銮殿上,李邵正琢磨着今日晚些时候问宁安借个人手,却突然注意到、诚意伯似是悄悄瞥了他好几眼。 下朝后,诚意伯快步走出大殿,却是往御书房去了。 李邵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约约品出些不妙来。 不行,他也要去见父皇! 李邵到了御书房外。 曹公公从里头出来,与他恭谨行礼:“诚意伯有事与圣上禀告,圣上让殿下稍候。” 李邵越发讶异了。 里头说了什么,竟然是他不能听的? 心急如焚等了差不多有一刻钟,才等到诚意伯从里头出来。 李邵跟着曹公公进去,一面行礼,一面忙问:“父皇,诚意伯禀了什么要紧事?” 圣上揉了揉眉心,面上透出几分疲惫:“一堆琐事。” 李邵显然不信。 圣上见他神色疑惑,略一思量,道:“说你母后的事,外面多多少少有些传言。” 李邵的呼吸一凝。 宁安识破了内情,没有让他们被打个措手不及,但先前姑母提起来的时候,李邵也就清楚,这阵风迟早会呼啸起来。 诚意伯是宁安的父亲,自是不会在此事上兴风作浪,也因着事先清楚、格外关注,一有风吹草动便感知到了。 知道,却无法阻止流言。 一旦流言蜚语兴盛,母后名声受损,他李邵也要跟着万劫不复! 不行! 绝对不能走到那一步! 是了,他需要有功绩,他要有荣光,在一片道贺与封赏中,哪个不长眼的站出来扯什么“疯不疯”,这不是触父皇霉头吗? 从御书房出来,李邵深吸了一口气,拿定了主意。 心急之下,李邵没有等到傍晚下衙,而是在午间休憩时就到访了辅国公府。 林云嫣到花厅,面露意外之色:“殿下怎么来了?” “有事要麻烦你,”高公公被留在偏厅吃茶,李邵直言道,“古月使节团里有一个叫苏昌的,你知不知道?” 林云嫣神态自若,摇了摇头。 “他说他是苏议的人,”李邵道,“参辰在府里吧?你让他替我把那苏昌挖出来,我要见他!对了,不要让别人知晓,就安排在潜府里,我在主院用晚膳,只我一人,高公公不会跟着。” “这……”林云嫣故意皱起眉头,面露难色,“殿下要瞒着高公公?不妥当吧?” “你都参与其中了,还怕我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李邵反问,“你只管照着办,参辰把那苏昌找来,就在边上站着,我和苏昌说什么、做什么,参辰一清二楚。若是危险之事,你到时候只管去慈宁宫告状!” 第473章 讨一样信物(两更合一) 花厅里,林云嫣满脸的不高兴。 “大殿下这话说的,”她偏过头去,撇了撇嘴,“我就是个告状的?” 李邵闻言,气不打一处来。 这几年间,宁安在慈宁宫里告他的状、告得还少吗? 贡酒、虎骨且不说,他之前到国公府探望徐简的伤势,宁安转头都能去皇太后那儿哭他态度不好、阴阳怪气! 一桩桩的,堪称新仇旧恨。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现今是他有求于宁安,实在不好翻那些旧账。 暗暗地,李邵宽慰自己:宁安那都是妇人之见,不跟她计较长短。 “你只说,能不能让参辰把那苏昌找出来?”李邵问道。 林云嫣抿了下唇,没有拒绝、却也没有立刻答应。 当然,什么“不高兴”也全是装装模样罢了。 为了“督促”李邵,林云嫣昨日回诚意伯府与父亲商议,也请他帮忙。 果不其然,父亲下朝后往御书房一转,李邵就坐不住了,心急火燎地想要找苏昌。 不过也有出乎林云嫣意料的地方。 她本以为李邵会独来独往、自己寻路子,没成想李邵竟然上门求助。 这是机会,亦存风险。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林云嫣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斟酌着与李邵道:“不是我不想帮殿下出力,而是我实在怕您一不小心又着了别人的道。 若是些许小事,弄坏了就弄坏了,回头圣上与皇太后问起来,我替你揽了大半过去、也不过是挨几句训而已。 可若是大事情呢?国公爷不在京城,没人替殿下与我收拾残局。 您真有个什么状况,我扛不起啊。 我知情不报、让您以身犯险,危害皇子的罪名落下来,皇太后伤心,我娘家怕是也护不下我。 我莫名受您连累,这真是……” 李邵:…… 危言耸听。 还什么事都没有呢,叫宁安一说,仿佛天塌了一样。 李邵在心里又念了一遍“妇人之见”,转念想想,亦觉得不能都怪宁安。 他认识宁安都多少年了,撇开近两年往前头看,谁提起宁安不都夸她懂事、乖顺,循规蹈矩,受宠又不娇纵? 也就是在与徐简定亲之后,才有了那一次次的告状。 说到底,就是徐简在背后教唆。 现在徐简不在,宁安一下子就露怯了。 这么一想,李邵不由得意起来。 小丫头片子就是小丫头片子,失了主心骨,毫无用处。 这样也好,回头抓到了李渡,功劳就全是他的了,与宁安没有任何关系。 李邵沉思一番,与林云嫣大致说了苏昌的事,又道:“你看,我若不寻他,那才失去了良机。” 林云嫣佯装不安:“真不是圈套?” “潜府不远,京城之中,参辰也在边上,能让那苏昌威胁到我?”李渡道,“他们就算设下圈套,也会是在今日之后,我们先听听苏昌说些什么,再做打算。即便是陷阱,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还怕不能将计就计?” 林云嫣又犹豫了会儿,最后还是应下了:“那就试一试吧,先说好,若是状况不对,我定会进宫禀报圣上与皇太后,到时候殿下可别怪我打退堂鼓。” 李邵满嘴应下来。 先稳住宁安,让参辰把那苏昌找出来。 后头的事,后头再说! 燕辞归 第562节 他也就是问辅国公府借一借参辰,宁安这种不顶用的,别给他拖后腿就行了。 林云嫣哪里猜不到李邵的心思? 她也不说破,先叫了参辰过来,装模作样与人吩咐一番。 “汉名就叫苏昌,原是使节团的一员,如今国公爷不在京城,鸿胪寺那儿大抵是不好伸手去调文书,你看看能不能去顺天府打听打听,古月人若在京城做生意,都会在府衙那里报备。 若是寻不到,只好再去几家大商行,问问哪家有熟悉的古月商人,借由他们再顺着去打听一番。 这要是都还打听不出来,那就、那就再想办法吧……” 李邵是急性子,见她絮絮叨叨、一副心里没有底的样子,也耐不住听她的,抢了话过去,与参辰道:“尽快找出来,一有消息就来知会我,记住了,必须亲自与我说,别让高公公知道。” 参辰恭敬应下。 李邵起身,林云嫣送了客,回到花厅里。 参辰问道:“郡主,小的几天给大殿下回话?” 且不说苏议和李渡,反正京里这盘棋,下着下着,黑白都落在了他们手里。 此时的林云嫣,脸上也没有了对着李邵时那般的犹豫与不安,她想了想,道:“苏昌在西街有铺面,官府手续一应俱全,又不难查,你明日就把苏昌带去潜府见他。” 参辰应下。 另一头,李邵回了千步廊。 心头要事交给了参辰,李邵却也没有松一口气,“等”这一字,本就难熬。 随意翻着手中文书,他暗暗嘀咕。 那参辰怎么说也是徐简的亲随,查个人的本事总还是有的。 两日、最多三日吧,肯定能有个口信。 三天若都差不多,岂不是像个废物? 徐简那一肚子坏水的精明人,能养废物? 要真是,等徐简从裕门回来,他一定要好好说一说、怎么留在京里办事的是个靠不住的呢? 李邵安慰了自己一番,心境在平和与纠结中来回翻滚。 如此到了翌日下午,坐在衙门里头,高公公向李邵禀报说“国公府使了人过来”。 李邵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参辰进来,手里拿着一锦盒,交给高公公:“殿下昨儿来府里问的文房,郡主找出来了,让小的给您送来。您看看东西对不对?前些年我们爷捣鼓这些物什,确有一块香墨进献圣上,圣上很喜欢。这块是当时留下来的边料,您雕琢雕琢。” 李邵愣了下。 什么文房?香墨? 高公公亦不知内情,闻言把锦盒打开,将其中物什给李邵过目。 李邵这才反应过来,“哦”了声:“对、对,是这么一回事,劳烦宁安了,东西我收下了。” 说着,他看了眼高公公。 见高公公并未起疑,李邵暗暗舒了一口气。 宁安胆子小归小,编故事倒是一套一套的,难怪先前告状一告一个准! 散值后,李邵依旧往潜府去。 心知参辰已经找着了人、会把苏昌带来,李邵多少有些紧张,等高公公布置了碗筷吃食,便忙将人打发了。 他一心等人,胃口不佳,也没动几筷子,酒反倒喝了些。 正心焦着,就听到了外头的脚步声。 很快,那日听过的苏昌的声音就在外头响起来了:“小的见过大殿下。” 李邵睨他。 苏昌此时看着有些狼狈:“大殿下要见小的,小的岂会不来?何须旁人生事动手?哎呦那小哥、手劲忒大,吓得小的还以为招惹了什么歹人,吓都吓死了!啧啧!” 李邵不知道参辰如何寻到苏昌,更不清楚苏昌根本就在做戏,他也不说别的,开门见山地问:“李渡究竟在哪里?” 苏昌眼珠子一转:“这么说来,殿下是答应苏议的要求了?” 李邵抿唇,眼中闪过郁气。 饶是不得不低头,他也实在不喜欢这么被牵着鼻子走。 苏昌见状,一下子抖擞起来:“殿下,苏议与李渡虚以委蛇,没有彻底断了消息,这才能得那反贼下落。 可您也知道,李渡歹毒又奸诈,心眼很多,他一旦发现在苏议手上讨不到好处、还可能遇险,只会当机立断,彻底洗去与苏议的联系。 真那样,顺藤也摸不到瓜了。 不是小的想催促您,而是时间不等人,殿下要快些拿主意。 这种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买卖,过了这么村,没有这个店呐!” 李邵啧了声,摆手道:“晓得了,我既承了苏议的情,又怎么会没有回报?只要替我抓到李渡,苏议原先怎么当他的大官,以后依旧怎么当!” “有您这句话,小的就放心了,”苏昌笑眯眯地,“殿下您只管准备好人手,苏议那厢一旦给了信,立刻就能出发!” “怎么?”李邵疑惑,“你还不晓得李渡在哪里?” “如今要紧状况,再您答应之前,苏议也不敢让小的知道呀,”苏昌搓了搓手,“万一小的是个嘴巴不严、背信弃义的,越过他苏议跟您讨要自己的好处,他苏议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买卖人,最怕被人跳了。” 这话听得在理。 过河拆桥的事,不稀罕。 苏昌又道:“因此,小的想与您讨一样信物,也好叫苏议放心,小的与您已经谈妥了,不是从他口里诓讯息。” 李邵略有迟疑。 苏昌又叽叽咕咕说着“江湖买卖规矩”,李邵听得头胀,酒气也上涌,“行了,给你个东西。” 偏生李邵从千步廊过来,身边也没什么顺手物什,而这屋子又是常年不住人,根本没有能当信物的。 苏昌眼珠子一转:“殿下,您腰间那块玉……” 李邵闻言,白了他一眼。 这是他日日身上带着的,给出去了,能不让高公公察觉? 不过,也是叫苏昌提醒了,李邵起身走到里间,从床架上取了一玉佩下来。 先前这床架也遭了点火,救得及时,并无大碍。 毕竟是幼年睡床,李邵觉得不吉利,又是为了“安抚”父皇,他从母后的遗物里取了几块玉,拿来挂在床头。 说的是“感念母后保佑”。 李邵把玉佩交给苏昌:“这样行了吧?” 苏昌赔笑:“您放心,小的一定尽心竭力,苏议也是等急了,立刻就会办好。” 李邵示意苏昌自行退下,这才有心思吃他的晚膳。 苏昌出了屋子,见参辰站在不远处,微微冲他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走到院墙下。 苏昌把玉佩给参辰过目:“照小哥的意思讨来了。” 参辰颔首。 信物是郡主提出来的,知晓大殿下在潜府旧床上挂了几块玉,便让苏昌借机讨。 之后无论苏议出什么招,有李邵的玉佩在,拖他下水亦容易些。 “抓紧些。”参辰道。 苏昌干笑着点点头。 在等待李邵答应的这几天里,苏昌没有闲着,依着这头意思催促苏议体现诚意。 今日上午,苏议的诚意也送来了。 那是一封书信里的一小段。 内容是李渡询问苏议到了何地、带了多少人手,又说边关吃紧,如要在京畿动手需得尽快,万一裕门拖不住大军,之后事情不好办云云。 字是李渡的亲笔字,林云嫣认得。 而这内容,与苏议先前说的“钓着李渡”倒也对得上。 夜色浓重。 参辰正欲提苏昌出潜府,苏昌先行止住了他。 “小哥,”他揪心道,“有句话,我犹豫很久了。” 参辰竖着耳朵听了听动静。 院墙外没有人,离李邵所在的主院也远,确定不会被人听了去,参辰示意苏昌继续说。 苏昌把声音压得很低:“我多多少少算是了解苏议,他那人城府很深。 失势、在古月待不下去,我信;李渡倒台,苏议不想再支持没有前景的李渡,我也信。 但是,他寻人结盟,寻到了那位大殿下身上,我不太信。 苏议那种狠辣的,看不上他……” 诚然,苏议与那位大殿下也就是出使时见过几面,没有深交,但大殿下最能给苏议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无疑就是陈米胡同那一桩了。 陈米胡同那宅子是李渡的地盘,苏昌替苏议去过那里,后来那宅子被衙门查了,苏议岂会不晓得大体状况? 能被衙门衣冠不整抬出来的皇太子,苏议会与他谋事? 更何况,现在也不是皇太子了。 “我总觉得,苏议设下了陷阱。”苏昌道。 参辰点了点头:“那就劳烦苏东家再费费心,尽量从苏议那儿挖出更多的线索来。” 苏昌苦哈哈地,不想应,也还是应了:“尽力、我尽力!” 夜更深了。 燕辞归 第563节 三更过半,小镇里几乎没有光亮。 大宅的侧门被敲开,一行数人进宅子,一路往主院去。 闻讯的叶公公点了灯,把床榻上睡得并不踏实的李渡唤醒:“主子,苏议把人带来了。” 李渡披上衣裳,嗓子难受,咳嗽两声才道:“那就带来让我看看,到底像与不像。” 第474章 不过是道小菜 屋子里,所有的油灯都点上了。 叶公公还觉得不够亮,从他处又取了好几盏过来,把整间照得亮如白昼。 李渡披着长发,仔仔细细打量着站在中间、一动也不敢动的人。 苏议抱着手,问李渡道:“怎么样?身量、模样,我当初为了找这么一人,可是费了不少力气。” “辛苦。”李渡淡淡应着,视线继续在那人身上转。 直到心里有数了,他示意叶公公先把那人带下去安顿,只留了苏议说话。 “比不上原先那个。”李渡这才点评道。 “便是同一个爹娘生下来的孩子、也没有一定长得像的,”苏议道,“能遇着一个用得上的,就是天大的运气了,还能真指着寻上两个、三个?” 这还真是一句实话。 苏议说着,也是惋惜:“原先那个,还是废得太可惜了。” “当时情况紧急,那等包围之下、能寻到一处生门已是不错了,哪里还能再算可惜不可惜?”李渡说着,又重重咳嗽两声。 苏议见他如此,也听出来了。 嘴上说着“不算可惜”,实则心中全是可惜。 不过是事已至此、宽慰一番罢了,不然还能怎样,拿现在这个去换原先那个? “我是没有想到,妙算亨通的晋王爷会被一个年轻后生逼到死遁的地步,”苏议啧了声,“徐莽的孙儿,那徐莽一介武夫,养出那么一个心机的孙子来!” 李渡拿茶水压了压咳嗽,道:“你也别小瞧了徐莽,只一身武艺、没有一点脑子,也成不了辅国公,拒不了西凉这么些年。” “罢了,不说那些,”苏议也抿了口茶,“还好你当初听我的,多作了几手准备,哪怕没有那么相像也先养起来,若不然这短短时日里,哪里能找个新的来?” 李渡哼笑。 替身不好养。 十年前与他相像的,十年后说不定天差地别。 去年能用的,今年许是就不能用了。 长年累月,自是有淘汰,也有增补,最终能不能用得了,也是运气。 近两年,与他最为相像的那个一直养在京中,衣食注意,举止模仿,本想有朝一日派上大用,可惜…… 好在还有预备别的,就比如今日被苏议带来这个,苏议在信上说有七八分,李渡自己看着也就五分,兴许是自己看与旁人看的区别。 当然,如今也不能那么挑剔。 “没那么像也好,”李渡思量着道,“真被误认为是我,那还麻烦些。” 苏议哈哈一笑。 他养替身的年岁久,在这些事情上最有经验。 此番他深入大顺,自还在古月留了人,整日病怏怏歪在家中,一副被排挤落魄,不愿意见客的样子。 笑过了,苏议神色严肃几分,问道:“王爷身体无碍吧?” 自他来了后,李渡一直在咳嗽,人看起来也比先前消瘦许多,脸颊下凹,满面病容。 若仅仅是风寒,不至于如此吧? “还是出宫那时受凉、一直没有养好,”李渡清了清嗓子,“大夫仔细瞧过了,开了些温养的方子,你只管放心,不碍性命。” 苏议道:“那就好,我还带了些名贵药材来,若有需要、让大夫过来取。” 他别的不怕,就怕李渡大业未成、一病不起了。 他苏议可以扶一个死遁的王爷再入京师、重登大宝,却不可能扶个半死不活、随时咽气的。 如果李渡活不长,他可得好好谋算谋算了。 李渡与苏议打过多年交道,岂会不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性子? 见状,他便问道:“你既带了药材来,可有带上大夫?你们关外大夫也有手段,治病不能光听一家之言,让他也替我诊断诊断。” 苏议一听这话,心安许多。 李渡敢让他的人来断,想来是没有大事了。 与他而言,自己人断过,他便放心。 “带了一位,明日让他过来。”苏议道。 李渡应了,又问正事:“京里有回复了吗?” 苏议与他说了眼下状况:“您那侄儿眼下内忧外患,他难道还会不上钩?” “我不是担心他,”李渡又咳了声,“我是说你京里办事的人,确定不会背主? 陈米胡同的事,徐简应是一早就摸透了,按说他不至于查不到那苏昌。 我离京后、想用童公公试探试探,童公公被抓,去认人的却是个出宫多年的厨娘。 那苏昌不会卖了你吧?” “苏昌不是个胆大的,”苏议眼神一凌,“我晓得他,志向不大,只图赚些银钱、照顾好家里人,他一人在大顺京城经商,一家老小都在古月。他就算不惦记惦记自己,也要惦记在我手里的亲人。” 李渡靠着引枕,呵的笑了声。 父母妻儿能锁住很多人,却不一定能锁住每一个人。 不过,李渡从未与苏昌打过交道,不知对方性情,苏议如此有信心,那就听他的吧。 两人又交谈了些之后的安排,眼看着天都要亮了,才各去休息。 第三日的傍晚,苏昌的信经由几道转手、送到了苏议这里。 苏议看过后便寻了李渡:“你们那位大殿下已经上钩了,怎么说,何时动手?” “临近月中了,若是无云,月色明亮,容易出岔子,”李渡冷笑道,“那就等下旬吧,又是一年九月了,可不就是巧了吗?九月二十四夜里,这镇子就给他了。” 二十四的夜,等李邵被牵着鼻子忙完,便是二十五。 当年火烧定国寺,便是九月二十五的凌晨。 看吧,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 苏议得了准信,颔首道:“王爷放心,这一次没有徐简在其中搅局,那位殿下生不出风浪。给京城里您那位弟弟添个事,等他乱一阵,就该我们动手了。” 九月二十四,不过是道小菜。 等胃开了,叫他们吃个饱! “说起来,”苏议想起一事来,“徐简那个弟弟,王爷安排了吗?” “差不多了,”李渡道,“那边本就不严,又被兵防牵扯了人手,愈发混乱,提个人出来而已。” 虽然也是个与李邵半斤八两的蠢货。 第475章 最锋利的刀刃(两更合一) 香料铺子后院。 苏昌坐在石凳旁,身板笔直,垂着头不吭声,更没有抬头去看参辰。 不久前,苏议的密信送到苏昌手里,看过内容后,他也没敢拿任何主意,只在天黑后把灯笼点上了。 原本说过,只要有消息,不管白天黑夜都点。 后来想着,白日点灯不合常理、反常即为妖,万一被眼线暗桩琢磨了去,反倒坏事。 因而还是天暗下点上,有消息时,右边的那串灯笼最下头那盏就换新蜡烛,火点高、也更亮。 关了铺子,等了两刻钟,那小哥就来了。 苏昌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小哥回回都蒙面,不愿露出一点身份来。 苏昌又不是个蠢的,哪怕心中好奇,也避免去看对方样子,能低着头说话决计不会对上视线。 说起来,苏议信上交代的事,苏昌心里七上八下。 不对劲,处处都显得不对劲! 参辰没管苏昌在琢磨什么,他仔细看手中书信。 苏议的手书,与先前收到的字迹并无不同。 这次书信上说,苏议再次联系到了李渡。 李渡离开京城后,并未走远,就潜伏在京畿南边的山上。 那山延绵,早年间李渡就在其中修建了庄子,因着山林深,十分避人耳目。 苏议以前听李渡说过,却也从未去过,更不清楚详细的位置。 他虽与李渡结盟,但盟友这东西也不是天长地久的,李渡不可能把隐蔽的藏身之处完全透露给他,就是防着“今日”。 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李渡就在那庄子里,因为山下有一名叫吉安的镇子,前两月中,镇中药铺曾有人来采买过治疗咳嗽的药材,买的还不少。 而李渡,据苏议与他书信往来了解,逃出皇城时染上了咳嗽的毛病,一直未好。 庄子的位子还没有完全摸清楚,但苏议与李渡约好了,九月二十四那一天夜里三更始,在吉安镇西南五里的一山神庙会面。 “李渡那人心机深沉,他若是亲自来了,可以当场将他抓住,若没有亲来,应该会让人引我上山去那庄子,你们少带些人手、悄悄尾随,切莫被发现了,等找到了庄子,再增调人手来将他拿下。” 参辰看着这封信,眉头紧皱:“庄子?” 燕辞归 第564节 苏昌思来想去,主动开口道:“小哥,此事还得与你主子说一声,要多掂量。” “怎么?”参辰问他。 既然投诚了,苏昌再纠结也还是心一横说了。 “别说山上有没有庄子,去了那儿就是苏议与李渡的地盘了。我们想的是少带些人手、尾随着,人家说不定请君入瓮、拉着大网等我们呢。人手不足,掉到坑里,被一网打尽!” 参辰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见苏昌担忧模样,还是又问了一句:“那怎么办?人手一多,打草惊蛇。” 苏昌苦哈哈笑了笑。 他哪有什么好主意呢? 他要是个活络的,还会被夹在中间、做两面探子吗? 哦,错了。 现在是三面探子了。 他还在大顺的大殿下跟前唱戏。 这么想想,也还算有点活络是不是? 苏昌苦中作乐,听参辰说让他歇息等待之后调遣,便也应下了。 小哥一走,他看着天上明月,舔了舔唇,这事闹的,他何时能把家里人接来一道平安过日子呢? 另一头,参辰把信交给了林云嫣。 林云嫣看完,久久没有说话。 等再开口,她说:“可以确定了,李渡定下来的计策,要么他与苏议联手,要么他明知苏议钓他、他借力打力。不过照我看,还是那两人联手。” 参辰听完,心中讶异,郡主为何能如此断言?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询问,那厢挽月先一步开口问了。 林云嫣刚刚的语调很平,参辰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挽月熟悉她,知道郡主带了火气。 挽月很关心,也怕郡主气头上乱了判断。 “九月二十四,三更始,”林云嫣指出来,“那就是再过半个时辰,便是二十五了。” 挽月倏地瞪大了眼睛。 九月二十五,还是凌晨。 那、那就是定国寺大火的时间,是先皇后、伯夫人的忌日。 “这、这……”挽月瞠目结舌,“太可恶了!实在太歹毒了!” “这么多日子,偏偏选中九月二十四的深夜,一旦起冲突,很快就是二十五了,”林云嫣道,“依信上的说辞,日子是苏议定的。 苏议能与李渡做多年谋划、不可能是稀里糊涂之人,他此番要‘投’李邵,自然也会摸清楚李邵状况。 明知二十五是什么日子,苏议可不敢这么刺激李邵,万一炸了,他的路子也就断了。 逮着先皇后忌日做文章,这种诛心之事只有李渡会做。” 挽月又问:“郡主,可您一眼就看出来了,难道大殿下看了就……” 就不怀疑苏议与李渡吗? “我看到了是生气,”林云嫣反问挽月,“你觉得李邵看到了,是什么?” 挽月明白了。 大殿下只会比郡主更生气。 郡主气归气,但郡主不会冲动,会分析状况。 大殿下不一样,气一上来听不进别人劝解,且知道李渡就在那儿兴风作浪,会不管不顾一定要抓到人。 那就,掉下去陷阱了。 “李渡不会让大殿下轻易抓到的,他算计大殿下,”挽月思量着,问,“他想把大殿下骗过去,杀了?” 这一问,自己就吓坏了,捂着嘴不敢往下说了。 林云嫣却摇了摇头。 看着不像。 李渡若想要李邵性命,曾经轻而易举,冯尝、汪狗子都是近身伺候李邵,在杀李浚事发前,这两人谁都可以轻松对李邵下药。 总不能是苦心谋划一招破灭,想杀了李邵泄愤吧? 那是抓住李邵为人质? 可这个人质能换来什么?逼圣上让位? 圣上再偏宠李邵,也无法做到让位那一步,因为他是皇帝,他有那么多的臣子,天命浩荡,天命也不全由他一人。 所以,李邵有什么用? 林云嫣闭上眼睛,一张张面容在她脑海里闪过。 恩荣伯老夫人听到有人议论先皇后疯病时的气愤,皇太后回忆起定王时的眼泪,徐夫人为了徐简撕下刘靖伪装时的痛与恨,从前父亲跨越千里寻到他们、咽气前的不舍与牵挂…… 圣上在慈宁宫里,讲到李邵时的忧心与纠结。 父母对于儿女的、沉甸甸的爱。 李邵,就是刺向圣上的最锋利的刀刃。 怎样最痛? 由圣上握着刀、扎向胸口时,最是鲜血淋漓。 让李邵万劫不复到连圣上都拉扯不动、只能放手的地步,这就是李渡给李邵布的局。 正思考着,马嬷嬷在外头唤了声。 林云嫣让人进来了。 马嬷嬷一脸严肃,禀报道:“曲州那儿回报,那位不见了。”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 曲州,指的是刘迅的流放之处。 当日案子判下,刘靖革除功名、遣返原籍,刘迅流放、一路远去,这两人与京城、与辅国公府已经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按说今生再无相见可能,徐简与林云嫣也不想与那两人再见,但也需得防着些变化。 再者,刘迅毕竟是徐夫人生养的,当母亲的再怎么心狠、也不可能真的放下儿子,只是不好再提而已。 徐夫人不好提、不敢提,徐简倒是也念着她心情,答应过她若是有曲州一丁半点消息、会告诉她,这让徐夫人很是感动。 徐简后来也与林云嫣说过,反正是要看着人的,不妨碍的事、递一两句话而已,也免得真成了徐夫人的心结,再钻了牛角尖。 怕徐夫人疯魔,徐简一直都怕。 也是因此,刘迅抵达了曲州,刘迅胳膊受了伤、但不影响生活,这样的消息都会告诉徐夫人。 只是没想到,这次的消息是“不见了”。 林云嫣自不会去与徐夫人提这个,只问马嬷嬷:“具体怎么说的?” 马嬷嬷道:“那位本来还老实,白日做工、夜里回去睡下,突然发现身形变了,模样好像也不太对,这才发现换了个人了,再一查,差不多是中秋前后就变了。” “这么换一个人,那里也没什么反应,看来是有人故意放了。”林云嫣道。 马嬷嬷颔首:“盯梢的也是这么想的,没敢张扬开打草惊蛇,只当浑然不知,立刻往京里递信了。” 再快,这信也递了有一旬。 而刘迅不见,都不见了要一个月了。 林云嫣沉思一阵,道:“会想起来调刘迅的,八成也是李渡。刘迅一路从曲州出发,若是来京城,坐马车也差不多能到了。” 可具体来没来,哪天到,入城亦或是京畿,又或是被安顿到附近那里,哪里能猜得到? 林云嫣从能掌握好的事情入手。 她交代参辰道:“先探一探那山神庙,切记小心。” 参辰应下,又问起李邵那儿。 林云嫣便道:“离二十四还有几天,耗着他,你告诉苏昌……” 无疑,李邵此刻更是心急。 见几天没有苏昌的消息,李邵又来了一趟辅国公府。 “那苏议到底怎么回事?”他问,“想要合作,怎么这般拖拖拉拉?哪怕是他与李渡一道设计暗算我,也该出招了吧?不出招,我怎么上钩?” 林云嫣皱眉,眼中露出几分烦躁来。 李邵看在眼里,问:“我说得不对?” “或许是耽搁了吧?也说不好,苏昌没有给参辰递消息。” 这下,轮到李邵犯嘀咕了。 宁安今日怪怪的。 宫里人讲规矩,与人说话,身份合适的就看人,身份低的就老实垂目,断没有眼神乱飞的,一看就是一副心虚样! 心虚? 李邵一下子来劲了。 宁安心虚,那便是扯谎! 苏昌给了消息,但宁安不打算告诉他。 好一个宁安! 胆小怕事,定是胆小怕事! 李邵懒得与林云嫣掰扯,也怕言语争论起来,宁安怕担事,转头进宫告状去,那他还怎么建功? 留下一句“有消息了告诉我”,李邵匆匆告辞。 不说就不说,他可以找苏昌。 燕辞归 第565节 那人前回说了,西街上做香料买卖的,这还能找不到? 马车往千步廊便会经过西街,街上正是热闹时候,李邵突然喊了停。 高公公问:“殿下?” 李邵道:“你找找有没有做香料生意的,越稀罕的越好,我母后喜欢玩香,马上就是她忌日了,我到时候点些不寻常的供给她。” 这么有说法的由头,高公公自不好违背,便与车外跟着的侍卫交代了声。 很快,侍卫回来禀报:“前头不远处有家香料铺子,就是、就是做古月生意的……” 与古月打仗呢,这铺子如今门可罗雀,谁都不想去买。 李邵截然相反,一听是古月铺子就知道八九不离十:“就先去这家!” 一迈进去,伙计一看来人贵重,笑着问候。 “寻你们东家,”李邵道,“有雅间吗?让东家来给我试试香。” 伙计忙应下,请李邵上楼入雅间,又去请苏昌。 苏昌一听就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匆匆提着香盒上楼。 “小铺做古月香料,有吃食里用的,也有燃香用的。”苏昌陪笑着说了一通。 李邵不耐烦听这些,只让点来试。 苏昌依言。 浓郁香气萦绕,李邵闭目,而后睁眼与高公公道:“你去外头站着吧,别挡着我闻香。” 高公公:…… 他退出去,关了门,却是竖着耳朵听里头动静。 里头没有什么不对的动静,介绍香、换一种香,他不晓得的是,李邵在桌子上点了点,苏昌从香盒里取出一封信交给了他。 那封信,李邵看得火气直冒,咬牙切齿。 信由苏昌收回去,李邵满脸不高兴地从雅间出来。 高公公问:“殿下?” “都说点香宁神,我闻着却是越来越冒火,”李邵大步走出铺子,“不买他家,换家试试!” 李邵在西街逛了四家卖香料的,除了大顺本土的,也有漂洋过海来的,总之没有一家的货能满意。 高公公回宫后与曹公公禀报:“殿下脸色一直不好,很是生气。小的原以为殿下是指桑骂槐,厌恶古月才说古月香料不好,后来琢磨着,恐还是为了先皇后的事。” 都说先皇后点香是为了克制发疯、宁神静气,殿下就偏要说点香上火、心神不宁。 第476章 难为他找了个好由头 廊下,曹公公一面听,一面回头往内殿看了一眼。 圣上还在批折子,眉宇之中难掩疲惫。 曹公公看在眼中,忍不住暗暗叹息一声。 说起来,近些时日的政务没有那么繁忙,裕门战况稳中向好,底下州府也都太平,唯一能称为心头患的只有下落不明的李渡而已。 比起从前最忙、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已经算是很安宁了。 圣上会如此疲乏,还是因为先皇后。 又快到先皇后的忌日了。 每年这个时候,圣上都会万分惦念,今年嘛…… 今年格外是。 大殿下之前说得对,这是查明定国寺状况后的第一个忌日,又有些隐处的流言蜚语。 这些拢下来,圣上才会如此。 因此,当听说大殿下今儿下午在西街几家香料铺子“寻事”,曹公公也没有多少意外。 大殿下那脾气,只是去黑沉着脸转一转,已然是压着火气了。 天天都在潜府那儿用晚膳,念着先皇后,这份思母之情啊…… 当然,要说全是因着真挚孝心,曹公公肯定不会信,到了他这个位置,哪里会天真到那份上? 但要说没有一点真心,曹公公也一样不会信。 说穿了,念想是有的,心也是真的,想借着先皇后讨好圣上,亦是千真万确。 人心嘛,就是这样。 想来圣上同样清楚这些。 “只嘀咕着发发脾气,倒也没什么,”曹公公与高公公交代道,“别让殿下过了火。” 高公公应下,又道:“去铺子前,还去了拜访了宁安郡主,说了两句话就出来了。” 曹公公心里有数了。 他很放心郡主,郡主知分寸,识进退,还很敏锐。 若是大殿下有什么苗头,郡主能直接出手给他掐了。 说了今日事情,高公公退下去了。 曹公公回到内殿,摸了下圣上手边茶盏,见凉了些,便立刻换了。 圣上头也未抬,问:“谁来了?有什么要紧事?” “大殿下身边的。”曹公公没有给李邵请功的意思,只一五一十陈述了香料铺子的事。 圣上听完,朱笔顿了会儿,道:“他那性子,难得迂回。这么黑着脸逛一圈铺子,背后嘀嘀咕咕煽风点火的都晓得他意思了。” 晓得也好。 那些阴险心思能自己收一收、紧一紧皮,也省得闹大了。 马上就是先皇后忌日,圣上不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传言脏了亡妻的名声。 另一厢。 毓庆宫里,李邵正琢磨九月二十四的事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看到信纸上谋划的日期时,心里火苗直窜上来,烧得他差点把桌子都掀了。 母后去了那么多年,父皇从不曾忘记过那一夜。 而他李邵,他彼时年幼失去记忆,不记得具体经过,但日子也是一天不敢忘! 那一夜,把他的命运改了。 他失去了母后! 如果母后还在世,他会经历这般沉浮? 但是,有人忘了,始作俑者忘了! 李渡约苏议九月二十四山神庙相见,在李渡那儿,这就是个平平无奇的日子,与其他时日并无区别。 这让李邵如何能忍? 不止不忍,他还要亲手杀住李渡! 这时候,李邵脑海里想到的就不是什么“建功”了,血债血偿的念头包裹住了他。 