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同人] 穿到与扶苏大婚前》 第1章 [bg同人] 《(历史同人)[秦]穿到与扶苏大婚前》作者:流浪的狸猫【完结】 简介: 文案 社畜楚萸因心脏病发作猝死,灵魂穿越到了战国时代,穿成一位容色倾城的楚国公主。 好消息,公主是秦王长公子扶苏的未婚妻。 坏消息,一年前被悔婚了。 被渣爹拒绝返货的楚萸,决定在秦国好好经营小日子,笑看六国灰飞烟灭,然后等渣爹被俘虏后,狠狠往他身上砸臭鸡蛋。 哼,公子扶苏又如何,不娶就不娶吧,不然十几年后还得守寡,或者,更惨,被他那个“名垂千古”的扑街弟弟给大卸八块填土坑。 可是,没有人告诉过她,公子扶苏—— 长得这么这么帅啊! 面如美玉,眸若朗星,丰神俊秀,芝兰玉树…… 楚萸春心萌动,蜷缩在被窝里,两眼瞪得像僵尸新娘:不行,这样温润如玉的美男子,怎么可以让他傻乎乎地挥剑自刎呢? 她决定从根源上制止悲剧发生,主动接近公子扶苏,然而—— 后世到底是谁,在谣传他温润如玉…… 简直误人子弟! 温润的,其实只有名字,本人分明就是个芝麻汤圆。 不过,对她好像,还……挺好的。 似乎还有种别样的依赖。 楚萸恋爱脑上头,捂着滚烫发红的脸颊:那就这样吧,嫁谁不是嫁呢,始皇大大的儿媳妇,可不是谁都能当的…… 不过她必须得想办法,延续大秦的寿命,否则还是逃不了被填坑的命运。 首先,就从泼掉今年贵庚34的秦王政的丹药开始吧—— 楚萸愉快地定下了计划的第一步。 食用指南: 1、偏感情流,女主有金手指(一部手机),但不多。 2、平行时空,非历史向。 3、扶苏性格略有些腹黑,但人还是非常正直刚勇的,总之不是愚忠的乖宝宝,介意这点的勿入。 4、同类型文《开局穿成扶苏生母》已完结。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穿越时空 历史衍生 秦穿 搜索关键字:主角:楚萸(芈瑶),扶苏,嬴政(秦始皇)┃配角:好多┃其它: 一句话简介:从亡国公主到大秦太子妃 立意:共建美好大秦 第1章 穿越 ◎您是当今楚王负刍之女,咱们楚国的公主◎ 楚萸感到身体很沉,像灌了铅,不断地在一团漆黑中下坠,下坠,再下坠—— 喉咙处隐隐传来钝痛,就好像有人拿着一条浸满热水的毛巾在不紧不慢地勒着,令她觉得呼吸困难。 她……这是死了吗? 那为何,还能感受到痛? 莫非……她还活着,同事慌乱塞入她口中的那颗速效救心丸,发挥了作用,让她逃过了这次心梗? 她朦朦胧胧地想着,试图动一下手指来证明这个猜测,然而她的身体僵硬得好似木乃伊,她甚至感知不到手脚的存在。 只有脖子上那时断时续、缠绵遥远的痛楚,提醒她活着的可能性。 她静静地又躺了一会儿,意识和知觉渐渐回笼,好似一团厚重的雾霾被拨开,外界芜杂的气味、声息和响动,重新浮动在她周身的空气中。 她打了个激灵,身体剧烈而短促地抽搐了一下。 太好了,果然还活着。 就在她乐观雀跃之际,一道年轻女子尖锐的嗓音刺破她耳膜,直直地扎入她大脑,令她诈尸般地浑身一颤,混沌的思绪陡然变得澄明。 “公主,您、您醒了!?” 女子的声音透着惊喜和震撼,接着有一双滚烫的手,带着迫不及待的力道,按在了楚萸的肩膀上,前后左右地使劲推搡。 楚萸被摇晃得泛起了恶心,随着一声干呕,霍地睁开了眼睛。 一张圆圆的脸蛋跃入她眼帘,杏仁眼、芙蓉腮,说不出的温婉娇俏,两条漆黑的柳眉紧紧蹙着,樱桃小口微张,溢出急促的喘息。 谁? 楚萸困惑地眨了眨眼,盯着悬在鼻尖上的这张充满担忧的脸,在脑海里搜寻能匹配上的名字。 没有,她22年的记忆长河里没有这名女子,就在她满腹诧异时,下移的目光瞥到了女子的服饰。 藕粉色的曲裾深衣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前襟和袖口都是白色的,绣有海浪状云纹,腰带宽大,配色与整件衣服相同,下方坠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小荷包。 嗯? 楚萸立刻意识到哪里不大对劲儿,一定是她睡迷糊了,睁开眼睛的方式不对—— 她用力地再一闭眼,动作凶狠得能夹死苍蝇,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再度缓缓张开。 悬在视野中央的,仍是那张红扑扑的面孔,带着惊慌与担忧,睫毛一眨一眨地俯向她。 楚萸唰的从床上坐起,一块湿毛巾自额上坠落,撩开被子就要下床,被女孩惶急地一把摁住。 她的手又软又小,力气却巨大。 “公主,您、您不能起来啊,快躺下,快躺下,我马上让郑冀去请医师过来。” “我……我不是……”楚萸本想说我不是什么公主,然目光一扫,看见屋子里的装饰都是古香古色的,便生生止住了话头。 第2章 这……到底是哪里? 她心脏病发作,此刻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是在这种cosplay般的场景里…… “你刚刚……叫我公主?”她收回茫然四顾的眼光,呆愕地望着女孩,竖起一根手指朝自己指了指,“我是公主?” 女孩看上去一副快要哭了的表情,她抬起袖口捂住嘴巴,红红的眼眶里滚出几颗硕大的泪珠,满眼的难以置信。 她望了楚萸一阵,带着哭腔道: “公主,您、您可不要吓我啊!您到底怎么了,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吗?那您还记得我是谁吗?” 说罢,屏住呼吸可怜巴巴地望着楚萸,仿佛她不记得她是件天大的事情,足以令她崩溃。 然而楚萸只能摇头。 “抱歉,我……记不住了,什么都记不住了。”她实诚地回道,感到很过意不去。 女孩吸了吸鼻子,嘴唇发抖,几秒钟后,扭头朝向门口,扯开嗓门呼喊道: “郑冀——” 她身高不到一米六,声音却着实高亢,不一会儿,一个手上带着煤灰的阴柔青年从院子里跑进来,见到从床上坐起的楚萸时,差点一蹦三尺高。 “主子醒了?”他激动道,苍白的面容露出狂喜,“太好了,太好了,我现在就去医馆请赵先生。” 他转身欲走,被女孩一把抓住胳膊。 女孩眼泪汪汪:“醒了是醒了,但她好像失忆了,连我都记不得了——” 郑冀闻言一怔,扭头看向楚萸,楚萸怀着一丝愧疚与他对视,嘴角勉强抽搐出一抹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郑冀挠了挠头,扭过脸来对女孩说:“罢了,主子昏迷十多天,赵先生都说命不久矣,这会儿居然醒过来了,这不是天大的喜事么,失忆就失忆吧,没准是好事。” “可她不记得我了呀。”女孩依旧委屈,但不再抽搭了。 “不记得就不记得呗,都不记得才好,要不然哪天又该自寻短见了。”郑冀刻意压低声音道。 尽管如此,楚萸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比如“自寻短见”…… 她顿时心头一紧,恍恍惚惚意识到了什么。 自己也许是真的死了,并且像很多小说里设定的那样,在死后穿越了时空,穿到同样濒临死亡的某人身上。 这是唯一能解释目前状况的答案。 她抬手摸了摸额头,皮肤细腻光润,冰凉如玉石,倒真有几分公主的娇嫩。 可是公主会住在这么简朴的房舍里吗?视线所及范围内,一只镶金的物件都没有,就连床幔都灰扑扑的,边角还缀着几块硕大的补丁。 她印象中的公主,怎么也应该金钗玉簪插满头,步摇轻晃,珠玉璎珞泠泠作响,优雅端坐在金丝线绣的软垫上,身旁香炉吞云吐雾—— 她摸了下头发,上面光秃秃的,连根木簪子都没有,发质倒是挺细腻,绸子似的十分好摸。 她转向女孩,忍不住好奇问道:“姑娘,你刚刚唤我为‘公主’,那请问我是……嗯,哪朝的公主?你又是谁?” 女孩抹了下眼睛,推了郑冀一把,后者朝楚萸微微躬身,动作轻盈地跨出门槛,看样子是去请医师了。 “公主,您记不住就记不住吧。”她像是终于想开了,走过来坐在榻边,握住楚萸的一只手,嗓音轻轻,“我叫秀荷,是您的贴身侍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您是当今楚王负刍之女,咱们楚国的公主。” 楚萸打了个哆嗦。 敢情自己这是穿越到了春秋战国时代…… 她历史学得不算好,对楚国了解不是很多,只知道楚庄王、楚怀王还有屈原,至于楚王负刍是何人,她完全没有印象了。 话说上天为什么让她穿越到楚国呢,莫不是因为她姓楚? 她动了动嘴巴,想追问一下负刍是哪位楚王,然转念一想,古代等级分明,条条框框特多,自己冒然问出来,会不会被认定为大不敬,进而遭到处罚? 这样一考虑,她便噤声不语了,为自己总在历史课上写数学作业这件事,感到深深的懊悔。 既来之则安之,穿越总好过身死魂消。 其实静下心来想想,她在原来的世界多半是抢救不过来的,那瓶救命的药压覆在无数文件、票据和报表之中,等同事慌手慌脚翻寻到时,她应该早就一命呜呼了,印象里也没有被掰嘴灌药的过程,胸口剧烈地抽痛了一阵后,她就失去了全部意识。 也许,这是老天给英年早逝的她,一个重新活过的机会,她得学会珍惜。 但愿臭屁老哥能照顾好父母,娶了媳妇也不要忘本。 她垂下眼睫,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知道父母得知她的死讯能不能尽快走出来,虽然平时老是提着她的耳朵叫她“不孝闺女”,但他们骨子里绝对是很爱她的。 想到这里,楚萸忍不住抽噎了两声,刚刚还泪眼婆娑的秀荷见状,立刻挺直腰背,使劲攥住她的手腕,语气坚定道: “公主您放心,以后我就是您的眼睛和耳朵,您想不起来的事尽管问我,我定会知无不言。还有,您不要怕那些粗鲁无礼的秦人,由我和郑冀在,不会让你再被他们欺负的!” 小丫头说得义愤填膺,恨不得立马抄起扫帚投入战斗,而楚萸的大脑只捕捉到了两个字。 第3章 秦人。 她是楚国公主,怎么会和秦人扯上关系? 一种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 她对楚国历史知之甚少,但对秦国还算略有所知,楚国公主但凡和秦国扯上关系的,基本没啥好结果。 而且她一个楚国公主,怎么会被秦人欺负呢,在家门口挨欺负,得多窝囊…… 诶? 她突然心口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脊椎底端猛地窜上头皮,哆哆嗦嗦地转向秀荷:“秀、秀姑娘,咱们现在莫非是……在秦国境内?” 秀荷郑重地点了点头。 楚萸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咣当一声躺倒在枕头上。 枕头硬得像方砖,磕得她眼冒金星,一阵呲牙咧嘴,但也拜之所赐,神思一下子清明了起来。 一个楚国公主,在秦国境内,过得寒酸潦倒,还曾尝试过自杀…… 这个剧本莫名眼熟。 难道战国时代不仅交换男质子,还可以有女质子?毕竟彼时女性还是很有地位的,没有像后世那样被全方位压制。 “那个,秀姑娘,”楚萸迟疑片刻,坐了起来。 “叫我秀荷就好,公主。” “呃,好,秀荷,我来秦国……作甚?”她小心翼翼地问,屏气凝神等待答案,袖口下的指尖微微颤抖。 秀荷抿了抿嘴巴,眸光暗淡了下去。 楚萸心里掠过不安。 过了半晌,房间内响起了她略显低落的声音: “联姻。” “……”楚萸再次躺倒在枕头上,脑袋仍被磕得“邦”一声,脑浆翻滚。 果然,还是死了算了。 第2章 婚约 ◎啥,悔婚?◎ 联姻。 这两个字,在楚萸脑中不断加粗放大旋转,如同3d立体声环绕,转得她头昏脑胀。 她直挺挺地躺在榻上,脑海里充斥着各式各样的念头,直到那位姓赵的白须老者,提着药箱风尘仆仆坐到她身边,她都还沉浸在不同的猜测中无法自拔。 她一边木讷地伸出一只胳膊让他把脉,一边想和她联姻的会是哪位秦王。 据她所知,秦惠文王、秦昭襄王、秦孝文王的妻子都是楚国公主,甚至一统天下的那位,疑似也有个楚国老婆…… 她打了个哆嗦,脚趾头在被褥下紧张地蜷起。 哪个她都不要啊—— 不是不想要,是不敢要。 以上几个男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伴君如伴虎,给她几条命都霍霍不起。 可是不对啊,如果自己是联姻的公主,又为何会居于这样破败的房舍之中,连炭盆都破旧得仿佛随时崩裂,里面的炭火气若游丝,有种即将殒命的悲凉。 “真是奇哉怪也。”老先生捋着长须,一脸不可思议,手指从她皓白的腕子上移开,在药箱中窸窣翻找。 “我们公主是不是脱离危险了?”秀荷焦急地问,她自始至终一直守在旁边,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岂止是脱离危险。”老先生从药箱摸出一只小陶罐,狐疑地扫了躺在床上、面色紧绷的楚萸一眼,抬头回她道,“老夫简直难以相信,公主已完全恢复康健,脉搏强劲有力,连药也无需吃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秀荷激动地捂住嘴巴,眼圈开始泛红。 “不过脖子上的伤痕还是要处理,姑娘家留疤就不好了。”老先生慈祥地笑了一下,将药罐递给秀荷,“这是舒痕的药膏,每天早晚各用一次,不出半月便可疤痕全消。” 疤痕?楚萸将注意力从胡思乱想中拉回,抬手摸了摸脖子,确实感到有一块肌肤触感与他处不同,而且一碰特别痒,又胀又痒。 她想起先前感受到的那种脖子被湿毛巾勒紧的触感,登时喉咙一紧,连忙用双手捂住,脊髓深处渗出丝丝冷意。 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在脑中闪过,她深吸了几口气,指尖沿着伤痕处慢慢游走,竟发觉那伤痕正如一圈绳子般,绕住了整个脖颈。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 原来,原主之所以昏睡十多天,是因为她上吊未遂…… 听老先生的语气,她本是活不下去的,他都不抱任何希望了,没承想今天不仅原地复活,还是满血复活,堪称医学奇迹。 联姻,破旧的房屋,自杀。 楚萸恍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正处于某种十分艰难的处境,否则原主好端端的为何要投缳自尽? 她倒是一死了之了,结果给自己留了个烂摊子。 老先生接着交待了些注意事项,楚萸忍着没有发问,直到他离开,屋内只剩下秀荷,她才开口道: “秀荷,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好啊。” 秀荷还沉浸在主人大病全消的喜悦中,圆圆的脸蛋上笑意盈盈,看得楚萸一阵不好意思,连忙放柔了发问的语气。 “能告诉我现在秦国的王,是哪一位吗?今年又是何年?” 秀荷微愣片刻,忽闪着眼睛回答道:“现在的秦王叫嬴政,今年是秦王政二十一年。” 楚萸低下头思索,虽然历史没学好,但她至少知道秦王嬴政十三岁继位,十三加二十一等于三十四,这就表明,还有五年,他就将一统天下,完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伟大壮举。 嗯?等等。 如果是秦王政的话,那她联姻的对象—— 第4章 她不打算兜圈子了,抬起眼睛直直地注视秀荷,问道:“那我又是何时来的秦国,来和谁联姻?” “公主,您是两年前过来的,您的联姻对象是——”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顿住,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目光躲闪。 “快说呀。”楚萸翻身跪坐,催促道,“你不是说知无不言吗?” 原主嗓音绵软,连生气都听起来像是在撒娇。 “是、是秦王的长公子,扶苏。”秀荷磕磕巴巴回答道,还不断拿眼睛偷瞄楚萸,仿佛怕她出现什么过激举动。 扶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 原主的联姻对象,居然是他? 不知怎么,楚萸竟大大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总归不是未来的始皇陛下,说实话她挺怕他的,崇拜是一方面,毕竟那是早就刻进华夏子孙血脉里的东西,但于她而言,畏惧明显更多。 帝王身上的强势与压迫感,可不是在象牙塔里呆了21年,工作还不满1年就嗝屁了的她,能承受得住的。 而公子扶苏,光听名字就很苏,很温润如风。 楚萸心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白衣公子的轮廓。 不过—— “秀荷,我今年多大了?” “咱们同岁啊,公主。”秀荷自豪地说,旋即才意识到楚萸没有记忆,马上补充道,“十六啦。” 这个年纪在古代,尤其是先秦时代,是该结婚了,甚至都该生娃了。 “那扶苏公子呢?” “比您大一岁。” 哦,也就是说,始皇大大十七岁就生下扶苏了,效率可真高。 楚萸埋头捋了捋时间线。 两年前,十四岁的她被楚王千里迢迢送到秦国,与秦王的长公子联姻,而两年后的今天,她不仅没成上亲,还被安置在了这样一处比毛坯房精致不了多少的宅邸,绝望得将脖子套进白绫荡秋千—— 所以,这两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十分好奇。 但同时,也感到深深的不安。 像是猜出了她将要问的问题,秀荷变得局促起来,不断地扭头向外堂看,似乎想找点什么借口溜走。 楚萸当然不能让她得逞,叉着腰半跪在床榻上,将眼睛瞪得圆圆的,试图散发出威胁的气势。 “那你说,我为什么没有成上亲?” 秀荷像只被逼到悬崖的小兔子,可怜巴巴地瑟缩了一下。 其实楚萸假装凶悍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信服力,但唬唬这个十六岁的小丫头,还是足够用的。 “因、因为扶苏公子那边,悔婚了……”秀荷终是没承受住她的逼迫,颤颤巍巍地招供了。 啥,悔婚? 她还想继续追问下去,然秀荷则像是被恶狼追赶着,提着裙摆落荒而逃,转瞬便消失在厅堂的拐角处。 楚萸知道,她是怕伤她的自尊,毕竟在任何时代,女方被退婚,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甚至可以说,极具侮辱性。 那么公子扶苏,为何要退了和她的婚约呢? 她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榜前缘更,但一般来说两天会有一更的^_^感谢在2023-12-13 13:57:00~2023-12-13 20:37: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章 美人殊色 ◎痛经不是病,一疼要人命◎ 接下来几天里,每当楚萸磨刀霍霍,想对被悔婚原因刨根追底的时候,秀荷就神色焦灼地找各种理由搪塞,甚至连郑冀都帮着一起忽悠,两人一唱一和的,搞得楚萸很快也没了兴致,索性就不再问了。 公子虽然美好,可与她而言,大抵是只可远观的遥远存在,她本来也不是什么楚国公主,门不当户不对,吃吃瓜就可以了,没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何况不婚不育才能逍遥自在,她不喜欢被婚姻束缚,这也是为什么老爸老妈总管她叫不孝女的原因。 从这个角度看,悔婚其实是好事。 她是个容易自我和解的人,在床上调养了两天后,立刻满血复活,背着手,踩着满地碎光,像只视察领地的小公鸡一样,在宅子里昂首挺胸四处逡巡,感受秋高气爽、清风拂面。 原来世界的她,身体非常不好,小病不断,高中时还因为一场严重感冒,心脏出了毛病,不可以剧烈运动,不可以在极端天气出行,还不可以喝过烫的水。 她感到自己被套上了一副无形的枷锁,虽然尝试着乐观面对,但也会在同龄人肆意挥洒青春的时候,感到一丝丝落寞。 幸运的是,这副身体的主人,虽然一副娇柔不禁风的风流模样,但至少心脏蓬勃有力,她问过秀荷,原主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着过风寒,强健的很。 对此,楚萸十分满意。没有电脑,没有手机,没有wifi又如何,她至少获得了一副健康的身体,这才是无价的。 所以她很快抖擞起了精神,沿着空芜的院子绕圈走,一面熟悉生活环境,一面舒筋活血,不亦乐乎。 几圈走下来,楚萸发现这处宅邸还算宽阔,和长街对面的普通民宅比起来,几乎能够称得上巍峨,只可惜后续缺少维护,房檐、院墙都出现了小幅度坍塌,对开的两扇石门表面朱漆斑驳,坑坑洼洼,就好像被无数石子砸过一样。 第5章 宅子里的器物也相当简朴、破旧,家具更是少得可怜,只够满足基本需要,偌大的天井里只有一方石案石凳,显得光秃秃冷清清的。 仆人除了秀荷跟郑冀,就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田青,负责外出采购等事宜。 “咱们,一直就住在这里吗?是不是后搬过来的?”中午吃饭时,楚萸问秀荷道。 秀荷盛饭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含混地说了声“嗯”。 绝对有猫腻。 楚萸快速瞄了她一眼,决定先按下不表,大口大口往嘴里塞黄米粒。 这个时代的主食对她而言有些粗糙,不过原主的胃早习以为常,吃下去也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只是口感不大好罢了。 楚萸开始怀念家乡的烤鸭、麻辣砂锅、榴莲蛋糕和燕麦拿铁,甚至有天还说了梦话,让秀荷给她买杯卡布奇诺,加五分糖…… 秀荷自然不知道卡布奇诺是何物,伸手摸了摸自家主子的额头,满脸担忧,觉得主子的身体离彻底恢复还差得远,平民医师的话是信不得的,还得多补充营养才好。 可手头的钱两完全支撑不起几顿丰盛大餐,她悄悄拉来郑冀商量对策,郑冀也是一脸无奈。 “要不你再去求求渭阳君,他还算好说话。”秀荷建议道。 郑冀面露难色:“前段时间刚刚去他府上讨过,再去不太好吧……” 回想起上次的经历,郑冀面色发青,手指紧握。 渭阳君是当今秦王的亲伯父,也是嬴姓宗室中比较有话语权的一位,为人公正爽快,可即便如此,还是对身为楚国王室仆从的他,展露出了极端的傲慢与不屑。 就连钱袋都是让下人砸到他身上的,作为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他心里压了很多屈辱,但一次也没跟主人和秀荷说过,只道是对方给得不大情愿,个中羞辱意味十足的诸多细节,只有他自己知道。 “哎呀,这种时候就不要顾面子了,你下午就去求求看,实在不行,我跟你一起去。”秀荷拍着砧板说道,“公主大病初愈,不吃点荤腥怎么行,总不能天天黄米小米煮豆子吧。” 郑冀沉吟片刻,最后一咬牙:“好,我再去试试。” 为了主子,他拼了,就算跪上一天一夜也得把钱要到手。 似乎是看出了他的为难,秀荷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行方案:“要不,咱们去昌文君府上试试,毕竟他和公主一样,都是芈姓——” “你疯了?”郑冀立刻打断她,“不可,绝对不可,你想让主子死吗?” 秀荷没想到后果竟如此可怕,一下子脸色煞白,连忙摇头道:“不不不,我没这个意思,就当我没说,你快去吧。钱要回来了马上给田青,他总能买到便宜的。” 郑冀点点头扭身离开了,秀荷想起刚刚公主说口渴,连忙绕到厨房去烧水。 没想到,公主竟已经在那里了,叉腿坐在门槛上,单手撑着下巴,对着噗噗冒泡的铜瓮扇扇子。 “哦,你来了。”楚萸扭头对目瞪口呆的秀荷打了声招呼,转身继续着手上的工作,她发现这个时代烧水还真是个体力活,她都呼扇了二十多分钟,水才堪堪冒泡。 “公主您快回屋休息吧,这种事我来就行。”秀荷急忙俯身去抢她手里的草扇。 见水已经烧开,楚萸也不和她争辩,乐呵呵交了“兵权”,寒暄几句后,一蹦一跳跑开了,跟院子里的几只小鸡仔玩起了踩影子游戏。 秀荷看着活泼开朗的主人,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但她认为这是好事,至少不会再三番五次自寻短见了。 能活着就好,她乐观地想,把扇子扇得虎虎生风。 但前提是,不能让她知道那件事…… 楚萸在院子里大闹一通,成功让鸡毛飞了一地,最后小母鸡们咯咯叫着达成共识,不再理睬她,扑闪着翅膀摇晃回鸡圈,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叉着腰好生无聊。 这时,门口出现一道身影,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一脸虚弱地扶着腰,病恹恹地朝她看过来,胳膊下夹着一匹水蓝色布料。 楚萸记得秀荷说过,今天附近的裁缝铺会送布料过来,连忙小跑过去。 女人见是她,愣怔了半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就好像她过来应门,是件惊世骇俗的举动。 楚萸自然是不以为然,接过布料,问需不需要付钱,女人缓慢摇头,神色痛苦地说她家管事的已经把钱预付了,转身便要走。 楚萸好奇地盯了她一会儿,视线扫过她灰白的面颊和捂在小腹上的手。 “请等一下。”她捧着布匹跨过门槛,女子此时已经下了台阶,回身诧异地望着她。 “还有事吗?”语气里有种不愿与她交谈的意味,眉宇间也压着一丝不耐。 “你——肚子痛?”楚萸指了指她摁着肚子的手。 女人一愣,没有回答。 “来月信了?”她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问。 她的宅邸位于巷子深处,平日鲜少有马车行人经过,因此很清静,飞鸟振翅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女人脸上的疑惑一点点扩大,不明白这位娇滴滴的敌国公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楚萸也点点头。没错,一猜就是痛经,那用力按压小腹的动作无比眼熟。 痛经不是病,一疼要人命。 第6章 “姐姐家里可有生姜?”她微微歪了下头,建议道,“回去切一小块煮水,水要煮得滚沸,多煮一会儿,然后用这生姜水泡脚,泡上一炷香的时间,便能减缓疼痛。” 女人嘴唇翕动,眼中仍然溢满惊讶。 “试试看呗,反正也不费钱。”楚萸弯起唇角,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甜美微笑。 原主长得极美,柳叶眉、桃花眼,面若芙蓉,肌肤赛雪,笑起来唇边两个小小的梨涡轻绽,说不出的妖娆艳丽,叫人看一眼便双腿发酥,心里暗想这丫头莫非是妲己转世,否则怎会生出这样一副近乎妖冶的姿容。 女人被她的笑容摄去三分魂魄,原地怔了片刻。 最后她讷讷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垂下目光转身向小巷另一端走去。 “泡脚的时候一定要维持水温哦,千万别着凉!”楚萸冲着女人离开的背影补充道,然后哼着小曲儿蹦回了院子里。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院门就被敲开了,昨夜送布料来的女子一脸喜色地出现在门口,把应门的秀荷吓了一跳。 “这个给你。”她递上一块砧板大小的布料,“昨天送来的料子少了半两,给你补上。” 秀荷翻了个白眼,秦人对他们缺斤少两,她早习以为常,不过没想到这女人居然良心发现,刚想发问,女人抢先开了口: “你家公主呢?” 未及秀荷回答,楚萸就打着哈欠从前厅迈了出来。 “找我吗?”她揉着眼睛说。 女人绕过秀荷,直接踏进前院,对着楚萸行了一礼。 “多谢公主妙方,解除了困扰我十几年的顽疾。”女人笑道,面色比昨日红润些许。 楚萸心虚地笑了两声,看来她是气血不畅造成的痛经,自己不过歪打正着,倒不值得如此大礼。 “作为感谢,公主可以去我店里随意挑几匹楚锦。”女人诚恳道,“都是刚从楚国运来的。” 秀荷刚想替主人拒绝,但楚锦实在是诱人,她嘎巴着嘴,半天没能出声。 她也好想做一件新的漂亮的衣裳啊,身上这件都穿两年了,里面缀满补丁。 “好啊。我正想出去转转,秀荷总不肯让我出门。”楚萸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啊,您最好别出去——”秀荷终于找回了嗓音,急切劝阻道。 公主这副殊色倾城的模样,出去怕是会惹出乱子,那些粗鄙的秦人,不得把她给吃了,上次就险些…… 原先她还有公子扶苏未婚妻的身份傍着,没人敢造次,但自从被悔了婚,就没少被登徒子打主意,其中不乏宗室子弟,这万一出了什么事,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3 20:37:58~2023-12-14 14:10: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章 华服 ◎正用刀子般的目光剜着她◎ 郑冀从马厩牵马出来时,看见秀荷正支着胳膊,呆坐在天井中央的石案旁,一脸的烦闷和焦虑。 “怎么了?” 他随口问道,将马牵到庭院角落的一辆破旧黑篷车旁,开始往马身上套项圈和挽具。 “公主刚刚跟裁缝铺的老板娘出去了。”秀荷声音闷闷地道,“说是要给她几匹楚锦作为答谢。我不放心,可又不能跟过去,田青不在,你一会儿也要走,家里空着万一进贼了怎么办?” 郑冀嗤笑一声:“咱们这儿啊,连乞丐都瞧不上,哪有值得偷的。” 秀荷根本就没听进去他这话,她猛地一扭头,惊恐道:“你说,万一公主在街上被哪个登徒子给摸了屁股可怎么办?她那么胆小,会吓哭的……” 郑冀一副无语的表情:“那倒不至于,街上谁不知道主子的身份,虽然被退婚了,但也不是普通人能肖想的,依我看,避之还不及呢,再说那老板娘可是这十里长街第一厉害人物,谁敢对她的顾客下手?你就别老跟个老阿婆似的成日胡思乱想了,都长皱纹了。” 这话吓得秀荷小脸一白,赶紧伸手在圆圆的脸蛋上胡乱摸了一通。 郑冀见她模样可爱,笑得宠溺,熟练地在马侧腹打上最后一个结。 “我先走了。”他牵起缰绳,大步朝门口走,马蹄在地上轻刨,带动车轮辚辚,掀起尘土噗噗。 “这次,能成吗?”秀荷的一只手还搭在面颊上,闻言扬起目光担忧地望着他。 郑冀停下脚步,长叹一口气:“不知道。” 昨日吃了闭门羹,看门的小厮非说家主不在,可他在门外分明就听见里面丝竹管弦之声不断,推杯换盏、高声交谈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尽量试试。”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坚定,握起拳头硬声道。 片刻停驻后,他牵起马车快步走出庭院。 秀荷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的,忽地涌上一阵不安。 这是楚萸第一次见识到咸阳城的街景,她睁圆了眼睛,一面新鲜感十足地四处张望,一面紧紧跟在老板娘身后,恨不得把自己缝在她衣服上。 自她从僻静的石板小巷拐出,踏入这条生活气息十足、商客络绎不绝的长街起,纷杂的目光便一刻也不停歇地砸在她身上。 第7章 好奇的,惊艳的,不屑的,露骨的,甚至她还从某个角落感受到一丝愤恨。 她紧张吞了吞口水,好在老板娘的店就在不远处,绕过酿酒的作坊、批购木材的商铺和两三家饭铺便是了。 那是一家三开间的铺子,很有规格,立于五级青石台阶之上,外观整洁大气,甚至有几分气势雄浑。 奇怪的是,其他商铺门口都喧宾夺主地立着旗杆,彩旗飘扬,标注着店名之类吸引顾客的噱头,而这家店门口过于干净光秃,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民宅呢。 等踏进门槛,楚萸就知道老板娘为何有如此底气了。 店面里,五颜六色的布料堆成山,覆满三面墙壁的架子上,几乎腾不出一丝缝隙,然繁乱中又遵循着某种规律,楚萸毫不怀疑,老板娘或者她手下的伙计,能在三秒钟内随手掏出顾客要求的任何一匹布料。 很有她印象中的秦人风格,高效且精准。 老板娘姓林,为人雷厉风行,一进屋就在楚萸眼前上演了一出《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现实版,机关枪般发射出一堆任务,期间连口气都没换,四五个伙计得令后飞速跑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 这让工作习惯摸鱼的楚萸,感到一丢丢羞愧。 怪不得能支撑起这样一家大店,若是搁到现在,妥妥的商业女强人。 可惜在古代,只会被人称呼为老板娘,即便老板毫无存在感,她也只能是老板娘。 事后证明楚萸想多了,老板娘是因为不满丈夫酗酒,主动离婚了,因为丈夫有错在先,秦法判定家产归她。 果然先秦时期,女性地位挺高,居然可以主动离婚,而且还能受到法律庇护,这要搁到宋明清,简直无法想象,楚萸感慨地想。 “来,跟我来,楚锦在库房里。”老板娘笑着牵起她的手,把她领到里间,推开东面墙壁上的一扇门,一股布料特有的,带点霉味却意外好闻的气味飘了出来。 楚萸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映入眼帘的布匹个个流光水华,即便没有阳光照射,也仿佛发着光一样,美不胜收。 老板娘是个爽快人,让她进来随便挑,五匹六匹七匹都行,她可以安排送货上门。 楚萸实在不好意思要那么多,自己的举手之劳完全不配得如此巨大的好处,便打算只捡两三匹看着不太贵的,足够给宅子里四人做入秋的衣裳就好。 与老板娘交谈间她得知,这家店铺不仅为普通百姓提供裁剪服务,更多的是给王亲国戚士大夫家的女眷做衣服。 老板娘手艺精湛,贵客订单络绎不绝,也因此攒下了很多不得了的人脉,更是被誉为是这条街上最不好惹的存在。 楚萸点点头,她懂,这家店就相当于古代的香奈儿、路易威登,走的是高端口碑路线。 挑挑拣拣后,她相中了两匹天青和深灰的楚锦,正要招呼老板娘,眼角余光蓦地瞥到了角落处一抹亮眼的蓝。 她扭头望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气。 那是一件展开着挂在衣架上的钴蓝色华袍,绣有鹅黄与乳白相间的花卉图案,楚萸从没见过如此华美奢丽的衣服,一时间竟无法挪开视线。 它张开双臂立在那里,雍容鲜活得仿佛有生命一般,袍子上流溢着细碎的华光,就像是在呼吸。 艳得近乎妖异,正如原主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她就像被什么吸引一般,放下手上的料子,缓步走到长袍跟前,痴痴地抬手抚摸。 触感细腻,宛如婴儿肌肤,丝滑中透着一丝厚重。 直到老板娘在身后呼唤,楚萸才猛醒似的回过神来,转身讪讪地笑了笑。 真丢人,这应该是哪位贵客定制的高档礼袍吧,自己就这么上手摸,会不会给老板娘添麻烦? 那袍子单独霸占了一个角落,其他位置哪怕再拥挤,也没侵占一寸它的地盘,足可见它的宝贵程度。 然而老板娘却没有责怪,反而以一种梦幻般的目光盯住楚萸,脑袋左歪右歪,突然瞳孔一震,眸中迸出一丝灼眼的光亮。 就如同礼花盛绽,霎时间点亮夜幕。 楚萸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老板娘跟着迈步上前,扳住楚萸的肩膀,鼻尖凑近,神色激动道:“公主,你……你能为我试一下这件衣服吗?” 说罢,下巴朝她身后努了努。 “……” 等意识到应该拒绝的时候,楚萸已经在老板娘热切的辅助下,将那件奢华厚重的长袍披上了身。 她眼睁睁看着老板娘眼里溢满惊喜,浓郁得就快喷出来了。 “太完美了。”老板娘捂着嘴,眼眶湿润,喃喃道,和最开始简直判若两人,“没想到居然这么合身——真是太完美了!” 楚萸摸不到头脑,没有镜子她看不见自己穿上是何模样,但原主的美艳她在铜镜里见识过,总归不会差的,但至于让这位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如此惊艳吗? 她心虚地摸了摸袖口,订购这衣服的恐怕不是一般的达官显贵,老板娘莫非是怕主顾不满意,事先让她试试? 这样一想,楚萸释怀了,能帮上忙也好,这样那两匹布料自己便能收得更心安理得一些。 她于是开开心心地转了两圈,方便老板娘更全面地观赏效果。 “这就是缘分么……”老板娘梦呓般嘟囔着,忽然眉眼一挑,爽利地拍手道,“公主,这衣服……就送你了。” 第8章 正在转圈圈的楚萸闻言当场僵立。 啥?送我? 没听错吧? 她呆呆盯着老板娘,直到她又重复了一遍。 “不不不,这、这太贵重了,我受不起。”楚萸连忙摇手,都快摇出了残影,“再说你给了我,主顾那边怎么交差呀。” 古代毕竟不像现代,一件华服赶出来怎么也得十天半月,何况还是这样一件奢侈至极的礼服。 “那倒无需担心。”老板娘嘴角泛起一抹莫名凄凉的笑,“定制这袍服的主人,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留着因为它是我的得意之作,倾注了很多心血。衣服也是有灵性的,我看公主和这衣服有缘,索性就赠与公主吧,省得在我这儿放久了,蒙了它的灵性。” “……”楚萸无言以对,最后脑子懵懵的,谢绝了老板娘送货上门的好意,左搂右抱地出了店门,背上还扛着一包“大秦秋季限量版高定”,站在长街一侧等马车驶过。 自己这副样子真的有点儿像小偷,她哭笑不得地想。 几辆运货的马车辚辚驶过,楚萸刚想过街,忽听右方一阵马蹄狂奔,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她侧目看去,只见一队披甲军士骑着高头大马,犹如雷霆般急速奔来,马蹄飞扬,掀起漫天尘土。 而长街上的众人,显然习惯了这场景,自觉有素地让开主道,让军士们通过。 楚萸也老老实实退后,有些眼馋地盯着那些健壮的马匹。 她马骑得特别好,获得过全国比赛少年组冠军,可自从心脏出了毛病,便再也没体会过策马奔腾的畅快感。 她呆呆盯着那队人马,眼神开始发虚,嘴角绽开一抹傻乎乎的、充满怀念的笑意。 突然,她感觉一道锐利而冷漠的目光,正朝自己射来,冰寒得宛如淬满霜雪的箭头,登时心头一颤,收敛飘忽的视线,循着那注视的来头凝神望去。 那道目光,属于一位年轻俊美的男子,他双臂撑着膝盖,大刀阔斧端坐在马队尽头一辆有盖无篷的青铜轺车之中。 他没有披甲,玄衣玄冠,肩上一圈黑色狐裘,皮肤冷白,五官凌厉,乌黑的剑眉斜飞入鬓,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不好惹的肃杀气息。 而这个看着十分不好惹的男人,正用刀子般的目光剜着她,仿佛对她出现在这个地方感到极其不满。 楚萸打了个冷战,识时务者为俊杰,虽然她不知道这个美男子是谁,但他脸上那副既不屑又愤恨的神情明晃晃摆在那呢,她可不想触霉头。 为了自身安全起见,她急忙小碎步退到一只米缸后,抱膝蹲下,将身体掩藏在后面,省得惹人家不愉快。 她知晓,战国时代能做“敞篷跑车”,还由四匹马拉着的,多半地位极高,后世皇帝也才六匹马嘛,所以她乖乖躲好,让对方眼不见为净才是正确选择。 马蹄很快奔腾而过,没有为她停留,等到蹄声彻底远去,楚萸才悄没声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小心翼翼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宅邸。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4 14:10:01~2023-12-15 13:36: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章 上门 ◎楚国公主芈瑶求见◎ 回到家,楚萸兴冲冲向秀荷展示了自己的“战利品”。 小侍女一扫方才的阴霾,眼里迸射出惊艳的光芒,爱不释手地来回抚摸,啧啧称赞,并红着脸小声问她,自己可不可以试穿一下。 楚萸大方地点了头,小丫头立刻雀跃地换上华袍,在粗糙的铜镜面前转圈圈,就像个孩子似的。 看着她满心欢喜的样子,楚萸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满足——总算能做点什么,报答她这段时间的精心照顾了。 她没把路上的遭遇告诉秀荷,她一贯报喜不报忧,这里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她何必再雪上加霜呢。 中午田青回来,不知从哪里便宜买来了鱼和冻菜。 他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肩膀宽厚,做事靠谱,但与秀荷、郑冀不同,他不是跟着原主一起从楚国过来的仆从,听秀荷说,他是今年春天主动上门求事做的,不要酬劳,不怕辛苦,只求给个容身之所,供他一顿三餐就足够了。 一段时间试用下来,发现他做事特别有门道,不仅买东西能挑到便宜的,还颇懂理财之术,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留用了。 楚萸倒是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家伙,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大争之世,卧虎藏龙之辈不少,不知怎么的,田青就给她这种感觉。 当然也可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错觉,她又不是什么信陵君、孟尝君,哪来的那么多仁人志士投奔,田青可能只是长了一张有故事的脸而已。 中午他们美美地搓了一顿鲜鱼汤,楚萸问郑冀呢,秀荷支支吾吾说去修马车了,楚萸也没多想,吃饱后躺在床上呼噜呼噜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天色已经有些暗沉了。 她惊慌下床,见屋外天空乌云密布,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可不想小小年纪,就养成一觉睡到天黑的毛病,年轻是用来挥霍的,而睡觉只能浪费青春。 第9章 当然,这些都是重生过一次后才有的觉悟,在原来世界里,她没少干过从日落睡到日落这样的事。 她惬意地伸着懒腰,踱步到院子里,看见秀荷正盯着门口发呆,完全不见上午看见新衣料的喜悦,手指也紧紧勾缠在一起,仿佛有什么心事。 她过去询问,吓得小丫头像受惊的鸟雀嘤嘤啾啾地跳起来,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没事,然后提着裙摆小碎步跑进厨房,不一会儿,里面传来劈里啪啦铜盆铁罐滚落的声音。 楚萸挠了挠头发,越想越觉得不正常。等到日落西山,乌云越发压抑厚重,她还没见郑冀回来,恍然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她脸色郑重地质问秀荷到底发生了什么,小丫头还想隐瞒,但见主人神色凝重,加上心里确实惴惴不安,再也承受不住,便如实招了供。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啊。”楚萸惊诧地瞪圆了眼睛,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在秦国的各种支出,竟都是靠着秦国宗室的施舍来维持的。 而郑冀就是那个替她承受屈辱,伸手要钱的倒霉蛋,昨天他吃了闭门羹,今天一大早又去要了,而直到夜幕低垂,人却还没回来。 “如果被拒绝,早就该回来了,我怕他出什么事——”秀荷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 她和郑冀算得上青梅竹马,加之在秦国共患难的这两年,感情早已超越了普通男女之情,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楚萸在她的抽泣声中摸着下巴思索了一阵,拿定主意后抬头道:“秀荷,你好好看家,我让田青陪我去渭阳君府上看看。” 秀荷的啜泣戛然而止,她扬起泪痕斑驳的面庞,呆愕地望着楚萸,然后拼命摇头,摇得两串珠玉耳珰,在面颊上抽打出微红的印记。 “不可不可,公主您不能去,万一他连您也扣下来呢?这帮秦人一向狡诈无礼,毫无信用可言。” 楚萸老成地摆了摆手道: “这个你不必担心。我虽然不怎么中用,于秦国而言也只是个累赘,但好歹也是公主嘛,比你们能多几分面子。何况你想,如果渭阳君真想处死我,早早断了我的供给便是,但他没有,这就表明,我还是有点儿利用价值的,至少他不打算让我饿死在秦国。只要有利用价值,就有斡旋的本钱,你放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秀荷听得一愣一愣的,歪着脑袋瓜咀嚼了半晌,觉得好像很有道理,便不再急切阻拦了。 在她心里,公主和郑冀都非常重要,没有任何一个,她都会活不下去的。 “对了,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生活费要管秦国要?我爹——不,我是说楚王,什么也不肯给我吗?”在出发之前,有些事情得先问清楚。 秀荷皱了皱鼻子,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看她这副表情,楚萸也猜出八九分了。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还被悔婚了,渣爹多半是不打算管她了,任她在秦国自生自灭,如果秦人心疼她,就给她口饭吃,让她苟延残喘一天是一天。 呸,渣男,狗男人,早晚绿帽堆成山。 楚萸在心里狠狠咒骂了一句,拍了拍秀荷的肩膀,叮嘱她一定好好在家呆着,千万别乱了阵脚,要稳好大后方。 外面,田青已经沉默地备好了马车,等车子吱嘎吱嘎驶出很远,楚萸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她家里只有一套车马,早上被郑冀牵走了,那这套是哪来的呢? 这个田青,该不会是哆啦a梦转世吧?她坐在窄小摇晃的黑篷车里,不无幽默地想。 同时再一次深刻认识到,自己真不是一般的心大,马上就要见到赢姓宗室中的大佬了,竟还有心情想这些。 她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把两只手抄进宽大的袖笼里。 古代西北的秋天,怎么比现代东北还冷?她有点眼馋上午那个凶巴巴帅哥肩上的黑狐裘了,那东西看上去挺保暖,她也好想要一件啊。 算了,肚子都吃不饱,还要什么自行车,做人不能太贪心。 她仔细拢好衣服,双腿规规矩矩并靠在一起,试图用这种方式凝聚热量。虽然收效甚微,但至少袖口和裙底不再飕飕漏风了。 车子行驶了很久,仍然没有减速的迹象,她忍不住探出头,问田青还有多久。 “快了,公主。”田青回答道,并没有刻意提速。 外面早已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中酝酿着暴雨的气息,楚萸心有惴惴,便和田青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他是个很好的聊天伙伴,严格遵循着一问一答的标准格式,你不问,他就不吭声,完全无需感到尴尬。他的这种做派,莫名起了一种安抚作用,让楚萸随着目的地临近而越发不安的心境,稍稍得到缓解。 交谈中她得知,渭阳君的宅邸在正阳坊,紧挨着咸阳宫东门,许多宗室重臣都居住于此,一则方便上朝,二则能及时响应秦王急招,因此也被称作“王城大街”。 一听到这儿,楚萸蓦地又慌张起来,她扒着窗口向外看,深沉如墨的夜色中,隐隐约约能辨出一抹高大巍峨的影子,宛如饕餮巨兽般,盘踞在视线的东北角。 恢弘壮阔,仅凭一个夜幕中的剪影,便令楚萸心潮澎湃,陡然涌出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情绪。 不对,这可不行,秦国目前是敌人,不可以因为崇拜而轻易投敌…… 第10章 她放下车帘,用力拍了拍脸颊,在心里默默强化一遍这个观念。 要投敌,也得在小伙伴被救出,酒足饭饱之后—— 伴随着“刺啦”一声,马车颠簸着停住,楚萸心中的紧张倏然攀升到顶点,她深深地吸气,再吐出来,反复几次,强压下各种思绪后,在田青的搀扶下,下了马车。 映入眼帘的宅邸,气势恢宏,简直就像个小型宫殿。 两扇对开的大门极具压迫感,透着森然寒气,门上高悬一木匾,笔势嵯峨地雕刻着“渭阳君府”四个硕大铜字。 连绵的红墙仿佛望不到尽头,楚萸无法想象里面建筑的规模,和这里相比,自家的宅邸就像是个门卫亭,渺小简陋得可怜。 她咽下一口吐沫,示意田青去叫门。 很快有小厮来应门,见到田青,露出嫌恶的表情,傲慢地一挥手,就要关门,楚萸这时从黑暗中踏出,轻步踩上石阶,雪白如细瓷的面孔,在黑夜中泛出柔和清润的光辉。 小厮没想到会有一女子杀出来,登时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 即便在夜色下,女子那秾丽到近乎妖冶的面孔,也丝毫不减明艳,反而更加催生出了一种暧昧的旖旎,仿佛狐妖现世,于深夜骚动情窦初开的少年人的心。 小厮心头一荡,差点晃了神,他用力晃了下脑袋,以免被“狐妖”摄去神智。 然他刚刚稳住心神,就见女子檀口微张,袅柔清丽的楚音婉转而出:“有劳小哥,帮忙通传一下,我乃当今楚王之女芈瑶,有急事拜见渭阳君。” 小厮一愣,原本应该直接挥手赶人的,但这女子一双桃花眼里春水荡漾,柔婉地、充满祈求地盯住他,仿佛将自己的全部命运,都托在了他手上,让他陡然生出了一种豪气,想要尽最大可能帮她遂愿。 于是他只犹豫了一瞬,便木讷地点了下头,让他们在外等着,脚步虚飘地进府通禀。 穿过一小片海棠林,绕过两扇高大的白玉屏风,便是正厅,此刻里面正传出演奏秦筝、吟唱秦风的声音,间或夹杂着忽高忽低的谈笑声。 “渭阳君。”小厮首先冲坐于上首的主人躬身作礼,接着转向端坐于左侧长案、肩裹狐裘的年轻男子又行一礼,“公子濯。” 嬴濯正抬着手臂,将一爵胡酒送到唇旁,并未给与任何回应,目光无聊似的停在乐师灵巧翻动的手指上。 “什么事啊?”年逾五十、须发微白的渭阳君将酒爵搁在案上,视线从歌女与舞伎身上收回,声音铿锵,全然不似知天命之龄的老人。 “楚、楚国公主芈瑶求见。”来到主人面前,小厮才恍然觉察自己似乎莽撞了,语声一下子颤抖起来。 “芈瑶?”渭阳君一愣,像是以为听错了,而正盯着虚无的嬴濯,也缓缓收拢了视线,剑眉微挑,朝他看过来。 “这倒真是件奇事。”渭阳君抚着白须,转头看向嬴濯,“她来做甚?” 嬴濯唇角勾起一抹冷笑,没有作答,慢慢饮下一口酒。 “小人这就把她轰走。”小厮将功补过道。 “不必,让她进来吧,老夫倒要看看,这小丫头能掀起多大风浪。” 渭阳君哈哈大笑道,笑声中透着一丝傲慢与轻视。 “喏。”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5 13:36:07~2023-12-16 18:00: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安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章 十五日前(上) ◎再倍感屈辱,她也得试一试◎ 一碟昏暗烛光下,芈瑶颤抖着手指,从枕头下取出父王前些天发来的密信。 信的内容她已读过无数遍,没有嘘寒问暖,没有舐犊情深,唯有一道命令。 或者说威胁。 初秋的夜风在窗棂外嘶嚎,仿佛无数吃人的野兽伺机而动,她怕冷似的抱住双臂,眼底一片如血洇红。 阿母的发簪从信筒滑落,赤红的颜色,在寂寥无声的夜晚分外刺目,犹如一把锋利的锥子,狠狠扎入她心口。 父王以阿母的性命为要挟,让她尽快将自己“送”给秦王的儿子。 不一定非是公子扶苏,哪一个都行。 秦已接连灭掉韩、赵两国,目前正在集中精力对付同属三晋之地的魏国,而魏国之后,很可能就是楚,父王显然已经慌不择路,无所不用其极了。 去年那件事发生后,她就被公子扶苏退了婚,理由不容辩驳。 从某种意义上看,也是为她好,她找不出死缠烂打的意义,父王却对此深感愤怒,不许她回家,让她继续留在秦国,伺机而动。 是啊,父王儿女众多,自己是最不得宠的一个,生母又出身低微,不过一个王宫歌伶,因容色出众、歌声婉转,被父王宠幸,之后便像只随意摆弄观赏的鸟雀一样,留在了宫里。 这只孱弱的鸟雀后来生下了另一只长着金丝翅膀的小雀,有着同样娇翠欲滴的声音,和一副随着年龄增长,越发倾国倾城的绝色姿容。 美貌而没有靠山,最适合送去联姻,即便死了,也只当是损了个玩意,在这狼烟四起的纷争时代,儿子都可以派去送死,何况女儿。 第11章 母亲是她唯一的亲情纽带,父王给了她一个期限,让她必须马上与秦王的儿子扯上关系,甚至怂恿她像个娼#妓一样寻找时机、使出浑身解数勾引。 这样的话语,从亲生父亲笔下写出,充满讽刺与屈辱,令她心口阵阵发寒,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前厅的柱子上,一了百了。 自从被退婚,被拒绝返楚,她其实就不想活了。她没什么抱负,也没有家国志向,她只想和阿母一起好好过日子,平平淡淡、闲云野鹤。 然而命运却像一只无情而强劲的大手,一次次攫住她脆弱的喉咙,逼迫她做出桩桩件件她不情愿,甚至难以启齿的事情。 她将绢帛揉皱,脸埋进膝盖,无声抽噎。 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温热的泪水打湿膝盖处布料,她侧过脸去,斑驳的泪痕于烛光下蒙着淡淡的珠色光晕,更衬得她情态楚楚,我见犹怜。 余光猝然瞥见脚旁那一抹红,芈瑶先是一怔,继而浑身猛地绷紧,汹涌的情绪铺天盖地而来,她在朦胧的泪眼中看见了阿母的脸。 阿母的面容模糊,但眼角处那层细细的皱纹却无比清晰,每当她笑起来的时候,那些细纹就像涟漪一样散开,很温馨,很好看,温暖了每一个在异国他乡的夜晚。 她咽下一声哽咽,像只受伤的小兽扑过去将簪子紧紧攥入掌中,额头抵住冷硬的榻板,肩膀猛烈抽搐、颤抖,宛如风中秋叶。 也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残烛羸弱,火光不在,她才缓缓直起腰背,抬手用力拭去泪水。 阿母的性命就悬在她一念之间,她又怎么能一死了之呢? 无论如何,哪怕再不情愿,再违背天性,再倍感屈辱,她也得试一试…… 就算为了阿母。 又是一个阴雨天,街道两侧的商铺早早收了摊位,绵绵的雨丝倾斜落下,在地上激荡出一圈圈水纹。 一辆通体乌黑的双驾青铜轺车,自街角辚辚驶来,车里端坐着当今秦王次子赢濯,他刚刚处理完与齐国的军辎采购事宜,略显疲惫地仰靠在垫子上,阖目养神。 耳边雨声淅沥,雨丝裹挟着秋意,以及一股很好闻的胭脂般香气钻入鼻端,他被这股罕见又宜人的气味吸引,缓缓张开乌黑长眸,信手撩开窗帘。 他看见了满街商铺肃立,氤氲的雨丝缠绵如网,横扫天地。 他还看见了不远处,一抹藕粉色身影在灰白雨雾中孑孑行走。 那是一个身姿窈窕,腰肢纤细的女子,步态婀娜中透着一丝慌乱,乌发如云,被雨水打湿,略显凌乱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玉般的修长脖颈。 她瑟缩着向前疾走,时不时举起雪白的手臂挡在头上,雨水涟涟自她手腕滑落,流入袖口,惹得她几度战栗,娇弱得仿佛一朵凄艳的牡丹,无助地随风翩跹,楚楚可怜,惹人心疼。 嬴濯不是一个容易被打动的人,但不知为何,女子那在风中摇曳跌撞的身姿在他胸口轻轻撞了一下,他觉得她有些眼熟,遂扬声让车夫停车。 马车在女子身旁停住,车轮卷起水花溅上她的裙摆,她微微侧步躲闪,扭头望来,与掀开轿帘的嬴濯对视上。 嬴濯立刻认出了她的身份——两年前被楚王负刍送来,欲与他兄长联姻的楚国公主,芈瑶。 她的美貌在宗室年轻男子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被退婚后,很多双眼睛都狼似的盯着,但也只能盯着,毕竟她曾是长公子的未婚妻,那些宗室之人大多为嬴姓旁支,绝不敢做出僭越举动。 何况她还是芈姓,在那件事后,身份越发敏感,令人唯恐避之不及。 当然,嬴濯对这些倒不是很在意。 “公子。”芈瑶连忙垂下脖颈,盈盈作了个礼,沉吟片刻后,微微抬起目光,语声怯怯道,“我……忘记带伞了,可以劳烦公子……捎我一程吗?” 她的领口莫名有些松,衣料被雨水浸透,潮湿地粘在身上,凸显出一段丰腴饱满的曲线。 嬴濯移开目光,长臂随意一挥,让家丁搀她上车。 一个女人而已。 虽然他和兄长一样都到了婚配年龄,却对女人不甚在意,在他眼里,女人整日只会嘤嘤啼哭,既不能上战场杀敌,也不能挥舞锄头耕作,还不如他腰间的佩剑来得亲密。 阿母为他选了很多世家小姐,他都兴致缺缺,气得将门出身的国夫人三番五次抽出长剑要砍他—— 如今大秦东出在即,他哪有时间浪费在女人身上,他只想和将士们一起赶赴战场,为父王和祖辈一统天下的霸业献上一份力。 可父王就是不许他去,憋得他在咸阳城内好生烦闷。 “多谢……公子。” 芈瑶在他对面落座,浓长的眼睫微垂,小声地道谢。 少女莹白的面庞被雨水冲刷得越发清丽婉约,红唇柔嫩,一张一翕间,甘甜温热的吐息缓缓溢出,令车内的温度仿佛骤然攀升。 饶是领略过美人无数的嬴濯,也不禁分神了片刻。 方才闻到的那股香气,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魔力,随着少女胸口的起伏,再度萦绕于他鼻尖,猫爪一样骚动着他的神经,他的感官…… 他感到体内有股热流在暗自涌动。 身强体健,正值龙精虎猛之年的贵公子,不可能不知道这种反应代表着什么。 第12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3章 冷雨铺天盖地朝她袭来,顷刻间便浸透了她全身。 奇怪的是,她居然没有感觉到冷。 更确切地说,她好像什么也感知不到了,她仰起脸,让暴虐的雨水冲击自己发热的额头。 她下去后,马车分毫未做停留,很快驶出长街,这一方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在这瓢泼大雨中孑孑独立。 在这一刻,她突然想到了那位自刎于朝堂之上的王后。利刃割破喉管会不会很痛?她没有她那样的勇气,她从小就怕血,也很怕痛。 如果让她选择的话,她会用白绫。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17 15:02:53~2023-12-17 21:49: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章 刁难 ◎刚进府时的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小女芈瑶,见过渭阳君。” 楚萸拢起长袖,对着端坐于厅堂中央的男子躬身行礼。 在来时路上,她已问过注意事项,田青虽然面有讶色,还是很详尽地将渭阳君的性格、见面时该遵循的礼节一一告知,让楚萸心底多少有了点数,不至于闹出什么笑话。 比如被引荐进入后,不能抻着脖子东张西望,要迅速找准屋内最权威的那位,只对他拱手作礼即可。 所以她甫一进屋,便将目光汇聚成一条直线,笔直地投向正前方的年长者,而后立刻垂头,以不卑不亢的口吻自报家门。 这套动作倒不难,电视剧里见过无数次,模仿起来还挺煞有介事的。 余光中,瞥见偌大的厅堂内分两列坐着十来人,一列人多,几乎从上首排到了门口,另一列则只有一人,楚萸没来得及看他的长相,只知道他身旁的桌案全空着,显得很不协调。 堂内还有一些身着华服的舞姬和乐师,因为她的到来,她们暂时止住了舞乐,垂手安静立在一旁。 空气中弥漫着酒肉的香气,还有伶人们的脂粉味。 楚萸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她也好想吃肉啊——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她在心里暗暗嘀咕了句。 “芈瑶?”渭阳君转着手里的酒斛,似是想不起她是谁,视线带着促狭扫视一圈,在座诸位皆露出不言而喻的轻蔑笑意。 即便低垂着脑袋,楚萸也感受到空气里涌动着不善,渭阳君迟迟没有发话,她就只能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胳膊已然发酸。 “渭阳君,这是当今楚王的小女儿,两年前被送来与公子扶苏联姻。” 一道男声配合着解说道,渭阳君听罢哈哈一笑,一摆手:“哦,原来是楚国公主,失敬失敬,快,免礼。” 话虽这么说,语气可完全没有“失敬”的意思,反而透着轻慢和揶揄。 楚萸放下僵硬的胳膊,缓缓抬起目光与他对视。 渭阳君是一位面相颇具威严的老者,双目炯炯,鼻梁高挺,下颚线条坚毅。 他是上任秦王嬴异人的亲弟弟,名子傒,年轻时性格冲动,屡屡与商贾出身的吕不韦起冲突,但他本性耿直、忠诚,见识到吕不韦的才能后,主动握手言和,一同辅佐秦庄襄王。 同时也是平复“嫪毐之乱”的主要功臣之一,很受当今秦王的器重,属于是两朝元老。 这些都是田青在车上告诉她的,也不知是不是特意安抚她,他强调说渭阳君为人很仗义正直,但同时也有一个不大乐观的缺点,那就是排外。 用现在的话来说,属于典型的“精秦”分子,每一根头发丝都在为大秦骄傲。 所以她这个混吃混喝的拖油瓶他国公主,不受待见也很正常。 但楚萸管不了这么多,她今天有两项主要任务,一是救出郑冀,二是尽量把钱要到手。 再说芈瑶是芈瑶,楚萸是楚萸,她倒没有那么多顾忌,反而因为临近咸阳宫,心底生出了一丝激动。 如果有朝一日,能见见始皇大大也挺不错的—— “不知公主寅夜登门拜访,所为何事啊?”渭阳君向后靠坐,望着她慢条斯理问道。 她急忙收敛心神,微微扬起下巴道:“今日早上,我的管家郑冀上门拜见,却迟迟未归,小女不知去何处寻找,故前来一拜,或许渭阳君知道他的去向。” 她没打算兜圈子,都说秦人做事直接,她便也入乡随俗,而且论绕弯子,她肯定绕不过这些官场老油条,索性打了直球。 渭阳君也没料到她竟单刀直入,几乎就等于直接质问他,把她的管家给藏哪儿了—— 他只在她初入秦国时见过一面,是个很内向软糯的女孩,眼眶总湿湿的,仿佛永远都在暗自垂泪。但今日一见,却完全不似他印象中模样。 甚至还有一丢丢……理直气壮? 他狐疑地眯起眼睛:“公主这话是何意?莫非是在指责老夫扣押了你的管家?” 楚萸点头:“是。” 一股强劲的夜风吹进厅堂,吹得花盆中植物发出窸窣之声,在座众人皆面面相觑,都被她的厚脸皮震惊到了。 面对她不加遮掩的指责,渭阳君丝毫不为所动,扬唇一笑道:“哦?老夫今天倒还真没见过这个郑冀,你说他登门拜访,是为了何事啊?” 第14章 楚萸有些语塞,这个老狐狸,绝对是故意让她难堪。 “是小女让他来的。”她努力克服羞耻,“小女前阵子生了一场大病,家里开销甚多,上次渭阳君大度施舍的钱两已所剩不多,故派他前来,恳请渭阳君体恤,再帮衬一把。” 这话说完,楚萸也挺佩服自己的,竟大言不惭地把要钱描述的这么婉转。 堂内骤然陷入沉默,气氛隐隐有些紧绷。 楚萸心头一紧,莫不是自己太理直气壮了?毕竟是求人帮助,是不是还得说些表达感激的话,最后再辅以一个五体投地的跪拜? 这时,她感到一道似曾相识的锐利视线,从右手边斜刺过来,硬邦邦地戳在她面颊上,下意识扭头去看,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啊。”她短促地惊呼一声,差点没稳住双脚。 是今天上午在街角见过的男人,仍旧是一脸很不好惹的神情,一边把玩着青铜酒斛,一边面色不虞地睨着她,眼神就像在打量一只丧家犬。 或者说,一只被折断全部翅膀,只会嘤嘤啼叫的小雀。 这人绝对和自己有仇,楚萸眼角抽搐,收回目光,努力无视他直勾勾的凝视,将全副注意力集中在渭阳君身上。 她无比确信是他扣下了郑冀。据她所知,秦法森严,gai溜子都会被发配苦役,更别提杀人打劫了,拜此所赐,咸阳城内一贯治安良好,况且郑冀虽然看着瘦弱,其实也有几分功夫在身上,普通人绝不是对手。 当然,这个推断并不具有逻辑性,在来时的路上,她也怀疑会不会误会人家,最后闹得下不来台,但当她踏入这间殿舍,抬眸与渭阳君四目相对时,她百分之一百笃定了自己的推测。 就是他把人扣下了。 原因不明,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原则性问题,可能就是单纯不爽他总来要钱吧。 这么多年的推理小说可不是白读的。 她的直觉一贯挺准,准得出奇。 “老夫很好奇,公主缘何言辞凿凿,笃定那郑冀在我府上?”渭阳君忽地一笑,不知是不是错觉,楚萸发现他的面色稍稍柔和了下来。 “小女也没有任何证据,然小女来秦数年,深知秦法严苛公正,即便是王亲贵族也无法免责,昔日秦惠文王为太子时,触犯新法,致使太傅公子虔遭受劓刑——小女打算明天去廷尉府报案,恳请官家为我做主,寻到走失家人,但在报案前,想着来渭阳君府上探望一眼,若是有误会可以尽早解开,以免连累渭阳君……” 堂内陷入了比先前更深沉的沉默。 是不是说得太过了?她快速复盘了一遍刚才的话,发现里面威胁的意味好像有点过于浓厚了—— “你好大的胆子啊。”有人拍案嚷道,接着是一迭声的附和,就连垂手观望的舞女们,也都掀起眼皮朝她望来。 楚萸心口急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偷偷抬眼瞄了一眼渭阳君,发现他居然没有动怒,反倒露出了一副颇感兴趣的神情。 但仔细看去,就会发现那神情,很像是猫在进食前,逗弄爪下的猎物。 “公主深居简出,居然对我大秦历史信手拈来,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了。”他捋了捋长须,眼底似笑非笑,“方才公主说起秦法,但若是你家下人有错在先,老夫正打算明天扭他去廷尉府等候发落,公主又将以何辩解? 楚萸心里掠过一阵窃喜。 如何辩解她还真不知道,但她就等着他这句自爆的话呢—— “所以说,他就在府上,是吗?”楚萸轻轻眨了眨眼。 渭阳君这才意识到自己轻敌了,但也不恼,慢慢地饮下一口酒,挥了挥手,立刻就有一下人疾步退出,不到半分钟,领着一个胳膊被反绑,不断挣扎的男人进了屋。 那人正是郑冀,看见楚萸时,他露出惊恐的表情,无奈嘴巴被堵住,只能发出些呜呜呜的声音。 “这厮上门被拒,居然如贼人一般,翻墙潜进我府上,被侍卫擒住,公主既然对秦法如此了解,可知他这一行为,该如何判处啊?” 一阵令人难以自持的威压自上而来,楚萸这才意识到她把渭阳君想得过于“慈祥”了,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杀伐决断的掌权者,高兴的时候像逗小猫一样逗逗你,下达责罚的时候,可以瞬间翻脸不认人。 “……”楚萸睫毛微颤,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哼。”渭阳君冷笑一声,扭头看向一侧,“嬴谦,你告诉她。” 一位二十多岁,头戴灰色竹冠的男人即刻开口道:“轻则黥其面,重则——” 仿佛是故意要折磨她,他别有深意地停顿了一下,才道:“腰斩。” 楚萸猛然一震,差点瘫倒在地,刚进府时的勇气,早已荡然无存。 腰斩?不……至于吧?只是翻个墙而已……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嬴谦扬眉补充道:“他毕竟是侍奉楚国公主的仆从,谁知他翻墙所欲为何?若是图钱财,自可从轻发落,若是想刺探军情甚至刺杀渭阳君,腰斩已是仁慈。” 楚萸目瞪口呆,第一次深刻意识到,处在自己的地位,就算再有理,也是辩不过这些上位者的—— 何况,郑冀病急乱投医,确实有错在先。 她这会儿,已然不知该如何应对了,内心深处有种不小心踩破陷阱,被群狼环伺的惶恐感。 第15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6章 然她不大敢抬头去观察渭阳君的表情,她怕他看见她脸上一串泪痕也没有,进而识破她装哭的事实。 可恶,就不能挤出两滴眼泪吗? 她心里焦急,然而越急眼眶越干涩。 堂中气氛凝滞,渭阳君沉默地注视了她一阵,他原本也没打算把她怎么样,不过事情演变到目下状况,他反倒没法大手一挥,将她轻易赦免了。 他其实也在等一个台阶,否则他也挺没面子。 他抬眸环视,目之所及,皆垂下脑袋,不大愿意介入,唯一一个不躲避他视线的,正一边摩挲着青铜酒斛上面的纹路,一边怀疑似的瞄着跌坐在地的美丽女子。 就在这时,酒席的尾端,最靠近门口的位置,蓦地冲出一个身影,扑通一声跪倒在楚萸身后。 吓得楚萸连忙回头,却发现那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双拳紧攥,俊秀的小脸皱成一团,还挂着两条清亮的鼻涕。 这谁? 楚萸惊讶地望着他涕泗横流的模样,心里突然开始发虚。 莫非这个不知是谁的单纯孩子,真被自己信口胡诌的说辞,给感动哭了? “渭阳君,这位姐姐身世着实可怜,子婴恳请你,不要治她的罪——” 少年眼泪汪汪,为她恳求道。 楚萸这时真的滚出两滴硕大的泪珠——真是个好孩子啊! 诶,等等,他、他刚才说自己叫什么—— 子婴? 子婴! 楚萸全身仿佛有电流窜过。 这个被自己感动到嚎啕大哭的少年人,居然是未来的秦三世—— 她忽然感到脑袋有点晕。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是三点之前不更就没有啦……感谢在2023-12-18 13:57:50~2023-12-18 22:27: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章 山鬼 ◎她好像……赌赢了◎ “子婴,你——” 渭阳君望着跪在楚萸身后,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少年,想到他同样悲惨的身世,心有不忍,叹了口气,摆摆手道:“罢了,看在这孩子为你们求情的份上,老夫今日就当无事发生,楚公主,你们走吧。” 这是,放过他们的意思吗? 短短的一个晚上,发生了太多变故,楚萸有点应接不暇,一时拿不住渭阳君的态度,但这回她不敢造次了,小心翼翼搀起郑冀,朝正前方躬身行礼。 “多谢渭阳君。” 事态演变成如此地步,钱是没法开口要了,万一再触怒他老人家,好不容易到手的“特赦令”也得鸡飞蛋打,做人不能太贪心,识时务者为俊杰。 没有钱,就想办法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只是,郑冀伤成这样子,想要彻底医治,估计花费不会少。 她脑子里已经开始盘算自己能做点什么挣钱了,实在不行,就把那件华丽的袍子卖掉吧,虽然有点儿对不起老板娘…… 对呀,她可以去给老板娘打下手—— 她眼睛倏地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不行,她长这么大,只玩过《奇迹暖暖》,一针一线裁剪衣服什么的,完全不会—— 好不容易昂扬起来的情绪,瞬间萎靡了下去,她掰着指头算了一下,她擅长的那些技能(翻译、数学、吉他),在这个时代,根本毫无用武之地。 呜呜呜,还是想要现成的钱,挣钱什么的太难了——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那边渭阳君一扬手,乐声再度奏起,舞姬们熟练地鱼贯而上,纤长柔软的肢体妖娆舞动,空气中重新弥漫开醉人的兰麝香。 他们要是再不走,就有点不识抬举了。 算了,回去再说吧。 楚萸搀着郑冀转身,对还在劈里啪啦砸泪珠的子婴,郑重行了个大礼。 “多谢小公子搭救。”她真诚谢道。 少年和她差不多高,瓜子脸,高鼻梁,一双眼睛乌黑澄澈,虽然不停落泪,但楚萸觉得他并非多愁善感或者脆弱之人,也许是自己不小心触到了他的情绪开关,他有点儿刹不住闸了—— 若是脆弱,便不会在众人都低头躲避之际,莽撞地冲出来替她求情,楚萸注意到他的位置在最末端,这就表明,他在这里身份最低,最不受待见。 楚萸内心百感交集,她特别想好好感谢一下这位少年,然而碍于身份,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从袖口掏出一只绢帕,轻轻替他擦去泪水,还有——鼻涕。 少年一动不动任她擦拭,甚至还乖乖地仰脖迎合,小脸以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望着她,无端让她想起路边看到过的流浪狗。 这个联想实在太过不伦不类,人家好歹也是秦王三代目,怎么能觉得人家像小狗呢? 太失敬了。 她连忙收敛心神,将绢帕塞到少年手里,抿嘴朝他笑笑,又拜以一礼,搀着郑冀,一瘸一拐走出这座异国他乡的宅邸。 一路上,郑冀捂着胸口一个劲儿地道歉,就好像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听得楚萸都快消受不起了,见到田青就跟见到救星似的,急忙将郑冀的“监护权”转交给他。 田青训练有素地把郑冀抱上车,转身要去扶楚萸,却见她抄着手背对自己,仰头望着大门上的牌匾思考着什么。 第17章 “公主?” 楚萸回神,转身道:“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话音未落,人已经抬脚踏上青石台阶,在小厮掩门前,一个箭步滑了进去。 前堂正厅中,晚宴的气氛似乎并没有因为中间这场插曲而低迷,觥筹交错中,笑声此起彼伏。 他们见识过太多大场面,见过有人前一秒还在酒案旁谈笑风生,下一瞬就被冲进来的侍卫直接削去脑袋,也见过活人在铜鼎里被生生熬成肉汤,或者被五匹马撕扯得内脏飞溅,撞柱自杀这样的行为,更是每天都在上演,见惯不怪了。 不过,当楚萸再度折返,一身素衣自华服舞女中穿梭而过,来到渭阳君案前的时候,大家还是狠狠地愣了一瞬。 这丫头,还来作甚? 渭阳君缓慢抬眸,眉毛微微挑起,以眼神无声质问。 楚萸这次站得离他很近,近到能看清他眼尾的褶皱,她抿了抿唇,平直地伸开手臂,汇于胸前,垂头作礼: “芈瑶再次谢过渭阳君这些年来的救助之恩,若无渭阳君体恤,小女断活不到今日。然小女无才无能,无以回报,若是渭阳君不嫌弃,小女愿意献歌一首,聊表敬意。” 渭阳君一愣,刚刚握起酒斛的手悬停在半空。 眼前的女子许是因为出门急促,面上几乎未着粉黛,衣服也粗糙破旧,然即便她素颜素衣立在那里,仍不掩绝色倾城之姿,宛如盛放的牡丹,使得身后那些衣着绚丽的舞女歌姬都暗淡了光芒。 在五十多年的人生里,嬴子傒只见过两个这样的女子。 上一个,也是一身狼狈,素着一张脸出现在他毫无防备的视野里,焦急地扯着一个孩童的手,被拒绝让她入城的士兵推推搡搡。 她是那样的美艳,乌发白肤,身姿是他从未见过的窈窕,他在马上拉住缰绳,厉声喝退与她纠缠的士兵,她转过头来感激地看他,冲他露出了一个带着梨涡的甜美微笑。 那一笑,让他终生难忘。即便现在想起,胸口也痒痒的。 又痒又痛。 手指微微有些发颤,他放下酒斛,屏退了上前倒酒的侍女,望着对面女子清丽的脸孔,大笑一声,爽朗道:“好啊,既然公主有雅兴,老夫自是欣然笑纳。” 楚萸点点头,她从秀荷那里得知原主唱歌唱得极好,她也悄悄试过,嗓音确实没得说,而她呢,正巧也会那么一首应景的歌。 这首歌,她练了好几个月,是学校联欢会的压轴节目,虽然至今不知道那位黑框眼镜、高马尾的音乐老师为何非指定她上场(也许是因为她名字里有个“楚”字?),但这首歌似乎可以帮她解脱目前困境。 不过,她也不敢打包票,得试一试才知道。 身后舞女们悄然退散,腾出一大块空地给她,楚萸后退两步,在心里找好调子,深吸一口气,开口唱了起来。 她唱的,是屈原的《山鬼》,来自于《楚辞》,歌词描绘了一位多情的山鬼,在山中等候心上人时的心境变化,歌词很是动人,虽然楚萸学的时候只觉得拗口,但听在同时代人耳中,绝对别有一番风味。 会突然迸发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她觉得秦人的娱乐方式太过简朴,秦风也好,秦筝也罢,纵然有自己的特色,但听久了也没啥新鲜感,而楚人正相反,文艺方面造诣深厚,流传深远。 她唱得相当投入,开始时略有些慌张,到后来基本就是声情并茂了。 说实话,整个夜晚,她都有种恍若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紧张也好,欣喜也罢,都像是隔着一层云雾般,甚至她每隔几秒就会隐隐猜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这里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梦—— 她在自己的歌声中,再度陷入了一种迷蒙,但也正是因为这种似真似幻的迷蒙,她变得异常从容,胆子也大了许多,不断地释放出婉转缠绵丝滑动人的歌声。 一曲终了,满场静寂。 楚萸对着渭阳君又行一礼,面上笑容灿烂,未等他作出反应,扭身大步离开。 刚刚,她在渭阳君的眼眶里,看到了一抹潮湿。 籍着她的歌声,他想到了什么吗? 年轻时爱慕过的女子,不疾而终的爱恋,还是—— 她疾步而出,将满室寂静抛在身后。 坐车回府的路上,郑冀昏昏欲睡,楚萸支着胳膊,透过窗格的缝隙遥望天上明月,忽然,身后传来马蹄攒动的声音。 “楚公主,等一等——” 她让田青停马,撩开帘子跳下车。 刚刚为他们开门的小厮正骑马赶来,到了跟前,勒马跳下,将一袋鼓囊囊的钱币扔给楚萸。 “这是渭阳君托在下转交的。” 楚萸唇角绽开一丝笑,她好像……赌赢了。 “还有这个。”小厮又抛来一袋软乎乎的东西,“是治疗跌打损伤的药膏,颇有奇效,让你家那人每日敷两次。” “多谢。”楚萸把两只袋子捧进怀中,忽然想到了什么,解开装有钱币的布袋,取出两枚塞进小厮手中,甜甜笑道,“今日多谢小哥帮忙,不然我也见不到渭阳君。” 小厮迟疑了一下,接过钱币,立刻跟换了个人似的:“哪里哪里,公主客气了。” 话虽这么说,还是熟稔地将硬币划入袖口。 渭阳君的确是个顶好说话的人(相对而言),她这钱花的一点也不冤枉,毕竟以后还要往来。 第18章 小人物往往有大作用,当初庄襄王不也是因为吕不韦重金买通了城门看守,才在千钧一发之际逃出生天的嘛。 她乐滋滋地捧着钱袋上了车,在郑冀耳边哗啦哗啦点数。 郑冀垂死挣扎未坐起,掀起眼皮看了一眼,然后头一歪,彻底昏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山鬼网易云里有一个女声版的,超好听 感谢在2023-12-18 22:27:30~2023-12-19 15:24: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寂夜闻风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章 子婴 ◎我没有家◎ 自渭阳君府上归来,已过去三天。 郑冀敷了三天的药膏,今日已经能下地做些简单杂务。 秀荷坐在院子里,下巴搭在手背上,眨巴着眼睛,一遍遍问楚萸那晚的曲折经历。 楚萸也乐得分享,绘声绘色地讲,听得小丫头屏住呼吸,每到关键处就把眼睛瞪得圆圆的,为他们捏着一把汗,并在故事最后,拍着胸脯长长舒出一口气。 “公主您可真厉害,我就说您的歌声天下第一,连渭阳君那样的人都被感动了。”第四次分享结束时,她孩子似的拍手称赞道,一副很自豪的样子。 “小傻瓜,才不是呢。”楚萸弯腰捡起一块石子,在手里抛了几抛,看着石子滑动的弧线说,“歌声只是一个台阶。你想啊,我在秦这两年,白拿白吃人家的,不给钱还哭哭啼啼上门去要,你要是渭阳君,你也不痛快,凭什么他大秦就要养我这个拖油瓶?他倒也不差我这点儿碎钱,他府里光是家丁就百余来个,哪个不都比我花销大,他老人家大概只是不爽我们的态度,我唱歌也是为了表态——虽然我没什么能力,但我会记得您的大恩大德。” 秀荷费劲地琢磨半天,最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下午,楚萸很大度地掏出一串钱,交给田青,让他买点上好的羔羊肉、猪肉和甜米酒,晚上大家一起吃烤肉,好好补补身子。 田青欣然应下,于傍晚时分拖着一车食材返回,把剩下的钱币归还给楚萸。 不知是否错觉,楚萸感觉他神色有些怪异,不似平时那般无波无澜的局外人模样,眉头一直紧紧皱着,锁着一股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烦闷。 楚萸刚要开口询问,门口突然晃进来一道身影,将她的注意力牵扯过去。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几日前为她开脱的那名少年,子婴。 楚萸连忙小跑过去迎接。 少年略显局促杵在门口,沐浴着金桔色的霞光,双手背在后面,身子前后左右地扭动,一双黑眼睛却期期艾艾地望着不断靠近的楚萸。 “小公子,你怎么来了?”楚萸好奇问道。 子婴扭捏了一下,缓缓将手从背后伸出来,摊开的掌心上躺着一块干净的手帕。 “我……来还你东西。”他面色涨红道。 楚萸一愣,将手帕取了过来:“呃……多、多谢。” 喂喂喂,这种偶像剧般的桥段是怎么回事? 气氛一时间有些微妙,两人就这么默默无言地相对而立。 楚萸绞着手帕,心想这孩子应该不是专程过来还东西的吧?莫非是渭阳君让他来的?他有什么目的吗? 总归不是想把钱要回去吧,她惊恐地想。 “我……可以进去坐一会儿吗,嗯……姐姐?”少年憋了半天,忍不住先开口道,黑宝石般的眼瞳蓦地闪过一丝灼亮。 “当然当然,小公子快请进。”楚萸连忙侧身,让道给他。 少年把嘴巴抿得死死的,摇晃着进了院子,楚萸注意到,他耳根上染了一层淡淡的红色。 她越发摸不到头脑。 院子里,秀荷正费力追逐着一只肥肥的母鸡,好几次差点就逮住了,结果母鸡一扑棱翅膀,就把她吓得连忙松手。 很快,院中鸡毛漫天飞。 这也不能怪她,平日这些事都是郑冀在做,现在他手不能握,虚弱得犹如待产孕妇,便只能由她亲历亲为。 没想到,平时落在眼里非常轻松的工作,实际上手居然如此艰难,秀荷一边急切地想把它变成一锅汤,一边又深深畏惧它那锋利尖锐的鸡喙。 最后这只母鸡,咯咯叫着扑腾到了楚萸他们身旁,气势汹汹的,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唬得同样胆小的楚萸下意识往旁边一跳。 然而下一秒,这只凶悍不顺服的母鸡,就被子婴单手从地上抄起,牢牢束于掌中。 少年的手指细长,却仿佛蕴藏着钢铁般力量,稍稍一收紧,就止住了母鸡拼命的挣扎。 他抬起另一只手,食指与拇指随意一拧,母鸡的脑袋便软塌塌地垂了下来。 只是鸡冠还抽搐般地微微抖动。 他将濒死的母鸡递给目瞪口呆的秀荷,转脸认真地问同样目瞪口呆的楚萸道:“姐姐,你们要开饭吗?我可以留下来一起吃吗?” “哦……当、当然。”楚萸惊魂未定地扫了一眼母鸡,有种刚刚亲眼目睹屠杀的惶恐。 秀荷捧着母鸡去厨房炖汤,田青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棚子里处理生肉,郑冀则在床上仰卧,半大不小的院子里只剩下楚萸和子婴两个人。 第19章 子婴束手束脚在院中逛了两圈,楚萸还是无法忘记他云淡风轻捏断鸡脖子的样子,逃也似的窜进厨房,给秀荷打下手。 瞎忙活了一阵(越帮越忙),楚萸终于被忍无可忍的秀荷轰出厨房。 她心有戚戚地重新踏进院子,看见子婴已经给自己找到活干了,正熟练地劈着一摞柴火,手起刀落,木柴均匀裂开。 看着他认真板正的模样,楚萸渐渐恢复了镇定。 战国时代的公子哥,大多武德充沛,不存在娇生惯养之说,大秦更是不会娇养男孩,别说杀只鸡了,再过一年都可以直接上战场冲锋陷阵。 这样看来,倒是她自己矫情了。她进屋倒了一碗温水出来,看着少年喉结滑动大口大口喝下。 夕阳给他披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楚萸忽然觉得,少年的不期而至,或许没有什么复杂的算计在里面,他也许单纯只是想来逛逛。 就像他被自己的故事深深打动一样。 她突然好奇起他的身世来。历史上关于他出身的记载很少,但也不好贸然开口询问,只能暂时压下这一疑问。 等到繁星爬满天空,烧烤的准备全部就绪,他们围坐在院子里,一边拿铜网炙烤羊腿、猪肉,一边大口喝着甜酒,不一会儿,新鲜的鸡汤搁在陶罐里被端了过来,秀荷很宝贵这口罐子,小心翼翼地轻拿轻放,拒绝外行人触碰,亲手给每人盛了一碗。 战国时代主食确实不好下咽,烧烤却别有一番滋味,除了没有调料。 楚萸在原来的世界里就不怎么依赖调料,更喜欢焦脆的口感,所以即便没有辣椒胡椒麻酱,她也照样能吃得香喷喷美滋滋。 每个人都非常开心,包括子婴,但他并没有如大家那样,大口大口嚼肉,更多的是在喝酒,睫毛时不时眨动着垂下,仿佛拥有很多心事。 楚萸怕他只喝不吃伤胃,适时地给他夹了几块肥瘦相间的羊腿肉,还有一块羊肋骨,她发现他把她夹的每一块肉都吃了,咀嚼得很认真,吃完还默默地瞄她一眼,一副乖孩子的姿态。 怎么有种养崽的既视感?楚萸连忙往嘴里塞了一口肉,被这个莫名其妙的联想荒唐到了。 大快朵颐一番后,夜色已经很深了,微弱燃烧的木柴发出短促的哔剥声,楚萸扭头看坐在一旁的子婴,问他是不是要回家。 子婴盘着腿,正低头抿一口甜酒,闻言身体微微一僵,放下酒碗,仰头看了眼天幕中央那轮灰白色圆月,半天没有回应。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的时候,他垂下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我没有家。” “……” 楚萸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跟着默默垂下头,用竹筷扒拉着碗里的剩肉。 “子婴尚未出生就已丧父,因阿父犯的是叛国大罪,被处以极刑,夷三族,阿母是阿父的贴身侍女,判罚下达时刚刚怀孕,因不是亲族而逃过刑罚,数月后她生下我,自己却难产而死。秦王大度,念及与阿父的兄弟情,未对子婴加以处罚,还允许我留在咸阳城内。然宗室诸人忌讳我的出身,推来搡去无人愿意收留我,幸而渭阳君正直,最终留我于他府上,故而那日,子婴对公主的遭遇感同身受。” 他缓缓开口道,语气就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楚萸觉得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眼眶和鼻尖同时泛酸。 她的悲惨是她自己编造的,而他则是实打实经历过的。 “所以你今天,是想阿父和阿母了吗?”她侧过脸来,轻柔地问。 子婴点了点头,也转过脸来看她,惨淡的月光落在他波光粼粼的黑瞳里,显得无比落寞。 毕竟还是个孩子。 楚萸心里涌起一丝类似于母爱的同情,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真诚道:“没事,以后你要是想他们了,就来我这儿,我可以陪你玩,不过舞剑什么的我可不行,对,我会骑马,我们可以一起去骑马——” 虽然她也不是很清楚,他想父母和往她这儿跑有什么直接关联。 少年脸上神情动容,他注视她片刻,很当回事地一点头,道:“好。” 然而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楚萸一次也没再见过子婴。 也许他只是那一日心情不好吧,才随口应下了她的好意,而实际上,他没那么需要自己。 楚萸一边整理着床铺,一边想。 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能自我和解就好,只是不知道他住在渭阳君府上,看着自己意气风发的堂兄弟们,会不会想,当初若是他的阿父当上秦王,他的人生是否又是令外一番光景? 楚萸不敢细想下去,她的共情能力太强,一旦深入便难以自拔,她必须时刻给自己竖起一道保护线。 她叠好被子,放在一旁案上,开始抖褥子,让它们变得蓬松点。 咣当。 什么很有质感的东西,从被褥的夹层中被甩了出来,在地上滑出一段距离。 嗯? 楚萸怔住,连忙弯身去查看。 那东西刺溜到了衣架后面,她探头去寻,却在看清那东西的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那竟是她的—— 手机。 【??作者有话说】 下章扶苏会出来,大概( ̄? ̄)感谢在2023-12-19 15:24:28~2023-12-20 14:53: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20章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0瓶;寂夜闻风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章 搜查 ◎快开门,紧急搜查!◎ 楚萸现在很慌。 她在两千多年前的古代,发现了自己的手机。 iphone12,三年前上市的旧款,屏幕保护膜右上角,有一道细小裂纹。 她用力揉了把眼睛,定睛再看,它还无辜地躺在那儿,反射着冷锐光芒。 她紧张四顾,见附近无人,弯腰用颤抖的手指将手机捡起,哆哆嗦嗦在侧边摁了一下。 屏幕没有反应,指纹斑驳的表面映出一张娇媚可人的鹅蛋脸,楚萸深吸一口气,长摁同一个按钮,几秒钟后,雪亮的苹果图标显现,开机了。 她心脏怦怦乱跳,怀着一种莫名又雀跃的心情,一屁股坐到床榻边沿,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屏幕,直到它铺展开熟悉的桌面和层层图标。 天啊。 她捂住嘴巴,心中的激动几乎难以抑制,但她很快让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去寻日期和时间,惊讶地发现,它们停在了自己心脏病发晕厥的那一刻。 楚萸登时有种被卷入科幻小说的既视感,她模仿着那些小说里的主角,快速查看一番,最后发现了三个规律。 首先,她居然能使用网络,但仅限于微博、百度、小红书等,聊天工具用不了,微信等都停滞在了她濒死的时点,她试着发消息给老妈,可对话框里一旦输入字符,发送键就变成灰色,什么也发不出去。 其次,微博等的热搜也停滞在了那一天,楚萸清楚记得当天的热一,是某电影女王与摇滚教父离婚,此刻依旧如此,连词条都一模一样。 第三,手机每天只能使用两分钟,这是经过一周观察得出的结论。时间不限,两分一过,自动灭火。下次再开时,电量(最开始满格)会稍稍减少。 这就表明,如果她不加限制地每天都开机,电量总会有耗尽的一天。她没有充电器(就算有,这里也没插座),到那个时候,手机就无异于一块废砖头了。 楚萸把它紧紧摁在怀里,越来越觉得这件事与其说科幻,莫如说是玄幻。这两千多年前的世界,没有信号塔、没有光纤,哪来的网络?但你说有网络吧,还只能浏览过去的信息,无法跟进现代社会的时间节奏—— 楚萸越想越混乱,她再次点开微信,翻开和母亲最后的对话,眼眶蓦地就潮湿了。 她有点想家。 突然,她打了一个激灵,连忙翻开通讯录,把老爸和大伯的姓名改掉。 因为怕丢手机遭遇电话诈骗,她特意将亲人都用名字备注,然而楚萸的老爸叫楚国强,大伯叫楚国胜,万一这手机被秦人捡了去,阴差阳错地开了机,她岂不是会被当成间谍给关大牢? 她连忙胆战心惊地把这两人改成熊大和熊二,一边改一边在心里暗暗吐槽,她爷爷莫非是西楚霸王转世,否则怎么会给自己儿子起这么个名字,虽然倒挺符合时代特征…… 修改之后,她才想起,战国时代的人是看不懂现代汉语的…… 就这样吧,懒得管了。 获得手机的惊喜,随着时间流逝缓慢消失。自从摸出规律后,她再也没开过机,而是将它藏在床板与墙壁的缝隙间,用麻布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 手机这东西会上瘾,这一周她已经用去了3%的电量,得悠着点了。 她用百度查了楚王负刍,结果发现他不仅是个渣爹,还是个人渣,杀了自己刚即位不到一年的兄弟,自立为楚王。 他成为楚王的时间是公元前228年,而楚国灭亡的时间是前223年,他只当了5年的王,便沦为秦国的阶下囚,后续如何她没搜到记载。 楚萸按照从秀荷口中听来的细枝末节推算了一下,发现她目前所处的时点应该是前225年,也是历史上魏国灭亡的那一年。 看来渣爹在称王后第二年,为了和缓与虎狼之秦的关系,将她作为祭品送入虎穴,而后又不管不顾,任她自生自灭。 楚萸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活着,等到渣爹被秦国俘虏后,她一定要拿烂菜叶和臭鸡蛋砸他…… 手机在她心里掀起的波澜渐渐趋于平静,她决定只在非常时刻使用,其他时间,就让它贴在墙角发霉吧。 今日又是阴天。半个月来,十日有九日乌云压顶,却迟迟下不来雨,空气又冷又闷,不胜恼人。 秀荷往楚萸光裸的脊背上浇了一桶温水,拿起一块巾帕熟练地给她擦擦洗洗,楚萸抱着膝盖蜷缩在浴盆里,还是无法适应以裸体示人。 “昨天我去买菜,听菜农说幸好有郑国渠,否则地里的蔬菜都蔫了,公主,您说秦国这天气可真差劲,还是咱们楚国好,空气润润的,雨水充沛,对了,您还记得白米饭吗?又软又香,不像这里的谷物,简直像牲口吃的……” 小侍女一边卖力擦洗,一边碎碎念道,楚萸心里有些心疼她,嗯嗯啊啊地附和着。 若是她知道两年后,屹立了八百年的楚国于一朝轰然坍塌,会不会哭鼻子? “呐,秀荷,你觉得……楚国会像韩、赵一样,被秦国吞灭吗?”她试探地问。 “才不会呢,咱们楚国地大物博,还有项大将军在,怎么会输给秦国?”秀荷连一秒迟疑都没有,无比笃定地回道,擦洗的动作有条不紊。 第21章 楚萸将下巴压在膝盖上,忽然有点儿伤感。 “公主,您还记得项大将军吧?小时候他总来看您,每次都会带那种黏黏的奶糖,您可爱吃了,后来吃得牙痛,夫人气得再也不许他来了。” 项大将军?项燕? 楚萸“嗯”了一声,自然是没有这段记忆。 “对了,我听郑冀说,田青昨晚彻夜未归,你说他会不会是去——” “嗯?去哪儿?” 秀荷压低声音,有点羞涩地说道:“去娼#馆啊。” 楚萸一惊,心想男人果然几千年都没变,下半身永远不消停。不过田青年纪也不小了,又没老婆,去就去吧,她也不好管。 她脑补出田青面瘫着一张脸,肩背僵硬地坐在一群浓妆艳抹女人之中的画面,嘴角快要压不住了…… 她蓦地回想起那日他愁眉紧锁的样子,心念一闪——他该不会是有相好的女子了吧? 很有可能。 又一桶水浇下来,水温微凉,浇得楚萸连打了两个哆嗦。 平民百姓就是苦啊,连洗澡水都赶不上热乎的,她将身体更加紧密地蜷缩起来,无比怀念家里的浴缸和浮在水面的小鸭子玩具。 晚上,酝酿了半个多月的秋雨,终于伴着沉闷的雷声,倾盆而下。不到半炷香工夫,整个咸阳,便都笼罩在了一片蒸腾的水雾之中。 街面风灯摇曳,微弱烛光在灰白雨幕中忽明忽暗,时不时有雷声落下,将这个初秋的雨夜烘托出几分凛冽和肃杀。 楚萸刚刚晾干头发,打算上床睡觉,忽听门口有人轻轻拍门,举着蜡烛去开门。 一阵猛烈的朔风裹挟着冰冷雨丝汹涌而入,瞬间吹熄了她手中烛火,幸好屋内还燃着烛台,使得她能辨清门口之人的面容。 竟然是田青。浑身湿透,面色青灰,神色痛苦,右肩和胳膊上,晕开大片暗褐色血迹。 楚萸倒吸一口冷气:“你……怎么受伤了?” 田青不语,楚萸拢了拢衣襟,闪身让他进屋,他轻轻摇了下头,声音嘶哑道: “公主,我遇到……麻烦了。公主对我有收留之恩,我自知不该返回此处,但我也不想让公主因不知情而受到波及——” 他的话音,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阵急促马蹄声打断,他浑身猛地一颤,眼中掠过灭顶般的惶恐,楚萸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情,不由得也跟着慌乱起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焦急问道,嗓音微微有些发尖。 尽管外面雨声隆隆,有压过世间万物之势,然马蹄奔腾的杂沓之声,仍无比清晰地传进来,足可见人数之多、阵仗之大。 楚萸心里浮起一丝不安。 “我……”田青用力咬着嘴唇,一只手死死捏住门框,“我其实是赵人,十年前随师傅来秦国谋生,再未回过邯郸,已将自己视为半个秦人。前段时间,我偶然遇到以前的同乡,他们因为仇恨从邯郸而来,自发组成一个游击队,原本只是到处捣点小乱,近几日居然跑到函谷关军营放火——秦军纪律是何等森严,火还没放起来就被守卫察觉,只能四散而逃。这事惹得秦王大怒,秦军现在满城搜捕纵火人员。” 楚萸屏住呼吸,一字不露地听着。 “他们中有人找到我,让我给他们找个藏身之处。我无意于介入秦赵纷争,自然不答应,但其中有几人是和我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好兄弟,我也不忍他们被秦军抓住处以极刑,只好寻到一处荒废作坊,让他们在里面躲避风头,然不知秦军如何得到风声,今夜突袭而来,几乎将他们一网打尽,我和另外两人侥幸脱身,但亦被发觉了去向,秦军现在挨家挨户搜查,想必很快就会到这里。”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楚萸问,声音带着颤抖,“你若是不说,有人来搜查便搜查吧,我只如实禀报说你外出办事没回家。” 田青苦笑着摇了摇头:“秦人严谨,每家每户都有户籍,上面记载人数与姓名,一旦变更需及时更换。他们会挨个核对人头,如果我不在,他们会记下,明日定来详尽调查。我肩上被秦箭射中,秦箭箭头工艺特殊,只要比对伤口便会露馅。” 他的手指在门框上越掐越紧,能看见指节泛出青白色。 “田青,”楚萸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感到额头很烫,像是发了烧一般,“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田青猛地扬起头,目光灼亮而坚决:“我请求公主你——杀了我。” 楚萸愕然,身体向后退了两步。 这个时代的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一个两个都这么拼死拼活的?以死为荣吗? “不,不行——”她使劲摇头摆手,田青向屋里迈进一步,从腰间掏出一把袖剑,往前一递。 “公主,这是惟一能保全所有人的方法。您本就身份敏感,切不可受我连累,快动手吧!”他向前逼近,几乎贴上她的身体。 夜风送来兵戈碰撞的声音,以及越来越近的高声呼喝。 楚萸总算理清了他的思路。如果自己杀了他,便可对秦军说,她发现他是赵人的奸细,一怒之下便砍了,以此来撇清关系…… 可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再说杀人——就算是赵高跪在这儿让她砍,她都下不了手。 “请公主速速决断!”田青抱拳道,额头上缀满不知是汗珠还是雨水,汇成细流向下淌。 第22章 “不行。”楚萸咬牙道,“你赶紧给我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来应对。不许去寻死。” 田青愣住,张口欲驳,被楚萸弹了个脑瓜崩。 “赶紧的!这家里你比我熟悉,找个能躲的地方,今晚雨大,他们未必能搜查仔细,我就说你没回来,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田青还想说点什么,忽然一道急促的叫门声划破雨夜,雷霆般汹涌扑来,将两人同时吓了一跳。 “开门,快开门,紧急搜查!” “速来开门,违令者斩立决!” 楚萸一把将田青搡进雨里,田青无奈,只好跌撞着往后院跑,楚萸赶紧蹲在地上用抹布擦拭地上的血水,又仔细检查屋内各处,见没有异常,将抹布扔进火盆焚烧。 去应门的是郑冀,门刚刚掀开一条缝,就被秦军首领一脚踢开,似乎是嫌他开得慢了。 很快,十几、二十几全副武装的士兵,手持长剑,如潮水一样蛮横挤入。 他们的铠甲被雨水冲刷出森冷的色泽,兵器铿锵碰撞,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动。 “我等奉命搜查赵国奸细!”为首之人公事公办地厉声吼道,他话音未落,手下们已经在院子里四散开来,不一会儿就听见了鸡鸣马嘶之声。 箩筐被踢翻,刚刚买来的新鲜蔬菜被粗暴倒出,砸入雨中,锅碗瓢盆满地打转,场面简直混乱不堪。 秀荷在侧屋门口,捂着胸口尖叫不止,楚萸满脑子都在想应对之策,无暇顾及院中的兵荒马乱。 忽然,一切混乱仿佛戛然而止,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弥漫。 楚萸这才抬头望去,发现为首的那名将领,不知为何忽然转身,单膝跪在大门口,身后诸人也训练有素地跪下去。 “长公子。”夜风送来了他洪亮如钟的声音。 楚萸微微一怔。 长公子? 【??作者有话说】 今天时间比较赶,稍后再改错字……感谢在2023-12-20 14:53:47~2023-12-21 21:35: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章 涟漪 ◎楚萸忽然无比庆幸,她刚刚熄灭了两根蜡烛◎ 雨水滂沱,冲刷着地面,夜色如泼墨,几颗寒星在风雨中颤抖。 “长公子。”秦将樊良礼毕,抬头望向斜前方、高高端坐于马上的青年。 青年半披甲,露在外面的月白色袖管被大雨淋湿,贴在手腕上,雨幕模糊了他的面容,依稀可见棱角锋锐的轮廓,和颀长挺拔的身姿。 他身后还跟着一队甲胄军士,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似乎赶了很久的路,马腿上覆满泥浆。 青年单手扯住缰绳,策马缓缓靠近:“夜深雨重,将军这是在作甚?” 樊良连忙作答:“卑职奉廷尉大人之命,搜拿赵国奸细。” 青年一笑,嗓音辨不出情绪:“哪位廷尉?” 樊良如实相告:“李斯大人。” 青年眸色幽深:“你确信赵国奸细进了这家院子?” 樊良:“卑职并不敢肯定,有人看见他们窜入这条巷子,卑职等正挨家搜查。” 青年点点头:“将军辛苦了。” 樊良连忙垂首,双手交叠举至额前:“这都是卑职应该做的。” 咔嗒—— 腰间长剑与铠甲轻轻碰撞,地上溅起水花涟涟,青年熟练地翻身下马,上前扶起樊良。 “将军请起。这户人家与我是旧识,他家主人身体羸弱,受不得惊吓,将军可否容我代为搜查?” “这……”樊良面露几分难色,“长公子,卑职听闻您刚从雍城得急招而归,旅途劳顿,莫不如尽早回府休息,卑职会注意分寸,不惊吓到这家主人。” 青年笑笑:“将军这是信不着扶苏了?” “卑职不敢。”樊良立刻起身,侧着移开一步,躬身道,“长公子请进。” 扶苏轻轻颔首,手臂向后一抬,示意随行人员在外稍候,转身跟着樊良一起,大步踏入院中。 楚萸此刻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昏暗的房间里打转。 她不明白那位据说只在两年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的长公子,是如何跟“赵国奸细”扯上联系的,但他的骤然出现,混乱了她的思维,让她好不容易想出的应对策略完全派不上用场。 他是特意为她而来的吗?还是偶然路过? 楚萸皱着鼻子望向黑咚咚的门口,看见两道身影正披淋着雨水,影影绰绰地朝她走来,仿佛两个勾魂使者。 她心口狂跳,四肢百骸都涌动着惶恐与不安,莫名地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威压,正穿透绵密的雨丝,轻柔但不可抗拒地将她周身这片天地包裹起来。 她说不清这种感受从何而来,为了避免露出马脚,她吹熄两根蜡烛,让屋内只燃着一碟烛火。 两道人影在不远处分开,较高的那道,右手按住腰间佩剑,直直走向她,另一道则去了秀荷的方向。 楚萸紧张得直吞口水。 他、他干嘛摸剑,莫不是要进门砍她—— 这个想法吓得她兔子一样跳起来,迫切想找一个藏身之处,然整个房间空旷若仓库,她在本能的驱使下连连后退,最后被自己的脚后跟绊倒,屁股重重磕在床沿上。 第23章 来人已在门口,桌案上微弱燃烧的烛火给他的身影染上一抹邪祟,狰狞地投射到窗格上。 好可怕—— 楚萸摸着磕痛的尾椎,恨不得变成一只土拨鼠挖地遁走。 伴随着吱嘎一声,原本半掩着的门,向两侧轻轻推开。 楚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稍微一咳嗽恐怕就会跳出来。 寒意如蛇蠕动而入,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立于明与暗的交汇,辨不清容貌,却可见宽肩窄腰、双腿笔直的修长轮廓,以及一股沾染了潮湿的清冽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忘记了害怕,耳边重新回荡起雨水涤荡天地的声音。 只是,那些稀沥沥的雨声,好像全都滴在了她心尖上,掀起涟漪重重。 她揉了揉眼睛,觉得自己这么蛄蛹在床上不大妥当,但又不太敢逃离安全区,正在扭捏间,一道仿佛具有实质感的目光,穿透昏暗的空气,笔直而沉锐地落在她身上。 楚萸忽然无比庆幸,她刚刚熄灭了两根蜡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1 21:35:02~2023-12-22 14:40:5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晚意不婉2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4章 独处 ◎公主,你的衣襟上,有血◎ “楚公主?” 扶苏抬手抚上门框,长眸昳丽,微微眯起,盯着楚萸惶惶不安的身影看了一瞬。 楚萸登时有种被猎人盯上的慌恐,她红唇微张,手指紧紧掐进身下床褥,过了好半天,才声线颤抖地开口道:“长、长公子,您……今晚怎么来了?” 呸呸呸,说啥呢?听着跟长期偷情似的—— 隔着硕大一团黑暗,楚萸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感觉他在淡淡微笑。 冷风卷入,将他身上混杂着雪松熏香的气息徐徐拂来,在楚萸心口,牵起一阵不易察觉的悸动。 “廷尉府缉拿赵国奸细,我碰巧路过,担心公主受惊,便一同来了。”与她遥遥相对的男人,声音清润优雅,无论落入怎样的耳中,都是极其富有安抚性的。 偏偏楚萸不这么觉得,她还是隐隐感到哪里不大对劲。 明明之前她过得穷困潦倒,他都不闻不问,偏偏今日登门相助,美名曰怕她受惊,怎么想怎么离谱。 外面天空一道惊雷乍现,白色的电光短促地映亮了门口男人的面孔。 剑眉入鬓,高鼻薄唇,五官如刻。 宛若惊鸿一瞥。 阿弥陀佛。 色字头上一把刀。 楚萸迅速垂下眼睛,摒弃心中不必要的多余情绪,快速分析他介入的目的。 首先,她相信他是偶然路过的,否则无法解释方才军士们的举动。 那么,接下来最需要确定的,就是他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搜查出奸细,治她个窝藏反贼的罪,把她送入大牢,彻底解决她这个拖油瓶? 还是—— 想办法将搜查之人糊弄过去,助她逃过一劫…… 然而以上这些,都是在假定她确实藏了人、犯了法的前提下。 否则他没必要多此一举。 头皮蓦地一阵发紧,楚萸终于知晓,刚刚察觉到的那股不对劲在哪里了。 他好像从一开始,就知道她家里有一个赵国人…… 指尖窜起细小的战栗,她不敢细想下去,拢了拢衣襟,从床上站起,稍稍往前迈出一步。 “我家中并无什么赵国奸细,请长公子明鉴。”她放柔声音,用不属于自己的娇滴滴口气说道,心想男人应该都吃这一套吧,先稳住场面,然后再随机应变。 楚萸的房间不算大,然扶苏一直驻足在门口位置,便显得两人相隔甚远,也让楚萸能在这场突兀而来的对峙中,稍稍稳定下心绪。 扶苏并未对她刻意伪装的千娇百媚作出回应,仿佛根本就没听见她说话一般,侧头将房间打量一圈,目光在门框稍作停留。 他回身,朝伫立于门槛外的军士要了一根火折子。 室内只有一根细小的蜡烛苟延残喘着,火光自低矮的长案向外发散,光团只有陶罐大小,还在不断减弱。 长案旁边的铜架上,是一只炭盆,偶尔零星蹦出几丝火光,微弱得就像是山东四国的国运。 楚萸半躲在阴影里,一脸惊恐地看到,长公子从门外小兵手中接过什么东西,紧接着,两扇门板在铰链滞涩的吱吱嘎嘎声中,缓慢闭合,隔绝了最后一丝夜色。 门外雨声,戛然而止。 整片密闭潮湿的黑暗之中,只有他们两人。 她顿时乱了阵脚,有种被困入琥珀的窒息感,感觉周围的空间似乎在不断缩小、稀释、朝她挤压,令她呼吸困难,几乎无法站立。 他、他——要做什么? “公主身子虚弱,小心着凉。”漆黑的门前,响起他矜贵磁沉的嗓音,“咸阳的秋天气候多变,不似楚都,四季如春,请务必多添些衣服,切不可凭年轻肆意妄为。” 那嗓音在慢慢朝她移动,越来越近,楚萸甚至嗅到了他身上的雪松香,就在她鼻端萦绕。 她紧张地吞了下口水,吞咽声在寂静与黑暗的映衬下,显得尤为清晰,她微微涨红了脸,感到几分难堪。 第24章 伴随着一声吹气声,一簇火光在她眼前半臂开外的位置猛地炸开,映照出一张惊为天人的白皙脸孔。 楚萸短促地惊呼一声,就像是小老鼠被踩到了尾巴。 他的猝然闪现吓了她一跳,而他那被雨水冲刷过的俊美,更是一个猝不及防。 与刚刚在雷电下的惊鸿一闪不同,近距离看来,他的容色有种用水墨笔精勾细抹的细腻与浓烈,剑眉乌黑,双目黑沉,两片薄唇微翘,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楚萸翕动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木呆呆地望着他移开火折子,弯身去点灭掉的几根蜡烛,最后连置物架上的火烛也被点亮,整个房间,顷刻之间亮如白昼。 烛焰摇曳,撩拨着楚萸的心弦。 这就是……公子扶苏吗? 她用力抿起两瓣唇,鸦羽般的眼睫扑闪,心里泛起一丝委屈。 自己今天,怎么就穿着这样一件灰扑扑的旧衣裳呢? 太寒碜了。 “公主家中,还是只有那两位楚国随从吗?” 扶苏的目光徐徐划过屋内寒酸的家具,带着补丁的床幔,最后落在眼前女子杏眸微垂的鹅蛋脸上。 楚萸睫毛抖了抖,抬起春水潋滟的双瞳,戒备地扫了他一眼。 他这话问得挺损,还不如直接问你家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儿—— 那样的话,她还能胡搅蛮缠地含混而过,可一旦这么发问,就只能有两个答案。 回答是,就等于果断否认田青的存在,而这点稍作调查便会露馅;回答不是,则必须将田青单独提拎出来详细说明,难免涉及对籍贯、过往经历等的叙述。 好歹毒的心思,白瞎了这么一张帅脸。楚萸在心里暗戳戳地瞪他,然而面上仍然是一副小兔子乖乖的表情,丝毫不敢造次。 不知怎么的,面对他,比面对满屋子宗亲贵族还要慌张,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自带气场? 这还只是长公子,万一以后有机会见到始皇陛下,还不得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振作起来呀,不可以被美色迷惑,他这是给你下钩呢,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可是要怎么回答呢? 她的两条柳眉可怜兮兮地蹙在一起,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滴水不露的答案。 扶苏也不催促,慢条斯理地拿起旁边架子上,她笨手笨脚缝制的一只晴天娃娃,似乎对这坨圆乎乎又造型奇特的东西,颇感好奇。 娃娃缝得有点丑,还没来得及画上五官,下面那根线倒是抻了出来,尾端系着一只小铃铛,一动哗哗响。 楚萸从小就害怕被逼问,以前上学时,她总会积极举手回答问题,倒不是她显摆,或者博学多才,她单纯只是害怕处于被动逼问的状态,踊跃举手即便回答错了,也是她主动在先,而不举手被叫起来作答,一旦答不上,她就会因为陷入被动而开始手足无措。 然而目下的状况,可远比被老师批评,致命百千倍啊…… 好难受。 根本回答不出来。眼前的男人,明显不是信口胡诹,或者装可怜能糊弄过去的。 头昏脑胀间,余光瞥见他清俊高挑的身影,在右前方轻轻晃动着,连忙偏脸看去,发现他正用拨火棍,挑弄着炭盆里的东西。 楚萸浑身猛地一颤——方才用来擦地上血水和泥污的帕子,正在里面焚烧,因为炭火实在微弱,她不敢保证烧没烧利索…… 她急忙抻长脖子去看,却与他骤然挑起来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吓得她连忙收回视线,心怦怦乱跳。 到底……烧没烧干净? 扶苏唇角向上弯起,放下拨火棍,信步踱回到楚萸跟前,静静望了她片刻。 “公主,你的衣襟上,有血。” 他轻笑着开口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在她耳边却犹如惊雷。 莫、莫非是先前和田青推搡时,沾到身上的?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脊椎底端一路窜上后脑勺,楚萸的瞳孔在瞬间紧缩,连忙低头去看。 然而雾蓝色的曲裾前襟上,除了一些暗白发灰的煤灰外,什么也没有。 她被骗了。 楚萸半是气恼半是惶恐地抬起眼睛,对上了他黑曜石般垂下的眸子。 她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一抹幽深的笑意。 心脏在胸腔里一阵猛坠,额上瞬间渗出一层细汗。 她有点反应过度了,他肯定知道她这儿有猫腻—— 她绝望地想到,身体向后跌跌撞撞退开数步。 完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2 14:40:57~2023-12-23 15:59: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5章 琉璃 ◎那不是鼻涕,是鼻血——◎ 楚萸上大学时是个资深美剧爱好者,《犯罪心理》、《千慌百计》之类的都有涉猎,所以她很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刚刚因为慌乱,落入了他的陷阱。 如果她完全无辜,被诈的时候首先呈现出来的应该是茫然,而后再满面惊讶低头查看。 但她却表现得如遭雷击,一副生怕狐狸尾巴露出来,心里有鬼的样子,任谁都会起疑心。 第25章 可恶,怎么办? “我……家中还有一位仆人,是今年年初新来的。”楚萸提着一口气小声说道。 她无法再承受他沉默凝视的目光了,若是不说点什么打破寂静,她害怕自己会因心脏急跳而猝死。 而且长时间不吭声,只会显得更可疑。 “他叫田青。”她又补充道,声音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纤长的睫毛始终垂覆着,似是要遮住眸中慌乱,簌簌颤颤,宛若收拢起翅膀的斑斓蝴蝶。 扶苏的目光沿着她清丽的面庞逶迤滑动,看见面前这个比自己矮整整一头的女孩,秀气的鼻尖微皱,一张雪腻丰艳的小脸憋得通红,两腮微微鼓着,特别像只气鼓鼓的桃子。 简直……可爱又可怜。 唇角泛起淡淡笑意,他为自己瞬间而起的这个联想,感到不可理喻。 他确实是特意赶过来的。 傍晚时分,刚进咸阳城南门,就有密探来报,说是城中正在搜捕赵国奸细,而楚国公主家的那名男性仆从,似乎也参与其中。 他很早就知道,那个叫田青的男人是赵人,虽然婚约被单方面撕毁,但他也没无情到让她在狭窄的巷子里自生自灭,他在她身边布下了眼线,不为别的,只是尽可能地让她活下去。 大争之乱世,波诡云谲,她的身份就注定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可能随时遭遇无妄之灾。他原本以为退婚后,她会被接回楚国,万万没想到楚王竟如此绝情,将自己的女儿直接抛弃在了敌国。 眼下秦国已经吞灭两国,一统四海的气势无可阻挡,而楚国的体量和曾经天下霸主的身份,就注定两国之间会有场恶战,在这种情况下还将女儿扔在咸阳…… 届时她会遭遇多么悲惨的境遇,他是一点也不在乎啊。 “公主可知晓,大秦对于窝藏反贼者,会如何惩处?”他无视了她细声细气的回答,别有深意似的沉声质问道。 空气骤然紧绷,他看见她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鼻子皱得越发厉害了。 自己是不是……太过火了? 虽然她被吓住的样子很可爱,但万一刺激过头,她会不会又把脖子套进白绫? 一个月前,远在雍城军营的他,得到楚国公主投缳自尽的密报时,首先感受到的不是痛惜,而是茫然。 为什么他身边的人,都只想着用死来解决问题呢? 那晚,他再一次失眠了。 自告奋勇去雍城监军已经快满一年,自从远离了咸阳城那仿佛浸透了鲜血与悲鸣的压抑空气,他就很少再失眠了,阿母的面容渐渐模糊,他努力将她锁进记忆的牢笼,不去想,便不会彻夜难眠,心口撕痛。 而楚公主的自杀,变成了一把钥匙,将那段牢笼里的悲伤记忆重新释放。 幸好不久之后又传来她奇迹般苏醒的消息,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也没有必要管她,将她弃在秦国的是她的父亲,不是他。 各国联姻,正式成婚前毁约并非罕见,且不说他们只是公子与公主,就算是王与王后,也有在成婚之夜因脾气不和,大闹着分道扬镳的…… 只是,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寒风如刀、晚霞如血的傍晚,她在他的视线里孑孑独行,那抹身影脆弱得就像她手中捧着的琉璃花灯。 其实算上今日,他一共就只见过她三面。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她初来秦国的接风宴上。少女内敛腼腆,一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怯生生湿漉漉的,一直都没敢抬头看他。 第二次,则是正月后的那个傍晚。他和嬴濯闲着无聊,相约一起去逛咸阳最热闹的集市。在集市的尾端,他不经意间望见刚过及笄之年的少女,衣衫单薄地行走于熙攘的街巷之中,乌发松挽,手里小心翼翼护着一盏琉璃彩灯。 琉璃产自楚国,比较罕见,但并不贵,因为秦人不大喜欢这种华而不实又脆弱艳丽的东西,销路不是很好,价格自然也抬不上去。 可是她捧着那盏灯的样子,就像是守护着一件稀世珍宝,那样的虔诚、温柔,仿佛它是她命运的寄托、唯一的依靠。 不知怎的,那抹身影击中了他,让他内心深处稍稍起了些许波澜。 她即将成为他的妻子,虽然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是不讨厌她的。 安安静静养在府里,倒也挺赏心悦目。 然而不久之后,就发生了那件事。 他没有办法娶她了。 阿母用鲜血为他断绝了流言蜚语,他又怎能再娶一个楚女,让她的牺牲付诸东流…… 只是那抹寒风中小心翼翼的单薄身影,他始终无法淡忘。 所以,他在她身边安下了几个眼线,平日偶尔帮衬,尽可能地让她活下去。 但也仅此而已。 他有很多事要做,而她,只是他繁忙多变的人生中,最微不足道的一抹颜色,若非那日的偶然一瞥,他或许早就将她抛到脑后,任她自生自灭。 楚萸偷偷抬起眼睛,发现长公子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飘忽,连忙趁机抻长脖子,向炭盆处张望。 炭盆里空空如也,除了煤渣就是煤灰,那只带血的绢布早已化成粉末,深入底下闷燃的炭块之中。 咦?那他又是如何发现猫腻的呢? 楚萸简直想不明白。 第26章 他或许会从其他途径探知她家有赵人,但他不可能知道十几分钟前,田青和她近距离说过话,存在把污血蹭到她身上的可能性…… 既然如此,又为何以血迹为诱饵来诈她呢? 她百思不得其解,悄悄瞥了他一眼,却与他刚刚回笼的目光“刺啦”一下碰撞上了。 一些细小的电流沿着眼球,一路火花带电地涌入心脏,她讪讪地重新埋下脑袋,一副准备随时挨训的乖顺模样。 诶,他刚才问啥来着? 楚萸费力地回想着。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扶苏收敛心神,负着手在她面前缓慢踱步,一副不急不徐的样子,就好像要尽情享受她的焦虑和慌张。 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了楚萸的神经上,有那么一瞬间,她都想扑过去抱住他的大腿,求他给她个痛快吧…… 忽然,他脚步顿住,缓缓转过身来,眼睛盯住她紧张兮兮的脸蛋,绽开一抹虽然疑似不怀好意,但确实如春风般和煦温润的笑意。 楚萸头皮发紧,咽了咽口水。 “公主,如果我是你,至少会先把门框上的血手印擦掉——”他说道,嗓音带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暗昧,手指朝门口指了指。 楚萸愕然,半张着嘴巴,浑身犹如被定住般无法动弹。 她想起,田青确实有过手捏门框的动作,而且还捏挺久……… 而那只手,显然捂了很久的伤口,必然是沾满鲜血的。 呜呜呜,这下真的完了,人赃俱获,他……会怎么处理她呢? 她可怜巴巴地仰起脑袋,望着他别有用心的笑脸,觉得自己死定了。 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忽然从右侧鼻腔缓慢淌出,一点点向下滑动。 鼻涕吗? 这种时候居然还能流鼻涕,楚萸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脸全都在这一晚丢光了。 诶,怎么有股腥味? 她抬起手指摸了一下。 入目一串赤红,新鲜得仿佛还冒着热气。 那不是鼻涕,是鼻血—— 楚萸涨红了脸,连耳垂都染上一层薄粉,更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好社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3 15:59:48~2023-12-24 14:07: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6章 父子 ◎这是,放过她的意思吗?◎ 楚萸下意识仰起脖子,一边用力吸溜着,一边拿袖口去擦。 上学时她见识过老师给其他小朋友止鼻血,便有样学样,唯一缺的就是一块柔软的、用于塞住鼻孔的纸巾。 呜呜,好尴尬。 她在心里泪流成河,无法想象自己此时落在扶苏眼里的模样有多狼狈。更可怕的是,鼻血好像止不住似的越流越多,粘稠地顺着鼻腔往后淌,越积越多,越多越呼吸不畅。 天啊,她不会死掉吧…… 好不容易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她才不要失去呢—— 短短的几秒钟内,她脑中闪过无数悲伤的念头,眼角也晃出两颗硕大的泪珠,雨露般凝在卷翘的睫毛上。 “把头低下。” 一只温热的大手摁上她的头顶,手心发力,轻轻却不可抗拒地向下一摁,她的脑袋瓜就深深地埋了下去,宛如一只被霜打了的茄子。 接着,两根带着薄茧的手指,毫无预兆地探过来,捏住了她小巧秀气的鼻尖,向后用力挤压。 “唔——”楚萸瞬间呼吸堵塞,细声细气地呻#吟着,睫毛不停扑闪,目光紧张得四处乱窜。 好难受。 整颗脑袋以这种诡异的方式被他桎梏于掌中,他分明没有用力,甚至还有几分漫不经心,可她却感到自己的整条命,都悬在他苍白肃杀的手指间,稍稍施加点力道,她就会分崩离析。 他……要干什么? “就这样保持低头,肩膀往前倾,张嘴呼吸。”扶苏半是命令,半是指教地说道,指尖在她鼻翼上捏了两捏,一下比一下使劲,声音却骤然柔和下来,甚至还带了点儿笑意,“自己捏着吧,记住,向后上方按压。” 