活捉?活个屁! 他要在二十四的半夜里,偷偷跟住李邵,等过半个时辰,入了二十五,他一定要在母后忌日的这一天,让李渡赔命! 可是,他没人没兵,身边侍卫听高公公的,高公公听曹公公的,他难道要单枪匹马去吉安那山神庙逮李渡? 苏议说是与他联手,天知道苏议手里多少人马,够不够与李渡火拼! 李邵为此苦恼了几日,眼瞅着时间越来越紧…… 九月二十二。 天未亮时下了些雨,到辰初停了,但天色看着不好,沉闷闷的。 参辰脚步匆匆,来给林云嫣报信:“大殿下出城了。” 林云嫣挑了挑眉。 她确定李邵“闲不住”。 李渡给李邵准备了这么一份大礼,林云嫣想要抓住李渡,也想借刀让李邵倒霉。 平心而论,扳倒李邵的办法不是没有,但林云嫣不愿意扯到先皇后“疯魔”这事上去,便想着用一用李渡的法子。 李渡想好了拿李邵当刀、去扎圣上心窝,就不会是杀人的局。 李邵性命无忧。 若是牵扯到李邵的命,这势必定借不了,事后查起来,林云嫣脱不了身。 当然,李邵活着,出些状况,依旧会把林云嫣这个知情人供出去。 林云嫣这番要跟着李邵,给李邵的命上一道锁、以免李渡狗急跳墙,同时把事情办好了,把自己摘干净。 起码不能落一个“知情不报”,她肯定得报。 正是因为这些,苏议的回信才不经林云嫣的手,她欲言又止、犹犹豫豫下,“让”李渡自己去寻了香料铺子。 昨儿苏昌亦给参辰回过话,说李邵让他二十四夜里也到山神庙,苏昌战战兢兢、根本不想去。 林云嫣确定李邵会去,只看李邵怎么去。 现在,答案来了。 “带了三十御林,出城往围场方向去的,”参辰道,“还是借了先皇后的名头。” 清早金銮殿上,李邵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的。 大意是,今年查明了真相,本想去皇陵祭拜母后,只是裕门还在打仗,祭祀之事仪仗繁重、劳累官员,便只好歇了心思。 燕辞归 第566节 近些时日一直在潜府用晚膳,回忆起了不少幼年与母后相处的往事。 记得那年刚学射箭,力气不足拉不开弓,母后很是勉励他。 那时就与母后有过约定,等能拉弓射箭了,亲手猎鹿赠于母后,只可惜、母后没有等到他能狩猎时。 前几年忘了约定,如今想起来了,不敢不遵守,便想去一趟围场,猎鹿回来、于忌日亲自供奉。 林云嫣听完,一时无言。 能说什么呢? 冠冕堂皇,句句尊敬缅怀,哪怕有人认为大殿下这是在衙门里坐不住了、就想去围场狩猎耍玩,也不敢当面顶回去。 “您拿先皇后当借口呢?” 这话,谁敢问? 耿直坚毅如葛御史,都不会问。 林云嫣却知道,李邵不是想打猎了才去,他的目标是李渡。 “难为他找了个好由头,”林云嫣点评道,“盯着围场,他在那里待不了多久。” 第477章 奉父皇之命 果然如林云嫣所想的那样,李邵只在围场待了半日。 阴天狩猎,收获不丰。 一行人跑了小半日,也不过几只兔子狍子而已。 下午时候,更是下了大雨,李邵不得不打道回府。 第二天,李邵不肯半途而废,依旧带人出城去围场。 林云嫣在城门口堵他。 见林云嫣拦了,李邵不能视而不见,只好依林云嫣说的“借一步说话”。 “殿下当真是去猎鹿?”林云嫣低声问。 李邵拧眉:“不然呢?” “我思来想去,就怕是李渡的陷阱,”林云嫣“劝”他,“殿下若是去抓李渡,恐是要落入圈套。” “你当我蠢吗?”李邵道,“若不是圈套,他和苏议在那里碰头,那可以一网打尽;若是圈套,他也得在那山神庙,我要是没有亲眼看到他,我难道会贸然露面?想钓我这条鱼,他自己当饵!” 林云嫣沉了脸:“殿下这么说,就是猎鹿是假了?” 李邵烦躁起来,冷声道:“你这么来问,那就是你知道苏议回了苏昌什么?” 林云嫣抿唇不语。 李邵见她这般反应,越发不高兴了。 宁安就是胆小! 可他又不能让宁安去告状,坏了他的事,便道:“你看看清楚,我是去围场,李渡想当饵、我还不想当鱼呢!行了,你别婆婆妈妈的。” 李邵转身走了。 高公公见李邵回来,而那厢林云嫣一脸愁容,问道:“殿下,郡主怎么……” “她让我替他也猎只鹿,她想给她母亲供奉,”李邵编道,“我跟她说,猎鹿没那么容易,我自己都没猎到呢哪里还能应承她,她就不那个样子。” 闻言,高公公没全信,嘴上道:“郡主也是孝顺。” 不得不说,李邵这一次的猎鹿很不顺利,接连两日没有收获,第三日、也就是二十四日上午,依旧如此。 李邵便提出来往林子深处去。 前回在深林里遇到过熊瞎,大殿下千难万险平安脱险,如今再提进去,御林三十人的小统领哪里敢答应? 上次是有辅国公力挽狂澜,现在就他们这几十号人,万一遇着麻烦,他不一定能把大殿下全须全尾地送出来,又哪里会做送命的事? 李邵坐在马上,也没有多说废话,直接对着皇城方向一拱手。 “还真以为我是来猎鹿的?”他笑了起来,“我是奉父皇之命出城擒李渡!” 御林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是犹豫与质疑。 小统领也不信。 或许圣上耳聪目明,发现了李渡的行踪,奉命之人的要么是他们御林、要么是京畿驻军,也可能动用守备衙门,但绝对不会是大殿下领队。 圣上不会让大殿下涉险。 李邵道:“知道京里有多少李渡的暗桩吗?若是没有名目,突然调动侍卫兵将,定然打草惊蛇。 所以父皇才让我以狩猎之名、带三十御林来围场装样子,装了三天了,今日该去抓那李渡了。 你们一个个的,全部看好左右,谁也别想脱队。 脱队的就是李渡的探子,要给李渡报信的。” 此处离围场行宫有段距离,没人知道李邵下了什么命令。 等行宫的人与高公公等到天黑、迟迟不见他们返回,再报去京里,也是迟了一步,且不知他们去向。 李邵算得很明白。 他们现在启程赶往吉安镇、时间绰绰有余,但等高公公回京报信,李渡的耳目收到消息,想再往吉安传信,那就不够了。 “殿下,”小统领迟疑着,“圣上当真……” “怎么?我骗你们做什么?还是你们不敢去抓李渡?”李邵说完,也不等那小统领再开口,气愤道,“都想想,我身边跑前跑后的也就一高公公,若不是父皇吩咐,我靠高公公打听李渡行踪吗?也就是高公公不会骑马,不然他能十二时辰跟着我。” 小统领道:“那、小的们先与高公公说……” “他不知情,除了曹公公,父皇只交代了我,”李邵道,“再拖下去,李渡若跑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快点跟上,谁敢掉队、直接以叛徒杀了!” 话已至此,谁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着李邵。 小统领看着李邵背影,心说,大殿下之前的确有出格之举,但抓反贼李渡这么要紧的事,应该不会信口雌黄吧…… 李邵才不管他们怎么想的。 只要都跟上,没有人泄密,夜里能杀那李渡,就够了。 他了解过路线,穿过林子一路绕行,可以绕到吉安。 抵达吉安镇外山神庙附近时,天色已经大暗。 李邵没有让人点火把,悄悄潜在附近山林里,打算观察一番。 小统领压着声道:“小的是底下村子出身,知道这一带,这山神庙已经废了几十年了,您再看那头、现在还能看到些光亮的地方,就是吉安镇。” 李邵听他絮絮介绍了下地形,道:“应是三更会露面,看清楚了,只有李渡现身才抓他。” “这是自然!”小统领应下。 抓到李渡,他们都有功劳,自然不会推托。 可要是没有什么李渡,他们也绝不会出动,还是要看好大殿下,之后好好回京。 今日没有雨,云层低,不见月不见星。 他们绕行过来,因小统领认路,走的都是山道,没有走大路,李邵认为并未打草惊蛇。 藏身离山神庙不远不近,看得到底下黑沉沉的影子。 算算时辰,离三更不远了。 “您看!”小统领眼尖,突然与李邵指了指,“那边有点光亮,有一队人下山。” 李邵看过去,心跳都快了几分。 那一队人也只点了两三火把,但从火把的距离看,队伍不长也不短,沿着山路下来,抵达山神庙。 此时聚在一块,倒是看清楚了些。 一辆马车,并十个人手。 李邵悬着的心落下一半。 一方人手少,另一方按理也不会多,加在一块、还是他三十御林更占上风! 马车帘子掀开,车上下来一人。 李邵睁大眼睛看过,立刻就确定了。 那身量,与李渡一模一样。 而那五官,因着光线不明只匆匆一眼而已,但应当没错。 “果然是李渡!”他咬牙道。 第478章 她的运气(两更合一求月票) 边上,小统领也在观察底下来人。 人数不多,若是他们这儿先发制人,拿下这伙人问题不大。 唯一让他担心的是,那人当真是谋逆的晋王李渡吗? “殿下,”小统领低声道,“小的看着,好像有点儿不像……” “哪里不像?”既然已经等到了李渡,李邵此刻气愤归气愤,急躁的心情依旧缓和了许多,“光线不够好,你应是没有看清楚,我看清了,就是他!” 大殿下这般好言好语,小统领亦不能耿直唱反调,只拐着弯来劝:“其中似乎没有叶公公。” 李邵闻言又扫了下面一眼,道:“我也没有看到他,许是没有跟在身边。再看看,他们等人呢,我们一网打尽。” 小统领赶忙应下。 等等也好,他借机再看仔细些,若是李渡本人,自当抓了领功,若不是,便劝住大殿下。 山神庙里头虽有二三火把,但其实也与黑灯瞎火差不多。 燕辞归 第567节 隔着些距离,又有树木枝叶遮挡,看个人影不在话下,真要分辨五官还是够呛。 那火光又不紧着李渡照,只他偏头说话时能照到侧脸,让小统领不敢完全下判断。 手下几人也在轻声嘀咕。 他们都见过李渡,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 李邵耐着性子等待,眼瞅着三更了,他没有见到苏议一行人,也没有在底下发现苏昌行踪。 “没用的东西!”他在心里暗暗骂苏昌。 又过一刻钟,李邵看到有两人进了山神庙,低声与李渡禀了什么,而后,李渡抬头往四周山上迅速看了一圈,踩着脚蹬上了马车。 李邵心说:坏了! “是不是发现我们了?”小统领问,“他们好像要跑。” “不能让他们跑!”李邵道,“追上去,抓住他们!” 小统领又道:“殿下,悄悄跟上去……” “悄悄什么!”李邵指着底下,道,“你看他们没有原路返回,反而往吉安镇方向去,我们还怎么悄悄?山上这么黑,我们也得下去走大道,从山里绕,你不怕死我还怕呢!” 小统领劝不住李邵,也知道黑漆漆的山路行不得马,只好跟着李邵、带人马下山。 山道难行,到底下大道时,那马车已经驶远了,只遥遥能看到一丁点的火把光,若有似无一般。 李邵扬鞭催马,正欲急急追上去,大道旁的田地里手忙脚乱爬出来一人。 “殿下!我的大殿下!” 李邵的鞭子顿了下,弯下些腰去看那狼狈不堪的人影:“苏昌?” “对对对,是小的!”苏昌赶忙点头哈腰,凑过去道,“您先别追,小的刚趴在这里看,那马车上的人好像不是李渡。” 李邵抬声:“你说什么?” 小统领一听,也竖起耳朵来,一面打量来人。 “殿下,您千万别去追,他们这招定是请君入瓮,把您诓进去,”苏昌一脸急切,“郡主知道您就带了三十御林就来了这里,可急坏了! 郡主也说,怕是要中了李渡的坏招,您看,苏议也没个影子,八成和李渡藏起来了,刚那个就是个假的,对、替身,是替身! 您要被哄骗了去,受伤了可怎么办?” 李邵最不耐烦听这些婆婆妈妈的话。 高公公他们哄着劝着,李邵怕直达圣听、多少还忍耐些,苏昌算是个什么东西? 再说,苏昌张口宁安闭口哄骗,这是看不起谁? “你让开,”李邵沉下脸来,“放跑了李渡,你担得起?我亲眼看过能看错?你见过李渡几次,我认得他多久?还假的呢!他那替身早死宫里了!” “殿下!”苏昌道,“谁说假身只能有一个? 被骗了又不丢人,圣上不一样险些被那个假李渡给骗过去了吗? 而且、而且! 郡主在围场找不到您,怕您有危险,来不及回宫禀了、当即去了驻地,请安逸伯出兵援助。 伯爷马上带兵赶到,断不会让那李渡跑了的,您就待在这儿,三十御林守着您,您平平安安的……哎呦!” 李邵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灰。 宁安什么意思? 他好不容易抓到的建功立业的机会,让他拱手让给安逸伯? 宁安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李邵气得踹了苏昌一脚。 人坐在马背上,不好发力,这一下力道也不大。 苏昌叫着痛一屁股跌回了道旁地里,人还没爬起来,就见李邵扬鞭催马疾行出去了。 李邵一跑,御林哪敢不追,立刻跟上去。 苏昌喊了两声“殿下”,也就不喊了,眼珠子一转,麻溜地又往田地里头去。 不得不说,真被郡主料准了。 这位大殿下,一点受不得激,越不让去、越去! 听说安逸伯赶来吉安,更是一刻都等不得。 其实刚才,苏昌也没有看清楚那人到底是不是李渡本人,但既然苏议没有现身,八成就和郡主说的那样,是一个局了。 同时,也是直到今日,苏昌才知道他新上的贼船姓甚名谁。 不得不说,辅国公与宁安郡主这对夫妻,行事出人意料,且真细细分析起来…… 算了,苏昌不分析了。 摸了摸后脖颈,苏昌心里明白得很,他要分析出几次被带回去问话以及与大顺皇家弯弯绕绕的关系、还张嘴说出去,那小哥砸下来的就不是手刀、而是真刀了。 “不当墙头草、不当墙头草!”苏昌喃喃着。 大殿下这里他极力“劝”了,之后算起账来,留条命做买卖过日子,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说起来,郡主不知道能不能堵住那真李渡…… 另一厢,山边。 李渡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才忍住了嗓子里的咳嗽。 苏议站在一旁,背着手看着山下。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子,就在先前那辆马车下山的山道更高处,能看到山神庙,亦能看到远处的吉安镇。 当然,这个时候,吉安镇没有人家点灯点蜡烛了,黑漆漆一片。 苏议哼笑了声:“看来是上钩了。” 他们这里没有点火把,只有两颗夜明珠。 叶公公拿了一颗,边上刘迅捧了一颗。 刘迅昨日才抵达这里。 曲州太苦了,他一路羁押流放,到那儿时整个人瘦了一整圈、病怏怏的,没死,却也活得没意思。 他太想念京中繁华了,也想念以前的生活。 一开始恨徐简、怪父亲、怨母亲,后来什么都不恨不怨了,因为京里给他送了两件棉衣、并一点银钱。 送来的人说,是辅国公让送的。 刘迅是信的,若不是徐简托人送,衣服先不说,银钱断不可能到他手里,早不知道被人贪去哪儿了。 而徐简又绝对不会想到给他送东西,必然是母亲哭了央了。 不过一点银钱和衣裳,于徐简不痛不痒,自然息事宁人,母亲想送就安排。 刘迅想,现在是衣裳,过两年,说不定母亲能哭求徐简让他回去。 只要能回京,他给徐简磕头都行。 刘迅等到了。 有一天、有人安排好,把他接了出来,让他返京。 刘迅欢喜若狂,一路赶来,直到半路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让他出曲州的是晋王李渡。 而晋王,已经谋反了! 刘迅目瞪口呆,可贼车又跳不下去,只能被带到李渡跟前。 “你是人证。” “陈米胡同的事儿,徐简早就知道了,他坐视你们吃花酒,不止如此,是他让李邵那夜去了宅子里,你们才会被抓。” “兄弟情谊?你跟他有这东西?你自己信吗?” “李邵蠢,你也蠢,我同样被徐简骗了,徐简把所有人都骗得团团转。” “现在也不要求你做什么,好好待着吧。” 刘迅能怎么办? 刘迅看着好菜好饭,在心里狂骂徐简一通。 今夜他被李渡带来这里,也不让他做什么,就是拿夜明珠而已。 至于山下发生什么,他也云里雾里。 李渡又咳了好一会儿,交代苏议道:“该你了,去吉安吧。” 苏议挥手,带了几个人走。 镇子里已经埋伏好了人,等李邵进镇子,那就…… 杀、烧,除了李邵要活着,其余人死还是活,随便吧。 等苏议一走,叶公公劝李渡道:“主子,咱们也回庄子去吧,您还在咳嗽……” “等等!”黑暗里,一直没有出声的王节止住了叶公公,一脸严肃地看向山道,“有人摸上山了,好像人数还不少!” 叶公公脸色一白:“回吧,这里人少,庄子里还有……” 话未说完,山上飞鸟惊天。 “庄子、庄子那里,”手中的夜明珠险些落地,刘迅看着山上,隐隐有火光。 李渡一口气哽在嗓子眼里。 山下的吉安还未有动静,他在山上的庄子先点着了? 他给李邵安排的“九月二十五日凌晨”,怎么和那一年出了偏差? “不能回去了,”李渡胸闷归胸闷,当机立断,“下山!” 李渡上了马车。 车夫想要点火把,叶公公劝说不能点,两人争执中,刘迅跳到车上,把夜明珠摆在李渡身边,又从边上小箱内取出水壶递过去。 燕辞归 第568节 他不能被扔在这里! 李渡睨了他一眼,没有赶人,只与车夫道:“不点火把、靠着内侧行慢些,先下山再说。” 山腰往下,一条不起眼的山道上,停了一辆马车。 牛伯坐在车架上,神色严肃。 马匹是他的老伙计,但今日赶得车却不是平日郡主那架华贵的。 车旁,参辰也很谨慎,一番观察后,回身与车内的林云嫣道:“山上先有得动静,吉安此刻有火光了。” 吉安镇属于桐县。 替诚意伯府出面做老实巷生意的高安,此前就在桐县做买卖。 京里无法让人到吉安打听消息,但高安可以,他媳妇出身就在这镇子上,回来便是探亲。 苏议信上说李渡咳嗽不止,在镇中药房拿了不少药。 高安媳妇七弯八绕、暗中打听了,得了不少消息。 药房前阵子缺过咳嗽的药材。 镇中西侧那三进的大户宅子、有生人面孔。 前几天似是离开了。 …… 林云嫣收到消息后,有了不少猜测。 李渡身体不适,恐是真话,先前休养着,但眼下八成已经离开吉安了。 既然与苏议合谋要把李邵骗来吉安,还特特选择了“吉日”,李邵若是个莽的憨的、直接冲到吉安来找人,岂不是坏了李渡的谋划? 李渡人走了,也不畏惧李邵让人来打听,越让李邵相信他在这一带,李邵就越上钩。 但李渡不会走远。 庄子的具体位置不好确定,但这一片的几处山道,林云嫣心里多少有数。 因为,这是从前她与徐简离开京畿时的路。 徐简无法骑马,他们只能坐马车。 高安给画了路线,牛伯夜行山道,避开底下官道大道,拼了命把他们送出去。 林云嫣颔首,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念着两个字:运气。 徐简说得对。 “走过了,就知道对错了,掌握得越多,运气就会越好。” 她今日做如此布置,是他们曾经“走过”,是他们掌握过。 今日中午,林云嫣先去了围场,发现李邵与御林不见之后,她让高公公回宫禀报,自己去大营找安逸伯。 安逸伯听说李邵只带了三十人手就敢去找李渡,气得不行,又不能不管,匆匆点人驰援。 林云嫣悄悄与安逸伯商量过。 “事已至此,若不能抓住李渡,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以李渡那阴狠,恐怕吉安会有麻烦,他本人大抵不在镇中,会藏在山上。” “这几处山道能绕上去,若能发现藏身的庄子自是最好。” “况且,殿下如此不听劝阻、一意孤行,只怕之后有一还有二。” “不如黄雀在后,也给殿下一点教训。” 安逸伯本就与徐简关系好,亦信任林云嫣,对李邵行事头痛得很。 “他既有三十个人,撑一时不成问题,我安排人去吉安,不会让他出事,山上就看运气,几个山道我着人把手住,就看能不能发现李渡了。” 林云嫣从大营出来,没有回城,而是来了这里。 隐隐地,她就觉得,要抓住李渡,还得要她的运气。 就如当日,她去找晋舒一样。 外头,参辰屏气凝神,听了一会儿,低声道:“郡主,有马车从上头下来了。” 第479章 杀了耿保元的是你!(两更合一求月票) 夜色浓得仿佛化不开的墨。 车前没有点灯笼,林云嫣透过帘子看出去,只能看到边上参辰的轮廓。 再往边上去,是与墨色叠在一块的树影。 马车靠着山道里侧,而外侧的崖壁很难用眼睛分辨出来。 林云嫣想,他们是如此,上头下来的马车亦是如此。 为了行驶平安,必定也会靠着里侧。 林云嫣低声交代参辰:“除了马车,还有其他动静吗?” 参辰耳力好,分辨得清,他又仔细听了下,道:“只一辆马车,没有别的了。” 林云嫣应了声“好”,又道:“拦下来。” 参辰问:“真是李渡吗?” 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快要四更了,估摸着差不多是子正三刻,寻常人这时候哪里会驱马车下山? 再者,李渡若如苏议说的,近些时日一直咳嗽未愈,他定是马车出行。 “八九不离十。”林云嫣道。 她来是赌运气的,若是没有堵到李渡,只能说运气差了些。 参辰应了,迅速沿着山道、往上坡行了百步。 从声音判断,那马车行得不算快,应当也是顾忌着天黑,不敢彻底跑起来。 但毕竟是下坡路,若不提前拦截,万一冲撞到郡主的马车,可就不妙了。 不多时,马蹄与车轮滚动声越来越清晰,视线里却没有一丁半点的光亮,参辰悬着的心落了一大半。 若是不相干的行人赶路,定会点火把灯笼。 参辰的夜视不错,那辆马车一出现在视野之中、他就看到了轮廓。 那厢车把式似乎并未发现此处站了一人,依旧小心翼翼架马前行,等他看到人影时,下意识地勒住了缰绳。 不敢打弯、怕跌下山去,也不敢撞人、只吁吁大叫。 马儿被勒住,抬起两只前蹄,险些刹不住。 参辰却仗着身手出众,偏过身子绕到车厢侧面,手中拿着的几根长长的树枝插入车轮里,卡着轮子无法顺利转动,车厢大摇大晃地停了下来。 此番动静突如其来,饶是车把式有准备,也前扑着摔下车架,倒在路旁。 更别提车厢里浑然不知的人了。 坐在最靠外的人摔出了车厢,大叫着沿着山道往下滚了好几圈,还好没有直接滚下崖去。 牛伯就站在山道上,见有人滚下来,拿竿子拦了拦。 拦住后,他凑到近前去看。 黑暗里本就只能看个大概,这人又滚得鼻青脸肿,着实看不清楚。 唰的一声。 火折子亮了。 林云嫣举着过来,照亮了这人的脸。 虽是狼狈,她也认出了此人身份:“叶公公。” 叶公公起先还叫了两声痛,等滚得眼冒金星了,真是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额头破了,血流下来污了眼,看东西都朦朦的又带着红。 他本能地看向了唯一的亮着的火折子,透过这点光、看到了举着火折子的人。 宁安郡主! 哪怕摔懵了,他也断不会认错宁安郡主这张脸! 只是、只是郡主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公公张了张嘴,想大叫提醒主子,可他努力着都发不出声音来。 反倒是提着他领子的牛伯,在林云嫣确认了身份之后,二话不说把叶公公提坐起来,一手刀劈向后脖颈。 叶公公当即失去了意识。 牛伯没有正儿八经练过身手,仅有的能耐就是劈手刀,再也做不了其他了。 他示意林云嫣当心些,就要把叶公公提去靠山那一侧,反正这人一时半会儿不会醒,要杀要砍也是之后的事。 眼下,还是要去看看其他人。 牛伯才把人拖了一半,就见不远处有踉跄人影。 “郡主!”他提醒道。 林云嫣也看到了。 前头,参辰正与那车把式交手。 叶公公摔下车滚远了,里头的刘迅和李渡也没讨着好。 刘迅摔出了车厢,慌乱间伸手拖住了车架杆子才没有滚出去,李渡被刘迅拦了拦,撞作一团,也算是稳住了。 即便一时没有看清四处状况,李渡也晓得状况不妙。 燕辞归 第569节 他被人堵上了。 顾不上痛,李渡扶着车架站稳,看向黑暗中的人:“你是……” 参辰勾了勾唇。 当真拦住了李渡! 同时,他也认出来了,坐在地上的那人正是刘迅。 刘迅摔得够呛,见对方只有一人,倒也壮着胆子看去。 “参、参辰?”他惊叫起来,“你是参辰!” 刘迅立刻就慌了。 今日本是李渡安排的局,哪怕半道出了差池,刘迅怕归怕,却也没有穷途末路的感觉。 李渡还在,他刘迅怕甚?! 从车上摔下来,他也只是懵愣,别的情绪都没有续上,直到看清楚拦车之人的这一刻,惊恐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刘迅与参辰打过的交道不多,但在他眼中,参辰就是徐简。 他恨徐简,亦怕徐简。 徐简心狠手辣,狼心狗肺! 但凡有那么丁点良心,能让亲弟弟流放,能让亲生父亲一身功名皆毁? 落在徐简手里,他完蛋了! 即便,刘迅听说了徐简带兵去了裕门关,此时此刻,他还是觉得,参辰在这里、那徐简就在这里。 刘迅一叫,李渡也认出来了。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恨,好好的局,又被搅了。 局能毁,他却决不能被抓,此处只有参辰一人,他们人数占优。 李渡喊了一声“走”,全然不顾身体刚那下磕碰的痛,咬着牙沿着山道往下跑。 刘迅见状,手忙脚乱跟上去,踉踉跄跄。 参辰自不会让他们走脱,偏那车把式亦是习武之人,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身体上的疼痛让车把式红了眼,舞着马鞭,冲动着要与参辰同归于尽。 只单打独斗,参辰赢他并不困难,只是要分心逃跑的李渡和刘迅,怕他们下去后伤着林云嫣与牛伯。 两者原本隔得就不远,几个回合下,便已经看到了彼此。 尤其是林云嫣这一侧,在看到动静时,当即吹灭了火折子。 她不可能举着光照当活靶子。 可就算只是一瞬,李渡和刘迅已经看到了她。 两人具是愣了一下。 参辰出现在这里,是意外,也不算完全意外,毕竟是徐简的亲随、功夫了得。 可宁安为何会在这里? 一个小丫头片子,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宁安任性妄为,参辰怎么可能会答应让她跟着来? 刘迅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脚下失了度,左脚拌右脚,摔了一个狗啃泥。 李渡哪里会管他,依旧往前跑。 刘迅咬着牙想爬起来,忽然间、一个念头划过脑海。 可惜,太快了,快到他没有抓住,只愣愣地看着黑暗里模糊不清的影子。 虽抓不住,却是本能地觉得危险,性命之忧,让他不敢再爬起来,巴不得能缩到地里去。 参辰没有去管慌乱得手足无措的刘迅,用长剑缠住马鞭,狠厉一抽。 武器脱手,车把式又去抽胸前匕首,参辰抬起一脚踢过去。 没有收着劲道,为的就是速战速决,他不能让李渡威胁到郡主。 势大力沉的一脚,许是直接伤了脏器,车把式一口血喷出来,再无力纠缠参辰。 夜风呼啸,吹得树林摇晃。 九月下旬的山风满是寒意,迎面灌入口鼻,李渡几乎又要捂着嘴咳嗽。 他勉强忍住了,心里谋划着脱身的办法。 苏议去了吉安镇方向,王节回庄子去了,无论是都远水救不了近火。 只靠两条腿,他不可能跑得过参辰。 唯一能用的就是马匹。 他们的马车落在了身后,前头是宁安的马车。 把车架子从马身上卸下来需要时间,他得抓住宁安,以宁安为人质、让车夫卸车。 李渡的思路很清晰。 先前他看到了宁安的位置,即便挪动过几步、大体上也差不多,等离得近了、再看清楚些,必须一击必中…… 李渡不知道的是,林云嫣也是这么想的。 她站在山道上,一步都没有动。 看着疾步跑过来的人影越来越近,她脑海里的各种画面也越来越清晰。 曾经,牛伯驾车在这山道上疾驰。 曾经,她和徐简为了摆脱追兵想尽了各种办法。 曾经,他们比现在的李渡更狼狈! 她想到了那间院子,坍塌下来的屋顶,滚滚的浓烟,炙热的火焰…… 她听见了阵阵的蝉鸣。 李渡已经近在眼前了,与林云嫣不过四臂之远。 势在必得! 伸出手掌,李渡抓向林云嫣的脖颈。 林云嫣倏地抬起了右手,袖口直直对着李渡。 咻—— 空气被什么东西划破了。 李渡没有反应过来,只晓得有什么东西扎了他,力道极大,震得他控制不住身形、向后倒去。 下意识地,他收回了手掌,探向咽喉。 很凉,那东西很凉。 很烫,他的血滚烫。 李渡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不远处的林云嫣。 没有徐简在旁,甚至也不是参辰动手,宁安这样的小丫头片子为什么能…… 李渡倒在了地上,看着黑沉沉的天,暗了、更暗了。 他知道自己马上要死了。 大业未成,竟、竟然死在…… 李渡一动不动,也再不可能动弹了。 林云嫣放下了胳膊,面无表情看着,而后抬起眼帘、看向刘迅的方向。 刘迅已经傻了。 发生了什么? 他只看到李渡扑向林云嫣,结果压根没有碰着,李渡就倒下了。 这到底是…… 林云嫣这样的弱女子,为何…… “啊!”刘迅抱着头大叫一声。 先前没有抓住的念头,这一次再清明不过了。 他想起了法安寺,想起了知客僧与香客们的话,想起了那条长长的山道,想起了曾经被他否决过的可能性。 “是你!”刘迅惊恐万分地看着林云嫣,大喊道,“杀了耿保元的是你!” 林云嫣哼笑了声,走向刘迅:“是我又如何?” “我……”刘迅语塞,说不下去。 报官?告诉殿下? 他现在这个处境,真是异想天开! “我肯定不说出去。”刘迅认怂了。 林云嫣连李渡都敢杀! 李渡是谋逆不假,但按理这等身份、抓回去交给圣上才是正途,林云嫣却一箭封喉。 她明明可以直接射向李渡的腿或者胳膊、将人生擒的。 “我不说耿保元,我也不会说李渡怎么死的,”刘迅哭着求饶,“你放过我吧,嫂子,你看在母亲的份上放过我吧!我滚回曲州去,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林云嫣抿了抿唇:“嫂子?你配这么叫吗?母亲?你也就是落难时会想起母亲来!” 刘迅还想说什么,林云嫣与参辰道:“断了他的右腿!” 参辰面不改色,不问缘由,郡主怎么吩咐就怎么做。 长剑刺向刘迅的右腿,鲜血喷涌,他痛得嚎叫。 燕辞归 第570节 林云嫣一瞬不瞬看着刘迅,双眼含泪。 “有些事是注定会发生的。”她低声呢喃着徐简说过的话。 那是徐简一次次努力得到的答案。 他避开了西凉人的长刀,征伐数年,却还是伤了腿。 徐夫人曾与林云嫣说过她的噩梦,梦里,她都疯了。 拿着剪子刺刘靖;满头白发被徐简护着奔逃;抱着双亲牌位倒在祠堂里痛哭…… 林云嫣都记下了。 徐夫人说,徐简背着她一路逃,被团团包围下、徐简腿上挨了一刀,她看到艳红的鲜血,也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刘迅。 她的小儿子就那么看着,没有帮她,也没有帮徐简。 那是梦,又不是梦。 是林云嫣不曾走过的时光,却是徐简真切努力过的曾经。 林云嫣咬住了唇,泪珠顺着脸庞滑下来,她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安静。 倒在胡同里的人可以从陈东家变成李元发,那么,断腿的人又为什么只能是徐简、而不能是刘迅呢? 本以为今生再不会遇见刘迅此人,看在徐夫人份上,圣上判决后他们都没有赶尽杀绝。 可刘迅又回来了,与李渡在一辆马车上,看着林云嫣手刃李渡。 那么,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血债也血偿! “不留活口。”林云嫣道。 参辰应下。 刘迅还在抱着右腿哀叫,听到林云嫣下令,顿时傻眼了。 林云嫣已经伤了他的腿,竟然还要他的命?! “毒妇!”他大叫道,“你……” 参辰两步上前,捂住了刘迅的嘴。 很快,林云嫣身后再无动静。 她看了眼天色,与牛伯道:“我们下山吧。” 第480章 我杀了李渡!(两更合一求月票) 说着要走,却也没有立刻走。 参辰身上染血,并未靠近马车,只让牛伯点了火折子,仔仔细细查看车架与马匹。 牛伯检查完,与林云嫣道:“郡主,没有沾染上血迹。” 林云嫣又与他道:“帮我看看衣裳。” 射杀李渡时距离很近,一箭扎进咽喉,因着没有拔出来、鲜血没有溅开,按说不会沾上身。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当然还是查看一遍更为放心。 牛伯观她衣裳,又观脸面、双手、头发,点头道:“没事。” 这些工夫,参辰亦没有闲着。 他在处理了刘迅之后,又迅速取了受重伤的车把式与昏厥的叶公公的性命,之后反身去找李渡的马车。 抽出卡住了轮子的树枝,扶正了车厢,检查完车架后,参辰拍了拍马儿。 那马匹受了不少惊吓,不安极了。 教养马儿,参辰颇有经验,等马平静下来后,他坐上去驱车缓缓下行。 沿途,将刘迅、叶公公、车把式三人全扔进了车厢里。 只余下李渡。 牛伯见参辰收拾了大半,便道:“郡主这里都好。” 参辰颔首。 林云嫣与参辰商量了一番。 参辰应道:“郡主,剩下的交给小的吧。” 林云嫣对他自是放心,在牛伯调转车架后,她上了自己的马车,沿着山路往下。 依照计划,她得去一趟山神庙。 车轮声远了。 参辰收回目光,低头看向断了气的李渡。 咽喉上,凶器锋利。 参辰知道郡主会使袖箭。 那是他们爷教的。 很早之前,爷从库房里寻出这么一件物什来,因着存放太久了,爷还亲手磨利的箭尖,调了下腕带扣子。 后来,在桃核斋后院里,郡主还对着靶练习过几次。 参辰看到过,郡主准头好,出手迅速,也不用怎么瞄就能正中红心。 只看架势,还挺能唬人,不像个新手。 玄肃私下与参辰说,爷给郡主选了趁手的自保兵器。 郡主吃亏在身法上,她不是从小习武,四肢力气也不足,若是能拉得动弓,以这准头也能一击必中。 袖箭正好扬长避短。 