楚萸虽然有点怕他,却又觉得他特别靠谱,便乖乖地抬起小爪子,和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在自己的鼻梁上完成了交班。 移动中,他的指腹不经意轻轻擦过她的面颊,她感到脸上泛起一阵燥热,连忙垂下眸子,悲伤地计算着自己因流鼻血过多而死的概率—— 可恶,怎么会流鼻血呢?莫非是因为她前两天贪嘴,吃了太多的大枣,上火了? 扶苏往旁边侧开半步,歪头打量了她一眼。 虽然这样想有些不地道,但她此时此刻,看上去更像是一只红扑扑的桃子了…… 一只貌似很甜美多汁,又容易采摘捻弄的桃子。 一种奇怪的情绪,像蛰伏的蛇一样,在他心底倏地一下昂起了头,他眸色暗了暗,转身扫视一圈,最后抓起架子上的晴天娃娃,大步走到一只铜盆旁,用冷水浸透,绞了绞,回到楚萸身边,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楚萸犹犹豫豫地挪开手指,好像确实不怎么往外淌了,鼻腔里也干燥不少…… 正在她准备小小雀跃一下的时候,他将湿透了的娃娃塞给她,剑眉一挑。 第27章 楚萸眨了眨眼:干啥? 扶苏不语,只拿眼神睨她。 楚萸想了想,将带着馊味的布料捂上鼻子冷敷,然后抬眸看他,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试图展现出一种人畜无害的乖巧。 扶苏叹了一口气。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无论如何也该收场了。 他知道她家那个赵人是无辜的,这也是他为何介入的原因,同时他也想借此敲打她一下,让她以后多点心眼,对周围的隐藏风险要有防范意识。 虽然,她看上去,好像完全没有领会。 扶苏盯着她鼓胀胀的腮帮子和那对不安分转动的桃花眼,有点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楚公主。”他说,向后退开一步。 楚萸捂着口鼻,睫毛轻眨,神情迷茫。 最后睇了她一眼,扶苏转身向门口走去,佩剑与铠甲磕碰出细碎的泠泠之音。 就在他手指按上门板,将门推开一条缝隙的时候,身后传来她闷闷的、像是大鹅被卡住喉咙的声音:“长公子,我叫芈瑶,您以后可以叫我芈瑶——” 扶苏背影一怔,半侧过脸去。 以后,不会再有以后了。他想,抬脚跨进了越发狂乱的大雨之中。 楚萸巴巴地望着他逐渐溶于夜色的身影,发了好一阵呆。 这是,放过她的意思吗? 她捂着鼻子小碎步跑到门口,扒着门框透着门缝向外看,看见扶苏正和军士首领说些什么,很快,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就训练有素地撤离了。 扶苏亦跟着离开了。 大门口一阵马蹄攒动,喧哗声逐渐被雨声吞噬,越来越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走了。都走了。 楚萸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疑问一个接着一个涌出来,但是—— 她没工夫考虑这些,痛心疾首地扑倒在榻上,又后怕又气恼地捶着床板。 秀荷跟郑冀一前一后,湿漉漉地蹦了进来,看见她在床上,梨花带雨、半疯半魔的样子,面面相觑。 “公主,您、您怎么了?莫非是他们对您——”秀荷捂住嘴巴,不敢继续猜下去了。 郑冀的关注点则在主子沾了血污的衣襟和袖口上,他刚想发问,眼睛就瞄到了她捂在鼻子上的丑娃娃,顿时了然,嘴角尴尬地咧了咧。 “呜呜呜,为什么我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啊啊啊啊——” 她像条鱼似的在床板上扑腾,倏地一下抬起头来,瞪住秀荷,眼神凶狠得犹如被苛扣了小鱼干的猫咪:“我昨天吃了那么多的大枣,你为什么不制止我?可恶,可恶!” 发泄完毕,又把头埋进了床褥,继续痛心疾首着。 秀荷跟郑冀交换了一个同情的眼神。 主子疯就疯吧,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 他们现在是非常能够想得开。 扶苏一路策马,终于在三更的钟鼓声敲响前,赶到了章台宫。 章台宫内灯火通明,在浓稠的夜色下,仿佛正在燃烧。 一股悲凉漫上心头,他凝眸远眺片刻,整理好情绪,抬步迈上高高的白玉石阶梯。 父王让他一回到咸阳,就即刻进宫见他。 他没有守约,他先去办了点私事。 但他知道父王会等,因为他本就睡得极晚,阿母活着的时候,总是会心疼地敦促他要早睡,至少不要连续十天半月地通宵达旦,他不听,她就提着只灯笼负气地跪坐在他的长案边,直到他叹息着卷起成摞的竹简,才舒展开婉丽的眉眼。 一想起阿母,他的心就痛得像要碎裂。他已经预见到,今夜注定又是一个失眠夜。 “回来了?”秦王端坐于侧殿的书房中,单手握着一只竹简,目光徐徐抬起,落在一年未见的儿子风尘仆仆的脸上。 “儿臣回来了。”扶苏垂首,躬身拜礼。 铠甲与长剑已在门口卸掉,但他身上仍然湿淋淋的,与秦王酷似的眉眼,被雨水冲刷出浓郁的色泽,微微低垂的面孔,在万千烛光的映照下,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 秦王放下竹简,似乎是幽幽叹息了一声:“免礼吧,你旅途劳顿,先下去歇息吧,有事明日寡人再与你相商。” “是。”冷肃克制的声音,就像殿外的秋雨。 父子二人之间仿佛横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秦王重新将目光落在奏章上,在扶苏的身影即将拐出书房之时,他抬起了头,默默地又望了一眼。 好像……长高了许多。 也变得越来越会跟自己作对了,他想,唇边泛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他抬笔在奏章上落下一句批语,手向后一扬,侍奉在屏风后的赵高立刻疾步上前,将竹简双手捧起,吹干后卷起,小心叠放在其他已经批复完成的奏章之上。 殿外,雨势渐小,淅沥之声不绝于耳。 “长公子,年初的时候兴乐宫翻修了,现在可壮观了,诶,等等,长公子,您拐早了,兴乐宫在这个方向——”引路的内侍惊呼道。 “你回去吧,我自己能找到路。”扶苏淡然道,“今夜我不去那儿。” 内侍有点懵了,凡是被大王留宿咸阳宫的,必定都会在兴乐宫过夜,那里就相当于临时客店,有房舍十余座,离章台宫也近。 “那您去哪儿啊?” 第28章 “华泉宫。”抛出这三个字后,扶苏便不再理睬他,转身大步离去,而内侍在听到这个回复后,呆站在原地,没办法也没有理由阻止。 因为那里,是已故王后的寝宫。 也是长公子满十四岁前,一直居住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4 14:07:05~2023-12-25 21:21: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1瓶;m·c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7章 梦 ◎亡秦者,胡也◎ 寝殿西南角的香炉里,噗噗喷吐着令人怀念的沉香的香气,扶苏和衣而躺,手中握着一卷落满灰尘的竹简。 他以指腹温柔摩挲其中一块竹片顶端的细小缺口,一些记忆翻涌而上,带来温情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激起一阵更加绵长的痛。 他眸光低垂,视线凝于一点,像是在做某种心理建设,而后用袖口轻轻拭去竹简上的浮灰。 哗啦哗啦,清脆得就像流水,竹简徐徐展开,一些歪歪扭扭但还算工整的小篆跃入眼帘。 扶苏唇角浮起一抹遥远的笑意,指尖顺着一排排字迹逶迤滑动,脑中浮现阿母端坐于案边,肩膀紧绷,眉头微蹙,小心翼翼临摹秦篆的画面。 她浓密的乌发就像一匹缎子,在烛光下泛着星河般光晕,那日他下了学堂,和几个弟弟去马场骑马,一时贪玩,回来时天色早已暗沉,他把脏兮兮的两只手藏在身后,心虚地来到偏殿准备挨罚。 遥遥地看见阿母咬着笔杆、愁眉紧锁,见他进来,也不揪耳朵打屁股,只瞟了他一眼,就唉声叹气地又埋下头,在黑乎乎一片的竹简上,落下几个笔画繁复的字。 阿母不会秦国的文字,但一直都很努力地学,最后也写得像模像样了,只是仍改不了楚国字体那圆润的笔锋。 一阵疲惫毫无征兆地袭来。这大大超乎了他的预料,他原本以为故地重游的今夜,注定会是个失眠之夜。 许是太累了的缘故,他想,毕竟连赶了两天两夜的路。 他收起竹简,扬手屏退侍奉在侧的宫女,缓缓阖上眼皮,打算先小憩一会。 然而这一睡,便仿佛睡到了天荒地老。整整一年来,他第一次睡得这么踏实。 鼻端温婉缭绕的气味,就像是阿母俯在身边,为年幼的他掖好被角,昏沉的意识中,他隐约看到了她久违的笑靥,只是五官朦胧,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梦境。 他越是努力想要辨清,它越是模糊,最后就如同被石子搅乱的水面,波动着扭曲成一团迷雾。 “阿母……”他于睡梦中呢喃。 蹑手蹑脚走过来为炉子添炭块的老嬷嬷,闻声一愣,抬手抹了抹眼角,朝他投去心疼的一瞥。 嬷嬷姓林,和王后一起自楚国而来,那件事后,她声泪俱下地哀求秦王,最终得以留在这座空旷荒废的宫殿,只是其他宫女侍卫都被撤走了,只留下一个眼神不大好、看着笨笨的小宫女。 林嬷嬷一边唏嘘一边往香炉里夹炭块,没一会儿也老泪纵横了,这时她听见长公子又发出一声梦呓。 “芈瑶……” 完全陌生的名字,是谁?隐约有些耳熟…… 怕打扰到公子难得的深眠,她很快就悄声退下,脑子里还在思考“芈瑶”是哪家姑娘。 不管怎么说,能在梦中呼喊女人的名字也是个安慰,至少说明公子还是喜欢女人的,她乐观地想。 炭火窸窣燃烧,火星时而迸溅。睡梦中的扶苏微微挑起一侧眉毛,像是梦到了什么极其无语的场景。 而实际上,他正在经历一场梦中梦。 刚刚还在为面目朦胧的阿母而揪心,下一秒就感觉有人在晃他的胳膊,他疲惫地扭头去看,居然看见那个楚国公主,斜斜坐在他榻边,一只手捂着鼻子,小鹿一样的杏眼瞪得圆圆的,紧张兮兮地朝他靠来。 “别闹,芈瑶,别闹——”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似乎叫了她的名字,阖上眼皮想继续追寻阿母的身影,突然浑身一震,唰地睁开眼睛。 她、她怎么会在这里? “长公子,呜呜呜,我又流鼻血了,止都止不住,怎么办、怎么办啊?”少女哭唧唧道,面容就悬在他头顶,眉毛蹙成了个八字,既怪诞又有一丝好笑,“您快救救我,救救我吧——” 她的身体向他俯来,纤白如葱的手指之间,嫣红的鲜血汇涌,很快就顺着指缝滴落到他的脸颊之上。 其中一滴,不偏不倚,恰好落入他因惊诧而睁大的眼睛里。 就如同墨汁入水,那滴浓稠艳丽的血珠,带着滚烫的温度,在他眸中氤氲散开。 一副陌生的画卷,随之在他眼底展开。 画卷的底色是褪色血迹一般的暗红,里面奔腾着千军万马,尘烟飞扬、胡马嘶鸣,远处还有一片高耸的、仿佛是绵延到天际的巍峨墙体。 军士们气势雄浑,披着秦军的铠甲,不过制式稍有差异,扶苏迷茫地凝望着眼前场景,觉得有些眼熟,却又不知道这种眼熟的感觉从何而来。 突然,耳边传来一声遥远却清晰的断喝:“谁说‘亡秦者,胡也’?今日我大秦勇士誓要把这群北方豺狼驱赶出境,让他们永生永世莫敢来犯!” 第29章 这声音甚是熟悉,可一时又对不上号。还有,“亡秦者,胡也”,是什么意思?是在说他们大秦,会被与燕赵毗邻的胡人给消灭吗? 简直是痴人说梦。 就在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些时,一团黑暗倏然笼罩,浓稠沉闷的倦意避无可避地席卷而来,使得睡梦中的那个自己,也陷入了深海般的沉眠。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他一只胳膊搭上前额,半闭着眼睛,回想昨晚那一连串匪夷所思的梦。 林嬷嬷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洗漱用的水。 “公子你醒了?”她轻步走来,挑起帘幔,“昨夜休息得可还好?” 扶苏轻轻喟叹一声,翻身坐起,笑道:“还不错。” 林嬷嬷也跟着笑。 长公子沐浴在晨光中的模样,越发英姿勃勃了,完全是个成熟的大人了,真想让王后也看看啊…… 这样想着,心中又泛起酸涩,怕自己失态,她连忙转身绕到衣架旁,整理公子昨夜换下来的衣物。 忽然—— “公、公子,你袖子上,怎么有血呀?”老嬷嬷惊叫着跑过来,指着手中袍服上一团不起眼的血渍。 扶苏稍稍一愣,自嘲地“哼”了一声:“那不是我的血,帮别人处理伤口不小心沾上的。” 林嬷嬷这才松口气,将衣服折叠好,趁机念叨道:“公子,您也该成家了,身边好有个人照料。大王在您这个年纪的时候,都已经有两个儿子了。” 扶苏不语,撩开被子下了床。 老嬷嬷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心里着急。她听说,赵夫人那头早就紧锣密鼓地开始了相亲,若是公子濯先于长公子成婚,再率先诞下一名长孙,那王上心中的天平势必会有所倾斜。 现在王后不在了,她可得把这件事当成天下第一大事给办了。 于是,她抱着不把长公子耳朵磨掉一层皮不罢休的气势,再度张开嘴,然而声音刚刚冒出个尖,就被一道奶声奶气的叫唤给截胡了。 “哥哥,扶苏哥哥——”殿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只粉色的肉团子,后面还跟着一个手忙脚乱的小侍女。 “小公主,您慢点跑呀,可别像上次一样摔倒了——” 粉色团子是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扎两只冲天鬏,脸蛋肉乎乎的,随着跑动一颤一颤,煞是可爱。 扶苏弯腰,将扑过来的小姑娘抱入怀中举起来,笑道:“一年未见,阿嫚好像又吃胖了呢。” 小公主不满意地嘟起嘴巴:“才、才没有呢,阿嫚最近在节食,迟早会瘦下来的!” 扶苏瞄了一眼她沾着糕点渣的嘴角,笑而不语,宠溺地在她头上揉了揉。 “兄长们都笑话我胖,连父王都说快抱不动我了,哼,以后我再也不理他们了。”小公主义愤填膺地挥舞着短胖的拳头,“反正现在扶苏哥哥回来了,我以后就只跟扶苏哥哥玩。” 她叫嬴阴嫚,是整个秦王宫年纪最小的宝宝,生母是齐国进献的美人,大约是水土不服的缘故,过来时就怏怏的,生下公主后更是大病一场,扑腾了半个月,终于还是没能熬过去。 王后心善,将公主视为己出,经常抱到华泉宫一起吃饭,什么好东西都带上她一份,因此公主与扶苏十分亲近,简直就像一母所生。 小公主在华泉宫又用了一份早餐,林嬷嬷看她大快朵颐的样子,心想这丫头一年半载肯定是瘦不下去了,这以后胖乎乎的,可怎么嫁人啊—— 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婚嫁之事,可又着实使不上力气,急得她心里闷着一股火,憋得耳朵都快冒烟了。 哪怕不娶妻(毕竟是长子,正妻人选会有诸多考量),纳一个侧室也行,再不济,就收一个暖床的美人——有个女人在身边,总是有好处的。 “扶苏哥哥,昨天我在宫里看见了好多美人儿,她们有的头发是金色的,有的是栗色的,都打着卷儿,眼睛特别大,穿着大红色露肚皮的衣服,好像一点也不怕冷呢。”小公主边吸溜着粥,边说道,偶尔还手舞足蹈地加以描述。 扶苏愣了愣。 金发大眼睛的美人,想必是胡人吧。 自从赵国归降,很多在当地谋生的胡人美女都被送来咸阳,她们身段柔软,能歌善舞,举止孟浪,大受欢迎,许多贵族富商都纳了一个在家里享乐。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出现在了咸阳宫。 扶苏泛起一丝苦笑,阿母模糊的面容再度划过脑际。 “想必是大王生辰要到了,有些人起了巴结之心。”林嬷嬷不以为然道,陪伴公主的侍女也跟着附和,两人接着聊起了宫中八卦。 扶苏心不在焉地听了会儿,忽然喝粥的手一顿。 胡人。 亡秦者胡。 这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吧,胡人美女又如何能亡得了秦? 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发现小公主正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眼巴巴地盯着他碗中许久未动的炖羊腿,他被她的憨态逗乐了,夹起羊腿放进她碗里。 小公主爆发出呜嗷的欢呼,迫不及待一口咬上香喷喷的羊腿。 在她幼小的认知体系里,唯有美食,才是最值得倾注心血的。 节食什么的,还是等吃饱了,再说吧。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感谢在2023-12-25 21:21:04~2023-12-27 13:58: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8章 原因 ◎她和长公子,确实是没什么未来可言了◎ “就只有这些东西吗?那边罐子里装的是什么,给我如实交代!” 楚萸凶神恶煞地挥动着一根小棍棍,朝房间西北角指了指。 郑冀和秀荷站在她身后,一脸同仇敌忾的表情,仿佛两个护法。 因为刚刚包扎好伤口,田青的面色还是灰中带青的,他讪讪地走过去,将压在罐子上的杂物挪开,掀起压口的红布条,一股淡淡的茶香飘了出来。 “回公主,是茶叶。”他的声音里还饱含着歉意,一切都是因他而起,他愿意承受任何责罚,“我家在邯郸就是做茶叶生意的,来秦国也是重操旧业,后来赵国覆灭,我怕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便断了生意,隐姓埋名到了这里。” 楚萸从鼻孔喷出一声闷哼,扫了一眼摊满床铺的各国货币,以及一小袋黄澄澄的金币,总算明白他之前为什么总能便宜买到食物了。 不是别人给他便宜,而是他用自己的小金库把差价给填上了。 还挺讲义气。 心底不禁泛起一丝感动,但很快她就压了下去,继续维持着凶恶神色。 谁让他闯下这么大的祸,还让她在那样玉树临风、丰神俊秀的扶苏公子面前丢人现眼…… 一想到自己鼻血滴答的画面,她就忍不住抓狂,脚趾头在鞋子里抠来抠去。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她呲起细白的小牙,母夜叉般端着肩膀走到半人高的罐子旁,低下头查看。 干燥的茶香扑面而来,说不出的好闻,她探手捞了一小把,眯起眼对着阳光鉴看。 事实上,从小生长在北方的她,对于茶叶一窍不通,甚至都品不出红茶和绿茶的区别,她喝得最多的是咖啡、奶茶或者各种网红品牌下的果茶,偶尔也喝塞满香精的茶包,对于这种纯天然的茶叶,统共就没领略过几次。 但从气味判断,应该是好茶,与两千年之后没什么差别,它们仿佛拥有抵抗时间的魔法,相似的味道穿梭千年,飘香恒久。 不过,她好像没怎么看到这里有人喝茶,偌大的街面甚至连单独的茶楼都没有,似乎只有一家酒肆提供茶水,还是作为酒足饭饱之后的消遣。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郑冀解释说楚人挺喜欢喝茶的,而秦晋之地相对更喜欢酒,茶叶并不热销,算是小众口味,但也不愁销路,很多读书人喜欢,觉得喝茶能凝神静气,保持思维清晰。 那是当然,里面有咖啡#因嘛。 楚萸点了点头,刚要将手心里的茶叶倒回去,郑冀突然探头过来,把她吓了一跳,好不容易维持的威严,差点就没挂住。 “公主,这茶叶不像是产自楚地,叶子宽大,颜色偏深。”他若有所思,瞅了田青一眼,“倒有点像胡人的东西。” 田青实诚地点了点头:“没错,我的生意就是从胡人手中买茶叶,然后再卖出去。苦寒之地生长的茶叶味道很不一样,可以卖更高的价钱。” “你就属于中间商赚差价呗。”楚萸来了兴趣,隐约觉得她可以用这些茶叶做点什么,反正田青是肯定不会拿去卖了,扔在这里也是累赘,跑路都带不走,还不如—— 她脑中一瞬间闪过蜜雪冰城、霸王茶姬等一系列牌子,有点馋了…… “田青,作为对你的惩罚,我就把这罐茶叶没收了,希望你以后吸取教训,不要再惹事。”楚萸模仿着单位领导的口气,板着脸批评道,理直气壮地把茶叶据为己有。 田青“嗯”了一声,认下这一责罚,眼睛朝床上瞄了瞄:“公主,这些钱我也没必要隐瞒了,您一并收下吧。” “你自个儿留着吧,给我的话,可能一个月就挥霍没了。我不要你的钱,钱是死的,早晚会花光,我们现在需要做的,就是让钱生钱!” 她说得铿锵凛然,秀荷拍着手一脸崇拜,田青则和郑冀默默对视一眼,眼中毫无波澜。 主子可能又犯病了,两人同时想。 “诶,罐子后面是什么?”一抹暗沉的颜色被阳光照亮,在楚萸眼角闪了一下。 田青脸色微变,刚想上手制止,楚萸已经将那东西缓缓抽了出来。 竟然是一把长剑。 青铜质地,坚固厚实,比楚萸的手臂还略长些。楚萸之前估算过,原主身高大约165,那这剑至少也有60多厘米。 楚萸不懂兵器,她只觉得这剑简直不要太帅气,冷酷又威风凛凛,和昨夜扶苏腰间佩的那把有的一拼,绝非普通小兵手中的铁疙瘩。 她惊艳地左看右看,还费了好大劲儿把剑身抽出一小截。 也不知是不是太久没用,剑刃像是锈在了里面,她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能拔出这么一小块。 不行,这副身体虽然体质不错,但耐力也太差了,拔个剑都累得满头大汗,这要是被追杀,还没等落入敌人手中,自己就已经跑断气了。 她暗下决心,从今晚开始锻炼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尤其在这种乱世,身娇体弱还生在普通人家,无异于一株暴露在寒风中的小蒜苗,气候稍一恶劣,就会被连根拔起。 第31章 反正她现在也没人要了,若是自己还不好好照顾自己,简直人神共愤。 “这剑是你的吗?”楚萸把剑递给田青,擦着额上的汗,气喘吁吁地问。 铿铛一声,利刃出鞘,微微泛青的剑身,游龙般划过她的视野。 方才她呲牙咧嘴也没能拔出来的剑刃,被田青单手轻描淡写抽了出来。 “是我师傅留给我的,做生意免不了走南闯北,这剑锋利,带着防身正好。”田青面不改色地回答道,浑身上下都透着一种朴实。 楚萸气呼呼地瞥了他一眼,强身健体的意念愈发强烈。 “这把剑我也没收了。”她一把夺过来,笨拙地收入鞘中,“谁知道你会不会拿它做坏事,总、总之先放着我这儿保存吧——” 她其实对武器毫无兴趣,但这把剑和扶苏的佩剑着实酷似,让她隐约有种购买了男神同款的暗搓搓爽感。 诶,她为什么会这样想? 她突然感到这种想法很可怕,也很可笑。自己一个被退婚的,居然还在这儿犯花痴,不想活了? 她使劲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个弱智念头抛诸脑后,胳膊却不由自主抱紧了剑。 “啊,这可不行啊,公主,剑很危险的,万一、万一——”秀荷连忙制止,差点咬到舌头。 “你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像是猜出她想说什么,楚萸翻了翻眼睛,撒谎道,“我就是想给自己增加点安全感。” 最终,对于田青的批#斗,外加屋内大搜查就告了一段落。 楚萸当晚用热水泡了一碗茶,又往茶里加了大枣和枸杞,嗅着熟悉的氤氲香气,楚萸感慨万千,忍不住一口气喝光。 呜呜,好喝。 不仅好喝,还益气补血。明天她再试试果茶,对了,还可以做花茶,这个季节正值花瓣凋零,她可以采一些泡茶。 什么菊花、桂花、玫瑰、茉莉、金银花,都可以往里面泡。 她被这个计划鼓舞到了,觉得在秦国人生地不熟的小日子总算有了点盼头。 也不知道长公子会不会喜欢喝茶…… 她邦邦邦在自己脑袋上捶了三下,猛地又灌了一碗茶。 差不多得了,卵虫上脑了吗? 然而冷不丁喝多了茶叶,导致她根本睡不着,不得不顶着疲倦的眼皮和亢奋的神经,来到院子里吹凉风。 秀荷亦未寝,正在往晾衣绳上挂衣服,看见她一身白衣,幽灵般飘出来,吓得手一抖,衣服落在了地上。 “公主你别吓我。”她拍拍胸口,重新挂好衣服。 “呐,秀荷,你跟我实话实说,我到底为什么被退婚了?”楚萸柱子般杵在她身后,眼神游离,完全是一种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飘忽状态。 秀荷支支吾吾,怎么都不肯说,楚萸在石凳上坐下,半是威胁半是恳求道:“就是因为你们什么都隐瞒不说,才惹出了这么多事端,先是郑冀,然后田青,你们要是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死得更快——” 这话效果拔群,小丫头立刻怂了,连忙放下衣服,紧张兮兮地坐到她对面。 她幽幽地望了主子一眼,咽了口口水,如实招来: “去、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秦军发兵攻打楚国,但因为秦国丞相昌平君的背叛,导致秦军大败,二十万大军只回来几千人,秦王暴怒——” 昌平君?楚萸有些耳熟,但战国时代什么什么君太多了,她根本记不住,能叫上名字的也就只有战国四公子。 可是这和自己被退婚,有直接联系吗? 莫非是因为秦王气不过输给了楚国,不想让儿子再娶一个楚国公主? 不至于吧,秦王嬴政应该没这么小气…… 她示意秀荷继续说下去。 秀荷似乎在斟酌用词,沉吟片刻才开口道: “昌平君和您父王,当今的楚王是兄弟。当初您的祖父楚考烈王在秦国做质子,娶了秦昭襄王的女儿为妻,生下了昌平君,后来先王病危,王上便返回楚国继承王位,将长子昌平君留在秦国。昌平君自幼聪颖稳重,非常受华阳太后喜欢,后来也因平定叛乱有功而被秦王重用。” 楚萸屏住呼吸,一边一字不漏地听着,一边在脑海里勾画这些混乱的人物关系。 “所以这位昌平君的背叛,对秦王是一个巨大的打击?”楚萸若有所思道。 作为后人,她知道千古一帝最恨被背叛,然而讽刺的是,他的一生都充满了背叛——母亲,弟弟,仲父,甚至还有后来的李斯、赵高…… 他们都曾是他亲近信赖之人,现在又来了一个楚萸并不熟识的昌平君。 “是的,我听说秦王气得都吐血了。”秀荷忽然有了点幸灾乐祸,但很快声音又低沉了下去,“这些都不重要,最关键的是,那位昌平君,是秦王后的父亲,也是扶苏公子的外祖父。” 沉默像一道雷,骤然劈下,楚萸呆愕地瞪着秀荷,大脑停摆须臾。 然而秀荷接下来的话,才是王炸:“因为此事,很多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嚼舌头,说公子身上有一半的楚国血统,搞不好以后也要背叛大秦,为了制止这种流言,秦王后在秦王面前挥剑自刎,以此明志。” 后来秀荷又说了些什么,楚萸已经记不大清了。 她只感觉脑子很热,又胀又热,她趔趄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回了房间,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 第32章 她全明白了。 生母为了自己的前途,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隔断他与楚国的联系,他又如何忍心将母亲的良苦用心抛在一边,转头去娶她这个楚国公主? 一行眼泪滑落脸庞,她把头埋进硬邦邦的枕头里,抱着被子蜷缩成团。 好难受。 虽然难受,但她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自己而流。 是为了扶苏,和那位刚烈的素未谋面的王后。 青铜剑立在床尾架子旁,散发出暗淡的光晕,楚萸想起它隐没在剑鞘下锐利而危险的剑刃,不禁浑身一颤。 光是想想就害怕到鸡皮疙瘩迭起,她不敢想象,那位王后当时是以何种决绝的心情,将刀刃挥向自己的。 而公子扶苏,在得知这一噩耗后,又是如何挨过一个又一个的漫漫长夜。 他会不会梦见自己的母亲,衣袂翩跹,长发凌乱,躺倒在血泊中,犹如一朵正在凋零的山茶花? 楚萸将被子拉上额头,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既然这样的话,她和长公子,确实是没什么未来可言了。 心里难受的不得了,她将手指伸向床缝,摸出手机,缩进被窝,来了三分钟的网抑云。 三分钟后,手机熄火,她自己小声接着哼唱起来,哼着哼着,就抽抽嗒嗒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7 13:58:47~2023-12-28 14:30: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9章 失落 ◎一看便是齐王精挑细选出来的◎ 近来,长乐坊的某条小巷里,经常会飘出奇特的香气,有邻居好奇凑过去,发现居住在巷尾的楚国公主一家,正在院子里生火,用三只大陶罐蒸煮着什么。 香味就来自于那些热气腾腾的陶罐。 那是一种很清新的茶香,味道说不上多惊艳,可就是让人闻着舒心,总也闻不够似的,余韵缭绕。 仔细再品,便会从茶香中嗅出几股似有若无的果香,嗅觉敏锐的,一下子分辨出了桃子和山楂,还有一种气味略显苦涩,不像是水果,倒有几分像药材。 他们纷纷挤进院子,围着陶罐和在陶罐前扇扇子的家丁,抻长脖子指指点点。 “姑娘,这煮的是什么呀?”有一个老婆婆忍不住问秀荷道。 秀荷透过白蒙蒙的水雾回答道:“是我家公主自制的果茶。” 老婆婆操劳了一辈子,吃的都是黄米大豆,哪里见识过如此精细且香味浓郁的东西,她用力吸了吸鼻子,顿觉满口生香,神思一下子就清明了。 一道水绿色的身影,捧着个竹篓,从院子一角拐出来。 身影的主人素面朝天,头上仅以一根褪色木钗束定发髻,却依然难掩绝色姿容。 她分明长了一张祸国殃民的妖妃脸,却总笑呵呵的,黑黑的小鹿眼弯成两道月牙,看着喜庆又讨喜。 “邻居们,这是我老家特产的水果茶,今天免费请大家喝。”她指了指石案上的几只碗,冲田青使了个眼色,田青立刻从每只陶罐各舀出一碗,想了想,将山楂味的那碗先递给老婆婆。 老婆婆颤巍巍接过茶,吹了几口热气,就迫不及待喝了起来。 其他人也跃跃欲试,但更多的还是在等老阿婆的反馈。 阿婆上了年纪,食欲不振,家人们都愁坏了,没想到这一碗山楂茶下去,肚子顿时“咕咕”了两声。 老阿婆放下碗,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角,田青很有眼力见地又给她舀了两勺。 “好喝,真好喝。”第二碗下肚后,老阿婆揉着肚子赞道,转头去寻自己儿子,“老三,我这会儿感觉肚子饿了,快点给我拿一个馍馍吃——” 众人见状,啧啧称奇,有同样消化不好的,嚷着也要喝山楂茶,几个小姑娘凑到散发桃子味的陶罐前跃跃欲试,郑冀麻利地给她们每人倒了一碗。 他长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姑娘们一边喝茶一边偷眼瞅他,春心芳动之下,更加觉得茶味馥郁,唇齿留香了。 人越聚越多,楚萸家里的碗肯定是不够用了,很多人回家拿来自己的碗,像领灾粮一样排队,一个上午过去,几乎整个巷子的人都至少喝过一碗了。 借着这个机会,楚萸也把方圆数里的邻居们都认了个脸熟。日落时分,随着罐子里的茶水见底,人群纷纷散去,楚萸观察了一下,发现只有菊花红枣茶还剩下一小半,似乎不怎么讨喜。 果然,人都是感官动物,实际上菊花茶才是最有功效的,可她也没办法跟古人普及这些,有些事做太多就会被当成异类。 她倒是很想做点玫瑰花茶,可她不知道战国时代产不产这东西,再说现在是秋天,就算有也早凋零了。 秋天还能开花的,似乎就只剩下菊花了。 对呀,还有桂花,她眼睛一亮。 说实话,桂花绝对是花卉中最适合食用的,桂花糕、桂花酒、桂花凉粉、桂花拿铁……即便在现代社会,新产品也层出不穷。 她在心里默默记下,打算过几天去摘些桂花丰富一下口味。 这场免费的茶水供给,仿佛是一块砖头,敲碎了邻里之间的某种隔阂,感觉最直观的就是秀荷和郑冀。 第33章 他们发觉邻居们不再像以往那样生疏冷漠了,有的时候看见他们还会点点头,卖东西给他们时也不会再特意捡烂的、不新鲜的。 当然,还是有些人改不了刻板印象,依旧凶巴巴不讲理。总而言之,整体上比之前好多了。 楚萸这么做确实有收买人心的意思,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身处异国他乡,很多事免不了劳烦身旁人,多给朋友多条路嘛。 不过她本人,也很乐在其中。在原来的世界,她就是个愿意做公益的女孩,经常跑孤儿院、养老院,看到有人因为自己的帮助而稍稍好过一点,她便觉得幸福感倍增。 这天,她提着一只小陶罐,往裁缝铺走去。老板娘痛经,在深秋喝红枣茶调养一下总归是不错的。 一进店铺,就察觉到里面弥漫着浓重的996气氛,她蹑手蹑脚摸进去,看见十几个伙计正化身为触手怪,围着长板飞针走线,老板娘则像流水线上的工头般,在后面指指点点,眉毛都快飞到发际线上了。 楚萸顿觉自己来的不是时候,打算放下枣茶就走人,没想到老板娘一把拽住她的胳膊,神秘兮兮地领进里间,说是让她帮着试件衣服。 那是件棕中带红的华贵礼袍,用料细腻,而且厚实,不像是常见的布匹。 楚萸小心翼翼穿好,在老板娘面前展示一圈,衣服很合身,除了略长些,以及胸口有些紧。 楚萸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收紧肩膀,原主胸前的两坨肉是她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饱满,即便在这样厚实的衣服包裹下,也曲线毕露,茁壮得犹如土地里蓄势待发的春苗。 “这衣服是哪位夫人定做的呀,肯定能赚不少钱吧?”楚萸心里涌起一股想要投资入伙的冲动,她想到了田青的那袋金币,眼睛狡黠地轻轻眨了眨。 “是齐国公主。”老板娘答,拿刷子刷了刷衣服上的毛球,“上周刚刚入秦。” 楚萸愣住,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 “齐国公主,为何入秦呢?”她木讷地问,胳膊半举着任凭老板娘刷刷擦擦。 老板娘扑哧笑了:“傻姑娘,那你是为啥入的秦啊?”像是在笑她明知故问。 心里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动了一下,她垂下眼帘,盯住地面上被扫下来的毛团,半晌未发一言。 历史上,从秦昭襄王开始,秦齐两国基本处于交好状态,且经常互通商贸,齐国在这个当口送公主来,想必也是要缓和跟秦国的关系吧。 “那、那万一是献给秦王的呢?”她忽然冒出一句,嗓音微微有些发尖,胳膊还半举着,像是早就忘了自己身上还有这两个部件。 “这就不是我等能探知的了。”老板娘是个务实的人,对此类八卦没什么兴趣,然话虽这么说,她经常出入官宦人家,自然是知道些内幕,“那公主我见过,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端庄大方,且颇具才情,一看便是齐王精挑细选出来的,王上一贯看重长公子,依我看,还是配给长公子可能性更大。” 楚萸终于想起了自己的两条胳膊,缓缓放下,抿起嘴巴,不知怎的,心里滚过阵阵失落。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估计会晚更~感谢在2023-12-28 14:30:20~2023-12-28 20:42: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傻瓜 ◎就……挺配的◎ 整个晚上,楚萸都有点儿心不在焉,饭吃了两口就撂下筷子,盯着落在外面的一颗米粒发呆。 其实长公子再娶这件事,已经和她毫无干系了。他们之间的关联,早在一年前就被一刀两段,原因她也能够理解,只是渣爹拒绝将她接回去,生生让她卡在了目前这种尴尬处境之中。 她用手指捻起那颗米粒,目光飘忽了好一阵子才重新聚焦。 米粒又粘又软,就像此时的自己。她忽然无比同情这具身体的主人,若自己不是来自其他时空的灵魂,而是原主本人,面对这种局面,会不会崩溃? 一定会的。 她的经历简直就是一部悲情小说,处处透着绝望与嫌弃——父亲不要她,未婚夫抛弃她,有家回不去,被迫在这乱世中的敌国谋生存,每时每刻都充满了对未知未来的惶恐。 她的灵魂有一瞬间仿佛飘出了体内,看见一个步履蹒跚的少女,在黑暗中孤独地行走着,周围悬吊着很多盏风灯,但它们都照不到她,所有的地方都洒满光亮,唯有她周围是一团化不开的浓黑…… 眼眶泛起酸涩,楚萸抽了抽鼻子,将米粒轻轻刮蹭在桌沿上,起身回了屋。 在关上门的那一刻,她重重呼出一口气。 原主都这么惨了,自己可得支棱起来啊—— 就算所有人都不爱自己,她也得爱自己。占了人家的身体就要好好替人家经营人生,再说,也不是所有人都不爱她,至少郑冀和秀荷是死心塌地跟着她的,她也不是一无所有。 反正她对渣爹也没有感情,对目前处境倒不至于生出什么强烈的恨意,作为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人,她至少知道秦国是最终胜利者,就算让她回楚国,她还不肯去呢。 这样一想,心里舒坦多了。 如果那一晚,没遇到公子扶苏,就更好了。 第34章 她叹了口气,身子向后一仰,躺倒在了床榻上。 不要灰心,不要丧气,毕竟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她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斯嘉丽的名台词,觉得自己心灵能量直线飙升。然而第二天天一亮,她又忍不住emo了,在床上翻来覆去烙了好半天饼,才把脚丫伸进鞋里,垂头丧气地下了榻。 吃过早饭,她鬼使神差地又提着一罐茶去了裁缝铺。老板娘正要出门,一问是去齐国公主下榻的驿馆送衣服,楚萸脑子一热,说让我也跟着去吧。 老板娘深深地看她一眼,挑了挑眉,仿佛在问你确定? 楚萸认真地点了下头,不等老板娘开口,就一骨碌爬上马车,壁虎一样死死贴在车板上,生怕老板娘把她提拎出去似的。 老板娘无语,抬腿上了车。马车颠簸了约两柱香的工夫,总算停了下来。 期间,老板娘一直拿眼睛睨她,见她正襟危坐,目光一瞬不瞬地直视前方,一副视死如归般的神情,忍不住叹了口气。 “孽缘啊。”她小声嘀咕,撩开门帘跳下车。 楚萸也皱着鼻子下了车,她现在大脑割裂成了两块,一块在质问她为啥要来,来了有什么用,是不是有病?另一块却磕了兴奋#剂似的催促她,快进去快进去,看看那个公主到底有多“精挑细选”、“端庄大方”…… 其实,昨天这两个词也很刺痛她,因为她知道“她”不是被精挑细选的,“她”也不够端庄大方,多少有点小家子气,这些楚萸都能从其他人的态度中窥探出来。 不知怎么的,她对原主有了种同仇敌忾的情感,就是莫名不爽“她”被这样对待,可让她反抗逆袭吧,她也着实没这个能力,万一没逆袭好,把命再搭进去,可就不值了。 反正现在在她眼里,自己的小命比什么都重要。在这个时代,杀个人就是手起刀落的事儿,想丧命简直不要太容易。 尽管在车上想象过,楚萸还是被眼前驿馆的恢宏壮观给惊到了。 就像是个小型宫殿,檐角飞扬,高楼迭起,朱色围墙仿佛望不到尽头,门口有一队披甲军士把守,无比的庄重、正式。 和这里相比,自己的宅邸简直像个依附在公园旁边的公共厕所。 同样是公主,这待遇差别,还真是巨大到离谱。 她忽然有点不想进去了。 何必自取其辱呢? 她打了退堂鼓,老板娘在她后背怼了一肘子:“别发呆了,要来的是你,往后退是做什么?堂堂的楚国公主,就这点儿气魄?” 楚萸愣怔片刻,随即鼓起腮帮子:“谁、谁退缩了,你不要胡说。” 见自己的激将法起了作用,老板娘敛去眼底笑意,昂首挺胸地踏上台阶,楚萸也气咻咻地跟了上去。 验明身份后,她们被放了进去。庭院幽深,几座假山掩映在半红的枫叶之中,很有意境。 几个衣着鲜艳的少女在门口说笑,她们都是丫鬟打扮,却个个容貌出挑、身姿绰约,笑声银铃般清脆。 楚萸数了数,一共七个,应该都不是近旁伺候的,整体人数只会更多。 对比自己只陪嫁来两个仆从,她更加失落了,像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眼睛盯着老板娘的裙摆,随她穿过大小回廊,拐进一间香气缭绕的宽敞厅房。 没有什么离谱的波折,她很快就在一串串白色珠帘后,看见了手持竹简,安静阅读的齐国公主。 她一袭庄重的淡褐色长袍,镶酒红褶边,皮肤白皙,额头光洁,鼻梁挺直,即便垂头阅读依然可见那道立体的轮廓线条。 老板娘上前拜礼,公主不急不徐地抬起头来,冲她露出微笑。 此时恰有一束阳光照进来,洒落在她如花般的笑靥上,与头顶那只刻有繁复花纹的镶金玉冠相映生辉。 非常美,是那种五官端正,国泰安民,眉目如画的大气美。 不仅外表挑不出一点毛病,气质更是沉稳练达,举手投足间尽显贵族优雅。 楚萸垂下眼睛,脑中浮现她与长公子并肩而立的画面。 一样的矜贵,一样的气度非凡。 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就……挺配的。 原本躁动不已的心绪,顷刻之间平静如水,她抬手抹了抹眼角,有点湿,但问题不大。 就这样吧。 真是的,为什么非要跟过来呢? 像个傻瓜一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8 20:42:27~2023-12-29 18:1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兔子 ◎这是什么倒霉的概率?◎ 今日艳阳高照,空气清新,很适合秋猎。 咸阳东部的北山围场里,秦王的几位较年长的公子正策马搭弓,围剿一只体型健壮、灵活敏捷的公鹿。 围场内,阵阵尘土飞扬,围观士兵的喝彩声与胡马的嘶鸣声不绝于耳,很快一只破空而来的秦箭,射中了公鹿的右前腿,公鹿吃痛趔趄,还未来得及弯下伤腿,另一只箭便紧追而来,正中它的后脑。 力道之大,箭尖已穿脑而出,公鹿翻滚在地,四肢抽搐几下后就一动不动了。 第35章 “还得是兄长你啊。”嬴濯勒住缰绳,有些遗憾地望了眼自己略微射偏的箭簇,转头对轻甲白衣的扶苏笑道,“连发两箭全中,佩服、佩服。兄长一贯骑射厉害,是我们的表率,可一年前也未曾如今日这般精准利落,看来这一年的军营之行收获颇多啊。” 扶苏笑笑,调转马头:“我看你倒是越来越会恭维我了,骑射这种多练习就好,军营里更看中的是配合,确实能收获不少,你若是想去,也可以说与父王。” 其实这还不是他最好的状态。自从回到咸阳,除去第一日夜宿华泉宫睡得还算踏实,其余几日夜夜失眠。助眠的香也熏了,药也吃了,仍然毫无睡意,几乎是硬撑到天亮,才勉强睡上几刻钟。 “我都求过好几遍了,父王就是不肯让我去。”嬴濯叹气,“只肯交给我些军辎采购的事情,果然父王还是更看重兄长你。” 两人年纪相仿,从小又一起长大,自然是没有很多顾忌,基本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即便在最险恶的战场上,也绝对放心将后背托付给对方。 “战时军辎可是重中之重,若非绝对信赖,怎么可能派你去。”扶苏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并非只有上战场杀敌才能立功。” 为了调动百姓参军、英勇杀敌,秦国目下采用的是军功制,按人头论封赏。士兵在战场上只要杀敌一人,就可以免除其全家的徭役和赋税;斩首敌军军官一名,可授爵一级,赐田一顷,赏宅九亩。 也就是说,一个穷困潦倒、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只要不怕死,敢杀人,就有可能一举飞升,成为人上人。 当然,更多的,还是将残缺不全的尸体,留在异国他乡的焦土之中,任由秃鹫乌鸦啃噬。 扶苏扬了一下手,马上有侍从上前将死去的公鹿就地砍去脑袋,浓稠的鲜血渗入地面,鹿头被悬挂于旗头,鹿身则被抬下去剥皮烹煮。 这次狩猎算是兄弟之间的一场小聚,猎鹿只是个开胃菜,接下来,他们会狩猎一些更具挑战性的猎物,比如野猪、飞禽或者兔子。 前者攻击性强,后两者目标不好瞄准,无论哪个,都能激起这些年轻男儿的热血与好胜心。 后方有马蹄逼近,刚满14岁的公子高挥鞭追上他们,手里提着一只胖嘟嘟的松鼠。 显然他刚刚并没有卷入兄长们的竞争,而是剑走偏锋,自顾自地追踪一只松鼠,且大胜而归。 他身子骨不像几位哥哥那样健壮,只能以这种方式完成狩猎,不管怎么说,好歹没有辜负“狩猎”这两个字的意义。 “阿高,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趁这东西在树下打瞌睡,才把它拿下的?”从另一侧策马缓缓靠来的公子将邑调侃道,他比公子高大一岁,个子却不小,嗓音也宛若一个小大人。 “你太小看我了。”公子高将松鼠抛到将邑身上,冲他做了个鬼脸,“我提前在它巢穴下方放满榛果,它太贪心,一口气吃太多,跑不动了。” “你这是作弊。”将邑不大高兴道,又把松鼠抛了回去,“你等着,一会儿我一定要射中一只比你这个大很多的。” 公子高不理睬他的叫嚣和攀比,怡然自得地将松鼠挂在马侧腹的绑带上。 “看来,阿高比较适合当谋士。”扶苏爽朗笑道,心中积压多日的阴霾,被弟弟们生龙活虎的打闹声涤荡一空,神思重新清明活跃起来。 嬴濯不动声色瞄了他一眼,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他自然知道扶苏为何离开咸阳,若非父王接二连三的召唤,他可能根本就不想回来了。 至少,在摆脱那件事的影响前,不会回来。他了解自己的兄长,在温润知礼的外表下,他比谁都倔强。 像是感知到了他的注视,扶苏转过脸来,冲他淡淡一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中所想。 嬴濯只好主动找话题:“听说过几日父王会举办盛大宴席,招待刚刚入秦的齐国公主。” 扶苏微微移开目光:“眼下四国局势动荡,魏国羸弱不足为惧,燕国远且难成大器,唯有齐楚两国变数较多,父王此举想必是要稳住齐国,我听闻楚王正派人积极游说齐王,想与齐国合纵抗秦,而齐王此举明显是在表明态度。” 嬴濯点头:“齐、楚两国虽然国力渐衰,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体量摆在那里,一旦联合起来,确实不好办。” “什么齐国?”将邑听了个只言片语就凑过来,“我听我阿母说了,那个齐国公主特别漂亮,而且博学多才,带过来两车古书典籍,都是稷下学宫的藏品,父王一收到就迫不及待挑灯夜读,宝贝得很。我真羡慕你啊,扶苏哥哥,先是楚国公主,后又有齐国公主,我什么时候也能讨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公主呢?” 小公子早熟地说,并露出向往的神情。只是这副多情而忧郁的神态不适合他,公子高和另外两位弟弟在一旁哄笑起来,惹得小公子怒目而视。 扶苏并未言语,嬴濯抬腿踢了将邑一脚:“我说你呀,想要娶公主,就赶紧跟父王讨去。现在讨过来,还是风光无限的公主,若是再等几年,等六国被我大秦消灭殆尽,那就只剩下任人挑拣的女奴了,和这猎场里的猎物没什么两样。” 这话虽然粗鲁无礼,但事实就是这样。 正说话间,前方某处突然起了喧哗,兄弟几人齐齐扭头看去,见两个士兵正搡着一个年轻女子往这边走。 第36章 女子着粉色曲裾,乌发浓密,身姿婀娜,一根素白的腰带,勒出一截勾魂摄魄的小蛮腰,拉拉扯扯间,娇软得宛如一株攀附在大树上随风摇曳的小花。 扶苏远远地觉得那身影无比眼熟,待人被拽近了,只觉两眼一黑。 她怎么会在这里? 这也是楚萸想问自己的问题。 她听邻居说北山附近桂树林立,便想着过来采点桂花泡茶,没想到正哼着歌愉快地往篮子里摘花,一只屁股肥肥的兔子突然窜出来,吓得她把满篮子花都抖落了。 兔子见了她就跟见了救星似的,沿着裙角一路攀爬,最后钻进她怀里,瑟瑟发抖。 楚萸从小就超爱毛茸茸的小动物,欢喜地拿脸蹭它,蹭了一嘴的毛,还没等她尽兴,两个凶神恶煞的小兵就一边嚷着“前方何人?”,一边冲过来把兔子从她怀里提拎出来,还扭住她的胳膊,质问她为何来此地? 然后她就一边辩解,一边稀里糊涂地被拉扯到了这里。 “报告公子,这丫头鬼鬼祟祟的,还偷拿了猎物,我等觉得她实在可疑,便捉拿了过来。”小兵一号汇报道。 “谁、谁鬼鬼祟祟了?”楚萸气不过,心想你要邀功也不能倒打一耙啊,连忙扬起脸来,想要跟面前高高坐于马上的几位“大人物”好好解释一番。 然而,她的目光扫过嬴濯时猛地一顿,等扫到扶苏时,已经接近石化了。 她是谁?她在哪儿? 她满脑子都旋转着这两个问题。 “这不是楚公主吗?”嬴濯冷哼一声,松松握住马鞭,在马背上轻轻拍了几拍,他的动作有点暧昧,仿佛鞭笞的不是胯#下的这匹马,而是狼狈站在他面前的楚萸。 楚萸有点惧怕他冷硬而揶揄的目光,心虚地垂下睫毛,她能感觉到扶苏也在认真而探究地望着她,便更不敢抬头了,脖子上像压了只秤砣。 明明早上刚刚发过誓,决定忘记一切,从采摘桂花开始,好好经营生活,搞搞钱,方便以后随时跑路,结果不到半天时间,就再度遇到了让她心乱的始作俑者,不仅如此,还附带了另一位对她很不友善的公子哥。 这是什么倒霉的概率? “楚公主,你来这里做什么?”扶苏开了口,声音透着一股奇异的温和,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一寸寸从她身上扫过。 楚萸嘴巴翕动了两次,才把话音送出来,只是眼睛仍然低垂着,虚虚地盯着眼前白马的蹄子: “我……我听说这里桂花盛开,便过来摘些花瓣做花茶,正摘着呢,一只兔子蹿了出来,窜进我怀里,然后这两个人就跑过来把我扭住,非说我偷什么猎物——” 说着说着,她好像有点儿底气了,气鼓鼓地把头一抬:“我根本就不吃兔肉,偷它做什么?就算你们是秦国的公子,也不能无理取——” 她的眼睛不经意瞥到了挂在旗子上的鹿头,顿时吓得一哆嗦,声音陡然低了下去,“闹”字化成一声颤音,被她战战兢兢地半吞回去。 她想起古人似乎有杀人祭旗的传统,脑子里顿时闪过自己脑袋挂在上面的场景。 不不不,不会的,只是偷了一只兔子而已,不至于,不至于—— 诶,她没偷兔子呀,分明是它自投罗网的…… 她气咻咻地瞪了眼被士兵拎住耳朵的小兔,可它瑟瑟挣扎的模样实在可怜,让楚萸根本不忍心迁怒,甚至生出了同情。 扶苏俯下目光,望了望她,又望了望兔子,不知怎么的,竟觉得有点儿分不出彼此了。 一样的颤颤巍巍,软白肥润,散发出一种命悬一线的脆弱。 他忽然感到,喉咙异常干渴。 那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干渴,令他微微有些心烦意乱。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12-29 18:19:06~2023-12-30 17:12: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寂夜闻风4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为难 ◎如果是她怀里的那只,就更好了◎ “放她走吧。” 扶苏随意抬了抬手中的马鞭,扭住她的那名小兵立刻松开束缚,向后退去一步。 楚萸赶紧抱住肩膀往旁边挪蹭,一双眼睛还戒备地朝后瞟,就像生怕再被擒住似的。 那副样子,更像是一只被踩到短尾巴的小兔了。扶苏掩去一抹笑意,拉起了缰绳。 一股夹杂着远处桂花香的微风轻轻拂来,掀动她的额发和耳珰,也吹来在另一位士兵魔爪下痛苦扭动的兔子的哀叫声。 楚萸于心不忍,可她好不容易才被放过,真的不敢再多管闲事…… 她沉痛地闭了闭眼睛,在心里默默道了个歉,扭身就要跑离这个是非之地。 咕咕……咕咕……咕咕。 小兔的悲鸣越发急促、尖锐,就好像察觉到她即将弃它于不顾,那声音简直犹如在泣血,楚萸用力攥紧拳头,刚刚转过一半的身体,唰地一下又扭了过去。 她扬起面庞,望向正扯紧缰绳意欲调头离开的扶苏,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小家子气:“长公子,这只兔子……可、可以送给我吗?” 她原本想说的是“能不能把这只兔子也放了”,但转念一想,兔子本就是猎场里的猎物,她一个低贱到尘埃里的敌国弃子,有何底气和能耐对人家颐指气使,不要命了吗? 第37章 扶苏一愣,腿在马侧腹上轻轻踢了一下,马停住转圈的动作,两只前蹄不紧不慢地在地面上刨着。 其他正欲调头的公子闻声也好奇地侧转过身,十几只眼睛同时落在她身上,让她蓦地窜起一阵紧张。 她忽然察觉到,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甚至还带了点儿撒娇的意味,她算什么啊,他凭什么送兔子给她? “我、我……我是觉得我们之间挺有缘分的,刚刚它突然就跑进我怀里,像个老朋友一样,反正这猎场这么大,肯定还有很多猎物,若是长公子能成全,芈瑶不胜感激。” 说罢,垂头行了个礼。 低头间,没等来扶苏的回应,却听见了嬴濯不怀好意的揶揄: “平民尚懂得以物换物的道理,公主想要这只兔子,拿什么来换呢?” 楚萸心头一梗,恨不得能立刻化身为神奇女侠,一把将这个阴阳怪气的家伙从马背上薅下来。 但她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继续垂着脑袋,思考自己到底有没有什么能交换的。 她浑身上下,唯一值钱的,好像就只有床缝里那只手机了。可惜古人不懂它的价值,搞不好还会被当成邪祟妖物给扔火堆里烤。 “哦,我想起来了。”嬴濯突然抬高声音,语气听起来更加欠揍了,“公主似乎特别擅长唱歌,不如公主来一首你们楚国当地的民谣吧,如果你唱得足够令人满意,兄长或许会把那东西赏给你。” 楚萸面上一热,连耳朵都红得发烫。 这赤#裸#裸的羞辱,如同一根无形的鞭子抽打在她身上。 若是换个别的场景,她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就一首歌而已,她本也没什么家国仇恨,大家都是中国人,谁也别笑话谁,唱就唱呗。 可她现在面对的,是一群居上位的少年人,一旦开口唱歌,那简直就跟歌妓没什么差别了,就算她里子不是楚国公主,也会倍感屈辱的。 何况他还用了“赏”这个字,分明就是将她贬低成了供人玩乐的伶人。 这家伙,到底和自己有什么仇什么怨?还是单纯的性格恶劣? 可若是性格恶劣的话,为什么还会救下郑冀呢? 楚萸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 或许是出于触底反弹的原理,她突然升起一丝愠怒与莽撞,她咬住下唇,再度抬头,目光沿猎场扫视一圈后,直接落在扶苏身上。 他逆着阳光,面上的表情看不大真切,但她知道他正在安静地凝视着她,眼神里并没有显露轻蔑或者嘲弄。 但他亦未开口制止嬴濯,就像是也在看她会如何为自己解围。 或者,接受这个羞辱,泪眼婆娑地为他们高歌一曲。 少女嗓音婉转如夜莺啼啭,再配上这样一副泫然欲泣的娇柔神态,那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仿佛失去全部依靠任你拿捏—— 没有男人能抗拒这种冲击,他已经清晰听到身后接近成年的弟弟们,那微微加快的呼吸声。 他也是男人,偶尔也会涌起这种近乎邪恶的摧毁欲。就比如刚刚,他觉得她像只猎场里的兔子,而他接下来第一想做的,就是搭弓射中一只兔子。 如果是她怀里的那只,就更好了。 射中它,捕获它,让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身上都带着他的箭痕…… 他也说不清这股欲念的由来,莫名就是想这样做,否则无法平复心底那阵蠢蠢欲动的干渴。 他沉默地迎住她勇敢投过来的目光。 少女眼神清澈,下巴却因为紧张而微微紧绷着。正午阳光喧嚣,为她桃子一样鲜嫩的脸孔,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色,使她看上去多了一份圣洁与……温暖。 所以,你会怎么做呢,芈瑶? 他以眼神无声地问道。 【??作者有话说】 白天有事,看看晚上能不能再码一章(*?︶?*)感谢在2023-12-30 17:12:26~2023-12-31 11:25: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驯马 ◎自己这是,被性#骚扰了吗?◎ 一大片乌云掠过,短暂地将太阳遮住。 因了这忽然暗下来的光线,周遭仿佛刹那之间陷入死寂,唯有近旁一只刚刚成年的胡马不驯服的嘶鸣声,以及马上士兵被掀翻在地的沉闷摔打声,背景音般填充着这份沉寂。 乌云很快飞掠而过,阳光重新洒满大地,不知是否因为光线骤然变化的缘故,扶苏看见少女白嫩的脸庞上,倏然扬起一抹明媚。 她没有做出笑的动作,可他却感觉她全身都在散发笑意。 那是一种纯粹无害,幼童般欢快的笑意,它们汇聚在她小鹿般湿漉漉的黑亮眸子里,像泉水一样汩汩流淌。 胸口蓦地被烫了一下,心底暗无天日的某处,顷刻之间似有大簇花团盛放,他甚至能听见花骨朵噼啪绽放的轻快声音。 “唱歌确实是芈瑶所擅长的,但在此时此地未免显得太过胭脂气。”楚萸顶着这份明媚,柔声说道,唇边两只梨涡若隐若现,“各位公子见多识广,寻常的技艺早司空见惯,芈瑶倒是有个符合当前情境的小技能,可以表演给大家看。” “真的吗?”将邑把脑袋从两位兄长肩膀上探出来,跃跃欲试地问,“那你要表演什么? 第38章 他长得虎头虎脑,不似年长那两位五官如刻、面部线条锋锐,看着蛮好说话的样子。 楚萸忽地想起了自己的笨蛋老哥,他也是这种类型的长相,怀念之情令她微微盈起泪光,为了掩饰,她冲公子将邑甜甜地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嬴濯脸上骤然乌云密布。 他面色黑沉,抬起一只胳膊,把弟弟的圆脑袋摁回身后,冷傲地睨了她一眼: “别在那故弄玄虚了,楚公主,若是你拿一些无聊的东西搪塞,耽误我们大好的狩猎时间,就算兄长大度不跟你计较,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 楚萸心弦紧绷了一瞬,但她没时间害怕,有些事必须得一鼓作气,否则那股气就再难提起来了。 “并不会无聊的,公子。”楚萸努力维持微笑的表情,侧过脸,朝那匹正在被三名士兵拿绳索套着往后拉的胡马指了指,“我可以在一刻钟内,让那匹马安静下来。若是做不到,芈瑶甘愿受任何惩罚,若是顺利完成了,那就请长公子把兔子送给我,好吗?” 四周嘘声迭起,连套马的士兵都松懈了动作,朝这边看过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不是疯了就是痴了,居然敢夸下这种海口。 那匹马,三个男人都压制不住,她一个弱女子如何能驯服得了,信口开河也要有个限度。 简直太荒谬了。 半晌沉默之后,嬴濯下颌微抬,半是嘲讽半是好笑地开口道: “好,一言为定。” 然后就松放了缰绳向后仰去,摆出一副好整以暇看热闹的姿态。 楚萸用力咬住嘴唇,目光转向扶苏,像是在等他最后拍板。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虽然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很想对她说“你可以只唱一首歌的”,或者“你再求求我,我可以让你直接把兔子抱走”…… 当然,最后一句,是需要她自己意会的。 然而,她的眼光无比坚定、澄澈,让他倒不好意思拂了她的决心。 他也确实挺好奇,她会如何完成这项任务。 “好,我答应你。”他说。 楚萸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披挂着无数道炙热的、各怀鬼胎的视线,转身朝那匹四蹄乱刨,周身尘土萦绕的马驹碎步走去。 楚萸的父亲是驯马师,从英国留学归来、奖状证书执照一大堆的专业驯马师,不仅父亲,大伯和爷爷也都是驯马师,再往上她就不知道了,所以也说不准这到底是不是一份家族事业,但她和老哥都另有主业,驯马、骑马只能算业余爱好。 不过,对付这匹明显不是因为暴躁而发狂的马驹,足够了。 古人驯马,采用的都是土方子,那就是以武力压制,让马屈服认命。 当然在现代社会这也是主流做法,只是眼前这匹马,耳朵向前竖立着的,而非向后趴着,这就表明它并非想要攻击什么,它可能是身体某个部位难受,因而表现出了目前这种不驯服的状态。 楚萸放轻脚步,示意套住马头的士兵不要松手,小心避开马蹄,伸出一只手掌,放在马不断乱晃的鼻孔下。 或许是祖辈从事驯马行业的缘故,他们一家人身上的气味十分独特,大多数马闻到都不反感,甚至十分乐意亲近。 就好比有人很讨小动物喜欢,有人则万年狗不理,去个猫咖都没猫搭理,撸谁谁跑。 当然她也有赌的成分。万一这匹马不吃她这一套,她可能就无法施展下去了。 还好,她的气味如安抚剂般起了作用,马渐渐停住了挣扎,温热的鼻子追寻着她的手掌,湿哒哒热乎乎的。 它的两只后蹄已落地,只有右前蹄还在暴躁地刨动。 楚萸大胆地靠得更近些,近得连控马的小兵都为她捏了把汗,她熟稔地抬起另一只手,轻柔地从马的额头,顺毛摸到脖子,一下一下,一趟一趟,直到它伸出舌头,开始舔她的手臂。 大约摸了五六分钟,楚萸抬起下巴,示意小兵们可以松开绳套,三人犹豫着缓缓松开了手,但接下来楚萸的动作,却吓得他们连忙又把绳子捡了起来,紧紧攥于手中。 只见楚萸居然大剌剌地蹲下身去,徒手抬起了那只还在刨动的马蹄,甚至还趴伏在地上,将头伸到底下观察。 这个女人是疯了吗?他们面面相觑,大气都不敢出。 同样屏神凝息的,还有身后不远处,端坐于马上的几位公子。 “你们这儿有草料吧,取些好的过来。”楚萸这时转过头,对其中一位士兵吩咐道。 他不大理解地顿在原地,楚萸叹了口气,指了指马蹄:“它这只脚掌里卡了一块碎铁片,因为疼才不停地躁动,你拿草料喂它,趁它吃得香的时候,快准狠地把铁片扯出来就行。” 小兵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连忙招呼一名同伴,一起去搬草料。 楚萸直起身,满意地拍了拍白马肌肉鼓胀、线条流畅的侧颈,白马依恋似的把头凑向她,鼻子不断地往她颈窝处拱,哪还有先前那副暴躁、狂戾的模样。 “好啦,好啦,别这样,好痒啊。”她咯咯笑着又在马背上捋了一通,忽然压低声音,“以后你要多多努力,多吃点草料,打仗的时候能跑就跑,小命要紧。” 其实,直到彻底将它安抚下来,她才注意到它有多英俊,皮毛锃亮,全身上下每一寸都写着勇猛,这样的马,绝对是在战场上配给主将的,脚程快、爆发力强,光看腿部肌肉便可窥知一二。 第39章 所以,她至少目前不必担心,它会受到亏待。 最后拍了它一下,她神采飞扬地回到秦公子面前,眉毛微挑,两只小手往前一摊,明丽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仿佛在说: “兔子呢?拿来吧。” 她注意到嬴濯的脸色很不好,看得她十分解气,甚至想冲他吐吐舌头,但她可不敢,只是略微扬起一条柳眉,小猫般得意地炫耀了一小下。 顷刻之间,浓重的低气压自上而下兜罩而来,吓得她赶紧收敛了“小人得志”的嘴脸,胆战心惊地将目光转向扶苏。 她看见扶苏在笑。 就像是春水被微风徐徐吹动,漾开重重轻柔涟漪。 她抿住嘴巴,期期艾艾地眨眼,两只小手仍然巴巴地向前伸着。 扶苏朝拿兔子的小兵努了努下巴,小兵得令立刻上前,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恭恭敬敬地将小兔放进楚萸手中。 “谢谢长公子。”她搂住小兔,笑得春花灿烂,有那么一瞬间,连阳光都被她晃得暗淡了色泽。 扶苏眼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阴霾,他忽然开口问道:“楚公主,你是如何学会这些的?” 楚萸沉浸在解救兔宝宝的喜悦中,脑子一时还没回过劲儿,脱口而出:“我爹教我的。” 话音刚落,她就警觉说错话了,抱着兔子的手指猛地一僵。 “楚王?”果然听见扶苏好笑似的反问道,“第一次听说楚王居然还有这本事。” 不不不,没你们老嬴家厉害,毕竟是靠养马发家的…… 她在心里疯狂吐槽,面上却只能紧绷着回道:“父王一直对驯马很有研究,我跟着学了点皮毛,没想到今日正好用上了……” 好在扶苏没有追问,他微微眯起漂亮的凤眸,以一种自上而下俯睨、笼罩的目光,将楚萸从头到脚梳理一遍。 然后,他扬起马鞭,轻轻一挥,胡马立刻调头,撒开四蹄,向树林的方向疾奔而去。 “啊,扶苏哥哥,太狡猾了!”将邑恍然大悟地叫嚷起来,连忙策马追赶而去,其他弟弟也跟了上去,新一轮的狩猎即将开始。 嬴濯并没有着急追上,他危险地眯起目光,俯在马背上,几乎是恶狠狠地瞪了楚萸一眼。 楚萸吓得抱着小兔想往后退,然而步子还没迈出一半,就被他从上面探出来的马鞭挑住了下巴。 粗粝的麻绳摩擦着细嫩的肌肤,很快便红肿了一大片。 “我说,你要是这么渴望男人,有的是地方可以去。”他恶毒地说,“倡馆、女闾、伎所,以你的样貌绝对大受欢迎,何必非要在我们兄弟面前打转呢?” 楚萸如遭雷击,大脑宛如宕机,半天也没能领会他在说什么。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喷洒下恶毒言论的那个家伙,已经策马远去,只留下一片呛人的烟尘,在半空中飞舞盘旋。 楚萸木木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 自己这是,被性#骚扰了吗? 【??作者有话说】 关于驯马,资料来源于百度,勿轻信( ̄? ̄) 感谢在2023-12-31 11:25:10~2023-12-31 22:4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间奏 ◎寡人没有王后,以后也不会再有王后◎ “好可爱啊,公主,您在哪儿捡的呀?” 秀荷双手捞起肥嘟嘟的小兔,抱在怀里爱不释手。 小兔被放在花篮里一路带回来,身上还沾着几瓣桂花,此刻已经完全脱离了惊魂未定的状态,三瓣嘴吧唧吧唧啃着空气,在秀荷的爱抚下得瑟地抖起了短尾巴,浑然不知它的救命恩人正撇着嘴巴,单手撑腮,一脸阴郁地发呆。 说实话,楚萸有些被气到。 她长这么大,受到过的最严重人身攻击,是小学体育老师的那句“小胖妞”——小时候她贪吃,所以胖乎乎的,直到月经初潮到来,才跟吃了特效药般抽条、变瘦,出落得亭亭玉立。 除此之外,周围的人都蛮讲礼貌,就算不讲礼貌,也不至于一上来就讥讽她适合当娼#妓,饶是她脾气再好,也恨不得给那人几拳。 她气得乳腺疼,想问问秀荷原主和那个人模狗样的什么公子是否有过节,她始终觉得恶意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其中一定有什么隐含的原因。 一扭头,看见秀荷正满眼慈爱地给小兔扯菜叶吃,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位抱着初生儿晒太阳的小妈妈,看得她心里涌上一阵暖流,不忍心以不愉快的话题打断这幅温情的画面。 算了,不想了,骂就骂吧,自己现在活着都难,还怕污言秽语吗?再说,他针对的其实不是她,她就算生气也不达心底,权当被狗咬了。 只是心疼的感觉依然挥之不散,她不知道原主到底是怎么招惹上他的,幸好她穿越过来了,否则以原主的精神承受力,怕是又要上吊。 楚萸手指伸向篮子,捻起一朵桂花,放在鼻端闻了闻。 香气饱满馥郁,余韵悠长,是绝佳的酿造原料。 情绪一下子又昂扬了起来,她仿佛看到一坛坛特制的桂花酒正在冲她招手,哗啦啦的金币流水一样涌向她的钱包…… 她贪婪地搓起手,立刻将一切不快抛到九霄云外,冲到屋里翻出手机,百度了一下桂花酒的简易酿造过程。 第40章 还好,挺简单的,想办法再弄到一罐蜂蜜,就万事大吉了。 章台宫内,秦王在一摞文书中挑挑拣拣,最终选中一卷,展开来,提起笔,正要奋笔疾书,身旁传来女人故作嗔怒的撒娇声。 “王上,您是不是忘了臣妾还坐在这儿了?”赵夫人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抬袖揩了把并不存在的眼泪,“臣妾都在这儿坐半个时辰了,您却一直不停翻阅竹简,理都不理臣妾,果然是臣妾年老色衰了,王上连看都不愿意看一眼。” 嬴政叹了口气,说实话,他确实忘了身旁还坐着个女人。 赵人难驯服,频繁惹事,魏国城墙占领高地、固若金汤,若是魏王死活不开城门,秦军也无计可施,这些事都在第一时间攫住了他的注意力,令他无暇顾及半个时辰前过来送滋补品的赵夫人。 他停下批注的动作,长眉微挑,扭头看了她一眼:“好了,寡人现在看见你了,你可以走了。” 赵夫人抹眼泪的动作顿在半空,她僵硬地放下胳膊,一张妩媚又生机勃勃的脸上,写满了不悦和憋屈。 伴随着玉佩玉珏的清脆磕碰声,浓妆华服而来的赵夫人也上来了倔脾气,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虽然心有不甘,但她也没脸皮厚到王上都下逐客令了,还死乞白赖地粘在这儿。 她现在虽然获得了等同王后的权力,但她最想要的,似乎永远也得不到了。 “臣妾告退。”她赌气般地拱手行礼,扭头就走。 天生骄傲又跋扈的性格,让她做不出那些低三下四的邀宠之举,她脸色乌黑地走到拐角香炉处,看着里面厚厚一层的提神醒脑的香料,心中突然腾起一阵心疼。 她轻掐掌心,转身朝自己搁在长案边缘的参汤看了一眼,咬咬唇,扬声道: “王上,勤劳国事之余,也请注意身体。臣妾虽不如王后会讨王上欢心,但臣妾对您的关心一点也不少。” 立在屏风后侍奉的赵高,闻言为她捏了一把汗。整个偌大的咸阳宫,敢明目张胆在大王面前提起芈王后的,也就只有她一个了。 一滴墨汁在竹简上晕开,秦王的眉心轻轻蹙了起来,他没有抬头,捏着笔杆的手指蓦地收紧,以至于指节都泛了白。 一股强大的、令人难以喘息的可怕气场,顷刻之间充斥整片空间,赵高额角渗出层层汗珠,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每次秦王发怒,他都要跟着抖上三抖。哪怕事情与他半分钱关系没有,他也会被那股愤怒的气场波及,从头到脚每一只毛孔都渗出畏惧。 半晌,沉寂空旷的侧殿内,响起了秦王冷硬愠怒的声音: “赵姝,寡人没有王后,以后也不会再有王后。不要仗着寡人对你的纵容,一而再再而三口无遮拦。你的心意寡人领了,退下吧。” 赵夫人垂下眼帘,愤然而又畏怯地嘟囔了一声“喏”,转身离去,全然没有几分钟前的理直气壮。 立在屏风后的赵高总算稍稍松开一口气。 伴君如伴虎,真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他忍不住感慨道,心里隐隐竟有些羡慕。 这种随意发号施令,将人摁于权力之下碾压的快#感,他多希望自己有朝一日,也可以体验一番。 【??作者有话说】 太长的回复我也不想回了,抱歉没把扶苏塑造成纯善白月光,是我ooc了,不够了解扶苏,所以去看别的文吧,总有满足你期待的感谢在2023-12-31 22:47:11~2024-01-02 10:3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接近 ◎这是要逼着他,多多接近她吗◎ “长公子,您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长生接过扶苏远远扔来的箭弓,一脸讪笑地问。 他是扶苏的贴身仆从,很小的时候就跟着他了,年纪只比扶苏小半岁,办事却相当机灵,就是有点儿贪嘴,看这表情,估计又偷偷摸摸开小灶了。 扶苏懒得管束,大步流星走向主屋,踏过门槛:“起了风沙,就提前结束了。” 长生把箭弓和箭筒收好后,小碎步跟过去,笑呵呵道:“看来,长公子这次收获颇丰。” “你从哪儿看出来的?”扶苏撩袍坐下,一旁有侍女送来热茶。 两人有从小一起偷吃莲子被抓包罚站的情谊,说起话来并不似寻常主仆那样生硬。 “且看您的好气色便知道了。”长生伶牙俐齿地恭维道。 不过他说的却是实话,今天主子眼角眉梢都挂着愉快,不像平时,笑得再和善,眉宇间也总锁着一股忧郁,仿佛这辈子都不会再真切地开心了。 但今天却不一样,也不知道碰到什么乐子了。 扶苏不以为然地睨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偷吃至少也应该把衣襟上的碎渣掸干净吧,于是目光在他领口故意多停留了一会儿,成功让他涨红了脸,一边拍拍打打,一边慌张地解释说家里剩的粗面太多,怕时间久了长虫子,便和阿清他们一起做了肉夹馍吃。 “公子,我又寻来一副安神的方子,今晚您试试不?”他机敏地转移了话题。 “算了吧。”扶苏放下茶盏,苦笑道,“我这恐怕是心病,寻常的药,起不了作用。” 第41章 自阿母去世后,他在这咸阳城一日也无法安睡,一闭眼就是阿母的身影。 他主动请缨去雍城监军,在军营里发了疯地练剑、练骑射,雨天雪天与将士们同袍而睡,一番折腾下来,总算不再日日难眠了。 然而一回到咸阳,一切的改善都不作数了,他开始继续失眠,继续心痛。 阿母的死,永远都是他心头的一根刺,谁也拔不掉,随着时间流逝,这根刺越扎越深,越深越痛,几乎已经跟他的血肉融为一体了。 那份痛,也自然而然,成了他身体甚至生命的一部分。 入夜,他靠在榻上阅读,近旁桌案上,燃着两簇烛火,安静与他为伴。 反正也睡不着,多读些书,总比硬躺着强。 但不知怎的,今夜居然久违地感到了一丝倦意,他熄掉一根蜡烛,就着睡意缓缓躺下。 很快他就睡着了,甚至还没来得及卷起竹简,意识便先一步滑入黑暗。 他又做了梦。 这回梦见的是一幕惨绝人寰的场景。 他看见咸阳宫的某处宫殿里,一个二十多岁的漂亮女子,被两个士兵拖拽而出,她穿着华丽的长袍,头发却凌乱地散着,士兵们拖着她往殿外走,粗鲁得就像是在拉扯一只死去的牲口。 扶苏不认得这位女子,却认得这个住处。 虽然比现在辉煌、华美数倍,他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他最小的妹妹嬴阴嫚的住处。 那这个女子—— 他眯起眼睛,画面忽远忽近,他就像一个幽灵飘在一侧旁观,始终看不清她痛苦低垂着的面容。 他内心焦急,不知怎么的,这个身姿窈窕的女子在他眼里,莫名地与那个胖墩墩的阿嫚重合在一起。 她在他的梦境中长大了,却被本应该守护她的宫内侍卫,以这种残酷方式对待,这令他感到心惊肉跳。 一道少年的身影自远处走来,面目辨不清楚,却可见秦王的冠冕、袍服和佩剑。 更确切地说,他的一身打扮,只是与秦王酷似。 更繁琐,更华丽,也更加盛大。 谁? 他是谁? 就在这时,一直垂着脑袋被拖行的女子,猛地昂起了头。 她双目充血,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扶苏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愤怒到极度扭曲的脸孔,宛如地狱里的修罗。 她的双眸迸射出愤恨与不屈。 “胡亥!”他听见她怒吼道,声音高亢凄厉,令人全身汗毛倒竖,“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要杀了你,我要把你碎尸万段,你这个恶魔,你这个败类——” 她的嘶吼被一团破布堵住,拉扯她的人将她扔在地上,扔到那道身影面前。 虽然看不清五官,他却看见那人在笑,牙齿闪着动物般的寒光。 他双唇一开一合说了些什么,很快,便有人扛着一把砍刀过来。 扶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结成冰。 他……要做什么? 住手! 雪亮的白光一闪而过,飞溅的鲜血弥漫了他的视野,他眼睁睁看着女子活生生被斩断四肢,残肢滚落到他脚边,他在上面认出了阿嫚的胎记…… 身体顷刻间被冷汗浸透,扶苏猛然睁开双眼,跌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他捂着额头坐起,思考着刚刚那个匪夷所思的梦。 那个穿着父王冕服,被阿嫚怒斥的叫做胡亥的男人,是谁? 他为什么要那样残忍地处死阿嫚?阿嫚是秦国的公主,谁会胆敢杀她,还用如此惨绝人寰的手段? 不只是这个梦,还有那日在华泉宫的梦,它们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又好像存在某种关联。 这种关联不仅体现在梦的内容上,还体现在触发的情境上。 是什么关联呢? 前者因为太过遥远飘渺,他一时串联不上,但后者—— 他下了床,在屋子里慢慢踱步,比对着这两夜以及白天发生的事情。 忽然,他身形顿住,脑中升起一个略有些荒唐的猜测。 他睡着并做梦的那两天,存在的唯一共同点,便是见过楚国公主。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柴米油盐酱醋等寻常琐事外的重叠。 唯有这一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甚至荒谬,但这是唯一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榻上,唇角泛起一抹自嘲的笑。 这是要逼着他,多多接近她吗? “长生!”他冲门外喊了一声,长生就睡在他隔壁,基本上随叫随到。 “公子,有什么吩咐?”他睡眼惺忪地进来,身形有些飘忽。 “你帮我办一件事。”他冲着长生俯下来的耳朵,轻声交代道。 长生一愣,木讷地点了点头。 “好了,回去睡觉吧,记住,明天一早就去。” “喏。” 桂花酒的酿造十分成功,楚萸乐滋滋地给相熟的邻居各送去一罐,得到惊艳的反馈后,托田青送两大罐到渭阳君府上,聊表谢意。 渭阳君那日不在家,收过楚萸好处的小厮乐意做顺水人情,答应单独向渭阳君汇报一声,作为感谢,田青也送给他一小罐。 楚萸盘算着把酒推荐给巷口那家酒肆,那里经常有门客读书人光顾,兴许可以赚点小钱。 第42章 然而老板为人十分不肯通融,坚决不打算上什么新品,更别提给她小费了,还促狭地说,秦人跟楚人的口味不和,气得楚萸想一把揪光他那撮稀疏的胡子。 明明品尝的时候满眼放光,一口接一口不换气地喝,结果却给她一顿挖苦。 呸,奸商。 她气咻咻地出了酒铺,狠狠瞪了门口的招牌一眼,刚转身,就撞上一个身材瘦长、眼仁乌黑的年轻人。 “楚公主,请跟我走一趟吧,我家主人有请。”他客气地说,但眼神却透出一种坚决,似乎她若不同意,他便会以暴力手段把她给掳走。 楚萸再傻白甜也不能答应,谁知道“你家主人”是不是变态呀,她警觉地向后退一步,然而年轻人步子更大,紧跟半步就又和她面贴面了。 “请上车吧,公主。”他指着身后一辆通体乌黑的轻便马车,微笑道。 “我、我不去。”她侧开一步,结果年轻人犹如玩踩影子游戏似的,紧紧跟随,无论她往哪儿挪窜,他都能如影随形,两人就像在跳着某种奇怪的舞步,搞得楚萸又急又气。 因为正值午后,又处于街尾,几乎没什么路人,楚萸慌张地向酒肆里张望,她现在一点也不想揪老板的胡子了,只想他能不能出来帮她解个围。 结果老东西倒是探出头了,却没有瞅她,反而亲切又热络地跟年轻人打上了招呼,然后又把头缩了进去。 呜呜呜,居然是一伙的—— 楚萸慌不择路地朝年轻人胯#下踢了一脚,没敢使劲,怕万一得罪了以后不好办,年轻人吃痛,五官紧皱地弯起身子,楚萸趁机连忙撒开步子,往家的方向跑,结果还没跑出两步,就被满血复活、并有点恼怒的年轻人一个箭步薅住了胳膊。 挣扎推拉间,楚萸惨烈地叫了起来,听着像在被上刑,而实际上年轻人只是拽住了她的胳膊,甚至都没怎么用力,而他自己的脸,却被她连呼了两巴掌。 重倒是不重,女孩的手指白嫩柔软,还带着馨香,擦过皮肤挺舒服的,但他堂堂一个男子汉,也是要面子的,就在他打算放弃体面,略微施以惩戒的时候,马车车窗被拉开,飘出一道男人清贵磁雅的声音。 “够了,都住手吧。” 正在呲牙咧嘴撕扭的两人,闻声齐齐僵住,男子迅速松了手向后退去,而楚萸在惯性的作用下,原地踉跄了好几下,才堪堪站稳。 她扭头朝马车看去,在拉开的车窗后面,看见了扶苏的脸。 午后阳光璀璨,将他的脸孔涂成黄金的颜色,睫毛的阴影一重重打在面颊上,让楚萸看不清他眼里的神情,只能看见他的嘴角是微微翘着的。 “芈瑶。”他一只胳膊搭着窗框,探出头来,冲她淡淡微笑,“过来,上车,我有些事想问你。” 楚萸呆呆地盯着他看了片刻,才想起自己现在有多狼狈,连忙手慌脚乱地抚平蓬乱的头发,脸上微微泛起了红晕。 她抿着嘴巴点了点头,变了个人似的,双手交叠在身前,十分淑女地朝马车走去。 眼仁乌黑的年轻人长生,在后面不大满意地哼唧了一声,也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本来打算周四v的,但编编好像在放假没有回复,目前这是v前最后一章了,我先存稿万字章,等编编回复了再在文案挂通知,如果还算喜欢这个故事,请继续支持,么么哒~感谢在2024-01-02 10:39:12~2024-01-02 19:34:4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腰带 ◎一只手还紧紧攫着长公子的腰带◎ 楚萸乖巧落座,小心翼翼抚平衣裙褶皱,一双眼睛略显不安地轻眨,两侧面颊上,微微泛起桃花的颜色。 刚刚自己在外面,是不是叫得太大声了? 也不知道头发还乱不乱?早知道车里是长公子,她何必跟那个瘦竹竿扭打呢,白白出了洋相。 脑海里闪过齐国公主端庄大方的姿容,她肯定不会这样失态。 即便后面有千军万马追赶,她想必也稳如泰山,有条不紊地跑路,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从发髻中散落。 当然,她并不希望她被追赶,安安稳稳就是福,在这乱世里,女人都是不容易的。 车厢有些狭小,她必须坐得板板正正,后背紧贴厢板,才能避免在马车颠簸的时候,与端坐在对面的扶苏发生膝盖磕碰。 扶苏被她谨小慎微的可爱样子逗得弯起唇角,手指在窗框上轻轻叩了两下,坐在外面的长生得到命令,立刻挥起马鞭,车子缓缓驶动。 他让长生从早到晚跟踪了三天,基本上摸清了她的作息规律,知道她习惯在午后散步两到三刻钟,然后再回去午睡。 与酒肆老板纠缠用了一刻钟,也就是说,他还可以心安理得占用她两刻钟的时间。 见马车忽然驶动,楚萸吃了一惊,小麻雀那样慌乱地扑腾了一下翅膀。 她一直以为是坐在车里简单交谈几句的。 “不必担心,就在附近转转,总在一个地方停着,容易堵塞交通。”看出了她的慌张,扶苏扬唇解释道,“我不会突然把你拉到什么地方的,你放心。” 与楚萸的紧绷相比,他显得游刃有余,身体后仰,双腿微分,俨然一副坐在自家长案后的放松模样。 第43章 楚萸偷偷朝窗缝外瞥了一眼,路上行人寥寥,就算他们横在道上,大概也不会堵塞交通…… 她收回视线,却不知该把目光落在哪里,最后只好垂下眼皮,盯住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两只白生生的小手看。 她能感觉到他正在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他好像很喜欢这样静静地用视线将她笼罩,眼神里带着一股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执着劲儿。 楚萸把眼皮垂得越发沉重,长睫轻颤,原本平展的手指逐渐两两勾缠,长袍下的两只脚尖也不安地抵在了一起。 不知怎么的,一面对扶苏,她就莫名心跳加快,心绪凌乱,脑子里似有一团浆糊在不断翻滚,搞得她昏昏胀胀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大脑宕机。 她将之归因于“名人效应”。 见到渭阳君,她都没这样紧张,因为她以前不知道渭阳君是何人,他在历史上并不广为人知,而扶苏,名气十足,还是那位始皇大人的长子,光是名声就自带气场,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显露出惶惶不安。 当然,也有扶苏本人的缘故。 他在那个初遇的雨夜,毫无遮掩地展露出腹黑狡猾的一面,让楚萸默默在心里将他归类到不好惹的标签下。 但那真的就是他的全部吗? 她忽然很想抬头,望一望那双长而乌黑的凤眸,却害怕与他的目光近距离相撞,只好老老实实继续维持乖巧状态,眼睛都快把手背盯出两个大洞了。 车轮沉重地碾压着地面,每碾过一轮,就会产生细小的颠簸。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近到几乎呼吸相挨,气息交融,每次颠簸都会让不大适应这种交通工具的楚萸,喉咙深处窜出一声微小急促的喘息,听着就跟呻#吟似的。 因为车厢太过狭小,又过于安静,她有些担心被扶苏察觉到,便越发紧张了,将嘴巴抿得紧紧的,只用鼻孔呼气,不一会儿,就憋出了两团红晕。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 或者说,暧昧。 “长公子,您……有何事要问我呀?”实在无法承受这份安静,楚萸起了话头,缓缓抬起眼睛。 她的目光像春水,柔柔看过来的时候,让人联想到春花烂漫,绿柳拂墙。 “不是什么大事。”扶苏迎着她波光潋滟的注视,微笑道,“只是想为那日的失礼,向你道个歉。” 楚萸满头问号,那日是指哪日? 是驯马那天吗? “我没能及时制止嬴濯的胡闹,让你陷入为难,作为长兄,这是我的失职。” “哦。”楚萸后知后觉地点了下头,她其实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而且他不也把兔子给她了嘛。 至于那个什么嬴濯,她就当被狗咬了,更不会因为他的无礼而迁怒于扶苏。 “公子多虑了。”她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 “那只兔子,你养起来了?” “嗯。”说起兔子,楚萸放松了不少,一侧梨涡若隐若现,“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灰,它特别能吃,才过去没几天,就胖了一圈呢。长公子,您养过宠物吗?” 她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扶苏笑着摇头:“我小的时候住在宫里,不允许养动物。” 他没有说的是,阿母曾偷偷养过一只花猫,每次父王来过夜时,她都得鬼鬼祟祟把小猫交给侍女藏起来,但还是被发现了。 宫规森严,不得违抗,但阿母的眼泪令父王更难以违抗,他大手一挥默许了这只小猫的存在,但没过几天,小猫就吃了有毒的蘑菇死了。 自那之后,阿母再也不养宠物了。 “哦。”楚萸遗憾地点了点头,试图想象扶苏公子小时候的样子,以及秦王宫森严凛冽的气氛。 “楚宫里呢,也有这许多拘束吗?”扶苏反客为主,饶有兴趣似的问道。 楚萸一时语塞,她哪知道楚宫是什么样子,只能含混地撒谎道:“我阿母……不大受重视,我也不怎么与其他宫人接触,只知道有人养了鹦鹉。” 欣贵人的鹦鹉瞬间划过脑际,她于是脱口而出。 扶苏笑笑,话中有话道:“在深宫里,鹦鹉大约是最不适合豢养的。” “许是深宫寂寞,她想寻一个能跟她说话的对象,毕竟父王不会眷顾每一位妃子。”楚萸垂眸辩驳道,脑中塞满了各种古装电视剧片段,信手拈来。 扶苏没有言语,车内再度陷入沉默。 “刚刚见你进酒肆了,去做什么?”这次是扶苏先开的口,声线磁沉,如秦筝震荡在空气中的余音。 “我试着酿了一些桂花酒,想让老板帮忙转售,赚点小钱。”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她还是实话实说了,“结果老板不答应,明明一口气喝光了我的酒……” 声音最后显得委屈巴巴的。 扶苏忍不住轻笑道:“就这么想赚钱吗?” “当然了。”楚萸终于理直气壮起来,黑黑的小鹿眼落在他白净的面孔上,带着点义愤填膺,“我在秦国一分钱都没有,只能靠渭阳君施舍,可我也不好意思次次厚着脸皮去,就想着能不能自己也赚点钱贴补家用。” “所以,你这是在指责我无情无义,取消婚约?”扶苏似笑非笑道。 楚萸立刻闭紧嘴巴,不吭声了。 第44章 怎么不是呢?她在心里默默吐槽,可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何况她的理由也没那么充分,若是渣爹把她接走,就什么破事也没有了。 当然这都是站在原主的角度考虑的,与她而言,还是秦国好,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生灵涂炭,家毁国灭。 “长公子有取消婚约的自由,怪就怪芈瑶命运多舛,不受父王喜爱,被弃之如敝履,不得不想办法自谋生路。”她假意低落,试图挤出两滴眼泪,“等到芈瑶攒够了钱,兴许有哪位好心人肯收留,给芈瑶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说得真好,她自己都有点儿感动了。 她抽抽鼻子,感到眼眶微微泛起了潮湿。 偷偷抬眼瞥向扶苏,发现他也正在打量着她,眼底非但没有愧疚,反而掠过一道阴翳。 “就这么急着想嫁人啊?”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道,语气莫名生硬,目光从她脸上霍地移开,手指不耐烦般在窗框上轻敲。 还没等楚萸想好应对的台词,马车突然紧急刹车,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楚萸感到有一股巨力在她屁股上猛推了一把,让她直直地往前栽去。 她的头不偏不倚撞上了扶苏的胸口,接着又是一波晃动,她本就向前倾斜着的身体一个重心不稳,竟沿着他肌肉紧实的上半身下滑,最后以一个不大雅观的姿势,趴伏在他的膝盖上。 楚萸的脑袋登时红成了西红柿,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为了稳住身体,她下意识抓了根貌似很结实的条状物,等到身体跌落在地,不再东摇西晃时,她惊悚地发现,那竟然是长公子的腰带。 她现在不仅下巴搭在人家的大腿上,一只手还紧紧扯着人家的腰带…… 楚萸整个呈呆愕状,大脑是一丁点儿也不肯转动了,她都能听见齿轮拒绝咬合的咔咔声。 车子终于停住,长生愧疚地撩开车帘,探头进来,刚准备开口解释说有几骑士兵横冲直撞,就看见了狭窄的车厢里,楚国公主娇弱地瘫软在长公子膝下,乌黑的鬓发凌乱松散,小巧的下巴微仰,一只手还紧紧攫着长公子的腰带,腰带上的搭扣已然松开—— 长生连忙捂住眼睛,红着脸扭头而出,并十分贴心地将门帘仔细掩好。 他惊魂未定地坐直身体,嘴角和眉梢同时爬上一抹喜悦。 太好了,长公子终于也有开窍这一天了—— 他对着灿烂的太阳露出了更加灿烂的微笑,打算回去就托人在入宫的时候,跟林嬷嬷说一声,省得她整日担惊受怕,疑心长公子对女人不感兴趣…… 只是那楚国公主本是被退婚的,自然无法再明媒正娶,不过留着当个小妾应该不成问题,也不至于辜负王后的死。 毕竟小妾,基本上连人都算不得,大名鼎鼎的平原君,不就因为一个农民的诬告,便斩下了爱妾的头颅么。 一个孤苦无依的他国公主,若是能成为长公子的妾,也算是她的福分。 至少以后衣食无忧,不必像浮萍般随波漂流、无依无靠。 想起方才她踢自己的那一脚,长生愤愤然地闷哼了一声,心想若是有朝一日她进了府,他可得把这一脚之仇给报回来。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马车四平八稳地驾驶好,万一再起颠簸,让那毛毛躁躁的小丫头伤到公子就不好办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2 19:34:45~2024-01-04 00:06:4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寂夜闻风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梦魇 ◎她有的东西◎ 楚萸这会儿,属实有点汗流浃背了,脸色由赧红,一点点涨成猪肝色。 她鼓着眼睛,神色惊慌,一只手却仍死死攫着长公子的腰带,就像是被焊在了上面。 不是她不想抽手,实在是大脑死机,无法操控肢体。 她现在徒有慌张,整个人与一座雕塑无异,就这样呆呆地仰着小脸,双眸腾起一层迷离水雾,红唇微颤,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向外散发社死的尴尬。 然而落在扶苏眼中的,却是一副含羞带娇的神情。若不是对她略有了解,他都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了——也不知在哪儿学会的这些香艳勾人的手段。 马车重新颠簸起来,也颠醒了楚萸的意识,她触电般把手缩回来,动作快得就像扔掉一条喷毒的蛇。 “抱……抱歉。”她嘟嘟囔囔,胳膊向后,抖抖颤颤地摸到座板,一点点将身体撑起来,重新坐了上去,远离那团令人神思混乱的雪松香。 就像小孩第一次坐车那样,双手死死抓住座板边缘,恨不得与它融为一体。 扶苏被她逗得无语,无奈笑笑,挺直上身,熟练地将腰带扣好,再度恢复先前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段“飞来横祸”般的小插曲,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两刻钟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长生,送公主回家吧。”他敲了敲窗框,命令道。 正努力控制车速的长生闻言一怔,马鞭差点抽到自己。 这、这么快的吗? 不应该呀,公子明明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每天早晚都要在院子里舞枪弄棒好一阵,以发泄掉多余的旺盛精力…… 第45章 尽管脑子里疑惑不解,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将车掉了个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又驶了回去。 一路无言。 期间,楚萸还没完全从惊慌无措中恢复,她视线低垂,嘟着嘴巴绞着手指,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总在扶苏面前表演社死。 他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觉得,她既笨拙又傻里傻气—— 车子慢慢停下,熟悉的青苔气味飘来,到家了。 没等扶苏开口,楚萸就很有自觉地讪讪下了车,并给了长生一个不大友善的瞪视。 真是的,开车都开不好,要你有何用? 因为那一脚和两个巴掌,长生对她也是颇为不满的,立刻回瞪了一眼,两人就如同约架的小花猫般,互相较量了一番眼神。 扶苏撩开门帘,打断了两人的魔法对轰:“芈瑶,你——”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觉得难以启齿似的,硬生生将原话憋了回去。 “你好好休息。”一路上的气定神闲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放下了帘子。 楚萸讷讷地“哦”了一声,抬脚迈上石阶,不知怎么的,明明前一秒还尴尬到恨不得钻地缝,这会儿却忽然怀念起和他共处一室时,那种心跳加快、神经微麻的奇怪感觉。 这种感觉有点像吃榴莲,明明闻起来臭烘烘的,一入口便欲罢不能,余味持久。 可惜,这不是她该有的情愫。 她又迈上一级台阶,手抚在石墙上,回首望了一眼。 马车还停在原处,马尾巴悠闲地一扫一扫,她此时才涌上一阵诧异。 长公子请她上车,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真正做了的,好像就是替兄弟给她道了个歉。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有必要在外面逛一大圈吗? 而且他也无需跟自己道歉,他们本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他都任她自生自灭了,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仔细想来,整件事都透着淡淡的怪异。 马车这时才开始向前驶动,很快就拐出了她的视野,她目送着它的背影消失,良久才转过头来。 算了,随他去吧,无论怎么说,长公子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兴许他单纯只是闲得无聊,想让她陪着逛逛也未可知。 自己的价值,也就只剩下这些了,她自嘲地想,慢慢推开院门。 午后的阳光不知不觉间淡了很多,云层像被一双巨手撕碎了般,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 扶苏的马车还没开始提速,就在下一个巷口停住。 长生不理解长公子为何突然要求停车,只好无聊地一边给马刷毛,一边等着。 车里扶苏缓缓阖上双目,心中久久激荡着一种奇怪的情绪。 狭小的空间内,还缭绕着她身上的桂花香气,眼底仿佛不受控制般,一幕幕划过她的种种样子——初见时的慌乱,在猎场被擒时的羞怯,驯马成功后的明媚,不小心惹祸后的局促…… 这些都曾让他不经意间心湖漾起微波,但都没有她刚刚手抚石墙,回眸一瞥带来的震撼强烈。 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幕直直地击中了他的心,可他却始终找不到被击中的那一点。 他到底是为何,久久无法忘记那片刻的回眸? 她明明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妩媚的神态,甚至还有点懵懵的样子,可那道目光望过来时,他瞬间摒住了呼吸,拼命地想要抓住某样在他的情感里消失已久的东西。 那东西她有。 问题是,那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剑眉轻轻蹙起,心下漫过一阵烦躁。 “长生,回府!”他睁开眼睛,几乎是吼道,吓得长生好悬没把毛刷拍自己脸上。 晚上,扶苏又做梦了。 这回不再是那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陌生场景,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令他不忍回想的那一幕。 那是个雨天。 一年前的雨天。 他正在家里读书,青烟袅袅、炭火温暖,这一日,本应该和平常每日一样宁静、安和,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都如大秦的国运般蒸蒸日上。 然而就在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的间隙,长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被雨水浸透,脸上表情惊恐而肃然,活脱脱就像只水鬼。 他还没有开口询问,长生便颤抖地尖声道:“不好了,长公子,王后她、她……在章台宫自刎了——”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茫然地望着满脸泪水与雨水纵横的长生。 他在说什么? 阿母,自刎? 这怎么可能? 他的阿母,那个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阿母,怎么会跑去章台宫挥剑自刎? 明明上次见面,她还笑着戳他的面颊,说他长得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抱孙子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提着一口剑,翻身上马,身后是长生与其他家仆的惊呼声。 雨水滂沱,顷刻间就将他全身淋透,他不理会那些劝阻的声音,飞鞭策马,疯了一样朝咸阳宫而去。 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雨势越发迅猛,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现在不想知道阿母为何要自刎,他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了。 “长公子,您……不能进去。”上卿蒙毅在章台宫的高阶下拦住了他,他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等他,谁下的命令一目了然。 第46章 硬闯章台宫是死罪,带剑硬闯更是罪上加罪,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他只想见到阿母——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扶苏捂着胸口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汗水淋漓,就像也被雨水兜头浇了一般。 梦境里的悲怆情绪蔓延到了现实,如一块巨石般堵在他心口,他感到呼吸困难,几近窒息,抓着扶手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对着干冷的秋夜的空气,用力猛吸几口。 冷风入肺,闷堵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声势浩大,仿佛想从内部将他挤爆。 “长公子?”长生听见动静,第一时间一边披衣服一边跳出来。 扶苏靠在门框上,冲他摆了摆手,虚弱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长生哪敢回去啊,主子一眼看上去就不大对劲,脸色乌青、神色痛苦,是梦魇了吗? “让你回去就回去。”扶苏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候,任何关心都会加重他的恶劣情绪,“莫要管我。” 说罢,冲进屋里捞起外出的长袍,边穿边往外大步走。 长生虽然尽职,但也了解长公子,多半猜到了他如此失态的原因。 肯定是梦到了王后。 正叹息间,不远处传来马嘶声,他愣住,凝视着前方黑暗,长公子这是要出去吗? 他不大放心,想悄悄跟着,结果被牵马绕到门口的主子狠狠瞪了一眼。 “你敢跟过来试试。” 长生瞬间哑了火,讪讪退下,远远地看见长公子跃上马背,白衣白马消失在泼墨的夜幕下。 应该……没事吧。 他再无睡意,唉声叹气地在假山旁坐下。 世人都道长公子扶苏勇猛刚毅、温润博才,但除了他们这些家丁,还有谁知道他会在这样的夜晚,脆弱地倚靠在门廊上,因为噩梦而颤抖、癫狂? 他就像一柄黄铜铸造的剑,锋利却脆弱。人们只看到他华美的外表,却不知他内心的伤疤到底有多深、多痛。 他的孤独,大概这世上,谁都无法纾解吧? 真希望能有一个人,一个他信任又愿意倾诉的人,在这样一个漫漫长夜,抚平他躁动的心绪。 这样,他们也就放心了。 只是那样的人,存在吗?别看长公子总是春风满面的,心其实比谁都难以接近…… 夜风邪祟,他打了个喷嚏,连忙裹紧衣服跑回房间。 临进屋前,他还是对着月亮许了个愿。 希望长公子能早日摆脱这些旧日梦魇,早早娶妻生子,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那样的话,王后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第28章 夜访(小修) ◎男女授受不清,我以后还要嫁人呢◎ 古代不仅床板硬,枕头更硬。楚萸都穿过来这么久了,还是无法适应脑袋下的这块方木头。 她睡意朦胧地扭动着身体,朝里嫌闷,朝外又压着心脏,每晚她都得蚯蚓般蠕动上好一会儿,找到最佳受力点,才能彻底遁入梦乡。 说白了,就是睡觉很不老实。 闺蜜曾有幸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过,一个晚上被她的脚丫踢到五次,愤然发誓除非世界末日没地方住,否则绝不会再跟她同床共枕,搞得楚萸万分委屈。 外面夜色深沉,月亮又圆又白又亮,是个十分适合做梦的夜晚。 她惬意地又蛄蛹了一会儿,感觉倦意慢慢袭来,便顺着这股意思放空大脑,正要与周公一起捉蝴蝶,忽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雪松的香味。 就像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她鲤鱼似的吧唧了下红嘟嘟的嘴唇,心里泛起一些美好的遐想,沉睡的面容上也浮起甜美的笑意。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细思极恐的事情,她倏地一下睁开眼睛,循着香味传来的方向定睛看去。 一道高大、清冷的身影,融在黑暗中,他着白衣,散发,身形笔直,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散发出幽亮又凛冽的光芒。 周公和他的蝴蝶瞬间羽化成风,楚萸本能地扯开嗓门,啊啊啊叫了起来。 她、她的卧室里,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正伫立在她床脚,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里还……提着把雪亮的长剑! 他是谁?想要干什么? 正在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坐起来并试图辨清此人长相时,他突然闪现至她眼前,一把将她又摁回了床上。 冷彻的寒光倏地一闪,剑刃逼上她的咽喉,男人欺身而上,以膝盖顶住她的小腹,面容就悬在她鼻尖之上。 他眸光幽深,似有微波晃动,清冽的气息和身上的熏香一起钻入她鼻孔,令她全身一阵瘫软。 “不要喊,芈瑶。”他命令道,声音低沉,却不容置否,压迫感十足。 叫声戛然而止,楚萸终于认清了,或者说确认了他是谁。 是中午刚刚见过面的长公子扶苏。 只不过,他此时此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去,都与白天判若两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不不不,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提着一把剑? 更重要的是,那把剑现在抵在她喉管上,她这会儿连呼吸都不敢放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引颈就戮”…… 她不是在做梦吧? “长、长公子……”她嗓音糯糯,试探地唤道,心想长公子该不会是梦游了吧? 第47章 不管怎么说,得先安抚下他的情绪,至少也要让他先把刀给放下—— 扶苏不理睬她的试探,一双长眸定定地、带着一股执拗望进她眼瞳深处,似乎想要触到她的灵魂,摸到她的所想。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开口质问道,声音冷酷压抑,含着一股怒意,“为何一遇到你,我就会噩梦缠身?” 啥? 楚萸整个僵住。 他在说什么呢?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一道光亮,接着是门板被急切拍打的声音。 想必是自己刚才尖叫,引来了秀荷,她就在她旁边的房间里,只隔了一堵薄薄的墙壁。 楚萸这才想起自己睡觉前并没有锁门,所以长公子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显然他进来后,就把门给插上了。 一个明显是打算作恶的举动。 她扑闪着眼睛,目光瞟向门口,又紧张地瞟了回来,颤颤巍巍落在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上。 他黑色的发丝垂落,细针一样扎着她的面颊。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拍门声越来越响亮。 “公主,你没事吧?”秀荷焦急地问,不一会儿郑冀和田青也出来了,门口影影绰绰三道影子。 扶苏收回长剑,剑身入鞘发出清脆的泠泠之音,他挪开膝盖,自她身上离开,抱着双臂立在床边。 “去,把他们支走。”他压低声音,朝门口努了努下巴。 楚萸眨巴着眼睛,惊魂未消似的缓缓坐起,虽然她觉得这会儿还是一股脑儿跑到外面比较安全,但那样一定会得罪长公子,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报复呢? 话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看着也不像是梦游的样子,莫非是有双重人格,一到晚上就分裂? 很有可能,今晚还是满月,现代科学表示,满月会产生强烈的潮汐引力,放大人体内的负面情绪与欲望,狼人变身便是基于这一原理…… 她漫无边际地猜测着,手指掐着寝衣衣襟,不情不愿地挪蹭到门口,在移开木插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原地晕倒。 长发披垂的长公子扶苏,竟一把撩开她的被子,不仅穿着鞋上了床,还把床幔给放了下来。 这样做,大概是怕开门时被外面的人瞥见,毕竟她的房间不大,门与床之间,只隔着几个矮几和铜架、炭盆,一旦门被打开,里面便一览无余。 楚萸默默为新换的床单、被褥掬了一捧泪,抽出门插,将门掀开半大不小的一条缝。 “没事没事,我做噩梦了,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哈哈哈,让你们费心了,快回去睡觉吧,什么事儿都没有。”她机关枪般一口气道,嗓音微微发尖,听着就不像没事的样子。 秀荷怀疑地蹙起了眉,越过她肩膀向里面探视一圈,两位男士自然是不方便朝主子房间里张望,听主人说没事,便神经大条地打着哈欠各回各的房间了。 “秀荷,我没事,快回去睡觉吧,别着凉喽。”楚萸用脑袋挡住她的目光,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她总觉得秀荷发现了什么似的。 “哦。”小丫头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声音软软的,“您怎么会做噩梦呢?是不是想家了?” 楚萸心里涌起酸涩,心疼地看了她一眼。 想家的,其实是她吧。 “嗯,有点。”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道,拍了拍她肉乎乎的肩膀,把她忽悠了出去。 关好门,转身看见他已撩开床幔,正斜靠在床头,姿态放松,宛如坐在自家炕上一般,手里还捏着她的枕巾,很感兴趣似的前后翻看。 楚萸登时窜起一股无名火,刚要发作,突然注意到被他握于手指间的那团布料,并非枕巾,而是她包手机的麻布—— 睡前她用手机查了下延长桂花酒保质期的方法,忘了塞回床缝。 体内炸开一阵慌乱,她一个箭步飞扑上去,以同归于尽的气势,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团麻布,死死搂进怀里。 因为扑得太急,她这回直接趴到了他身上,额头抵在他胸膛,胸口紧紧压着他平坦紧绷的小腹。 她能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也能感觉到,那两团柔软饱满的蓓蕾,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在他肌骨之上,饱胀地起伏…… 楚萸来不及面红耳赤,紧紧护住麻布之中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手机,一副谁敢碰就跟谁拼命的架势。 扶苏一脸纳闷,气极反笑:“什么宝贝东西,如此见不得人?” “是、是我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你、你不许碰!”她像鱼一样把自己扑腾起来,搂着手机退缩到床脚,戒备地瞪着他,暴露在昏暗中的两只脚丫,白得晃眼。 扶苏不以为然,哼笑一声,并没打算追究:“哦?就是你说的留着做嫁妆的钱?” 楚萸顺着他的猜测点点头,把手机抱得更紧了,简直像是要嵌进胸腔似的。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个重大问题没有问。 “长公子,现在您能告诉我了吧,为何您会深更半夜出现在我的卧房里?”她皱起鼻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点儿威慑力,“虽然我是卑微的楚国弃子,但也不代表您能随心所欲出现在我的房间,男女授受不清,我以后还要嫁人呢,您这样做,会影响我的清誉……” 第48章 虽然战国时代不兴守身如玉这套,男女关系很是自由,看对眼了就可以钻小树林,二嫁女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反而更有市场,可对于楚萸这种名义上的大家闺秀,名声还是挺重要的。 还有他刚才魔怔般地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啥叫一见到她就做噩梦,当她是梦魔吗? 一想到这儿,她越发气鼓鼓了,等着他给出解释。 而扶苏却无视了她的提问与抗议,慢条斯理地挪下两条长腿,向前微微探身,神情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严肃、紧绷,甚至还带了几分放松。 就好像发过疯之后,心情蓦地重归平静,而且还莫名愉悦了起来…… “芈瑶,你……不是想攒钱么?”他眯起眼睛,薄唇轻扬,眸色幽幽,“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呆在屋里就赚到钱。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诶? 楚萸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抹希冀一闪而过。 但很快她就目光暗淡了下来。 总感觉,这个人,葫芦里卖的可不是什么好药…… 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不应该抱有太大的期待。 虽然她非常非常想要钱。 与此同时,中车府令赵高宫外的私人宅邸中,来了两位客人。 一个胡子拉碴,声如洪钟,一个一袭红衣,美艳似火。 两人都是胡人模样。 “若是此事能促成,我会再送大人黄金百两。”胡子男人爽快地承诺道,目光转向红衣女子,“阿依古丽,以后赵大人就是你干爹了,快,还不拜谢干爹。” 名为阿依古丽的女子虽然面容不大顺从,但还是模仿华夏人的礼节,对着赵高拜了一拜。 赵高贪婪地打量她许久,满意地直点头。 “我看这事能成。”他圆滑地笑道。 “何以见得?我听闻秦王已经数年未纳新人,自从王后故去,连后宫都很少涉足,大人为何如此笃定,他会相中阿依古丽?” 赵高笑笑:“王上虽勤于朝政,不贪恋女色,但毕竟是精力旺盛之人,又正值壮年,也是有需求的,后宫诸人都是老面孔,陈词滥调,没什么新意,我看你女儿容貌迥异,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喜欢,想必王上也不例外。放心吧,过段时间就是太后寿辰,我会安排她献舞,到时候能不能勾住王上的心,就看她自己了。” 说罢,将目光投向皮肤雪白、胸脯高耸的阿依古丽,残缺的身体里,久违地滚过一股热流。 如此尤物,可惜也只能看看,他再一次为自己感到可悲。 不过,若是这个女人有朝一日能够诞下一位公子,日后或许可以为他所用。 他倒是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但手中有一枚旗子总是好的。 宫廷朝堂波诡云谲,他见过太多权势熏天的人,转瞬之间就沦为阶下囚,君王的恩宠最不可靠,他必须为自己的未来留条保障。 他从很早开始,就这样计划了。 【??作者有话说】 夜访,夜袭?感谢在2024-01-04 12:29:29~2024-01-04 22:21: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妖精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魔力 ◎因为我打算纳她为妾◎ 晦暗无光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滞,隐约可以听见老鼠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嗑东西的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楚萸鼓起腮帮子,认真地望着对面的男人,总觉得他眼里的神情不怀好意似的,但又着实想找到赚钱的门道,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什、什么方法?” 呆在家里就能赚钱这点,也很具有吸引力。毕竟她一个女儿家,在外面跑跑颠颠确实挺危险的。 扶苏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故意卖关子。隔着一团半透明的黑暗,他安静地注视着她,唇角轻勾,眼神考究,就如同白天一般。 不知怎的,一见到她,听到她,沾染上她的气息,他的所有坏情绪就一扫而光。 今夜,他因梦到阿母而愤懑不已,暴躁地游荡在深夜的街道上,万千思绪在他脑中厮杀,令他加倍痛苦。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站在她的家门口,手已经抚上了白天她摸过的那片石墙。 他首先感到的是愤怒。 为什么她能左右自己的梦境?她凭什么? 然而当她春水般的眸子落在他脸上时,他所有的暴躁与愤懑,都如寒冰般消融,只余下一片冒出新芽的春天的泥土,等待新一轮春风拂过。 他说不出个中缘由,但他毫不怀疑,她能让他感受到安宁和温暖,无论她是笑着,还是怒着,或者如此时这般,满眼戒备地瞪着她。 她似乎真的有点魔力在身上。 楚萸等得焦急,睫毛忽闪间,看见他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可恶,叫小狗呢? 然而没钱没权的小市民楚萸,只能忍泪从床脚半匍匐过去。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与他仅剩咫尺之遥的时候,他忽然探出手指,吓得她一哆嗦,以为他要弹她脑瓜崩,下意识往后一躲。 然而他只是抬起一根手指,将她刮在唇角的发丝,轻轻掖回耳后。 指尖摩挲过娇嫩的唇瓣,引起一阵细碎的颤抖。楚萸耳朵红了,脑子里只回荡着嗡嗡的震动声。 第49章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默默承认,她确实是个看脸的小色坯。 长公子宽肩窄腰大长腿,胸肌饱胀,腹肌平坦,有点……想睡。 她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胆想法给吓了一跳。 喂喂喂,不能因为人家跟你坐在一张床上就想入非非啊,他绝对没安好心—— “你可以留在我府上。”他的声音被夜色染上一层暧昧,手指从她耳廓滑落,所过之处,又痒又麻,“我给你钱。” 楚萸愣住,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忽然,她脸上一烫,眼睛气恼地瞪圆:“您、您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我不是已经被您退婚了吗?” 到他府上、不用出门、给钱——这些元素串在一起,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扶苏哂笑,头一歪:“你想什么呢?我是说我府上缺一个干杂活的丫鬟,你可以试试看。” 楚萸顿时原地石化,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 啥?让她给他做仆人? 她、她才不去呢—— 自己家里虽然穷,好歹自由自在,去了当牛做马不说,还不得被他压榨到腰酸背痛,她才不要去呢。 “看不上?”扶苏好笑似的向后坐,抱着双臂,目光幽沉地看着她,“我对下人一贯很大度。再说,以后你若是想嫁人,这段经历也能给你抬高点身价。” 这话说得楚萸想扑上去给他一耳刮,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过话糙理不糙,古代确实有这么一说,有权有势人家的丫鬟,大多能寻得好人家出嫁。 但问题是,她原先是公主诶,再落魄,那也是公主! 人家刘备落魄卖草鞋,还被唤作刘皇叔呢,她可不去给敌国公子当奴隶,她也有她的尊严—— 她在心里正义凛然地想,完全忽略了她和刘皇叔之间除了落魄之外的其他鸿沟般差异。 “我不去。”她瘪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我会想办法赚到钱的,不劳烦长公子挂记。” “如此甚好。”扶苏哼笑一声,甩了下袖子站起身来,“那我就不打搅公主美梦了。” 说得好像她请他过来喝茶似的。 楚萸气到耳朵冒烟,觉得这一晚上,自己不仅睡衣被看光,还被恐吓、被揶揄,最后始作俑者却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 所以说,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明天得跟田青说一声,升级一下院墙,省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翻进来…… “再考虑一下吧,楚公主。”他整理着衣服,侧过脸来,别有深意地重复了一句。 楚萸这才注意到,他雾蓝色的外袍里面,似乎是睡衣。 结合披散的头发来看,敢情他是晚上睡不着,从自家床上跑过来撒野的啊—— 越想越气愤,可楚萸有气也不敢发,打算等他走后画个圈圈诅咒他。 借着朦胧的月光,扶苏侧眸快速打量了楚萸一眼,发现她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很像阿母养的那只小花猫。 今天下午,他府上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子婴,他的堂弟,比他小四岁,却俨然已经有几分成年人的气度了。 他在他小的时候,教过他剑术,特别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只是随着年纪增大,他们很少来往了,偶尔只在渭阳君府上碰面。 少年面色犹豫,眼神却清澈坚决,寒暄半晌后,吞吞吐吐问他,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娶楚国公主了。 扶苏一怔,他退婚这事儿全国皆知,他又为何要问呢? “那……”少年咬了咬唇,仿佛难以启齿,“那我以后可以娶她吗?