解决了郡主手上力气不够的麻烦,还能发挥准头的优势。 最关键的是,袖箭小巧隐蔽,谁会想到皇太后宠爱的娇娇郡主、手腕上头竟然绑着杀人利器? 不过,两人也担心过。 射静物与射活物不一样,射动物又与射人不同。 要克服“杀人”的心理障碍,不是简单说道几句,郡主遇险时若要对人下手,恐是会心慌失了准心。 这事儿不能靠别人,只有郡主自己来。 当然了,谁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小时候练射术时,一样是从静到动,从死物到活物。 再后来,郡主用上了袖箭。 参辰帮郡主处理过耿保元。 他赶到时,那耿保元已经死透了,他查验尸体,身上没有其他伤,就是一箭封喉。 以此,足以猜想射箭之人的果决与勇气。 不过,今天这回,是参辰头一次亲眼看到郡主以袖箭杀人。 他离得不远、眼神好,见郡主抬起胳膊就想到了她的打算,也就那么一瞬间,又快又准又狠,没有一丝拖泥带水。 难怪他们爷敢让郡主戴袖箭,的确契合。 用帕子捂住,参辰小心翼翼地把细箭抽出来,没有让血溅开,而后将车把式的那把匕首刺进去。 他的手稳,动作不慢。 伪造了致命凶器后,参辰把李渡也挪到了马车上。 滴答—— 滴答—— 车厢里,几人的血透过箱板的缝隙滴落下来。 车厢外,低沉的云层亦下起了雨。 雨越来越大,很快便倾盆而下。 参辰没有雨具,不多时,浑身透湿。 他不着急,反而觉得运气极好。 雨水冲刷下,痕迹被毁,哪怕他有些遗漏的地方,也会被冲得一干二净。 参辰冒着雨,驾车向上行。 庄子里,安逸伯黑沉着脸、破口大骂着。 先前,郡主来营中求援,听说李邵只带了三十御林就去找李渡,安逸伯气得一口老血都要吐出来了! 这位大殿下,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救肯定得救。 与郡主商议后,安逸伯也认同郡主的猜测。 吉安镇以及山神庙,十之八九就是个幌子,李渡十之八九并未下山。 安逸伯点了人手,由亲信带领去吉安,自己又领了不少人手,把守各处山道。 只是时间紧张,他也来不及勘察地形,对这处的了解有限,也不清楚是不是都守到位了。 起先,他们的运气不错,还真在山上找到了一座庄子。 那庄子表面看着清冷没人气,但探路的都是军中老手,斥候的眼睛晶亮,岂会看不穿这种“障眼法”? 安逸伯亲自带人围了庄子。 果不其然,里头有不少人,还都有些本事。 两厢刚交上手,连个上下风都没有分出来,对方就先点了火。 燕辞归 第571节 火势冲天,安逸伯一看就知道坏事了! 这是“警示”。 与军中狼烟一样,宅子里早就布置好了,提前浸油,只要点上就能立刻烧起来。 火焰明显,隔得老远都能看见。 李渡若就在庄子里,这火是呼叫增援。 李渡若不在,那他看到警示了,还会跑来自投罗网? 早掉头跑了! 哪怕他们这头能把庄子里杀个片甲不留,他之后要去哪里找李渡? 只能指着几处山道上能拦住人了。 再者,吉安镇方向看到火势,万一起什么变故,影响到了大殿下…… 正是明白这些道道,安逸伯杀得凶狠。 期间有人增援来,出手迅猛伤了几个兵,安逸伯还侥幸过:说不定李渡真在这里。 可等他制服了增援,以最快速度拿下庄子后,他失望了。 根本没有李渡的踪影。 安逸伯又忙提了几个活口来问话,一个个皆是嘴硬,无人吐露李渡行踪。 这让他怎么不气?怎么不骂? 正骂着,一兵士跑进来禀报:“参辰驾着一辆马车来了,说是想见您。” 安逸伯:…… 马车? 参辰难道是跟郡主来了? 他怎么敢让郡主来? 安逸伯怒气冲冲往外走,见了参辰刚要说他“不像话”,抬眼却见他身上沾了不少血,一看就是与人动过手了。 到了嘴边的质问哽了,再开口时,安逸伯询问:“郡主呢?郡主没事吧?” “郡主不在此处,”参辰请安逸伯借一步,掀开车帘一角让他看,“李渡已伏诛。” 安逸伯瞪大眼睛看着车厢里叠在一块的四具尸体。 底下的看不清,但最靠外的上头那具,正是李渡本人。 咽喉处扎着匕首,瞪大着双眼,可见是死不瞑目。 “怎、怎么……”安逸伯倒吸了一口凉气,压着声音道,“怎么能直接杀了?” 李渡谋反还潜逃,甚至还死遁了一回,但他毕竟姓李,是圣上的兄长,按道理是该活捉才是。 参辰清了下嗓子,为难急了:“是小的不够机灵。 郡主放心不下,说什么都要来吉安,小的只好同她一道来。 天太黑了,按说到山神庙附近了,但牛伯走岔了道,不知怎么上了山,就停下来想辨辨路。 没想到,小的听见了山上有马车下来的动静。” 安逸伯一听就懂了。 冤家路窄,正好撞上了。 郡主手无缚鸡之力,牛伯也不会武,就参辰一人能动手,哪里还能顾得上活捉? 参辰继续道:“好在小的发现及时,冲上前拦了他们车驾。 叶公公摔下车、磕到了头,这车把式会武,我缴了他的马鞭、他又拔匕首,李渡想与他配合杀我,我躲开了,匕首却没收住劲,刺死了李渡。 还有一人……” 参辰说到这里,神色十分为难。 安逸伯看在眼中,亦是疑惑极了。 还能有什么事比直接杀了李渡还为难的? “还有一人是刘迅。”参辰道。 “谁?”安逸伯愣了下,待反应过来,难以置信,“他、他不是被流放了吗?” “小的也不知道他怎么会跟李渡在一起,许是李渡把他弄回来的,”参辰道,“黑灯瞎火的,小的起先根本没有认出来,他想跑,小的先伤了他的腿,免得他跑。 后来他被那车把式拎起来作挡箭牌,胸前挨了小的一剑,等小的杀了车把式后才发现,这人是刘迅。 小的不担心旁的,就是怕刘迅的死讯传开,府里夫人受不住……” 安逸伯闻言,长叹了一口气。 千不好万不好,儿子也还是儿子。 徐夫人是一位慈母,她能接受儿子犯事后被流放,也清楚这辈子见不着这小儿子了,但生与死到底不一样。 况且,小儿子还是死在大儿子的亲随手里。 天下有万般道理,也还有感情两字。 就像是圣上,再分得清对与错,遇着大殿下的事,一样会留情。 徐夫人再是深明大义,道理上一清二楚,但心底里怎么会没有任何疙瘩呢? 最后伤的就是与徐简之间的亲情了。 安逸伯向着徐简,自是不愿意看到那一幕,再者刘迅出现在这里本就出人意料,他想了想,道:“庄子里杀了三四十个,多他一个不多,回头与你们辅国公交个底,眼下要紧的还是李渡。” 已经死了,那就照死了办。 安逸伯宽慰道:“比让他跑了强,郡主现在在哪里?” “山下避着去了。”参辰道。 安逸伯不是很放心:“你快些回去看着,我得去吉安收个尾。” 不管怎么说,三十御林在,他安排的兵士也早赶过去了,大殿下按说不会出岔子。 可等安逸伯冒雨带人赶到吉安时,镇中状况还是让他如当头挨了一棒似的。 乱糟糟的,血腥气冲天。 一眼望去不少人倒在地上,有伤重的,也有死了的。 安逸伯一把拽过边上兵士,高声问:“殿下呢?殿下呢?!” “前、前头!” 安逸伯二话不说往镇子里跑。 吉安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此刻乱糟糟的,骑马都不一定有走路快。 安逸伯一面跑、一面问,好不容易找到了李邵。 要不是几位御林围着、护着,安逸伯差点都没认出李邵来。 李邵握着长剑,身上已经湿透了,头发披散下来,被雨水糊在脸上。 “殿下!”安逸伯冲过去,把火把尽量靠近脸,照得很亮,“臣、臣是安逸伯,殿下!” 李邵闻声转过头来,通红的眼睛瞪着,好久回过神来:“是你啊……” 御林也认出了他,与他让路,安逸伯到李邵身边,上下打量,见他没有受伤,悬着的心落下去了。 还好、还好。 殿下若出了什么状况,那…… 话说回来,不是三十御林吗?还有他派来的兵将,怎么就弄得这么惨了? “李渡在镇子里埋了多少伏兵?”安逸伯问。 御林还未答,李邵先叫了起来:“反贼!都是反贼!一整个镇子,全是反贼!” 安逸伯惊了下,转头看向不远处倒在地上的人。 他赶来时就发现了,这些人几乎都是百姓装扮。 伏兵乔装打扮,这不稀奇。 可要说一整个镇子都是反贼,那老百姓去哪里了? 而且,乱归乱,御林也散开了,只剩下几人跟着李邵,但一路过来,他似乎没有看到过倒下的御林与兵士。 这么多反贼,被他们杀得毫无还手之力? 不对劲啊! 李渡养的这些人,安逸伯刚刚还在庄子里见识过,武艺自然是没有以一敌十,但绝对不会十个干不过一个。 怎么可能是眼下这个局面? 安逸伯一肚子疑问,迫不及待想问李邵,但看李邵那跳脚的样子,显然此刻并不是问讯的好时候。 “先护送殿下出镇子,”安逸伯与那几位御林道,“等天亮之后再收拾。” 火把做过处理,能防些雨水,可也没到完全不怕淋的地步。 还是要等天亮,才能好好判断状况。 安逸伯收了李邵手中长剑,扶着人往镇外走,道:“殿下,臣带足了人手,镇子里太乱了,先送您回山神庙那儿,避一避雨……” 提到山神庙,李邵倏地回过神来,道:“李渡,我杀了李渡!你们几个把李渡的尸体带上!” 安逸伯“啊?”了声。 李渡的尸体,不是在庄子门口那马车上吗? 他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那怎么这里又冒出来一具? 燕辞归 第572节 第481章 宁安,你出卖我?!(两更合一求月票) 安逸伯顿住脚步,看着那几个御林从边上搬来一具遗体。 雨势磅礴,火把照明有限,安逸伯只看到那人胸前有个血窟窿,脸上血污与雨水混在一起,很难分辨五官。 “殿下,”安逸伯与李邵道,“臣刚刚从山上庄子下来,李渡已伏诛,臣确认过遗体,是他本人……” 李邵的精神还处在亢奋激动之中,并未明白安逸伯的意思,只自顾自说:“对,李渡伏诛了,我杀的,你没看到吗?” “殿下!”安逸伯高声道,“臣是说,李渡的遗体在山上,正由兵士们送下山来,他不在这里!您杀的这个怕不是李渡本人!” 这下,李邵听清楚了。 他几乎跳了起来,伸手就想把被安逸伯收走的长剑抽回来:“胡说!你胡说!” 安逸伯身手敏捷,护住长剑:“殿下,是与不是,不妨看看清楚。” “我亲眼所言!我看着他从山神庙到吉安,我一路追着他过来,岂会有错?”李邵不耐烦极了,“你说我杀的不是李渡,你是不是想抢功?!” 安逸伯一个头两个大。 他抢个屁的功! 大殿下从围场消失、来吉安堵李渡,他闻讯后一路来救,能让殿下全须全尾已经已经是阿弥陀佛了,哪里敢想什么功? 再说了,杀李渡的是参辰,是徐简的人。 论功也要论到辅国公府去。 他安逸伯就是个擦屁股收拾残局的,根本没有功! 安逸伯懒得再与李邵争对错,走到御林们边上,伸手把尸体覆面的头发都拨开,就着雨水擦了血迹,露出五官来。 火把挨近了些,他定睛观察,道:“像、又没那么像。” 几位御林亦看清了,之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为难。 另一头传来几声“殿下!”,几人循声看去,就见一人跑着过来,正是他们那小统领。 小统领见李邵平安,悬着的心落了一半,又看到边上站着安逸伯,另一半也平复了。 “小的刚遇着您带来的兵,都说您到了,”小统领忙不迭行礼,“您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不然这一镇子的麻烦,他一个小统领能顶什么用呢? 现如今,有主心骨了。 御林中有与小统领相熟的,立刻与他咬耳朵:“伯爷说,死的这人不是逆贼李渡。” “啊?”小统领瞪着双目,当即去看尸体。 这一看,心又吊到了嗓子眼。 完了! 好像真的不是李渡! “殿下,小、小的……”小统领结结巴巴地,突然想起山神庙边上李邵说过的话,赶紧照着样子回过去,“小的这身份,原也只隔着距离见过李渡几次,不及殿下您与他熟悉。 小的不敢断言呐,殿下您来看看?” 李邵几步上前,死死盯着那尸体的脸,半晌质问道:“这不是李渡,那是谁?” 小统领哭丧着脸,不吭声了。 安逸伯见状,知道一时半会儿的、与李邵掰扯不清楚。 好在,另一具遗体也在他们手上。 “殿下,”安逸伯没有再坚持要立刻得一个结论,道,“这里太乱了,还是照之前说的,臣先护送您到山神庙。 臣那里也杀了一个李渡,致命伤在咽喉处,被匕首刺到喉咙而死。 您这里的这一个,主伤在胸口的血窟窿,流血过多而亡。 等天亮起来、光线清楚时,把他们并排摆着,哪具是,哪具不是,比比就知道了。” 李邵对安逸伯口中的“另一具”十分反感:“我没有杀错人!” “臣不是这个意思,”安逸伯最后又耐着性子,一面半托半拉着李邵往外走,一面道,“李渡就在这一带,有假的也是他自己弄来的,是同伙、是反贼!您无论杀了哪一个都是理所应当。哪怕一时看走眼,先前圣上不一样险些被个假李渡给骗了吗?” 这话还算顺耳。 李邵被安逸伯护着,出了镇子。 他不愿坐马车,骑马往山神庙去。 雨势渐小了,能看清山神庙里点亮着的火把光,也看到了边上停着一辆马车。 这马车是林云嫣的。 她人不在车里,站在庙檐下,低声与参辰说着话。 待看到一队人马进来,林云嫣止了话,看清其中李邵的身影,忙跑上前来,面上已是担忧之色:“殿下无事吧?我和高公公在围场找不到您,可是担心坏了,算算时间,高公公回宫报信、圣上后头遣派的人手也应当快到了。” 见到林云嫣,李邵颇为意外。 再想起先前苏昌拦马时说过的那些话,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宁安,你出卖我!” “出卖?”林云嫣皱眉,“殿下的意思是,我不该让高公公回宫报信?我不该请安逸伯出援兵? 殿下是不是忘了,您自己说的,我若觉得事情不对,只管去告状。 我是知情人,知道殿下行踪,还猜到殿下要偷偷抓李渡,我若不报不告,出了什么事情,我给您赔命吗?” 见两人要争起来了,安逸伯赶紧劝说。 才刚开口,听见遥遥马蹄声,老伯爷顿时严肃起来:“快去看看!” 听动静,来人不少,万一是李渡残党,不能被打一个措手不及。 幸好,赶到的是驰援的御林军。 陶统领带队,数百人马,一路飞奔。 曹公公也来了,为了不掉队、被陶统领带着骑马,颠得头昏脑涨屁股痛,下来后站都站不稳。 顾不上问李渡状况,曹公公先看李邵。 大殿下浑身透湿,狼狈归狼狈,但未有受伤。 下一眼看到边上站着的林云嫣,曹公公不由一怔。 郡主脸色惨白惨白,一副惊魂未定模样,好在也是平平安安。 “还好还好,”曹公公双脚一软,险些摔坐到地上去,“殿下、郡主,您两位没有事那真是太好了。” 天知道高公公赶回御前报信,圣上听说大殿下只带了三十御林就敢去抓李渡,面色黑沉得让人望而生畏。 再听说郡主去大营搬救兵,圣上也没有松一口气,催着曹公公点了御林赶过来。 曹公公晓得圣上的想法。 抓获李渡自然要紧,但大殿下的安全在李渡之上。 也是到了山神庙,曹公公才晓得,郡主搬了救兵后并未回城,也来了这里。 “您怎么也……”他哎呦了声,“刀光剑影的,您不该凑过来,叫皇太后晓得了,可得急坏了!” “是我考量不周,”林云嫣垂眼,道,“我知道自己来了也会添乱,但我实在不放心,都怪我不够警醒,我若早些告知圣上与皇太后,也不会这样了……” 认错认得快、态度又好,曹公公哪里会追着说,只去管李邵。 “殿下,”他道,“这里有安逸伯坐镇,又有几百御林,就让他们留下来追查李渡下落,小的送您与郡主回宫。圣上定是念着您一整夜了。” “不用查李渡下落了,”李邵抬了抬下颚,道,“他死了,我杀的!我亲手杀的!” 曹公公闻言愣怔,不知真假,扭头以眼神询问安逸伯。 安逸伯赶忙把山上山下的事情都说了:“两具尸体,还未一道比对。” 李邵坚持道:“我杀的就是真的!” 空口皆白话。 是与不是,一看就知。 镇子里的那具抬回来了,不多时,山上的马车也下来了。 曹公公请林云嫣回避。 林云嫣摇了摇头:“我不怕。” 马车停稳,驾车的是安逸伯的亲信,冲伯爷微微点了点头,示意都安排好了。 安逸伯掀开车帘,此刻里头只有两具尸体。 他招呼人动手挪下来,搬到庙里,与镇子里那具并排:“李渡与叶公公。此两人要紧,我交代人手先送下来,其余的都还在庄子里,等天亮后清点。” 既答应了参辰,安逸伯压根就没提到刘迅,只当今夜没有这个人。 曹公公见状,后怕极了:“还好没有冲撞到郡主。” 林云嫣道:“我也没想到会遇着……” 两具李渡排在一起,庙里火把通明,哪具真、哪具假,确实一看就知。 李邵脸发青,眼睛几乎看出了血。 饶是他嘴上再坚持,事实就摆在眼前,他又不是真瞎子,岂会分辨不清真与假? 也就是这一刻,李邵心底里确定了,他杀的那个的确不是李渡。 怎么会这样? 李邵不住问自己。 是了,先前居高下望,被树木遮挡了些视线,山神庙不够明亮,他只看到“李渡”的一张侧脸。 六分相像,看成了十分! 曹公公没管那具假的,仔仔细细分辨另一具:“从五官看,应是没有错,等回京后、再让晋王妃认一认吧。” 提到晋王妃,林云嫣想起来了,道:“上回验那个假的,王妃提过李渡左腰侧有一颗痣。” 燕辞归 第573节 “没错,”曹公公也想起来了,“正是那假身上用了点青伪造,才被戳穿了,那点青还是杂家与辅国公一道验的。安逸伯,与杂家搭把手,验验这具。” 安逸伯忙蹲身帮忙。 小统领与陶统领配合,把从吉安带回来的那具的衣服也解开了。 吉安那具,左腰干干净净,没有痣,也没有点青。 马车从山上运下来的则有痣,一眼就能看到。 “这回错不了了,”曹公公点了点头,“伯爷,杂家路上要伺候大殿下与郡主,李渡就交给您了,一定要完好送回京中。” 安逸伯道:“这是自然。” 曹公公起身,借着小雨洗了洗手,才来扶李邵:“殿下,您衣裳都湿了,还是早些回宫,换身衣裳驱寒,免得受凉。” 他要不说,李邵还没有觉得冷,偏听了这话,彻骨寒意从后背冲上来,激得他打了几个寒颤。 “我杀的李渡,不是,我……”李邵连连摇头,扣住曹公公的手腕,“我的意思是,他假冒李渡,我才杀他!” 说着便想起了安逸伯说的话,李邵忙又道:“他是李渡的同伙,故意现身山神庙,我杀他没有错!” “反贼人人诛之,”曹公公安慰道,却见边上几人都露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让他不禁感觉不妙,“怎么?” 小统领硬着头皮上前,禀道:“潜伏时,小的几人就觉得此人与李渡不像,且没有发现叶公公行踪。 后来他们要跑,小的们随殿下追到山神庙外,曾有一人拦马报信。 小的不认得他,不过殿下认识。 那人说了郡主求援,又说看起来是假李渡,被殿下驳了。 之后一路追到镇子里,与假李渡一行人与镇中伏兵交了手、且镇中有许多怪异之处……” 曹公公听完,见李邵心神不宁,干脆先问了林云嫣:“郡主,那拦马的是?” 林云嫣指了下角落。 那里蜷缩着一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 “那就是,”林云嫣道,“名叫苏昌,京中谋生的古月商人,之前的使节团里就有他。 苏议让他寻殿下,想以李渡的下落换自身前程,苏昌便寻过殿下一次。 之后殿下反过来想找他,无从下手,就借参辰找,让苏昌拿出苏议投诚的证据来。 我起先就只知道这些,白天苏昌来寻我,我才晓得殿下私下去铺子找过他。 苏昌说架不住殿下催促,给他看了苏议来信,上头定的就是二十四日三更、吉安山神庙,只是左思右想不对劲,不想掺和其中,生了退意,这才向我说实话。 所以我才会立刻赶去围场……” 这头林云嫣唉声叹气,那头苏昌总算“回过神来”。 为了往后还能在大顺京城做买卖、迎接家人,苏昌也算豁出去了,痛哭流涕着连连给众人磕头:“小人有错,小人起先被苏议蒙骗、才会接触大殿下! 小人胆小又怕事,犹犹豫豫地直到白天才去见郡主。 小人与苏议真不是一伙的,小人先前也想拦住殿下、莫要上了假李渡的当,只是没有拦住。 还望大人们给小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苏昌越哭越伤心。 不久前,郡主的车驾到了山神庙。 郡主明确告诉过他,不想被打为苏议、李渡同党,那就狠狠哭,争取给自己套一身“戴罪立功”的衣裳。 曹公公听完,问李邵道:“殿下,是这么一回事吗?” 李邵拧眉。 是这么一回事,又好像有哪里出现了微妙的不同。 只是他此刻思路太混沌了,一时分辨不清,只胡乱应道:“差不多吧。” 反倒是安逸伯严肃道:“吉安镇那场面,很是怪异,死伤太多,且……” 声音往下沉了。 曹公公精明,一听这语调,心里就咯噔一声。 第482章 他在捅朕的心!(两更合一求月票) “且什么?”曹公公直直看着安逸伯,“伯爷不妨明说。” “不是我要同公公打马虎眼,”安逸伯道,“而是黑灯瞎火又大雨倾盆,实在没有弄明白内情,不敢信口开河。” 曹公公迅速瞥了一眼李邵。 李邵恹恹的,反应很淡。 曹公公心底里又是一长叹。 他多了解安逸伯啊。 伯爷性情耿直,素来有什么说什么,连伯爷都开始斟酌了,足以想像有多不妙。 不过,条件也的确有限。 曹公公拿了主意:“伯爷说得在理,要弄明白状况,少不得等到天亮。 但圣上还在等着殿下的消息,殿下也需要保重身体。 还是照刚才说的,杂家伺候殿下与郡主回宫,吉安这里交给伯爷了,务必查明状况,尽快回京禀报。” 安逸伯见李邵没有异议,自然也不驳曹公公面子。 他还记得,去岁腊八去围场找大殿下,大殿下半道就厥过去了,回到宫里病了不少时日。 这人身子骨就不行! 秋雨凉,大殿下淋了大雨,回头又病倒了…… 回程坐的是林云嫣的马车。 曹公公里里外外安排好,这才踩着脚踏上来。 “这不是郡主平日那马车吧?”曹公公随口问了一句。 “平日那车架太打眼了,”林云嫣道,“我猜着殿下恐是以打猎为由头,又怕急急寻过去、被李渡的探子看出端倪来,便换了辆普通的。还好换了,要不然我出城时恐就会被盯上……” 曹公公道:“还是您想得周全。” 说完,他就见郡主摇了摇头,面上还带着几分懊恼之色。 郡主似乎想说什么,只是看到边上的大殿下,又止住了话。 曹公公看在眼中,便不着声色地另起了话题:“郡主,车上可有干净的薄毯、饮子?” “原那辆有备毯子,这里没有,”林云嫣道,“饮子,是了,那边上有个水囊,曹公公看看。” 曹公公寻出来,里头半满,他递给李邵:“殿下,润润嗓子吧。” 李邵接了,却没有打开来喝,就双手死死抱着。 也只有这么抱着,手里有了东西,他的心境才能平复一些。 牛伯驾车,陶统领带了百人,护送他们回京,同时,真假李渡与叶公公的尸体也搬入了另一辆车上,一并回去。 雨虽小了,道路却还泥泞,马车颠簸。 李邵不由打了两个喷嚏。 先前亢奋中不觉得凉,如今坐在车里,浑身冷得厉害。 曹公公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能安慰李邵忍耐一些,很快就到了…… 反倒是林云嫣,靠着车厢闭目养神。 她几乎没有淋到雨,自不觉得冷,只是有点疲。 左手扣在右手腕上,指腹有一下没一下顺着,若是撩起衣裳来细看,想来还能看到上头的红印子。 她已经解了袖箭了。 上马车前,她悄悄解了、交给参辰保管。 这东西无论如何不能曝光。 回到京中,天已经大亮了。 林云嫣的马车一路行到御书房外。 圣上闻讯快步从里头出来,隔着帘子就问:“邵儿?邵儿没事吧?” 曹公公下车,忙与过来听吩咐的小内侍们道:“殿下淋过雨,快些准备热水姜汤。” 李邵扶着他的手下来,只是人晕沉沉的,精神极差。 圣上赶忙架住他:“脸色这么难看,得让太医过来。” 李邵抬起眼皮子看向圣上:“父皇,李渡死了,不管真的假的,反正他死了。” 圣上愣了下。 他当然关心李渡行踪,但更在乎涉险的李邵。 眼下得这么一句,多少放下心来,他道:“朕知道了,你先沐浴休息,等下再说。” 李邵被内侍们扶去偏殿。 圣上正想问问曹公公状况,就听到边上一声请安。 他扭头就看到了林云嫣。 “宁安?你怎么来了?”圣上才说完、立刻就反应了过来,“你、你也跑去吉安了?!” 林云嫣垂着头,一副老实挨训的样子。 圣上:…… 他一肚子都是话。 燕辞归 第574节 想知道来龙去脉,想训宁安胡闹,想骂邵儿不知天高地厚,所有情绪搅在一块,一时间还真是无从说起。 “罢了罢了!”圣上摆了摆手,“你也一夜没睡吧?先去慈宁宫睡一觉,之后慢慢梳理。” 林云嫣应下。 趁着李邵梳洗的工夫,曹公公把状况一一禀了。 圣上越听、神色越严肃:“确定是李渡本人?” “小的验过,左腰侧如晋王妃所言有一颗痣,也没有看出别的疑点。” 圣上颔首:“让人查清楚,也让晋王妃再去看看,至于吉安镇,等安逸伯消息吧。” 另一厢。 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昨日李邵“失踪”,皇太后自然听说了消息。 等这会儿晓得林云嫣也去了吉安,又是生气又是后怕:“他犯浑,你凑上去做什么? 你都想到了那是李渡设下的陷阱,你还敢往里头钻? 云嫣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语气重,没说几句,皇太后眼眶先红了:“赶紧过来让哀家看看,有没有磕着碰着?刀剑无眼,你一个不曾习武的女子,你想吓死哀家啊?还好没事!你要有什么事,你要让哀家怎么办啊!” 林云嫣靠在皇太后怀里,细声细语安慰道:“我平平安安的,您看,我还和昨儿一样。” 边上,王嬷嬷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 今儿是九月二十五日,是郡主母亲的忌日。 晨起时皇太后的情绪就不大好,若郡主今日再遇着什么,娘娘真是扛不住的。 林云嫣又道:“我也是慌了,怕殿下出事,向安逸伯搬了救兵后又放不下心来,还是去了吉安。 苏议那儿先前联系殿下,我本就知道,却不够警醒。 若殿下真着了道,我难辞其咎。” 皇太后怨了起来:“要哀家说,李邵让你替他找人,你就该告诉哀家与圣上了。” “是我考虑不周。”林云嫣低声道。 皇太后念叨归念叨,心疼也是真心疼。 等小于公公送了粥点吃食来,她道:“用些暖暖胃,沐浴好了睡一觉,别想太多,有哀家在。” 林云嫣点头。 这一觉,一直睡到大中午。 林云嫣起身时,挽月早已经到了。 “郡主,”挽月也是后怕得紧,“奴婢听说您的马车当面遇着了李渡,可吓坏了!” 林云嫣弯了弯眼,比了个手势,声音压得很低:“你该说,若不是正好让我逮着,他就又跑了。参辰跟着我呢,我心里有数。” 挽月笑了下。 不管怎么说,郡主好好的,那就是好事。 挽月替林云嫣梳头,轻声道:“圣上刚来了,在正殿与皇太后说话。” 林云嫣便问:“吉安那里有消息了吗?” “奴婢不晓得,”挽月道,“但看圣上脸色,阴云密布。” 等林云嫣收拾好,挽月照她的意思去正殿那儿禀了声,晓得她醒了,小于公公立刻来请。 林云嫣移步,一进去就察觉到了,皇太后与圣上之间气氛颇为僵硬。 不过,似乎是对事不对人。 林云嫣行了礼。 皇太后招她在身边坐下,问道:“歇得怎么样?” 林云嫣勉强笑了下:“还好。” 这么淡淡两字,反而让皇太后担心,问道:“没魇着吧?” “没有。” 皇太后叹了声,道:“你啊你!李渡手段狠辣,从前设计,你母亲就在那殿内,自是要救人,哀家虽心痛却也晓得她忠义勇敢,可你呢?你找了救兵就是了,你去吉安凑什么热闹嘛!” 林云嫣垂着头,老实极了。 毕竟,这话其实是说给圣上听的。 圣上如何能不晓得? 他来与皇太后说李邵事情,压根还没提宁安提李邵隐瞒消息的事,皇太后就先护上了。 设身处地,圣上也不是不能理解皇太后的心思。 况且,眼下也不是一定要争宁安处事是否够机灵周到的时候,皇太后念两句就念两句吧。 “宁安,”圣上看向林云嫣,“朕大致听曹公公说过了,也来听听你这儿的。” 林云嫣应了,整理着思路,从李邵让她找苏昌开始,讲到“苏昌昨日白天来报信”,再到她心急火燎地去围场,之后便是搬救兵、心有不安也想去山神庙,牛伯摸黑走岔了路却遇着逃走的李渡,最后是庙中与其他人会合…… 真真假假混在一块,故事来回都梳理过。 “殿下那头的状况,我就不晓得了,”林云嫣道,“我只见他被安逸伯带回来,口中说他杀了李渡……” 圣上摸着胡子,道:“他杀的那个是假的,你们遇着的才是真的,他们在吉安镇里……” 话说了一半,圣上颇为犹豫。 “圣上怎么不说?”皇太后道,“便是瞒着,之后云嫣也会晓得,那么大的事,朝堂民间都会晓得。” 林云嫣愣了下。 在庙中她就察觉到安逸伯神色不妙,莫非镇中…… “李渡布置了人手假扮百姓,邵儿他们追到镇子里,那些‘百姓’突然发难,起了冲突。” 李邵只带了三十御林,人数上吃亏。 怕李渡趁乱逃脱,也怕李邵受伤,御林自然全力奋战。 哪知道最后杀红了眼,乱作一团。 “李渡行事,刀刀见血,”圣上咬着牙,道,“他在捅朕的心!” 林云嫣听懂了。 难怪,难怪是九月二十五。 这布局,与当年宝平镇可谓是异曲同工。 宝平镇里,一群假山贼屠杀百姓。 吉安镇中,一群假百姓给李邵造杀孽。 那个假李渡,就是个引子,只要把李邵引到吉安,这计策就算成了。 假李渡带着的十几号人,添上假百姓,激起李邵的杀意,足够乱套了。 哪怕激不起来,没有救援、没有增兵,只有李邵与那三十御林,假百姓就能屠镇了。 想来也是。 大半夜的,外头喊打喊杀,寻常百姓躲藏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出门上街? 可他们躲不了,假百姓杀他们。 天一亮,这些死士们要么撤了,要么死了,李邵一张嘴说破天去,能说他们没杀老百姓吗? 圣上愿意相信李邵,但朝臣们怎么想?本就各有立场的臣子们能闹翻天了去! 况且,那还是假李渡! 假货身上没有点青,一查验就会被拆穿。 从一开始,李渡就打定了主意,扔出一个天一亮就会被戳穿的假货来。 然后,李渡消失了。 整个事件里没有李渡,只有李邵。 李邵为一己私欲,制造了吉安惨祸,假李渡是李邵找来的,镇子是李邵屠的。 还挑在先皇后忌日动手,当真可恶至极! 这个局,就是李渡为李邵量身定制的。 林云嫣越想越心寒。 事实上,李渡成功了大半,李邵甚至杀红了眼。 李邵背上这个罪名,圣上别说再扶他东山再起,能不赐罪就算偏宠至极了。 所以,圣上才说,这是往他心上捅刀子。 李渡知道他向着李邵,怨恨李邵这样的将来都能登上龙椅,才有如此布置。 明白了这些,林云嫣便也想到了皇太后与圣上的分歧。 李邵是被设计的,他没有禀明圣上就假借圣意、贸然行事,但屠镇的不是他,混乱之中百姓伤亡也不能全盖在他头上。 “圣上,”皇太后语重心长,“事情已经这样了,难道要仵作们一人一人查,查那一地的遗体是死在乱贼手上,还是死在李邵剑下吗? 哀家心痛的是,每一次都如此。 当年他偷跑出裕门,他是年轻不懂事。 陈米胡同乌烟瘴气,他是被人带坏了,又中了别人算计。 现在吉安那样,对,他是着了李渡的道,宁安没劝住他,御林和那报信的都没劝住他。 以后呢? 圣上还要给李邵几次机会? 燕辞归 第575节 他何时能不再被人一算一个准?圣上能替他保证吗?” 圣上语塞,眉宇间全是悲痛。 良久,他哽咽着道:“母后,朕明白您的意思,朕只是想着,当年出事时、他母后遇难时,他才四岁……” 泪水从皇太后的眼中落下,她抬起左手抹了抹,右手牢牢握着林云嫣的手。 一字一字地,她颤着声音,道:“可失去母亲时,云嫣才一岁!” 那么小。 不知生和死,只会哭与笑。 第483章 天家无亲情(两更合一求月票) 静心堂。 李嵘坐在窗边,一声不响,看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一个时辰前,曹公公来请的人。 李嵘不晓得他与母妃说了什么,只看到母妃惊慌失措,立刻就随曹公公走了。 隐隐约约的,李嵘察觉到事情不太妙。 莫非父王出事了? 李嵘不敢断言,但他觉得,能让母妃那么慌乱的,十之八九与母妃有关。 待听见外头动静,李嵘忙起身从偏殿走出去。 “母妃。”他唤了一声。 晋王妃抬眸看向他,有一瞬的恍惚,而后整个人如释重负一般、身子软了下去。 嬷嬷眼疾手快,赶忙搀扶住了她,两人才没有一道摔坐在地上。 李嵘帮着嬷嬷将力竭的晋王妃扶到屋里,又倒了一盏茶递过去:“您怎么了?” 晋王妃一口饮了,面对儿子,她渐渐平复下来。 “嵘儿,”她握住了李嵘的手,尽量放平语气,“你父王殁了。” 李嵘愣住了。 饶是猜想到了事情不妙,但亲耳听母妃这般说,李嵘连呼吸都紧了。 “怎么会……”李嵘喃喃,“母妃见到父王了?父王当真、当真殁了?” “刚才就是随曹公公去认了认,”晋王妃道,“我亲眼看过了,的确是你父王。” 李嵘的眼睛瞬间红了:“我能去见见父王吗?我是说,不管他做过什么,他都是我的父亲,做儿子的想给父亲磕个头。” “我晓得、我晓得你,”晋王妃轻轻拍着李嵘的背,“这事还得听皇太后的意思,但娘娘素来宽厚,你只是磕个头……” 是啊。 只是磕个头,再不用有别的事了。 其实,在听说李渡死了的时候,晋王妃长松了一口气。 她是庆幸的。 李渡在外头不见踪影一日,她提心吊胆一日。 现在死了,就再不会连累她,连累她的娘家人了。 最重要的是,不会连累嵘儿了。 都说知子莫若母,但晋王妃不敢说自己看穿了儿子。 大部分时候,她觉得嵘儿乖顺,可她也做过噩梦,梦里嵘儿受李渡指使行事,惹来祸端。 大半夜的,从梦中惊醒过来,晋王妃记住了她狂乱无序的心跳,记住了浑身淋漓的大汗,她太怕了。 终于、终于让她等到了李渡死的这一日。 不管嵘儿内心里到底怎么想,与李渡是否有联系,那已经是个死人了,嵘儿就再不用做什么了。 仅仅是去磕个头。 晋王妃都想给李渡磕个头。 总算是桥归桥、路归路了。 庆幸的情绪满溢,悬着的心落下来了,晋王妃没有忍住,抱着李嵘嚎啕大哭。 