我是说,长公子不会因此对子婴有不好的看法吧?” 这是扶苏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按理说,她被退婚了,就再和他无关,自然可以如货币般在市面上流通,但他毕竟是大秦的长公子,子婴也是宗室,有此想法提前打招呼没毛病,反而展现出了一种尊重。 他望着少年认真的神情和微微紧攥的拳头,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喜欢上那位楚公主的,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不行,你不能娶她”。 子婴看上去很失望:“为何?” “因为我打算纳她为妾。”他想也没想地回答。 子婴失落离开,扶苏单手扶额,心想自己一定是脑子抽了。 只是子婴发问的那一刻,他突然回想起她扑倒在他怀里时,发丝拂过他唇间的触感。 若是日后她嫁给别人,这样馨香柔软的发丝,也会如今日这般拂过那人的双唇与面颊,光是想想这一场景,他就莫名恼火。 他虽然不能娶她,但也不乐意让别人拥有她。 最后看了一眼她气鼓鼓的侧影,他推开门,昂首阔步地融进寒星颤抖的夜幕之中。 她会来找他的,他眼底浮起志在必得的笑意,轻盈利落地翻墙而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需要她,就像需要一盆灼丽多姿的花,一柄镶满宝石的剑,无非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之物,没有她,他一样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而她需要他,则像是鱼需要水,植物需要空气。 毕竟,他是她朝不保夕,岌岌可危的处境中,唯一能寻求的依靠。 【??作者有话说】 周日上夹,明天先不更,周日晚上一起更^_^感谢在2024-01-04 22:21:08~2024-01-05 20:32: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第50章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补税 ◎求他收自己做奴婢,斟茶倒水、添柴煮饭……◎ 翌日清晨,楚萸顶着两只黑眼圈,在院子里昂首阔步了一圈后,薅来田青,冲着院墙一阵比划。 大意是让他想办法巩固安防,比如加高院墙什么的。 田青面无表情地说不行,增加院墙高度至少需要一吨以上的砂浆和土坯,现在战事频发,这些建材大部分被征用了,余下的价格奇高,以他们目前勉强温饱的存款水平,简直痴心妄想。 楚萸听后差点吐血,看着田青那张直言不讳的司马脸, 第一次充分认识到,想当个明君有多不容易。 她要是唐太宗,魏征可能已经被拖下去砍一百次脑袋了。 可惜没钱就是原罪,她沮丧地坐在院子里,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还不如一条丧家犬。 丧家犬的话,温饱后就可以躲进洞里打呼噜,不会有人上去强行撸毛、扯尾巴,可她呢,本本分分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总是莫名被招惹。 长公子虽然赏心悦目,可她更希望能站在稍微平等点的地位,跟他说说话、喝喝茶,欣赏同一片风景,而不是像个宠物般,被他抚摸、挑逗…… 她正感叹着,与她家隔了一条巷子的老阿婆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两条鲤鱼,说是儿子去河边捞的,今天意外涨潮收获颇多,便拿来两条给他们尝尝,算是对先前山楂茶的答谢。 秀荷连忙接来,楚萸起身,刚想对阿婆说声谢谢,阿婆却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表情有些严肃: “公主,我隔壁那家的儿子在廷尉府谋差事,他说最近咸阳城内要开始征收什么‘居住税’,似乎和你们有点关系,你赶紧准备准备吧,数额好像还不少咧……” 楚萸宛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向后退了半步。 征税? 她知道古代有赋税一说,农民也好商贩也罢,都需要定期向朝廷缴税,只是没想到,像自己这种身份尴尬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纳入税收范围。 总感觉被针对了呢—— “为……什么突然开始征税了?”她脑子嗡嗡的,心里焦急盘算着,上次从渭阳君那里淘来的几个子儿,够不够应急的。 “听说是王上嫌居住在咸阳内的外客太多,有了驱逐之意。”老阿婆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出去买一趟菜的工夫,就能收获一箩筐八卦。 “怎、怎么会呢,大王不是一贯广纳贤才,不分国界吗?”楚萸不解地看着阿婆皱纹纵横的脸,“甚至还曾打开城门,欢迎韩赵魏等国的耕民入秦,并免一年的徭役——”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羞耻。 原来如此。 秦王此举,旨在驱逐在秦国白吃白喝、没啥用途的异国废人,他想留的,只有那些有才学或者能以劳动为大秦添砖加瓦的外客。 像楚萸这种累赘,要么缴税,要么走人。 这个猜测在当天下午就被验证了。 廷尉府的官员按照名单上门收税,楚萸忍着慌乱询问收税的缘由,答案正如她所想。 更令她五雷轰顶的是,她不仅需要交现在的,还要补上前两年的,加起来一共300石! 在秦国,50石粟米就可以满足五口之家一年的口粮,县长等普通官员一年的俸禄才150石。 300石,这是要她的命呢—— 秀荷急得都哭了,郑冀和田青这会儿不在家,楚萸使劲掐掌心,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如果……如果我们交不上,怎么办?”她咬着嘴唇,颤声问道。 “交不上的话,要么马上走人,要么去服苦役。”方额头的官员就事论事地答,“女人舂米,男人修渠。” 听见这个,秀荷彻底崩溃了,呜呜地抽泣了起来,楚萸看着心疼,连忙追问道:“我们现在交不上,可否……容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筹钱。” 方额头扫了眼手中的绢帛:“最长七天,若是七天后还无法补上,就不要怪我们无情了,公主。” “多、多谢。”楚萸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根本不知道如何弄到钱,但起码有七天时间可以缓冲,她努力让自己乐观起来。 “我先与你核对下信息。”方额头展开书帛,念出楚萸的姓名、年纪、身份以及入秦时间,楚萸一一点头,最后在生辰那儿卡壳了,转头看向眼眶红红的秀荷。 “是,我家公主是六月十一的生辰。”秀荷抽抽搭搭道。 把官员送出门后,楚萸重重靠在门板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长公子的提议,他也许并非故意揶揄,他可能早就知道这项政策了…… 难道自己真的要哭唧唧地去求他吗? 求他收自己做奴婢,斟茶倒水、添柴煮饭…… 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种解决方案。 田青那里是有一袋子钱,可远不够300石,再说那是人家的钱,人家有大秦的居住证,早不算是外客了,完全可以收拾细软走人,他能留下,已算仁义。 再管渭阳君要? 想都别想,姑且不说她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300石就算对于他老人家,也不是毛毛雨,说给就给,她都吸了这么久的血了,还有何颜面朝人家伸手呢? 第51章 何况,他很大概率也不会借钱给她。 果然是暴秦。 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骂道,很想嚎上一嗓子,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含恨忍住了。 要不,她也去卖草鞋吧,顺便结识两位天生带挂的兄弟,一起推翻这万恶的世道。 这种事有点儿难,除非那两个兄弟一个叫刘邦,一个叫项羽…… “怎么办呀,公主,我们上哪儿去弄钱啊?”秀荷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眼泪已经哭干了,敷了淡粉的脸蛋上泪痕斑驳。 饶是她,也知道现在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交钱,要么去服苦役。 离开秦国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和公主两个花容月貌的弱女子,一旦离开相对安稳的城镇,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郑冀的小身板根本没法保护她们,不,十个郑冀也是没用的,她倒无所谓,大不了一死了之,可公主呢,她怎么忍心让她也遭受屈辱呢? 但若是去舂米,她们也很难坚持。自己虽然一出生就是丫鬟,却根本没干过粗活,公主就更别提了,娇娇弱弱的,不可能受得了那种苦。 而且三百石,她们这辈子大概都服不完—— “你先别哭了,秀荷。”楚萸揉揉她的脑袋,像安慰小猫那样轻声说,“容我想想。” 她红通通的眼睛激起了她的保护欲,作为一家之主,平时心安理得享受大家的照顾,这时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她让秀荷帮忙煮碗茶,并非她想喝茶,只是给她找点事做,让她多少冷静一下。 秀荷哭丧着脸去了,楚萸回到屋里,慢慢关上门,眼泪终于扑簌簌滚落眼眶,沿着下巴滑入衣襟。 空无一人的氛围撕去了她伪装起来的坚强,她用手指揉去泪水,扑倒在床上,觉得刚刚所有勉强振作起来的乐观都是徒劳的,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除非—— 可就算去给他当牛做马,也赚不了三百石啊,这世上哪有那么赚钱的奴隶? 而且,一旦她去了,那他们之间的地位,便拉得更远了。 主人与奴仆。 之前好歹有个前未婚妻的虚名,以及楚国公主的头衔,让她不至于太狼狈,甚至还胆敢肖想点儿有的没的…… 可现在却—— 好难受。 也好屈辱。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 章台宫内,秦王在赵高的服侍下,饮下一碗腥味很重的补药。 这剂补药目前尚没有展现任何效果,但秦王还是每隔两天就喝一碗,已经养成了习惯。 他坚信水滴石穿,良药的效果也许是慢慢渗透的,他不能太急躁。 他现在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并未有任何迫切的需求,权当是未雨绸缪了。 服药后,又吃了些水果,而后继续批阅奏章。 攻魏的方案经过多次更改,今日已敲定,他心情大好,连带着赵高也松了口气,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地服侍了。 一刻钟后,太史令入殿觐见。秦王停下手中刀笔,听他汇报。 太史令负责观测天象、占星卜算、预测国运,是个相当受重视的官职。 汇报内容很令秦王满意,虽然他对攻魏的结果并不存疑,但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也是极好的。 完成汇报的太史令,跟屏风旁的赵高对视一眼后,清了清嗓子又道:“王上,臣昨夜观星象,还有一发现,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诺。” 太史令垂头拱手,以极其繁复拗口的词句堆砌出一长串说辞。 主旨意思是,北方有一出生于六月十一、年方十六的女子,会给大秦带来鸿运,若是此女诞下拥有秦王血脉的孩子,那大秦必将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赵高满意地扬起唇角,心想自己那二十两黄金没白送。 他知道王上一贯迷信,而那位胡人姑娘正好满足以上条件,他不求王上现在有何动作,只求他先听个耳熟,等时候到了他再吹吹风,将阿依古丽推到他眼前,这样便不会显得太特意。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秦王闻言竟没有表露出任何感兴趣的样子,反而将身体慵懒地向后一靠,狭长的凤眸缓缓挑起,乌黑冷沉的目光扫向太史令。 “你倒是挺尽职。”他似笑非笑道,低沉的嗓音犹如豺狼扑食前,喉咙里滚过的闷吼。 短短的一句揶揄落地,太史令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皮,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以大礼。 “王上,臣口多失言,请王上责罚。” 侍奉在侧的赵高也登时冷汗涔涔,他只顾着迎合秦王的喜好,差点忘了,他骨子里是多么狡诈、多疑—— 先前,无论多复杂的形势,他都能一眼看穿,并立刻谋划出最佳解决方案,没有什么是能糊弄得了他的,即便是六国最能言善辩的合纵高手,也尽在他股掌之中。 他们不该提起孩子这事——有些操之过急了。 但也并非无法弥补。 以后若是阿依古丽被选入王宫,只要不再用这个生日便是了。王上不止多疑,记性还好得出奇,他得让她为自己再拟一个出生日期,免得日后生乱,导致功亏一篑,再把他也给搭进去。 “你,先退下吧。”秦王忽然放缓了语气,命令道。 第52章 然而,空气却因为他这一张一弛,显得越发紧绷压抑了。 太史令连忙起身,双手交叠、弓着身子一直退到幔帐后,才敢直起腰,转身离去。 跨出殿门,他后背已经湿透,并发誓下次绝对不多管闲事。 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赵高送的二十两黄金退回去,管他收不收,反正他是不会留了。 “王上,下臣再命人给您煮些茶水吧。”做贼心虚的赵高,半是试探半是关切地问道。 王上面前的茶盏里,确实空了大半。 秦王不甚在意地挥了下手中的竹简,赵高心中大喜,看来没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退到屏风后,亲自去后殿吩咐煮茶。 他前脚刚走,蒙恬就来了。 “王上,楚国的柚子到货了。”他拱手道。 虽然正值战时,六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却一直都在进行,毕竟这是货币流通的基本方式,只有钱币流通了,各国才能维持运作,甚至是筹备军资。 柚子、柑橘等,都盛产于楚地,珍贵得很,一车之数抵得过黄金百两,只有王族才能在应季的时候偶尔享用,赏赐一颗柚子,比昂贵的锦缎更令人倍感荣幸。 所以到底如何发放,蒙恬需要由秦王亲自决断。 秦王修长的手指在长案上叩了几叩,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怎么分,无非是后宫里的女人、驷车庶长(宗室族长),还有额外需要展示宠幸的近臣。 他分门别类吩咐下去,末了,状似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扶苏爱吃酸的,给他也送去些。” “诺。” 蒙恬再度拱手,作势欲退,秦王这时倏地抬起头,以一种令人战栗,甚至是扭曲的口气冷笑道:“给她也带一个吧,她不是想家么,让她吃个够。” 蒙恬微愣,并没有被秦王周身猛然释放出的低气压所震慑,就事论事地道:“回王上,怕是不够分。” 秦王冷哼一声,自下而上睨了他一眼,自然是明白他不想去办这个难办的差事。 蒙恬也知道自己怕是非去不可,不过,他还是想为那人争取一下:“她应该……不会吃的,王上。” 这话仿佛戳到了秦王政的肺管子,他极度不悦地合上竹简,冷眉一挑,语声冷酷,甚至还带了几分孩子气: “她若不吃,蒙恬,你就让人塞进她嘴里,一瓣一瓣地塞,她若是敢抗命,你即刻告知寡人!” 蒙恬迟疑片刻,神色莫辨地“诺”了一声,转身退去。 他离开后,秦王情绪很怀地摔打开一卷奏章,映入眼帘的,是廷尉李斯如峰峦般嵯峨磅礴的字体。 他的坏情绪很快一扫而光,满脑子转的都是统一字体这件事,他忽然心生一计,提笔在李斯的报告中加以备注。 赵高早已取了新茶回来,见王上奋笔疾书,便立在一旁等候。 他虽颇有心机,为人伶俐,却对政治、军事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每到这时,他都会静悄悄地将自己站成一根树桩,等王上停笔休歇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上前服侍。 两人已经形成了完美咬合的主仆关系,秦王爱喝的茶的温度,爱吃的食物,什么时候冷了,什么时候热了,什么时候该换熏香了,他都能无声感知到,并悄然地麻利地做出调整,为秦王清扫出一片适合工作的氛围。 至少在这方面,他是相当尽职的,亦是无可替代的。 【??作者有话说】 刘邦:还没娶上媳妇,愁,勿扰。 项羽:还在喝奶,勿扰。 感谢在2024-01-05 20:32:14~2024-01-07 22:06:2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微雨初下25瓶;pariii 10瓶;小妖精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决意 ◎在这乱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艰难◎ 夜黑如墨,喧嚣的街道早已归于沉寂,偌大的街面上,只有客栈与酒肆还零星亮着灯,偶尔有男人酒后的谈笑声飞出来,在月色下显得很不真实。 楚萸眼眶红红地走在街角,边走边抽鼻子,像极了一只被人遗弃的小兔子。 家里气氛低迷,两个男人回来后,事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更加压抑,因为大家都提供不了解决方案,最后一丝祈盼被无情戳破,她难受得连呼吸都感到困难,只好出来透透气。 其实,最让她心里不自在的是,她明明有寻求帮助的路径,虽然未曾验证是否可行,可总归是存在的,但她却因为自己的羞耻心与别扭,压着没说,沉默地旁观别人因焦虑而痛苦。 他们甚至还反过来忧心她,安抚她。 他们什么都不盼,只盼着她好,完全将自己置身度外,田青她不敢打包票,但秀荷跟郑冀,都是百分之百忠心的,人生在世,又有几人能拥有他人的这种纯粹的忠诚呢? 这让楚萸更加觉得自己没魄力,很多情绪堵在胸口无法疏解,她吸了吸鼻子,遥遥望见老板娘的铺子还亮着光。 她从来都是白天去叨扰的,没想到都已经这个点了,她竟还在店里面忙碌,不休息的吗? 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她小碎步跑过去,掀开门口的帘子,就看见老板娘举着油灯,趴伏在长板上,一针一线地勾勒着一只玄鸟的轮廓。 在袍子上绣玄鸟,非富即贵,楚萸本是抱着求安慰的心情进来的,然而眼下情景让她根本不好意思打扰,趁老板娘还没抬起头,轻轻落下帘子,转身想要离开。 第53章 人家为了生活如此努力,相比之下,自己怎么这么废物…… “来都来了,赶紧进来吧。”老板娘的声音传入耳中,不知为何,楚萸忽然特别想哭。 她抽着鼻子又踏入室内,老板娘缓缓直起身,眯眼瞅了她一会儿,没问她哭啥,而是招了下手,语气淡然道:“来,帮我举着灯,我一个人有点儿费劲。” 楚萸连忙走过去,将油灯举在玄鸟上方,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好奇地观赏老板娘飞针走线的工夫,半晌之后,竟忘记了伤心,完全看出了神。 也不知多了多久,老板娘揉着肩膀起身,金色壮观的玄鸟已经初具轮廓,栩栩如生地飞翔在赭红色的袍子上。 楚萸连忙狗腿子地上前给她揉肩膀,她学过简单的按摩手法,力道控制得还算老练。 老板娘舒服地舒出一口气,侧眼瞅她,有点儿皮笑肉不笑:“我这是何德何能啊,让楚国公主亲自服侍,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楚萸脸上一阵燥热,按摩的动作敷衍了下来,她讪讪地把要补税这件事说了,老板娘“哦”了一声,说她可以借钱给她,不过300石太夸张了,她没有那么多闲钱,100石还是可以借给她的。 楚萸简直想哭。100石对于老板娘,绝对是巨款了,她居然肯借给她,过命的交情也不过如此啊…… 眼泪噼里啪啦往下砸,身为小绿人的楚萸,总是会在一些微妙的地方控制不住眼泪,然而她其实不是来借钱的,她就是想寻求安慰—— 这样的巨款,她没理由、也没脸面向任何人借,她甚至不敢保证自己有生之年内能还清。 “我不要你的钱,”楚萸嘟起嘴巴,睫毛低垂,“这些钱都是你一针一线赚来的,起了多少早贪了多少黑,你自己最清楚,我有什么资格管你借呢?我就是难受,为什么我总这么倒霉呢,在这乱世之中,想安稳点活下去,真的就这么难吗?” 她从来都不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平平淡淡中有点小确幸已是足够。 也许她这样的人,不适合穿越。尤其不适合穿越到乱世。 老板娘无声地打量她良久,忽然轻叹一声,抬手解开自己腰带。 楚萸愣住,老板娘这是要做什么? 然而当老板娘扯开衣襟和里衣,露出锁骨之下大片大片烧伤的痕迹时,楚萸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和你说过吧,我之前是有夫君的。”她继续将衣襟往下拉,然而楚萸却不忍心继续看下去了。 她的整个上半身,几乎全被伤疤覆盖,不仅仅只有烧伤。 新伤旧伤蜿蜒交错,无法想象当时有多疼,又有多恨。 “他是个酒鬼,一遇到烦心事就会折磨我。”老板娘凄然一笑,“用火棍烧,用针扎——就是这些针。” 她朝桌案上的大大小小绣针瞥了一眼,唇角含着讥讽:“我有了身孕后,他竟变本加厉,将我殴打致流产,我三次有孕,三次都被他打到流产,最后一次,孩子都已经成形了——后来我忍无可忍,就一刀捅死了他。” 她的眼神在一瞬间迸溅出凶狠而决绝的灼光,楚萸完全没想到她居然有如此悲痛的过往,一时竟震惊住了。 “因他有过错在先,廷尉府判我无罪,还允许我继承他的家产,我便开了这家裁缝铺,每天无论多累,我都很快乐,因为我还活着。为了活着,多少苦我都可以吃。楚公主,你根本就没有摆正自己的态度,眼泪适当掉掉就够了,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不要心存侥幸,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在这乱世之中,大家各有各的艰难,你不是天底下第一可怜鬼。” 她的语气逐渐恢复平淡,仿佛刚刚只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楚萸是个共情能力泛滥的人,她还沉浸在那段叙说中,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她瞅瞅老板娘,又瞅瞅那些曾被用来折磨她,现在却在为她牟利的针,油然而生一种敬畏。 如果是她,绝不会把这些标记着过往悲惨的器具摆在眼前,那会让她生不如死,更别提每天还用着了。 老板娘果真是个狠人,各种意义上的。 楚萸抽了抽鼻子,委屈巴巴嘟囔了一句:“我才没有既要星星又要月亮呢……” 她被老板娘的气魄所感染,像被猛灌了一瓶强效疏通剂般,彻底想通了。 她早就不再是那个自由自在的楚萸了,她现在是芈瑶,一个随时可能面临生存危机的他国弃女。 但凡她有点心机,少点浪漫情怀,早就连哭带爬地扑倒在唯一向她抛出过橄榄枝的那人的脚下,楚楚可怜地求他怜悯—— 每个人为了生存,都应该是不择手段的,她虽然佛系,但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和家人往火坑里跳。 虽然不知道长公子为何起了让她去当仆人的兴头,哪怕只是出于捉弄的心理,好歹也给了她一条可以踏足的活路,她没有资格挑三拣四。 楚萸揉了揉眼睛,嘟囔着走上前,帮老板娘系好衣服——因为太笨手笨脚,被老板娘嫌弃地推开了手。 “你呀,要是想一口气弄到300石,倒也不是不可以。”她忽然哂笑一声。 楚萸一脸震惊:“诶?” “王宫里等级最低的‘少使’,每年俸禄为600石,足够你偿付这笔税金了。”老板娘以调笑的口吻道,“你这小脸蛋红扑扑的,是个男人看见都会喜欢,不如托人寻个门道试试看?” 第54章 楚萸脸一红,撇撇嘴,知道她是在开玩笑。 这里又不是唐朝,儿子不要的给老子,小说都不敢这么写。 因为这句玩笑,气氛和缓了不少,老板娘整理好衣裳,伸了个懒腰,莫得感情地继续开工,楚萸不走,非要帮她打下手,结果越帮越忙,终于在一炷香后,被轰了出去。 似曾相识的场景。 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平静了下来,甚至有点太过平静,导致秀荷以为她自暴自弃了。 她把秀荷支走,躺进被窝,打算明天就去扶苏府上试试看。 在没有结果之前,她还不不能说,免得他们空欢喜一场。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让秀荷帮忙画个淡妆,她仗着原主的美貌素面朝天习惯了,但今天毕竟不同,出于礼貌也应该稍微捯饬捯饬。 但也不能太过火,毕竟她是去当牛做马,不是去相亲的,看着不失礼就足够了。 秀荷小心翼翼从妆奁中取出粗糙干裂的香粉和胭脂,市井上的便宜货,涂在脸上容易脱妆,只适合短时间上妆,楚萸想了想,用指尖沾了一点胭脂,抹在眼尾和两腮,其余的,就都不要了。 原主的脸,就是一株最鲜嫩艳丽的玫瑰,稍稍提些气色,便艳光涟涟,妩媚倾城。 楚萸都有点被陶醉了,她在脸蛋上捏了一把,捏了满手的胶原蛋白。 刚刚把口脂放进两唇之间,郑冀就急吼吼地闯进来,说渭阳君派人过来,请出公主即刻过去一趟。 楚萸手一抖,慌忙放下口脂。唇上淡淡着了色,樱唇饱润,犹如亟待采摘的红色浆果。 “说是什么事了吗?”她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褶皱,问道。 郑冀摇摇头:“没说,只是说有事,车就等在外面,公主,我陪您一起去吧。” 楚萸也有点儿紧张,点点头说好,秀荷赶紧给她穿上外袍,仔细系好腰带,又蹲身整理了下裙摆。 看着她麻利熟练的动作,楚萸心里有些发酸。 也许,这些以后都是自己要做的。 她脑海里已经浮现,自己卑微地伏低身子,为他整理衣角、调整腰带位置的画面…… 事到如今,还矫情个什么呢,这才过去不到一天,就要把老板娘的话抛到脑后吗? 她使劲掐了自己胳膊一把,深深呼吸,拖着沉重的裙摆,抬脚迈出卧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07 22:06:22~2024-01-08 12:4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n 3瓶;goldfi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入宫 ◎我陪你去吧◎ 上次来渭阳君府,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加之心慌意乱,楚萸根本就没关注过府内光景,只记得里面屋房层叠,游廊纵横,耳边似有潺潺流水声,却不知飘自何处。 此次再度造访,她甫一进门,就被庭院里开阔清幽的景致惊艳到了,就像是一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她看见淙淙水声,来自于庭院东北角的一处飞瀑流泉,流泉旁是颇具规模的假山,下方依偎着一座青砖搭建的亭台,被火红色的枫树环绕,美得仿佛电影里精心调过色的一幕布景。 因为曾在这里有过不愉快经历,她让郑冀不必跟着,在车里等她就行。虽然心有惴惴,但她觉得渭阳君找她,不是为了为难她或者其他什么的。 正当她要将视线从这气派的美景中移开时,忽然捕捉到一抹青灰色,定睛看去,是个少年,正在枫树下舞剑,一招一式干脆利落,犹如一只青色的燕子,在满树金红下轻捷飞舞。 年轻真好,她感叹道,短暂地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体也才16岁。 她收回目光,紧跟着带路的仆从穿过胡杨林,爬上白石桥,秋风拂过,将她的耳珰摇出哗哗的声音,她抬手压了压鬓发,免得被风吹得散乱,失了礼貌。 等走近了,不经意扭头再看,她发现那名少年居然是子婴。 子婴这时也收了剑,抹着额头上的汗珠转过身,与她的目光遥遥相撞。 见到熟人,楚萸本能地露出微笑,并冲他摇了摇手,一颗忐忑的心总算平静了下来。 上次就是他为自己解的围,在她眼里,他就是天下第一靠谱的小大人一枚。 然而子婴却蓦地一愣,没有对她做出任何回应,反倒僵硬地一转身,将刚刚收好的剑又拔了出来,对着空气再次比划起来。 楚萸一头雾水,不及多想,便到了正厅门口,仆人提醒她注意脚下门槛,她立刻收敛心神,提着心随他步入里间的会客室。 神采奕奕的渭阳君正端坐在刷了黑漆的桌案边,他今日着一袭紫红色锦袍,青铜高冠,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楚萸稍稍松了口气,拢起长袖做了个礼。 渭阳君满意似的“嗯”了一声,指了指右手旁的座位,让她落座,而后有女仆为她奉上茶水和水果。 水果都是市面上难买到的新鲜货,然而楚萸实在是心中装了太多的烦心事,面对如此晶莹诱人的食物,竟觉得毫无胃口。 她拘谨地询问渭阳君,找她来所为何事,渭阳君却并不急着答,慢慢地饮着茶,问了她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诸如最近身体如何、生活上还有没有困难。 楚萸沮丧地埋下头,有一瞬间产生了向他诉苦并寻求帮助的念头,然而她实在是拉不下脸,薅羊毛也不能总可着一头羊啊…… 第55章 她抿了抿唇,垂着睫毛说还行,托渭阳君的福,吃的喝的用的,都能跟得上。 渭阳君透过茶水的氤氲蒸汽,探究地打量了她好一会儿,也没多说什么,慢条斯理喝完整盏茶后,甩着袖子自案后站起,负手踱步到她的案几旁。 楚萸眨着眼睛仰头看他,不确定自己需不需要也站起来,就在为难间,渭阳君笑了一下,以一种很温和慈祥的口气开口道: “今日请你来,是想让你帮老夫一个忙。” “诶?”楚萸惊诧,满眼不解。 她都混的这么惨了,还能有帮得到眼前这位嬴姓宗室族长的地方? 莫非是他老人家想举办一场家宴,让她唱歌跳舞助兴?那样的话,直接把她从家里提拎出来就行,何必搞得这么委婉呢? 她实在是想不出来答案,只好继续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睛,屏息等待下文。 “你前些天送来的桂花酒,老夫尝过了,非常不错,老夫希望你去一趟甘泉宫,给太后送去一罐,她一向爱喝甜酒,应该会很喜欢这个味道。” 原来如此。楚萸心下稍安,但很快,又升起了一些新的疑惑。 自己去送不就好了?还能卖太后一个人情——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渭阳君摆摆手:“老夫乃外臣,不宜入宫面见。再者,太后长年情绪不佳,见到故人或许会勾起不好的回忆,故而老夫才想请公主代劳。” “哦。”楚萸讷讷地点头,总觉得渭阳君的语气里,隐隐透着股唏嘘与遗憾。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看到他眼里闪过一抹湿亮的光。 “我会派人随公主一同入宫,甘泉宫的守卫我已经打点好了,你们放下东西便可走人。”他缓缓踱着步子道。 他身量高大,脊背拔直,从身影上完全看不出上年纪的样子,楚萸能够想象到他年轻时是何等意气风发,他与先王是否也为了王位展开过厮杀? “好。”楚萸点点头,虽说冷不丁让入宫有些紧张,但能帮到渭阳君也算是报恩了,“那我现在回去,抓紧时间酿制,三五天应该就能入味了——” “不必,我这儿还剩一罐,你一会儿就去。”渭阳君手一抬道。 啊,这—— 然而她还能说什么呢,只好顺从地“诺”了一声,简单用过茶水后,就来到与马场毗邻的枫树林旁,等待送她入宫的马车。 郑冀已被她连推带搡地支了回去,走得不情不愿,一步三回头,就像怕再也见不着她似的。 车还没来,她突然起了玩心,抬手想摘下一片枫叶,然而枫树太过高大,她的指尖蹦起来也才勉强碰到叶片下缘,红灿灿的枫叶在风中摇晃,似乎是在向她挑衅。 她来了脾气,上蹿下跳地一阵扑腾,总算撕下半片残叶,看着手心里枫叶被腰斩的尸身,她又感到一阵愧疚。 一道身影无声落在她旁边,接着头顶响起细碎的沙沙声。 脚下树影摇晃,楚萸惊讶地抬起头,只见一只骨节修长的手,稳稳地摘下几片叶子,那只手臂是青灰色的,她扭头一看,果然是子婴。 这孩子,好像比上次见面时高了些,长得这么快的吗? 子婴绷着脸,把枫叶往前一送,楚萸摊开掌心,枫叶便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谢……谢谢。”她眨眼道,总觉得子婴看上去怪怪的,就好像在刻意和她保持距离似的。 “……”子婴欲言又止,但也不走,默默杵在一旁,拿余光瞄她。 楚萸低头瞅瞅手上线条流畅、色泽浓丽的枫叶,脸上露出欢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将它们收到袖子的口袋里。 这时,一辆红色帘子的轻便马车辚辚驶来,驱车的小厮看着和郑冀差不多大,他将车停在他们身旁。 “公主,上车吧,酒我已经装好,咱们现在就入宫。”他的声音有着不和年龄的老成。 楚萸紧张地“哦”了一声,提起裙摆正要上车,想起身旁还站着个人,连忙转过头:“我先走了啊,谢谢你,子婴。” “你要入宫?”子婴轻轻蹙起眉头,比驱车小厮显得更加少年老成。 “嗯,渭阳君托我办点事。”楚萸谨慎地回答道,声音已然有些颤抖。 即便一开始不那么紧张,可随着时间逼近,她越发慌乱起来,毕竟那里是整个大秦的政治中心,庄严肃穆,巍峨壮阔,让她的畏惧之情压过了好奇。 万一她偶遇了哪个千古名臣呢?或者,万一她偶遇了未来的千古一帝—— 仿佛看穿了她的紧张,子婴轻握了下拳,声音抬高几分:“我陪你去吧。你只管进去,我就在车里等你。” “可以吗?”楚萸的表情一下子明媚起来,子婴耳朵微微泛红,点了点头,还没等她说什么,就从另一侧跳上了马车。 楚萸也摇摇晃晃落了座,这辆马车很宽敞,六个人面对面坐着刚刚好。 这让她不禁感到些许诧异,为何那日长公子的马车那么小呢?是没有钱买大的吗?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去他那儿打工,还能挣到钱吗? 她开始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起来,越想心越酸,抬眼看着对面的子婴,可怜巴巴地问道: “子婴,在你们大秦,卖草鞋,赚钱吗?” 渭阳君府上。 “这丫头,居然一个字也没提。”老管家笑道,“倒是咱们小看她了。” 第56章 方才他一直在后面的厅堂里盘账,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到了。 他原是安国君,即秦孝文王的仆从,因颇善理财,被安排给了当时花钱如流水的儿子渭阳君。 渭阳君自小养在安国君身旁,很受宠,所以年轻时性子桀骜不驯,为了管束他,老秦王没少费心,最终还是在上郡军营的几年磨练,彻底改变了他的浮躁与傲慢,让他蜕变成为一个稳重可靠的长辈,同时也在秦王嬴政亲政的艰难过程中,成为不可或缺的存在。 玉不琢不成器,男人大多都得遭受点苦难,才能成大器,否则一辈子就只能是纨绔子弟。 老管家对此深信不疑。 渭阳君捋了捋胡须。刚刚他在谈话间,特意问过她生活上有无困难,她明显是想到了补税这件事,却提也没提,说实话,他挺惊讶。 在他的认知里,这个娇滴滴的楚国公主,一直是菟丝花般的存在,靠着攀援在其他植物身上,气若游丝地存活,可面临了这样巨大的难题,她居然能忍住不向他哭诉,这点确实出乎他的预料。 “依我看,多半是不好意思开口罢了。”管家活了一辈子,见多识广,什么人一打眼就能看出八九分,“倒还挺有廉耻心,少了点儿死皮赖脸的劲儿。方才她分明可以借着您提出帮忙的东风,直接讲出来作为交换。” 渭阳君笑笑,并没有回应什么。 他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太后会不会喜欢那罐酒。 桂酒醇甜甘美,应该能让她稍稍回忆起一些美好的事物吧。 只是不知道有生之年,她还会不会露出与他在城门口初次相遇时,那抹令绚烂阳光都黯然失色的甜美笑容。 那抹微笑,永远刻在了他心底,至今回想起来,仍然令他心头发烫,涌起阵阵少年般的炽热情愫。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老了,而那个人,大概一辈子也不会再笑了。 她是秦王嬴政永远的耻辱,她的所作所为,是永远横在他心头的一根刺,他恨她,她也恨他。 虽然秦王顾及声名,将她接回了咸阳宫,但她的心,早就已经死了。 第33章 赵姬 ◎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马车行至王城东墙外的坊区时,天光已经大亮,道上车马辚辚、行人熙攘。 沿街各商铺、会社、作坊、客栈早已开业,有人向街上洒水,有人往门口挪货物,喧哗声从街头涌至巷尾,热闹的景象让楚萸忍不住频频探头观望。 真不愧是临近王宫的街坊,规模是自己家门口的几倍大,即便以她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是极其繁华昌盛的。 更吸引她的,是每个忙碌身影脸上蓬勃红润的气色,他们奔走铺排,热络地操持各种活计,处处彰显着老秦人吃苦耐劳的本色。 整个秦国,从上至下,如同一架精密高效的机器,强势而有条不紊地运作着,每一根螺丝钉都各司其职,汇聚成一股碾压般的力量。 楚萸趴在窗框上,看得投入,晨风挟卷着浓重的市井气息扑面拂来,让她体会到了生活的淳朴乐趣。 子婴靠着软垫默默地看她,眼神有一丢丢的幽怨。 她知道长公子要纳她为妾的事吗?她……答应了吗? 他低头翻看自己的手掌,它们已经如成人一般骨节宽大、青筋虬露,再过两年,他也可以长成堂兄们那样高大健壮的模样。 他们赢姓一族,几乎都有一副挺拔如松的身躯,那个时候,他也可以保护她,让她做自己独一无二的妻子,而非妾室。 可是,做自己这样的人的正妻,恐怕还不如长公子的妾室来得风光吧,他沮丧地想,目光再度落在她半扭着向外张望的侧影上。 忽然,楚萸猛地一回头,眼神清亮如流泉,指着前方一处空地问道:“子婴,那里是做什么的呀?我看有不少人围着。” 子婴抬了抬眼皮,不假思索地答:“是刑场。” 楚萸打了个哆嗦,像是怕看见血腥场面那样讪讪缩回脑袋,拉上车窗,端端正正坐好。 秦国的刑罚,大多血淋淋的,光是想想就肉疼,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和眼球,还好,都在,只要自己不惹事,它们就会一直在。 大概吧。 她指尖伸向袖口,那里躺着她的手机。 因为不确定渭阳君找她何事,以防万一,她带上了这部手机,若是自己遇到性命攸关的紧急事件,她就把手机交上去,并请求面见秦王,反正都要死了,也不至于更糟糕,总归还能搏出一线生机。 但若没到生死关头,她是不敢让人看见此物的。 一来,手机有电量和使用时间的限制,她这部手机半新不旧,满格电量在不看视频的情况下,也就续航48小时,不能更多了,一旦此物被视为邪祟,她怕是没有充足的时间向高高在上的那位证明自己来自于未来,一旦手机熄火,她恐怕也得跟着熄火…… 她惴惴不安地想着,越发觉得手机在袖笼里像一颗定时炸#弹,她不应该带它进宫的—— 正在惶惶间,马车突然减速,熙攘的市声于不知不觉中远去,楚萸感到一阵强烈的肃杀之感无声袭来,紧密地将他们包裹,就像是有谁骤然将空气抽走了。 她小心翼翼把车窗拉开一道缝隙,眼睛向外张望,然而入目的情景,令她心肝胆俱是一颤,立刻化身为小仓鼠,颤微微地又合上窗户。 第57章 车外是两道高大得几乎参天的宫墙,每隔大约五步的距离,就昂首伫立着一位手持长矛的铠甲士兵,长矛足有两人高,矛尖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的冷光。 他们的马车,此刻正“格拉格拉”行走在这两道巍峨宫墙形成的狭长甬道中,楚萸做了几个深呼吸,手指头仍然止不住地轻颤。 这种恐惧,藏得很深,无论中途被多少事分散,还是说到就到。 “子婴,你不紧张吗?”她没话找话道,眼睛扑棱扑棱的。 子婴摇头,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但因为没斟酌好措辞,又生生咽了下去。 马车在东门入口处停住,守门卫士十分尽责,逐一检查了他们的照身,特别在楚萸身上停留了较多的时间。 幸好她是代表渭阳君而来,身旁还有子婴作伴,否则怕是没那么容易通过面前这道恢弘壮阔的铸铁大门。 再三核对过照身上的人像和本人后,守卫终于手一挥放行了。 在放回袖笼前,楚萸低头瞅了眼自己的照身。 手掌大小的一块竹板,上面有她的画像和身份信息,以及一枚官方印戳,这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通行证,若是丢了,她寸步难行。 她把小竹板塞入另一只袖口,现在她两袖满满,都是不能丢掉的重要之物,这加重了她的紧张,她打算等会儿车停后,找个机会把手机塞进鞋帮里。 以她这种身份是入不了内的,无需脱鞋,比放在松垮垮的袖筒更安全。 马车一入宫门再度提速,走的都是边陲小道,大约过了几分钟,停在东门附近的车马场里。 余下的路程,就需要他们步行了。 子婴继续留在车里,楚萸磨磨蹭蹭地下车,撂下门帘前可怜兮兮地瞄了他一眼,就像是奔赴刑场前的诀别,搞得少年一脸无语,既心疼她又觉得她小题大做了。 小厮麻利地拉开镶板,取出桂花酒,趁他给酒罐打绳结,楚萸借口说整理下衣服,绕了个小圈,来到一片拴马的区域,单脚踩在石头垒起的饲料槽边缘,在马的响鼻声和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中,解开鞋带,小心将手机从袖口滑出,弯腰塞入脚踝与鞋帮的空隙间。 身后忽有马蹄声靠近,她一下子慌乱起来,手机还有三分之一卡在外面,她一急,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屁股一撅,两手往上猛地一提,手机终于完全隐没在鞋帮之中,而她此时已是满头大汗。 但还不到松懈的时候,鞋带尚且散着,正当她慌手慌脚系扣结之时,一股热气哗地喷吐在她后腰,接着,她感到屁股被什么啃了一下。 她尖叫着往旁边一跳,一个没站稳,摇晃着跌坐在马槽上,抬起头,看见罪魁祸首皮毛雪亮,马鬃飘逸,正悠闲地晃着尾巴,两只黑眼睛无辜地转向她。 那是一匹英俊的胡马,楚萸顺着搭在马腹两侧的长腿往上看,看见了她此时此刻最不希望见到的一张脸。 “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干什么呢?”嬴濯居高临下地睨视她,语气不善道。 他黑袍玄冠,腰间佩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卷了他一千万后和侍卫私奔的前女友。 楚萸警惕地把藏手机的那只脚缩进裙摆。 他单手扯了下缰绳,白马的鼻子立刻朝她探过来,让她差点仰倒在饲料槽里。 而面前这位用下巴颏怼人的公子哥,显然很愿意看到这样的画面,马在他的有意操控下,把楚萸当成了甘美的茅草,喷着热气靠过来,唬得她连连闪躲,好不容易才擦着马鼻子站起身来,跌撞着往后退去。 嬴濯“哼”了一声,翻身下马,身后立刻有仆从过来拴缰绳,楚萸趁机想蹑手蹑脚一走了之,然而刚迈开一步,就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肩膀。 他的力气大得出奇,简直像要捏碎她,楚萸脖子一缩,呈可怜状,半扭过头,眨了眨眼:“公子,有何事?” “问你话呢?你进宫作甚?”他看着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像抽陀螺一样,将她整个扒拉了过来。 楚萸被迫跟他面对面,继续装可怜道:“我、我奉渭阳君之命,给太后送桂酒。” 说罢,忽闪了一下小刷子似的黑睫毛。 她今天多少上了妆,嘴巴也红嘟嘟的,这样的动作做起来,难免会流露出几缕娇媚的风情来,然而嬴濯此刻却最看不得这种,黑沉沉的目光怀疑地盯住她,直盯得她双腿发软,心想这人到底跟自己是有何仇怨? 然而她什么也不敢问。区区三百石的税,都能压垮她,根红苗正的秦国公子,更是能以一根手指碾死她的存在,她得罪不起。 “我、我之前试着做了些桂花酒,渭阳君说太后大抵会喜欢,这不太后的寿辰要到了吗,我想送一罐给她老人家尝尝鲜,这才求了渭阳君帮忙。” 她不是看不出来渭阳君对太后有点儿心思,便故意换了种说法,将渭阳君摘了出去。 “这回又转过来巴结太后了?”他总算移开了罪恶的手掌,楚萸连忙远离他一臂开外,戒备地瞪着他,随时防备突袭。 “巴不巴结,和你有什么关系?”她自言自语嘀咕道,不料对方耳朵比狗的鼻子还灵,朝她冷眉一竖,吓得她又往后退开半步。 好在他没有继续纠结于这件事,警告般地剜了她一眼后,带着仆从大步流星地朝西北方向走去。 第58章 楚萸拍拍胸口,心想自己真是出师不利,再不敢耽搁,碎步跑回马车处。 蓝衣小厮已经准备就绪,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东南方向的通道行进。 一路上,楚萸好奇地抬头张望,咸阳宫符合她对大秦的一切幻想,威严苍劲、高大肃穆,殿宇楼阁高低错落,纵横密布,连绵的屋脊上可见各种猛禽神兽的头部雕像,无一不仰天做嚎叫状,气派极了。 走在这里,她蓦地生出一股自豪感,但这种感觉,在看见迎面而来的禁军巡逻队时,短暂地消失了片刻。 楚萸学着刚刚偶遇过的其他宫女,双手交叠在身前,勾着脖子往前走,还好没人询问,小厮在前面走得轻车熟路,显然深知王宫地形。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总算到达目的地了。 甘泉宫从外表看来十分精致,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压抑,也不知是不是上帝视角的缘故,她总觉得里面很冷清,甚至弥漫着死气。 事实也确实如此,刚一踏进去,就有种进入冷宫的感觉。穿过两道门,两处庭院,居然一个宫女仆人也没有,地上落叶斑驳,堆了一层又一层,也不知道几天没打扫了—— 楚萸对历史上赵姬的看法,一直是很客观宽容的。她同情她颠沛流离、日日提心吊胆的前半生,也能理解她疯狂找补般享乐的后半生,唯一存有疑惑的,便是她为何会脑残到想让嫪毐的孩子篡位。 即便再脑子空空,也在王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拎不清的吗? 何况,秦始皇那样聪明,老妈不至于是个弱智吧? 她怀着各种各样的想法,随小厮七拐八转,终于在一处游廊旁,看见了一位管事模样的老嬷嬷。 小厮朝她扬了扬下巴,老嬷嬷立刻绕出来,将他引进旁边的房间,楚萸在门口等,看见小厮轻轻放下酒罐,跟嬷嬷低声交待了些什么,而后从袖口摸出几枚金币,塞进嬷嬷手中。 一些对话飘入楚萸耳中。 “……最近尤其没胃口。”嬷嬷伤心道,她的伤心不是浮于表面的,楚萸能感受到她对太后的一心一意。 “麻烦嬷嬷出宫的时候买些甜食吧,南门外有家赵国的糕点铺子,我记得太后很喜欢里面的枣糕。” “哎,前些天出去的时候买了,可太后吃了两口就不再吃了,我真挺担心的。王上也是真的狠心啊,寿诞将至,却连来都不来看一眼。” “嬷嬷莫要多言。”小厮提醒道,余光警惕地朝楚萸瞥了下,楚萸连忙侧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这姑娘是谁?” “酿酒的。”小厮简单带过,“今晚你就将这酒给太后尝尝,若是她爱喝,我们再送来些。” “老妇知道了。让渭阳君费心了。” “哪里哪里,王上国事操劳,太后这边无法顾及周全,他作为驷车庶长,也是在为王上解忧。太后好了,王上才能专心朝政。” 小厮伶牙俐齿,令楚萸刮目相看。 两人的对话还在继续,楚萸觉得自己站在这有点儿碍事,便抬步朝前方的桦树林走去。 白桦树像一条条纤细笔直的大长腿,树杈被秋风吹得一半光秃,一半树叶焦黄,说不出的凄凉。 楚萸手指轻轻划过树干,树干上瘢痕层叠,犹如一道道结痂的伤口,她不禁想到了《白桦树》这首歌,忍不住哼唱起来。 “白桦树刻着那两个名字,他们发誓相爱用尽这一生……” 唱着唱着,她轻轻转起了圈,歌声如蝴蝶翩跹,却在下一刻戛然而止。 同样戛然而止的,还有她的动作。 因为她看见,一位身着赭红色华袍,面容姣美的女子就端着袖口,站在前方不远处,定定地看着她,白皙的瓜子脸上,泪水涟涟。 谁? 从衣服来看,她的身份毋庸置疑,然而那张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拥有34岁大儿子的老妪。 唯一能昭示她年纪的,或许只有那头银丝青丝纠缠参半的鬓发吧。 楚萸有些紧张,她不明白赵姬为何会在这里,更不明白她为何会哭。 被自己的歌声感动了? 不至于,不至于,她就哼唧了几句,而且现代汉语与古汉语之间差异巨大,她应该不大能领会歌词的含义。 她回望着她神情迷蒙的漂亮脸孔,忽然意识到,这个女子,其实是有些精神问题的,她的眼神时而飘忽,时而汇聚,就像是一个永久沉睡于过往梦境的人,现实对于她而言,反而更像是场梦。 结合她的人生经历,楚萸心底猛地一痛。 赵姬作为一个扁平的历史人物,可以任他人评说、批判,骂她蠢,骂她淫#荡,可一旦这样一位活生生的人,色彩浓艳地站在眼前,她便不再扁平,不再符号化了,她是个有血有肉的存在,她也有她的悲伤。 楚萸揩了揩眼角,不知为何,她的神态令她难受,再抬眼时,看见赵姬正快步朝自己走来,萦绕着她的梦幻色调一点点退散,她来到她跟前时,仿佛短暂地从梦境中挣脱而出,眼睛重新恢复现实的清明。 然而也只是一瞬。 赵姬激动般地一把握住她的双手,楚萸大吃一惊,想缩回手,却没想到瘦弱的太后力道如此之大,她挣了两下无果,索性也不反抗了,满头问号地任她握着。 她的手很凉,很难想象这是活人的手。 第59章 “瑞儿……”她听见她朱唇轻启,吐出这个名字,滚烫的泪水顺着下巴砸落在楚萸手背上,惊人地烫。 “瑞儿。”她反复呢喃道,更多的热泪夺眶而出,“我的瑞儿回来了,我的瑞儿终于回来了……” 啥? 楚萸头上的问号堆成了山。 瑞儿是谁? 赵姬猛地将她一把搂住,她们身高相仿,楚萸的头正好埋在她脖颈间,能感受她越发激烈的脉搏。 “都是阿母不好,是阿母害了你——”赵姬啜泣道,然而听见这话的楚萸,却浑身一僵,大脑濒临爆炸。 这个瑞儿,莫、莫非是—— 不不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曹操上身般猛地推开赵姬,捂着嘴巴向后躲闪。 她那两个被摔死的孩子,不是男孩吗? 她为何一见到她,就失控似的冲过来认亲?是她的女性特征不够浓厚,还是长相太过于阳刚,以至于被神志恍惚的赵姬,错认成了长大的儿子? 第34章 车裂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您、您认错人了,太后……”楚萸连连后退,直到后背重重撞上一棵白桦树。 然而,无论她怎么言辞恳切地摇头摆手,赵姬都不为所动,眼里仍转动着惊喜的神采,不断朝她靠近,双手急切地向前伸,更多的泪水涌出来,使她看上去既可怜又可悲。 楚萸本就心软,见她这样子,实在于心不忍,便放弃抵抗,任由她再度靠过来,将她像个十岁孩子那样整个搂入怀中。 “昨晚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的瑞儿明天会回来,来到这片桦树林,我一早上就坐在这儿等啊,等啊,终于把你等来了……”赵姬笑着抽噎道,双臂紧紧环住楚萸的肩膀,就像在守护她最重要的珍宝。 楚萸这才意识到,是自己不合时宜地出现在这里,造成了这一误会。 若是今天摸索到这片树林的是个胡子大叔,太后想必也会大喜过望地搂过他,管他叫“瑞儿”吧—— 她往前挺了挺胸脯,胸前的两坨肉时常坠得她肩膀酸,分量十足,她试图以这种方式唤醒赵姬的错误认知,结果却适得其反,她被太后搂得更紧,几乎断气。 “唔……”她难受地呻#吟。 “太后,太后——”方才与小厮交谈的老嬷嬷焦急地奔过来,看见眼前场景大吃一惊,顿住脚步不知所措。 就在楚萸以为自己要被闷死时,赵姬松开了双臂,歪头打量她半晌,抬起细长白皙的手指,从她的额头慢慢划到下巴,最后停在她唇角那颗若隐若现的梨涡上。 她的目光分明掠过了她的红唇与脖颈,却仍然不动摇地坚信,她就是她多年前被摔死的儿子,甚至每看一眼,表情就更加笃定,这让楚萸心里微微发毛。 总感觉,原因并非只是自己出现在这里…… 随楚萸而来的小厮,在近旁看见此景,也愣了神。事态的发展远超过他的认知,他一时也不知所措了。 最后还得是深知太后“病情”的老嬷嬷出马。 “太后,这姑娘是来给您送桂花酒的民女,一路旅途遥远,想必也累了,不如大家一起进屋说话吧。” 太后如梦初醒似的点了点头,亲昵地挽住楚萸的胳膊,几乎是拖着她跟在老嬷嬷身后,走进前方不远处的寝殿。 楚萸大脑完全死机了,直到进入内殿前被要求脱鞋,才恍然醒神,使劲摇头:“不不不,我、我脚上有伤,不方便脱鞋——” “那怎么行?这是规矩。”老嬷嬷不肯相让。 “罢了,就穿鞋进,我允许了。”赵姬像变了个人,尖锐地命令道,“我的瑞儿想干什么都可以,你莫要管。” 老嬷嬷立刻噤声,默许了楚萸脏兮兮的鞋子踩在光可鉴人的黑曜石地面上,她不大愉快地打量了这位不速之客一会儿,忽然眼露惊讶,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 真像。 她默默别过头,感到颈间有冷汗渗出。 这个少女确实有几分像小公子,尤其是唇边的梨涡,太后和小公子都有这样一颗迷人的梨涡,一笑起来,让人心里痒痒的。 在被反复摔成一滩烂泥的前一刻,小公子还沉浸在美梦中,他在襁褓中香甜地吮着手指,丝毫不知道接下来的命运与折磨…… 她垂下眼睛,不敢陷入那段残忍的回忆。 也难怪太后会如此失态,虽然长相完全不同,甚至性别都截然相反,但却很奇妙地存在着神似的地方…… 这边楚萸被太后拉着,在一处隔断后惴惴不安地坐下,太后始终握着她的手,眼睛一刻都舍不得从她脸上移开。 “……”楚萸像鱼一样翕动双唇,却一颗泡泡也吐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太后此刻显然正上头呢,她就算脱光衣服自证性别,怕是也没用。 还好,太后只是欢喜地盯着她看,并在她的陪同下难得用了一顿午膳。 这可把老嬷嬷激动坏了,她热泪盈眶地看着常年食欲寡淡的太后,一勺勺喝粥,一口口吃菜,连一贯不爱吃的羊肉都拣了吃,当然更多的,被她夹进了楚萸碗里,但总归是吃了不少。 楚萸心虚地往嘴里塞羊肉,已经好久没吃这么香的食物了,她本就嘴馋,吃着吃着也就毫无愧疚了,若是有谁再端上来一盘熊掌鱼翅什么的,她都忍不住主动管赵姬叫娘了—— 第60章 午膳完毕,太后犯了困,在安神香的作用下慢慢睡了过去,楚萸这才得以挣脱,揉着鼓胀的肚子,跑到老嬷嬷处说告辞。 老嬷嬷想了想,放她走了。她有她的考量,太后难得开心固然好,但若是让王上知道这件事,怕是会惹出事端。 天知道他有多恨太后,多恨那两个不应该降生的“弟弟”,恨到将他们的尸骨就埋在前面的白桦林里,他要让他的母亲每日每夜都受煎熬,他就是恨到了这个地步—— 王上虽然雄才大略,用人唯贤,却在某些方面异常偏执、暴虐,这或许和从小没有安全感有关吧…… 楚萸像只飞出鸟笼的小雀,刚刚张开翅膀,就被在仆役所一直等候的小厮扯住胳膊。 他询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刚刚只是看到太后对她十分喜欢,又是抱又是摸,并不知晓内幕,不禁泛起了好奇。 楚萸想了想,支吾说太后觉得自己长得有几分像她年轻时的样子,心里欢喜,就留她用午膳了。 小厮哦了一声,没有深究,在官宦人家当差久了,自是知道分寸。 楚萸这才想起子婴还在车里等着,不禁有些愧疚,返回车马场后,她撩开帘子,见他正闭目养神,乌黑的睫毛根根分明,不由得放轻了动作,在他对面落座。 子婴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 “有点事耽搁了。”还没等他开口询问,楚萸就满怀歉意地解释了一通。 因为酒足饭饱,她脸蛋红彤彤的,子婴想看又不敢看太久,只能故作冷漠似的继续闭目养神,楚萸以为他不高兴了,有些过意不去,心里盘算着补救的办法。 车子这时动了起来,吱嘎吱嘎从偏门出了王宫。 很快就驶到了集市,楚萸望见一家卖糕点的铺子,唤小厮停车,提着裙摆跳下去,买了三块枣糕,一人分了一块,算是补偿他们浪费的时间。 子婴低头瞅了瞅砖头一样的枣糕,他其实不爱吃甜食,但楚萸那亮晶晶的注视让他不忍心拂了她的好意,便埋头咬了一口。 还挺好吃。 见他吃得投入,楚萸总算不那么内疚了,也香香地吃了起来,车里很快就落了一地糕点渣。 半块枣糕入了腹,她一边小口小口地嚼,一边心酸地想,这样的零星开支以后是不可能有了,她还有三百石的负债等着偿还呢—— 一想到这儿,她就胃疼,手里的枣糕也不香了。 马车慢慢减速,最后原地颠簸,车外一阵嘈杂,似乎有很多人在朝一个方向涌动。 楚萸拉开车窗,发现车子被卡在熙攘的人潮中,举步维艰,人潮在向斜前方某处奔涌,那里正是来时不经意瞥见的刑场。 楚萸本应该立刻关上窗户的,可她却鬼使神差地抬眸望去,只见如操场般阔大的刑场中央,立着五匹毛色各异的马,马蹄躁动,马身侧各站着一位彪形大汉。 刑场最南端,坐着一排官吏,均是黑袍黑冠,不一会儿,一个只穿着白色内衣的男人被押上来,奔走观看的人群立刻加快了步伐,生怕去晚了看不到精彩处,他们的马车也因此愈发寸步难行,拉车的马受到惊扰,不断蠕动,好不容易才被安抚下来。 楚萸感到头皮发麻,她想移开目光,却仿佛被什么牵引住般,定定地看着,越是恐惧,越是无法动弹。 五匹马,五个侩子手,马上要执行的,恐怕是车裂。 车裂不是经常付诸于实践的刑罚,受处决者,多半罪恶滔天,或者通敌叛国,楚萸遥遥望着那位被绳索困住、头发蓬乱的男子,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以至于遭此极刑。 “此人是太史令陈阙,多次借着身份便利,与楚使、魏使勾结,出卖情报,从中获利数百金,人赃并获。”子婴在旁边,冷静地解说道。 “楚使”这两个字分外刺耳,楚萸瑟缩了下肩膀,下意识将脚往后缩,她仿佛看见自己也被五花大绑了。 “太、太史令是做什么的?”她颤声问道,本是想掩饰紧张,没想到反而暴露了内心的慌乱。 “占星,预测国运,主持祭祀,总之就是各种与玄学相关的事宜。”子婴朝外头瞥了一眼,他早已对这种场面波澜不惊,抱着胳膊就像在看一池水、一片林。 楚萸总算能把目光挪开了,她低头思考了一会儿,发现这个职位确实能得到很多内幕消息,而且都是重量级的,毕竟古代君王都迷信,做什么大事之前肯定要先占卜一番,大到国家政策,小到个人喜好,只要有心,肯定能从中推断出很多情报。 楚萸颤抖地关上木窗,马车在人群中依然举步维艰,半天才挪出一步,而那边已经敲响了开刑的锣声。 马的嘶鸣声和百姓们的叫好声此起彼伏,让楚萸越发坐立不安,她摩挲着双臂,一个接一个地打着冷战。 她现在只祈祷马车能快点离开这里,在绳索被套上前,在五匹马被同时挥鞭驱赶前,在身体被拉扯成诡异的形状、骨骼破碎、筋肉分离前—— 然而事与愿违,没过多久她就听见了一声痛苦的惨叫,悠长而凄厉,简直不像是人的声音,就好像一根绳子在被不断拉伸、拉伸,再拉伸,那声音也遵循着同样的频率…… 楚萸害怕地捂住耳朵,但却什么也挡不住,想象中的筋骨撕裂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膜上,蚂蚁般啃噬着她的神经,让她也跟着受了一番酷刑。 第61章 男人的惨叫终于落了下去,楚萸简直不敢想象刑场此刻的惨状。 他死了吗? 死了就死了吧,起码解脱了。 人群中蓦地爆发出一阵欢呼,接着是脚步攒动的声音,马车这边也终于开辟出一条通道,小厮连忙挥动鞭子,在人群再度汇涌前,驶离这里。 “你……不要紧吧?”子婴担忧地问,方才他差点就冲动地坐过去揽住她的肩膀,但终究还是忍住了。 楚萸脸色惨白地一笑,额发被汗水濡湿:“没事,第一次经历如此大场面,不太适应。” 一路平静,马车在渭阳君府门口停下,子婴先下了车,抬手扶住还没从恍惚中恢复过来的楚萸,楚萸觉得身体有些发飘,若不是身处两千年以前,她都要以为自己二阳了。 变故就发生在她跳下来的那一刻。 古代的鞋,只适合于平地行走,鞋面看似跟脚,实际上闲余空间挺大,她也因此能将手机整个塞进去,但在咸阳宫时,她被嬴濯吓了一跳,后来又被赵姬吓了一跳,忽略了鞋带没系紧这件事,此刻这么一跳,手机便被挤了出来,在膝盖与地面之间划了一道圆润的弧线,而后直挺挺地落在了子婴脚下。 楚萸膝盖一软,差点晕倒。 子婴也被这稀奇古怪的“扁砖头”惊到了,瞪大眼睛看,而后弯下腰,指尖刚刚触碰到黑黢黢的屏幕,手机就被楚萸一个猛虎扑食给捞走了。 她迅速将手机塞进袖口,怼了好半天才怼进内袋,满脸涨红地看着子婴,欲言又止。 不幸中的万幸是,手机是屏幕朝上的,若是背面朝上,她可没办法跟子婴解释上面挥舞着魔杖的哈利波特。 “你、你不要误会啊,子婴,这、这、这不是什么邪物,是、是我从楚国带来的保护符,用一种特殊矿石制作而成,能反光,还能照人,哈哈哈,你就当没看见——” 子婴愣了片刻,有那么一瞬间,楚萸看见他眼里闪过一抹怀疑。 不愧是最终嘎了赵高的人,认真起来气场摄人,但他很快就敛去了那抹令人发怵的肃杀,对着她摇了摇头。 “重要的东西应该仔细收好,楚公主,若是不想被别人看到,就更应该加小心。”他盯住她的袖口道,“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你放心。” “那我们拉钩好不好?”楚萸抿着两片好看的樱唇,幼稚地恳求道,伸出了自己的一根小手指。 她显然把子婴当成了孩子,子婴心里郁闷,但一想到能触碰到她柔软的手指,就点了点头。 两根小指紧紧勾在一起,前前后后拉扯了好几下。 “嗬,两位真是好兴致啊。”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楚萸耳朵猛地一动,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僵硬着扭过脸,手指头还勾着子婴的。 然后她就看见,多日未见的长公子扶苏,身着一袭黑白红三色相间的袍服,抱着双臂,长身玉立地倚靠在后方的石墙上,神色复杂地朝他们望过来。 楚萸刹那间打了个哆嗦,连忙松开手,还害怕地往子婴身后一跳,犹如与大灰狼狭路遭遇的野兔,浑身透着戒备和畏惧。 第35章 入府 ◎晚上我派人来接你◎ 早上从床上翻身坐起时,楚萸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天会是如此丰富多彩,充满了各种惊心动魄的意外。 她躲在子婴身后,怯生生地探出一张脸,对面长公子的神色不大友善,白皙俊美的面孔上压抑着黑色的风暴,目光看似淡然地朝她射来,实则暗藏恐吓,唬得她像猫一样炸了毛,越发把身体往后藏了。 若是平时,她是不会怕他至此的,谁让她有求于他呢? 三百石,她可全都押宝在他身上了。 子婴被夹在两片目光中间,有些茫然。 他扭头瞅瞅楚萸,又抬眼望了望堂兄,搞不明白这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但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保护喜欢的女孩子,便越发挺直脊背,胳膊还往后挡了挡。 楚萸大受感动,几乎就要眼泪汪汪了,扶苏看着眼前这幅只有自己是恶人的画面,被气笑了:“子婴,刚刚渭阳君找你,你赶紧去回他的话吧。” 此话一落,楚萸的反应比子婴还强烈,她惊慌地抬起手指,想要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可手腕刚刚抬起,又讪讪地落了下去。 子婴还是个孩子,自己居然软弱到需要依赖一个孩子,简直太没骨气了—— 她抖了抖睫毛,跟犹豫着的子婴说:“你快进去吧,正好我也找长公子有点儿事。” 子婴自然是信得过扶苏的,这位兄长从小就很关照他,并没有因为他阿父是罪人,就对他低看一等,实际上,他搞不明白的是,楚公主为何会如此害怕兄长,明明都要被他纳为妾室了…… 想到这里,少年涌起一阵酸涩,他垂下眼,冲楚萸点了点头,朝府门走去,经过扶苏时,拱手行了一礼。 扶苏点点头作为回应,自石墙旁起身,背着手,慢条斯理似的朝楚萸一步步走来。 他负在身后的手里,还捏着根马鞭,随着他的步子一晃一晃的,仿佛是某种无声的威胁。 楚萸心惊,摸了摸袖口,手机还在那里,硬邦邦地坠着,就如同她此刻的小心脏。 “看来这两天公主很是忙碌啊,日日往渭阳君府上跑,可曾有所收获?”他停在楚萸面前,看着她的眼睛,别有深意地笑问道。 第62章 “才、才没有日日跑呢……”楚萸觉得他这话阴阳怪气的,可惜没有证据,她鼓起勇气迎着他的注视,小猫似的反驳道,“是渭阳君有事拜托我,我是去替他办事的。” “哦?”扶苏微微往前探身,雪松香淡淡拂来,“那公主没有让渭阳君赏赐些什么,作为跑腿的答谢?” 楚萸皱着一张脸,嘟囔道:“没有……” 她可没这个厚脸皮。不过这会儿,她确实有点后悔了,渭阳君看着可比某人好说话多了。 她现在无比确定,他就是在阴阳怪气、在撩闲,忽然脑袋一抽,也不知道搭错了哪根弦,竟胆肥地撇了下嘴巴,嘀咕道: “我们才不像秦人那样狡诈多变,擅长投机倒把呢——” 俗话说,秦川自古出流氓,其中典型人物,便是霸占了语文课本一大半典故的某战国大魔王,她这话也是有事实根据的…… 扶苏一愣,额角一根青筋微跳,他哼笑一声,扬唇讥讽道:“是,我们秦人多诈,但被楚人遗弃在这儿,靠着我们供养的你,又算什么呢?” 眼见着长公子面色不虞起来,楚萸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怎么就嘴快把心中所想说出来了呢,别忘了,你可是有求于人家的…… 她赧红着一张脸,说不出话来。可恶,在眼下这种焦灼的气氛下,要如何跟他提那件事呀? 她偷偷抬眼向上瞥,不出意外地被他的目光兜了个正着,那目光里带着刺,以及对她刚刚地图炮的不满,她心里焦急,想现在若是再不把自己的事说出来,以后恐怕就更难有机会了。 趁着他怒火还没蔓延,赶紧说—— 然而想归想,实际操作起来却困难重重,长公子就这么探究地盯住她,仿佛想把她装满浆糊的脑袋烧出两个洞,令她压力倍增。 她抿起嘴巴,耳膜呼呼的,情急之下,竟一把扯住他的袖口。 姿势十分像小学生递情书。 “我、我……那个,嗯,就是那个……”她低头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一咬牙,长痛不如短痛地坦白道,“您先前不是说,我可以去您家从事……服务工作么,我现在想通了,我要去,但您能不能……先把俸钱支付给我?” 说罢,还拽着他的袖子轻轻晃了晃,期期艾艾地抬起眼睛。 扶苏的注意力还停留在被她扯住的袖口上,不知怎么的,他竟觉得这个动作很可爱,就像是在撒娇一般,莫名让他十分受用。 他眸光泛起了波澜,明知故问道:“哦?那公主想让我提前支付多少啊?” 楚萸像颗熟透饱胀的西红柿那样扭捏了一下,小小声地回答道:“三、三百石。” “三百石?公主莫非是想在我这儿工作上五百年吗?”扶苏感到好笑,故意揶揄道,“就你这副娇生惯养的样子,五百年怕是也不值三百石。” 楚萸竟无力反驳,只能拿一双乌润的眸子祈求地望着他,牵着他袖口的手慢慢松开,扶苏感到袖角重新贴回手腕,还带着她软乎乎的体温。 他故意抻长沉默的时间,饶有兴致地观察她神情的变化,直到那对圆圆的杏眼隐约腾起一层失望的雾气时,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可以自然是可以,不过,楚公主,我的钱可不是白给你的,是需要你还的。” 楚萸连忙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虽然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偿还,何时能偿还,但她目前只能拆东墙补西墙,走一步看一步了。 扶苏忽然感觉心情大好,他抬起马鞭,用包裹了鹿皮的握把拍了拍她的头:“你现在就回去收拾吧,晚上我派人来接你。” 诶,这么快吗?楚萸刚想说能不能晚两天,但又怕晚了这事告吹,只能绞着手指点点头。 扶苏心情更好了,唇角勾得越发得意。 “那就晚上见,楚公主。”他说道,正要与她擦身而过,袖口忽地又被她扯住。 他侧身,不解地一挑眉。 “我……”楚萸睫毛眨动,声音委屈,“能不能不要让我去刷茅房呀,我、我也不想洗衣服……” 嗬,还挑上了? 扶苏故意没有给她肯定回复,拿马鞭又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记,她吃痛,缩起脖子,抬手护住脑袋,谨防他再度袭击。 只是表情仍然委屈巴巴的,扶苏看了,心情越发愉悦,盛气凌人地“哼”了一声,转身大步离开。 楚萸可怜兮兮地捂着脑袋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拐弯处。 没过多久,她就听到了马蹄向东奔跑的声音。 不管怎么说,税的事是解决了,她放下手,乐观地想,努力看到积极的一面。 回到家中,她故作冷静地跟秀荷说,她借到钱了。秀荷喜出望外,但笑意刚刚漫上眉梢就退了下来,她担忧地看着楚萸,不出所料地问道:“那么多的钱,公主,您管谁借的呀?” 楚萸清了清嗓子,尽量云淡风轻地说:“长公子扶苏。” 秀荷大惊,眼睛瞪得像铜铃,几乎难以置信。 “但是,作为交换条件,秀荷,我以后不能在家里住了。”楚萸声音染上几分低落,“我今晚就要到他府上。” 诶,这话说得好像有点容易想歪—— 果然秀荷惊恐地捂住双颊,耳廓都红了:“公主,您、您莫非是——” 第63章 “别想歪,我是去他府上干活,凭自己的劳动赚钱,才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楚萸连忙打断她脑内少儿不宜的猜想,“我不在的期间,你们想办法打听一下赚钱的门路,这钱可不是白给咱们的,早晚要还的。” “可是,公主,”秀荷疑惑地歪起脑袋,“您去他府上劳动,几辈子也是赚不回来的,他干嘛非让您多此一举呀?” 楚萸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你还没明白吗,他这是在羞辱我,反正他也不差钱,白白得了一个让他看乐子的机会,他能放过吗?反正我是不在乎的,凭自己的劳动赚钱,不寒掺,他愿意笑话就笑话呗。” 她借机向秀荷传输了一波社会主义价值观,虽然说得振振有词,但随着夜幕降临,她也开始紧张起来,越来越舍不得离开破旧却温馨的小床,更别提每天为她忙前忙后的秀荷他们了。 一想到在扶苏府上可能遇到的苛待,她的脸就皱成了一朵菊花,他该不会真的让她去刷茅房吧? 接她的车,来得很晚,车轮碾过门口的尘土时,夜色已经十分浓稠了。 长公子的贴身仆从长生,不大高兴地接过楚萸的包裹——鼓鼓囊囊两大包,塞了许多零零碎碎——嫌弃地扔进车厢里,叉着腰,对还在磨磨蹭蹭的楚萸挑眉道: “抓紧时间吧,楚公主,莫要耽搁我休息。” 原本他以为这丫头是到府里做妾的,没承想竟是和他一样当仆人。 若是前者,他还得装一装,小心伺候一段时间,毕竟刚刚承宠,主子势必会多疼爱一些,他得罪不起,但若是当下人,哼哼,他可有的是机会报那一脚之仇了…… 楚萸依依不舍地上了车,泪眼婆娑的模样,像是被卖给老头子冲喜的小媳妇。 秀荷也跟着劈里啪啦掉眼泪,实际上,她还有点在状况外,总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一场梦。 两个男士倒很看得开,甚至对视了一眼,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目送楚萸离开。 月色迷蒙,铺洒在青砖小路上,楚萸如坐针毡,有好几次差点儿想跳车而逃。 她愁苦地捧着脸,不知道马车一旦停下,自己会面对何种局面。 呜呜呜,总归不会是像灰姑娘一样,睡厨房吧? 她越想越悲伤,响亮地抽起了鼻子,最后撩起窗帘,对着月亮发出灵魂的一问: 始皇大大,您儿子这么腹黑,您知道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11 19:43:35~2024-01-12 19:09: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6章 两个梦 ◎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见人了◎ “长公子,人我接回来了,已经安置在东厢房。” 长生忙不迭地向主子汇报,无形的尾巴摇得飞快,一副求表扬的姿态。 然而绯衣玄冠,倚床而坐的主人却秀目一挑,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继续读手中书简,这让长生很摸不着头脑。 明明今天中午还问他,楚国公主有没有哭唧唧地过来寻他,他说没有,主子顿时沉下了脸,不大高兴的样子,牵着匹马就出门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长生以此推断,自己若是自告奋勇去接人,一定会被主子夸赞,可事实却让他大失所望,是他高估了那楚国丫头的价值。 他讪讪地转身欲退出,一只脚刚刚迈进前厅,就听身后飘来一句:“她现在在做什么?” 长生连忙又退回卧房,幸灾乐祸道:“搁那儿捧着一袋子破烂掉眼泪呢,真是不识抬举,能来伺候长公子,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扶苏懒得听他巴结,手一挥,又把他轰了出去。 忙碌了一晚上却没有得到主人夸夸的长生,不怎么高兴地朝夜色下的东厢房瞪了一眼,心里已经在盘算欺负新人的损招了。 当然,他并不是心眼坏的人,脑子里所想的,无非就是往她被窝里塞两只蟑螂,或者苛扣每日的水果零食。 骤然被抛入一个陌生环境的楚萸,自是不知道这些算计,她抱着从家里带过来的零零碎碎,盘腿坐在榻边抽鼻子,抽着抽着,发现自己其实没那么难过,便放下包裹,下了床,好奇地在房间里摸摸看看。 这是一处相当宽敞通透的套间,简约但精致,不像她原来居所那样,门直接连通卧室,连个客厅也没有,这里显然更符合她对传统古代大户人家居室的认知。 卧房外,是屋顶高高、饰有雕花纹路的前厅,厅房另一端,连着一间看着十分温馨舒惬的小凹室,从摆设来看,应该是书房。 书房东面,沿墙立着一排书架和几张材质上好的长案,书架上的竹简都带了封套,整齐地罗列着,透出一股祥和的书卷气。 被安置在这样的地方,楚萸有些受宠若惊,她原本以为自己会睡小茅屋,后来转念一想,堂堂大秦长公子的府上,怎么会有茅屋呢,那不是在骂人家嘛。 看来,之前是她把扶苏妖魔化了,不管怎么说,还算是有点儿人情味—— 她七上八下的一颗小心脏总算落了下来,随遇而安的性格让她很快放下戒备,抻了个懒腰,打算先梳洗一番,然后上床睡觉,把烦恼留给明天。 问题是,去哪儿打水? 第64章 在这里,她肯定是无法指望有人伺候了,于是十分自觉地捧起架子上的铜盆,走到门口,小心将门掀开一条缝。 院子里黑黢黢的,秋风一过,树影越发稀疏,光秃秃的树杈在夜幕下七扭八弯地狰狞着,仿佛前来索命的魔鬼,等待她自投罗网。 她心下惶恐,又将门掩上,心想自己身上也不脏,就先将就一晚上吧。 卧房里只有一面落满灰尘的铜镜,楚萸拿袖子擦了擦,屈膝而坐,慢慢褪下耳珰和头上的饰物。 简简单单的两根簪子,她愣是折腾了半天才卸下来,连带着被卸下来的,还有几根黑亮柔韧的发丝。 她心怀愧疚地将头发的尸体卷起来扔进垃圾篓,对着镜子发了会儿呆,才起身上床。 被子有着她不敢想像的柔软与细腻,盖在身上就像一床羽毛。床幔是猩红色的,质感厚重,以金银两线绣着朱雀与玄龟,她爱不释手地摸了好半天,才吹熄蜡烛,舒舒服服地躺进被窝。 瞪着眼睛,盯着黑咚咚的空气看了一会儿,她才在窗外隐约呼啸的朔风中,眼皮沉沉地睡去。 她做了一个梦,然后又是一个。 这很反常,因为她不是个爱做梦的人,就算做了,以她鱼一般的记忆基本上也是记不住的,约等于没做。 但这晚的两个梦,虽然芜杂紊乱,风马牛不相及,却异常清晰,逼真得就像曾经经历过一般。 她首先梦见自己站在一条宽宽的,极尽奢华的廊道上,四周是参天的廊柱,和高大刷红漆的木门,一排一排,宛若梦境的牢笼,蜿蜒至看不见的远方。 她感到脚下一派冰凉,低头一看,发现自己居然赤着足,踩在寒光凛冽的黑曜石地面上。 一些浓稠触目的红褐色流淌至她脚边,她惊叫着往旁边跳去,却踩到了一团滑溜溜的东西。 她扭身去看,差点昏厥。 那竟是一坨头发,黑黑软软地铺了一地,头发的主人衣衫不整,仰躺在地面上,胸口有一个血窟窿,死不瞑目。 楚萸捂住嘴巴,压抑住一声惊叫,女子虽然素未谋面,却说不出的眼熟,她跌跌撞撞地后退,目光移动间,发现了更多的尸体。 她们都散乱着华丽的衣裳,容色绝美,如同被扭断肢体的破娃娃,七零八乱地躺在血泊中。 楚萸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但她知道她得赶紧逃,若是不逃,她也会是这般下场。 她强压着呕吐的冲动和内心不断攀升的恐惧,拔足狂奔。 前方是仿佛永无止境的华丽通道,她凭着虚幻的记忆,在一条廊柱旁右转,果然看见了一间狭小昏暗的偏殿,推开殿门,陈旧的灰尘扑面而来,她硬生生憋下几个喷嚏,跑进殿内,死死抵上门,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喘息。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那些死去的女人,是谁? 又是谁,如此残忍地杀了她们? 楚萸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那种惶恐紧迫的感觉,仍如鹰爪般紧紧攫住她,令她无法置身事外,所有的感受都宛若身临其境。 她靠着门板滑落在地,深吸几口气稳住心绪。 耳边此刻安静如坟,但从廊道里的惨状来看,不久前应该至少有一队人马肆虐而来,他们在这座宫殿里横冲直撞,烧杀抢掠,挥刀砍死一个又一个正值如花似玉年龄的宫女。 她忽地一愣。 那些女人,不是宫女。 更像是公主,或者养尊处优的贵妇。 这让楚萸更加疑惑了,还不及多想,外面突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以及铠甲与兵器碰撞的声音。 楚萸的心差点从喉咙里蹦出来,她手脚并用地爬起,慌张四顾,从一个殿柱躲到另一个殿柱,却始终找不到能逃过一劫的藏身处。 空气里浸满了血腥味,她几乎不敢用力呼吸,绝望地从一端奔到另一端,眼看着铿锵的脚步声逐渐靠近,她竟然腿一软,瘫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 可恶,给点力好不好? 然而无论她心里如何着急,四肢都抖如筛糠,根本支撑不起身体的重量,她惊恐地扭头,看见很多条身着铠甲的男人的身影,落在殿门的窗格上,门板轻轻晃了一下,接着被粗蛮地推开—— 完了!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楚萸在被窝里身体僵直,冷汗涔涔,她迷迷糊糊地想,兴许是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她心里紧张,故而做了这种被人追杀的噩梦。 然而接下来,几乎无缝衔接的另一场梦,却让她无从解释。 前一秒刚经历“大逃杀”的楚萸,这边惊魂还未消,就感到身上热乎乎的。 大脑里一片混沌,直到鼻端嗅到熟悉的温热的雪松香,她才猛地思绪回笼。 涣散的视线慢慢聚焦,映入眼帘的,就是她此刻所处的房间,连榻边垂坠的猩红色床幔都一模一样。 梦中的她,如现实中一样,躺在床上。 唯一不同的是,她此刻,身上正沉重地压覆着一个人。 一个身体滚烫的男人。 她浑身血液倒流,惊恐地想要推开他,却发现在这个梦境里,她只有意识能活动,身体则完全不受控制。 男人散着头发,鼻息热烈,正埋唇于她颈窝间,细碎而炽灼的吻,连绵落下,最后竟变成了忽轻忽重的撕咬。 第65章 而她,正用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脊背,似是要与他肌骨相融。她能感受到内心深处的某种强烈渴望,正火一般地熊熊燃烧着。 呼吸剧烈起伏间,他们的胸膛紧密贴合,彼此的心跳逐渐融汇成同一道频率。 男人似乎常年习武,肌肉饱胀而紧实,宽肩窄腰的轮廓劲瘦有力,摸起来十分性感舒服,楚萸羞红了脸,无法为这个更加荒诞的梦,寻到一个靠谱的解释。 男人的吻向下蔓延,手指熟练地在她身上洒下一片火种。楚萸难堪地闭上眼睛,却发现视觉一消失,感官反而更敏锐,唰地一下又把圆圆的小鹿眼睁开了。 一双漂亮的凤眸悬在上方,男人不知何时停住了炙烈的吻,单手撑起身体,笑着看她,用一根手指温柔拂去濡湿在她面颊上的发丝。 楚萸嘴唇颤颤,头晕脑胀,借着梦境里的躯壳呆呆地望着他,每当她做出这副表情时,模样都十分惹人怜爱,男人轻笑一声,俯下头,重重咬住了她的唇。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都没怎么穿衣服…… 缠绵间,耳边蓦地落下一道遥远却清晰的鸡鸣。 倏忽之间,就如同烟花绚丽绽放,眼前的一切都砰然而散,楚萸猛然惊醒,双目圆睁,直挺挺地斜躺在被窝里,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梦境余韵。 半晌,她扭头,看见外面天光已亮,院子里渐渐起了活动的声音。 死人般僵躺了好一阵,她才慢慢抬起两只手臂,双手交叠着捂在滚烫发昏的额头上。 呜呜呜,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做和长公子这样那样的春梦啊—— 她此刻,早已将第一个梦抛到脑后,窘迫地在被窝里蠕动,宛如被热水浇烫的蚯蚓,觉得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见人了。 尤其是无法再见到梦境里,那个用手指为她拂去乱发后,在她唇上细细摩挲、勾勒的某人…… 啊啊啊,好想去死。 第37章 自投罗网 ◎就在你旁边啊,楚公主◎ 楚萸在床上蠕动了半个时辰,窘迫感不减反增,她恨不得找只龟壳钻进去,一百年也不出来。 外面的响动越来越频繁,至少有五个以上的人在庭院里洒洒扫扫,就连风也跟着喧嚣热闹起来,昭示着新一天的开始。 她这才想起,自己是来当仆人的, 第一天就赖床着实不大好,只能强忍着羞耻翻身下地,套上来时的外袍,仔细调整好腰带位置,对着镜子简单梳理了下鬓发。 固定好发簪后,她再一次捧起那只铜盆,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土拨鼠般朝院子里张望一周。 庭院宽广,幽深,一眼根本望不到头。虽不及渭阳君府上那般豪华壮阔、游廊交错,却也远胜很多电视剧里的布景,端的是气派十足,典雅大气。 楚萸所处的这片屋舍,位于院落东北角,隔着一片l型的松林就是院墙,倒挺安静舒适,闲来无事时,可以在林子里转转。 她拍拍胸口,壮起胆子一头扎进院内,朝西边直走了十好几步,才看见一个灰衣小厮,正弯腰拾捡着折落的树杈,楚萸连忙小碎步挪蹭过去。 “你好。”她堆起笑容,细声细气地打招呼道。 小厮正沉浸于每日的常规工作,蓦地被她吓了一跳,回头的动作透着些许迷茫,看清她素面朝天的白净模样时,着实惊讶了一番。 “请问,去哪里能打到热水?我想洗洗脸。”楚萸指了指怀里的盆,有点尴尬地问。 小厮愣了半晌,缓缓起身,沉默地朝斜对面指了指。 那里立着一排深褐色的屋舍,门口有好几道身影在忙碌,看样子不是热水房便是厨房,或者,二者兼有。 楚萸点点头,谢过他,急吼吼地朝那里奔去。 太阳已经冒出半个头,金色的阳光从遥远的东方漫过来,将偌大的庭院一半都揽入怀中。 楚萸在屋舍前放慢脚步,但还是像闯入羊群的哈士奇那样,惹出了一阵小小骚动。 门口#活动着的侍女丫鬟,都穿着统一的墨蓝色曲裾,束深红色腰带,见到她整齐划一地停下了手中活计,面面相觑后,一致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好奇,诧异,惊艳,甚至是幸灾乐祸…… 通过这些纷杂的表情,楚萸猜测她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反倒一下子轻松许多,她清了清嗓子,坦率地说想接盆热水洗脸。 原本还担心会像电视剧里那样遭到排挤,然而整个过程异常顺利,侍女中年纪最大的那位,“哦”了一声,引她进了香粉气弥漫的热水房,递给她一条崭新的毛巾。 “你先在这儿洗吧,我们早上都是在这儿洗漱的,脸盆端来端去也费劲。”侍女爽快地说,她长着一张富态的圆脸,个子很高,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公子没有那么多规矩,只要恪守本分就好。” 楚萸诺诺点头,隐约觉得,这府上除了家主,似乎都挺好相处的。 “我叫阿清,以后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我就住在那边。”她饶有兴趣地打量她片刻,朝西南方向指了指。 后来楚萸才知道,所有仆役、侍女都住在那一片,和自己的居所呈完美轴对称。 是没地方安置她了吗?她不大乐观地猜想着,又开始忧心会被分配什么样的活计了。 阿清简单跟她交代了下热水房的使用规则后,就出去忙活了,楚萸连忙舀水洗脸,久违的温热感涤去了她的困倦与不安,她仔仔细细地擦洗,有种重新活过来的感觉。 第66章 刚刚她见其他丫鬟都淡淡化了妆,脸涂得白白的,眼角也如宫中人那般,洇出一抹娇媚可人的桃红,煞是好看,她看着羡慕,也想拥有一份同款胭脂,可又不好意思一下子要求太多,只能眼馋地多看两眼。 擦干脸后,她额外舀了点水,捧着盆回了房间。一路上都畏畏缩缩的,生怕不小心撞到掌管这座宅邸的腹黑大魔王。 还好,只碰见几个小厮,其中便有刚刚给她指路的那位,她冲他露出感激的微笑,那小厮却立刻别过头去,心里默默念佛。 这府里突兀地冒出来这么个妖娆勾人的小妮子,说是当丫鬟,谁信啊? 长公子正值龙精虎猛的年纪,把这么个玩意塞进来,总归不会是让她端茶倒水吧,那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搞不好,今天晚上就会被纳入房中—— 就算当不了妾,当个通房总是可以的,毕竟通房也算丫鬟嘛,日后等到新夫人入府,若是嫌碍眼,随便赏给别人就好,还能做个顺水人情,毕竟这丫头长得是真祸国殃民…… 楚萸自然不知道他脑子里的碎碎念,能一路平安回到自己的小窝,她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这院子是真的大,因为走得匆忙,又不大敢四处乱看,她没注意旁处,只知道庭院正中有一座假山,以及靠近她住所偏后的位置,立着一排房,掩映在一片胡杨林中,看不大真切,但隐约可见排场很大,屋角飞扬得相当肆意。 回到房间,她从包裹掏出自带的润肤霜,坐在镜子前,细细地涂抹在脸上、脖子上。 咸阳的秋天干冽冷硬,她皮肤娇嫩,稍一用力按就泛起微红,不好好护理马上便会被风吹出细小的裂口。 刚梳妆完毕,肚子就忙不迭地咕咕叫了起来。她再度将门掀开一条缝,正巧看见长生从门口晃过,手里提拎着一套挽具。 她如见救星,连忙跳出来,一把拽住他的胳膊,愣是给他吓得一激灵。 “你干嘛,楚公主?”见自己失了面子,新仇旧恨一起涌,他不悦地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甩开她柔软的手指。 “我……肚子饿了。”楚萸软软地,能屈能伸地嚅嗫道,“你们这儿几点开饭呀?” 长生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吃饭啊?等着吧,等长公子用过早膳后,能分你点残羹剩饭。” 啥?她才不要吃别人剩下的呢…… 诶,不对呀,这府里小厮丫鬟正经不少呢,总不能都吃剩饭吧?又不是伺候慈禧太后—— 余光瞄见他不怀好意的窃笑,楚萸知道自己上当了,气呼呼地瞪住他,却不敢发脾气。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卧薪尝胆、胯下之辱等典故,决定效仿。 “那长公子……起来了吗?”她本想问长公子何时用膳,毕竟同一个宅邸里,开饭时间总归不会差太远,可话脱口而出就变了味,好像在嘲笑人家似的。 “哼,我们公子早就起来了,都已经练过剑了,不像你们楚国人爱懒床。”长生翘着鼻子说,“他一会儿要入宫觐见,还要参与筹备秋日祭典,整个一天都忙得很。” 哦,竟然是这样啊。她原本以为他每天没什么事,就在家里读读书、练练字,没想到竟还挺充实忙碌。 这就表明,他白天大概率不在家。 楚萸窃喜,重新支棱了起来,嗓音也稍稍抬高几分:“那长公子说了吗,需要我做些什么?” 长生被问住了,他其实也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府里的家丁绰绰有余,都是干活一等一利索的好手,这丫头看着就不是干活的料,她能作甚? 长生咳了一声,斜眼道:“这个你不用管,长公子自有安排。不过,我可事先警告你,在这府上,别想着偷懒耍滑,一切都要以长公子为优先,听明白了吗?” “哦。”楚萸讷讷地点头,又尝试着问了一遍吃饭的问题。 长生被她问得烦,心想怎么来了个贪吃鬼,后来一想自己也是个嘴馋的主,便不再暗骂,趾高气昂地说半个时辰后自己去厨房拿,甩开她的爪子,朝胡杨林的方向走去。 楚萸满意地缩进自己的贝壳,觉得今天似乎能摸上一整天的鱼。 摸鱼万岁。 她哼着小曲儿回到卧室,先是仔细检查了下藏手机的床缝,然后心满意足地斜倚在床头,像只晒太阳的懒猫,发了会儿呆,又发了一会儿呆。 最后她发现,在这个没有电子产品,也没有小说的年代,闲着无事简直是另一种折磨。 以前还能和秀荷唠唠嗑,但现在呢,她就差没跟自己的手指头说话了。 烦躁的情绪在嗅到香香的米饭时,一扫而空。 早餐居然有白米,还有鱼,每人能领一菜一鱼一汤,楚萸见有人端回房间吃,便效仿着也捧了食盒回房,毕竟她谁都不认识,挤在一起实在尴尬。 长公子府上的伙食美味又丰盛,似乎加了独特的调料,吃得她满口余香,甚至还升起了一丝负罪感。 不劳而获总是会让她内心忐忑。 直到午后,她都没有见到扶苏,也没有捕捉到一点跟他有关的动静。 最开始,她还挺高兴,毕竟不用面对尴尬的局面了,可随着时间一分一秒流过,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重要的事情没跟他仔细交待。 官府规定的缴税日期只有七天,她得央求他赶紧把钱借给她,她好及时补上,否则按照秦法的严谨程度,超期怕是会被禀公处置。 第67章 她于是又盼着他早点回来了。 傍晚悄然降临,依旧不见长公子的行踪。 楚萸急得小脸煞白,在屋门口的树林旁焦急踱步。借着早上打过照面、混过脸熟,她问了几个丫鬟长公子何时回来,都说不清楚,长公子的行程只有长生知道,而他也跟着公子一道出门了。 楚萸心里焦急,两条杨柳细眉蹙成了个矮八字。这时,有辚辚的马车声缓缓靠近院门口,最终停下。 回来了。 楚萸小小地雀跃了一下,但很快又复归了上午的紧张。 一想到要跟他打照面,她胃里就一抽一抽的,梦里的画面碎片般跃入脑海,令她浑身燥热不已,但更多的,还是尴尬。 那个匪夷所思的梦,让她本来就难堪的处境,更加雪上加霜了。 门口响起了交谈声,她做贼似的躲到一棵粗大的树干后,果然看见长公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身后尾巴似的跟着长生。 糟糕的是,长公子虽然走路带风,洒脱干练,可是看着有点儿不大高兴的样子,俊朗的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烦躁,莫非是和秦王吵架了? 一想到历史上两人纠结的父子关系,她觉得不是没有可能。 楚萸原本就怯怯的,这种情况下就更加惶恐了,她打算先等一等,等长公子吃饱喝足了,气消了,再找机会跟他细细说一下。 这样想着,她先回了房间,将从家带来的物件一一捞出来,摆放在合适的位置,捣鼓一阵后,觉得时间差不多,再晚兴许就不大礼貌了,便惴惴不安地出了门,去寻长公子的住处。 外面夜色如泼墨,她低估了古代天黑的速度,浓稠的黑暗加重了她的慌乱,她磕磕绊绊地走,碰巧看见阿清在收衣服,圆圆的脸蛋看着很有安全感。 楚萸连忙凑过去,蚊子嗡嗡般地问她长公子的居所在哪里。 阿清一怔,像是听见了一个好笑的问题。 “就在你旁边啊,楚公主。”她忍不住笑道,看楚萸的眼神,犹如看一个上了三天学,还不知道厕所在哪儿的傻孩子。 楚萸浑身一颤,像听了个一句话鬼故事,脑中立刻闪过掩映在胡杨林里的,那座檐角飞扬的联排房屋。 他竟住在那里吗? 怪不得昨天一晚,她都有种被大灰狼恶狠狠窥伺的感觉…… 她登时颤颤巍巍起来,脑子一团浆糊地谢过阿清,跌撞着朝那个方向走去。 黑黢黢的屋舍高大狰狞,宛如饕餮巨兽般,让她莫名有种自投罗网的惶惶感。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13 14:27:11~2024-01-14 15:12: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8章 暧昧 ◎难道不值得一点回报吗?◎ 重重烛火摇曳,将长生忙碌的瘦长身影投射到墙壁上。 他麻利地给主人泡茶、切水果、剪烛花,接着又重新更换了炭盆,撒了些安神的沉香在里面。 宽敞的房间内霎时暖意融融,香雾袅袅,十分适合睡前阅读,扶苏瞄了眼他忙前忙后的殷勤样子,眉毛挑了几挑。 这小子,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他不知道的是,自从楚国公主来了后,长生时常会感到一股无形的紧迫感,他总觉得这丫头来者不善,总有一天会把自己取代,越想越觉得可怕,做事越发殷勤起来,惹得扶苏时不时窜起鸡皮疙瘩,恨不得将他一把推开。 就比如方才沐浴,他刚刚脱了衣服,长生就点头哈腰地挤了进来,胳膊上还搭着两条毛巾,一脸讪笑地说长公子我服侍您沐浴吧。 扶苏强忍住挥拳的冲动,把他踹了出去。 除非身上有伤,否则他都是习惯一个人沐浴的,这点他又不是不知道,还凑过来作甚?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样折腾了一番后,心情倒是放松不少,白天面对父王时的紧绷情绪也得到了舒缓,他摊开一卷竹简,一目十行地读,读到最后,发现自己一个字也没往脑子里进。 他烦躁地合上书卷,揉了揉额角,脑中难以遏制地浮现午后父王和自己的对话。 父王问他还想拖到什么时候,齐国公主入秦已经半月,若是再不设宴招待,有失礼节。 扶苏觉得“礼节”这个词,从父王口中说出来有点讽刺,秦王显然也这么觉得,嘴角轻轻勾了一下,但仍坚持让他尽快做准备,他不日将以国宴的规格接待齐国公主。 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宴会一旦举办,你们的婚事就定下了。 虽然现今秦国实力拔群,又连灭两国,天下无人能与之抗衡,然齐国毕竟是资源大国,不能掉以轻心,只要稳住齐国,相隔甚远的燕、楚两国就起不了任何风浪。 他目前唯一担忧的是,齐楚两国会联合抗秦——楚国一直在积极活动,楚公子景涵几乎都快把家搬到临淄了,隔三岔五就往王宫里跑,令齐王建不胜其烦。 所以,眼下巩固与齐国的关系,令他们一如既往地作壁上观,就显得尤为重要。 而让秦国的长公子,明媒正娶齐国公主,就是当前最有效的方式,一旦婚姻生效,秦齐两国便结成了牢不可破的盟约。 没有人会向姻亲国下手,这是战国时代的不成文约定,虽然天下局势演化成如今地步,誓约的公信力大幅度下降,但也远胜于无,齐王毫无疑问会紧紧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第68章 扶苏是他的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与政治绑定一生,他能理解他不愿意处处受制衡的心境,但他必须这样做,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义务。 他们大秦每一位被寄予厚望的子孙,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包括他嬴政。 扶苏却没有一口答应。他垂着眼睛静默片刻,而后徐徐抬起乌黑的眸子,看着父王,声调淡淡地说他想再等些时日,等阿母忌日满一年后,再谈论娶妻的事情。 他曾发誓为阿母守一年的孝,父王应允了,此刻这便是最好的借口。 距离阿母去世满一整年,还差十五日。 秦王立刻阴沉下了脸,他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半天没吭声。 殿内气氛一时间压抑无比,站在蓝田玉屏风后的赵高,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胆战心惊地伺候着。 这偌大的咸阳宫,不,就连整个秦国都算上,敢和秦王抬杠的,也就只有长公子一人了。 最后是上卿姚贾有要事禀报,才中断了偏殿内的剑拔弩张。 父子俩的谈话无疾而终,秦王没有应允,也没有不应允,事情就这么杠在那儿了,谁也不肯让步,固执得像两头倔牛。 整整一天,扶苏的心情都罩上了一层阴霾。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那样暗含情绪地跟父王说话,父王是他从小最敬重的人,也是他最爱的人,小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对父王最深的印象,就是那双温柔抚过他睡脸的大手。 那时候他特别喜欢装睡,因为一旦假装睡着了,父王就会放下王者的威严,变成一位慈爱的父亲,坐在他床边安静地看他睡觉,还会用宽大的掌心轻轻拍他的肩膀。 可自从阿母死后,一切都变了,他甚至都有点儿无法直视他,因为一看到他,就会想起阿母,一想到阿母,他就心如刀绞。 “谁?是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长生的一声断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抬起头,循声向门口望去。 只见一抹嫩黄色的身影,在黑漆漆的门外晃了一下,听见喊声后,如受惊的小兔般,短暂消失了片刻。 几秒钟后,门板外探出半张脸来,白白的,怯生生的,小鹿似的桃花眼一眨一眨地向里瞟。 明明是一副上不得台面的鬼祟模样,却被她做出了一种含羞带怯的娇憨,长生更加生气了,扬手就要赶人。 这女人真是不知廉耻,一入夜就找上门来妄图勾引,幸好他在,否则长公子很可能会把持不住,着了她的道…… 扶苏给了他一个不大友善的眼神,长生瞬间哑火,朝仍然扒在门板上、眼睫不停忽闪的楚萸翻了个白眼。 “芈瑶,你来做什么?”扶苏敲了敲书简,温和问道。 少女今日穿了一身鲜嫩的鹅黄,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样子,就像一只刚出生的黄鹂鸟,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他顿时心情大好,笼罩在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也被那抹亮色驱散,他现在眼里、心里只有她,她的一切小动作小表情,都让他十分愉快。 他突然特别想捏一捏她红扑扑的脸蛋,如果自己用力的话,她是不是也会如黄鹂那样,发出婉转清脆的啾鸣声? 他忽然十分期待。 “长公子,芈瑶有些事……想和您说一下。” 楚萸无视长生愤怒的瞪视,用软糯的声音乖巧回答道,身子稍微往外挪了挪,只是下半身仍然掩在门板后,仿佛这样会让她更加有安全感。 “进来说吧。”扶苏被她的好笑模样逗乐了,他朝长生挥了下手,示意他可以回房休息了,这让长生十分难过。 他早就看出这丫头不安分,说与阿清听她还不信,等明儿一早,这丫头鬓发凌乱地从长公子房间出来时,她便会信了。 到那个时候,府里就会彻底变天,他搞不好也会因为得罪过她,而被长公子疏远—— 他一瞬间脑补了很多,灵感来源于各类民间故事,诸如娶了媳妇忘了娘之类的,甚至还看见自己背着破烂包裹,像丧家犬一样被华服金钗、翻身做主人的楚公主赶出家门的画面,不由得泛起粼粼泪光。 明明昨天接人的时候,还什么感觉都没有,只当是接了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丫鬟,可从今早起,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在府里,是真的什么活也干不了,长公子留她作甚啊? 唯一的解释,就只有那个了。 这样想着,长生不情不愿地离开,经过门口时,没好气地觑了楚萸一眼。 楚萸自然是不理解他的纠结,她表情娇怯,抖了抖小黑刷似的浓长睫毛,期期艾艾地望向屋里的长公子。 见他神色比刚回来时明朗多了,语气也颇为和善,顿时肥起了胆子,从门板后绕出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端坐着的长案前。 她的两只手在长袖的掩盖下,紧张地勾缠在一起,嘴唇半撅着,透出一股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魅惑意味。 扶苏喉结微滚,稍稍错开目光,用竹简朝长案对面指了指,楚萸得令,顺从地屈膝坐下。 三百石,三百石,三百石。 她脑海里一直响着这个声音,就像“大锤八十”“小锤四十”那样魔性。 “说吧,什么事?”扶苏身体向后仰,好整以暇似的看着她问道。 楚萸掀起眼皮,有些拘谨地瞅了他一眼。 今天的长公子,一袭淡金色里袍,外面罩了件白色外搭,袖口处一圈赤红,看着比平日正式许多,果然是进宫了么…… 第69章 视线顺着惯性下移,看见了一条端庄威武的腰带。不似平日见惯了的那种轻便革带,而是宽大的、雕饰有繁复纹路的青铜腰带,正中间的搭扣处,赫然刻着一个大大的“秦”字。 这东西要是带回现代,能卖很多钱吧…… 楚萸眼馋地想,忽然意识到在这样暧昧的夜晚,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自己总盯着人家的腰带有点大对劲儿,连忙唰地抬起目光,却在毫无防备中,与他骤然落下来的眸光狭路相撞,在半空交缠了片刻。 气氛有些暗昧。 她讪讪垂下视线:“那个,长公子,昨天我忘记说了,三百石的税,必须在七天内补上,还剩四天时间了,您能不能先把钱给我,我明天去官府交上——” 她一口气说道,心里惴惴的,想他应该不会为难自己吧? 半晌没得到回应,她紧张地再度抬起眼睛,眨了又眨,因为焦急,双颊泛起一层酡红。 “这个你无需再担心,今日我已经派人去廷尉府办妥当了。”扶苏唇角轻扬,笑着答道,目光看似不经意,但却犹如嗜血的秃鹫般,久久流连在她腻白的面颊上。 楚萸心里腾起一阵感激,并毫不介意地表现了出来,只见她眼角眉梢挂满惊喜,乌润的眼睛里春水泛滥,望向他的眼神充满感恩,完全没注意到他眼底那抹算计的神色。 望着她天真的样子,他不易察觉地牵起一抹微笑,身体微微向前倾覆,温热的气息伴随着沉香的味道,朝她徐徐拂去: “那么,芈瑶,你要怎么报答我呢?姑且不论还钱的事,我救你于危难之中,难道不值得一点回报吗?” 仿佛遽然间听见了一条潜行的毒蛇嘶嘶吐信的声音,楚萸脸上的感激霍地僵住,她呆呆地望着他,眼光凝滞,仿佛在咂味他话中的含义。 半分钟后,她的脖子上,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薄薄的粉红,一点点向上蔓延,最后连耳尖,都染上了一抹鲜润的桃#色。 真的不是她自作多情,或者想歪,实在是他眼里流转的神情太过暧昧,甚至还有一丝凶险,仿佛下一秒就会用毒牙咬住她的喉咙,细细地、故意玩弄般地啃咬,就如同在她梦境里做的那般—— 她实在受不住了,脸烫得能摊煎饼,傻乎乎地抬手掩住了越发酡红的面庞,大脑再次宕机。 他到底想从她这儿,得到什么呢? 而她,又能给他什么呢?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14 15:12:28~2024-01-15 14:1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殊彤66瓶;goldfi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通房 ◎我很能干的◎ 屋内温度逐渐攀升,燃得发白的木炭时不时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楚萸感到自己的脑细胞,也在一片片地爆裂,脚趾头在鞋子里难受地勾着,都快抠出一座咸阳宫了。 就在她五味杂陈、不知所措之际,两根手指慢慢探了过来,在她没被手掌掩住的光洁额头上,不轻不重弹了一记。 楚萸吃痛,短促地惊叫一声,像被踩了尾巴的小松鼠。 如愿听到满意声音的长公子,露出了幼稚而餍足的笑容。 下次再去捏她的脸蛋吧,他在心里做起了打算,默认已经得到了奖励。 楚萸揉揉额头,觉得一定是红了,长公子或许以为自己放轻了力道,但常年持剑拉弓的男人,哪里知道女儿家的耐受能力,饶是手下留情,也难免让她的脑袋瓜眩晕了片刻。 “唔……”楚萸想对他的突袭行为表示抗议,眼珠一转,又憋了下去。 别说弹你脑瓜崩了,就算人家拿你当箭靶子也得受着。那么多的钱,可不是白给的。 世上根本没有纯粹的好意,都是掺了企图的。 那么,他对她的企图是什么呢? 她脑子嗡嗡的,不打算思考这个复杂深奥的问题了,她得把眼下的难关渡过去。 “嗯……”两片卷翘的小刷子眨了眨,楚萸并不知长公子已经自娱自乐地获得了回报,实心眼地糯糯道,“我会骑马,要不,哪天我陪长公子去骑马吧。” 此话一出,她就觉得脑残,脸又红了一个色度。 长公子兄弟众多,仆从也多,想骑马,哪个都比她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更适合陪同。 令她没想到的是,长公子居然如沐春风地说了声“好”,欣欣然接受了。 楚萸半垂下眼帘,浅浅地一笑,小小的梨涡宛若惊鸿一现。 其实她也有点想骑马了。 家里那匹马,实在是太老了,隔三岔五上街拉点儿货都费劲,她只试着骑了一次,就被它嶙峋的脊骨硌得屁股疼,她速战速决地翻身下来,还被它眼神哀怨地扫了一尾巴。 骑马的想法由此落空,她总不能随便上街抓一匹,在秦国,被坐实偷盗,是要砍双手的。 楚萸见他心情蛮不错的样子,连忙趁热打铁,白嫩的脖子朝前探了探,笑得谄媚:“那个,长公子,接下来需要我做什么呢?我是说,我能胜任府上什么工作呀?” 扶苏目光迟疑了一瞬,楚萸有点怀疑,他似乎根本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想做什么呢,芈瑶?”他机敏地把问题抛了回去。 第70章 这楚萸可有话说了:“有没有那种赚得多一点的活计?毕竟我欠了您这么多,虽然做什么都是杯水车薪,但能多赚一点,总归是好的。” “嗬,想多赚钱啊?”扶苏眼底爬上一抹腹黑,“我府上俸钱最多的是长生,你想取代他的位置吗?” 楚萸把头摇成了拨浪鼓,她才不要把老员工挤下去呢,那样她会过意不去的,再说,长生是他的贴身仆从,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贴身服侍—— 耳朵呼呼响了两声,她后知后觉地感察到他的坏心思,抬眼一瞅,果然看见他唇角勾着,脸上的神情犹如一位生了玩味之心的少年。 楚萸紧紧抿住嘴巴,不吭声了。 什么嘛。自己这是被调戏了吗? “按照秦国的市场价,还有一个位置俸钱高一些,我府上恰好也没有。”扶苏觑着她芙蓉般的桃腮,眼里玩味的意味更浓了,“你想不想做?” “想,想!”他话音尚未落地,楚萸就急不可待地抢答道,鱼一样的大脑完全忘记了七秒钟前的上当受骗。 扶苏微微歪着头,笑道:“你也不问问是什么呀,这么快就答了,也不想想自己能不能胜任吗?” 楚萸拿出面试的厚脸皮和说辞,眼睛亮亮地回道:“没关系,我很擅长学习的。只要给我时间,我一定能钻研出成果。” 话毕,像是觉得还没尽全力般,又补充了一句:“我很能干的!” 扶苏的嘴角快要压不住了,他扑哧轻笑出声,半是试探半是揶揄地道:“哦,是这样啊,那不用你岂不是我的损失?” 楚萸急忙点头附和,等待着他说出那个神奇的高薪岗位。 至于她到底能不能胜任,就再说吧。 扶苏瞅着她殷切的小脸,手心忽然有些痒,他很想抬起手掌,将那张丰艳秾丽的鹅蛋脸整个覆上,细细揉弄,让她娇嫩的肌肤,像蜜一样融化在他掌中…… 他勉力遏制住这个危险的想法,倾身向前,朝她凑近了些,近到鼻尖能嗅到她清甜如水果的吐息。 “我府上缺一个通房丫鬟,你想做吗,芈瑶?” 【??作者有话说】 更了短小的一章,四舍五入今天满五千字了,撒花~ 明天有事,更新可能会晚些感谢在2024-01-15 14:10:38~2024-01-15 21:36:0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goldfish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急转直下 ◎果然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 “不要。” 楚萸的眸光在听见这句问话时,蓦地暗淡了一瞬,她睫毛轻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扶苏愣了一下。 虽然只是个试探,但如此斩钉截铁的拒绝,是他没有料想到的。 今天他心情不好,除了和父王怄气,还有一个主要原因。 下午的时候,他在咸阳宫偶遇嬴濯,赢濯不知从哪儿得知楚公主在他府上,他一脸阴沉,三缄其口后,告诉他要小心那个女人,还说她不是省油的灯,兄长最好把她撵出去,若真的喜欢玩玩就罢了,不必留在身边…… 扶苏纳闷,问他原因,他阴沉着脸说她曾经在马车上勾引过自己。 扶苏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嬴濯说出她是如何借着马车颠簸之便,行勾引之事时,他大脑空白了片刻。 因为她也这样对他做过,他当时还觉得她慌手慌脚的样子可爱极了…… 她既然都去勾引嬴濯了,为何就不肯做他的通房呢? 而且,就算她勾引成功,嬴濯也不会纳她为妾,通房都难,毕竟他阿母赵夫人,可是出了名的难搞。 他黑瞳微眯,目光带着审视,一寸寸碾过她桃子一样的脸蛋,最后停留在她泛红的眼尾。 还委屈上了? 他忽然涌起一股无名怒火。 在这时局险恶的乱世,他肯给她一个避风的港口,她居然还如此不知足? 他是不会娶她的,想必她也应该对此十分明确,以她现在的尴尬身份,难道不应该使出全身解数,像蛇一样用自己柔软妖娆的身躯,牢牢攀附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吗? 就像她当初在马车里做的那样。 可她竟如此冥顽不灵。难不成还指望着有朝一日可以回家,抑或者,指望他改变主意,重新缔结婚约? 脸上仅存的一点笑意,霍地落了下去,扶苏向后倾身,恢复了先前板正而冷硬的坐姿。 “是吗?那你明天就去打扫茅房吧。”他不咸不淡地说道,目光仍冷沉地倾覆在她脸上,阴郁而恼火。 楚萸搁在大腿上的手指收紧,神色有片刻的慌乱,但终究还是死死抿住嘴巴,努力与他对视,眼眶里的春水晃荡,仿佛下一秒就会有甘润的春露滚落。 这副眼泪欲滴不滴的模样着实恼人,扶苏一方面觉得她可恨,一方面又被那双雾气氤氲的桃花眼所吸引,被激起了一丝暴虐的情绪。 宁愿打扫茅房,也不想做他的通房吗? 好,那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吧,芈瑶。 他唇角轻勾,方才的玩味神情再度浮上眼底,动了动唇,刚要开口,忽然觉得打扫茅房着实不大妥当,若是日后她妥协,重新求他垂怜,他会有心理阴影的。 第71章 “明天一早你就去找阿清,让她把洗衣服的活安排给你,你这么有骨气,想必一定能胜任吧。”他改了口,语气讥讽道,甚至懒得直接吩咐,让她自己去。 她先前不是不愿意洗衣服么,他偏要让她去。 楚萸肩膀微微抖颤了一下,嘴唇抿成了一条波浪线,一副受了莫大屈辱的模样。 她半晌没有吭声,大腿上的衣料已被抓出了层层褶皱。 “好了,你退下吧。”扶苏修长的手指,不耐烦似的在桌案上敲了敲,声音里显然还绷着一股怒意,即便故意表现出轻描淡写,也还是很容易被听出来。 一滴眼泪终究还是滚了出来,很大颗,珍珠一样从她眼角缓慢坠落。 虽然闷着一股气,但那颗泪,还是让扶苏心底短暂地痛了一下。 他烦躁地甩开一卷竹简,不再瞅她。 楚萸拿手背抹了抹眼睛,泪珠被碾碎,晶亮地沾在睫毛上,她跌撞着起身,忘了作礼,飘飘忽地转身慢慢行至门口,在门槛处踉跄了一下。 她都不记得是怎么回到房间的了,等意识稍稍回笼,她发现自己已经躺倒在硬邦邦的床榻上,眼睛空洞地盯着棚顶,脑中一片混沌。 她掉眼泪,不是因为被派去洗衣服,而是—— 他为何能如此轻易地对自己说出那样的话呢? 她伤心地偏过脸,望着在幽暗烛火下泛黄的墙壁,若坐在他对面的是齐国公主,他一定不会这样轻慢,更不会以开玩笑的口吻,要她做他的通房。 在古代,妾不大算人,通房更是连人都不算,可以如礼物般周转。 原来自己在他眼里,就只是这样的存在啊。 他看她,大约就像看一只毛色可爱的小雀,或者,一个很好上手的……便宜货。 她打了个冷战,第一次充分意识到,她和扶苏之间地位的悬殊。 这种悬殊,在她被退婚,又被母国拒绝接收的那刻起,就形成了。只可惜她脑子不灵光,没能很早地认识清楚。 他怜悯她,就像怜悯路上看到的可怜小狗,他甚至根本就不打算了解她,只当她是个打发时间的小玩意,一个很好揉搓,很好捉弄,足够他享乐,应该对他感恩戴德的玩物。 今天真正让她浑身发烧般打颤的,是这个。 她难受地蜷进被窝,侧身躺着,忽然觉得特别悲哀。 她之前不是没想过,他帮她纯粹是想给自己找点乐子,也许还顺带着展示一下高高在上的同情。 但很多时候,想法只要没有被戳破,没有很赤#裸地呈现出来,人就是能淡化它、美化它,而且她在潜意识里,对长公子挺有好感的,并不抗拒在他身边待着。 可现在,一切似乎都变味了,一句半真半假的揶揄,像一柄锋利的剑刃,利落地斩断了她的朦胧憧憬,将残酷的事实以一种毫无防备的方式,骤然呈现在她眼前,她怎能不伤心呢。 可她无法一走了之。 幻想的泡泡破了,现实的欠债却是货真价实的,她得还,而且在还的基础上,还要在他府上打工,这是事先约定好的,她哪有资格毁约呢? 最后她强撑着,去热水房洗了脸,回来跪坐在镜前涂润肤霜时,看见眼眶又红又肿,像只受尽磨难的兔子。 她别开目光,低头往手臂和手背上抹了一些。 天气冷了,不好好保护的话,又该裂出口子了。 但愿明天洗衣服的时候,能用上热水,她想,长长的睫毛缓慢覆下,轻轻扣上梳妆盒。 翌日清早,鸡鸣声响起的那一刻,她就翻身下床,简单收拾了下,掩好房门朝热水房的方向走去。 她打算趁着人少,先洗把脸,若是阿清在就更好了,她可以把长公子昨夜的交代告诉她。 她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看着蔫巴巴的,晨风如刀,刺痛了她的肌肤,她捏紧衣襟,快步往前走,经过长公子居所前的胡杨林时,看见他已经穿戴整齐,手里提着一口长剑。 剑身如水如霜,折射出凛凛华光,若是以往,楚萸会停下脚步默默看一会儿,毕竟长公子身段颀长,剑术若行云流水,看着很是养眼,但今日,她只瞅了一眼,就触电般扭回头,加快脚步匆匆离去。 身为最末等的仆人,盯着主人看,是很不礼貌的,从今天开始,她得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阿清果然在,还有两三个丫鬟一边打哈欠,一边把水往脸上扑。 她将事情说与阿清,阿清怔了半秒,说好,你先吃早饭,吃完了再来找我,这两日正好府上的床单被褥、帷布帘幔都要清洗,她加入的恰逢其时。 楚萸拘谨地“嗯”了一声,已然认命。 晚上,腰酸背痛回到房间,望着被冷水泡得红肿的手指,她强忍住泪水,坐在梳妆台前的垫子上,抱着膝盖,安慰自己说这都是她应该付出的,毕竟她得到了好处。 可有那么几个瞬间,她倒宁愿自己被遣返回国了。 晚上,她总觉得冷,把被子裹得紧紧的,刚刚有了点睡意,十根手指忽然又涨又痛又痒,她忍不住挠了挠,没承想居然挠出了满手粘腻。 点燃蜡烛才发现,手指上,包括手心起了很多水泡,一些被她挠破了,鲜血淋漓的,使整双手看着血肉模糊,特别瘆人。 她本就皮肤娇嫩,再加上没怎么干过活,这一天冷水泡下来,自然会伤痕累累。 第72章 她慌了神,害怕地扑到门板上,刚刚将门插拉开,才意识到,她没人可以求救。 深更半夜,饶是门房也打起了瞌睡,她能找谁呢? 她强忍住泪意和委屈,在包裹里翻找,居然翻出了一卷纱布。 是秀荷帮她打包的,那晚她走得匆忙,她跑跑颠颠地不断往她包裹里塞东西,生怕她过得不好,当时她还嫌她磨叽,现在看来,她真的为她考虑了很多。 眼泪再也关不住了,她死死攥住纱布,任由它们劈里啪啦地砸下来。 她在一片泪光中,笨拙地将两只手缠上绷带,虽然还是痛还是痒,但至少不会被挠破了。 她抽抽搭搭地躺进被窝,没有熄灭蜡烛,不知怎么的,她突然特别怕黑,总觉得一旦一丝光亮也没有,她就会被黑暗中蛰伏的什么东西给吞噬,连一根骨头都不剩。 大约三更天,她才像只受伤的小猫那样哼唧着睡着了,睡得很不踏实,身上总是冷,就好像仍然浸泡在大桶的凉水里,手边是洗不完的厚重布料。 天很快亮了,她抱着肩膀蜷在被窝里,等待着鸡鸣,却迟迟没等到,这才意识到,是自己起来晚了。 她急忙撩开被子,不经意瞥到右手绷带处已经渗出了斑斑血痕,心头一慌,草草穿好衣服,发髻松挽地跑出房间,焦急地去寻阿清。 她手头应该会有药膏之类的,她可以借来抹一抹。 她直奔热水房而去,慌乱间并没有注意周遭,在小路的拐角处与一人相撞。 那人很高,她的鼻子正好撞到他胸口,她慌乱后退,不用抬眼也知道,自己撞上了最不该撞的一个人。 她将伤手掩进宽大的袖口,垂眼做了个礼,几缕发丝乱了出来,游丝般被风吹拂舞动。 “应该让长生给你补补仆人的规矩了。”来人不悦地开了口,目光自上而下落在她白皙素净的面孔上,“还当这里是自己家吗,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楚萸无以辩解,她确实起来晚了。 “下回……我会注意的……”她低声道,睫毛始终垂得很低,黑润的眸子盯住脚下飘落的秋叶,心里祈祷他赶紧放过自己。 仅仅才过去了两天,两人之间的氛围,就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果然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吧,一旦被触怒,就会恢复成拥有绝对地位的掌控着,肆意拿捏她的命运。 而她,十分可悲地,连一点反抗的余力都没有。 下巴忽然被用力攥住抬了起来,她打了个战栗,被迫与他黑沉冷凝的目光对视。 “芈瑶,伺候人是你现在唯一能做的事,你连它都做不好吗?”他薄唇轻扬,锋利的眉眼带着讥谑,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眸,“若是下次你再偷懒,我就打发你服苦役,如何?” 泪水已经在眼眶打转,楚萸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样恶毒的威胁的话,会从他口中说出来。 也许,这真的就是他的本来面目,剥去了一切伪装的外衣,他骨子里,就是一个纯粹的上位者,顺着他,可以享受表面的安宁,而拂逆他,则会招致无休无止的惩罚。 她感到嘴唇不受控制地抖颤起来,他的手很大,力气也惊人,她的半张脸都被他捏于掌中,很疼,她想扒开他的手,却不想被看到手上狼狈的冻伤。 “长公子,芈瑶……记住了。”她嚅嗫道,觉得他仿佛是恨她。 他苍冷的手指并没有松开,反而加大了力度,她咬紧牙关,牙根都跟着吃痛。 她在他的手中簌簌抖动,可怜兮兮的,只是嘴巴依旧抿得很紧,犹如闭合的花苞,在寒风中无力地死守住最后一丝尊严。 他忽地冷笑,松开了十指。 你有倔强的资本吗,芈瑶?他危险地盯住她仍在颤动着的双唇,他有一百种方法撬开那两瓣蓓蕾,但他并不想用。 但她如果再这样不识抬举,他不介意试一试。 明明只要求求他就好,她为什么就是不做呢? 他对此十分气愤。 第41章 恳求 ◎她没有人可以求救◎ 来到热水房时,其他女孩早已梳洗完毕,一边等着早饭,一边叽叽喳喳地聊天,楚萸揉了揉眼睛,垂着脑袋径直走向在树下抖袍子的阿清。 下巴还很痛,连张嘴都费劲,她揪住阿清的袖子,声音很小地问她有没有敷伤口的药。 阿清诧异,问她怎么了,她支吾片刻,才吞吞吐吐说昨天洗衣服手冻伤了,起了很多血泡,想涂些药膏缓解一下。 她虽然性子柔软,却总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地方异常倔强。 比如现在,她不大想让阿清觉得她矫情,吃不了苦,才洗了一天的衣服就以手上有伤为由找她哭诉,故而迟迟不愿意吐露受伤原因。 实际上,昨天阿清还是很照顾她的,都怪她自己太娇弱,这副身体也不给力,偏偏生了一层嫩豆腐似的肌肤,搓不得冻不得,她也很为难。 阿清抓过她的手,看着绷带上已经凝固成褐色的血痕,惊讶地上下翻看,显然也没料到她竟这么脆皮。 她叹了口气:“到底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干这种粗活难为你了。” 楚萸使劲摇头:“可能是我方法不对,再做一段时间就好了。” “也是,我一开始啊,手上也总起泡,不过没你那么夸张,后来做活久了,长出一层茧子,皮肤就变得刀枪不入了。”她笑道,放下她的手,“你跟我来,我房间里还有点草药,你先敷着,别怕,两三天就能好。” 第73章 楚萸感激地吸溜着鼻子,乖乖跟在阿清身后,朝仆役去走去。 “阿清,你一直都在这里工作吗?”她望着阿清的背影,好奇问道。 她脊背厚实,走路昂首挺胸,看着十分可靠,让这些天都特别没有安全感的楚萸,忍不住话多起来。 阿清没停下脚步,头也不回地说:“我是去年过来的,之前我一直在宫里侍奉。” 哦,还可以这样啊。楚萸提速跟上,额发被风吹成了两根龙须,随着她的小碎步一跳一跳的。 “宫里是不是很累呀?不能有一刻的松懈?”她糯糯地问,想她若是在宫中,怕是第一天就被主子打发进“慎刑司”了。 “那自然是。”阿清猛地停住脚步,楚萸险些没刹住闸,一头撞上去。 “不过我服侍的那位主人很温柔,从不责罚我们。”