这是“死而复生”、是“劫后余生”。 “嵘儿,”晋王妃一边哭、一边与李嵘道,“你父王殁了,与他相关的案子便能一件件了结。 等事情办完,我们就能出宫回去了。 先回你外祖家住些时日,之后我们搬出来,我们母子安安静静过日子。” 李嵘不住安慰母妃:“都听您的安排,您放心,还有我陪着您。” 晋王妃泪眼婆娑,却是没有看清楚,李嵘眼中神色复杂极了。 等晋王妃发泄了心中情绪,李嵘才又问道:“父王是怎么死的?” 晋王妃摇了摇头:“曹公公没有细说,我也就没有问。” 李嵘不再多言。 只不过,这种事情哪里可能瞒得住? 不过一日,各处都有了些传言,且越传越是丰富。 林云嫣也听了一些,真真假假,混在一起,也有不少夸大其词。 想来也是,如此天赐良机,没人会放过。 金銮殿上有正直的御史大声斥骂,也有各怀心思的臣子借题发挥。 大殿下是不是被算计的,那很重要吗? 重要的是,借着这次机会,彻彻底底让李邵失去继位的可能。 尤其是柳、顾两家,原就是“反李邵”的急先锋,这下子更是丝毫不藏不装,与一派的官员彼此配合,不止要定李邵假借圣意的错,还要定他滥杀无辜的罪。 反正,吉安镇就是死了这么多人。 底下官府照着名册分出来真假百姓,亦可以黑着脸、捂着胸口骂回去。 “圣上还要护着大殿下吗?” “当年私出裕门就替大殿下瞒下了,回京的辅国公不敢说真话,裕门那么多将士也不敢说真话,今时今日,这份名册难道就是真的了?” “若非郡主及时向安逸伯求援,现在的吉安又是什么状况?” 唇枪舌剑,你来我往。 李邵都没有听到,他还是病倒了。 秋雨凉,他先是为着杀了李渡而热血沸腾,很快又知道杀了个假的而愤怒不已,一身湿漉漉回到京中,大起大落没有抗住,沐浴完还没吃几口饭菜,就先哇哇吐了一地黄水。 太医赶紧来了,诊脉开药,让人先养着。 圣上没让挪回毓庆宫,依旧留在他这里偏殿,就近照看着。 当然,让圣上心焦的也不是李邵的病。 太医说了,就是受寒又劳累,没有大事,养一阵就好了。 圣上操心的是后续事情。 皇太后说的话,朝臣们说的话,全在他的脑海里来回反复。 下朝后,圣上又去看望李邵。 李邵昏昏睡着。 郭公公道:“半个时辰前醒过一回,喝了药,才又睡下。” 圣上坐了一刻钟,才又走出去。 曹公公上前来,道:“圣上,皇太后准了李嵘殿下去拜别李渡。” 圣上哑声道:“知道了,应当的。” 李渡的尸体被安置在碧华宫,也就是从前他的生母章选侍住过的宫室。 这也是皇太后与圣上提了后定的。 恨自是恨得咬牙切齿,但仇人死了灯灭了,活着的人还得念着些名声。 私下里,皇太后也与林云嫣说了番真话。 “圣上知理却念旧,哀家逼他放弃李邵,道理上他明明白白,但心中难免会有疙瘩。” “人之常情,人人喊他圣上,他却也不是圣人。” “李渡的身后事,逞一时之气自是裹席子扔出去算了,可谁会不爱仁厚之名呢?” “哀家主张着办了,圣上也少些压力。” “总归是死人了,云嫣,活人不与死人较劲,活人要计较的事情还多着呢。” 林云嫣听得明白。 李渡造反,他照样姓李,身后事办得漂亮些,也省得被宗亲、被御史们念念叨叨的。 好坏都是皇太后顶在前头,圣上得领这份情,哪怕皇太后在李邵的事情上强硬一点,也不会真撕破了脸。 “圣上会放弃大殿下吗?”林云嫣问。 皇太后思量了许久,道:“道理上都通了,心情上,得过道坎。” 林云嫣颔首。 她借着苏议、苏昌的由头,坐视李邵去吉安,为的也就是给李邵再盖几身罪名。 燕辞归 第576节 现今朝堂上对李邵的一众讨伐之声,也在预想之中。 另一厢。 碧华宫里。 李嵘见到了李渡。 小于公公奉命带李嵘过来,轻声劝道:“殿下,虽说给整理过仪容了,但毕竟是受伤而亡,您……” “谢谢公公的好意,”李嵘绷着嗓子,情绪沉重,“我不害怕,怎么说也是我父王,我不怕他。” 小于公公便没有再言。 李嵘看到了棺木中李渡的遗容,而后跪下来磕头上香。 从殿内出来后,他小心翼翼问小于公公:“我能在这里看看吗?听说是我亲生的祖母从前住的地方。” “宫殿前两年修缮过,但花木多年未整理,”小于公公道,“您想看的话,稍微转转。” 李嵘又道了声谢。 中途,小于公公方便去,留了人手看顾李嵘。 李嵘很安静,只在院中石凳上坐着,看着不远处的一小片竹子出神。 他记得很清楚,父王那座小院子里,窗户外头也是竹子,父王常常一看就是一两个时辰。 桌下,李嵘握紧了拳头,等小于公公回来,才松开了。 又坐了会儿,李嵘才回静心堂。 后续丧仪,李嵘与晋王妃又去过一次,看着里里外外忙碌的人把棺木送出碧华宫。 李嵘一直安安静静的,除了那日问了母妃一句,从始至终他没有再问过别人有关父王的死因。 可人多口杂,他还是知道了一部分——父王的死与李邵有关,而李邵自从回来后就在养病。 不止如此,听说圣上这两日身体也不太舒适。 隔日大朝会,官员比平日更多,也就更加“热闹”。 平亲王站在最前头,听着议政,抬头看了圣上一眼。 圣上的脸色很差。 他看在眼里,不由暗暗叹了一口气。 待下朝后,平亲王没有出宫,而是去了御书房。 曹公公引他入内坐下,道:“圣上身体欠安,太医正在诊脉,亲王稍候。” 平亲王抿着茶,问:“李邵呢?还病着?” “没有发烧了,但精神还是不行。”曹公公道。 “还在偏殿住着?”平亲王问完,见曹公公颔首,又道,“这里人进人出的,不是个养病的地方,也该劝着圣上早些把李邵挪回毓庆宫才是。” 曹公公连声应了。 坐了半刻钟,圣上才过来。 “就是疲累,不是什么要紧事,”圣上坐下来,道,“让皇叔担心了。” “很多毛病就是从疲乏开始的,圣上可别不当一回事,”平亲王说着顿了顿,“且你我都晓得,你的疲乏因何而来。” 圣上坐直了身体:“皇叔说的是,朕……” 平亲王摆了摆手,没让圣上继续说:“我今儿过来,不是为了听圣上说您念着先皇后,也念着她留下来的独苗苗,是我有一些话,无论如何都得跟圣上说说。” 圣上听出来了,今日不是君臣,而是叔侄。 平亲王愿意说的,也都是掏心掏肺的话。 圣上从大案后起身出来,坐到平亲王身边,垂首道:“您说,我听着。” “李邵此次要真是闹出私出裕门的大事,圣上大抵就不护了,可偏偏他还真就是被算计了,跳了李渡的陷阱,但阴差阳错李渡还就是死了。” “就是这么不上不下、左右沾边,圣上才还咬着不松口。” “毕竟,李邵是你的心尖尖,这些年为了让他将来能承继大统,你也费了心思。是他浪费了你的心,不是你对不住这个自小失母的儿子!” “现在这状况,圣上敢说李邵是个能当皇帝的苗子?大顺在他手里、不说强盛吧,你敢说他能守成吗?你说不了,你自己都没法闭着眼睛替他答应什么,所以你才难受。” “道理归道理,心情上,你舍不得你最疼爱的儿子,我理解,谁能说舍就舍?” “可是圣上,现在不是儿子争宠,争的是家业,又不仅仅是家业。” “你父皇难道不疼儿子吗?他为什么废了李汨?为什么幽禁了李浚?因为他传的是家业,也是天下。” “最后为什么选了你?我和皇太后扶你不假,但也是你父皇点了头的。论手段、论狠心,你比他们几个差远了,你胜在仁慈。” “虽稚嫩,但你不会满心权力,不会为了这点权就什么都敢干,什么都能舍。” “坐在龙椅上的人,总要有一些舍不得的东西。” “李渡为何要设这样的局?他找死士、找替身,给李邵演这么一出戏,他为的是乱!朝堂乱,君臣乱,百姓也就乱了。” 一字一字,字字沉重。 圣上没有打断平亲王的话,认认真真听着,听得双眼通红。 平亲王看在眼里,抬手拍了拍圣上的肩膀:“天家无亲情,这句话你比谁都懂,不止是兄弟争斗,而是、不能靠着亲情往下走。 在你的父爱与天下之间,你得做个抉择。 皇权说简单也很简单,你选错了,那就会有别人替你选,也许,就是那些老百姓。” 说完这些,平亲王站起身来,道:“我先回去了,你自己想一想,你最后绝对不能舍的是什么。” 曹公公就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闻言才从角落出来,送平亲王出去。 等他送了人又回来,想了想,还是在帘子外头候了会儿。 他知道,圣上需要安安静静想一想。 唉! 暗暗地,曹公公叹了一声。 他日夜伴君,看得也很明白。 这两日,正是圣上有了些想法,才会这般疲惫。 今日平亲王一番话下,圣上怕是要下决心了。 第484章 你想替他报仇吗?(两更合一求月票) 十月伊始。 连日的阴雨过后,天气凉了许多。 今日出了太阳,却也没有多少暖意,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 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德荣长公主正陪着皇太后说话。 待林云嫣行了礼,长公主抬手隔空点了点她:“你这孩子,邵儿做事不顾前又不顾后,你怎么也能跟着他胡闹?得亏是平安回来了,要不然,母后的心都碎了。” 林云嫣乖顺道:“是我不好,没有考虑周全。” “还是乖的,我说她错处、她老实就认了,”德荣长公主与皇太后道,“乖就好,吃一堑、长一智,最见不得邵儿那样,回回吃亏、回回不长进,我说他两句他嘴上认了心里还不认。” 皇太后示意林云嫣坐下,又道:“你有话在哀家这里说就是了,旁出且省省。” “我又不蠢,”长公主努了努嘴,“我是真被邵儿那折腾劲儿折腾累了,但我也不会给其他人当刀,前回就说了,全是我侄儿,谁出头还不是一个样,我费那等心力做什么? 要不是真的看不过眼,我才懒得惹六哥烦呢。 话说回来,也是宁安运气好,正好遇着二哥了,若是再叫二哥走脱,下次还不晓得又出什么招。” 皇太后叹道:“这等运气,哀家后怕。” “福祸相依,您晓得的,”长公主道,“邵儿昨日挪回毓庆宫了?” 皇太后颔首:“挪了。” “您劝了,皇叔也劝了,若六哥再想不透彻,大抵就得我去御书房哭天抢地了。”长公主道。 “你啊,”皇太后失笑,“好好的公主,却比皇子还操心。” 德荣长公主道:“我也不想操心,若不是今年变故,这会儿我还同驸马游山玩水、没有回京呢。 现在眼看着秋露重了,不是远行的好时候,想出远门只能等来年。 我想着,要不然明年去蜀地吧,正好也去看看常乐。 常乐远嫁,您一直惦记着,有人去看看总比书信往来放心得多。” “那你可得替哀家捎东西过去,”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这两年也后悔,怎么就把阿琪嫁得那么远……还是云嫣好,就在京中,哀家想什么时候见都能见着。” 说话间,德荣长公主去更衣了。 林云嫣压低声音、与皇太后道:“我听着,长公主应是想开了。” “她是不满李邵,对别的侄儿也没有高低之别,”皇太后道,“她也不会替韩家谋划,这天下还是得姓李、才能让她舒坦,她原先真要闹,也是替其他兄弟闹。” 林云嫣眨了眨眼睛,道:“您是说,贤王爷?我记得长公主与贤王走得近。” “只是她一厢情愿,李沄应该是没那等心思,”皇太后轻哼了声,“若是李沄有心,德荣未必轻易作罢,而且、若圣上还惦记李邵,德荣便是赶鸭子上架、也会去逼李沄。” 现如今,李邵看着是没戏了,贤王爷又丝毫不愿意,德荣长公主也就只能歇了。 如此来看,从前长公主死后秘不发丧,亦能窥出一些端倪来。 李邵手握权势,胡作非为。 长公主看不下去,可平亲王彼时高龄,有心无力,贤王又不愿意掺和、哪怕被长公主硬逼着,最后,她只能去寻李渡。 李渡拿李邵当傀儡,借他的手在朝中铲除异己,又怎么会与长公主齐心协力? 长公主身死,也就不叫人奇怪了。 燕辞归 第577节 等德荣长公主回来,这话题自然就止住了。 又说了会子话,长公主提出来想去静心堂探望晋王妃与李嵘。 皇太后自是应下,又让林云嫣陪着去。 两处挨得近,也没几步路。 德荣长公主一面走,一面与林云嫣说着话。 “我说我要去御书房里哭天抢地,也不是随便说说的,我六哥那性子,恼我一时、也不会恼我一世,”说着,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就是因此,我也很担心他。” 林云嫣听懂了:“您是指,圣上现在听了皇太后与平亲王的话,也认识到了大殿下的不足,有了决心,但过几年、大殿下示弱又服软,圣上兴许会……” “我见过浪子回头的,不说远了,就说保安侯那幺孙,他与徐简关系不错,是吧?”长公主道,“可我也见过很多冥顽不灵,光长岁数不长记性的,我话放在这儿了,邵儿就是这一种。有点小聪明,却没有大能耐。” 林云嫣抿着唇,听得很认真,却不给多余的评价。 德荣长公主并不在意林云嫣的反应,只自顾自说了会儿对李邵的不满,便到了静心堂。 晋王妃在佛堂诵经。 了却了一段心事,她的气色肉眼可见好了许多。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道:“经文不可随意断,嫂嫂先念完吧,我又没有急事。” 晋王妃颔首表示听见了。 长公主又道:“宁安陪嫂嫂会儿?说起来李嵘人呢?我去找找他。” 林云嫣笑了下,应了声“好”。 目送长公主走出佛堂,林云嫣看了眼偏殿方向。 长公主说得对,得永绝后患。 只是这一劳永逸的事,她与徐简还是不掺和了。 毕竟,“安顿”完李邵之后,他们两人还有几十年漫漫人生路。 徐林两家还要在朝堂行走,不能“自绝于”圣上。 李嵘待在自己那偏殿里,见长公主进来,他唤了声“姑母”。 长公主走到他跟前,站定了:“你看起来比你母妃伤心。” 李嵘吃不准长公主的来意,并不答这话。 “父亲死了,难过是应当的,何况你们父子关系并不差,”长公主缓缓道,“或者说,很不错吧。” 李嵘思考着,道:“父亲做错了事,但父亲对我十分关爱,我……” “的确关爱,”长公主道,“我听说,那日在碧华宫,你看着那小片竹林看了好一会儿。李嵘,其实你去过你父亲的那处宅子吧?你知道他那窗外也是一片竹林。” 李嵘面色霎时间白了,眼神之中全是防备。 德荣长公主却是笑了起来。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 她三分把握,诈了个十分成果。 “你父亲的死是李邵造成的,”德荣长公主按着李嵘的肩膀,“他让你回京中,不会没给留一点后招吧?你呢?你想替他报仇吗?” 李嵘避开了德荣长公主的视线,扭头看向佛堂方向,心里七上八下。 “不造反,不兴兵,只是简单报个仇而已,”德荣长公主哄着,“只靠你自然是不成了,但还有我。” 李嵘的心突突直跳,却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姑母,您为什么会想对付大殿下?” “大顺在李邵手里只会乱套,”长公主道,“总得有人替你皇叔父走一段难走的路。” 李嵘咬住了唇。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德荣姑母,但姑母有一句话说得对。 只靠他自己,有办法,却实施不了。 或许,该赌一把。 等晋王妃念完这篇经文,林云嫣上前扶了她一把。 两人往外走,正好遇着长公主与李嵘从偏殿出来。 林云嫣抬眸看李嵘,小孩子回避了她的目光,神色之中有几分不自然。 看来,长公主与李嵘谈过了。 那她就先等着看看成效吧。 另一厢。 毓庆宫里,李邵躺在床上,眉间满是郁气。 昨儿从御书房偏殿挪回来时,他就感觉到,父皇待他不及往日。 关心自是关心,也让曹公公一路照顾,但父皇心事重重。 这让李邵不安起来。 他不怕父皇生气,他很知道怎么平息父皇的怒火,可这么不痛不痒不远不近的,让他棘手极了。 明明这一次,他诛杀了李渡,他断了父皇的心腹大患! 外头传来一阵动静。 郭公公道:“殿下,圣上来了。” 李邵赶忙从床上起来,快步要去接驾,走了两步又顿住,等看到明黄色的身影出现,才又踉踉跄跄上前。 “儿臣给父皇请安。” 圣上扶了李邵一把,道:“既还病着,就好好养病,别折腾这些。” 李邵应下,被郭公公扶回了床上,老实靠着引枕:“儿臣已经好了很多了,再养两三日就能去兵部观政。” “邵儿,”圣上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养,不用观政、也不用上朝,此番事情轻重,你自己也有数,以前是朕太纵容你了。” 李邵蹭地坐直了身子,愕然看着圣上:“父皇,儿臣不懂您的意思。” 圣上静静看着他。 虽没有说话,但李邵也看懂了。 父皇再问:你真的不懂吗? 李邵不由着急起来:“是那些御史又骂儿臣了?还是顾柳两家浑水摸鱼、恨不能一拳把儿臣打倒?他们可真是司马昭之心!” “是你犯了错,”圣上沉声道,“做错了事,才会挨骂。” “可儿臣杀了李渡!”李邵激动道,“儿臣的确有做得不够细致的地方,但也有功劳!再说,儿臣是被李渡害了,他设计陷害儿臣……” 圣上摇了摇头。 直到这一刻,李邵依旧没有认真地反思自己。 “你知道吉安镇那一夜,死了多少人吗?”圣上问。 李邵一愣:“几乎都是李邵死士,不是吗?百姓也是他们动的手,哪怕儿臣与御林有误杀,那也是黑灯瞎火的,他们都是百姓装扮,实在分不清。” “你依旧认为自己没有错吗?”圣上问,“邵儿,臣能护你一次,却不能次次都护着你。” “您是圣上,您是天子!”李邵的声音不由大了,“您想说什么、做什么,难道还……” 话未说完,他自己先止住了。 喉头滚了滚,李邵问:“吉安百姓死在李渡手里,不是儿臣的错!再说、李渡死了,李渡难道不比那些人重要?您要以此来定儿臣的罪吗?您这一次是要罚儿臣什么?前回是闭门思过,这回总要更厉害些才能堵住那些人的嘴吧?那是像李浚那样,还是像李汨?” 每一句提问,他都在父皇面上看到了受伤的神情。 他知道会这样。 他知道说些什么,会让父皇伤心难过。 “您要怎么与母后说,您不要我这个儿子了呢?”李邵问。 “朕很失望,”圣上的声音很平,也很缓,“你知道朕在意什么,你也就一定知道朕不能容忍什么。 明知有诈,你还在镇子里动手,你在追你以为的李渡的时候,你考虑过吉安的状况吗? 当年,李渡以死士假冒贼寇、洗劫宝平镇,朕带人去救、以至定国寺人手不足…… 现在,他依样画葫芦给你来一套,你当时就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吗? 那天还是你母后的忌日,你但凡多念着她,你就会看穿那就是一个陷阱!” 李邵张了张嘴,一时没想到该说什么。 圣上深深看着他,又到:“从前朕总想着,是朕脾气重,才会害死你母后,你小小年纪因为朕失去了母亲,朕得庇佑你,所以朕给了你最多的耐心,你做错事,朕骂过罚过,却没有真的不管你过。 现在想来,还是朕错了。 若只是寻常父子,一味偏爱也就罢了,可朕是皇帝,再偏宠下去,不止是害了你,也是害了大顺。 你母亲最是懂事知理,她会明白朕的。” 李邵喃喃着:“父皇……” “以后你就待在毓庆宫,莫要再有旁的想法了。”说完这句,圣上拍了拍李邵的肩膀,起身往外走。 李邵愣了好半晌,直到圣上走出视线才回过神来,急忙扑身去追,却是不小心绊了脚,狠狠摔在地上。 “父皇!父皇!”李邵顾不得痛,大声喊着。 圣上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秋风瑟瑟,已有黄叶,他站在风里,抬手抹了一把疲惫的面容。 曹公公伺候圣上离开毓庆宫。 身后,宫门落钥,侍卫看管。 李邵被郭公公扶回床上,气急败坏地把枕头被子都扫了下来。 他知道,这一次看起来与闭门思过差不多,但其实完全不一样了。 他似乎真的会出不去! 燕辞归 第578节 郭公公默默收拾地上物什。 李邵忽然醒过神,着急地问:“裕门战况如何了?徐简什么时候回京?” 父皇信任徐简。 现在能帮他的,只有徐简了。 第485章 猴脸清晰,一如多年以前(两更合一) 李邵问得急切。 郭公公毕恭毕敬地,道:“殿下,小的对前头事情知之甚少,裕门战况更是不清楚,只记得您之前提过裕门打了胜仗。不过,没有消息也算好消息?” 李邵恍然,连连点头:“是这个道理。” 他也是慌了神。 郭公公能清楚的,全是他之前挂在嘴边的。 而直到他去围场那几天之前,他都在兵部观政,裕门有任何进展、他必不会错过。 当时送回来的消息中,依旧是有条不紊、互有往来。 在这之后,李邵没有再去过兵部,但也不曾听到任何“噩耗”。 至于这几日,李邵暗暗想,李渡这个兴风作浪的死了,苏议忙着逃命,没有人再在背后拖裕门后腿。 十月的京城秋意盎然,裕门则是眼瞅着要入冬。 大顺进军计划明确,那就是等到天转寒,敌军军需支援不上时,开关门打出去。 一旦西凉与古月的联盟联不下去,危机就解除了。 照此来看,必定不会太久了。 李邵在心里算着,两地路远,但徐简应该会回京过年,赶一赶许是能在腊月抵京。 也就是两三个月而已。 他只要坚持两三个月,等徐简回来…… 此前他被父皇惩罚闭门思过,在东宫里关得更久。 这一次,肯定能坚持住。 朝堂之中,因着圣上禁了毓庆宫,一时间也平息了些纷争。 虽然,古话说“痛打落水狗”,不把大殿下打得爬不起来,总还是会有后顾之忧。 可另一个句话是“打狗还得看主人”,圣上已经顺着他们的意思幽禁了大殿下,此刻得理不饶人、继续咄咄下去,真把圣上彻底惹恼了…… 那就是给别人做嫁衣了。 柳、顾两家都有这份顾虑,以至于暂时见好就收,又在心中暗戳戳盼着对方是傻子、继续冲锋陷阵。 如此过了半月,京中风平浪静。 反倒是裕门传回来两次战报,皆是取胜。 这也使得金銮殿里的气氛没有那么沉闷了。 林云嫣依旧是隔几日到一次慈宁宫。 “如此看来,大殿下这半月倒是安分。” 皇太后抿了口茶:“他不安分不行,李邵只是做事顾不到头尾,但冷静下来、审时度势不成问题。” “还是老实些好,”林云嫣笑了笑,“他再闹下去,恐是要坏了父子情谊。” 皇太后深以为然。 幽禁李邵,圣上的确下了决心,但这也是一片纷杂之中保护他的最好的方式了。 林云嫣一直在想,德荣长公主与李嵘到底沟通了些什么?他们又打算何时出手? 这个答案,其实并没有等很久。 十月末端,京城突然入冬。 寒潮滚滚而来,天色阴沉得可怕,一夜之间就冷了。 殿内摆上了炭盆。 毓庆宫也领了炭。 别看李邵被禁,但一切日常用度上谁也不敢短了他。 宫中惯会捧高踩低,也怕今日低的明日又高了,别人许是说不好,但大殿下哪天又“活蹦乱跳”,那一点都不奇怪。 毕竟,圣上宠爱大殿下这么多年。 虽有炭盆,但李邵还是受了寒。 上月那场风寒他养得不算好,又因为被幽禁而伤了心神,最终是治了标没治本。 这回,起了低热,咳嗽不断。 郭公公报去了御书房。 圣上细问之后,只让太医去看诊,自己并未移驾毓庆宫。 李邵咳得嗓子疼痛不已,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圣上,问郭公公道:“父皇怎么说?” “圣上给您安排了御医。”郭公公道。 李邵失望极了,连带着看郭公公也愈发不爽快。 边上,玉棠擦干净了手,端了一盏茶递给他:“殿下,您含一口在嗓中,应是能舒服些。” 李邵接了,与郭公公道:“你退下去吧,让玉棠伺候就行了。” 郭公公只“退”了一半,出了寝殿后就在帘子后头站着,竖耳能听见里头动静。 李邵心知肚明,也没再管,反正眼不见为净。 玉棠小心翼翼地伺候了李邵两日,没吃几口饭,却熬了两个大夜,原本秀丽的面庞憔悴许多。 郭公公看在眼中,与李邵道:“殿下,得让玉棠姑娘歇一会儿。” 玉棠忙摇头:“殿下,奴婢无碍的,您别赶奴婢走……” 李邵见她怯生生样子,一句话还没出口,玉棠就身子一晃往地上倒去。 叮铃哐啷—— 这一摔,带倒了桌几上的茶盏药碗,摔了一地。 郭公公站得远,伸手去扶也没赶上。 李邵见状,低声交代:“去叫太医。” 郭公公一愣:“不合规矩。” 李邵阴沉沉看着他:“摔了个什么好歹,回头又算到我头上。” 郭公公心想“也是”。 毓庆宫今时不比往日,能多一小事、绝不多一大事。 再者,玉棠虽是宫女,却也是殿下收用了的,哪怕用过避子汤,但若有个万一…… 也能早做打算。 太医很快就来了。 寝殿已经收拾过了,水渍擦干,碎片清去。 玉棠坐在椅子上,一脸小心后怕的样子。 太医诊脉,道:“你不晓得自己起热了吗?” 玉棠睁大了眼睛,用另一只手去摸自己额头,茫然极了:“不晓得。” 李邵听见了,问:“被我染了病气?” “殿下,”太医答道,“她病得比您厉害,这几日还是莫要让她伺候了。” 李邵对此无所谓。 他看郭公公、高公公他们有气,但不至于为难生病的玉棠。 “你就回你屋里好好养着。”他道。 玉棠轻声问着:“我病得厉害?那我还能留在毓庆宫吗?是不是得去别处养着,养好了再回来?” 太医还未来得及开口,李邵先抬声质问道:“你什么意思?见我落难,你想跑了?你也不想想,除了毓庆宫,还有哪处会留你?” 玉棠一张小脸吓得惨白,连连摇头道:“不是的,殿下,奴婢不是那个意思。奴婢只是去养病,病好了就再来伺候您,奴婢哪里都不会跑。” 李邵没有耐心听她这些话,也一个字都不信。 他与郭公公道:“你把她赶出去,还有其他不愿意留在毓庆宫的,一并都滚远些!反正宫门一关,里头也不用这么多人手,我看着还烦!” 玉棠还想说什么,被郭公公一个眼神止住了。 太医不掺和李邵的事,眼观鼻鼻观心,写了方子就走。 郭公公把玉棠请出了寝殿,道:“你收拾些物什。” 玉棠眼泪盈眶。 “殿下气头上,不用多说什么,”郭公公劝道,“等你病好了再说。” 大殿下是什么脾气? 郭公公亲眼见过李邵拔剑乱砍,就怕他火气上来了又不管不顾。 玉棠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是老老实实听话收拾了细软,离开了毓庆宫。 至于李邵口中“其他不愿留的”,郭公公哪里敢随便放人? 只当没有这句话。 燕辞归 第579节 宫中设有宫女所,专是用来给生病的宫女暂养的,免得留在主子殿内、过了病气出去。 能养好的、再回原处的不算多,反倒是养不好、病死的多些。 玉棠在这里养了三日,身子一好转,就想办法又去求郭公公。 郭公公请示了李邵。 李邵气消了不少,又见玉棠主动求着回来,也就允了。 这夜又是一场大雪。 一片黑暗之中,玉棠悄悄出了屋子,吃力地搬了一把梯子到墙边。 不多时,有一人从外头爬进来,是太监装扮。 落地之后,两人一块把梯子挪回原处。 玉棠引人进自己屋里,压着声道:“你先藏在这里,我明日想办法让你进去主殿。” 那人点头,一开口声音苍老,尖声尖气的,果然是个太监:“小心些。” 雪落了一整夜,外头有什么脚印都盖住了。 待天色又暗下来,行动就方便许多。 雪下得大,在院中走动的人少,偶尔走过一个太监、因着看不太清楚样子,也不会引人留意。 那太监借着夜色与大雪,到了主殿外头。 郭公公被李邵叫到了里头,玉棠出来与守殿门的小内侍道:“热水用完了,让小厨房再送些来,殿下晚些擦身用。” 小内侍应声去了。 老太监趁势进主殿,照着玉棠的指示,去了与寝殿相对的侧殿中。 这里做书房布置,只是李邵在养病,空了几日,除了上午有人进来打扫之外,此刻黑漆漆地、连盏灯都不会点。 老太监藏身在大案后头,神不知鬼不觉。 寝殿里,李邵用了晚膳,梳洗干净,时候不早了,也就睡下了。 玉棠守夜,就宿在一旁的榻子上。 她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数着时辰,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她胆子其实很小。 一个小宫女,要在宫里生存,一点都不容易。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入了德荣长公主的眼,兜兜转转地,被长公主安排在毓庆宫当差。 德荣长公主对她的要求也很简单。 伺候好殿下,殿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能报的都要报上去。 这一回,她在宫女所里拿到的要求是,带一个太监进毓庆宫。 时间都是安排好的,她只要搬梯子就行。 玉棠不认识那太监,只是照着这么做了。 可她想不明白,那太监看起来年纪很大了,行动似乎也不是很敏捷,这样一人到底有什么作用? 玉棠提着心等到了三更过半,而后,听到了很轻很轻的脚步声。 她倏地从榻子上坐起来,瞪大眼睛看着帘子方向。 那太监的身影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玉棠这时候感觉出了一些端倪,别看这太监行动慢,但从书房过来、愣是没有碰到过东西,足可见夜视十分出色。 太监也看到了她,直走到榻子旁,轻声道:“你等下点灯,把灯给我。” 玉棠点头。 黑暗里,她听到的是李邵的呼吸声,自己的心跳声。 她颤着手点亮了油灯,依照那老太监的指示,走到李邵床前,掀开了幔帐。 李邵睡得很熟。 老太监接了油灯过去,用眼神催促玉棠。 玉棠轻轻唤道:“殿下?殿下?” 李邵眉头皱了皱,没好气道:“做什么?” 他被吵醒了,整个人很是茫然,而后慢慢睁开眼。 油灯光离他不远,他下意识又眯了一下,而后似是想到了什么,猛地又睁开。 李邵没有看到玉棠,整个视线里、他都只看到了一个人——那个捧着灯油的老太监。 “小殿下,您现在想撒尿吗?” 老太监弯着眼笑,却没有任何笑意,只有狠毒与狡诈。 油灯下,猴脸清晰、一如多年以前。 脑海中仿佛轰地炸开了一般,李邵难以置信地瞪眼看着他。 老太监把油灯又往李邵这处凑了凑:“还是,您想拿这盏灯?油灯烫手,您这回千万拿稳了,不然落了地、又烧起来,可就再没有人救您了。” 不由自主地,李邵浑身发抖。 他甚至没有听进去老太监说了什么,只看到那张嘴一张一合。 幼年记忆再一次冲去了脑海里,与上回在潜府想起来时不同,这一次,他真真切切看到了那个放火的猴脸太监! “你、你!”李邵本能地动手去推他,“你给我滚!啊啊啊啊啊!” 老太监嘿嘿直笑:“没用的东西,当然竟然全忘了,现在呢?是忘了还是快疯了?疯了吧!你还是疯了吧!” 边上,玉棠已经惊呆了。 她完全不明白为何会这般,直到老太监从幔帐从退出身来,把那盏油灯递给她。 “你从未见过我!”他道。 玉棠木然点头。 老太监一改先前的慢动作,迅速离开寝殿,又往书房躲去了。 玉棠这才又掀开幔帐,探身进去:“殿下?殿下?” 李邵听到女子声音,稍稍回神:“他人呢?那个猴脸太监呢?” “您在说什么?”玉棠颤着声问,“什么猴脸太监?没有别人呀,这里只有奴婢。” “胡说!你胡说!”李邵惊叫起来,“我分明看到他了!我分明看到了!啊——” 玉棠依旧摇着头,踉跄起身:“奴婢去唤郭公公。” 这厢李邵大喊大叫,郭公公他们早就被惊醒了,披着衣服过来。 玉棠又是慌又是怕,眼泪簌簌:“殿下睡梦里魇着了,说什么看到了猴脸太监,怎么办啊……” 李邵喝道:“不是做梦!我看到了!” 第486章 老天爷都容不下李邵(两更合一求月票) 一时间,寝殿里乱糟糟的。 郭公公见李邵神色不太对劲,便先把几盏油灯都点亮了。 “殿下,”高公公伸手去扶李邵,“您看,这里只有小的几人,并没有您说的什么猴脸太监。” “我亲眼看到了!”李邵一把挥开了他的手,问玉棠道,“你呢?你肯定看到他了,为什么说谎?” 玉棠本就心虚,被李邵咄咄逼人追问,慌得一个劲儿摆手摇头。 她越是答不出来,李邵越是要她答,抓着玉棠的胳膊:“他人呢?!” 这一下用了大力气,玉棠吃痛,哭着道:“没有的,奴婢不晓得……” 眼看着李邵要发怒,两位公公赶紧把一左一右扶住李邵,好言好语劝说。 怕李邵激动之下犯浑,郭公公也不敢提“您怕是魇着了”之类的话,只说慢慢问、慢慢问。 当然,这个问,也不是他们来问。 大殿下脸色跟见了鬼似的,郭公公丝毫不敢托大,把毓庆宫这儿交由高公公,自己去求助曹公公。 曹公公匆匆赶来,就见李邵抱着膝盖、混混沌沌坐在床上。 “殿下?殿下?”曹公公唤了两声,李邵却没有丝毫反应,他只得问其他人,“殿下怎么了?” 高公公苦着脸,道:“郭公公去请您了,殿下先是把小的们臭骂了一顿,说他肯定没有看错,那猴脸太监还与他说了话,然后不晓得想到了什么,突然就又安静下来了……” 曹公公又问玉棠:“听说今夜是你守着?” “是奴婢,”玉棠已经没有再哭了,脸上带着泪痕,看起来楚楚可怜,也畏畏缩缩的,“奴婢听见殿下梦呓,声音惊恐又不安,猜想殿下可能魇着了,就点了灯查看。 唤了殿下好几声,殿下才醒过来,睁开眼睛大叫‘猴脸太监’,奴婢也被吓了一跳。 很快,郭公公他们也来了。 曹公公,从头至尾奴婢都没有见到过猴脸太监,殿内没有别的人了……” “你们呢?”曹公公问道。 高公公与郭公公也是摇头。 郭公公还道:“外头有雪,若是有人走动少不得留下脚印,可小的两人赶来时,地上干干净净的。” 曹公公微微颔首,没有再质疑,只是大步往对侧书房走。 玉棠见状,小脸煞白,心噗通噗通地直往嗓子眼跳。 她赶紧背过身、装作去伺候李邵的模样,根本不敢面对外侧,就怕有人忽然扭头、看到她失措的神态。 因此,她不晓得的是,曹公公的确回头了。 燕辞归 第580节 曹公公没有看到玉棠神色,却也没有叫她,只让高公公把书房的油灯也点得通明。 “您怀疑有人早早藏身在这里?”郭公公小心问着,“可玉棠说……” 曹公公严肃极了:“要么殿下做了噩梦,要么玉棠说了谎话,至于你们两人,看错外头脚印了吗?” 郭公公赶忙摇头。 是了,如果玉棠扯谎,而他们也没看错脚印,那猴脸太监就还在正殿之中。 找出来了,证明殿下所见非虚,拿玉棠问话。 找不出来,那就是殿下魇着了。 曹公公亲自查看的,几个柜子也都打开来看过,没有任何人。 等又查回到寝殿之中,依旧毫无发现。 玉棠见此,略松了一口气。 虽不晓得那老太监如何消失不见了,但如此正好、正好。 曹公公到床前,道:“殿下,没有猴脸太监。” 李邵茫然抬起头来,涣散的眼神渐渐凌厉起来:“你胡说!你肯定胡说!我看到了,他还让我拿油灯!他想杀我!他要像杀母后那样杀我!父皇呢?我要见父皇,不能放过那凶手,不能放过他!” 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癫,到最后几乎撕心裂肺般大喊大叫。 他一把推开曹公公,从床上跳下来,也不穿鞋,光着脚往书房那侧跑。 曹公公没有防备,被推了个踉跄,腰撞到了床沿、痛得一个气险些没顺上。 高公公忙不迭扶他,玉棠和郭公公着急地去追李邵。 曹公公本想靠着高公公缓缓,没想到书房那头噼里啪啦一阵响,郭公公和玉棠一声声“殿下”喊着,他哪里缓得住,让高公公搀扶着赶紧过去。 才走到落地罩旁,迎面飞来一物,擦着曹公公的胳膊飞出去。 咚地落在地上,碎开了。 曹公公定睛一看,那是一砚台。 再看书房里,东西又丢又砸、一地狼藉。 李邵没有停手的意思,劝着的人也根本劝不住。 这幅模样落在曹公公眼中,一下子就与去年冬日废太子那天、大殿下在东宫里发疯的样子重叠在了一起。 “快!”他大喊道,“把剑收了,把墙上的剑收了!” 这么一提醒,郭公公也想起当日惊险来,顾不得地上各种锋利碎片,几步扑到墙边,赶在李邵之前把悬挂着的长剑取了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又踉跄着跑到外间。 曹公公又道:“毓庆宫其他人手呢?都是死的不成?还不赶紧都叫来拦住殿下!” 内侍嬷嬷们早就被吵醒了,也没敢睡,但更不敢凑过来触霉头。 曹公公高声唤人了,才一个个跑过来,七手八脚地控制住了李邵。 李邵闹了一通,浑身大汗淋漓,仿佛从水里捞起来似的。 又因光着脚,踩了不少碎片,地上流了不少血印。 他浑然不觉得痛,嘴上不住喃喃着:“猴脸,我要杀了那猴脸!” 眼看着李邵又要闹起来,曹公公一咬牙:“捆了,先把人捆了!” 等留值的太医赶到毓庆宫,见到的就是被五花大绑在太师椅上的李邵。 曹公公坐在一旁,扶着受伤了的腰,与太医道:“殿下做梦魇着了,闹得太凶,只能如此。殿下脚底也伤着了,刚才简单处理过,恐没有弄干净,劳烦院判了。” 太医一脸谨慎:“下官有数、下官有数。” 只看诊,不多问,更不往外多说,这就是“有数”。 可脚底的外伤好处置,闹腾的内情…… “脉象混乱,”太医斟酌着用词,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殿下恐是不太好。” 曹公公看向太医:“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太医心一横,“梦魇怕是惊了魂魄。” 再多的,他不敢说。 曹公公听懂了,或者说,先前李邵这么闹的时候,他就想到过一个字:疯。 他叹了一口气。 李渡曾妄想编造先皇后有疯病,初看他失败了,可现今再看,又何尝不是成功了呢? 那个“疯”字刻在脑海里,明知道先皇后没有病,但见到大殿下这样,还是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个字。 “看顾好殿下,”曹公公也露出了疲态,“杂家先去禀了圣上。” 高公公扶他:“也让太医看看您的腰吧。” “晚些吧,”曹公公道,“殿下要紧。” 这一夜,宫里都晓得毓庆宫出了些状况。 先是曹公公过去,再请了太医,天亮前,圣上也摆驾了。 虽然各处还不晓得里头具体情况,但也有了不少猜测:定然是大殿下出事了。 圣上面对面看着李邵,见他被绑在椅子上,心痛万分。 李邵披头散发,精神萎靡,低着头喃喃自语着。 “邵儿?”圣上唤着,“邵儿?” 他听不清楚李邵在嘀咕什么,想凑过去听,李邵忽然醒过神来。 “父皇,我杀了李渡!我杀的!” 圣上一愣。 “猴脸太监该死,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圣上皱起了眉头。 李邵对周遭状况似是毫无感觉:“不对,他跑了,我要把他找出来!我要给母后报仇!” 说着说着,他又挣扎起来,整个人动作大得好像要把椅子都带翻了。 “太医!太医!”圣上急忙道。 太医毕恭毕敬地:“恐是要施针,让殿下先平静下来,睡上一觉、再看看状况……” 圣上听着就知道很不乐观,却也没有旁的办法。 扎了针,李邵渐渐安静下来。 圣上让把绳子解了,几人小心翼翼地把李邵挪回床上,他就坐在床边,深深看着儿子。 幽禁,是他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道理上来说,是对的,内心中,还是会念着父子情谊。 但无论如何,他没有要害邵儿的意思。 没想到,不过半个多月,竟然出了这种变故! 李邵这一觉只睡了两刻钟,睁开眼又要闹,急得曹公公不管不顾地让人再捆起来,怕李邵伤了圣上,也怕李邵身上的针伤了他自己。 圣上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一颗心起起伏伏,滴血一般。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 从知道毓庆宫出了事,到晓得大殿下疯了,也不过三日。 圣上病倒了,来势汹汹,连早朝也停了。 静心堂里,晋王妃跪在佛前诵经。 按说李渡死了,她就该放心了,但兴许是还没有被准许返回娘家,她这两天依旧心神不宁。 现如今听闻圣上病了,又是一阵没来由的不安,怕事情出变故。 李嵘坐在窗边,翻看着手中的书卷,眼底有些许困惑之色。 竟然疯了…… 当年定国寺大火后,猴脸太监不知所踪。 直到晋王府被抄,李嵘在城外山上庄子里住了几日,成喜他们才掌握了猴脸太监的行踪。 人就在京畿底下一小县城里,明明是个太监,还有了媳妇和儿子,甭管是怎么来的,总归是很像模像样地在过日子。 父王没让成喜把人抓回来,说是留着。 现在拿捏了也没用,不如留下来、有朝一日当个奇兵。 猴脸太监的地址,李嵘记住了。 不久前,父王死了。 李嵘想要报仇,他想到的就是猴脸太监。 当年能一场大火吓得李邵失忆,或许现在再突然看到那张脸…… 只是,李嵘空有主意、却没有能耐。 也正是因此,德荣姑母找上他的时候,李嵘思量之后、赌了一把。 只有德荣姑母,可以硬逼猴脸太监卖命,也只有德荣姑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太监弄进宫里、弄到李邵身边。 李嵘出人,姑母出力。 李嵘等着李邵被吓得大病一场,浑浑噩噩,一蹶不振,却是没有料到、效果卓绝,李邵竟是直接被吓疯了! 这叫什么? 这就叫天意! 老天爷都容不下李邵! 活该,真是活该! 燕辞归 第581节 另一厢,林云嫣从皇太后这里听说了李邵的状况。 “这几天也没有好转,要么安安静静坐着发呆,要么突然癫起来喊打喊杀,看那样子,倒真像是失心疯,”皇太后说着就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哀家想,若真是一直这样倒也好,断了念想,都断了。” 断了李邵的,也断了圣上的。 午后,林云嫣出宫。 挽月小声问她:“郡主,先皇后不是没有疯病吗?” “先皇后是没有疯,”林云嫣顿了顿,又道,“可谁说李邵就不能疯呢?废太子那时就闹过一回,他情绪原就不稳,这些时日又起伏太多。” 太子之位被废,可以算是一个转折了。 李邵意识到,他继位并不稳固,甚至还得苦心积虑寻找东山再起的办法。 他在惊吓里响起了定国寺那夜状况,却又得知他素来信任的李渡就是真凶。 先皇后有疯病的流言被摁下了,偏德荣长公主当面点破,让李邵又一次心急如焚。 于是他跳入了李渡的陷阱里,拼命想要在吉安立下大功,结果事与愿违,不止没有功,还被各有心思的朝臣们借题发挥。 最刺激李邵的是,圣上幽禁了他。 如此连翻打击之下,李邵彻底扛不住了。 “不过,”林云嫣沉吟,“仅仅只是噩梦,他不会疯。他肯定见到那猴脸太监了。” 挽月瞪大了眼睛:“怎么会?” 林云嫣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 隔着帘子,她与牛伯道:“转道德荣长公主府。” 林云嫣去得突然,并未提前递帖子,好在长公主今日在府中,得知她来了便让人引她进府。 “稀客,”长公主正在品茶,“宁安陪着母后用过那么多好茶,来,替我也尝尝。” 林云嫣应了,坐下饮了一盏,点评两句,便回了正题。 她道:“突然登门,其实是想问您讨一个人。” 长公主奇道:“什么人?” “那个猴脸太监,”林云嫣笑了笑,“您知道他的下落。” 第487章 杀母之仇(两更合一求月票) 闻言,德荣长公主眉梢一扬。 “猴脸太监?”她似是回想一般,又恍然点头,“你是说邵儿那夜喊的那个?不愧是母后跟前的红人,这事情都晓得。” 外头只晓得李邵疯了,具体是个什么因由,各有各的猜测。 能晓得李邵提起来过猴脸太监的,暂时还不多。 林云嫣也不管长公主这一句是夸是酸,只继续说自己的要求。 “是的,就是那个太监,我想要他的下落。” “那你问错地方了,”长公主抿了一口茶,“你既晓得邵儿发疯前后状况,那你也该清楚,伺候的人没有看到过所谓的猴脸太监,曹公公亲自搜了一遍亦没有收获。说到底,就是邵儿做梦魇着了,生生吓出来的毛病。” “这话说与旁人听,旁人都信,但我不信,”林云嫣很是镇定,道,“我虽不清楚那太监如何躲过了曹公公的搜寻,但我想,他一定出现过。大殿下原本还没有疯到分不清做梦与现实的份上。而且,我会来长公主府讨人,自然也是有所把握。” “哦?”德荣长公主饶有兴致地看着林云嫣。 如果只听前头那些,她大抵会继续与宁安讨论下究竟是李邵做梦、还是恰有其事。 但后一句话…… 德荣长公主的确好奇极了。 为何,宁安讨人会讨到她这里来。 她虽然在慈宁宫表达过对李邵的不满,但先前从未过出格举动。 如此想着,德荣也就如此问了。 林云嫣敢提、也就敢答:“从山谷里救回李嵘殿下的是我们恩荣伯府的人不假,但从始至终,我都对他的说辞存了一份质疑。 李嵘殿下没有他自己说的那么无辜,我这儿也有一些、他多多少少晓得李渡行事的证据。 那日,我与您一道去静心堂,您让我陪着王妃念经,您和殿下说了不少话。” “仅仅如此?”德荣长公主问。 “以李嵘殿下如今的能力与人手,他无法悄无声息地把猴脸太监塞进毓庆宫,而不留下一点马脚,”林云嫣道,“您做到了,看起来神不知鬼不觉地,但所有事情、只要做过都会有痕迹。因此,这是我的请求。” 德荣长公主把茶盏按在了桌面上。 说的是“请求”,背后的意思是“交换”。 宁安让她用那太监的下落,换取闭口不提。 眼下宫里,圣上病着,曹公公分身乏术,当日被瞒过去后也没有搜查的方向,这才瞒天过海了。 一旦宁安咬死了老太监进过毓庆宫,曹公公首先要查的就是玉棠。 玉棠的身份洗得再是干净,事发前些时日也进出过宫女所,顺着这条线再查…… 德荣不敢咬定,一定不会被曹公公揪住。 她深深看着面前的小辈,看着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儿。 宁安打小受宠,这不稀奇。 德荣设身处地想,若她是皇太后,也会宠着这个宝贝疙瘩,又是隔代亲、又是沈蕴留下来的孩子。 况且,宁安长得漂亮,性格温和乖巧,模样脾气都是讨人喜欢的那一种。 德荣怜惜宁安自幼丧母,早几年也关照许多,可她的确没有料到,那个温柔内敛的宁安竟然也有了这般锋芒毕露的时候。 这种锋芒,不是利剑出鞘的寒光,更像是十六夜里的皎月。 银光璨璨。 “宁安,”德荣长公主叹道,“我们明人不说暗话。 你看到了我与李嵘说话,想必也早就猜到了我会有所行动。 我是始作俑者,你是作壁上观,邵儿发疯,你得占一半。” 林云嫣不卑不亢,坦然认下了长公主的话:“照您这么说,的确如此。” 长公主闻言笑了起来。 她就喜欢与聪明人说话,若是宁安装模作样说什么“与我无关”、“我当时没有料想到”一类的话,那这谈话也就不用往下去了。 又拿捏把柄,又想全身而退的,都是痴心妄想。 她不与只有痴心、没有决断的人做买卖。 “聪明孩子,”长公主夸了一句,“既然这么聪明,为何今日偏要寻上门来? 你完全可以装傻充愣,不知道邵儿为何疯了。 便是有一日,我被六哥秋后算账,也算不到你头上来。” “我当然能装作毫不知情,”林云嫣顿了顿,言辞恳切,“但杀母之仇,我做不到明知仇人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原先是找不到,现在既知他现身,又怎能放过他?我的目标只有那猴脸太监,您和李嵘殿下到底约定了什么,我不关心。” 长公主审视了一番,又笑了笑。 是啊。 那猴脸太监,是逼疯李邵的利器,亦是他与宁安的杀母仇人。 就宁安与徐简死咬李渡的劲儿,能放过下手点火的罪魁祸首才就怪了。 母亲两字,最是沉沉。 尤其是幼年失母的,提起母亲总有说不完的念想。 李邵的念想掺杂了利益,但他并非全然不在乎先皇后。 李渡为了生母章选侍,下手毒杀养母董妃。 德荣自己也是,生母早亡,即便皇太后对她十分善待,她夜里梦回也常常见到生母音容笑貌。 这么想着,德荣长公主放松许多,整个人靠着引枕,慢悠悠说话。 “我与李嵘的约定,说简单倒也简单。” “正如我在慈宁宫里说过的那样,六哥心慈又念旧,时间一久,我怕他依旧放不下邵儿。” “得永绝后患,可我又不可能一刀把邵儿砍了,我没有二哥那杀人于无形的能耐,且二哥出手太多,宫里必有警觉,一旦邵儿死得不明不白,都会想到下毒上去。” “你刚才说,只要做过都会有痕迹,到时查到我头上,我给邵儿赔命。我要毁了他就是为了将来过好日子,如此岂不是本末倒置?” “我有心有路却少个有用的人,这才去试试李嵘,没成想李嵘年纪小、二哥还真给他留了杀招。” “那猴脸太监当年一把火烧大了、烧毁了二哥的皇帝路,根本不敢露面复命就躲起来了,哪知道过了十几年、又被二哥找到了。” “那老太监狡诈,李嵘可吃不消他,我拿他那媳妇儿子当人质,逼他进宫吓李邵。” “原也没料到会直接吓疯了,就是闹得凶些,再拿六嫂的传言推一推,之后就可以不管了,毕竟想借东风的人多的是,却没想到、大抵是天注定了,邵儿就是疯了。” “这样也好,平心而论,我是不愿意拖六嫂下水的。” “我送那老太监进宫、又接出宫,我的人眼下还盯着他,怕他生事,不过我看他是个胆小的,一准打算离开原处,去远地继续隐姓埋名。你要是再晚来几日,恐怕就人去楼空了。” “你既要为母报仇,我肯定不拦着,但你做事干净些,莫要留下证据,你也不想报个仇把自己赔进去,是吧?” 林云嫣弯了弯眼:“这是自然,长公主放心,我虽是弱女子,但国公爷去裕门前也留了可用的人手,能办好的。” 德荣说了地址。 林云嫣记在心里,起身告辞。 德荣送她出花厅,道:“如此也好,各有各的把柄,谁也不至于随便出卖谁。” 林云嫣莞尔:“是,利益在先,倒也稳固。” 德荣长公主唤了嬷嬷来送客。 燕辞归 第582节 看着林云嫣的背影,她良久没有离开。 宁安这孩子,早几年就是最规矩的京中贵女,身份好,模样佳,教养得当,摆在条条框框里,严丝合缝,谁都要竖个大拇指。 但要德荣来说,现在的宁安变化许多,变得更有意思了。 表面上还是严丝合缝,土地之下根枝狂野,生机勃勃。 “杀母之仇,我做不到明知仇人近在咫尺却无动于衷。原先是找不到,现在既知他现身,又怎能放过他?” 脑海里,反复是宁安说过的这句话。 德荣长公主越品,越是意味深长。 宁安坐视她与李嵘对李邵下手,那她作为吉安镇的知情人,起先又是不是坐视?甚至是推动? 李渡的死因被定为交手之中被手下误杀,但交手的是参辰,狭路相逢的正是宁安。 真的是误杀? 没有答案。 当然,长公主也不需要答案。 人多少有那么点好奇心,但满足不了也无所谓。 宁安敢让她猜,就是笃定了事情过去了半个多月,猜到底也寻不到证据了。 更是宁安晓得,她不在乎那些琐事。 二哥谋反,必然要死,二哥不死、后头还会再生麻烦。 邵儿也必须被毁、一劳永逸,宁安选择旁观,那就说明在邵儿的事情上,她们判断一致。 既然目的一致,过程、缘由、手段、隐情,长公主并不看重。 就如同长公主自己,她的缘由,也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她从未与任何人说起过,连驸马都不知情。 有一段时间,德荣时常做梦。 没有前因后果,她看到上了年纪的自己穿过趁夜穿过长长的宫道,却被七八个太监阻拦住了。 她被关在了一座破旧的宫室里,皇宫曾是她的家,是她自小长大的地方,她却连分辨出这宫室大抵在皇宫的哪个方位都做不到。 之后她见到了李邵。 梦中的她对着李邵破口大骂,骂他把持朝政,软禁圣上,残害忠良,骂他要毁了大顺几百年的基业,要毁了李氏江山! 她骂得上气不接下气,李邵却是表情狰狞地让太监灌了她一碗汤药。 临死之时,她都在一遍一遍咒着李邵“不得好死”。 这样的梦,德荣做过许多回。 每一次醒来,都是浑身大汗,整个人虚得厉害。 那么一个莫名其妙的梦,按说她不该被梦境左右,但梦得多了,又如何会毫无芥蒂? 尤其是,这一两年,德荣看着李邵越来越不像话,她渐渐相信了,如果没有人拦着李邵,再过几年,到了她梦里那般年纪时,梦大概就不再只是一个梦了。 说她杯弓蛇影也好,她无法丝毫不做准备地,看着李邵继续下去。 大顺不能毁,李氏江山不能毁。 她的一辈子还那么长,她是最尊贵的公主、长公主…… 况且,德荣深吸了一口气,宁安与徐简两人,他们看起来是与邵儿得势利益最一致的人,可连宁安都在坐视邵儿出事。 或许,是他们知道一些她所不知道的内情。 或许,是他们也做了什么梦吧。 另一厢,林云嫣回了辅国公府。 她把长公主给的地址交给了参辰。 “长公主的人盯着,那老太监还没来得及逃,”林云嫣道,“那头已经交代下去了,你动手,他们不会管。” 参辰颔首,问道:“那您呢?” 郡主并非没有夺人性命的手段,当然会想亲手为母报仇。 林云嫣道:“我当然想亲自动手,但也清楚此刻出京只会徒惹麻烦,而你把人带回京里来,之后处理也不如在京外方便。你去吧,处理干净。” 参辰应下:“您放心,不会让那凶手再逃了。” 傍晚,参辰出京。 一骑快马,连夜赶到京畿下的一县城中。 城门已经关了,参辰等到天亮,与百姓一块进城。 而城中一宅子里,女人絮絮唠叨着:“这也不让带,那也不让带,晓得的是你发了笔财、怕穷亲戚来打秋风,不晓得的还以为你惹了什么事要去逃难,哎,你那银钱来路没问题吧?” 猴脸道:“说了是进京帮贵人做了点事、领的赏钱,但贵人们的活儿哪里好做?拿钱走人,历来的规矩,贵人也不喜欢我们留着、怕节外生枝,你快些吧,今日必须走了!” 如此催着到了下午,带着女人与两个孩子,猴脸自己赶着马车出发。 出城沿着官道一路跑到天黑,这才寻了一座破庙歇觉。 谁都没有注意到的是,从一出城,就有一人一马跟着他们。 那就是参辰。 入城后,他发现这猴脸要跑,便没有着急动手。 荒郊野外的,才最方便。 临近四更,女人孩子都睡熟了,猴脸也打着呼噜,参辰现身,轻手轻脚扣住猴脸咽喉,瞬间把人弄昏了。 而后,他把猴脸扛上了马,一路沿着山道行。 先前他处置耿保元是挖坑深埋了,这一次,参辰想,得先点个火,然后再埋。 如此,才算是替郡主报了杀母之仇。 若是他们爷来动手,定然也会如此做。 说起来,京城都已经下雪了,裕门想来更是入了寒冬。 也不晓得爷何时能破敌归来。 第488章 心病得有心药(两更合一) 圣上病了许久。 朝会连停了五日,第六日上朝来,神色之中依旧难掩病容疲态。 从边上经过时,林玙悄悄抬起眼皮、看了眼圣上状况,只瞧见龙冠之下,鬓角已有银白之色。 曹公公腰上有伤,走路便比平日慢些,金銮殿里说话,声音都远不及先前清亮。 林玙暗暗想,大殿下这一疯,是扎到了圣上的心肝肺上。 如此想着,就想到了林云嫣,心底不由升起一阵后怕之情来。 先前以苏昌算计李邵,这事林玙晓得。 父女两人关起门来商讨过,一一敲定事宜,林玙还到御书房里与圣上交谈一番,为的亦是刺激李邵。 只论臣子之心,此举自然是大逆不道,但当初既然选择与徐简联手,把大殿下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那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条路走到底了。 借李渡之手、给大殿下挖坑,这种天赐良机,林玙又怎么会错过? 他只是没有料到,云嫣胆子太大了,不仅敢想,她还敢亲自做。 云嫣竟是去了吉安附近,堵住了李渡! 动手的是参辰,但云嫣一样处于危险之中。 万一有个差池…… 林玙不想多想。 昨日,林云嫣回诚意伯来,又与他说了一桩事。 杀母之仇已经报了。 她与德容长公主做了“交换”,换得猴脸太监行踪,参辰连夜追击,已经将人诛杀。 林玙闻言,百感交集。 他与阿蕴的女儿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哭笑的小孩儿,她学会了握着尖刀、去劈开一条向阳路。 做父亲的欣慰,也难免失落,但夜深人静时,林玙想的是,徐简还是回京为好。 林玙自会托举着女儿、女婿,朝堂内外,他能添一份力时毫不吝啬犹豫,但他也的确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即便从前学过骑射,亦无法与将门子弟相提并论,更别说拳脚功夫了。 云嫣行事大胆,需得有人托底。 林玙托不了,还是想着由徐简来。 再说,父母陪伴只是一程,夫妻才是携手一生之人,小两口有商有量、互相体谅帮助,做父母的自是乐见。 圣上身体欠安,朝会上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逮着不咸不淡的事情长篇大论。 要紧事情提过后,也就宣了退朝。 前几日,奏折由三公代理,只有重要的折子才会挑出来交给曹公公、等圣上回复。 今日费太师请示了圣上的意思。 圣上说是“再辛苦三位老大人几日”,费太师心中有数了。 临近下衙时,裕门送达军报。 费太师赶紧先看了,而后喜笑颜开:“这个好,这个最好!圣上定是爱看这个,得赶紧送上去,让圣上也开怀开怀。” 闻言,秦太保与钱太傅也侧目,急着问上头写了什么。 “古月撤兵了,”费太师朗声笑道,“趁着西凉还未调整布局,关内又出奇兵、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照老夫看,西凉也挺不了多久了。” 燕辞归 第583节 这的确是一个大好的消息。 先前夜袭古月阵地,大挫古月军心与士气,亦让他们与西凉之间生了些嫌隙。 随着裕门秋去冬来,大顺几次主动出击,虽无大胜,但接连的小胜也让敌军烦不胜烦。 尤其是古月人,多少年没有吃过打仗的苦了,此次驻军数月、明明是主动进攻的那一方,却因为大顺占了裕门天堑,以至于进攻受阻,被活活耗着。 打出去的全是棉花,挨在身上的都是真刀真枪。 久攻无进展,又吃了几次亏,眼看着冬日艰难,便坚持不住了。 按说联军之间,哪怕不能做到共进退,单方撤军前也该互通消息。 偏生古月为了前次夜袭、西凉救援来迟的事心生怨怼,又怕磨磨蹭蹭地被大顺斥候掌握到,直接二话不说,连夜撤阵。 等天亮了,西凉人才发现,古月驻地空了。 关前驻军讲究地形,原本是互为犄角,卡住裕门关。 现如今古月一扯,阵型破碎,侧翼空虚,直直露出破绽来。 更糟糕的是,西凉没有防备古月,但大顺一直盯着两方,远比西凉更早察觉端倪。 大顺大军冲出裕门,撕开西凉软肉,豪取一场大胜。 西凉人顾不上拔寨,迫不得已残兵后撤,一日退去两百里才算稳住阵仗。 在寒冬想要再卷土重来,已是很难了。 钱太傅抚掌笑道:“里安、外也安,将士们都能过个好年。” “要老夫说,还是得追着打,打到西凉明年不敢再来犯,”费太师道,“裕门苦西凉久矣!” “古月小人作风,”秦太保摸着胡子,道,“与我们结盟在先,这些年他们也有不少得利,却忽然撕毁盟约,同西凉一道进军;这次又是说不干就不干、连夜撤军,也不跟西凉通气。这种行事,往后断不能再信他们分毫。” “是这个道理,”钱太傅道,“一而再、再而三的失信,西凉人凶狠,锱铢必较,大抵也不会放过他们。” 军报呈送御前。 圣上看完,不由展颜,连赞了三个“好”字。 “得赏,”他与曹公公道,“等班师回朝,应赏尽赏。” 曹公公亦笑了起来。 自打大殿下出事后,他就没有见过圣上这般高兴了,道:“将士们齐心协力,大败敌军,定是很快就能平定战事。” 圣上靠坐着,手捧着军报又仔仔细细看了两遍,末了长长舒了一口气。 “邵儿之事,朕很是心痛,”他认真地与曹公公道,“但皇叔那日说得对,朕不仅是邵儿的父亲,也是大顺的天子。朕得养好病,振作起来,勤政努力。” 曹公公一听这话,心里有底了。 圣上不会一蹶不振。 只听圣上又道:“底下敬献了些好东西,你挑一挑送去翠华宫,朕前几天养病,辛苦皇贵妃照料了。” 曹公公忙不迭应下来。 大殿下彻底“废”了,圣上又抱恙,后宫的主子娘娘们各有各的心思,恨不能全挤在龙床前衣不解带侍疾。 圣上本就不耐烦这些争宠手段,病中更不想乌烟瘴气,干脆挪去了翠华宫。 皇贵妃借着让圣上静养之由,没让其余嫔妃登门,连皇子公子们来向父皇问安也一并回了,理由是现成的,孩子体弱、莫要过了病气。 圣上养得安心,皇贵妃确实操劳了几日。 曹公公送了一趟礼,回来禀道:“常主子看着精神不济,金公公说是明日还这般疲乏、大抵要请御医。” “现在便让太医去看看,”圣上听完,交代道,“也不差这半日一日的,没必要硬熬着,太医看过了也好放心。” 各种关照与好处,翠华宫都接了。 消息传到顾婕妤这儿,她轻轻拍着哄睡四皇子李奋,与身边年嬷嬷嘀咕:“她的确辛苦。” 年嬷嬷小声道:“今日夫人进宫与您说的话,您不妨多考量考量。” 顾婕妤的眉头皱了皱。 母亲让她多用心拉拢皇贵妃。 “以前有大殿下在,皇贵妃不偏不倚、顺从圣上心意,对她来说最是稳当。” “如今大殿下倒了,圣上再不愿意、也得挑选属意的,最终挑到谁头上,你可别忽视了皇贵妃的枕边风,她在御前说话顶用。” “还有辅国公与宁安郡主,他们与大殿下有心结、但利益一致,此前倒也能走一条道,现在局面不同了,未必不会下场。” “皇贵妃与郡主有些交情,若能拉拢皇贵妃,借着再走一走郡主的路子,那得的就是慈宁宫的看重。” “添上辅国公府、诚意伯府,我们如虎添翼。” “我晓得娘娘你的想法,殿下将来得势,你母凭子贵,凭什么给皇贵妃让一头,可你不拉拢,有的是别人拉拢。” “德妃位分高、却无娘家可仰仗了,她若与皇贵妃联手呢?” “还有其他嫔妃,现在没有儿子,过两年可说不准,真搭上了皇贵妃的路子、被推到圣上跟前承宠,指不定巴巴地想把得来的儿子送去翠华宫养,盼着将来得庇护支持。” “定不能被人捷足先登。” 顾婕妤当时听得心烦意乱。 她知道一步慢、步步慢,因此,哪怕李奋还未断奶,她也默许甚至感激父亲在朝堂上为了小殿下拼搏努力。 那时,对还是太子的大殿下咄咄逼人,其实可以说得上吃力不讨好。 若非还有小殿下在,圣上也惦记着幼子,恐是根本不会多看她一眼。 但有时候,顾婕妤也会想,当真就紧迫到那个地步了吗? 奋儿还那么小,大殿下传言疯了,观圣上近来病倒,想来八九不离十。 如此状况下,不如好好把小殿下养大,往后念书勤奋聪慧,不怕越不过怯怯的李勉,与没有外家支持的李临。 不过,母亲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不向皇贵妃低头,怕是有人会低头,圣上刚又赏了翠华宫那么多东西、还给请了御医,足以见他对皇贵妃的信任与看重。 “嬷嬷,”顾婕妤垂着眼,道,“圣上还不老,如今皇贵妃才是占据上风的那一人,她想用我们就用,她想扶持新人就扶持新人,她说了算。” “正是因为圣上不老,才会有现今局面,”年嬷嬷说得直白,“如若最多就一两年,大殿下又怎么会急切之下被李渡算计去了呢? 年长其他皇子们十余年,一直是大殿下的优势,但这份优势是双刃剑,他怕等到圣上老时、其余殿下们也都长成。 同样的,您别看皇贵妃‘说了算’,她也有说了不算的地方。 她岁数大了,拼一把也拼不出儿子来了,她除了扶别人的儿子,别无他法!” 顾婕妤半晌又道:“我看皇贵妃的心思并未在这些上,她图一个省心,掺和进争斗里、不合她的性子。” 年嬷嬷宽慰她道:“宫里人,全是身不由己。” 顾婕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明日去请安,先示个好,这事也急不了,我若沉不住气、急吼吼的,恐会被皇贵妃看不上。” 事与愿违。 顾婕妤想好了去,翌日翠华宫依旧闭门。 说是皇贵妃身体不适,需得吃药安养几日。 翠华宫里,皇贵妃歪在榻子上,神色恹恹,精神很差。 金公公禀着:“主子,来的都劝回去了,柳贵人、顾婕妤回了,德妃娘娘说晓得您身体不好、不想烦劳,就只使了个人来问了安。” 皇贵妃眼皮子都没有抬:“她倒是知趣。” 金公公退出去,只嬷嬷陪着她。 殿内静悄悄的,良久也没有多余动静。 皇贵妃向来是这等安稳又平缓的性子,嬷嬷这些年也早就习惯了她这样,但也正是因为熟悉,她隐隐觉得,近些时日与前头那么多年是有不同的。 “娘娘,”晓得皇贵妃并未睡着,嬷嬷柔声开解道,“您就是前几日伺候圣上太过疲乏了,休养几日便能恢复康健。” “你不用劝我,”皇贵妃哑声道,“我是心病,我自己知道。” 话至此,倒也的确不用劝了。 太有自知之明、看得太清,不会被人轻易诓骗了去,也当然听不进任何粉饰太平的鼓舞之语。 又躺了一刻钟,皇贵妃再开口道:“你让人去慈宁宫禀一声,说我静养小半月,这段时间就不过去给皇太后请安了。宫中大小事情,该我管的、我还是会做好,让皇太后不用操心。若是郡主进宫,还请她来翠华宫坐坐,我也没有其他能说话解闷的人,不如借皇太后的郡主宝贝唠两句家常。” 嬷嬷应下来。 皇贵妃静养的第四日,林云嫣到了慈宁宫。 陪皇太后说了会儿话后,便往翠华宫去。 一进正殿,林云嫣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再往里走,就看到皇贵妃靠坐着,手边是一碗空了的汤药,此刻正皱紧眉头往口中含蜜饯。 林云嫣行了礼。 皇贵妃示意她坐下,自己缓了缓口中苦涩味道,道:“也不怕你笑,我是真烦这些苦药,心病得有心药,喝这些东西白受罪。” 下意识地,林云嫣以为她指的是圣上因李邵发疯而病倒。 再细细一品,林云嫣恍然意识到,皇贵妃说的恐怕是她自己。 前回,皇贵妃私下与她说穿了李邵的心病,助了他们一臂之力,这一次,林云嫣也会认真听皇贵妃说,哪怕娘娘只是想发发牢骚。 全当投桃报李。 第489章 谁都可以生儿子,但我不行(两更合一) 内殿里,伺候的人手几乎都出去了,只留了嬷嬷一人。 林云嫣看了眼皇贵妃的神色。 虽是娘娘主动叫她来,也是真心想与她说一些话,但显然,恐是太过五味杂陈、一肚子话一下子不知道从何说起。 林云嫣便给了个笑容,道:“您这蜜饯是小厨房备的?宫外东大街有一家专做蜜饯的铺子,甜又不腻,我时常会买一些,娘娘若是看得上,我下回进宫给您捎几种尝尝。” 皇贵妃压在心中的郁闷,霎时间有了个释放的口子,扑哧笑出了声。 燕辞归 第584节 看看。 还是宁安有意思。 不问药,不问病,只说甜。 “那就给我捎一点,”皇贵妃道,“他们都说我是累病的,全是胡说八道,我哪里就累了。” 打头的第一句出了口,后头的话也就容易许多。 “前阵子圣上在我这里养病,我说侍疾也就是动两下嘴皮子,忙前忙后的都是底下人,怎么算是劳累?”皇贵妃叹了声,“除了陪圣上说几句话,没有什么事情。 况且,圣上那几天也没有谈兴。 也就是边关军报送来,让圣上展颜几分,要不然得一直垮着脸。 这么说,郡主应当也听说了吧?辅国公又得了一场大胜。” 林云嫣颔首,又道:“不是我替国公爷谦虚,他坐镇关内、杀出裕门与西凉大战的亦不是他。” 边关战事,京中收到消息总会晚一步,但一旦得胜,满京城都会传开。 胜利鼓舞人心,也安定百姓。 林云嫣很爱听这些。 除了父亲带给她的消息,她还会去几家茶楼坐坐,听茶博士们说一番故事。 真假几分不说,也少不得润色夸张,但听得人心情激昂,很有意思。 自古月突然撤军后,西凉调防不及、吃了一场败仗、不得不退军两百里。 他们也算是经验丰富,很快稳住了军心,重新布营扎寨,想要等待后续增援、再与大顺搏一搏。 大顺没有给西凉人如此机会。 定北侯点兵、再一次出关追击,气势汹汹,西凉余兵艰难抵挡,却也知大势已去,今冬再无可能作为,只能继续后撤。 “我听圣上说,”皇贵妃抿了下唇,“若是顺利,这一次能把永嘉八年失去的几座关隘一并收回来。” 林云嫣下意识地握住了拳头。 永嘉八年,是徐简头一次出征的那一年。 裕门被破,安西将军府战死无数,是老辅国公请缨挂帅,从年头打到年尾,才收复了裕门关。 