阿清转过身,笑道,眼里隐约闪过一抹水光。 没待楚萸看清楚,她就推开面前的一扇门,让她在外面等着,进屋翻找一阵,拿出一个小铜匣递给她。 楚萸感动,仔细收好药盒,扯住阿清的手,声音软糯:“好姐姐,你待我最好了。” 简直和这家的主人天差地别。 她长相乖巧,声音又绵软,扯住她手的样子,就像是一只黏糊糊的糯米团子,阿清很是受用,甚至涌起一丝怜爱: “要是我这药还不好使,你就去找长生,他那什么都有,我们擦伤扭伤都是去找他的。” 楚萸讪讪地“哦”了一声,并不觉得那个瘦虾米会好心帮她,不给她药里掺辣椒粉就不错了。 “对了,最近这些天,你千万不要招惹长公子,记住了吗?”像是想到了什么,阿清突然补充道。 楚萸点点头。不用叮嘱她也知道。 虽然不明白具体原因,但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她远离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故意招惹呢? 手伤成这个样子,自然是没法洗衣服了,其他女孩都挺好,替她额外承担了,只有一个细长脸的小丫头,阴阳怪气说她装病,就是不想干活,没准把纱布一拆里面全是番茄汁呢。 阿清让她闭嘴,女孩很不高兴地瞪了楚萸一眼,拎着桶水往旁处去,大有要与她划清界限的意思。 对此楚萸没什么脾气,甚至很能理解。这就好比你生病了,同事在自己的本职工作外,还要替你干活,同时又得不到任何奖励,换她她也不大情愿。 最后,阿清让她拿扫帚扫院子里的落叶,楚萸挺喜欢这个工作,落叶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发出吱吱的响声,她打扫得认真,很快扫了满满三大筐。 这些落叶后来被厨房师傅收走了,说是用来调整灶膛的火候。 下午的时候,清扫工作变得简单许多,因为大部分树只在晚上抖落叶子。 她边扫边绕着偌大的宅邸走,每到一处都害怕偶遇长公子,幸运的是,他似乎不在家,连带着长生也不见踪影,她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像只偷灯油的小老鼠,只有猫不在的时候,才敢抖擞起尾巴,窸窸窣窣地咬一口灯油吃。 她抬手摸了摸下巴,一碰还是隐隐作痛,心里不禁泛起些许委屈。 他到底是有多恨她,竟用了这么大的力气—— 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只是因为自己拒绝做他的通房吗? 怎么会呢,她自嘲地摇摇头,他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没必要执着于她,何况他根本就把她当成了一只羽毛漂亮、叫声很好听的小雀,没有人会对小麻雀执着的,这只没了,还有下只,他不缺的。 她的恋情还没有开始,就彻底结束了。 她悲伤地想,忍不住又涌出了些泪水。 好难受。 正是因为有喜欢的情愫在,才不甘心被他视为可以轻慢对待的物件。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在他面前展露的那些小情绪、小动作很可笑,他一定在暗暗取笑她,然后更加认为她就是个供人取乐的玩物,登不得大雅之堂,也不值得被真对待。 真亏得她在来的第一晚,就做了场没来由的春梦,现在看来,自己都觉得羞臊。 如此一想,她更加伤感了,茫然地扫着地面,没注意到落叶早就清空了,扫了自己一身的灰。 秀荷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她?她反正是很想她,还有郑冀和田青,他们有没有想到什么赚钱的途径呢? 她漫无边际地神游着,不知不觉来到一个僻静的角落。 那是掩映在桃林深处的一处小花园,不算大,却依稀可见夏日里花团锦簇的痕迹。 楚萸心生好奇,稍稍往里绕了小半圈,竟发现园子中央的两根树干上,以粗麻绳扯出了一只木板做成的秋千,在风中轻轻晃动,仿佛在无声召唤着她。 楚萸从小就喜欢荡秋千,还因为这个被其他小朋友推了个屁墩,哭丧着脸找老师告状。 她眼中渐渐露出惊喜,宛若发现桃花源的渔人,放下扫帚走过去,小心翼翼试探了一番后,慢慢坐下来。 秋千虽然看着有些年头,却十分结实,她起了玩心,脚尖轻点,将自己缓缓荡了起来。 幅度很小,却足够让她暂时忘却所有不快,仰起面庞,接受秋风干冷的抚摸。 木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动静,她闭了一会儿眼睛,脑补出一副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画面,想着想着,竟仿佛嗅到了花香,她重新睁开眼睛,将头抵在一侧绳索上,轻轻哼起了歌。 第74章 还是那首《山鬼》,她只会唱这个,而且歌词的意境蛮符合她此刻心境。 她声音婉转清丽,无形中还带着一抹少女愁思的忧伤,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 两只小麻雀被歌声吸引,扑棱着翅膀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圆鼓鼓的脑袋一转一转地盯着她,啾啾地叫唤两声。 一看见麻雀,她忽又伤心了,睫毛抖了抖,声音也染上几分哀怨。 她突然觉得,她还不如麻雀呢,麻雀扇一扇翅膀,便能飞出这一方天地,可她却不能。 若非要比喻,那她就是只被剪断翅膀的麻雀。 喉头哽住了,她逐渐停下歌唱,双臂夹着绳索,埋下头,慢慢地荡着,身影显得落寞又孤单。 忽然,她感到有一道目光,从她背上凶神恶煞地掠过,顿时一激灵,脖颈处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抱着最坏的打算,怯怯地扭头向后看,却发现树丛中一派寂静,并没有人的踪影。 她松了一口气,拍拍胸脯,心想一定是太紧张以至于出现了错觉,但她不敢再摸鱼了,万一再被他逮到,会被发配服苦役的。 在这里虽然挨欺负,但至少一日三餐都有香喷喷的米饭,她没什么骨气,只想尽量安稳地过好自己的小日子。 一想到晚上的鱼和羊汤,她这个小馋猫稍稍振作了起来,觉得日子似乎也没那么没盼头。 苦中作乐吧,她想,拾起扫帚,沿着花园打扫一圈后,抱着装满落叶的竹筐,往厨房的方向走去。 她身影纤纤,竹筐有她两个宽,被她捧在怀中十分不和谐,她也因此走得跌跌撞撞,涂过药膏的手隐隐刺痛。 一阵强劲的朔风吹来,落叶纷纷飞出,雨滴一样砸向她的脸,她只好闭了会儿眼,结果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倒。 额头磕上竹筐边缘,破了一道口子,满筐的落叶也漫天纷飞,哗啦啦全都落在地上。 她顾不及磕痛的膝盖和额头,手脚并用地挣扎着站起来,因为她看见,一双绣着银线祥云纹的鞋子,就站在她前方,整个府里,穿这样鞋子的只有一人。 耳边响起阿清的叮嘱,她慌乱地垂头行礼,不敢去看他的表情,下巴又开始隐隐抽痛。 她怕他降下责罚,连忙蹲下身,手缩进袖子里,一捧一捧地将落叶捡拾进竹筐。 因为不能用手指,膝盖还磕破了皮,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她看见他的双脚一动也不曾动,心里更慌了,一颗小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头皮上渗出层层冷汗。 一旦本质关系被揭露,她才发现,她竟是如此怕他。 真亏得她先前造次了那么多次,原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简直太自以为是了。 手上用不了力,导致效率奇低,她便只能跪下,忍着膝盖上的撕痛,匍匐着将落叶捧回筐内,一抹温热划过脸颊,滴入衣襟,白色的里衣登时红了一小片。 落叶尽数入筐,她撑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起,再低头时,那双脚已经离开,她这才抬起头,瞥见他冷漠远去的背影。 她垂下眼,用手擦去滴落的血珠,伤口应该不深,她尽职地将竹筐送到厨房,才慌慌地回到房间,对着镜子,把早上阿清给她的药膏抹在伤口处。 阿清说这药膏可以治疗一切擦伤,她看着镜中自己惨兮兮的脸,悲极反笑,心想她也太废物了,才工作了两天,就落了一身伤,这要是一个月过去,不得变成弗兰肯斯坦? 她又慢慢褪下里裤,膝盖果然也伤亡惨重,她用指尖剜了点药膏,细细地涂在伤口处,对着呼呼吹了几口气,穿好衣裤,休歇了一会儿,才去厨房拿了晚饭回来吃。 熄灯时分,她忽然感觉双手火辣辣的痛,这份痛白天隐隐也感受过,只是因为有事忙碌,没太当回事,而夜晚宁静,放大了身上的一切感官,她便觉出手上的伤似乎不大对劲。 按理来说,敷了药会越来越好,可她此刻竟感觉双手像在被火灼烧,她慌了神,颤抖地揭开绷带,差点被双手的惨状吓得晕过去。 一些血泡仿佛溃烂了似的,一接触到空气,就痛得钻心,她的伤势不但比早上恶化了,而且还犹如遭遇了炮烙之刑般,惨不忍睹。 她这才意识到,用药要对症,阿清的药或许有奇效,可不对她的症。 她害怕地穿好衣服,推开房门,无助地四处张望。 外面明月高悬,夜色如泼墨,整座宅邸都在沉睡,她再一次悲伤地发现,她没有人可以求救。 可这次她没办法耽搁了,她其实挺怂的,特别怕死,万一伤口处理不好感染了,在没有破伤风针的古代,她一定会死的吧—— 她忽然想起阿清的话,惶急地向着长生的房间跑去。 他屋里一片漆黑,显然已经入睡。他旁边的六扇门大屋便是长公子的,楚萸心有惴惴,小心地在门板上叩了叩,生怕惊醒旁边屋内的人。 叩了半晌,屋内倏地亮起一团火,楚萸燃起一点希望,门刚刚打开,她就想往里挤。 “诶诶,你干嘛?”长生睡眼惺忪地将她搡出去,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矜持,一大晚上就往男人屋里钻,“有事快说,别耽搁我睡觉。” 楚萸皱着一张桃花样的小脸,哀求地问能不能给她点消毒止痛的药,她的手快烂掉了。 她始终不敢抬高音量,怕引来旁边房间的人,可她又实在焦急,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显得特别可怜。 第75章 长生一怔,低头去看她卸下绷带的手。 “这、这——”他也被吓住了,“你这是怎么搞的?全是血泡——” 楚萸抽搭地恳求:“求求你了,长生哥哥,我的手很疼,你能不能帮帮我——” 给点对症的药也好,送她去医馆也好,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两只手废掉。 长生犹豫了,他本就不是心硬之人,少女又那样柔弱地唤他为“长生哥哥”,没有男人会对此无动于衷,但问题是,这个时间,哪还有医馆开门啊,唯一能动用的,就只有住在三条长巷外的,长公子专属的侍医陈老先生。 可他哪敢为了一个丫鬟,还是一个得罪了长公子的丫鬟,去把他老人家请过来啊—— “你、你先再挺一个晚上,明儿一早我领你去医馆看。”他为难地建议道。 “等不了了,我的手特别疼,又疼又烫,求求你能不能想想别的办——” 楚萸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旁边的门,被徐徐推开,一袭藕色长袍、长发披垂的长公子踏步而出,目光冷淡地扫了他们一眼。 楚萸缩回手,很想要落荒而逃,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企图,扶苏面色紧绷地往前逼近一步,一把抓过了她皓白的手腕。 惨不忍睹的手掌,被月光照入他昳丽狭长的眸子,楚萸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她并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惨状,可他的手一如清晨时分捏住她下巴时那样,铸铁般强硬,根本挣脱不开。 “洗衣服洗的?”他剑眉一挑,像是揶揄又像是讥谑般冷冷问道,“你还真是什么事都干不好啊,芈瑶?” 他的手指一寸寸收紧,手腕处痛得钻心,楚萸被疼出了眼泪,有那么一刻,她真的想跪在地上求求他,做通房也好,卖给别人也好,她都认了,只求他能帮帮自己,不要让她的手烂掉…… 而且她觉得,他似乎也是这样期待的。 第42章 疗伤 ◎她又做了一个梦◎ 一阵夜风掠过,带来料峭寒意,楚萸本就有点儿着凉,给这么一吹,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 肩膀耸动间,浑身都跟着轻颤,缚在长公子掌中的那只手腕,软塌塌地垂了下去,像是要放弃所有挣扎般,面色也被月光涂成了惨兮兮的白。 扶苏沉默地睨了她一阵,嘴角抽搐,心中闷了两天的怒意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让他很想破坏点什么来发泄掉,不然他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 只是,他不觉得冲她发怒有任何作用,他试过了,不仅没用,反而让他胸中的愤懑愈发闷燃。 这很奇怪,分明这股怒火是由她而起,他却越惩罚她,越无异于火上浇油。 莫非是惩罚的力度不够?他阴郁地想,目光扫过她惨兮兮的手,眼里坏情绪一闪而过,一把将她拽进自己的房间。 长生与楚萸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楚萸想挣脱,却半点力气都使不上来,任由自己像小鸡仔一样被他提拎进屋,一把摁在前厅中央的软垫子上。 “长生,拿一坛酒来。”他对着杵在门口的小厮挑眉吩咐道,后者愣了一瞬,“哦哦”地点头离开了。 拿酒做什么?楚萸慌张地瑟缩了一下,手腕仍在那人的束缚中,只是力道没那么强硬了,也可能是她胳膊麻了,感官大幅度退化。 扶苏抓着她,绕过长案,在另一端坐下,从案下摸出一只匕首。 楚萸顿时冒出冷汗,往出抽了抽手腕,无果。 “别动。”扶苏瞄了她一眼,褪去匕首的刀鞘,将刀刃在烛火上上下炙烤了半分钟。 楚萸仿佛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下一秒,冷光锐锐的匕首尖触上了她掌心,楚萸屏住呼吸,虽然害怕到脊背发凉,却又直觉他不会害自己,在颤抖间,手上的血泡被一个个挑破,更多的污血冒了出来,有些顺着手掌滴落,落在他干净簇新的袖口上,犹如一朵朵曼珠沙华盛放。 他无动于衷,任由她的污血染上他的衣袍,继续挑着血泡,每隔几秒钟就用火炙烤刀尖,面上的神情被妖娆舞动的火舌晃得模糊,分辨不大真切。 她吸了吸鼻子,鼻尖和眼尾都微微泛着红,纤长浓密的睫毛随着他的动作,如蝶翅般轻轻眨动,仿佛是害怕,又仿佛是被弄痛了。 一只手完毕,他总算松开了她的腕子,一圈红印像蛇一样首尾相咬,楚萸呆呆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横眉竖目地冷喝了一声。 “别动。” 她于是乖乖地又把软乎乎的小手送了上去。 长生这时拿来了酒和碗,掀开压口的红布,倒出半碗。 刚才主子打发他的时候,他就知晓主子是要给这丫头治伤,特意挑了一坛发酵时间久的。 楚萸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看见长公子一手抄起陶碗,一手再次攫过她的腕子,往自己身前拉了拉。 陶碗低悬,酒浆于烛光下散出莹润的幽光。 “可能有点疼,忍着点。”他的表情似乎有了些许松动,只是脸色依然紧绷,楚萸隐约还在他眼中,看到了一抹报复的神色。 她打怵,手腕又开始徒劳地扭动挣扎起来,扶苏眉毛一挑,倾斜碗口,酒液哗啦啦如同水龙头般冲刷着她的手。 楚萸明白他的操作没问题,酒精能消毒,古人在战场上负伤都是这么处理的,可她也知道,酒精滴在伤口上会有多疼,尤其还是这样大面积的创口,所以碗口刚刚倾斜的那一刻,她就害怕地扭过头,肩膀抖个不停。 第76章 果然很痛,火辣辣的,像是血肉焚烧起来的那种痛,她晃出了几滴硕大的泪珠,挂在睫毛上,模糊了视线。 扶苏瞅了眼她皱巴巴的小脸,和乌黑睫羽上簌簌颤动的水晶般泪珠,心中的闷火更炽烈了。 他强压下想弄疼她的冲动,让长生去里间,将他从雍城带来的药拿回来。 长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药是有奇效的神药,千金难买,本来就所剩不多,竟要拿来给这丫头用吗? 他大为不解,但还是进了屋,将药取出来。 打开铜盒,墨绿色的草药散发出浓郁的、类似薄荷的气味,楚萸闻了闻,只觉得天灵盖都跟着发麻。 她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将药厚厚地涂满了几乎整只手,而后长生接替过来,给她重新缠上绷带。 默契得就好像在做外科手术,楚萸惨兮兮地看着被绑成了木乃伊的手,只有食指和中指的指尖露了出来,让她勉强能把衣服脱下、穿上,再多的,怕是做不了了。 就在她木讷的时候,另一只手又被抓了过去,经历了同样一番操作后,铜盒里的药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长生扣上盖子仔细收回屋里,看他谨慎的动作,楚萸猜得出,这药很不一般。 一串鼻涕在鼻腔里蠕动,楚萸连忙吸了吸,两只手臃肿地搭在长案边沿,好像两只小棒槌。 她半垂着眼,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可又不能一走了之,一时间就尬在这里,浆糊一团的大脑里,迟滞地筛选着一些词汇,却觉得都不妥。 正纠结间,一道影子覆了过来,将她整个罩住,她脖子一梗,缓缓抬起头来。 一根滚热的手指触上了她的额角,他的脸忽地近在咫尺,就像他们初次相见时那样。 她一下子绷紧了呼吸,额角的伤口处,传来沁凉的触感。 他将手指上残余的药膏,涂在上面,一层又一层,覆盖得很严密。 她仰起目光,偷偷地朝他瞥去,看到他神色专注,并无任何额外情愫,就好像她只是一尊雕像,而他则是用锉刀为她刨去不和谐细节的雕塑家,冷静而理智。 她垂下眼睛,他的气息从上面辐射下来,冷肃、干冽,让她想起那夜梦中他的吻。 梦里的他,是一派截然不同的气息,她始终觉得那梦有些蹊跷,真切又梦幻,遥远却又仿佛真实发生过,甚至他覆盖在她身上的体温和重量,都无比真实,让她时不时地生出一些疑惑。 但从他对自己的种种态度来看,那果然还是梦吧,一场彻头彻尾的春梦,来自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少女偶尔迸发的春心萌动。 她再一次强烈地感觉到,她当初应该选择被遣返回国的。 沉迷于注定无疾而终的感情,是件十分痛苦的事,她怕自己越陷越深。 后来怎么回房间的,楚萸有点记不住了。 她嘟嘟囔囔地说了什么,大多是拟声词,长公子侧对着她,也不吭声,负手站在案边,宽阔的肩膀挡去了一半的火光,将她兜在一方阴影里。 她最后站起身来,腿有些麻,差点没站住,说芈瑶告辞,半天没得到回应。 后来是长生推着她的胳膊把她给搡出去了,她快速消失在夜色中,回到自己的安全小窝。 手上奇迹般地一点也不痛了,还有股沁凉的感觉,就像是泉水不断漫过,难以形容的舒服。 困扰已久的危机迎刃而解,紧绷的心弦总算松开,倦意亦随之袭来,她费劲地褪下衣服,撩开被子钻了进去。 秋风吹在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动静,楚萸在这片催眠的声音中,很快进入了梦乡。 她又做了一个梦。 一个同样既真切又遥远的梦。 第43章 屠杀 ◎长公子的女人◎ 她再次来到了第一个梦中那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只不过这次是在某处寝殿内,而非华丽笔直,仿佛蔓延到天尽头的宽阔走廊。 寝殿的主色调和殿内装饰,与那个走廊酷似,她是通过这个判断出来的。 所以这是什么地方呢?她百思不得其解。 肯定不是秦王宫,这里的色调绚丽烂漫,与黑沉肃杀的咸阳宫几乎是两个极端,她刚想扭脖子好好张望一番,手指忽然被轻轻拽了一下。 什么又软又小的东西,攥住了她的一根手指,她诧异,低头去看,发现竟然是个两三岁的孩童。 那是个男孩,乖巧地盘腿坐在一个装衣服的长木箱里,吮着手指头,仰起白嫩的脸蛋望着她。 好可爱啊。楚萸本能地泛起一丝母爱,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漂亮的男孩,那双乌黑的丹凤眼,分外眼熟。 “阿母——”男孩奶声奶气地晃了晃她的手指,吧唧着嘴巴唤她道,“阿母,稚儿不要呆在箱子里,阿母别把稚儿关在里面,好不好嘛?” 诶? 他叫她啥? 楚萸整个愣住,半天才缓过思绪,她低头四顾,看见地上散落着一些被粗暴掏出来的衣物,都是色彩缤纷的女装,散在那里犹如一地落英。 而她整个人,正弓着腰,双臂向前伸。 她明白了,梦中的自己在被“夺舍”前,正把这个孩子放进衣箱,她的动作慌乱颤抖,手背和胳膊上遍布着一些新鲜的擦伤,显然正面临着某种紧急情况。 仿佛是在响应她的推测,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然后是很多女人扯着嗓门尖叫的声音。 第77章 一道铿锵如狮吼的男声,止住了这些尖叫。他的声音实在洪亮,即便在内殿中,楚萸也能清晰地听见他的话音。 “新皇二世陛下有令,凡六国宫中女子,被先皇宠幸过的出列!” 六国宫中?楚萸怔了一下,好像知道自己在哪里了。 始皇帝陛下一统天下后,在咸阳仿建了六国宫殿,将六国王室的女眷都安置在内,大诗人杜牧的那首《阿房宫赋》中,就有很多对此的描写。 而她目前所处的,应该是仿制的楚王宫。 刚刚他说二世陛下,那就说明,现在始皇帝已经死了—— 她隐隐感觉到了什么,回头找到一只铜镜,扑过去照,只见镜中女子确实是自己的脸,不过年纪稍微大了些,透着股少妇的成熟韵味。 始皇陛下在49岁去世,也就是说,梦中的时间线,是15年后…… 她唰地回头,盯着咬手指的宝宝看了一会儿,越看越觉得—— 好像长公子。 尤其是那双眼睛,简直一模一样,她仿佛已经预见到它们等比例长大后的样子了。 不会吧…… 她脑中涌出一些猜测,一个比一个离谱,但她不敢浪费时间多想,顺着原主之前的操作,将孩子摁进木箱,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 “稚儿乖,在箱子里呆着别出来,阿母一会儿就过来找你,记住,千万不要出来,也不要出声啊。”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虽然奶里奶气,但眼神澄澈,一看就是个聪明孩子。 楚萸捡起地上的一只小狗木雕,塞进他怀里:“来,让小狗陪你,就不寂寞了。” 到底是小孩子,好哄得很,宝贝似的把木雕捧进怀里,楚萸不知怎么的,泛起一阵心酸,泪水冲上眼眶。 那不是她的泪水,她只是个短暂鸠占鹊巢的死去的灵魂。 她拍了拍男孩的脑袋瓜,慢慢扣上了箱子。 这一扣,仿佛一扇门被关闭,她耳边响起了咔嚓咔嚓的声音,就像是命运齿轮在转动…… 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她心里默默念叨,为这个陌生又眼熟的男孩祈祷。 她弯腰拾捡起地上杂乱的衣物,统统塞进另外几只一模一样的木箱里,深吸一口气,惶急地向殿外奔去。 直觉告诉她她得出来,这样才能让里面的孩子逃过一劫。 她拐了两个弯,穿过三道门,来到了声音嘈杂的主殿。 大约百十个姿容灼丽、衣衫华美的女子挤在殿中,因为人数众多,她的迟到并没有很显眼。 “我再重复一遍,你们中有谁被始皇帝陛下宠幸过,即刻出列!” 发声的是一个方脸膛、络腮胡的魁壮男子,着秦军铠甲,双目如电,声音如雷。 还是没人出来,女人里三层外三层环成了几个圈,浓重的香粉味浸满空气。 男子与身边另一位瘦些、面色寡淡的男子对视一眼。 楚萸抬手捂住嘴巴,压住一声惊叫。 那张鲜少有情绪波动的司马脸,她不会认错。 是田青。年长了十几岁的田青。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彻底陷入了一团混乱。 方脸男子抖开手中绢帛,读了一遍后扬起脸来,双唇扭曲出一抹不善的笑意: “那你们中,有谁曾被始皇帝陛下召见过?唱过歌、献过舞都算,有的出列——新皇陛下仁孝,打算放你们出宫。” 人群中起了骚乱,女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面露惊喜。 只有楚萸打了个寒战。 骗鬼呢?凡是这么说的,基本都是反话,更别提下令者还是那位秦二世了,多半是要拉她们去陪葬—— 一刀抹脖子都算好的了,就怕缺胳膊缺腿地被活埋,毕竟胡亥可是历史上第一个灭自己全族的“狠人”…… 很快有女人站了出来,一个,两个,十个…… 楚萸很想对她们喊“不要”,但一想到箱子里的孩子,她噤声了,悄悄地将自己隐没在人群后端,垂下脑袋,尽量做到不起眼。 虽然是在梦中,但她却好像肩负了什么看不见的使命。 很快,一多半的女子都出列了,有些还在观望、犹豫,只有少数二十几人如楚萸这般无动于衷,仿佛情愿老死宫中。 以楚萸对秦始皇的了解,他大约三十五岁后就未出一子,一心扑在事业上,把六国美人汇聚到咸阳,多半是出于一种彰显胜利的收集癖,就像是“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阳”那样。他可能就是偶尔来转转,满足一下雄性特有的占领欲。 所以她十分怀疑,出列的女子中,绝大多数是在滥竽充数,反正也无从考证,若是能借此机会获得自由,何乐而不为呢? 大约又过了半刻钟,见再也没有女人出列,方脸络腮胡咧嘴一笑,拔出雪亮的长剑,挥臂砍断了面前最近一名女子的脖颈。 随后,身后的一队士兵齐齐拔剑,将那些“被先皇召见过”的女子一一砍杀。 只有田青闪到一边,摸鱼般地慢慢抽剑,原地表演了一幕“这剑怎么抽不出来”的默剧。 一时间,女人的尖叫和鲜血一起迸溅,楚萸她们这些坚守阵地的女子,一边惊叫一边往后退,就像是要与被杀的女人们划清界限。 楚萸生平头一次亲眼目睹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场景,心脏几近骤停,幸好是在梦里,她还能稍稍大胆点,否则早就两腿一软,和大多数女孩一样瘫倒在地了。 第78章 混乱中,不知是谁指着她,绝望般地喊了一声:“还有她,她、她是长公子的女人——” 楚萸差点背过气去。 死还要拉一个垫背的啊—— 方脸络腮胡猛地朝她看来,一同转过目光的,还有田青。 楚萸跌撞着向后退,她是不是应该赶紧跑—— 这个念头方一掠过,她就已经转过了身,朝着自己寝宫相反的方向拔足狂奔。 即便在梦境中,她也能触到那份命悬一线的紧迫感,甚至还能感觉到肺叶剧烈收缩,喉咙口涌出淡淡的血腥气。 身后追来一人,手按在剑柄上,楚萸只朝后扫了一眼,就转过头,没命似的往前逃,没注意到那人的样貌。 忽然脚下一绊,她来了个平地摔,手脚并用爬起来时,那人已经站在身后,朝她缓缓拔剑——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不是长公子的女人,她胡说的,我们之间有过矛盾,她是故意害我的——”楚萸抱着脑袋一口气说道。 她学生时曾读过一篇文章,说人在梦中是不会死的,都会在濒死前醒来,若是没醒来,那么他在现实中也会死掉。 这理论没什么科学依据,却让她记忆深刻。 预想中的劈砍没有落下,楚萸颤颤巍巍地挪开护在额头前的双臂,哆嗦着向上看了一眼。 竟是田青。 他抽出了剑,却迟迟没挥下,似乎也没打算挥下。 “田青……”楚萸呆呆地望着他,嚅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会在这里呀?” 田青愣怔一瞬,开口道:“楚公主,我确实曾用过这个化名,你为何会知道?” 楚萸这才记起梦境里的时间线与现实不同,就像是故事的两个版本,她于是摇摇头,抬眸道:“我也记不住了,大约是听谁说的吧。” “想必是长公子。”他笑笑,“在下名为章邯,曾受长公子恩惠,今日便是报恩之时。公主,你赶紧逃,从这里往左跑,西南门没有士兵把守,你先逃出去,逃到长公子府上,明日我去那里寻你。” 楚萸迟钝地点了点头,大脑一时过载。 章邯?怎么这么耳熟啊—— 还有,秦二世登基,连兄弟姐妹都虐杀了,长公子府上,还能留有活人吗? 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田青/章邯泛起苦笑,楚萸第一次在这张脸上,看见如此丰富的表情。 “正因为被屠戮过,才更安全。你只要忍住不要害怕就行,毕竟——” 他戛然而止,后面的话不言而喻。 毕竟满院横尸。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挣扎着起身,刚要逃,忽然想起那个孩子还在木箱里,她跑了,孩子岂不是会被闷死—— 章邯已转身沿着来路大步离去,毕竟杀个弱女子不值得费这么多时间,回去晚了会显得很假。 “等——”她想叫住他,告诉他还有个孩子在殿内,但梦境到此处就终止了,大亮色块像放入搅拌机般高速旋转,她脑袋一阵晕眩,身体剧烈一抽,倏地睁开了眼睛。 外面天已大亮,金灿灿的阳光洒在窗格上,她还没来得及回味梦的余韵,就惊恐地折身坐起。 完了完了完了,看天色至少八点半,她比昨天还晚起来两个小时—— 她哭丧着脸,用缠满绷带的双手,笨拙地穿好衣服,满脑子都是昨天遭受的威胁。 “若是下次你再偷懒,我就打发你去服苦役——” 长公子的声音放大加粗震荡在耳膜上,她心有戚戚然,胡乱系上腰带就欲夺门而出。 然而刚走出卧室,她就紧急刹住了脚步。 厅房的门大开着,温暖的金色光线倾泻而入,潮水一样漫过地面。 一个人正悠闲端坐在案几旁,慢慢啜着一盏热茶,阳光细碎地落在他身上,为他勾勒出一层暖洋洋的金边。 楚萸惊叫一声,恨不得转头就跑回卧房。 太糟糕了,又被当场抓了个现行—— 话说,他怎么会在这儿呢?这算不算私闯未婚少女闺房? 她胆战心惊地想着,看见他放下茶盏,棱角分明的侧颜朝她慢慢转过来。 楚萸后退一步,努力展现出一副极其愧疚、积极认错的神情,眼睛忽又变得水汪汪了。 扶苏瞥了她一眼,站起身,踏着一地金黄,朝她一步步走来。 楚萸继续小碎步后退,直到撞上隔断的墙壁。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与她挨得极近,近到只要一吸气,她的胸口就会擦上他的肋骨。 “你刚刚一直在喊什么‘我不是长公子的女人’,我很好奇,你到底做了什么梦,芈瑶,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他面色复杂地盯着她的脸,缓慢而认真地说道。 啊? 楚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鱼一样翕动着双唇,全靠着身后的墙壁支撑,才没因为社死而崩溃跌倒。 太糟糕了。 她不仅起来晚了,还说了梦话,不偏不倚还是那句…… 死了算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19 09:02:02~2024-01-19 15:46:5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打西边来了个凹凸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4章 秋千 第79章 ◎你……梦见我了?◎ 楚萸向后缩了缩脖子,试图逃开他意味深长般的注视,还有越来越逼近的蓬勃气息。 “您一定是……听错了。”她此刻的表情,很像是网络上的那个表情包,一只胖乎乎、一脸呆滞相的蓝猫,“我一般都不做梦的。” “哦?那就是说我耳朵出问题了?”扶苏又朝她俯近了一丢丢,近到她只要一抬头,额头就会擦过他的鼻尖,“你喊的声音可不小,我在门口都听见了。” 楚萸心头一震,脑补出他在门外听见喊声,推门进来,踱步到她床边查看这一自然而然的流程。 她的睡姿一向不怎么样,很可能当时嘴里还塞着一撮头发,想到这儿,她脸色越发鲜艳欲滴,连瞳孔都微微起了颤。 她知道不能继续这个谎言了,得换一个:“我、我梦见和长公子一起去咸阳宫,偶遇了秦、秦王殿下,殿下斥责我带坏了公子,要处罚我,我就不断地哭着说了那样的话——” 这个解释漏洞百出,且她在讲述的过程中眼珠滴溜溜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在扯谎,然而—— “你……梦见我了?”长公子似乎只get到了这一句,眸光一下子柔和许多,甚至还轻轻勾起了唇角。 “嗯……”虽然不大理解,楚萸还是趁热打铁地使劲点了点头。 他确实也算间接出现在了她梦里。 她这才注意到,长公子对她的态度,似乎微微起了变化,不似前几日那般凶神恶煞,就好像她不小心碰了他的逆鳞。 多少恢复了点先前的样子。 莫非是昨夜自己负伤,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她小心翼翼挑起目光,发现长公子看着确实神清气爽许多,俯向她的目光也不再带着怒意。 她重新将视线落回他肩膀附近,胆子稍稍肥了起来。 “那若是父王执意赶你走,你会离开我吗,芈瑶?”他忽然发问道。 “我指的是梦里。”他又补充道。 “……”楚萸有点无言以对,再次抬起眼睛,小心观察着他的神色。 本来打算随便再撒一个慌的楚萸,触碰到头顶上那片几乎可以说是专注认真的目光时,喉咙卡住了。 她皱皱鼻子,换了个方向回答道:“山东六国都传言秦王凶悍无比,杀人不眨眼,芈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 话音还未落,额头上就被弹了一记。 压覆在身前的带着雪松香的躯体,缓慢朝后退开半步,楚萸趁机抱着脑袋往旁边挪了挪,她的后背和屁股被墙板硌得生疼。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轻笑。 “那若是我和父王说,打算娶你呢,你会嫁给我吗?”他歪头问道,像是试探,也像是说笑。 楚萸脸上张红,憋了半天,才说道:“我是不会做长公子的通房的,妾也不要——” “那正妻呢?” 楚萸脖子一梗,呆呆地望着他,脸上短暂地闪过一丝欣喜,但很快就如流星般坠落。 她眼里蓄满酸涩,他果然又在拿她取笑,她不该掉以轻心的。 “长公子莫要说笑了。”她垂下头,“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长公子何必提出来吊芈瑶的胃口呢?” “在梦里也不行吗?”他再次开口道,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情愫,可以说是在揶揄,也可以说是在试探,甚至是自嘲。 楚萸愣了一下,抬起下巴,眸光泛起重重涟漪: “在梦里,我愿意做长公子的妻子,因为那是我的梦,长公子一定会待我非常好,非常爱护我,夫妻琴瑟和谐,或许还会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依偎在膝头,可那终究只是梦,不是吗?现实中,长公子会待我如这般吗?” 扶苏半晌没有回答,楚萸有点担心是不是自己说过了头,瞥过去一眼,发现他居然在笑。 不是对她笑,而是想起了什么愉快之事那样,自娱自乐地笑,嘴角翘起淡淡的弧度,很衬门口洒进来的那片和煦阳光。 楚萸一时有些摸不到头脑,总感觉长公子今天怪怪的,两人也仿佛是在跨服聊天。 她把这个疑问明晃晃挂在了脸上,眼光扫过来的长公子瞅见她的表情,犹如被不经意窥探到内心秘密般,瞬间敛去了微笑的神情,一脸正色地朝她靠近一步。 楚萸连忙后退。 “手好些了吧?”他不由分说抓起了她的手腕,左右翻看了一下。 楚萸点点头:“好多了,一点都不疼啦。” 她甚至怀疑里面的伤口都差不多愈合了,任何不适感都没有,就是偶尔有些痒,而那正是恢复的征兆。 “哦,那倒是不错。”他放下她的手,别有深意地说。 楚萸连忙加了一句:“可是还不能沾水……” 潜台词很明显,我可洗不了衣服。 扶苏看出了她的小九九,哼笑一声:“没关系,今日你与长生一起,把我房间里的竹简都拿出去晾晒,这个总能干吧?” 言外之意也很明显,别想偷懒。 楚萸语塞,讪讪地“哦”了一声。 如愿看到她一脸憋搓模样,扶苏心情大好,甩了下宽大的袖子,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只留楚萸一人,在卧房与前厅的阴影交汇处揉着额头,心有不甘地轻轻跺脚。 楚萸第一次知道,竹简是需要晾晒的,否则搁时间久了会发霉。她笨手笨脚地帮忙往出捧,长生对她依旧吆五喝六,若是手中再拿根鞭子,楚萸都要疑心自己是不是变成了一头牛,哞哞叫着为资本家卖命。 第80章 不,不是资本家,是地主。 她心酸地在心里纠正,一口气搬了好些竹简出来。 因为她现在的手指仿佛牛蛙,分都分不开,长生就负责将竹简一一摊开,放到阳光底下晒。 忙完分内工作的楚萸,蹲在旁边看他忙碌,看够了,就捡一根小树枝,在地上涂涂画画。 她在想那个梦。 在梦里,她不仅住在六国宫殿里,还跟长公子有一个叫做稚儿的孩子—— 那孩子到底怎么样了?她焦急地想知道后续。 毕竟那个梦实在太真切了,她被牵动了所有感官和情绪,以至于梦境的余韵一直延续到现在。 “楚公主,你别干呆着,也搭把手好不好?”长生见她躲在树荫下偷懒,叉起腰嘟囔道,楚萸只好过去简单帮点小忙。 竹简在阳光下散发出潮湿竹子的淡淡霉味,意外地好闻,楚萸凑近猛吸了两口,觉得很上头。 她也帮着展开一些卷册,每份竹简上的小篆都工整优美,又不失大气,楚萸泛起了求知欲,试图从上面辨认出熟识的文字,结果越看越懵,只得作罢。 忽然,她在一堆书法大作中,发现了两册歪扭的字体,就好像在一堆成年人的会议纪要中,发现了小孩子的作文。 她戳了戳长生的胳膊,声音软软道:“长生哥哥,这是谁写的呀,字体怎么这么奇怪呢?” “你、你以后不许这么叫我。”长生紧张地四处张望一番,压低声音,“要是让长公子听见,会生气的。” “诶?”楚萸不解,但看见长满脸隐秘的神情,只能放弃卖萌,点点头说知道了。 “这是王后在府里练字留下的,你赶紧给我,可别摔坏了,否则有你苦头吃的。”长生碎叨道,一把夺过竹简,宝贝似的小心捧着。 “王后不是住在宫里吗,怎么会在这儿练字呢?” “你不懂,王上疼爱王后,特许她每隔几月便可出宫,到这里住上几日,有次公子摔下马,受了伤,王上也来了呢。”长生嘴角泛起遥远的笑意,但很快那份笑容就落了下来,换上了一抹物是人非的悲伤。 楚萸垂下眼睛,再度朝那两册竹简瞅了瞅,眼前浮现一个陌生而美丽的女子,姿容优美,端坐在长案前,费劲地一笔一划练习着秦篆的写法。 在出了那件事前,秦王一家三口,想必应该是其乐融融、温馨和睦的吧,秦王一定很疼爱公子。 其实历史上,秦王对所有孩子都很好,以至于惯出了胡亥这个败类。 想到大秦的未来,她心生唏嘘。 午睡前,她摸出手机,搜了一下“章邯”,差点惊掉下巴。 章邯,字少荣,籍贯不详,秦朝末年著名将领,以囚徒组成军队,接连剿灭各路起义,击败齐魏联军,斩杀齐王、魏王还有楚将项梁,但因被赵高诬害被迫投降于项羽,被封为雍王。最后汉军破城后,自杀身亡。 历史对他评价很高,认为他是支撑秦朝危局的重要人物。 楚萸攥紧了手机边缘,忽然很想用它做点什么,先前她不是没冒出过这个想法,而是她实在害怕。 凭什么指望上位者相信自己呢,她连历史上以正直温润著称的扶苏都搞不定,何谈比他恐怖一万倍的始皇陛下? 何况,某人根本就不是历史流传的那样,她忍不住撇嘴。 不过,赵高是真的该死。从长公子到章邯,无论查到秦末哪个令人唏嘘的人物,其中一定都有赵高的影子,真可谓罪恶滔天,罄竹难书。 话又说回来,田青居然这么牛叉啊,她想起在他房间里搜出的那口青铜剑,心里默默算计了起来。 若是把他按斤卖,是不是能赚很多钱? 三百石,肯定是有了吧…… 下午,超标完成工作后她无所事事,便去了那处小花园,一屁股坐上秋千,慢慢荡了起来。 比上次大胆了一点,秋千绳索呼呼摩擦空气,惊起小麻雀无数。 她有点儿上头了,脚尖越点越用力,秋千也越荡越高。 树影婆娑,在地上沙沙舞动,她清脆地笑了起来。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簪子松松插在发髻里,随时都可能脱落。 楚萸荡得开心,不打算管它,反正这里是自己的一片小天地,没有外人,就算她衣服挣开了,也无需尴尬。 诶,这么好玩的秋千,为何没人来玩呢? 秋千荡到最高点的时候,她突然冒出了这个疑惑。 府里女孩子不少,就没有对秋千感兴趣的吗? 话说,这秋千到底是谁做的呀?总归不会是长公子吧,怎么看也不像是有这种爱好的人—— 一连串疑问,堆叠出一个细思极恐的答案,楚萸直觉有些不妙,遂放慢了速度,秋千小幅度地晃荡,嘎吱嘎吱,犹如旧日的音符,久久激荡在今日的空气中。 一道修长的影子悄无声息靠近,蓦地投了过来,将她落在地上的轮廓完全盖住,楚萸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要从秋千上跳下来。 然而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肩膀,另外一只,攥上了秋千的一根绳索,就在她紧握的拳头上方。 “怎么不玩了?”身后响起他玩味似的声音,楚萸缩缩肩膀,觉得被他触碰的地方,又热又痒。 “我……”她动动嘴唇,一时没编出合适的理由。 第81章 肩上的手用力往下按了按,他的手掌很大,小指与无名指正好搭在她肩头的位置,也不知是否故意,当他向下摁压的时候,它们便忽轻忽重地抚过那处浑圆,在她脊背上激起一阵酥痒。 “我玩够了。”憋了半天,憋出了一个弱智答复。 “是吗?”身后人笑道,“一定是自己玩很无趣吧,我来陪你。” 这话对楚萸的冲击力,不亚于田青是章邯,她使劲摇头,耳珰哗哗地响。 不知怎么,她脑补出大橘推甄嬛荡秋千的场景,脚趾头抠起了城堡。 “不不不,我真的玩够了,要不您来玩吧,我、我推您——”她扭过头去,扬起脸蛋,讨好地说道。 这些天的长公子,就像更年期的女人,情绪极其不稳定,她得小心应对。 尤其是他那只大手,还按她脖颈旁边,距离她颈动脉不过一指宽。 “就你那小猫一样的力气,省省吧。”扶苏低头睨着她,似笑非笑。 楚萸刚想说些什么,一阵劲风刮过,发簪终于失守,自她发间滑落,由于她的发质太过顺滑,以至于它像坐滑梯那样一路畅通无阻,当啷一声滚落在地。 少女如绸如缎的一头青丝,霎那间流瀑般披垂,在空中划过惊艳的弧度。 一时间,馨香扑满鼻。 第45章 转变 ◎他最近为什么老是对她上下其手呢◎ 楚萸下意识想弯腰去捡簪子,无奈摁在肩上的手非但没有松开,似乎还加重了力道。 她暗示性地拧了拧身子,对方却丝毫没有松劲儿的意思,让她产生了一种被挟持的既视感。 “长公子……”她稍稍扭过脸,小声唤道,余光看到自己的头发,有两绺搭在他的手臂上,乌黑莹润,温顺又柔软。 而他,正出神地盯着看,神思仿佛已经飘到别处。 楚萸哭笑不得地转过脑袋,就那么坐着不动了,越发感觉身后站着的男人,今日莫名像一个大号婴儿,做出许多出乎她预料的举止。 只是她不知道的是,长公子脑内,此刻转动着的都是香艳的画面。 他昨夜也做了一个梦。 自从楚公主来了后,他确实不再失眠了,夜夜都能如常入睡,萦绕在心头的那股悲怆与不安也淡化许多。 只是他没有再做过任何奇怪的梦,除了昨夜。 昨夜,他梦见了芈瑶。 确切地说是年长十几岁,面容更妩媚成熟的芈瑶。她也如此时这般长发披垂,周身香气氤氲,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之间的氛围。 梦里她香肩裸#露,柔弱无骨地爬伏在他怀中,仰着一张嫣红娇俏的脸蛋,冲他甜甜地笑。 她的长发像一匹黑亮的段子,凌乱地纠缠在他的胳膊上,另有几缕被汗水濡湿,贴于他胸口,随着他的呼吸,一起一伏。 她没怎么穿衣服,他亦是如此。 他们的身体都是滚烫的,一颦一笑间呼吸交融,吐息相缠。 “长公子。”她朝他笑,柔嫩的唇瓣微微发肿,上面泛着一层令人遐想的水光,雪白的躯体在他的双臂下恼人地轻轻蠕动、擦蹭。 她像狐妖一样撩拨着他,而他—— 几乎中招。 他无法解释这个梦,但他并不讨厌,甚至隐隐希望梦的时间能再长点。 现实中的芈瑶,是不会这样对他的,她甚至不愿意做他的通房。 但她竟然去勾引嬴濯—— 一想到这儿,他顿时升起了怒意,想要低头好好质问她一通,而她,却忽然扬起小巧的下巴,脸朝他凑近,玫瑰般红艳的唇瓣微微张开,一口咬住他的喉结…… 梦戛然而止。 他躺在床上,浑身热流涌动,抬起胳膊搭在额头上,胸口剧烈起伏。 真可惜,只是个梦。 他不无遗憾地想,然后一大早就杵在了她房门口。 然而这丫头着实可恨,居然日上三竿头还不起床,他等得不耐烦,回去吃了饭,稍稍平息了下心中躁动,再来时,她仍然睡得酣畅,面色娇红,嘴角咬着一撮头发,嘴里嘟嘟囔囔的。 喉结不受控制地几度滚动,他不敢再看,撩袍在前厅坐下,一边喝茶一边等她醒来。 正是由于此番缘故,他才盯住她的一头浓密青丝发起了呆,仿佛是觉得光看还不够过瘾,他松开了她的肩膀,十根修长的手指缓缓插入她发间。 长久暴露在秋风下的手指苍冷干燥,擦过少女滚热敏感的头皮,掀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楚萸猛地缩了下脖子,被他的动作震惊到了,不安地扭起身子。 “别动,芈瑶,别动。”他轻声说,语气沉缓温柔,却饱含着命令的意味。 那是常年居于上位者特有的不怒自威的气场,她不敢忤逆,乖乖坐好,任由他磋磨。 只是她脸上哭笑不得的神情愈加浓重,长公子这是要作甚?帮她束头发吗? 然而某人并没有这份自觉,他对她的头发又抓又绕,动作有几分像给马刷毛,好像还凑到唇边嗅了嗅。 楚萸眉心和嘴角一起抽搐,心说长公子莫不是有什么奇特的癖好吧…… 就在他一手勾缠着她的一缕头发,一手抚过她颈间的时候,桃树后面说笑着走出两个小丫头,一人拎着一桶水,按顺序洒扫到这里。 猝然撞见这一幕,两人都吓呆了,有一个还打翻了桶里的水。 第82章 她们连忙一边道歉,一边躬身行礼,匆匆离开,就好像撞见了偷情现场一般。 楚萸冲着她们落荒而逃的背影,发出无声的呐喊,还伸出了尔康手—— 不要误会啊,事情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长公子,我能不能起来了?”她哭丧着脸恳求道,“我有些冷了,想回去添件衣服。” 扶苏不紧不慢地吐出一个“嗯”,低头捡起了她的簪子,在袖口擦了擦,又把她摁了回去,“先等等,我帮你把头发绾上吧。” 又是一番蜜汁操作,头发束定好后,楚萸迫不及待地拔地而起,以鱼尾般裙裾能允许的最大步伐小跑回自己房间,而长公子,气定神闲地踱步在她身后,他个子高腿长穿裤子,不怎么费劲就能跟她如影随形。 她能感受到他打量的目光,炽热而绵长,就像是要将她从内到外全都咂摸透一般。 回到卧房,她总算松了口气,仔细插好门闩,走到镜子前一看,差点吐出一口老血。 长公子把她的头发扎成了一只牛角包,她就顶着这只巨型牛角包,风风火火地绕过一众仆从,好好丢人现眼了一通。 她气呼呼地卸下簪子,心想人果然不能貌相,有些人只是看着全能而已…… 从下午开始,府里的气氛就莫名微妙起来,饶是脑筋迟钝的楚萸,也察觉到了这份异样。 而且,她毫不怀疑和自己有关。 先是几个小丫头对着她窃窃私语,然后是偶然撞见她与长公子在花园里的两个女仆,一见到她就扭开目光,和其他人暗暗对视一眼,露出暧昧神情。 楚萸忍无可忍,趁着晚饭时间杀到长公子门口,胆怯了一小下后,提着裙子迈了进去。 “求您了,和她们解释一下吧。”她几乎是声泪俱下,长生显然也听到了那个八卦,冲她直翻白眼。 扶苏一挑眉:“解释什么?芝麻大点的事都要解释,你每天是有多闲啊?” 求助不成,反被数落了一番。楚萸心里愤愤,却也不是完全没预料到这个结果。 反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早就见识过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感到他似乎有点乐在其中的样子,挡在手臂和酒斛后面的唇角,疑似微微翘起…… 她正要仔细看看,扶苏突然抬起眼睛。 他五官冷锐,眉眼锋利,全靠着平日温润的面具遮掩锋芒,一旦卸下这层伪装后,很容易就显得咄咄逼人。 楚萸仿佛隔空看见了秦王的长相,立刻老实了起来,嘟着嘴巴就要离开。 “等等。”身后响起一道不怀好意似的声音,“正好今夜我要拟一份计划书,你——留下来陪我吧。” 才不要,她要回房钻被窝。 “可我什么也不会呀。”她表情无辜地说,“还是让长生来吧,他一定经验丰富。” “怎么,想让你陪侍一会儿都不行吗?”扶苏故作不悦道,放下酒斛,朝她招了下手,“过来,芈瑶,坐到我身边。” 楚萸立刻心惊肉跳起来,步履维艰地蹭了过去,屈膝跪坐,心脏砰砰直跳。 扶苏瞄了她一眼,被她拘谨局促的模样取悦到了,拎起酒壶又倒了一斛,推到她面前。 “这是胡地特产的酒,据说能抵御风寒,你尝尝看。” 楚萸哪敢拒绝啊,捧着酒斛小口小口地抿了起来。 战国时代酒的度数都不高,若是以原身穿过来,从小就经历过老白干洗礼的她,绝对能撂倒一堆彪形大汉,无奈这具身体好像酒精不耐受,喝了几口就晕乎乎的,面颊滚热,太阳穴直突突。 这战斗力也忒低了—— “芈瑶实在是不胜酒力。”她摸着发烫的脸颊,小声说道,将酒斛往旁边推了推。 扶苏盯住她红扑扑的脸蛋和水润的双唇,只觉得心下燥热不已,他劈手握起她的酒,咕咚一声全部灌入喉咙。 “罢了,今晚你先回去吧。”放下酒斛,他沉声道。 “诺。”楚萸睫毛扑闪,乖巧应道,心里雀跃。 然而接下来的好几天时间,她刚刚吃过晚饭,还没怎么消食,就被他提拎到书房里,又困又乏地为他研磨、伺候茶水,一直陪侍到夜色深沉。 期间,她也装模做样读起了竹简,扶苏扬唇问她认识字吗,她憋红了脸说她会学的。 好歹她也是堂堂大学生,被认为是文盲,心里肯定不好受。 “嚯,那这样吧,芈瑶,以后你每学会一个字,就抵去一两钱,如何?”他笑着提出道。 楚萸昏昏欲睡的大脑,猛地一震。 还有这好事呢? 洗衣服、劈柴、缝缝补补她确实不在行,但论学习,经历过十几年大小考的她,完全不在话下。 见她跃跃欲试,眼睛亮晶晶的,扶苏轻笑一声,忍不住抬手掐了掐她的脸蛋。 楚萸下意识躲闪,而这一幕又被进来送茶的侍女撞见,看她慌乱放下茶点后夺门而出的样子,楚萸揉着腮帮子心里泪流成河。 呜呜呜,他最近为什么老是对她上下其手呢?果然还是把她当成宠物养了吧? 一想到这儿,她又低落了下来, 一只竹简敲在了她头上,被忽略了的某人不悦道:“发什么呆呢?还记得你之前承诺过的话吧?明日,你陪我一同去骑马。” 第83章 楚萸一怔,显然早就忘了这茬子事。 “哦。”她点点头应允道,心中腾起了一丝期待。 真是好久没骑马了呢。 只是她完全没有考虑到,这趟安排,其实是掺杂了其他心思的。 扶苏在摇晃的烛焰后,默默打量着她露出欢喜的面容,唇角掩下一抹得意而幼稚的笑意。 他们在同一个晚上梦到了彼此,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兆头么…… 【??作者有话说】 咳咳,其实长公子目前只有17岁,还是个大宝宝(bushi) 第46章 共骑 ◎鲜衣怒马少年郎◎ 翌日清晨,风和日丽,是个适合外出的好天气。 马车将他们拉到上次狩猎的园区,楚萸跟着长公子下了车,好久没出来透过气,她显得十分开心,不断地四处张望,若非身边还跟着个爱管束的,她都要一蹦一跳撒欢儿跑起来了。 扶苏感知到了她的雀跃,就像只飞出牢笼、展开翅膀翱翔的小鸟,他默默注视着她欢快的神情和梨涡浅浅的侧颜,情绪也跟着高涨起来。 但他很快压下这份波动,沉稳地走到马厩,挑了一匹通体雪白的胡马。 楚萸则对着几十匹马驹发起了愁,每一匹看着都蓬勃健壮,也因此不大适合新手。 她虽然在原来的世界里,有过十几年断断续续的骑马经历,但这具身体与马的配适度还未可知,她可不想第一天就在长公子面前掉链子,故而犹豫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匹英俊的白马起了躁动,朝着她兴奋似的不断仰起脖子嘶鸣,两只前蹄不安分地踢打地面,楚萸仔细辨认,惊讶地发现居然是那日蹄上有伤的小马驹。 她犹如见了故人,走过去牵过它,马驹不断地拿口鼻拱她脖子,弄得她痒痒的,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 扶苏这才发现,他其实特别喜欢看她笑,然而自她入府以来,好像都没怎么开怀笑过,是因为自己太严苛了吗? 他很当回事似的,认真思忖了一番。 楚萸今日特意换了一套适合骑乘的胡服,男人款式,其他地方都略显肥大,唯有胸口处绷得紧紧的,稍一剧烈活动,就觉得喘不过气。 她毫不怀疑这是长公子小时候的衣服,因为材质细腻,缝补得也结实,不像是大部分普通人的衣服,稍用力一扯就会脱线。 扶苏灵活地翻身上马,甚至都没用搭在马腹上的绳索。然而楚萸就没这么身轻如燕了,她在第一关就卡壳了。 在现代,她都是踩着马镫上马的,别说她了,就连最优秀的骑手,都很难靠着核心力量一跃而上,所以她对长公子腰腹的力量很钦佩。 那样高大的马,居然仅靠瞬间发力就跃了上去,简直惊人。 但她可不行,笨拙地踩着麻绳尾端的那个套圈,咬紧牙关向上窜了好几次,都没能把自己送到马背上。 最接近的一次,也是因为双臂使不上劲儿而失败。 可恶,这身体也太娇弱了吧,虽然底子蛮结实,不怎么爱生病,可因为长久不运动,基本毫无核心力量可言。 以绳索束成的简易“马镫”并不牢靠,若是劲儿没使到位,很可能会拉伤大腿肌肉,她不敢太造次。 扶苏沉默地看着她在一旁上窜下跳,陷入了沉思。 “芈瑶,你先前不是说过,楚王善骑射,还教过你如何驯马吗?”他开口道,声音有点循循善诱的意味,“那为何今日,你连上马都如此困难?莫非是我大秦的水土不好,让你的肢体退化了?” 楚萸闻言大惊,正在发力的身体一个不稳,从麻绳上跌落下来,一只脚不偏不倚卡进了石头缝中,一阵尖锐的痛瞬间传遍四肢百骸。 崴脚了。 她坐在地上,抱着脚腕嘶嘶吐着气,很疼,好像还肿了,一点都不敢使劲儿,甚至一碰就痛。 扶苏也没料到会出这事,他跳下马,走过来蹲下身,想要查看她的伤处,却被她扭身躲开。 “我、我没事的,过一会儿就好了……”她撒谎道,并不很想让他看到自己脚腕肿得老高的悲惨模样。 她确实总在一些奇怪的地方倔强,而且他若是查看伤口,势必需要她脱去鞋袜,她总疑心他在拿她当宠物养,越发不愿意暴露身体,让他把玩。 “你在开玩笑吗,芈瑶?”扶苏自然是不理解她的拘谨,剑眉挑起,声音里饱含威胁,“若是不及时处理,你想一辈子都瘸着脚走路吗?” 这话成功让她打了个激灵,嘟嘟囔囔地乖乖伸出伤脚,她确实曾听说过类似事故,何况这里是古代,离华佗出生还有好几百年呢,她可不敢冒险。 扶苏不大高兴地睨了她一眼,半褪下她的鞋袜,露出脚踝扭伤处。 还好,不算严重,日后养几天应该能痊愈,他将她白生生的小脚丫搁在膝上,一只手攥住脚腕,另一只捏住脚掌,抬眸投给她一个警告的眼神。 “很疼,忍着点。” 楚萸紧紧咬住牙齿,鼻尖也煞有介事地皱着,一副做好全部准备,随时迎接剧痛的架势。 扶苏轻轻一笑,特意在目光还没有移开的时候,瞬间发力,一阵刺痛如箭簇般游遍整条腿,楚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溢出好几声吃痛的呻#吟。 剧痛只在刹那间,很快便只剩下隐隐约约的钝痛,楚萸的肩膀惊魂未定地颤了一会儿,睫毛上挂了些晶莹的小碎珠,看着很惹人怜爱。 第84章 半晌后,她小心翼翼收回脚丫,在半空中谨慎地扭转了一圈,确实好多了。 “谢谢。”她低声说,没大敢看他,抓过自己的鞋袜,慢吞吞穿好。 扶苏站起身来,在自己那匹马的屁股上拍了一记,白马立刻撒蹄狂奔,扬起阵阵烟尘,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啊,这—— 楚萸系鞋带的手顿住了,她不解地望向长公子。 “你伤成这样子,还能骑马吗?”他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笑道,语气里带着一丝理直气壮。 “可、可我应该也走不了很长的路……”楚萸觉得他在故意刁难她,睫毛扑闪地说道。 “无妨。”他朝她伸出一只手,楚萸犹豫片刻,递上了自己的手,他用力一拉,她便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为了防止撞入他怀中,她立刻用双手撑住马身,借以稳住身体。 “我扶你上马。”扶苏拿目光指了指缰绳,楚萸不大明白他的用意,但她看出了他眼中不容拒绝的神色,只好“哦”了一声,抬起没有受伤的脚,踩住那个椭圆形的圈。 臀部和侧腰同时传来一股巨力,她几乎是被托着上了马,另一条腿轻飘飘一抬,就跨上了马背。 还没等她的喘息平稳,一道飒飒的风声便从身后掠过,接着,一份温热的体温贴上了她的脊背。 她瞬间僵硬如塑。 长公子也翻身上了马,就坐在她身后。 二人的几乎前胸贴后背地紧紧相挨,她的肩胛骨能描摹出他胸肌的轮廓,而他的腿,与她仅仅隔着两层不怎么厚实的衣料,只要稍一颠簸,他们便会更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楚萸面红耳热,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结果好似蹭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唬得她连忙不敢动弹了,僵硬着脊背坐在那里,两只手紧紧攥着白马的鬓毛。 怎么总觉得,自己好像掉入了一个事先挖好的陷阱呢?她欲哭无泪地想。 扶苏唇角浮起满足的笑意,微微俯身,两只手臂从她腰际探过,扯起了缰绳。 他原本确实打算和她共乘一骑的,甚至已经有了计划,却没料到根本派不上用场,她跌跌撞撞地自投了罗网,这让他更加心安理得起来。 缰绳一扯,骏马往前迈步,马身起伏如波涛,楚萸无论怎么躲,都避无可避地与他产生触碰。 她的脚腕上还有伤,虽然不那么痛了,但走路仍会一瘸一拐,因此不可避免地对他有些许依赖,若是他弃自己于不顾,这偌大的空旷山野,她要如何求生呢? 正是基于这一为难,她小猫似的乖顺,而实际上,耳朵已经在他温热吐息的喷拂下,红得犹如渭阳君府上灿烂的枫叶。 马渐渐提速,但没有奔跑,只是颠颠地走动,载着他们远离猎场,入了山林。 时值深秋,山林显得空旷萧索,处处落叶飘零,楚萸不大明白他为何策马往这里走,但也不大敢发问,只能埋着脑袋攥紧马鬓,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前面是一道斜坡,长而陡峭,通往一处平原。 楚萸看着发怵,指尖轻颤,而长公子并未有驻马或者调转方向的打算,她心生怯意,微微侧过脸,想让他不要冲下去。 “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胳膊。”扶苏的声音就贴在她耳边,滚热干燥的气息令她四肢一阵酥麻。 话音刚落,他就挥起马鞭,骏马立刻朝坡下俯冲。 在惯性的作用下,他难以避免地紧紧贴向她,而她也在强烈的颠簸起伏中,放弃了一切思考,紧张而用力地抓住他的手臂,指尖深深嵌入他的衣料。 长公子手臂肌肉紧实,线条柔韧,她的后背重重撞入他怀中,而他为了扯稳缰绳,下巴半搭在她的肩膀上,双唇似有若无地几次擦过她嫩白的侧颈。 一时间,彼此呼吸相挨,心跳趋同,她为了寻求安全感,越发主动地贴上他的胸膛,发丝蜻蜓点水般拂过他的双唇。 秋风高爽,呼呼掠过他们的面颊,耳畔忽然传来他意气风发的爽朗笑声。 宛若破开阴霾的第一缕朝阳,她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如此新鲜恣意的少年气。 不再压抑,不再故作沉稳,此刻的他,不是秦王寄予厚望的长公子,而只是一位十七岁的鲜衣怒马少年郎,策马扬鞭,如风如雷。 有那么一瞬间,她竟有些上头了。 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英俊明媚又纯粹的的少年,更让人怦然心动的呢? 若是能一直这样依偎在他怀中,与他一同驰骋,一同开怀,似乎也很不错—— 但前提是,他真的喜欢她,而不是,像喜欢一只鸟雀,一株鲜嫩漂亮的花那样,视她为玩物,一件不需要认真对待,随时可以打发掉的玩物。 她愿意爱他,但这份爱,必须是平等的,否则的话,她宁可独自忍受失恋的伤感,也不愿意为了他时不时展现出的暧昧,而迷失自己。 【??作者有话说】 感觉长公子还是当成崽养比较可爱( ̄? ̄) 第47章 惹事 ◎那是一个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炙热的吻◎ 胡马冲下斜坡后,在平原上犹如疾风般驰骋了一段距离。 草叶被踩踏发出的清香一路萦绕,楚萸心口砰砰直跳,脸蛋被风吹得越发红扑扑了。 她始终紧紧抓着长公子的手臂,它们是那样的坚固可靠,仿佛可以为她抵去一切风险。 第85章 有生以来,除了父亲外,还没有哪个男人,让她产生过这种感觉。 扶苏向后扯了扯缰绳,胡马逐渐减速,直至停下,慢慢地颠着前行,时不时还停下来啃几口野草。 楚萸总算能长长舒出一口气了,她轻轻松开手指,拘谨地将双臂挪到身前,重新抓住马的鬃毛,身体也往前拱了拱,与他分隔开一条泾渭分明的缝隙。 扶苏在她的肩膀后,默默注视着这一连串小动作,忽然有点儿不乐意了。 她为什么就不能如刚才那般,一直依偎着他,依靠着他呢? 她为什么就不能像梦中一样,乖顺地伏在他胸口,甜美地冲他微笑呢? 这样一想,他因肾上腺素飙升而微微发热的大脑,更加滚热、莽撞,决定提前实施计划。 他缓缓向前倾身,胸口再度贴上她的脊背,以一手控制缰绳,另一只不动声色地向后缩退,然后毫无征兆地覆上她紧紧攥着马鬃的手背。 原计划是先带她去前面一处镜子般美丽的湖泊转一圈,让她大饱眼福、心满意足后,再找时机牵她的手。 可他竟等不及了,生怕晚一分钟,她就会变成烟雾飘散,再也抓不住。 