打得惨烈,也打得坚定。 他们夺回了裕门,却也无力再西进、收复其余失地了。 因为徐莽受伤,朝中状况也不支持继续打下去。 徐莽养伤,徐简则一直在裕门,整个永嘉九年、重修裕门关隘,操练兵士,为的就是能尽量打出去。 只可惜…… 永嘉十年春,才在京中操办完祖父身后事的徐简回到裕门后不久,李邵代圣上巡视裕门…… 林云嫣光是想到这里,心就钝钝地痛。 她和徐简说过许多的话题,也有谈得深入的时候,从前徐简会回避戍边的内容,但今生,他们其实说过很多。 徐简讲述时语调平缓、一如平常,但林云嫣听得出来,他是热烈的,也是遗憾的。 热烈地想把裕门关外失去的关隘收回来,遗憾他不能亲自上阵。 即便这一回徐简去了裕门,他也给了她承诺:不会贸然出关作战。 哪怕,林云嫣没有开口提过要求。 因为徐简冷静,也足够清醒。 正是这份冷静与清醒,让林云嫣每每想起来,都是遗憾的。 “收回失地,是很多将士们的夙愿,”林云嫣说到这里顿了顿,还是决定敞开了与皇贵妃道,“若没有永嘉十年那事,国公爷他不会驻守关内。他也曾应过祖父、会亲手把西凉人打出去。 我知道,人在那儿,就是功业,可您其实也明白,比起所谓的功业,不如亲自操刀。” 皇贵妃的眼睫颤了颤,半晌,道:“是啊,能纵马扬刀,谁愿意做个守军?” 林云嫣微怔。 她想,她好像听出来皇贵妃的心病了。 “这便是娘娘以前更向着大殿下的原因了吧?”她问。 皇贵妃撇了撇嘴,末了道:“大殿下,他在我这里,终究是和二殿下、三殿下他们不同的。 又没有哪个唤我一声亲娘,我顺着圣上、总比唱反调强。 再者,大殿下稳当些,后宫也平静些,省得那一个个的在我碧华宫里上蹿下跳,你来我往,她们不累,我看着累。 我求的也不过是太平、省心二字。” 林云嫣明白的。 这也是皇贵妃“出卖”李邵的缘由。 因为李邵越来越不稳了,太平省心都离皇贵妃远去,甚至李邵若再起,她成了太皇贵妃大抵也没有什么好日子。 所以,看在那张青竹帕子的份上,皇贵妃给林云嫣送了一礼。 现如今,李邵疯了,圣上为此大病一场,皇贵妃的心病却化解不了。 “知道圣上为何时常来碧华宫吗?”皇贵妃问归问,也没要林云嫣答,自顾自往下说,“因为其他嫔妃心思重,只有我看得清楚,也接受轻松。 我这儿呢,是圣上寻清净的地方。 他过来养病,也是为了清净。 你晓得的吧?只要圣上在我这里养着,后宫谁也不跳、谁也不闹。 为什么呢?我难道不清楚那些嫔妃在想什么?我太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个威胁,我不配让她们苦心积虑地谋算。 我上年纪了,我没有儿子、也不可能有儿子。” 说到这儿,皇贵妃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发着抖。 她站起身来,在内殿里来回走动,嘴上絮絮叨叨不停。 “从十几年前,从我被封为皇贵妃的那一天起,我就不会有儿女了。” “你看看大殿下和二殿下,差了十岁出头了!” “哪怕之后有了三殿下他们,我也不能有儿子,因为我够金贵,我曾祖父做过首辅,我祖父曾是帝师,我父亲如今还是两湖的承宣布政使,让我生个儿子,太子殿下可怎么办?” “她们远不及我,所以她们都可以,她们生几个都越不过曾经的皇太子。” “哦,还有一个德妃,可德妃的四妃之位是怎么来的?” “要不是他祖父、父亲、叔伯兄弟都死在裕门关,一把把棺椁抬回京,京城‘六月飘雪’,她能是四妃?” “也就是,她儿子生得够早,晚几年,等得了四妃,她也就生不出儿子来了。” “现在,圣上该有新人选了,他病好了之后,后宫里谁都可以生儿子,但我不行,我这个年纪,这辈子到头了!” “我不是烦到头,十几年了,我难道还没有认清现实吗?我也习惯了、接受了,好好做我的皇贵妃,事情不算多,我也不用掺和那些勾心斗角,求个太平。” “可现在呢?那一个个的要热闹起来了,我还不能嗑瓜子看戏,我得陪着上台去唱戏,被她们拉来拽去,替她们儿子吹枕边风!” 一长串话,说得皇贵妃眼角含泪,疲惫不堪得把自己摔坐回太师椅上。 这番话她憋了太久了。 无人能说。 可总憋着迟早会憋坏的,她又不蠢不傻,没道理把自己弄闷弄疯了,也就得找人说。 想来想去,能听她这番抱怨的,只有宁安。 林云嫣听得很认真,却只是听,没有任何意见。 “郡主,”皇贵妃很是颓然,“有的选,和没的选,终是不同的。” 过去的十几年里,她的平缓安稳是真的,她乐得如此也是真的,但时过境迁、处境一变,这份纠结与挣扎也是真的。 林云嫣静静地,陪皇贵妃喝完了一壶茶。 嬷嬷见茶壶空了,便去换新的。 林云嫣思量了许久,才轻声细语道:“我刚才一直在想,要不要与您说些什么。 先前一直沉默,是我知道您其实不需要我的意见,只是需要有人听着,让您别太闷。 再者,您的这份困境不是我能解决的,帮不上忙,说什么也都软绵绵。 但是,您最后说的那句话触动到我了。” 皇贵妃抬眼,想了想,道:“‘有的选,和没的选,终是不同的。’这句吗?” “是,”林云嫣颔首,“您说出大殿下的秘密,是您做出了选择,因为您看准了,他将来登上大宝、您也享不了什么安宁太平。 您主动说了,把将来的一个大风险除了,可您依旧还不曾后顾无忧。 趁着您还能选,选一个最安稳的出来,要不然,前头的努力也白费了。” 皇贵妃眸子一沉,深深看着林云嫣。 她没有想过吗? 她自然是想过的,就是不甘心而已。 可不甘心能让她真的生个儿子出来吗?她真的愿意有个儿子、押上常氏一族去搏一把龙椅吗? 平心而论,她没有那样的果断决绝。 同时,这么多年,她接受做一个平稳的皇贵妃,又何尝不是常氏的想法呢? 为了一时意气,赔上大的,终究不是明智之选,但给自己多安排后路,也是必要的。 皇贵妃思量了好一阵,语气又平缓许多:“不是我嫌弃别人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二殿下内向、不大气,三殿下也软,不是那个苗子,四殿下就更别说了,还是个奶娃娃,谁知道往后什么样子……” 她就是想选一个,也不能乱选。 再选个像大殿下那样的出来,她都得跟着倒霉。 燕辞归 第585节 “我被搅和在里头,被她们拖着一道热闹,很难置身事外,”皇贵妃感叹着,“你和辅国公,盯着你们的也不会少,等他大军回京,也有的热闹。” 林云嫣笑了笑。 许是说完了心中憋闷,皇贵妃的精神好了许多。 等林云嫣告辞,嬷嬷送了人回来,与她道:“您若真有想法,请太医多调养调养……” 皇贵妃摇了摇头:“用不着,我是一时憋得慌,过了这阵就好了。” 嬷嬷见状,便不再多劝了。 毕竟,娘娘的年纪的确不能那么拼。 十一月过半,朝堂之上,一扫之前的阴霾。 边关连连告捷,军报一封接一封送到,直到十一月末端,永嘉八年失的几座关隘全部收复回大顺手中。 定北侯指挥卓越,再无谋逆嫌疑,侯府外的守备也都接触了。 季家好生放了鞭炮,胡同里一地都是红纸。 同时,圣上也定了班师回朝。 进了腊月,林云嫣收到了徐简的家书。 一共两封,一封是给她的,另一封给徐夫人。 林云嫣便往后院去。 徐夫人听说是徐简的家书,又惊又喜,还特特去洗了手、才拆了火漆,取出信纸上。 阿简给她写的信不长,报了平安,问候了她与阿娉的身体,又说能在年前抵京。 很简单,也很普通,饶是如此,也让徐夫人眼眶润了。 “我已经不太记得上一封家书写了什么了,”徐夫人清了清嗓子,“太久了,还是我未出嫁的时候,父亲从驻地写信回来给我。 他的字很大,写上好几张纸,其实也没有几句话,他不擅长写这些。 再后来就没有收到过了。” 她嫁了刘靖,父亲几次出征也没有送家书回来。 她后来问过一回,父亲说的是“你丈夫在朝为官,好坏他都晓得,我还写什么”。 父亲不愿意写,她也就不好强求。 后来这些年,家里人都在京中,也就没有家书了。 现如今这一封,隔了许多年,阿简写起来和父亲当年一般简洁,却叫她感慨万千。 “年前抵京,那也不算久。”徐夫人弯了弯唇。 比较起来,徐简给林云嫣的那一封厚实许多。 徐简写了战况,写了他们那儿收到的京中变故,写了他的担忧,还写到了喻诚安。 抓到成喜是一功,几次出关也是功劳。 功绩在手,喻诚安把“没有白来”、“能有脸回京”挂在嘴上。 “倒是又得借我们的地方,把人请来说几句话。” 这个人,指的自然是朱绽。 林云嫣看着信,忍俊不禁。 徐简这人吧…… 他在写喻诚安惦记着朱绽,其实呢,是他惦记着她。 第490章 班师回朝(两更合一) 腊月。 京中渐渐有了年味。 无论是勋贵人家,还是普通的小老百姓,都得忙着备年货年礼。 辅国公府自然也不能免俗。 去岁,因着是新嫁过来不久,府里大小事情并未梳理顺畅,林云嫣的许多繁琐事情都是诚意伯府那儿搭了一把手,跟着叔母陈氏一道准备的。 今年是林云嫣自己挑大梁。 陈氏担心她经验不足,思前想后、派了曾嬷嬷来了一趟。 曾嬷嬷在诚意伯府里顶顶得脸,做事也很有分寸。 林云嫣让她坐下说话,曾嬷嬷让了三让才坐,沾了点椅边,很是规矩。 “郡主当家做主,按说这些事情、原是轮不到娘家人指手画脚的,便是您有疑惑之处,还能请教徐夫人,”曾嬷嬷笑着道,“只不过三夫人这些年操持惯了,一肚子的往来经,偏您也晓得,三姑娘素来不爱听夫人念叨这些。夫人就说,郡主若是得空、有时间,想听她唠唠叨叨地,她高兴都来不及。” 林云嫣莞尔。 若真是头一年操办往来的新媳妇,的确会头痛得紧。 尤其是这个年尾,朝中局势变化。 皇贵妃那日也没有说错,盯着辅国公府的人的确不少。 平素没有多少往来、寻不到好由头的,一到过年,立刻就名正言顺起来,又有大军凯旋的东风,送年礼贺礼、递正月里各种宴席的帖子,这几日全往门房送。 好在林云嫣从前当过家,知道如何应对这些,倒也不会棘手。 该收的收,不该收的就退回去,请帖回个客客气气的“再议”,不跳脱、也不得罪人。 能应对,但叔母关心照顾她,她自是承情的。 “我还担心叔母忙不过来,没工夫听我问东问西的,”林云嫣笑着道,“我就是闺中学得少了,好在嫁得近、遇事娘家都能帮衬,如今慢慢学也不怕会出差池。云芳不爱听,我拉着她听,哪天她也就用上了。” 你来我往,几句话说得曾嬷嬷心花怒放。 郡主说话可真好听,难怪老夫人、夫人有什么事儿都惦记着郡主。 果然人与人之间,再是嫡亲骨肉,遇着不会说话做事、反倒整日惹事的,最后也会伤了感情寒了心——就像圣上与大殿下。 血缘不重、甚至没有血缘的,真心换真心,换来的便是真情意。 就如她们老夫人、夫人待郡主。 当然了,一家老小和睦,是主家之福,同样也是她们这样做事人之福。 能欢天喜地的,谁喜欢折腾那些破烂事? “说起来,”林云嫣笑着问,“我这儿也没少靠叔母出力,送去江南的年礼也是与伯府一道走的。” 江南路远,年礼都是早早送出。 辅国公府明面上与荆大饱没有往来,自然也不会送礼过去,荆家那份、早在秋末荆东家回乡时就私下让他自己带回去了。 府里需要预备的,是给段家的年礼。 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便与伯府的一起装了一艘船,也正好送段之淮两兄弟回去过年。 时间在准备之中悄然而逝。 大军班师回朝那日,京中是个艳阳天。 都说化雪日冷,可林云嫣丝毫不觉得。 昨儿消息就送回来了,大军抵达了京郊,驻军一夜,待今日从西城门入城,抵达皇宫南门下,听圣上旨意。 林云嫣披着雪褂子,捧了个手炉出门去。 外头,大军要经过的街道人来人往,老百姓们都想来看热闹,而守备衙门也已经出了人手,预备着维持秩序,肃清长街。 林云嫣进了一茶楼,进了雅间,临街的窗户半开着,能听到底下动静。 她坐下不久,林云静与林云芳一道来了,再又一刻钟,朱绽也到了。 林云芳正喳喳与两个姐姐说着家里事情,见朱绽进来,眨了眨眼:“朱姐姐也凑这热闹?” 稀奇稀奇! 早几年于朱姐姐是老黄历,自不用去比,但近几年,林云芳印象里,朱绽几乎没有在这种时候露面过。 “我三求四请才把人叫来的,是吧?”林云嫣揶揄吧。 朱绽大大方方坐下来。 三求四请,当然是乱说,林云嫣就去请了一回。 带上了徐简寄回来的那封家书。 朱绽当时颇为惊讶:“当真让我看?你们夫妻说什么小话,也全叫我看了去了?!” 林云嫣笑个不停:“原也没有什么不能让人看的。” 话都这么说了,朱绽也没有一味推拒,反倒是整封信看下来,让她感慨万千。 “写信之人,与我印象里的辅国公,区别大了。” “明明写的都是细碎琐事,却全是黏黏糊糊的,你脸皮厚,我还不好意思呢。” “知你们感情好,哪知道比我晓得的还要好。” 林云嫣直笑,笑过了,指尖点在关于“喻诚安”的那句上,冲朱绽一个劲儿眨眼睛。 这句是重点,却也全部。 若只为这一句,林云嫣口述就是了,她会拿完整的信给朱绽读,是她认为朱姐姐需要一些鼓励与勇气。 朱绽对婚姻没有向往与期盼。 只是一桩必须去做的事,所以她先前的想法是挑一个出身寻常些的、她能管着家把日子过下去,就像大姐嫁外乡进士那般。 当然了,大姐夫与大姐之间,从来也不是凑合着过日子。 林云嫣看得出来,新婚夫妻、感情和睦。 而朱绽,真是被她父母的结果弄怕了,怕到只求朴素安稳。 燕辞归 第586节 十几年里见到的都是那般折磨,心寒排斥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林云嫣想让朱绽看一看徐简给她的家书,并非所有公侯伯府里都一塌糊涂。 再者,喻诚安一改从前纨绔作风,又对朱绽颇有心思,未必不能试一试。 这一回,朱绽也没有“拒人千里之外”。 她给林云嫣说于家家书。 家书自然是承远县里的于家大舅于复送回来的,与今年的年礼一块抵达。 问候了老母亲,说今年同样无法回京过年,十分不孝,又说辛劳弟弟弟妹们照顾家中,感激不已。 这些是历年如此的,也有今年特有的。 “大舅说,他知自己捐官出身、落后于人,在任上本就不敢躲懒,很是仔细谨慎,前回得家中书信后,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裕门征战,承远作为后方枢纽,与各位大小官员都有接触,他得了兵部任侍郎的夸赞,十分荣幸。” “那叫成喜的内侍就是在承远落的网,他们县衙不够警觉,没有看穿此人乔装,幸亏被人火眼金睛识破抓了出来,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那个火眼金睛之人,大舅信上没有细说,朱绽在徐简的家书上得了答案。 是喻诚安。 朱绽当时就想,这人嘴快,一股脑儿扔下一堆话,如今看来倒都是真话。 “自己想明白了,想要活得像个样子。” “不是烂到骨子里了。” “不是为了让你点头才选择从军,更不会因为你不点头就不好好操练、给战局添乱。” “从军是为了自己,这一句不是骗你的。” 喻诚安出口的话,他的确都做到了。 既如此,朱绽也不会毁约,等喻诚安回京,会把考虑的结果告诉他。 因而林云嫣提出要观大军进城,朱绽也就应了一道来看看。 谁也没有纠结那说笑的“三求四请”,话题被林云嫣转去了林云芳身上。 “段家两位表兄何时再返京?”她问林云静。 林云静扑哧就笑了,睨了林云芳好几眼,与林云嫣道:“说的是过完上元,依旧是坐船回来,毕竟这一回,他们人不少。” 朱绽不知其中缘由,便问:“都是来给老夫人问安的?” 林云芳反应过来,捂住了林云静的嘴。 可她双拳难敌四手,叫林云嫣躲开了。 “哪儿呀,”林云嫣笑道,“来商量亲事的。” 眼珠子转了转,朱绽岂会不明白,不由也乐了:“是,云芳要说亲了,说给江南那儿的表兄?就是在你们府上住了小一年的其中一位?知根知底,好事啊!” 林云芳的老底都被掀开了,一张脸通红。 林云嫣对此并不意外,或者说,她乐见其成。 原本让祖母请段家表兄进京游学,林云嫣存的就是这个念头。 三妹嫁给段之淮,从前是祖母不得不做的选择,但从结果看,再正确也没有了。 今生,林云嫣想,既然是一对有缘人,有机会相处过,应当还是会生情愫。 果不其然,这事还是成了的。 据祖母与三叔母私下告诉林云嫣的,她们看出苗头是在中秋。 城中有灯会,悬灯明亮精美,河灯又如银河繁星,各有各的趣味。 段家两兄弟没有在京城看过灯,自是要去的,林云定同林云丰一起,也去凑这个热闹。 林云芳今年失了姐姐们的陪伴,却吵着有四个兄弟,陈氏哭笑不得便由着她去。 玩得当然开心,家里人一块,并未有什么麻烦。 直到进府后下了马车,林云芳才发现掉了一个耳坠子。 她不缺首饰头面,偏那是林云嫣送她的,平日格外喜欢宝贝,今日少了一只,当即就红了眼眶。 “就差哭鼻子了,噘着嘴说不晓得掉在哪里,又说之后要同二姐姐道歉,把二姐姐送她的礼物给弄丢了。” “云定问她到底要不要去找?她说不用兴师动众,街上人多,定是找不回来的。” “天那么黑,我估摸着也不好找,就想着等天亮了让人去她去过的地方转转,找着了最好,找不到也没办法,总归是寻过了。” “哪里想得到,之淮半夜提着灯出去了,找了一整夜,天亮时还真叫他找着了。” “云嫣你想,他怎么找的?还不是在街上时别人看灯、他看云芳?回忆着走到哪儿时耳坠子还在,到哪儿时好像没瞧见了,才能有的放矢地去寻?” “我看破没说破,你三叔父隔两天转过弯来了,急着要把之淮叫来问话,被我拦了。这八字才刚落笔,怎么能叫他坏事!” “当然也是之淮懂事知礼,不会害云芳,我放一百个心。” “等到先前准备年礼、安排他们回江南时,之淮主动到了载寿院同老夫人开口,说很中意云芳,若是府里能应允,他这次回去过年便与家中长辈说了,请他们出面提亲。” “真把老夫人高兴坏了,让我去问云芳,要我说问不问都一样,若不是云芳也有意,之淮可不会同老夫人提。老夫人说来年让之淮父母长辈也来京中,正好商量事情。” 陈氏那日拉着林云嫣说了好一会儿,眉开眼笑,整个人都是欢喜气。 林云嫣听得亦是高兴。 她和徐简尽心竭力,不就是为了亲人们都能平顺安乐吗? 这厢林云芳还在捂姐姐的嘴,那厢街上声势越发热闹。 这一下子,也就无人再说那些姐妹悄悄话了。 林云嫣一把将窗户完全推开。 大军还没有走到她们这里,但欢呼之声越来越近。 林云嫣微微探出身子去,遥遥看到高高飘扬的军旗。 在顺字国号之中,她找到了那个“徐”字,让她眼前一亮。 很快,大军经过了茶楼外。 最醒目威风的是定北侯,老侯爷神情严肃,却也难掩激昂。 林云嫣一直往后头看,一瞬不瞬地看着马背上熟悉的身影。 徐简穿了银甲,日光下熠熠。 仿佛是心有灵犀,他突然抬起了头,看向了那扇启着的窗户。 四目相对。 不用说话,也不用比口型,就这么隔空望着,一切亦在不言中。 是思念,是喜悦,那些情绪跃动着、燃烧着。 徐简不禁弯了唇角。 喻诚安在更靠后的队伍之中,相比起去时的无名小兵,他靠着自己的眼力与拼杀,现今也能骑着马随大军往皇城前复命了。 边上人声鼎沸。 有那么一瞬,喻诚安想,风水轮流转。 以前是他给蛐蛐吆喝鼓劲,今日他则成了蛐蛐,听着百姓们的欢呼喝彩。 很奇妙。 不知道回头与祖父说一说这心得时,他老人家会是什么表情。 他犹自想着,忽然间心领神会般抬起头,视线投过去,看到了站在窗边的朱绽。 下一瞬,他在难以置信中,听着自己几乎扑出来的心跳,冲朱绽眨了眨眼。 当蛐蛐算什么? 有朱绽与他鼓掌,他在蛐蛐里、也能搏成蛐蛐大将军! 第491章 郡主特特交代的(两更合一) 窗内。 林云嫣的视线一直追着徐简。 直到队伍向前、看不到了,才收回了目光。 林云芳正与林云静嘀咕:“前几年提起二姐夫还是断了腿、不良于行,今日再看,马背上威风凛凛。” “养伤不易,”林云静笑道,“再说听二妹那意思,只是比从前好多了,能驻守后方,但冲锋陷阵还是太吃力了。” 林云芳听了,下意识地想,冲锋陷阵其实也不好,刀剑无眼,二姐姐在京中得担心坏了。 若真有个万一,那二姐姐怎么办? 她们自家姐妹,自然最向着自己人,不愿意姐妹有一点委屈与悲伤之处。 当然,林云芳不会在这种时候说那等不吉利的话。 转念再想想,人生无常,哪怕不上战场也会有不如意之事。 就像大伯娘,为救先皇后和大殿下遇难。 就像二伯父,身体不康健、病着病着就没了。 林云芳这般年纪,不曾见过大伯娘,对二伯父的印象也不深了,她只看到了大伯父、二伯娘他们多年的辛苦,以及对故人的惦念。 “总有意外……”林云芳有些低落喃喃,同时又有些气愤,“但不是意外的害人精最是可恶!” 要不是那李渡设计放火,大伯娘不会出事。 要不是大殿下私自出关,二姐夫亦不会受伤。 再想今日死的死,疯的疯,果然还是因果报应。 燕辞归 第587节 思及此处,林云芳倏地扭头去看林云嫣,问道:“二姐,先前府上供的那骨伤大夫还回来吗?他是不是治得很不错?姐夫看着恢复许多。” 关于岳大夫,徐简先前在信上与林云嫣提了几句。 因着裕门天堑,战事多发生在关外,即便是西凉古月夜袭关口城墙,也是在上头打,并未影响到驻地内部。 这给了自称胆小惜命的岳大夫很多适应的时间,不再夜不能寐、提心吊胆。 能歇得好,岳大夫的一身本能慢慢也能发挥出来。 除了每日照旧给徐简治疗之外,他也医治了许多伤员,尤其是筋骨受伤的。 若是交锋激烈的战场,伤者略一恢复就会重新投入战局,但裕门不是,裕门有大量与敌军对峙的时间,这也就给了伤员充足的休养机会。 正适合岳大夫那不疾不徐、治标也治本的手段。 连定北侯都让岳大夫替他看一看陈年旧伤。 因要防备出差池,岳大夫在裕门也一直姓“岳”,直到李渡伏诛的消息传到裕门,他才长松了一口气。 这次班师回朝,岳大夫寻徐简商议后,便把自己其实姓章、来自关中报于定北侯。 虽不讲求名利,但做大夫的能有个好名声,也赚些银钱,才能收到好苗子当徒弟,才能更多地医治患者伤员。 林云嫣很认同章大夫的想法。 理想、银钱、名声,相辅相成。 本就是靠自己努力得来的,名正言顺、干干净净的东西,自当心安理得。 事情是这般,当然信上点到为止,断不可能把他们两夫妻早就知道这大夫底细落在纸上。 “班师前他才说他是关中人,李渡当时提过几句,也是他愚钝没有听懂,只好好治他的伤,”林云嫣与姐妹们道,“离乡许久,想先回去探望家中亲眷,等过了年再上京。” 林云芳听得眼睛明亮:“其实竟然还有这样的曲折?幸好那大夫是个正直的,没有助纣为虐。 不过他也是艰难,只是一百姓大夫,哪怕听出了些怪异之处,也得装作听不懂。 他的医术亦是真的好,说起来,陈东家是不是要摆流水宴了?” 提到流水宴,林云芳兴致勃勃。 林云嫣说笑两句,看向一旁若有所思的朱绽,问道:“怎么这般严肃?” 朱绽一怔,复又笑了下:“就是走神了,在想事情。” 林云嫣没有追着问,她知道朱绽想说自会说。 果然,朱绽沉思一阵,斟酌着道:“我刚看到他,就觉得他和离京那会儿不太一样,明明人还是那个人……” “境遇不同、心情不同,当然看起来不一样了,”林云嫣莞尔,“现在的朱姐姐,与还在国公府里的你,与刚住到于家的你,看起来也不一样的。” 朱绽恍然。 可不是那样嘛! 最初时,她甚至都认为她要发疯了。 后来脱离苦海,人也如一根绷紧了的绳,拧着梗着,整个人很是坚硬。 并非是坚硬不好,但太刚则折,需得有个度。 也就是过去这一年里,她慢慢整理好了自己,外祖母也说过“这样的阿绽才让我放下心了”。 现在的她是她,从前的她自然也是她、就是都走出来了,不再是沉甸甸的压心巨石,而是化作了泥、肥沃了心。 “如今挺好的,”朱绽笑着与林云嫣道,“我看我自己舒心,看他也顺眼多了。” 林云嫣笑弯了眼。 大军去了皇城方向,这里街上看热闹的百姓也就渐渐散开了。 姐妹们一道又说了会子话,这才别过。 林云嫣没有回国公府,而是去了慈宁宫。 解了雪褂子,去了去身上寒气,她才进去给皇太后请安。 娘娘正在用点心,见她来了,便让人给她也盛一碗,又问:“大军进城,可看着人了?” “看着了,”林云嫣说着俏皮话,“我在楼上扒着窗,他在楼下骑着马,我当时想啊,不是有抛绣球吗?我手里若有个红球、我就抛下去了,后来又想,我没个准头,砸错人了怎么办?再想想,哎呀我抛什么呢,马上的小将军本来就是我的了!” 一席话逗得内殿所有人前俯后仰。 皇太后没有再拿勺,怕把自己笑噎了,伸手虚虚点林云嫣:“你们都看看、看看,嘴皮子比谁都利索,晓得的是圣上赐了婚,不晓得的还当是哪个女大王抢了亲!” 宫女嬷嬷们都你一言我一语的,小于公公看在眼里,高兴极了。 这些时日,前朝平稳多了,但后宫暗地里波涛汹涌。 饶是皇太后见多了各种办法手段,也没有哪个昏头了敢在慈宁宫里胡乱挑事,但看着那些心思还是会烦闷。 也就是郡主了,知道娘娘兴致不高,几句话就能逗得娘娘合不拢嘴。 林云嫣又凑过去道:“没有您老人家护着,我可当不了女大王。” 皇太后哈哈大笑,又道:“哀家以为你明儿才过来呢。” “哪能呐,”林云嫣尝了口红豆羹,对她来说自是寡淡了些,但对皇太后的身体好,老人家不能像她那么嗜甜,“国公爷不在京里这么久,您也总惦记着,他回来了,我可不得早早让他来您请安?” “哪里是哀家惦记,分明是你最惦记,”皇太后直接把她戳穿了,“哀家还不晓得你?拿着哀家这把旗,圣上也不能不放人,要不然御书房里说道个没完,徐简什么时候才能回府?是不是?” 林云嫣笑容满面。 皇太后笑嗔了她一眼,与小于公公道:“这会儿应当还在广场上听宣,你让人去御书房说一声,就说宁安在哀家这儿,午膳让徐简过来用。” 小于公公乐呵呵去了。 另一厢,宫门城墙上,圣上看着广场上回朝的将士。 寒风瑟瑟,吹在身上自是冷的,但他的心很烫。 这一场战事,内里有李渡谋反,外头是西凉多年的虎视眈眈、与古月的见缝插针、不怀好意。 最难的不是防御外敌,还有抵住背后的小人的里应外合。 而这一次,他们打得很出色。 定北侯在诛心之言里扛住了,裕门内外都没有给敌军机会,没有让李渡有机会烧粮仓,反而坏了古月与西凉的联盟,最后把曾丢失的关隘也收了回来。 圣上没有亲临战场,但一封封军中快报密报都垒在他的心中,让他如何能够不被激励? 他为他的将士们自豪。 诚然这半年多对圣上来说,也有许多痛心之事,有无法挽回之事,但这一刻看着飘扬的军旗,他想,他和大顺都还能继续走下去。 他得让大顺越发昌盛下去。 赏赐的旨意一道接一道,直到快中午了才结束。 圣上从城墙上下来。 定北侯带着季信、季光过来行礼。 圣上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前些日子,侯爷与一家老小都受委屈了。是朕威仪不足,只能用封府来化解,朕与你们赔罪。” 定北侯老泪纵横:“圣上有圣上的无可奈何,老臣明白的。” 他清楚,圣上当时还是信他更多。 若圣上真疑他,早就让他交兵符了,而不是不管裕门状况,只在京里把定北侯府封了。 而且,封府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从后来他收到的家书看,家中老幼并未被为难,吃穿也供上了。 圣上又道:“今日先回府去吧,与家里人多说说话,明日再进宫来,让朕再听听你们如何打散了古月西凉。” 定北侯应下。 这时,圣上才看向一旁等候着的徐简。 徐简恭敬行礼。 圣上多看了他几眼,道:“你不着急回去,随朕到御书房吧。” 见徐简跟上来,圣上又道:“也说不了几句,朕还不晓得宁安?一准在慈宁宫等你了。” 徐简道:“臣先前见到郡主了,她在茶楼寻了个临街的雅间,开着窗,臣抬头就看到了她。” 圣上失笑。 到了御书房,果然有慈宁宫过来递的话。 意料之中的事。 圣上先去换了常服,这才在大案后坐下来:“不好让母后久候,朕简单与你说几句,邵儿的事,你听说了多少?” 徐简答得恭谨板正:“大抵就是传过来的那些消息,说是大殿下身体欠安,在外头总不如京中详细,倒是郡主在信上提过一句,说大殿下恐怕很难康复。” 圣上闻言,长叹了一声:“邵儿疯魔了。” 徐简心知肚明,面色却不能显露,反而要佯装惊愕:“怎么会?好端端的,怎么……” “具体经过,回头你问问宁安,”圣上眼底闪过一丝痛惜,也没有藏着掖着,直说道,“朕很是心痛,也万分不舍,可太医们束手无策……” 徐简垂眸,道:“臣能否见一见大殿下?” “明后日吧,”圣上没有拒绝,“去之前与曹公公说一声。” 徐简应声。 圣上没有多留徐简,让他先过去慈宁宫。 曹公公送他出来,到了廊下,笑眯眯道:“国公爷稍等。” 徐简驻足,很快,他就看到一小内侍捧着手炉过来、交到曹公公手中。 曹公公又递给了他:“小于公公来传话时提的,说是郡主特特交代的,天冷,国公爷不能疏忽了。” 手炉外头包裹着的罩子很是眼熟,就是小郡主爱换着用的那几个之一。 徐简不由笑了笑,与曹公公道谢,拿手炉暖了暖右腿。 “国公爷的腿伤,恢复得怎么样?”曹公公轻声问。 “比先前好了许多,不会一到天寒就痛得厉害,”徐简道,“按大夫说的,再好好调养巩固一段时日,便可以小跑小跳。当然,拿来踹人还是不敢的。” 燕辞归 第588节 曹公公一愣,没明白徐简怎么提到了踹人上,只当他嘴贫:“国公爷真爱说笑,您能恢复过来可太好了。” 两厢告辞。 曹公公回里头去,撩起帘子时突然心领神会。 他想起来了。 那时辅国公无心做事,递了兵部辞书,整日只看乐子,圣上惜才,想要国公爷振作起来,曾直接问过一句。 “你敢跑吗?你敢拿你那右腿踹人吗?” 一晃,这都快三年了。 这三年变化太大了。 好好坏坏的,说不清楚。 但只看辅国公,曹公公觉得很不错。 振作了,娶了钟意的郡主,伤也康复许多,日子好好过,总能红红火火的。 徐简捧着手炉、跟着小内侍往慈宁宫。 他明白林云嫣的用意。 小郡主当然想见到他的人,但更是不想让他一回来就在御前回一堆的话。 他们两人有太多的讯息没有沟通好,书信往来上,不会具体写那些事,他不知内情,说多了容易出岔子。 得彼此心里有数,应对才得当。 这么想着,徐简不由加快了些脚步。 慈宁宫中亦不好商谈,但能看着人。 街上那隔空望的那一眼,到底还是太远了…… 第492章 避开这段风头(两更合一) 慈宁宫。 外头禀着辅国公来了,林云嫣嘴上说着“我去引他进来”,便起身走出去。 皇太后看她样子,不由与王嬷嬷笑道:“心急如焚。” 王嬷嬷附和道:“原就是感情和睦的新婚燕尔,隔了这么久没见,定是惦念着。不瞒您说,奴婢看郡主这么高兴,自己心里都是火热火热的,仿佛年轻了几十岁。” 皇太后哈哈大笑。 王嬷嬷也笑。 她会这么说,是晓得皇太后喜欢听这些,当然,也是真心实意这般想。 林云嫣快步出去,刚要伸手去撩垂着的帘子,就见它从外被人掀起了一角。 隔着半开的长帘,她一眼就看到了徐简。 徐简还穿着那身银甲,哪怕微微弯腰要往里头来,也显得身形颀长,神采奕奕。 林云嫣顿足,多看了两眼。 四目相对,徐简眉宇舒展开,隔了会儿才轻声提醒道:“阿嫣,挡着道了。” 林云嫣回过神来,嗔了徐简一眼,而后又忍不住笑了。 她让开几步,让徐简先进殿。 林云嫣引着徐简往暖阁走,却也只是刚进去,绕过落地插屏,没有再往前。 “皇太后,”林云嫣唤道,“银甲寒光,一身寒气,我不让他近前了,您先看一眼,等他去换身衣裳、再让他来行礼。” 徐简跟在后头,拱手问了安。 皇太后抬眼,上上下下打量徐简。 许久未见,旁的其实都不要紧,主要是康健二字。 军报上并未提及徐简受伤,圣上也与她讲过,徐简驻守关内,其实并未与敌军交手。 皇太后心里有数,但还是亲眼看到了人、才算彻底放心下来。 心放松了,打趣的话也就多。 “这一身又沉又重,赶紧换衣裳去吧,”交代完林云嫣,皇太后又偏头与王嬷嬷说话,“换衣裳又不耽搁什么事儿,云嫣非让徐简先来给哀家看一看,显摆他俊哩。” 王嬷嬷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 这可不是悄悄话,皇太后的声音甚至还重了两分。 分明就是说给郡主听的。 于是,她也顺着道:“这么俊的压寨夫君,哪位女大王能不显摆?” 这厢两人从正殿出去,直直往偏殿去。 此前徐简也有几身衣裳留在这里,林云嫣让挽月用汤婆子捂着,已是暖烘烘的。 林云嫣要帮徐简解银甲,却被徐简偏身让开了。 她不由抬眉,疑惑地看他。 徐简自顾自解,简单解释了一句:“耽搁事儿。” 林云嫣听明白了。 挨得近了难免黏黏糊糊,的确耽搁。 徐简除了银甲,换上备好的常服,动作快又不乱,看得出来,他很习惯穿戴甲衣。 一面整理衣摆袖口,徐简一面问着:“嬷嬷刚说的‘女大王’是什么意思?” 林云嫣扑哧笑出了声。 没有藏着掖着,她把先前怎么与皇太后逗趣的话又与徐简提了一遍。 徐简最后点评了一句:“砸不歪,你往下扔了,我抢也得抢回来。” 林云嫣看他,唇角眉梢全是笑意。 当然,继续这般说道下去,怕还是得耽搁。 林云嫣略正色了些,低声提了一句:“李邵疯了,后宫嫔妃坐不住了,近来很是热闹,皇太后心里烦。” 徐简微微颔首。 他对此并不意外。 或者说,从他们两人算计李邵开始,就想到了事成之后,肯定会有这一幕的。 更详细的,两人并未往下说。 徐简已经收拾好了,林云嫣与他一道回正殿。 皇太后见他们过来,先吩咐了底下人摆桌。 待徐简恭敬行了大礼,皇太后道:“你回来了,哀家就放心了。 云嫣这孩子,哀家都不晓得说她是胆大还是心大,明知道是局,还敢跟着李邵往里跳。 生生撞到了李渡脸上!得亏没有出事,要不然哀家…… 你看着她,别叫她再闹那些事了。” 徐简只知李渡伏诛,具体状况还未掌握。 不过他也能猜得到,林云嫣胆大心也大,她就是去堵李渡的。 当然,在皇太后跟前,断不能这么说。 “还有这般危险的事?”徐简应允道,“您放心,我看着她,不会让她再遇险事。” 皇太后提过了,就不会追着不放,见已摆好了桌,便道:“早些用膳,早些回府,哀家知情知趣。” 军中一切从简,吃食上远不如宫里精细。 徐简也适应了。 在军中三五口速战速决,回来慢条斯理,仪态端正。 不止是他,多年行军的勋贵子弟都是如此。 军中能风餐露宿、是兵是将,京中是不落门楣的世子公子。 徐简又有些不同,他没当过几年世子,便已成了国公。 用了午膳,林云嫣本想留着再陪皇太后说会儿话,等娘娘午歇了再回,却被皇太后挥手赶了。 “才回来事情多,等该问候的都问候了,再过来同哀家说说裕门。” 话既这般说了,两人自是从善如流。 出慈宁宫,林云嫣没有忘记手炉,她自己抱了一个,又给徐简递了一个,都是刚换过的,隔着罩子热乎乎。 回到府中,徐栢见徐简久别归来,亦很激动。 徐简下了马车,与他道:“等下去诚意伯府报个信,就说我与郡主明日过去给家里人问安。” 徐栢连声应下,又道:“内院夫人遣人来说了,您刚回来难免疲乏,让您先歇会儿,不着急过去。” 林云嫣也听见了。 徐夫人惦着徐简,哪里会“不着急”呢? 只是徐夫人向来温和克制,晓得他们两人会有许多事想说,才如此留了话。 林云嫣的确有一堆事情要说,便也承了徐夫人好意。 回到屋里,看着熟悉的布置摆设,徐简才是真的完全踏实下来。 趁林云嫣换身方便衣裳的工夫,徐简拦了马嬷嬷,自己挑了茶叶备茶,等林云嫣从寝间出来,一碗茶汤正好。 两人隔着桌子落座。 燕辞归 第589节 林云嫣端起茶盏,轻吹了吹,抿了一口。 热茶下肚,只觉浑身舒畅。 隔了半年,林云嫣对边关状况大体上有数,反过来徐简对几桩内情毫无掌握,因而基本是林云嫣在说,徐简只泡茶、添茶,偶尔询问两句。 林云嫣是照着时间说的。 从定北侯府搜出两块金砖,到李渡谋划着要给先皇后安一个疯病,再到李邵以先皇后为仰仗、夜夜去潜府,以至给了她让苏昌将计就计的机会。 然后那一夜,李邵在吉安“摔”了个狠的,而她在山道上堵住了李渡。 亲手杀了李渡,也算是给她与徐简这么多年的困苦艰难一个交代。 唯一的意外是刘迅。 “他是被李渡弄回来的,至今曲州那儿没有报过失踪,应该是李渡把那头都安排好了,”林云嫣道,“他就在那辆马车上,我不能留他活口,就让参辰一并解决了。 这事除了我、参辰、牛伯,也就安逸伯知晓。 安逸伯帮着收了尾,想来是与庄子里剿灭的反贼算在一起、当作无名尸处理了。 我也同伯爷说过,怕徐夫人伤心,此事就此瞒下。” 徐简眉宇微皱。 说实在话,他对刘迅会出现在那里亦十分意外。 虽说大体能想到李渡原本想让刘迅做些什么,但李渡失败,那等直面状况下,当然不能留刘迅性命。 徐简不会顾惜刘迅的命:“死便死了,瞒下就行。之后她若问起刘迅近况,我随口编些就是了。” 况且,刘迅指出了耿保元的死因。 这是绝对不能被掀开来的隐秘。 一旦传出风声,等于是数盏明灯照下来,先前所有灯下黑的行事全部曝光。 李邵疯了,圣上会不与他们两家算账? 这也就说到了李邵发疯的内情。 “德荣长公主与李嵘?”徐简听林云嫣说完,斟酌了下,点评道,“敌人的敌人,的确可以当一回盟友。” 李嵘此人有超出他年纪的城府。 若非成喜的那只蛐蛐曝光了他,徐简也无法确定他早知李渡的一些私下行事。 李嵘靠着年小能脱身,却也因着年小、他如今能做的事情很有限。 李渡一死,李嵘没人没银钱,哪怕狼子野心,短短时间里也很难成一番势力,对李邵下手是报仇也是泄愤。 但不等于李嵘就安全了。 因为李嵘在德荣长公主那儿完全暴露了。 长公主绝非善茬,她的能耐也不是少年李嵘能比的。 林云嫣想杀猴脸太监报仇,长公主又何尝没有灭口的意图? 所以长公主卖了林云嫣一个人情,也让林云嫣替她除了那猴脸太监。 那么对于“李邵发疯”的知情者——李嵘与林云嫣,长公主会想什么? “皇太后与我分析过,长公主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江山平顺,她不会兴风作浪,若是李氏江山不稳、上位者不圣明,她会拔刀,”林云嫣想了想,道,“从我目前看到的,长公主就是如此。” 只从这一点看,他们两人与长公主是一致的。 对于李嵘,长公主少不得盯着他。 若李嵘老实长大、当个闲散,长公主不会为难他,但凡李嵘有点风吹草动,长公主不会留这个祸害。 对林云嫣与徐简,那头恐怕也是这个意思。 做好臣子本分,亦或是干脆远离朝堂,都不会让长公主侧目。 一旦有对李氏江山不利之举,那陈年旧事可就一并掀开了。 徐简沉思了一阵,道:“参辰做事干净利落,他动手处置那猴脸太监,倒是不用担心会在他处露出马脚。 长公主那儿,她拿捏我们,我们同样也拿捏了她的把柄,暂时不要过分刺激她。 另还有一件事,我返程时就有些念头。” 林云嫣认真听徐简说下去。 “李邵发疯,你也提了后宫暗涌,皇贵妃说得没错,我返京后朝堂上也很难不偏不倚。”徐简道。 并非他不想居中,几位殿下还太小,之后也会有其余殿下出生,如今就押个宝、只会把自己押进去。 今生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的局面,怎么能再跌个狠的? 他们需要的是时间,也是观望。 做个纯臣,只效忠圣上,只要圣上后续立储上没有出现像对李邵那样的“一叶障目”,他们顺着辅佐着就是了。 徐简道:“暂时脱身出去,过一阵子再回,避开这段风头。” 此番班师回朝,饶是徐简自认只是坐镇关内,并无征战功劳,但论功行赏又怎么会落下他? 这次军功大,本又是国公,以前跟着李邵观政,被圣上视作储君臂膀的模样,现如今李邵出事了,臂膀却还可以是圣上心目中的臂膀,自然少不了各种拉拢。 更“锦上添花”的是,他娶的是皇太后的心尖尖。 况且,他们需要避的也不仅仅是这些。 圣上刚“失去”了李邵,正是心中惆怅之时,徐简还在他面前天天上下朝,这不是往伤口上撒盐吗? 待多舔舐几下伤口,旧事桩桩回顾,万一回顾出些麻烦来…… 林云嫣一点就通,自是听懂了:“圣上会答应吗?” “我能说服他。”徐简道。 既如此,林云嫣当然不反对。 事情说完,心头大石落地,午后的困乏感自然而然也就上来了。 两人干脆一道歇个午觉。 屋里暖和,被褥便是没有提前用汤婆子捂着,林云嫣躺下也不会觉得凉。 再者,徐简火气旺,挨着就暖。 林云嫣伸手按了按徐简的右腿,连伤腿都是暖的、没有发凉。 她放心下来,正欲与徐简说几句,那只手就被扣住了。 这午觉终是歇得黏黏糊糊。 等林云嫣睡醒,帐内暗沉沉的,想来外头天黑了。 她茫然醒了下神:“睡迟了?怕是让徐夫人与阿娉久等了。” “不迟,”徐简的声音里带着刚醒不久的慵倦,“腊月天黑早,其实没那么晚。” 林云嫣弯着眼笑了。 说着不晚,却也不好赖着耽搁。 等收拾好了往后院去,阿娉扶着徐夫人出来相迎。 两厢照面,徐简刚要说什么,却听到了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还没过年呢,”阿娉乐了,“谁家这般性急。” 这动静,自是后院再往北的外头人家,隔了小半座府邸还如此清晰,阵仗颇大。 “喜气,”林云嫣道,“听着就喜气。” 徐夫人连连点头:“没错,喜气,等除夕时我们也多点些,热热闹闹过个年。” 第493章 你是妖怪!(两更合一) 人到齐了,屋里也就摆了桌。 一人一盅羹汤,徐夫人摸了摸温热的盅边,道:“晓得你今日回来,桃核斋那儿从晌午就炖上了,傍晚送过来、让在灶上温着。” 林云嫣掀开,金汤浓郁,香气扑鼻。 “何家嬷嬷的手艺真好。”她夸道。 徐简拿勺尝了一口,鲜味十足。 宫里御膳自然也好吃,但对他来说,尝到了何家嬷嬷的手艺,“回家了”的感觉才真深刻踏实。 徐夫人的晚膳素来用得不多,今日高兴,不由多用了小半碗。 徐简没有着急走,坐着与她们说边关事情。 他愿意说,徐夫人肯定也高兴听,裕门风貌与京城截然不同,只听着就觉长了见识。 “很小的时候就听父亲说过,”她感慨道,“只可惜从未亲眼见过。” 徐简抿了口茶:“打退西凉,又收复了关外几座关隘,裕门如今也算安稳。” 闻言,一直只听不语的刘娉突然抬眸,眼神在林云嫣与徐简之间转了转。 没忍住,她问道:“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徐简既然引出这话题了,自不会藏着掖着:“的确有些想法,想趁着空闲些出去走走看看,当然也得请了圣上与皇太后的首肯。” 徐夫人恍然,略一思量,道:“这事不错,就是马上要过年了。” “怎么也得等到年后,春暖些。”林云嫣笑道。 徐夫人赞同。 夜沉了,徐夫人催他们回去歇息。 刘娉送了兄嫂出去,转头回来问徐夫人:“母亲,我们能不能也一道去?” “孩子气!”徐夫人笑着嗔了女儿一眼,“他们小夫妻出门,还携家带口上了?你不嫌自己碍事,我可不去碍事。” 燕辞归 第590节 刘娉嘿嘿直笑。 她是故意这么说的,就怕母亲嘴上应着,心里其实没有那么愿意,只不过顺从惯了。 但母亲的反应告诉了她答案。 母亲乐见其成。 徐夫人的想法说来也不复杂。 出远门,人多就累赘。 阿娉还未说亲出阁,府中少了阿简与郡主,也不会只她一人、空荡荡的。 徐夫人在这辅国公府中,尝过太久的“一个人”了,饶是现在这般年纪了,她依旧不喜欢那种滋味。 当然,她可以忍着不说话,但阿简与郡主都是极其心细敏锐之人,行事也会替她考量。 若是阿娉嫁出去了,他们定然会提出来、接上她一道出门。 可小夫妻兴高采烈的,她一个长辈跟着,也难免有不方便的时候。 徐夫人断不会去碍事。 因此,若是来年开春出发,前后玩个一两年,几方都合适。 最重要的是,徐夫人很清楚,阿简与郡主都不是贪玩之人。 与其说想去游山玩水,不如说不得不去。 这种迫不得已的状况下,一家老少走得一个不剩,绝不是好事。 旁的道理,徐夫人恐怕领会得还没有那么快,但她出身将门、她是戍边大帅徐莽的女儿,她最清楚的一点是,手握兵权的大将军在外,必须有女眷亲人留在京中、留在圣上眼皮子底下。 阿简他们离京,当然也不是“将在外”的状况,但徐夫人还是想留着,给阿简省点事。 这两年,为了裕门、为了大殿下,阿简的事情够多的了。 徐夫人盼着徐简能歇一歇,而徐简天未亮就又起了身,梳洗准备上朝。 宫门前,徐简寻了林玙,恭谨行了礼。 人多眼杂,翁婿两人也不好说要紧事情。 徐简道:“下朝后,我想先到御书房面圣,午前与郡主一道回伯府。” “老夫人昨儿就惦记着了,”林玙拍了拍徐简的胳膊,道,“不过,正事要紧。” 他们翁婿说话,旁人即便有心与徐简示好,也没有厚着脸皮凑上来。 只安逸伯这样本就熟悉、交好的,乐呵呵打了招呼,约着要趁年节多吃两碗酒。 待上了朝,金銮殿上,只听圣上声音,众臣就晓得他今日心情不错。 没有谁想不开泼冷水,朝会上也算君臣具欢。 下朝之后,与徐简一道往御书房去的还有定北侯。 昨日,圣上说的是让定北侯休息几天,安顿安顿家里状况,但侯爷哪里敢托大,今儿依旧来了。 徐简便先让了定北侯,毕竟他自己这里算是一堆朝事家事,还备了些圣上听了恐不会太爽快的说辞,还是别害定北侯也跟着忐忑了。 “曹公公,”徐简唤了声,“圣上说,我若想见大殿下,就跟公公提一声。” 曹公公知道这事儿,左右看了看,让徐简借一步说话。 “杂家与国公爷掏心窝说一句,大殿下的状况不怎么好,不是一定得去见一面。” 徐简敛眉,低声道:“到底君臣多年,我又伴殿下观政……” “国公爷重情义,”曹公公感叹道,“既如此就稍稍去露个面,杂家听毓庆宫报上来的,殿下一整天里,要么睡觉,要么说些颠三倒四的胡话,头脑真清醒的时间恐怕还没有一个时辰。先前殿下突然清醒了会儿,那头赶紧报了,可还没等圣上赶到毓庆宫,殿下又糊涂上了。如此好几次,也就……” 话没说尽,但徐简听懂了。 次数多了,毓庆宫不会抓紧报了,怕圣上埋怨,也怕半道上出状况。 毕竟是大冬天,寒冷不说,地上也不好走,尤其是下雪天,更是马虎不得。 万一圣上着急赶路磕着碰着,谁担待呢? 徐简对曹公公道了声谢,曹公公点了个小内侍引徐简过去。 毓庆宫依旧封宫。 日常吃穿用度上经手的宫人也十分小心,仔细核对人与物之后才能交接。 有曹公公的腰牌,徐简很顺利进去了,又由郭公公引到李邵面前。 李邵醒着,坐在大案后头,上头摆着文房,堆叠了几本折子。 高公公在旁照顾着,见了徐简,忙问了声安。 李邵浑然未觉,翻开一本折子,瞪着眼睛看了看,突然抬手往地上一砸:“狗屁不通!” 地上已经扔了好几本了。 徐简弯下腰,想要帮着捡起来。 高公公赶忙悄悄摆了摆手,走到徐简边上,压着声音道:“等殿下都扔完,晚些一道再捡。” 现在捡了,就是又叠在那儿等李邵继续扔。 “我捡本看看,”徐简道,“公公放心,不会刺着殿下。” 高公公只好随他。 徐简翻开来,眉宇间神色很淡。 倘若林云嫣在这里,她能一眼看出徐简压着藏着的不快与火气,但别人都不行。 因此,高公公只看到面上没有多少表情的辅国公,对着那本空无一字的折子,如大殿下一般点评了一句“的确狗屁不通”。 高公公愣了下。 见辅国公看过来,他想了想,解释道:“殿下病时脾气大,吵着要看折子,小的们哪里会有?只好请示了曹公公之后,弄了些空白折子来,您看背后这儿还盖了个小印,就是为着区分出来、留给殿下的。” 徐简微微颔首,又问:“除了空白折子,还给殿下安排了什么?” 高公公指了指侧边:“殿下让给挂张舆图。” 徐简看见了。 这张舆图只有州府布政司分布,不涉及地形地貌等其余信息。 高公公又道:“小的有时是自己,有时是朝中某位大人,殿下交代什么,小的只管点头应下,殿下要训话,那也就听着……” 唱戏似的。 高公公最初不太习惯,这些时日下来,毓庆宫里人人都能身兼数职。 徐简道:“辛苦公公了。” “也还好,”高公公叹了声,“殿下也就是说些胡话,别的都不折腾,一天里又有六七个时辰在歇觉……” 说直白些,他们最怕的还是殿下真正清醒的时候。 那才是阴云密布,黑沉着一张脸,随时随地会闹起来的样子。 倒不如一直说胡话,对着舆图指点一番,扔几本折子,骂会儿人,也就这样了。 徐简对李邵的状况心中有数了。 他把手中的折子放回李邵面前:“殿下,先前狗屁不通的已经打回去了,这是重写了递上来的。” 李邵“哦?”了声,打开来看了,又骂道:“还是一样,全是狗屁!” “哪位大人这般不像话?”徐简问。 李邵呸了声:“安逸伯那个老匹夫,我不过多喝了点酒,叨叨个没完,我早晚收拾他!” 徐简挑眉,又看高公公:“殿下还骂过谁?” 高公公苦哈哈的:“那还真不少……” “也骂我?”徐简又问。 高公公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徐简斟酌了下,道:“我要同殿下说几句话,可能不太好听,公公最好还是别入耳。” 高公公的视线在徐简与李邵之间转了转。 他倒不怕国公爷跳起来把殿下害了,反而怕国公爷真说些诛心之语,他听得太多了反而麻烦。 干脆,心一横,高公公道:“小的给您泡茶去。” 徐简搬了把椅子摆在大案前方,直接坐了下来。 他耳力好,确定无人能听到他压低的声音后,才对李邵开了口:“殿下,臣已奉旨抄了安逸伯府,现来复命。” 李邵直直看着徐简:“抄得好!” “您当真这么想吗?”徐简问他,“安逸伯早年立下许多战功,现今也就是让您少喝酒,就惹来抄家之祸。” “我是太子!他眼里没有我这个太子!”李邵高声喊着,“你再分不清轻重,别怪我不给你和宁安留后路!人都坐轮椅上了都不老实!” 李邵说着捂了下脑袋:“你也没有受伤,不在裕门杀敌,偏要回京来,天天让我这样那样,你烦不烦!” 徐简没有再接这些话,他算是明白李邵现在的状况了。 李邵的脑子是浑的。 他就像在梦里,他依旧是皇太子,批折子的架势仿佛监国,但他又还被安逸伯训斥着。 分明,从前李邵监国时,安逸伯早已蒙冤。 至于“烦不烦”的,那与最初的都没有关系,是他最竭心尽力,给足了李邵机会,想要把李邵拧正的那一次。 也就是说,可能是受刺激重了,很多根本不是一条线的讯息挤入了李邵的脑海里,混杂在一起,李邵区分不开,以至于颠三倒四起来、全乱套了。 李邵又喊了两句,突然渐渐平静下来,混沌的眼睛里重新聚起了一点光。 等他重新看清周遭状况,脸沉了下来,冷声问道:“你回京了?” 徐简答道:“昨日进的京城,听闻殿下抱恙,请示圣上后来探望。” “难道不是来看戏的?”李邵气愤道,“看我发疯有意思吗?那我告诉你,我疯起来抄了诚意伯府,抄了你们辅国公府!” 燕辞归 第591节 徐简面不改色:“您疯起来还可以让圣上到成寿宫休养。” 李邵倏地瞪大了眼睛:徐简怎么知道? 他发疯时脑海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自己清醒过来时都理不明白的东西,这世上就不可能有人知道? 但徐简知道…… 为什么? “你是妖怪!”李邵骂道,除了这一条,他现在根本寻不到别的理由,“你害我,有妖怪害我!所以我才会疯!我要告诉父皇、我要告诉父皇!” 李邵声音大。 郭公公站在殿门旁,与端着茶盘的高公公大眼瞪小眼。 徐简没有再理会李邵,站起身往外走,与两位公公道:“我着实分不清殿下状况,看着好像清醒了,又骂我‘妖怪’。” “殿下的状况,经常前后对不上,小的们也是稀里糊涂的,”郭公公叹道,“只好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他前一刻说完了,后一刻也不记得了。” 徐简听完,佯装叹息:“那我就当一刻的妖怪吧。” 从毓庆宫出来,徐简回御书房去。 寒风吹面,冷是冷,呼吸倒也清新。 徐简想,李邵的确是疯了。 李邵没有那么深的城府,装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装不出到这个程度。 再者,徐简提到“成寿宫”时,李邵的反应是震惊与茫然,而不是心虚与害怕。 回到御书房外,定北侯已经离开了。 圣上示意徐简落座,道:“去看了邵儿了?他今日如何?” “刚进去时,殿下正在看折子,批上头写得‘狗屁不通’,”徐简实话实说,“后来好像清醒了下,问臣什么时候回的京城,还没有说两句话,殿下突然大骂臣是‘妖怪’,臣只好退出来了。” 圣上:…… 邵儿的疯病让他心痛,可听徐简这么一说,他忽然连感慨叹息几句,都无从叹起了。 第494章 我很期待(正文完) 御书房中,气氛略显沉闷。 “朕听毓庆宫说过‘狗屁不通’,”半晌,圣上才开口,“但这妖怪,还是头一回听。唉,邵儿如今这幅模样,你多担待些。” 徐简道:“殿下因病说胡话,并没有任何善恶对错之分,没有人会揪着病人的几句话耿耿于怀。” 圣上颔首。 这份肚量与胸襟,他知道徐简肯定有。 邵儿以前给徐简寻的那些事,也比今日稀里糊涂骂“妖怪”要严重得多。 “他既说出些新词来,之后许是还有新的,”圣上苦笑,“太医也不敢当着朕的面把话说死了,挂在嘴边的都是‘恐怕’、‘可能’,但朕心里知道,他们的意思都是邵儿好不起来了,还会越来越严重。若不是封了毓庆宫,邵儿哪天不当太子、直接去金銮殿上坐龙椅,朕都不会觉得意外。” 因为他病了,病得厉害。 疯得厉害。 圣上当然也不会和疯了的李邵计较那些言语、行为上的僭越,但他得把人关在毓庆宫里。 没得让朝堂越发乱糟糟的。 圣上又叹了一口气:“道理是道理,情感是情感,这话一点都没有错。” 道理上,他都接受了,也知道该看看脚下,每日勤勉;看看将来,另选合适的继位者。 可情感上,痛心、难过、愧疚等等,哪能说放就放? 徐简观圣上神色,揣度着他的想法,道:“臣有一些不该说的话……” “无妨,”圣上抿了口茶,“你只管说。” 徐简正襟危坐,认真道:“您既然想好了不让大殿下承继皇位,疯疯癫癫的对他未必不是好事。” 圣上端着茶盏的手抖了下。 徐简的意思很明确,道理他自然懂:邵儿想活命,就必须是疯的。 圣上不由难过起来。 他会老的,有朝一日,他也会死的。 没有意外的话,他注定会走在儿子们前面,把江山交给下一代,自己闭眼。 与历代的皇帝们一样,与他的父皇一样。 那时,没有了他的庇护,康健的邵儿会是什么结果? 李浚能好好在永济宫住上这么多年,一来是父皇临终前的交代,二来,李浚只是皇子而已,他的母族亦不强大。 邵儿截然不同。 他曾是皇太子,是嫡长子,哪怕恩荣伯府不争不抢、低调行事,也改变不了邵儿的出身。 没有哪个庶出弟弟真能容忍这一点。 彼时,不止邵儿,恩荣伯府都无法善终。 只有没有威胁的、疯疯癫癫的邵儿,才可能衣食无忧,以彰显新帝胸襟。 好名声,哪位皇帝不想要? 不过是耗几口粮食、几个伺候的宫人,这么不痛不痒、轻而易举的好名声,哪里去寻? 徐简又道:“您前回废太子,殿下就接受不了,才东宫动了一回剑。 此次状况,也就是他病了才安宁些。 倘若他清醒过来,臣想,他应是无法面对如今的处境的。 而朝臣们不管是否另有利益,同样不会接受曾经这么大病一场的大殿下东山再起。 彼时,明争暗抢地争斗起来,对大殿下、对朝堂稳固,都是重创。” 圣上靠着椅背,双手交叠在膝盖上,闭着眼沉默了许久。 徐简把要说的话都说完,也就停下来,只顾自己吃茶。 他得让圣上自己想。 其中道理,也没到当局者迷的地步,徐简晓得圣上一清二楚,只是此前下意识会去回避。 徐简就把窗户纸捅破了。 良久,圣上开了口,声音发涩:“他们要么不敢在朕面前提邵儿,要么就是借着邵儿的由头、想看朕还向着哪个儿子,徐简,也只有你会设身处地为朕考量、为邵儿考量。” 徐简敛眉:“臣与殿下熟悉。” “也对,”圣上长吁了一口气,让自己轻松些,“先不提邵儿了,来说说你。此前你请缨去裕门,说想解了心结,现在解了吗?” 徐简点头:“算是解开了。 站在裕门城墙上,看关内关外景致,臣满脑子都是自己十三四岁、跟随祖父初次出阵的模样。 当年夺回裕门,解了西凉威胁,也是胜利回朝,但祖父的意愿一直是把失地收回来,这一次如愿,臣也能告祭他在天之灵。” “解了便好,”圣上笑了笑,又道,“以前朕让你陪着邵儿观政,现在用不上了,你自己是什么想法?倒不是让你立刻拿主意,这都年底了,趁着过年多想想,决定了之后告诉朕。旁的都好说,不许提什么闲散、歇着。” “关于这事……”徐简清了清嗓子,道,“臣的确有想法了。” 圣上挑眉:“哦?” “臣想闲两年。” 话才开口,徐简就见圣上眉头倏地皱起来了。 他只当没看到,继续说着:“臣想与郡主一道去各地走走看看。 之前郡主听德荣长公主说了些同驸马出游的趣事,很是向往。 成亲之后,臣不是在医治伤势,就是随军出征,都是让郡主难受又担心。 郡主懂事,能理解与支持臣,但这也不表示臣对郡主就没有亏欠。 臣想补偿她,想让郡主高兴些。” 圣上眉宇渐舒。 是儿女情长了些,但真挚、实在,比一堆冠冕堂皇的借口强。 再者,夫妻和睦是好事情。 “这是论私,”徐简顿了顿,又继续道,“论公,臣也有避风头的意思。” 点到为止。 圣上哪里会听不明白? 以前与邵儿走得近,那是作为君王的他属意的。 现在“从头再来”,徐简和宁安这等身份,就是两只金饽饽,若是他们应对不当,被人当刀当令箭,有苦都说不出来。 回避一段时日,这是最好的选择。 同时,也是两府对他的忠心。 “公私皆如意,臣当然不拦你们,”圣上道,“好好安排一下,陪皇太后过了年再走。” “是这么一个想法。”徐简应道。 圣上说着,倒是另起一念头:“你们都往外头走了,不如领了巡按御史,替朕看看底下州府。” 天子坐京中,京官、地方官员数不过来。 圣上能看到很多,但看不到的更多。 都察院年年都有不少御史往各地巡按,有人做得好,有人做不好,各有各的缘由。 “您让臣巡按是信任臣,”徐简说得很直白,“臣与郡主离京,底下州府本就翘首,一旦听到了风声就立刻赶来。 燕辞归 第592节 若臣是御史,更是避不开那些官场拉扯,到了地方就全是应酬。 臣不喜那些,郡主也不喜欢。 倒不如清净些出行,走在城中县中,观百姓生活,反倒能看得清楚些,而不是被人粉饰太平糊弄过去。 要是看到不对的地方,臣递折子快马进京,您点御史再下去细查。” 此话很是在理。 圣上便没有坚持,只问了些路途想法。 “想去蜀地探望常乐郡主,先前长公主提出来的,郡主听了也很心动,她记事不久、常乐郡主就远嫁了,算不上多么熟悉,但都是皇太后宠着护着长大的,郡主想替皇太后去看看。” “也说起裕门,现在关内平定,想到了承远之后再看看能不能继续西行,驻地自是不方便,远远看一看裕门城墙,应当可行。” “还得去一趟定国寺,郡主想去拜一拜。” 圣上听徐简说了不少,先前起起伏伏的情绪彻底放了下来。 “大顺的江山很大,”圣上叹道,语气里亦有几分向往,“朕走过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母后与朕差不多,走得也少。你和宁安好好看,回来跟朕、跟母后多说说。” 得了圣上点头后,林云嫣也仔细与皇太后商量了。 皇太后当然舍不得,原本隔三差五,哪怕见不到人,也能遣人去问两句,一旦离京远游,几月都看不到一眼。 可再舍不得,皇太后也没有出言阻拦。 什么对云嫣好,什么对云嫣不好,她心中一片明镜。 “您惦记我,我也惦记您,”林云嫣轻声细语与皇太后道,“我会经常给您写信,隔几日就写,您别嫌我长篇大论。” “好好好,”皇太后笑了起来,“哀家给你数着,看你能送回来多少。” 腊月二十五,如往年一般,衙门封印。 除非有重大事情,要不然官员不上朝、也不坐班,各处应酬的邀约也多了起来。 借着年后要出远门,辅国公府谢了大部分的邀请,只有格外熟悉的,才会道了新年。 徐夫人倒是与刘娉一起,去广德寺里拜了拜。 没有留在寺中小住,用过斋饭就回了。 便是如此,也遇着了不少去进香的夫人们。 佛门净地,讲究一个得体,徐夫人不擅长各种试探,干脆照林云嫣说的那般,以“府里郡主定,外头阿简拿主意,我?归家的姑太太、姑子对家事指手画脚,你们也烦的吧?我就不惹烦了”全推了个干净。 只有保安侯老夫人,私底下与徐夫人说了几句。 “以前提起诚安,各个都不接话,现在反过来了,话里话外都是想说亲事的。” “也不怪别人,诚安以前那浑样,我这个亲祖母都捏鼻子。” “我们喻家绝不是那种眼高心黑的,我知道诚安为何上进,也很感激、喜欢那姑娘。” “若那姑娘看得上诚安,我开春就操办,若看不上,也是诚安没那个福分,我们长辈不兴强买强卖那套。” “我们家以前能养个成天斗蛐蛐的,就不会在乎外头其他人说道什么,让她莫要有负担。” “这几句话,烦请夫人替我转述郡主,再由郡主说给那位姑娘。” “让她只管照着自己的想法来。” 徐夫人自然乐意。 沾喜气的事,多多益善。 林云嫣听徐夫人说完,也笑了好一会儿。 近来府里事多,打量的人也多,便还未赶得及借地方给朱绽与喻诚安。 哪想到,这两人自己还没有着急,喻家长辈先急了。 话说回来,喻家的态度让林云嫣很是放心。 嫁人是嫁一府的人,只喻诚安欢喜,那远远不够。 长辈们都盼着能成的姻缘,才是好姻缘。 除夕。 鞭炮震天。 辅国公府也买了不少,点到后来,刘娉连连捂耳朵。 等到回诚意伯府拜年,小段氏问起他们出行准备,忍不住红了红眼睛。 “路上一定要小心安全,”她絮絮说着,“出门在外,遇事多商量,别争执。” 林云嫣一一应下。 林云芳在边上替陈氏剥花生,嘴上打趣道:“二姐千万别只顾玩,不记得回来了。明年过年,能见着你吗?” “这可不好说,”林云嫣眨眨眼,“许是你不在京里呢?” “我不在京里能去哪儿?”林云芳冲口而出,等反应过来了,一张脸涨得通红,“你你你……” 逗得长辈们哈哈大笑。 陈氏边笑边摇头:“都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跟云嫣学了不少,心得都写了好几本,怎么还是一句话就被斗倒了?” 林云嫣又道:“我还没有去过江南,正好趁这个机会去住一阵,三妹,到时候我送你过去?” 林云芳这下是真说不过了,抱起她的花生碗就跑。 这个年热闹,一直热闹到了上元。 衙门开印。 林云嫣与徐简进宫辞行。 皇太后与闻太妃叮嘱许多,依依不舍。 圣上给了徐简一块腰牌。 “你与宁安的身份摆着,应该也没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但以防万一,腰牌且带着,有需要的时候,各处都有个方便。” 徐简谢恩收下。 启程那日,朝霞漫天。 亲友送行,林玙一直送到了十里亭。 “到了定国寺,替我陪你母亲多说些话。”他道。 林云嫣含笑应下。 惜别下,马车向前。 林云嫣掀开侧边帘子往外头看。 参辰与玄肃骑马跟着,挽月在车厢里坐不住,挪出去坐了车架,与牛伯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声音里全是期盼与兴奋。 从前,他们也是这么几个人离开的京城。 连夜逃出去,挽月缩在车厢里,紧紧挨着她,她们颠得想吐又吐不出来。 他们走过不少地方,但都是提心吊胆、一路奔逃,人越来越少,最后只有她与徐简两人。 这一次,完全不同了。 他们可以走走停停,看山看水看城看人,照着计划走,也能一时兴起、调转方向。 北面还是冬日,但越往南行,春日越近。 徐简说服圣上的那些理由,林云嫣都清楚,但其实,徐简还有另一层的考量。 他们一起逃过、痛苦过,那就再走一次,高兴地走一次,以后她想起与徐简的远行里,不会全是挣扎与黑暗,而是有更多的欢喜与灿然。 林云嫣握着徐简的手,道:“我很期待。” 期待要一起去的地方,期待往后几十年的人生。 第495章 番外1 多好(两更合一) 树上冒了新芽,京城从冬入春。 前两日诚意伯府收到了段之淮的信,说是不日便能抵达京郊渡口。 娘家来人,又是来商议孙女婚事,小段氏格外看重,催着林珣去渡口安排好客栈。 也是巧了。 小厮刚定下饭菜,就听说江南来的船舶已经进了这段河道,排着队等靠岸了。 他欢喜极了,一面让人回府里报,一面去岸上候着。 晌午时,林珣与陈氏带着林云定和林云丰到了。 段之淮与父母双亲,还有段之羽一道正在客栈歇脚,热菜热饭饱了肚子。 两厢行礼问候。 段氏书香,段之淮这一房不算鼎盛,但族中气度都在。 五官生的具是温和仁厚模样,叫人心生好感。 林珣一看就放了心。 相由心生。 陈氏原就不怎么担心,段氏族中规矩多,她听老夫人说过不少,其中一些细细碎碎地,要她来说还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样的人家里、除非生了个坏胚子,要不然都歪不到哪里去。 再者,段之淮的教养摆在这里。 待段之淮彼此介绍一番,林珣才道:“外祖家亲人进京,又有长辈同行,原本我那大哥也要一道来迎,只是他今日当值,不好离了衙门,只能夜里接风时同老太爷敬酒赔礼了。” 陈氏亦笑着问:“说起来,怎得没见到老太爷?” 段之淮的祖父也来了。 他是小段氏的族弟,年纪差了两三岁,从前关系也还不错。 燕辞归 第593节 隔房的两个姐姐先后嫁入京中,一位早早病故,一位继之,虽是常年都有书信往来,但始终没有机会再踏江南故土。 几十年里,族里进京拜访的也都是晚辈,说几句家乡话,但始终不及幼时就认得的。 因此,老太爷这次说什么也要一起来。 坐船比马车轻松,趁着他的身子骨还吃得消,看看京城、也看看族姐。 若无意外,这恐怕是他们最后一面了,亦是族姐最后一次见“认得的”亲人。 “祖父有些疲乏,在客房小睡。”段之淮道。 等老太爷缓过来后,一行人回京城去。 陈氏坐在马车上,笑着与段之淮的母亲道:“郡主与国公爷离京有小两月了,这次遇不上,不过他们说了想去江南转转,到时候还要劳烦族里。” “哪里能是劳烦?都是自家人。不瞒你说,族中长老们多盼着能与亲人们见着面,一大家子人,有出去做官就在那儿扎根的,有远嫁了的,只靠书信晓得状况。山高路远,见面不易,能有机会回江南看看、说说家常,多好啊!这次晓得我们老太爷进京,与你们老夫人相熟的长辈都羡慕极了,若不是各有各的状况、身体也撑不住,也都想来。” 陈氏听得心里软乎乎的。 她听得出来,这不是什么场面话。 果然,信郡主的错不了,往段氏族中选人、选段之淮,很靠得住。 唯一让她不舍的,还是远嫁。 可这些都能商量的,段之淮之后还要来京中念书,或许还要考官,远与近,谁能说得准。 说不定会和云静一样,丈夫留作京官了呢? 说起来,二嫂苦了这么多年,只云静一个心肝为盼头,留在京中,也彼此多个照顾体贴。 一旬之前,云静诊出身孕来,可把二嫂激动坏了。 “我连吃饭都热络得能多吃半碗!” 二嫂就是这么说的,逗得老夫人哈哈大笑。 进京时华灯初上。 诚意伯府大门打开,迎接远客。 小段氏和老太爷姐弟两人握住了手,眼中含泪,一肚子话无从说起。 晚辈们劝说着,让他们保重身体,又说既是小住些时日,总能把心里话都说完,才算是都稳住了。 接风宴上,特特上了几道江南菜。 小段氏感慨道:“我早已经是京里口味了,但每年总有些时日特别想念江南味道,也请过几位江南厨子,吃着是那个味,却又总少点儿什么……” 少的就是乡情。 段之淮的母亲在看林云芳,越看越喜欢。 小姑娘大大方方,又不失乖巧,说起事情来脸上红彤彤的,着实可爱。 想来也是,这位嫁在京里的姑母养出来的姑娘,不会差的。 都说继母难当,族中当年选自家姑娘再入京,也是不想前头留下来的嫡长子出状况,更放心自家人。 而这位姑母没有让任何人失望。 继子、庶子、亲子,她各个用心仔细,一家老小和睦团结,这份答卷足见人品,见一府的人品。 没有一个搅事精。 这是最要紧的,无论家大家小,谁会喜欢搅事的呢? 陈氏低声说着:“云芳性情天真,前两年险些被心怀妒忌之人陷害污蔑,好在她姐姐护着、才没有叫人算计了去。如今又长了几岁,看着是比从前机灵多了,不会吃闷亏还不晓得如何替自己解释。” 说的段家太太心疼极了。 段家人进京,既是探亲访友,也是为了商议婚事。 两厢合意的事情,又是自家人,商量起来亦不复杂。 因着两地路远,前头章程只在京中操办好,只等秋日里在江南办婚事。 陈氏替侄女们操持了两回,这一次经验十足,风风火火。 末了,她还与林云芳道:“秋日好啊,秋高气爽,一路行船南下,我听说两边岸上可好看了。” 林云芳嘀咕道:“哪里好了,时间这么赶,我岂不是见不着我的小外甥出生了?” “秋日嫁过去、在那儿过了年,开春再随姑爷一道回京,陪姑爷备考,”陈氏算得明明白白,“我同陈桂都说好了,老实巷里留套风水好的给你们住。” 老实巷的房子紧俏得很,根本不愁租赁,还多的是人拐着弯想从荆东家他们手上买。 卖自然是不卖的,于是求房的恨不能高价把别人挤出去,自己占那恩科时三甲住的屋子,也被荆东家以租价不乱涨为由拒了。 生意做得规规矩矩,便少了许多非议。 今年又是科举年,年前就空出了不少房子、只等官府安排考生住下。 不久后,等揭了皇榜,又有一阵要热闹。 待一切结束,老实巷重新开始放开出租时,就留下一套来,里头刷一刷、布置好了,等来年小夫妻回京,正好可以住。 “住老实巷?”林云芳奇道,“不怕别人说闲话?” “怕什么?”陈氏道,“我们是信风水,又不是不交租金,不止人住在老实巷,我还要去寺里多拜拜、多求求,当长辈的不能替姑爷念书,也就求神拜佛能出点力了,是吧?” 林云芳被母亲说得一愣一愣的:“是吧……” 陈氏越说越高兴:“郡主前几日的信上说是已经启程往蜀地去了,都说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也不晓得秋日能不能赶回来送你去江南。” 林云芳直乐,道:“二姐给我们送信简单,我们给她送信,那是青天的青天,吃不准他们走到哪儿了,她怕是都不晓得京里有什么事情。” “那也无妨,”陈氏笑眯眯地,“不是说过年会回来吗?差不多赶上云静生产,等开了春,郡主一准向江南去接你们回京。” 总归是,要么送、要么接。 多好! 慈宁宫里,皇太后也在念叨林云嫣。 走了不过两月,信送回来不少,就像出行前说的那样,隔三差五就送,还编了号,就怕送来时会有疏漏。 皇太后就跟着林云嫣的信,随她“一道走”。 近来眼神不如从前好了,但林云嫣的信,皇太后都是亲自看的,反反复复地看。 看上头写“定国寺别处都修缮了,只旧址照着圣上的意思保留下来,常年风吹日晒,显得越发破败,听住持说,恐有一日会完全坍塌。”皇太后就唉声叹气,眼眶湿润。 又写“破旧的地砖上冒出了许多杂草,嫩绿嫩绿、生机勃勃,当日在这里遇难的母亲、先皇后与其他人是不是也已经重新投胎,有了新的人生。”皇太后又感慨不已,盼着他们来世都能大富大贵、一生顺遂。 后头还有“父亲曾问过我‘人要是死了,魂魄还会留世吗?’,他说他认为有,说母亲会看着我们,可能会在宝安园那桂花树下,我若有话要对母亲说,就站在树下说给她听。我觉得很有道理,若母亲已经投胎,就听不到我说了什么了。”皇太后忍不住抹了泪。 前两天送来的信上,许是林云嫣也晓得先前写得太伤感了、会让皇太后难过,她这次又补了不少。 “投胎也不是坏事,母亲一生虽短,但从未有害人不义之举,又是为了救人而亡,积攒了很多阴德,寺中这么多菩萨都看到了,想来母亲能投一个很好的胎。说不定有一日她会来我梦里把她的去处告诉我,那时候我肯定立刻跟您说,我们悄悄地去打听她。” 俏皮又心暖,皇太后那时抚着信纸,久久不肯放下。 最新的一封信上,说他们正往蜀地去。 “去走陆路,不会走得很快,沿途好玩的好吃的都想试试,返程时想走水路,感受感受李太白的‘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其实是我知道,阿琪姐姐见了我,定是有许多东西要让我捎回来,一些给我,一些给您,还有京里那么多亲朋好友,我这辆小马车装不下那么多,只得行船了。” 皇太后笑着与王嬷嬷道:“就她会打算,全是心眼!” 王嬷嬷也笑:“奴婢听得心里真热乎,就掰着手指头等着郡主们捎礼物来了。” “那手指头可不够用,”皇太后哈哈道,“拿个册子,一天天给她们记着,到时候数数哀家等了多少天。” 王嬷嬷自是说“好”。 皇太后谈兴足,原本有林云嫣陪着能说不少话,这些时日身边少了个人,浑身都不自在。 偏眼下前朝后宫各有心思的当口下,另召见几位合眼缘的姑娘亦不合适,也就因林云嫣出发前提了几次“朱绽”,皇太后召她来说了话。 “也是个好孩子,”皇太后与王嬷嬷点评道,“现在也是苦尽甘来。” 过去两年多了,朱绽讲述起往事来情绪平缓很多。 她曾被拖进泥潭里、深陷其中,险些就沉下去了,可她最终还是爬出来了,洗去了一身的泥,干干净净往前走。 皇太后在朱绽身上看到的是那股生命力,让她相信当日留下这孩子的命、没有留错。 “听说兵部任侍郎同朱姑娘的大舅舅在景州时共事顺利愉快,很是欣赏他,想把人提拔上来做个主事,”王嬷嬷道,“吏部那儿应是准的。” 皇太后评道:“任大人机灵着呢,沾了各处面子。” 一位捐官,自地方上正八品的县丞到京中六部正六品的主事,这一步迈得不可谓不大。 任珉去景州调度军需前,徐简就与他提过承远县丞于复,而年初时保安侯府婉拒了所有替喻诚安说的亲,近来又与于家那儿多了些往来,明眼人都知道是个什么意思了。 提拔于复,既向了辅国公府,又顺了保安侯府。 “当然了,”皇太后笑了起来,“也是自己有能力,做事稳当出色,才能抓住机会!” 本就是个可用之才,还有一些公侯府支持,任珉又不傻,何乐而不为呢? “等两家定婚事了,哀家也添份礼。”皇太后道。 朱家是那么一个结局,朱绽只外家作依靠,保安侯府自是端正,但外头也会有搅事兴风的人。 皇太后表一表态度,能让“有心人”收敛不少。 时至五月,京里渐渐热了起来。 林云芳过了小定,段家人出发回了江南,准备秋日迎娶事宜。 林云静的胎坐得很稳,就是总犯吐,这几日胃口不佳,让黄氏很是惦念。 虽有嬷嬷陪着,但余璞担心妻子,又怕岳母操劳,便提出夫妻两人回伯府住一段时间,如此各方都能放下心来。 两年的官场磨砺,余璞已经学会了坦然直面自己的“优势”了。 他是诚意伯府的姑爷,在京中能迅速站稳、正是得益于此,他要做的就是不辜负岳家的支持,把一身学问都发挥出来,与云静琴瑟和鸣,待岳家长辈敬重孝顺。 余璞有这份能力,也有这份信心与决心。 五月末,喻诚安与朱绽定了亲事,皇太后赏了不少好东西到于家。 小于公公奉命去宣。 先说“老于家得了门好亲事,同姓都跟着脸上生光,与有荣焉”,又说“这份是定亲礼,等完婚时皇太后另有添妆”,笑容满面、和和气气,话说得好听极了。 燕辞归 第594节 于复刚得了调令、还没有回京赴任,于家舅舅舅娘面子薄,被小于公公说得不好意思极了,还是朱绽来解了围。 小于公公又把一封信交给朱绽:“郡主送回来的,说是算着朱姑娘您差不多要定亲了,给您贺喜。” 朱绽接过,笑盈盈的。 第496章 番外2 哭了(两更合一) 那封信捏着有些厚,看来并非三言两语。 朱绽很好奇林云嫣会写些什么,送走了小于公公后,回屋拆信去了。 这胡同住的多是与官家沾点儿边的富商,平日也学大户人家规矩,但今儿是宫里赏赐,好些都坐不住了,出来前头看热闹。 于家舅舅直送到胡同口,转身往家里走时收了左邻右舍不少祝福。 两位舅娘也笑着与熟悉的邻家妇人说话。 也有羡慕的,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老大调回来当六部京官,表姑娘又说了门好亲事,双喜临门了。” “原以为朱家出事,他们就算不受连累,也没了能扶一把的姻亲,从此以后就……没想到,眼看着又要起来了。” “还是老底子积下来的福,别看这些年与我们同住一条胡同,但人家祖上出过高官,当年才能把女儿嫁进国公府,得一个好出生的表姑娘,哪怕抄家了,也是十几年的国公府姑娘。” “是啊,皇太后还给了这么多赏赐,那可是皇太后!可见宫里把她与朱家根本不往一处算。” “这回嫁侯门,也不晓得以后会不会……” “朱姑娘挺和善的,别咒人家!” “啊呀我也没说什么,她定的那位是刚打完西凉回来的吧?还立了功了。” “嗐,朱姑娘与人家郡主是手帕交,关系好着呢!那公子是国公爷一道打仗的好兄弟,郡主与国公爷牵的线,能是不好的?” “说到底,老于家还是自己立得住,待人都是和和气气,以前没仗着国公府姻亲作威作福,以后应当也是该如何就如何。” “是啊是啊,过阵子等着吃喜糖喜酒了。” 有人议论,自然是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可毕竟是喜事,平素亦没有纠纷,哪怕嘴闲也不会当着于家人的面说。 于家舅娘们只当不晓得,客气地打了圈招呼,等男人们回来,进了宅子关上了门。 外头纷扰,闭门就是了。 两位舅娘领着仆妇把赏赐清点、收拾好,把册子给朱绽送去。 迈进屋里,就见朱绽眼睛红红的,正擦着。 “怎么了这是?”二舅娘忙问。 朱绽笑了下:“无事,看信看的。” 舅娘们一听就懂了。 手帕交嘛,不就是凑一块哭哭笑笑闹闹? 放下册子,打趣两句,舅娘们就先出去了,留朱绽自己。 算算时日,朱绽上一次见林云嫣是在元月十三。 还没有出年,用拜年与送别的名头,朱绽去了辅国公府。 林云嫣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朱绽看着林云嫣指给她看的几个箱笼,问:“就这么些东西?” 林云嫣笑个不停:“我是出游,不是搬家。” 这把朱绽也说笑了。 人一笑,放松下来,朱绽便与林云嫣说了不少想法。 班师回朝那日,策马经过的喻诚安的确与从前那个纨绔子弟喻诚安截然不同了。 她想要迈出那一步,哪怕会有许多困难,但值得去试试。 “我羡慕云静过得简单、太平,但也明白余姑爷是你们府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日子能过起来,不止是余姑爷出身简单,更是他人品上乘。” “我去选一个自己能当家做主的,却不敢说他也有那样的人品。” “公侯伯府之中自然也有困难,不过对我来说倒能预见一些,毕竟也在里头过了十几年,那些事我便是自己没有遇上过,也听过许多,还算能应付。” “若只是个纨绔子弟,我不会改变想法,但他既然变了……” “我的长处在于国公府出身,短处同样在此。” 好好坏坏的,朱绽认真想过很多遍,想清楚了才会去与林云嫣说。 林云嫣听得很认真,听她的困惑,听她的勇气,听她那些无法与其他人说的心事。 一如两年多以前那样,在那茶楼的雅间里,听她说埋在心底里、几乎要把她逼疯了的丑事。 说出来,找寻解决之道,才是真的畅快了。 这一次也是同样。 林云嫣听她说完,柔声道:“前几日,徐夫人去广德寺敬香,保安侯夫人也在,侯夫人说了一番话、说是捎给你的……” 朱绽迟迟没有说话,但她想,她的后顾之忧没有了。 朱绽这厢定了主意,林云嫣就让徐简去安排喻诚安那厢。 喻诚安千盼万盼得了个消息,忙不迭来了辅国公府。 依旧是在花厅里,朱绽同喻诚安说了会儿话。 “去之前,想过杀敌立功,保安侯的孙儿、上了战场却畏手畏脚,那得连他老人家都被人笑话了,”喻诚安说得也实在,“但我根本没有想到过,立的最大的功是抓到了成喜。” 朱绽在大舅的家书上看过这一段。 大舅颇为感慨,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知斗蛐蛐玩物丧志,哪知道还能锻炼眼力”。 喻诚安只说结果,并不吹嘘,末了又道:“此次回京后,除非边关征召,否则应是不会去戍边。不过习惯了军中生活后,这个年过得我浑身不自在了。我与祖父商量过了,前两日进宫问安时也得了圣上首肯,年后编入京畿大营操练。” 他心有忐忑,说得却也坦荡。 当日去裕门关,嘴上招朱绽两句,但他自己很清楚,是他想改纨绔做派,从军是为了自己,不是以此“要挟”朱绽。 今日也是同样的。 他有他的安排,会认真去执行,朱绽应允自是皆大欢喜,朱绽不应…… 那是实在没有这个缘分。 喻诚安浑归浑,强取豪夺那等没品还有刑的事,断不可能做。 朱绽应下了。 如喻诚安离京前,她允诺的那样,给了对方一个明确的答案。 “先前你祖母托徐夫人带话,说我若是点了头,伯府就准备操办起来了,但我母亲的忌日在秋天,还早。” 喻诚安愣了好一会儿。 期盼的答案落到耳朵里,他竟是有一阵没有反应过来。 等他终于回了神,头一句话是“掐头去尾二十七个月,可以准备了”。 规矩、自是有这个规矩的。 当然,也是喻诚安的一厢情愿。 保安侯府真操办起来,并没有那么匆忙赶着。 五月末,婚事敲定下来,婚期初定了来年春时。 时间充足,让朱绽也能多准备。 坐在窗前,朱绽又看了一遍林云嫣的来信。 “都说京中齐了全天下的好东西,但我这趟出来,在地方上也发现了不少有意思的玩意儿。” “有几种香露是京中没有的,味道清雅爽快,我闻时就想,这个感觉很像你,我买了好几瓶、与其他小玩意儿一块托人送回京中,你收到了试一试。” “新婚贺礼还未选定,不过想来还有时间,等我这一路再选再看,一定能挑到最好的。” 朱绽看得笑了。 像她的香露,会是什么样的? 太让人期待了。 七月,酷热之中,林云嫣与徐简抵达了蜀中,见到了常乐郡主李琪与仪宾。 郡主府备了接风宴,热热闹闹的。 李琪喝多了,抱着林云嫣大哭了一场。 她嫁得离京太远了,诚然夫家很好,她过得也很幸福,但也十分想念京城,想念皇太后。 “皇祖母很疼爱你母亲,我父亲从前也说过,表妹比嫡亲的妹妹都亲。” “定国寺噩耗传来,皇祖母当时是病倒了,不久后父亲去世,那段时间皇祖母受了很多打击,我无能为力,只能抱着你同她说些话,若不是还有你在……” “我好舍不得嫁人,好在皇祖母身边还留了你,有你陪她,我才放心。” “我年年都想回去探亲,但实在太远了,很不方便,一眨眼又有四五年没有见过皇祖母了。” “我去年听说,定国寺以及我父亲的死,都是因为二叔父,我、我太恨了!太恨了!” “恨他,也恨我没能陪在皇祖母身边。知道父亲死于中毒时,皇祖母是不是就已经大病了一场了?这次得了真凶,她老人家还好吗?” 林云嫣也被李琪招哭了。 “是,知道定王死于中毒时,皇太后大病了一场,不过揪出李渡时她没有病,她近些时日身体挺好的。” “她也总念着你,说千挑万选了好人家,嫁得千般万般好,唯一的不好就是‘太远了’,可又想,过得好才是你一辈子的事。” “原本德荣长公主也打算来蜀地,晓得我定了今年过来,就说她今年去别处,明年再来看你,让你年年都有人从京里来。” 燕辞归 第595节 “但你也要去京城,最迟后年、后年一定要去,后年没有人从京里来,你得去。” 后年,也就是永嘉十六年了。 从前,永嘉十七年的暮春,皇太后驾崩。 数年不曾进京的李琪匆匆出发,抵京后留给她的只有空空的慈宁宫。 她没有见到娘娘最后一面,只去了皇陵祭拜,哭得厥过去。 今生与从前有太多太多不同,皇太后的身体看起来也比从前康健了许多,但谁也不清楚她老人家能否再多活几年。 林云嫣想让李琪再见见皇太后,也让皇太后能再见见唯一的、嫡亲的孙女。 李琪醉酒大哭一场,散席后被仪宾扶回去歇息。 林云嫣怕她酒醒后不记得,之后又与李琪提了两回。 李琪下了决心:“你替我跟德荣姑母说一声,她的蜀地之行又要后延了,我明年回京一趟,她要来看我就得是后年了。也可以等我从京里回来时,她同我一起南下。” 林云嫣笑着应下。 他们夫妻在蜀地游玩了一月,看附近好山好水,也看当地风土人情。 在那儿过了中秋,对着京城方向举杯。 月末时,他们从蜀地启程,顺水而下。 就像林云嫣早前写给皇太后信上的那样,李琪给她的东西以及要捎回京中的礼物压满了船舱。 他们不是一艘轻舟,却也在转眼间过了万重山。 沿着荆楚大地,又过几道运河,不紧不慢地、在河道冰封之前,他们回到了京郊渡口。 阔别了近一年的京城再一次出现在了眼前,叫林云嫣颇为感叹。 这个年自然还是忙碌的。 门房上帖子不断,徐简和林云嫣依旧如去年一般,大部分都推了。 林云嫣在辅国公府、慈宁宫、诚意伯府之间来回转,每日有说不完的话,除此之外,也就去了两趟碧华宫,又去了回于家。 皇贵妃似是看开了许多,整个人状态不错。 朱绽在备嫁,有时也会向林云静请教绣功。 “春时挺好,”林云嫣与她算时日,“我等年后就去江南接云芳和妹夫,北边还未化冻,等先行一段官道,等南一点再登船。 返程倒是快、回来时河道都化了,能直达京郊。 那时差不多就是你成亲的时候,我和国公爷吃完喜酒再出发。” 朱绽看她估算,乐了:“再出发时去哪里?” “烟花三月、当然是下扬州呀,”林云嫣道,“我只接云芳回来、又来不及在江南多转转,自是要再去一回。等走了江南,再往西走,这次想走到景州,若是方便就去看看裕门关。” “多好,”朱绽叹道,“你走了这一年,好些人羡慕。” 林云嫣挑眉。 “仁远侯府、还有韩家那几个姑娘,前回跟着家中兄弟去将军府看个斗鸡、都险些看出事情来,都不得不乖巧老实起来,而你、我们的郡主,与夫君一道离开京城、游山玩水,你说惹不惹人羡慕?”朱绽揶揄她。 “你怎么知道?”林云嫣反问,“你忙着备嫁、还会去参加姑娘们的花会诗会?” 自从英国公府没了之后,朱绽除了与林家姐妹走动,其余各处都断了。 林云嫣很是晓得这一点,自问自答道:“看来是听喻诚安说的。也是,他从将军坊到裕门关,保安侯府扬眉吐气,仁远侯府等等也盼着能有样学样,没少督促小辈。从前的纨绔好友、一众难兄难弟,肯定得找喻诚安‘出气’了。” 朱绽听笑了。 新的一年如期而至。 回诚意伯府拜年时,小段氏拉着林云嫣说悄悄话。 “除夕时就哭了,说是叫你说准了,这个除夕没有云芳在身边,惦记得不行。” 哭的当然是陈氏。 喜事操办得欢天喜地,办完后怅然所失。 待过年再一想,念得不得了。 “无妨!”林云嫣道,“我过两天就出发,把云芳接回来。” 第497章 番外3 平安(全文完) 林云静生产那日,正是上元。 年前封印后,她就回伯府住着待产了。 余璞的母亲进京过来,也满心期盼孩子降生。 等过了初三,她就把余璞也“赶”来了伯府里。 “陪你媳妇要紧,我在乡里不也一个人过?” “没什么不放心的,家里还有嬷嬷,我住得惯。” “是该回府里生,我是过来人我知道,生产难、坐月子苦,又是大冬天,可不能让大人孩子受罪。” 余璞本就担心林云静,听母亲这么说了,也就应下来。 反正,封印后空闲许多,他不怕冷,多跑几趟就是了。 这个孩子就是在长辈们的翘首期盼下生下来的。 上午发动,青朴院里立刻忙碌起来。 余母闻讯过来,与黄氏两人又是激动、又是担忧,站在廊下把各路神仙都求了个遍。 待听到婴儿一声啼哭时,余璞抬头看了眼,皓月当空。 产婆笑着出来报喜:“母子平安。” 黄氏悬着的心落了地,两腿发软,叫嬷嬷们扶稳了。 孩子取了一个“皓”字。 林云嫣去看刚出生的小外甥,只觉得小鼻子小嘴哪里都可爱。 林云静休息得不错,面色虽不及平日红润,但眼睛很是明亮。 “我听说了,”林云嫣说笑,“差不多都哭了,哭得没我们皓哥儿响,眼泪比皓哥儿多多了。” 林云静失笑。 头一个哭的是余璞。 产婆让他抱一抱孩子,他手足无措,看别人抱是一回事,自己接过来又是另一回事,就怕不知轻重伤了幼子。 余母在边上指点他。 余璞抱稳了,感受着那小小软软的一团,突然就热泪盈眶。 这一哭,把黄氏和余母都招哭了。 待小段氏过来,见各个都是红了眼,不由吓了一跳。 直到仔细问过、确定大人小孩都无事后,才松了一口气。 当然,升了辈分,成了曾外祖母了,小段氏也是感慨万千。 余母哽咽着同小段氏说了不少:“我们出身乡里,我早些年满脑子都是把儿子供出来、能考得功名、谋个官,再多的事情我想帮他、也是没有本事,有心无力了。 我做梦都不敢想,他能有这么好的机会,得这么好的岳家,娶云静这么好的姑娘。 我真是、真是……” 小段氏拍了拍余母的胳膊,道:“哪里没有本事?教出个好孩子,就是极好的本事了。” 大人们感慨着眼泪汪汪,等听见孩子哭了,又顾不上自己了,忙着去看他。 添丁,总是这般热闹的。 林云嫣笑道:“等云芳回来,看到这么一个白白净净的外甥儿,肯定也哭。” 林云静乐得不行:“三妹出府那日、抱着三叔母哭成了大花脸。 都哄她大喜的日子不兴哭,她说只是送嫁的日子而已,又不是拜堂的正日子,怎么不能哭了? 眼泪止都止不住,我看云定背她上轿回来,肩膀上都是湿的。 不肯湿了盖头,就往云定衣服上招呼,她全是心眼哩。” “那是自然,”林云嫣哪里会不晓得林云芳那点小心思,“她抓耳挠腮绣个盖头不容易,肯定舍不得。” 笑话起妹妹来,话匣子关不住。 说得越多,也越是想念。 不久,林云嫣与徐简再次出京,一路往江南去。 绿意越来越重,顺水抵达余杭时,段家人在岸上等候。 这还是林云嫣头一次造访段氏族中,陌生却也亲切。 林云芳依旧活泼,引着姐姐、姐夫去各房问安,说不同欢喜事。 林云嫣同她说去年的游历体会,说大姐生的皓哥,说路上赶一赶、回京能赶上喝朱姐姐的喜酒。 听得林云芳一颗心都飞了起来。 她很喜欢段家这儿,这几月住得很习惯,也很舒心,但她也念着京城。 返程是坐船北上。 段之淮原也喜好游学,走过不少地方,途中便与徐简交流许多。 “比起国公爷,我还是少了许多见识。” 徐简看向不远处,林云嫣姐妹两人凑在一块、高兴说着两岸风景,他便道:“若想出去,考官后可选择外放,我看三姨也是闲不住的性子,能去不同地方看看,她应当也喜欢。” 段之淮笑了起来,应了声“好”。 燕辞归 第596节 与林云嫣估算的时间差不多,他们回到京城,稍歇了两日,便是喻诚安与朱绽成亲的好日子。 喻诚安迎亲,春光满面,一路吹吹打打。 等行了礼、开了席,新郎官没顾上敬亲朋,先拉着徐简这位傧相吃酒。 自是喝不过的。 当然,徐简也不会做灌醉新郎的事,傧相原就是替新郎挡酒的,哪能本末倒置? 只不过喝得多了,身上难免一阵酒味。 他怕熏着林云嫣,梳洗都去了书房。 又过几日,他们再出发,重返江南。 这一回,停留了许久。 徐简还一反常态地去官府露面,同府城官员一道往底下几个县城转了转,又让地方上介绍了一些当地有名有姓的商人。 荆大饱自然也在其中,装作头一回见徐简的模样,规规矩矩、客客气气。 如此,是与荆东家的交情过了明路。 林云嫣却晓得,徐简此举不仅仅在此。 他看到的是永嘉十八年的“江南水灾”,那次灾情很是严重,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极力救济、却也有许多无法挽回的损失。 从前,林云嫣最后一次听到荆大饱的消息,也就是在水灾后。 “灾民”冲进了荆大饱的粮仓与府邸,烧杀抢夺,荆大饱一路逃到京城、最后给徐简递了一次消息…… 如今,李渡死了、李邵疯了。 烧杀抢夺的假灾民应是没有了,但天灾恐是还会发生。 徐简想要多了解江南水路状况,了解江南一带哪些官员做实事、哪些是点卯,再结合地头蛇荆东家多年的经验,哪怕只是侧面,之后也能呈送圣上。 清淤、拓水路等等,就算是听天命,也要尽人事。 他们只是躲两年风头,并非不归朝堂。 江南所见所闻,徐简写了厚厚的折子,由荆东家带去京城、转交林玙递到御书房。 林云嫣与徐简则往西行。 抵达景州时已是秋日。 瑟瑟秋风里,林云嫣遥遥看到了裕门关。 她曾经无数次想像过裕门关的模样,一定很高很大,这样才能抵御西凉的铁骑长刀,可实际看着才明白,比她想得还要高大。 现在的裕门关依旧有大军驻防,却也恢复了平静。 阵线前移,古月孤军不敢造次,西凉也是元气大伤,偶有出动的马贼也被驻军清扫了七七八八,使得商队往来方便安全许多。 林云嫣看到不同地方的商队出关、入关,驼铃脆响,人人都振奋着,想要赚一笔大钱。 安全有保障,林云嫣也走出关门看了看。 守关的将士见了徐简,热络极了。 晓得他陪妻子来此,连大将石磊也匆匆赶来,就为了见见这位传言里的郡主。 石大将还引他们往城墙上去,与徐简说这两年关口状况。 “裕门关前些年修过,不成问题,”石磊道,“前头收回来的那三座关隘,两年间陆续在修,还差口气,怕是要到明年了……” 徐简很了解他,直接问:“银钱、物资、劳力,缺哪个?” “物资。”石磊立刻道。 徐简笑了下:“我回京与圣上提。” 石磊立刻就高兴了。 再之后,便是长长的回京路。 途经关中,他们去拜访了章大夫。 因着他们游历,章大夫自不用再长住京中,就留在老家继续经营。 治过辅国公的旧伤,又在裕门当过军医,章大夫如今的名声越发响亮,也有不少伤者从远地慕名而来,医馆比林云嫣记忆里的气派许多,也收了两个活络的小徒弟。 章大夫本人变化不大,与徐简仔细查看了伤腿,又问了不少问题。 “前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章大夫长吁了一口气,“没白吃苦,也没白挨针。” 林云嫣眼神明亮:“您这么说……” “好了八成了,”章大夫道,“不会天一冷就痛,不会吃不上劲,想跑动也能跑,就如老夫当初许诺的那样。不过,丑话还是要说,毕竟是伤过的,你指着它踹飞西凉大汉还是不成,也别上战场去硬碰硬,它经不住乱折腾。” 徐简哽咽了一阵,应了声“好”。 他已经习惯自己的腿伤了,无论是以何种方式伤的,伤轻伤重,也接受了“有些事注定会发生”。 因此,哪怕今生一切向好,他都不敢奢望这条腿康复过来。 怕“物极必反”。 当小郡主说她砍伤了刘迅的腿时,徐简心热也感激,却不等于刘迅断了腿、这事就不会再落到他徐简头上了。 是了,小郡主还说过,有人会疯,李邵疯了,那徐夫人定不会再疯。 虽无把握,徐简还是顺着她说,这是她的心意,是美好愿景。 可现在,听到章大夫的判断,徐简依旧心绪万千。 哪怕依旧不可能策马杀敌,但起码、不会再轻易被伤腿拖累了。 这就已经很好了。 赶在小年前回到京中,城里已经满满都是年节气氛了。 林云嫣去慈宁宫请安。 皇太后握着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长高了些,脸颊瘦了。” “您捏我胳膊,”林云嫣伸手出去,“肉一点没少,壮实着呢。” 皇太后哈哈大笑:“明年还走吗?” “不走了,”林云嫣道,“说好就玩两年,明年不走了。” 来年,就是永嘉十六年了。 她要留在京里,多陪陪皇太后。 冬去春来,徐简时隔两年再登金銮殿,下朝又去御书房,依旧是御前红人。 曹公公私下与他说起了毓庆宫:“大殿下越发混沌了,先前是三五天能清醒一回,现在一月里都不见得能清醒一次。万幸的是还算好伺候,照着他的心意念折子、发号施令就是了。” 徐简点了点头,又道:“我看早朝上,也平稳许多……” 顾家也好、柳家也罢,没有再那么急吼吼的了。 曹公公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人就是如此。 刚得了一块好豆腐,恨不能立刻尝个味,又是添柴又是煽风。 等过了那一阵、冷静下来了,才想起这番道理,怕里头还没热、外头就焦黑了,赶紧踏实起来、小火慢煎。 徐简很满意这状况。 稳着来,不急不躁,最适合林徐两家做纯臣。 朝堂上示好的当然也有,徐简差不多都给拒了,理由很是直接:回府陪妻。 因为林云嫣有喜了。 回京安顿好后,孩子就来了,被长辈们赞为“懂事识趣”。 皇太后欢喜极了,赏的金贵东西且不提,孩子的小衣小帽小鞋都关心着,要富贵的、舒服的,男女都要备,甚至想从出生备到成亲的礼服。 “高矮胖瘦都还不晓得呢,您就想得这么远,”林云嫣笑道,“做大了还好,稍稍改一改,做小了穿不进去,不穿又舍不得您的心意。” “那就做大些,徐简个头高,孩子肯定也高。”皇太后道。 林云嫣忙道:“您也太急了。” “哀家这把年纪了,”皇太后叹道,“怕是见不到大喜那一天了,可不得提前给备好了?” 林云嫣抿唇,把从前那段不好的记忆抛开,道:“您这回肯定长命百岁。” “什么这回那回的,”皇太后听不懂,也没在意,“哀家喜欢做,自己出的布,自己掏腰包补给了尚服局,你别管。” 林云嫣不管了,皇太后开心最要紧。 她现在只能管自己。 肚子里这一胎是个嘴挑的,饶是林云嫣忍着,还是常常吃什么吐什么,早上喜欢的、晚上又不喜了。 万幸的是,甜口的倒还能吃下去。 徐简请了何家嬷嬷到府里,又问诚意伯府借了个厨子,都变着花样给林云嫣准备吃食。 等熬过了这一段时日,林云嫣胃口渐渐好起来,先前瘦下去又长了回来,圆润了不少,急得太医忙说差不多了、断不能再长肉了。 亲人们都是忧心与喜悦交织,林云嫣自己心情平稳,跟着徐简练拳。 慢慢悠悠、活动筋骨。 徐夫人来看了几次,确定不会有危险后才放了心。 待月份到了,府中早早就准备好,但林云嫣一直没有发动。 太医日日来请脉,说是康健极了,再耐心等等。 饶是林云嫣心平,也忍不住问徐简:“这孩子怎么比我们两个耐性还足?” 徐简打趣道:“不然催一催?” 林云嫣笑着嗔他,笑过了,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催道:“该出来了,懂事又知趣。” 许是真就催动了,大半夜林云嫣从梦里醒来,便觉差不多了。 燕辞归 第597节 徐简忙起身点了灯,整个主院立刻明亮起来。 稳婆是宫里的老嬷嬷,皇太后挑选出来的。 她宽慰了林云嫣一番:“您放心,一准顺顺利利的,现在还早,您吃些东西攒攒力气,该发力时一气呵成。” 林云嫣转眸看徐简:“听见了没呀?还早呢,国公爷去上朝吧。” 徐简的心思显然不在上朝上,但还是更衣去了。 他不想小郡主分心。 就是出门之前,里里外外吩咐了一遍。 等天明后往诚意伯府里报个信,门房上马车要套好,一旦有什么状况,马嬷嬷能立刻赶去慈宁宫。 徐夫人笑着送他:“我和阿娉就在偏厅坐着,一步不挪,你就放心吧。” 徐简依旧担心。 人之常情。 广场上遇到林玙,两厢行礼,连林玙都跟着心急起来。 这份焦急也延续到了金銮殿上。 今日早朝没有什么大事,只言官们打了嘴仗,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安逸伯听得也烦,但圣上没拦,也就只能听着,忽然侧头就见徐简心神不宁。 怎么回事? 安逸伯的目光下移,去看徐简的腿。 不是说伤差不多好全了吗? 以前也是天冷了才痛得站不久,今儿是转凉了,但好像没那么冷吧? 再一看,诚意伯也好像神游一般,安逸伯一下子就悟了。 安逸伯正想着开口当个“和事老”,就见徐简先横迈了一步。 “两位老大人,”徐简沉声道,“这点琐事在金銮殿上辩不明白,我建议两位出了宫门,找一家生意好的茶楼,请百姓们一道评评理。西大街那儿就有不错的,我等下送两位过去?” 被这么一打岔,哪里还辩得下去? 自是各甩各的袖子,别过脸不说话了。 圣上顺势退了朝,经过徐简身边时,低声道:“还当你不看乐子了。” “今日时机不对,不宜看乐子。”徐简道。 圣上哈哈笑着走了。 恭送圣驾离开,徐简二话不说,立刻就走。 当然也没有送两位御史的事,还是安逸伯乐呵呵问了声:“他没空,我送两位?” 气得御史直吹胡子。 林玙告了假,与徐简一块到了辅国公府。 两人脚步匆匆。 林玙心慌归心慌,还是宽慰徐简:“生产耗时,云嫣出生时就是,花了一天多、很是熬人,你等下千万不要急。” 徐简嘴上应着,心里想着,一催就来的“懂事知趣”的孩子,应该不会让阿嫣痛上一天。 最多半天吧,到中午日头最好的时候…… 走进正院,徐简看到站在廊下的挽月,正要问她几句,忽然就听到一声啼哭。 脚步倏然顿住了,他猛地转头,惊讶地看着产室方向。 他耳力好,能听见不同动静,能辨明声音方向,但这一次,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一声接一声的啼哭嘹亮起来,徐夫人惊喜地同诚意伯府赶过来的陈氏走出偏厅,徐简才有了实感。 那是他的孩子在哭。 声音清亮有劲,是他同阿嫣的孩子。 稳婆出来报喜:“是个姑娘,国公爷与郡主都是数一数二的俊,小姑娘也一样俊!等过些日子抱去慈宁宫,娘娘一定爱不释手。” 徐夫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 她没急着问郡主状况。 宫里来的嬷嬷能这么喜气洋洋的,想来郡主一定平安无事。 徐简去了身上凉气才去抱女儿。 小丫头白白嫩嫩的,闭着眼睛,很小的一团。 在皇太后之前,徐简想,他已经爱不释手了。 许是生得快,林云嫣没有那么疲乏,侧着头看床边的一大一小。 “特别利索,”她轻声道,“是个爽快孩子。” 徐简握着林云嫣的手,深呼吸几次才稳住情绪,只是开口时声音哑着:“她这么小,长大还要很多年。” 林云嫣笑了:“是啊……” 他们要护着她长大。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更远。 在完全未知的将来的,依旧打起十二分精神,替辅国公府、诚意伯府,搏一个平稳安定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