少女的手柔软纤细,握在掌中嫩滑无比,他瞬间被这种美妙的触感击中,食髓知味地收紧五指,用力攥住了那只雪白柔荑。 阿母曾说过,父王见她第一面时,就骗她上了马。 他载着她,绕着咸阳城慢慢地走,蒙恬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既像护卫,又像是在望风。 还没聊上几句,父王就不由分说地抓住了她的手。阿母说这话时,声音透着缱绻与怀念,咯咯笑个不停。 她还说,当父王掌心的温度传过来时,她瞬间就认定了他。 当时自己只有七岁,躺在床上表演睡午觉,实际上精神得很,将阿母的每句话都记在了心里,并暗暗决定,若是以后遇见心爱的女子,也这样表达爱意。 他琴棋书剑骑射样样精通,唯独异性经验,几乎为无。 他从小长在深宫中,所见的都是女人为了讨好父王,使尽各种手段阿谀讨好、伏低做小,父王是他接触最多的男性,而他对除了阿母之外的女人,一贯是不怎么上心的。 他从他身上,似乎只学到了暴虐与威慑,而这两点,之前被验证十分不可取,芈瑶被他唬得成日眼泪汪汪,甚至还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他看到她受伤,心底深处是心疼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嘲讽,就如同父王经常做的那样。 他以后不会那样做了,他想,愈加攥紧了她的手,还觉得不过瘾,干脆松开缰绳,另一只手也按覆过来,将她的一对柔荑都牢牢抓于掌中。 而楚萸,直接被这突如其来的放肆举动,惊得大脑短路了好一阵儿,等她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时,两只手都被攻陷,小虫子般无力地蠕动在他十指之中。 “长公子……” 她糯米团子一样软声唤道,然而这声音落在扶苏耳中,却仿佛一种暗搓搓的引诱,崩碎了他仅存的些许理智,他顿时上了头,越发大胆起来,手臂向后用力一勒,她的整个身体便软软地瘫入他怀中。 从他的视角,视线稍稍低垂,便可以看见少女锁骨纤纤,在衣襟处若隐若现,精巧而剔透,宛如天鹅展开的翅膀。 喉结难以自制地上下耸动,他心口热潮澎湃,俯唇贴上她的脖颈,轻轻却滚烫地烙下一吻。 楚萸被这出其不意的吻灼伤了,混沌又热胀的大脑,倏然之间理清了一些线索。 先是诱使自己上马,然后不由分说地让马驰骋、冲下斜坡,而她在这种情况下,不得不全身心地顺从他,甚至连身体也任由他摆布、擦蹭,这些完了之后,他终于图穷匕见,直接上手、上嘴,那下一步呢? 脖颈间全是他炽热、干燥的吐息,他的吻还在绵延向下,楚萸甚至怀疑,他在谋划着什么刺激的#play,比如在马背上占有她…… 她身体里同时腾起两种极端情绪。 一种是如同岩浆喷发般的情动,不自觉地想放弃思考,去迎合,去享受,另一种则劈头浇给她一桶冷水,告诉她别这么不值钱,他还在拿你当玩物,想怎么摆布就怎么摆布—— 后者渐渐占了上风,她委屈地蹙起眉毛,不敢迎合他,也不敢去细想自己在他心中真正的斤两。 她气息颤颤地,想要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可他的束缚是那么紧,勒在腰上的双臂犹如铁铸,像是要将她整个嵌入自己血肉那样强势,她无法逃离,檀口微张的样子显出几分意乱情迷。 接着下巴被一只手扼住,向后抬起,她仰靠在他的肩膀上,被他俯下来的唇,堵住了全部气息。 那是一个几乎有些迫不及待的炙热的吻。 他的唇干燥又柔软,气息如秋日的阳光般,凛冽中透着干爽,他慢慢咬住她的唇珠,动作很像是在品尝一件甘美醇腻的食物。 楚萸小猫似的呻#吟还没来得及溢出来,就被原路堵了进去,若说她先前还有疑虑的话,那这个吻彻底浇醒了她,让她明晰地意识到,他在玩弄她、轻薄她…… 她没有别的法子挣脱,但是—— 她抬脚在马腹上,用力踢了一下,正在啃草的胡马受到惊吓,本能地原地跳跃了一下,撒开蹄子向前奔跑。 扶苏大惊,连忙松开她去抓缰绳,而楚萸在他无暇顾及的刹那,身子歪斜着向一侧栽倒。 第86章 她宁愿摔断腿,也不想再被他这样轻慢对待了。 她头昏脑胀地做了决断。 只是她忽略了一件事,此刻不似一般的奔腾驰骋,而是马受惊骤然提速的当口,惯性极大,她双腿刚刚脱离马腹,就立刻后悔了。 这种情况跌下去,可未必只是骨折,搞不好一辈子都半身不遂—— 毕竟这具身体毫无锻炼痕迹,肉眼可见的皮娇肉贵,若是原来世界的她,兴许还能抗一波,但现在她完全没这个自信。 完了。 她脑海里骤然闪现这两个字,如同老电影谢幕后久久停在荧幕上的“谢谢观看”。 熟悉的雪松香,雾气一样飘落而下,一道白色身影紧随她而落,很快就在半空中抓牢了她,使劲向上一翻,身体如垫子般贴在她身后,一只手臂就像方才那样勒住她的腰,另一只则牢牢护住她的头颅。 扑通一声闷响,两人翻滚着落在了草地上。 楚萸一点痛都没感觉到,只在身体翻滚间,被他的体重压得呼吸困难了一瞬。 而长公子,她惊恐地爬起来,看见扶苏神色痛苦地捂着刚刚护住她头部的那只手臂,紧紧咬着牙齿,面如土色,唇角溢出一缕血丝。 痛到甚至咬破了下唇,也没有发出一声闷哼。 楚萸后悔万分,恨不得穿越回几秒钟前,狠狠扇自己几个耳刮子。 她毫发无伤,是因为他护住了她。 而他,很可能整个右胳膊,都骨了折。 人是不会为了区区玩物,如此拼命的,不是吗? 她双眼蓄满泪水,在这一刻,她宁愿他一直视她为鸟雀,高高坐于马上无动于衷,也不想让他因为她,而落下什么终身残疾。 泪珠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终于劈里啪啦砸了下来,她朝他扑过去,却完全不知能做些什么。 第48章 援兵 ◎我会救您的◎ “长公子……” 楚萸呢喃般唤道,指尖止不住地轻颤,触上他的身体,又猛地缩了回来,像是害怕自己再给他带来什么出其不意的伤害。 “我没事儿,你不要慌。”扶苏竭力忍住骨骼断裂的钻心疼痛,气息微弱地安慰道。 然而他额头上层层密布的冷汗,以及眼底深处那抹痛苦的神色还是出卖了他。 楚萸看着心特别疼,就好像被剜去了一块肉,她使劲抹了一把眼睛。 现在不是哭泣自责的时候,得想办法让长公子尽快得到医治。 但是,当她站起身,转头四顾时,发现目之所及皆是一派广袤的荒芜,根本连个人影都没有。 心头涌起一阵绝望,在这方圆数里鸟不拉屎的地方,她要去哪儿搬救兵啊?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扶苏轻咳了两声,抬起头来望着她道:“芈瑶,你先蹲过来,让我撑着你肩膀试一下,看看能不能站起来。” 楚萸连忙摇头摆手:“不不不,您千万别乱动,万一腿也受伤了呢?” 扶苏苦笑道:“受伤的应该只有右臂右肩,不碍事,若是能站起来,靠左臂的力量也能上马——” 这个计划漏洞百出,扶苏显然也意识到了,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只要他上了马,他们便可以很快返回猎场,到了那里,自然就有人搭救了。 楚萸并不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还是听话地蹲了下来,将自己相对有力量的右肩朝向他。 扶苏的目光扫过她的肩背,那样单薄纤细的骨骼,佝偻在那里,宛如易碎的陶器,让他反而不忍心抬起手掌,将自己全身的力量加诸在上面了。 他轻叹一声,在身体允许的程度下,慢慢坐直,抬起左臂,轻轻地、试探般地按住她的肩膀,待她稍稍适应了这份力道后,才加大力度,缓缓地将半个身体一点点支撑起来。 一股柔韧的力量和热流自掌心传入心脏,他被什么猛地击中了一下,脑海里瞬间浮现出许多温馨的画面,大多是小的时候与家人在一起的情景。 画面里没有她,却仿佛处处都缭绕着她的气息,她在他心中,不知何时,已渐渐与“家”这个词连接在了一起。 忽然,他听见她的一处骨节,发出“嘎巴”一声,顿时收了力,身体再度沉重地落回地面。 不行,她太柔弱了,他不能冒险。 “不要紧的,长公子。”楚萸转头急切地说道,“您再试一次。” 那种声音就像是掰手指的脆响,短时间内不碍事的。 扶苏摇摇头:“罢了,再想别的法子吧,你绝对不能受伤,芈瑶。咱们两人,不能都留在这儿。” 楚萸并不觉得这是真正的原因,刚想争辩两句,说自己比看上去结实多了、他大可以不必考虑那么多,不远处的山林深处,就传来一声松涛般的虎啸。 接着又是一声狮吼,从另一端震撼而来,山林顶端飞出无数鸟雀,做四散逃离状。 两阵声波犹如洲际导#弹般,在旷野里掀起一阵骚乱,楚萸与扶苏对视一眼,都意识到情况不妙。 目前看来,是一只老虎与狮子约架,但谁也不保证,两只大猫撕扯一通后,会不会化敌为友,勾肩搭背地一起出来享用自助餐—— 或者,有一方败下阵来,受了伤,急需补充能量,恰好闻到附近有新鲜的人味儿…… 耽误不起了。 “芈瑶,你去把马牵过来。”扶苏冷静地吩咐道,似乎已经有了主意。 第87章 楚萸点点头,小跑到一边,将因为做错事、垂头丧气地刨着土的白马扯了过来。 “再靠近我一点。”扶苏抬了抬下巴道。 楚萸不解,但还是乖乖照做。 扶苏将左边身子伏低,就事论事道:“芈瑶,你踩着我骑上去,然后赶到猎场,找人来接我。” 楚萸惊得差点撇掉手中的缰绳。 借她一百个胆,也不敢踩着长公子上马啊—— 何况,他还受了重伤,半个身子都在剧痛。就算他不是秦王的长子,她也是万万不能踩踏的,这是原则问题。 “让你踩你就踩。”扶苏不大高兴地催促了一句。这丫头怎么这么倔? 楚萸嘟起嘴巴,还是摇头,甚至拽着马往后退了一步。 扶苏威胁地挑了挑眉毛,她胆肥地扭头无视掉,垂下眸光,仿佛在思考着什么。 接着,只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像是为自己打气,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在马侧颈上,轻轻抚摸了几下。 胡马亲昵地与她脸贴脸。 “拜托你了哦。”她小声道,牙关紧咬,提起全身力气,在扶苏震惊的注视下,以未扭伤的那只脚,踩住绳圈,往上使劲一窜。 身体高高腾了起来,在最高点凝滞片刻,大腿肌肉撕裂似的疼了一下,楚萸咬住下唇,硬是靠着毅力延长了滞空时间,有惊无险地坐上了马背。 久违的熟悉感与掌控欲汹涌而来。 小的时候同龄人都学自行车,只有她每天沉迷于骑着小马驹满场跑;其他人被两个轱辘的铁疙瘩一次次摔在地上,她却轻松地跃马扬鞭,跳过一个又一个越来越高的障碍栏。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夹紧马肚,转头望向眼神惊诧的长公子,伸出一只手来。 “鞭子给我吧,长公子,我会尽快赶回去找人来救您的,您不必担心。” 她说话时,迎着阳光,牵起笑容的脸孔被涂成灿烂的金黄色,一时间竟有些炫目。 “嗬。”扶苏早已敛去了震惊的神色,短促地轻笑一声,将马鞭隔空抛给了她。 楚萸稳稳接住,最后瞅了他一眼,不敢矫情也不敢耽搁,挥起马鞭,伏低身体,策马扬尘而去。 胡马矫健,奔跑若游龙,风声嗖嗖自耳边掠过,很快就到了方才那处斜坡。 从斜坡冲下来容易,上去可就要费点劲儿了。楚萸克服恐惧,像个亚马逊女战士那样奋力挥鞭,胡马立刻提速,以极大的势能奔腾而上,让楚萸再一次充分意识到,一匹好马在古代是多么重要。 若是为了自己的事,她未必能激出如此潜能,但为了救因她而负伤的长公子,她不能不尽全力拼一把。 她总是这样,不想欠别人人情,尤其是帮助过她的人。 还有个原因,让她不得不频繁挥鞭提速,策马如雷霆。 长公子现在身体不能动弹,四周又潜伏着两头不可预知的猛兽,她怕他遭遇凶险。 既然放心地让自己带走唯一的马,就说明他心底对她是百分百信任的,不怕她撒腿逃跑,留他一人自生自灭,也不怕她笨手笨脚,在路上栽倒或者滚落山坡,耽搁了救人的时间。 他笑着将鞭子扔给她,等同于将自己的生命一并托付给了她。 她又岂能辜负。 当马蹄重新踏上平地,摧古拉朽般碾碎残枝落叶时,楚萸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始终提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她已经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只要穿过这片林区,再往东行三千米,便是猎场了。 而三千米对于彪悍的胡马而言,不过是半盏茶的工夫。 “拜托了,拜托了。”她轻声念叨着,身上的冷汗被风吹干,激起阵阵凉意。 她现在的身体,一半滚烫如沸水,另一半嘶嘶冒着寒气,宛若冰火两重天。 驶入猎场,竟看见乌压压一群人马在操练,楚萸纳闷,轻勒缰绳,远远地有人注意到了她,立刻指给了一位身材高大、全副盔甲的男人。 男人朝她看来,盔甲下的容貌看不真切,大约三十多岁,高高端坐于马上,周身气场如刀般锋利,却同时又如山岳般稳重,一看便知是居高位的大人物。 “何人,快快停下来!”有人冲她吼道,陆续有好几骑人马朝她奔来,形成围猎之势。 楚萸本就在减速,因此很快便被包围了起来。她紧紧扯住缰绳,马驹在原地转着圈,一副脾气暴躁、随时准备扬蹄撂倒一切阻碍、杀出重围的架势。 楚萸轻轻拍了拍它的后颈,它总算温顺了下来,慢慢地止住动作,前前后后地扫着尾巴。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王家禁地?还不赶紧下马!”一个声音洪亮、长得像张飞的大胡子在马上冲她吼道。 他的马驹比楚萸的矮小一圈,这加重了他的怒意。 区区黄毛丫头居然敢骑这么魁梧的胡马,还骑得那么快,岂有此理—— “长公子,”她微微喘着气,急促道,“长公子扶苏在山林里受了伤,手臂骨折,请你们随我一同去救人。” 说罢,抱了抱拳,眼底一片真挚的澄明。 扶苏的名字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神色凝重。 “你是何人?长公子为何会和你在一起,又因何而负伤?”一道低沉磁性的嗓音在身后响起,那位“大人物”正策马一步步朝她靠近。 第88章 楚萸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 十分英俊端正,挺鼻薄唇,肩膀宽阔,很有男子气概。 楚萸被问得心虚,但为了增加可信度,只能如实自报家门。 “禀将军,小女名为芈瑶,方才与长公子一同骑马,因偶遇野兽攻击,长公子为了保护小女,不慎跌落马背。小女所言句句属实,公子现在状况十分危险,请将军速去搭救。” 她说得情真意切,虽然有一半都是编的。 至少得先把人怂恿过去,再说余下的。 ”芈瑶?”男子重复了一遍,似乎想起了她是谁,他片刻都没有犹豫,挥手召唤了三五个人,亲自策马赶去。 楚萸虽然大腿已经发了麻,却还勤勉认真地在前面带路,将军打扮的英俊男人带着五骑人马,沉默寡言地驰在她身后,随她来到长公子所在的地点。 然而却不见人影,楚萸吓得差点心脏骤停,下意识以为长公子被老虎叼了去。 “长公子,您在哪儿?”她焦急地唤道,“长公子?” 斜前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后面,慢慢探出半截身体。 长公子兴许是觉得半躺在地上等人搭救很失面子,咬牙切齿地挪动到了此处,背靠巨石而坐,看着还挺有派头。 楚萸松了口气,用力拍了拍胸脯。 然而她注意到,长公子在瞥见她身后之人时,唰地变了脸色,又把身体躲了回去,一副活见了鬼的模样。 诶? 她大惑不解地歪了歪脑袋。 怎么了,这是? 第49章 恶性循环 ◎晚上你也不必回房了◎ 热气翻滚的厨房里,一片杂乱,小丫鬟们奔来跑去地更换着食物品类,结果每一样都没能让刚刚接受完诊治,右肩右臂缠满绷带的长公子张开贵口,勉强尝上哪怕一口。 长公子食欲不振,什么都不肯吃,这可把长生急坏了,他在小厨房门口来回转悠,时不时地瞎指挥一通,余光忽然瞥见一抹湖蓝色的影子,在角落里束手束脚、扭扭捏捏的,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 就是这丫头,陪长公子出去骑马,结果长公子身受重伤,她倒是毫发无损,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何事,他可得好好质问一番。 他正要大步走过去兴师问罪,阿清忽然插在了两人中间。 她举着只热气腾腾的托盘,正若有所思地从厨房迈步而出,目光一转,不经意掠过那道身影。 然后她眼神猛地一亮,先长生一步,踱到了楚萸跟前。 “楚公主,你帮忙把午饭给长公子送去吧。”她口气温和地说,眼睛却看透一切似的轻轻眨了眨,目光扫过她红嘟嘟的唇,“我们送他都不肯吃,手一扬就把我们打发走了,你去他兴许就吃了呢。” 楚萸面红耳赤地连连摇摇头,身体往后退了一步,再退一步。 她现在是最不能见他的。 惊险紧张的情绪平复下去后,她与长公子在荒野里的种种,异常清晰地重现脑海,每一个细节,甚至彼此的每一声喘息,都栩栩如生、历历在目,让她内心慌乱又躁动,连弯个腰都觉得心跳砰砰,快要喘不过气似的。 长公子抓了她的手,还吻了她,他的唇干燥而热烈,宛如刮过敦煌沙漠的风…… 其实,就在半个时辰前,她牵挂他伤势,害怕他因自己而半身不遂,特意去了他卧房查看。 她小心翼翼摸进里屋,却见长公子赤#裸着上身,衣服褪到腰部以下,正在被侍医敷药、包扎。 他面上神色泰然,看样子伤势不算太重,尚在可控范围内。 楚萸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向里张望,半个身子掩在分隔里外间的流苏帘幔之后。 救他们于危难之中的那位高大男人,身形肃然,沉默地立于床榻旁,手习惯性地握着剑柄,见她进来,侧眸扫了一眼。 楚萸恭谨地冲他垂眸颔首,模样很像在游戏厅撞见教导主任的中学生。 也不怪她如此乖顺,直到被一群彪形大汉护送回府,找来医生,她才从医生对他的称呼中,得知他的身份。 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内史蒙恬。 她顿时心生敬意,顶礼膜拜般地偷偷注视了好一阵,心想还真是歪打正着,遇到了个最靠谱的。 她的视线擦过蒙恬挺拔侧立的轮廓,缓缓落在靠床而坐、乖乖就医的扶苏身上,大饱了一番眼福。 长公子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一对锁骨刀劈斧凿般深陷,背肌匀称,臂膀及胸口处肌肉线条饱胀,腰腹却精瘦,依稀可见块块随着呼吸蓬勃#起伏的规整腹肌。 再往下—— 楚萸不敢看了,霍地移开眼睛,耳朵却已红成了鸡冠。 扶苏察觉到了帘幕之外的凝视,目光淡淡扫来,恰好看见她落荒而逃的一角身影。 他勾唇笑了笑,心想这一摔倒也值得。 他不怪她,谁让他非要去抓她的手,还强吻她呢? 吻到了那样甘美鲜嫩的唇,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 他轻轻蜷起手掌,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她柔软的触感,令他的心也跟着软软的。 “长公子。”待医生处理完毕,叮嘱过注意事项行礼离开后,蒙恬沉吟片刻,开口道,“有些话卑职或许不当讲,长公子这般年纪正是各方面活跃之时,但也请注意身体,切莫耽误正事。” 扶苏顿感社死,无言以对,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第89章 他自然是明白他所言何意。 芈瑶直到这会儿,嘴巴还微微肿着——他似乎啃咬得太用力了,而她却仿佛浑然不觉,就这么傻乎乎地杀到猎场,把碰巧在那儿演练的蒙恬领了过来…… 蒙恬虽然寡言,脑子却转得比谁都快,瞅一眼就明白了个大概,也猜出他们两人一马在荒野里,大约是干了些不可说的荒唐事,才导致他翻身落马,折损了自己的身体。 然事情并非他脑补的那么香艳,扶苏也没法辩驳,只能目光躲闪着糊弄过去。 蒙恬既是父王的近臣,也是自己的骑术老师。他从七岁起,就跟着他学骑马、射箭,虽然长大后出于各方面原因减少了接触,但毕竟有儿时的情分在,很多话也不那么忌讳。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蒙恬会不会将这事禀告给父王。 他应该不会主动上报,但今日人多眼杂,保不准会有风声漏到父王耳旁,到时候他唤来蒙恬一问,蒙恬自然是知无不言,丝毫不会隐瞒。 忠诚是蒙氏一组刻在骨子里的美好品质,祖孙三代俱是如此。 一想到父王,扶苏就头疼,继而联想到齐国公主等一系列恼人的事。 他不知道该如何拒绝齐国公主,他明显更想要芈瑶——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渴望,而非被政治与局势裹挟的情非得已。 唯一两全的办法,就是如父王当初那般,两个都娶。但那样的话,芈瑶就只能是妾室,而她明确地告诉过他,不行。 可就算没有齐国公主,他也未必能让芈瑶成为他的正妻。 她若是成为他的妻,他将如何面对阿母的死,他将她的牺牲置于何地? 种种矛盾一直纠缠着他,让他时不时觉得,继续招惹芈瑶是件不明智的事,可越是这么认为,他便越发想与她厮缠,宛若饮鸩止渴。 想全部拥有她的心思,空前强烈。他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地抓住她这根唯一的救命稻草,并非是想脱离泥潭,而是要拉她一起沉沦。 他被这种矛盾情绪纠缠得快要疯了,因此愈加渴求她的气息、她的温度、她的笑容、她的一切…… 仿佛是个恶性循环。 楚萸最终还是拗不过阿清的软磨硬泡,脑袋发飘地举着托盘来到长公子卧房。 蒙恬和医生已经离去,长公子穿好了里衣,领口处露出一截绷带,正双目轻阖,半躺半靠在床头一只蒲团上。 楚萸心跳比先前又快了几拍,咚咚咚简直如同擂鼓,她小心翼翼凑到他身旁,托盘往前一送,声音糯糯道:“长公子,您喝些粥吧……” 扶苏听得真切,却故意无动于衷,连眼皮都没有掀开。 楚萸一下子慌了,莫非是刚才通筋正骨太痛,长公子决定记仇了? 她又把托盘往前送了送,试图让加了红枣的热粥自己勾引他。 扶苏还是一动不动,就像真睡着了一般,只是他唇角含着的一抹好整以暇的淡笑,无声地出卖了他。 楚萸有些急了,再加上托盘挺沉,举得胳膊发酸,她伸出手来,揪住他肩膀处的衣料,向外扯了扯。 “长公子,我特意让他们在粥里加了红枣呢,特别甜,还能益气补血,您快吃点吧——” 扶苏终于睁开了眼睛,他慢慢扭过头,目光沿着她皓白的手腕一寸寸攀升,最后停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 “既然这样,我若是不吃,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好意?”他像是有所动容地笑道,身体往后靠了靠。 楚萸大喜,俯身欲将托盘置于他膝上,却被他以好手握住了手腕。 “你这是做什么?”只见他笑得春风得意,眼睛朝自己不能动弹的右臂瞅了瞅,像在暗示什么,“医生让我这段时间不要频繁活动右侧身体,我也用不好左手,芈瑶,你来服侍我喝吧。” 楚萸身形一顿,差点没站稳扑倒在他怀里,她嘟嘟囔囔地想要推脱,施加在手腕上的力道却不断收紧。 力气不算大,并没有弄疼她的打算,但威胁意味十足。 最后她只好讪讪地侧扭着身体坐下来,将托盘搁在自己大腿上,端起陶碗,用勺子舀了一口粥,送到他嘴边。 然而,长公子却拒绝张口,他挑了挑乌黑浓密的剑眉,等待她自己领会。 楚萸害他受伤,自然是有些心虚,她皱着小巧的鼻尖思考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这位公子哥,是嫌粥太烫口,不肯喝呢—— 她欲哭无泪,只好小口小口地在勺子上吹了吹。 两人面对面而坐,几乎近在咫尺,她水蜜桃般清甜的吐息,伴随着粥的热气徐徐拂来,扶苏掩下一抹得意的笑,总算是肯张开嘴,一勺一勺地喝下去。 楚萸小猫似的呼噜呼噜地吹,热气铺面而来,让她鼻尖和额头都窜出了细小的汗珠,鼻翼两侧的面颊上,也腾起两团潮红,很难不令人联想到些别的。 虽然半碗粥都下了肚,他却感觉口中越来越干燥难耐。 他虽然承认自己动手动脚有错在先,却也不打算轻易原谅她擅作主张的跳马行为,思考了数秒后,幼稚地决定对她略施惩戒。 “芈瑶,”他缓缓开口,声音透着一股不详,“从今天开始,就由你来贴身服侍我吧,晚上你也不必回房了,直接宿在我这儿。” 楚萸闻言差点打翻托盘,她惊慌失措地抬起眼睛,然而心里,在惶恐羞赧之余,竟不易察觉地滑过一丝期待…… 第90章 她咬了咬唇瓣,心想,这下可真是要完了。 第50章 玩火 ◎腰带◎ 说是贴身服侍,她基本上还如前几日那样,白天到处乱窜磨洋工,然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被耷拉着脸的长生提拎过来接班,在一片摇曳烛光中,为舒舒服服窝在被窝里的长公子,捧来一摞摞浮动着竹香的书简,铺展开来,递到他手边供他阅读。 时不时再剪剪烛花,往炭盆里添些新炭,保证长公子能充分享受阅读时光,她就大功告成了,之后便可以像小仓鼠一样,窸窸窣窣地缩进角落,捧着abc教学手册,从零开始学习秦篆,甚至还能薅一把羊毛,将仆人送来的珍贵莓果偷偷抓两个吃。 每隔一段时间,她还要有眼力见地奉上一盏新茶,然后被他一边喝,一边用幽沉深邃的眸光慢条斯理打量几番,仅此而已。 长公子虽然右侧肩膀与手臂无法动弹,其他地方依旧生龙活虎,白天自然呆不住,在院子里逛,在门口逛,有次居然大胆地坐马车出去安排了几件事。 这可把长生担心坏了,“交班”的时候,恶狠狠叮嘱她注意点分寸,别把长公子伤处压坏了,搞得楚萸一头雾水,好半天才明白过来他话中有话,不由得涨红了脸。 其他丫鬟们的窃窃私语也印证了她的猜测,毕竟一到晚上就被单独揪过去过夜,要是说没发生点什么,鬼都不信。 可实际上,她除了被压榨劳动力外,就是什么也没发生,长公子困意上来后,也允许她折返回隔壁自己的屋舍,并未强行留她。 他没对她做什么,也没提出任何过分要求,两人都对那日之事缄口不言,就仿佛那只是一场不存在的幻象,他们没有紧贴在一起驰骋,他没有摸她的手,也没有如野兽般地啃咬她的唇…… 只是空气中,有种蜂蜜一样的东西,粘稠又香甜地涌动着,连绵不绝,丝丝缕缕,他们都能感知到,却不约而同没有捅破,仅是食髓知味地贪婪嗅闻,直到吸得满腹甜腻,回味无穷。 然而在第四天,事情出现了转变。 长公子下午又出门了,他身体恢复得出奇的快,右臂已经可以抬起放下、简单拿些不轻不重的物件了。 据医生解释,是因为天生身体素质好,加上长年锻炼,骨质坚硬,而且摔下马也不是头一次,多疗养些时日便可以恢复如初。 楚萸的负罪感悄然减轻,她仔细一想,若是他不动手动脚的,她便不会想跳马,所以这事归根结底都是他自作自受—— 逻辑是这套逻辑,可人心与人情,很多时候是没办法硬套逻辑的。 长公子若是不救她,现在躺在床上叽歪的就是她了,而且以她养尊处优的小体格,多半会落下什么残疾,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 这样想着,便也默许了他时不时过于放肆的打量。 他的眼光总是带着种侵略性,哪怕在微笑的时候,眼神也像刀子慢慢在她肌肤上游走,她都能感觉到周身细腻的肌理被一寸一寸轻轻剖开,细碎的血珠如曼珠沙华粒粒盛放…… 她有时,倒宁愿他像那日一样直接上手,这种眼神上的试探与挑逗,她几乎要承受不住,每次都面红耳烫地躲闪视线,指尖在宽大的袖口掩映下,一阵一阵地打着颤。 今日便也如这般,前脚刚被他用炽热的目光从头到脚梳理了几通,后脚就被他勾了勾手指,唤到了床边。 楚萸迷茫,眨了眨眼睛,不明白他要她做什么。 外面夜色浓重,室内烛火暧昧,扶苏抬眸扫了她一眼,带着几分慵懒,指了指自己的腰带,然后挑起一侧眉毛,继续看她。 楚萸红唇翕张,心口骤然急跳,长公子今日下午出了远门,刚回来不久,还穿着外出的袍服,而前几日她被长生薅过来的时候,他都是穿着睡衣半躺在床上的,所以她服侍的范畴相对简单,但今晚—— 她傻眼了,没料到事情竟一下子演化到如此步骤,垂下睫毛匆匆瞄了眼那根雕饰有猛禽图案的青铜腰带,感到一阵头重脚轻。 “……我叫长生来吧。”她咕哝道,脚往外挪了挪。 “怎么,这点儿事都做不好啊,芈瑶?”他干巴巴地笑,眼睛却一刻也没离开她露出醉人酡红的面颊,“你不是一直都很擅长吗?” 楚萸一愣,他说啥呢? 她不就是那次,在车上不小心勾住了他的腰带吗,怎么变成擅长了? “别装傻了,嬴濯都和我说了。”扶苏见她表情呆呆的,忽然涌起怒意,面色倏地沉下来,配上那副凌厉冷锐的面容,唬得楚萸赶紧立正站好,心里波涛翻滚。 “我现在特别想知道,你那日为何要去勾引嬴濯?”他大刀阔斧地坐着,双臂撑在膝盖上,目光越发灼热,“可以跟我解释解释吗?” 这件事就像根刺,始终鲠在他心里,时不时就扎他一下,让他对她,越爱越怒,情绪复杂。 他本不想继续纠缠,只要她现在开始属于他就好,可越是这么为她开脱,内心深处越是在意,偏偏下午还偶遇了嬴濯,心里一直闷燃的那股火,呼一下被勾了出来。 她那日,想必也跌跌撞撞地扑入嬴濯的怀里,装作笨手笨脚地攫住他的腰带了吧? 她那一头瀑布似的馨香青丝,是不是也毫不吝啬地倾泻在他膝头?她匍匐在他脚下,清丽的脸蛋微微仰起,目中带泪地望着他—— 第91章 一想到这样的画面,他就火冒三丈,嬴濯看着是桀骜冷漠,但这样的美色扑怀,没有反应是不可能的…… 如此一想,他简直气炸,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气量居然如此狭小,睨向楚萸的眼神便愈加凶狠,成功让她抖了三抖。 楚萸则如遭雷击,原地摇晃了一下,这个动作让扶苏的不悦再度加剧,就好像她被说中了要害,一时惶恐失了分寸似的。 而实际上,楚萸只是太过震惊,她竟然勾引过嬴濯? 不,不是她,应该是原主。 这似乎也解释了,为何嬴濯一见到她就横眉竖目,恨不得拔剑劈了她,还说了那样充满侮辱的话语,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她张了张嘴巴,完全不知道如何解释,然而长公子此刻表情甚是骇人,仿佛她若是不说出个令人满意的答案,就会被硬生生剥下一层皮。 扶苏见她一脸呆愣的模样,冷哼一声,心想这丫头装起糊涂来还真像回事,以前父王也总说阿母爱装糊涂,难道女人都擅长这个? 他正不悦地想着,楚萸的身影在视野边缘摇晃了一下。 只见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里蓄满泪水,十分楚楚可怜。 嗬,开始表演吧,他唇角扬起冷笑,心里却十分期待她的狡辩。 若是个能让他信服的,他愿意将这一页就此揭过去,以他目前对芈瑶的了解,他相信她有自己的苦衷,但她必须提供一份说得过去的解释,否则,他可不会轻易放过。 “一年前长公子退了婚,父王大怒,拒绝让我返楚,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把自己与秦国公子扯上关系,否则,就要、就要——” 她停顿,啜泣,完美临摹着嬛嬛的演技:“就要杀了我阿母,我忧心阿母的安危,不得不行此勾引之举,其实我之前都没怎么见过公子濯,只是硬着头皮搭上他的车,结果还被他气恼地赶了下去——” 楚萸虽然胆小,脑子却也转得飞快,结合原主这一两年的经历、公子濯对她的态度,以及方才扶苏的描述,迅速编出了这样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居然歪打正着,完美猜中了事实。 扶苏闻言一愣,这是他未曾料想到的答案。 所以说,事情的根源,竟都在于自己退了与她的婚约? 他心情顿时转好,面上却仍然维持着慑人的神色,冷哼道:“是吗?这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凭什么让我相信呢?” 楚萸小心翼翼地仰起脑袋,不知从哪儿借来了胆子,居然牙尖嘴利了起来:“长公子若是不相信,就不相信吧,反正芈瑶现在也不是您的未婚妻,就算真和公子濯有点什么,公子又何必在意呢?” 说罢,眼巴巴地迎着他阴晴不定似的注视,仿佛话中有话。 嗬,还真是胆肥了,不仅敢顶嘴,竟然还质问起他了? 扶苏危险地眯起了眼睛,身体向下缓缓俯去,随着他气息逼近,楚萸登时泄了气,有点发怵地往后躲了躲,忽然后悔刚才的一时口快。 她的眼睛,泪汪汪地忽闪了一下,以往每次这样,都能让长公子稍稍心软,没料到这次不仅没起作用,好像还火上浇油般,让他眼里腾起一簇陌生又熟悉的火焰。 等到她察觉不妙,想起身逃走时,已经晚了。 右手手腕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然攫住,往前一拉,她整个人就如那次在马车上一般,扑倒在他膝头。 他紧紧攥着她柔软的手腕,将她的手拉扯到小腹附近,用力按在腰带的搭扣处。 青铜雕饰冰冷而狰狞,他衣料后的躯体和覆盖着她手背的掌心,却灼热如烈焰,这种冰火两重天的触感,让楚萸忍不住瑟瑟发抖。 她跪坐在地上,腿肚子一阵阵发软,双目迷离地再度仰头,对上了他直直逼来的深邃眸光。 她从来没感受过如此浓烈而专注的凝视,一时间竟慌了神,微微张开的红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就像是遭遇暴雨摧残的玫瑰花苞。 他看得内心焦渴无比,慢慢探出另一只手,将食指轻轻按压在她的下唇上。 指尖仿佛带着细小的电流,沿着唇线缓慢地左右描摹,就像是他在她梦里做过的那样,最后停在唇瓣中央,微微向里蠕动,触到牙尖后,一点一点地向下摁。 直到她的双唇,宛如层叠盛放的花苞般,上下分开一个令人遐想的幅度。 他就这样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眸光越发炙热。 而她,则被他突如其来的触抚,撩拨得混沌了理智,竟缓缓伸出自己生涩的舌尖,在他的指腹上,轻轻地舔舐了一下。 她其实不该这样做的,若是说这之前,他尚且能控制住理智,放她一马,那现在,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离开这卧榻之间的。 整个夜晚都别想。 【作者有话说】 那个,这故事写到这里,能看下来的,估计也不是冲着基建金手指来的(我的错,手机整bug了,没能利用好),目前离结局不远了,预定两个结局,一个虐一些的,一个不那么虐的,虐的结局已经拟好了,应该会水到渠成些,不那么虐的还没太想好,可能要加一些铺垫,我也在犹豫中,一开始定的确实是小甜文,就是写着写着发现情绪不大对劲,be似乎更合情理点(;^_^a 第51章 春宵 第92章 ◎她溺在其中,一夜无梦◎ 楚萸从来没解过男人的腰带,更没解过古代男人的腰带,她的手被重重摁在上面,指尖轻颤不已,犹如被钉在案板上的蝴蝶。 压住她手背的那只手,指节修长有力,掌心却覆着一层厚厚的茧,稍一摩挲,便在她肩头激起一片如麻的战栗。 她小心翼翼地挪动起指头,轻轻抠着猛禽的头部,心想那就是搭扣吧? 然而无论她怎么抠,雕饰都岿然不动,死死咬合着后面的皮带。 她一急,眸中起了盈盈波光,看得扶苏心头一阵干渴,不耐烦地攫住她那根笨拙的指头,指腹贴着指腹,引着她勾入腰带里侧,按上一个圆圆的凸起。 “记好了,芈瑶,只教你一次。”他轻蹭她的指甲,气息吹拂在耳畔,又烫又痒,令她耳后的汗毛根根竖起。 她含混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默许了他这话中的隐含深意。 以后,都要由她来为他宽衣解带。 扶苏满意地勾了勾唇,停止了对她指头的缠逗,指腹压着她向下一摁。 啪嗒一声脆响,猛禽垂下狰狞的头颅,长公子的腰带松垮开来,在衣袍上半垂半落。 然后他松开了对她的束缚,两只胳膊悠闲地向后撑着床面,目光却始终灼灼地洒在她嫣红的脸蛋上,让那层红晕越发娇艳欲滴,引人垂涎。 楚萸眨了眨睫毛,轻轻扯出那根腰带,却不知该搁在哪里,犹豫半晌后轻手轻脚放在被褥边,借着这个动作她缓缓起身,不知不觉就坐到了榻边。 跪着为男人宽衣解带,她死活也做不来。 卸完腰带,她开始跟他大眼瞪小眼,扶苏已经懒得质问她,你嫁过来之前,难道没人教过你服侍夫君的礼仪吗,他略显慵懒地虚抬起两条胳膊,楚萸明白了,咕咕哝哝地凑上前,从衣襟开始,缓缓脱去他的袍服。 只剩下一层白色的里衣,和他以往秉烛夜读的装束一样,就在楚萸以为大功告成,抱着他的袍子准备跑路的时候,手腕又被他先一步捏住。 “我的绷带好像松了,芈瑶,你帮我看看。”他要求道,皮笑肉不笑的。 楚萸心里打鼓,却只能照做。里衣不像外袍,多少带着些私密性,她睫毛频繁地忽闪,手指跌跌撞撞切入内襟,在尽量不触碰到他滚热皮肤的情况下,像剥香蕉皮一样,缓缓褪下他的里衣。 少年人特有的滚烫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不可抗拒的侵略性,霎那间令她的理智坍塌崩溃。 她神色含羞带怯,身体却不由自主朝他更靠近了些,指尖迟迟没有离开他的侧腹。 近距离看来,长公子的肌肉更加完美,精壮而纤长,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仿佛蕴含着无穷无尽的蓬勃活力,令人浮想联翩。 尤其是隐藏在尽数剥落的上衣与下衣交界处的那道阴影…… 她再度小色胚上身,偷偷咽了下口水,可这个隐秘的动作却被某人眼尖地捕捉到了,他眸光倏然一暗,也不打算装模做样诱导了,直接长臂一扫,将她整个拉入怀中,欺身压下。 楚萸短促地惊呼一声,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缠绷带的部位。 完好无损,一根线头都没松动,果然他是在诈自己—— 这已经是她第几次上当了? 她晕晕乎乎地想,刚刚打算挣扎一下,忽然意识到他身上有伤,便不敢动作了,小猫似的哼唧两声,就被他不由分说地堵住了嘴巴。 纠缠间,搭在两侧挂钩上的床帘,不知被谁拉了一下,哗地垂坠下来,挡住了里面的香艳光景,旁边桌案上的蜡烛爆了烛花,烛焰短暂地盛放了片刻,将两道交叠的身影投在了淡黄色的床帘之上。 夜色宁静,朔风呼啸,不多时,几件衣服从床帘的缝隙中滚下来,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花花绿绿地落了满地,其中还混着一枚玉簪,于烛光映照下,莹莹发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帘中的响动总算平复下来,只余几道重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隐约还能听见少女软声细语的撒娇,哼哼唧唧的,就像小猫在挠人的心。 很快,帘中便又起了躁动,一时间吱吱嘎嘎之声溢满室内,惊醒了隔壁的长生,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老脸一红,拉起被子盖住脑袋,将那些妖魔鬼怪般的杂音挡在外面。 春宵帐暖,红烛泣泪。夜风吹在窗棂上,越发显得窸窸窣窣,宛若某种令人不悦的谆谆警告。 许久后,热气腾腾的帐幔内,总算雨散云收,饶是再年轻,也折腾疲惫了的两人相拥而眠。 楚萸拧了拧身子,很小心地没有压到长公子的伤处。 这个家伙着实可怕,一条胳膊负伤还这么大的力气,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辆大卡车碾过,在一身汗涔涔的酸痛中,面色如绯地沉沉睡去。 周身全都是他的气息,她溺在其中,一夜无梦。 窗外月色朦胧,在透入帐内的微弱烛光中,依稀可以看见,她不盈一握的腻白腰肢上,紧紧绑束着一条折射出冷沉光晕的青铜腰带。 黑与白交织间,越发衬得她肌肤柔嫩如雪,瓷白如玉,美不胜收。 她打了一个幸福的小呼噜,在他怀里翻了个身,依旧是像小猫一样的轻巧动作。 他微微睁开眼睛,眸光褪去了全部锋芒,温柔地落在她身上,抬手将又她往怀里揽了揽。 第93章 他晚她一步入眠,下巴满足地压在她发丝柔顺的头顶上,以一种颇具占有欲的姿势,紧紧将她拥于胸口。 在滑入梦乡之前,他拿定了一个主意。 过两天他就说于父王,他不要娶什么齐国公主,他只要芈瑶。 即便父王不同意,他也要积极争取一番。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1-27 15:08:34~2024-01-28 12:4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你好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2章 景暄 ◎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玄机吗◎ 楚萸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榻旁空空如也,只有她一个人像蚕宝宝似的裹在被窝里。 被子的每一个边角都掖得紧紧的,显然某人在离开之前,生怕她着凉,特意将她裹成了一只粽子。 她把依旧滚烫的脸颊埋进枕头,在床上又蛄蛹了好一会儿,虽然身上光溜溜,但这处被子筑成的堡垒着实温暖舒服,她简直想一整天都不起来。 经过昨晚,她对他似乎没那么怕了,有很多事情慢慢地心照不宣起来,就比如,此刻早已经日上三竿头,却迟迟没人唤她起床,也没人入门进行日常打扫,明显是被特意叮嘱过了。 一想到这儿,她耳朵又红了起来,拉起被子捂住眼睛,心里怦怦乱跳。 这回,整个府上的丫鬟小厮,大概都应该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封闭的空间内,消息传播速度惊人,而她就像一只撞入他们一成不变世界里的花蝴蝶,每一次振翅,都能掀起不小的风浪。 她捂着脸羞臊了好一阵,说实话,这事儿现代人比古人更容易感到社死。 就好像你新婚之夜第二天去上班,单位里所有人都列队等你,对你意味深长地侧目,却不吭声,只用眼神暗搓搓地说,哦吼,昨晚你是不是过得挺爽—— 就类似这种感觉,所以她用了好一阵儿才调整好心绪,磨蹭着下了榻,费了很大劲儿,终于解开某人故意绑束在她腰上的青铜腰带。 腰带之下,赫然一圈绯色痕迹,游龙般环绕着纤细的腰肢。 她的肌肤极容易留下印痕,此刻便如这般,她面红耳赤地又把帘子放下,仔细查看身体,果然很多地方都瘢痕点点,尤其是—— 她收回落在双腿内侧的目光,不敢去查看,赶紧捞起衣服,迅速而笨拙地穿好,跌跌撞撞走出里间,推开房门,让混杂着阳光气味的新鲜空气,驱散屋内沉淀了一夜的香#靡气息。 刚刚呼了几口气,就看见阿清不知从哪儿蹿了出来,一脸姨母笑地打量她两眼后,扯过她的手,将她拉到房舍后身一个宽敞独立的沐浴间。 楚萸这才知道,她从一大早就守在门口了,她迟迟不起来,她也不好进来催,就在附近晃悠,守株待兔。 楚萸被她推进热气蒸腾的浴室内,一只硕大的木桶横在中央,里面蓄满了温度适宜的热水,木桶两侧还有管子,一条负责排水,一条负责输送热气,十分先进,远非一般人家能用得上的。 阿清撸起袖子就要帮她卸甲,吓得楚萸连连摆手。 若是搁在别日倒也没啥,她从小就是被搓大的,可今日,她全身上下都是不可说的痕迹,实在不好意思露出来给第三个人看。 阿清看出了她的窘迫,也没勉强,爽快地说那行,你自己来吧,我在外面伺候,有需要你就摇铃。 说罢指了指浴桶旁的黄铜架,上面搁着一些洗浴用品,还有一只手掌大的铜铃铛。 楚萸乖乖点头,等阿清掩好门离开,才慢吞吞脱下衣服,抬脚迈进浴桶。 一股无比舒爽的感觉,顺着每一只毛孔流遍四肢百骸,令她忍不住轻轻战栗起来,虽然知道周围没人,她还是下意识地用双臂抱住胸口,慢慢地将身体蹲入水中。 直到水面没过肩头,她才稍稍松开一口气,放心大胆地松懈身体,拿过旁边硬邦邦的浴皂,轻轻地搓洗。 最后只剩那一处,隐隐地胀痛不已,她有些担心是不是伤到了,毕竟昨夜某人有些上头,不知轻重似的横冲直撞,简直就像饿了很久的狼…… 她憋了半天,还是摇铃唤来了阿清,支支吾吾问她有没有药膏什么的。 阿清没怎么听明白她的支吾,但通过她的表情,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她叹了一口气,离开了一小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只小药瓶。 “这些男人,一个一个都不知道轻重,哎。”她把药瓶放在铜架上,就事论事地交代了用法用量,楚萸听得脸上噗噗直冒热气,频频点头,就好像她点得越虔诚,阿清就会越快地结束这场单方面的社死。 “今夜先缓一天吧,不要同房了。”末了,她补充一句,神情淡然,仿佛见多不怪。 “哦。”楚萸在水下吹出一串泡泡,闷闷地应道。 诶,刚刚她说“这些男人”,除了长公子,还有谁呢?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意识到,阿清在宫里,很可能服侍的是王后…… 也就是长公子的阿母,所以才会在王后故去后,来到长公子府上继续服侍,否则以她的年纪,按照习俗早就该出嫁了—— 她回去用了药,果然有奇效,很快就不痛了,就是上药的时候有种若隐若现的撕裂肿胀之感,让她忍不住暗骂了罪魁祸首几句。 第94章 但一想到自己确实也享受到了,连脚趾都跟着紧绷、战栗,骂声便犹豫了起来,最后弱弱地化成两声哼唧。 白天没怎么见到长公子,她就躲在自己的屋舍里生蘑菇。 她算是充分见识到了他的忙碌,真不是她原先想象中的公子哥生活,而且她发现他也有非常卷的一面,比如晚上坚持不懈的阅读,果然卷王的儿子也是卷王吗? 她忽又想起那日在马背上,他爽朗的、少年气十足的笑声。 那才是他心底真正的年纪吧,抛却身份与地位,他又何尝不想如其他少年郎一般,成日策马狂奔,恣意享受青春呢? 他若是其他公子,完全可以如此,只可惜,但他是那位秦王的长子,他身上的枷锁,一道又一道,一重又一重,他没办法真正做自己,他也有他的身不由己。 一想到这,楚萸心中泛起心疼的感觉,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忽然有些担心他们的未来。 他终有一天会成婚,新娘……会是她吗? 她不敢去细想,总感觉他们的短暂欢愉,宛若空中楼阁、镜花水月,经不起推敲…… 她把脸深深地埋入膝盖。 若这一切只是场南柯一梦,她会后悔吗? 她不知道,她现在,给不出答案。 傍晚时分,长公子总算回来了,身上还粘着一个粉嘟嘟的小胖妞。 小姑娘一见到她,眼睛刷地一亮,摇摇晃晃像只企鹅似的朝她奔来。楚萸不知道小姑娘是谁,但看她与长公子亲昵的样子,多半是宫里的公主之类。 果不其然,小姑娘不认生地自报了家门,说自己叫做嬴阴嫚,姐姐以后可以叫她阿嫚,然后就树袋熊般地攀住她的腿,扬起小脑袋,奶声奶气地接着说:“姐姐身上好香呀,是桂花的香味,我最爱吃桂花糖了。” 说罢,吸溜了一下口水,可爱的样子让楚萸忍不住将她整个抱起来,用脸颊蹭了蹭。 小姑娘十分配合,跟她脸贴脸腻歪了好半天,直到长公子轻咳一声,让小姑娘注意礼节,堂堂大秦的公主,别老摆出一副不值钱的亲热样子。 这话听得楚萸不大高兴了,怎么跟她贴贴,就是不值钱呢?她好歹也是堂堂正正的楚国公主,要不是他们大秦有历史光环,她这会儿才不会低他一头,动不动就怕他呢…… 当然这些话,她只敢在心里嘀咕。 小公主在他们这儿用了晚膳,楚萸亲自下厨,做了自己唯一的一道拿手食物——大枣桂花糕。 小公主简直爱不释手,吃了一块又一块,最后不得不被随行而来的阿嬷夺走盘子,苦口婆心地哄了好一阵才肯作罢,嘟着嘴巴去叼别的食物。 小公主看着幸福又快乐,楚萸十分喜欢她,嘴角带笑地一直看着,眸光里满是岁月静好的温柔。 她在看着小公主,而扶苏也在默默地看着她。 若是以后,她成了他的妻,也一定会用这样如水般轻柔的眼光,注视他们的孩子吧? 她会生下一个男孩,还是女孩呢? 他有一瞬间的思绪飘散,甚至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嘴角翘起一抹得意,在桌案下,偷偷攥住她的手,唬得她一惊,差点打翻了手里的羊肉汤。 柔弱无骨的纤纤葱指被他捏在手心,忽轻忽重地爱抚,惹得楚萸一阵心猿意马,但她记得阿清的话,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歇一夜,便收了心思,努力将注意力转移到胖嘟嘟的小公主身上。 “扶苏哥哥,肩膀上的伤好了吗?”小公主这会儿咬起了鸡腿,呜呜噜噜地问道,“下次骑马的时候,可一定要小心呀。” 扶苏身形明显僵硬了一瞬,楚萸侧目看他,发现他面上的神情有些严肃,甚至是警觉,顿生诧异。 “哦?阿嫚,你是从哪里听到兄长负伤的啊?”他以温雅的嗓音循循善诱道。 楚萸想起了第一日与他相见,也是这般语气。 她继而又想起了那个雨声淅沥的夜晚,火折子骤然亮起,映在火光后的他湿冷锋锐的面容。 一眼若惊鸿,她的心弦瞬间被什么快而轻地拨动了一下,余音久久震荡,直至今日。 “是赵夫人身边的侍女。”小公主毫无心机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拉回,她扭头朝长公子看去,却见他微微蹙起了眉,似乎在思忖着什么。 赵夫人?楚萸隐约记得是公子濯的阿母。 在府里这些天,她多少也探知了一些八卦。 这位赵夫人晚王后半年入宫,算是宫里的老人,一直都心性极高,一门心思想当王后,她能力极强,手段雷霆,将后宫事务料理得井井有条,无奈秦王就是对重新立后兴致缺缺,甚至有传言说王上有永远不再立后的打算。 她为何会得知此事呢?莫非是蒙恬大人说的? 楚萸在心里默默摇了摇头。大概不是,蒙恬属于那种看着沉默,实际很有心机的人,这种人从不多嘴,而且他和长公子的关系好像还不错,应该不会主动为他惹是非。 那日人多眼杂,她兴许是从旁处得知的。 不过,这其中难道还有什么玄机吗? 她未曾涉政,自然是没什么灵敏嗅觉,她只以为长公子是担心这事被秦王得知有伤面子,毕竟作为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大白天不务正业,和身份不明的女子在野外荒唐,确实有些影响名声。 第95章 她不愿意看见他愁眉紧锁的样子,那样会让她没来由地心疼,于是在他掌心里轻轻挠了挠。 捏着她的那五根指头,猛然紧握了一下,扶苏转过视线,望见她眼中担忧的神色,忽地一笑,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更加用力攥了攥她暖乎乎的小手。 她就像一颗恒久温暖的小太阳,总是能为他驱散一些阴霾。 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或许并非她离不开他,而是他,无法离开她。 但这个念头仅仅只是一闪而过,甚至下一秒还会觉得荒唐。 他是大秦的长公子,又怎么会如此受制于一个女人呢,简直可笑。 他不可以受制于任何人,这一点他刚刚懂事时,父王就在他耳边反复念叨过。 为人君者,不能有被拿捏的软处,这是父王的原话,而他本人,也很好地践行了这一点。 只是,他真的能做到如父王一般吗? 晚上忽然下了小雨,小公主只能留宿。她粘着楚萸不肯松手,生怕一放手,她就会被眼冒绿光的恶狼叼去,楚萸便只好陪着她一起在客房睡。 这倒也成全她了,不然她还得想办法推脱某人明显谋划了许久的亲热打算…… 心虚地避开那人不甘的注视,楚萸抿了抿唇,当着他的面,吱呀吱呀掩上了房门。 总觉得,以后会被加倍报复呢……她怯怯地想。 只有她知道,长公子私底下,可是有点儿记仇的。 晚上,她和小公主同榻而睡,小姑娘肉乎乎的抱着特别暖和。 “阿嫚今天怎么会和长公子一起回来呢?”熄了大半蜡烛后,她脱鞋上榻,没话找话地随口问道。 公主年纪小,吃饱喝足后很容易就泛起了睡意,她揉着眼睛回答道:“是哥哥让我来的,他想让我见一个人,我就来了。哥哥从来不介绍外人给阿嫚呢,想必是十分喜欢姐姐吧……” 楚萸心口跳快了两拍,她仔细给小公主掖好被角,在她身旁躺下。 “阿嫚也喜欢芈姐姐,芈姐姐漂亮又温柔,是阿嫚除了王后之外,最喜欢的姐姐了。”小公主嘴甜地补充道,然而话音刚落,就打起了幸福的鼾声。 楚萸额角轻轻抽了抽,这丫头,应该就是天生嘴甜会说话吧…… 算了,她把身体舒服地缩进被窝,鉴于她刚才成功让她雀跃了一小下,她就不跟她计较了。 窗外雨势逐渐滂沱,她在催眠的雨声中,渐渐入了梦乡。 与此同时,她原先宅邸的大门,被啪啪叩响。 应门的是睡眠浅的田青,他警觉地将门推开一条缝,露出门外少年郎君英挺俊朗的面容。 “请问,阁下找谁?”见他只有一人一马,田青稍稍放松了警惕。 少年疑惑地看了看他,又扭头朝四下扫了两眼:“这里……是楚公主芈瑶的住处吗?” 他说话带有明显的楚国口音,田青一愣,点点头说是。 “阁下是何人?找我家小姐有何事?” 少年带着一只硕大的防雨斗笠,身形高挑紧实,水珠自发丝坠下,沿着他高挺的鼻梁滴滴滚落,最终滑入烟蓝色的衣襟。 还未及他回答,身后响起了一声惊呼。 “公子……暄?”秀荷披着一件外袍站在屋门口,双手捂着嘴巴,一脸难以置信地呼唤道。 既然是熟人,田青很有眼力见地将门整个打开,闪身让少年进来,并顺手把他身后的马也牵了进来。 少年冲秀荷笑了一下,摘下斗笠,才回答田青刚才的问话:“在下楚人景暄,随叔父入秦,特意前来拜访,叨扰了。” 说罢拱了拱手,在月光的映照下,面容清冽,气度斐然,宛如一块浸透雨水的美玉。 田青沉默地回以一礼。 关门前,他抬头,迎着雨丝望了眼天边的半月。 总觉得今晚的月亮,异常雪白,甚至还有一丝丝的瘆人。 他如此想着,慢慢关上了门,将急促的雨声挡了一半在外面。 第53章 竹马 ◎记忆的茧蛹裂开一丝罅隙◎ 楚萸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小公主已经走了。 天刚刚破晓,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的小姑娘,就被自家兄长的一双大手从床榻里侧捞了出来,轻轻送到阿嬷怀中,于睡梦中坐上了回宫的马车。 送走小公主,扶苏溜达着返回客房,在榻边坐下,俯着眼,眸光温柔地落在熟睡的芈瑶身上。 只见榻上美人厚密的长发微乱,如浓墨般披散在枕上,双颊因为室内炭火旺盛而泛着淡淡红晕,微微翕张的红唇中,溢出均匀温热的喘息…… 少女肌骨丰艳,妩媚天成,无端端总会令人联想到桃花、玫瑰、桃子之类的事物,扶苏越看越爱,手掌渐渐不安分了起来。 但他仅仅只是将她贴在脸颊上的一绺头发,轻轻刮拂至耳侧,手指在她耳垂附近流连片刻,并不忍心搅扰她的美梦。 她的梦中,有他吗?他忽然幼稚地猜测起来,恨不得钻进去亲自察看一番。 望着她千娇百媚中透着一丝清纯的睡颜,他蓦地意识到,他其实在很久以前,在她小心翼翼护着那盏琉璃花灯孑孑独行的时候,就已经爱上了她。 仅仅只那一眼,便叫他印象深刻,铭记至今。 那不是一见钟情,是什么? 只不过那时他全身心都被阿母的死拴住,无暇顾及这些旖旎思绪,也不愿意让儿女情长过早地缠上自己。 第96章 他是大秦的公子,很多事情都应该排在情爱前面。 眼底短暂地漫上一抹缱绻柔情,他压低身子,在她额上印下一吻,而后大步离开,提着口剑来到胡杨林,进行日常锻炼外加康复训练,顺带着纾散一下没能发泄出去的多余火气。 等他操练一通后,楚萸恰好醒来,她在迷糊中下意识探手一模,发现身边空空,吓得顿时清醒,抬眼就看见了抱着胳膊悠闲站在她榻边的长公子。 得知小公主已被送走后,她松了一口气,抬袖擦了擦额头。 还以为是自己睡觉不老实,将小公主踢到床下了呢。 “我本想着早点起来,蒸些桂花糕给阿嫚带回去呢。”她揉揉眼睛道,因为倦意未消,声音显得闷闷的,仿佛是在撒娇。 扶苏在她身边坐下,手指触上她柔嫩的面颊,哂笑道:“这几日你是一日比一日起得晚,怎么,不想见到我是不是?” 他近些天都要入宫,筹备秋日祭典的事情,楚萸每天睡到太阳晒屁股,自然就跟他碰不上面。 “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住在这里就爱犯困。”她摇了摇头,鼓起嘴巴辩解道,“以往在家里,我都是第一个起来的呢。” 她撒谎了,唯一的一次第一,还是穿越过来那天,她因为实在无法适应硬邦邦的床板,彻夜失眠,公鸡尚未打鸣,就烦躁地支着胳膊坐在了门槛上。 扶苏无视了她的狡辩,抬手捏了捏她丰艳的脸蛋,她吃痛躲闪,不小心磕到了头,疼得抱住脑袋左摇右晃,晃着晃着就晃到了他怀里。 他的怀抱很热,依旧是那份令她痴迷的滚烫温度,又因刚刚锻炼过,肌肉鼓胀、饱满,擦着她的脸颊,随着呼吸缓缓起伏、勃动。 她脸上唰地一红,想起了前夜,手指抚过他精壮腰身时的触感。 她的掌心,现在还残留着那份令人心跳狂乱的手感……她忽然有些手痒,而他晨间锻炼穿得又略显宽松,她的手腕七拐八扭就探入了他的里衣,寻到了触感最好的一处,贪婪地摁了摁,又揉了揉。 简直太好摸了。 长公子默许了她的色狼行径,若不是一会儿要入宫,他是断不会让她点完火就跑的—— 他就势单手揽起她,俯身吻住她红嘟嘟的两瓣唇,厮缠了好一会儿,直到她快喘不过气,一个劲儿推他胸口才肯作罢。 嘴巴受不住就往下,下颚、脖颈、锁骨,一路蜿蜒,要不是长生在外面高喊了一声“长公子,套好马车了”,他几乎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他在她身上撒下了一片火种,却在她最难以自持的时候起身下榻,她浑身轻颤着,任由它们在体内闷燃、焚烧,却久久无法熄灭。 “长公子,”她理了理衣裳,浑身脱力地撑着身体坐起来,睫毛眨了眨,“我昨晚梦见秀荷他们了,今天……我可以回去看看吗?就呆一会儿。” 她仰着脸请求道,红到几乎充血的双唇上,残留着明显的吻痕,秾艳又妖冶。 扶苏没法对着这样一双充满恳求的小鹿眼说不,他宠溺地笑了笑,答应了,还给她指派了一个驱车的仆从。 在她头上肆意揉搓了一通后,他餍足地离开,在长生的服侍下换好衣服,敛去不必要的情绪,莫得感情地坐上驶往咸阳宫的马车。 楚萸在长公子房间内,狐假虎威地用过早餐后,特意换上了来时那天的衣服,还在腰带上挂了一块青色的环形玉佩。 据说是从楚国带来的,是她为数不多的值钱饰物之一。 这样稍作打扮,是想证明她过得还可以,以免秀荷瞎操心。 若是过得不好,自然就不会在小饰物上费心,人都会有这种下意识的想法。 更何况,她还是被府里的青铜马车载过去的,更能印证这一点。 然而进了家门,却感觉气氛有些奇怪。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只有一只掉了一半毛的母鸡,在院内摇摇摆摆地阔步横行,抖落更多的羽毛。 她涌起一阵心酸,连忙小碎步跑进来,呼唤秀荷的名字。 不一会儿,一道淡粉色的影子从厨房里晃了出来,看见她后,猛地捂住嘴巴,圆圆的眼睛里滚出涟涟泪水。 楚萸也哽咽了,跑过去一把抱住她,两人相拥而泣,直到田青牵着一匹马从门口进来,干巴巴地咳嗽了两声。 “郑冀呢?”楚萸眼光从整个院子扫过,也不见他的身影,语调莫名尖锐了起来,总担心他又出了什么事。 而实际上,他只是去后山砍柴火去了。 两个小姑娘额头抵在一起,又掉了会儿眼泪,互相诉说着最近的情况。 楚萸自然都捡好了说,比如吃得饱、睡得足,偶尔打打下手,干些晾晒竹简、衣物之类的杂活,但再多的就没提,要是秀荷刁钻点,便会发现这其中简直漏洞百出。 就好像,她是去到长公子府上当吉祥物似的。 然而小丫头好像满腹心事,听得心不在焉,反倒让楚萸有点儿伤心了。 一点都不关心我的吗?她委屈地想,但很快就察觉出了异样。 秀荷眼圈有些红,眼眶浮肿,明显一晚上没睡好觉,还痛哭了一场…… 她拉过她的手,柔声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秀荷连连摇头,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声音哽咽:“没、没事,就是我昨天忽然想家了。” 第97章 这个回答非常有说服力,因为她以前不止一次看见她因想家而默默啜泣。 楚萸无言以对,只能轻轻揽过她的肩膀,在她背上拍了拍。 除此之外,她想不到安慰的法子。 “呐,公主,如果我们能安全回到楚国,您……想回去吗?”秀荷忽然抬起婆娑的泪眼,小声地问道。 楚萸一愣,半晌没有回答。 因为她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或者说,她压根就没打算离开秦国。 首先,渣爹不要她,没人来接她,回不去。 其次,楚国不久之后就会灭国,秦楚之间仇怨不少,势必会遭遇一番全面清算,她回去,岂不是自讨苦吃? “我……不知道,秀荷。”她含混地回答道,勉强挤出一丝笑,“没人能带我们回去的,现在到处兵荒马乱,我们也没办法自己离开。你别忘了,我还欠长公子一笔巨款呢。” 秀荷“哦”了一声,继续抹眼泪,但她很快破涕为笑,跑进厨房,给楚萸煮了一壶她最爱喝的热麦茶。 楚萸很快就忘了这份不和谐,开开心心地帮着他们忙活了一阵,然后在自己的房间睡了午觉,等到暮色降临,那位仆从按照约定时间来接她,她才依依不舍地跟他们挥手道别。 “我还会回来的。”看见秀荷又要掉眼泪了,她灰太狼上身般扬声说道,秀荷听见这话,立刻破涕为笑,手绢抵着鼻子冲她的马车挥手。 田青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上,似乎也出现了情绪波动。楚萸心虚地瞅了他一眼,把头缩回马车。 自从知道他是个人物后,她完全不敢使唤他了,甚至整个下午都躲着他,连秀荷都觉出了异常,以为田青生了疱疹或者长了虱子…… 她舒舒服服地歪坐在马车里,享受着惬意的自由空间。 自己走这一趟,怎么跟“省亲”这么像呢?她忽然冒出这个想法,心里隐隐滚过一阵热流。 她骨子里,其实还是渴望成为他的妻吧? 与他长久厮守在一起,虽然未必齐眉举案,但一定琴瑟和谐、如胶似漆。 她抬手捂住发烫的面颊,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马车驶了一阵,耳边渐渐传来喧嚣的人声。她撩开帘子,发现驶到了一处集市。 集市上出售的,并非食物或日常用品,而是一些装饰、艺术品,里面飘荡着各国口音,售卖的物件也各具特色,显然来自五湖四海。 楚萸看着满目琳琅,泛起了好奇,她还是第一次在咸阳见到这类与众不同的集市,连忙唤停了马车。 她暗搓搓地管赶车的小厮借了点碎钱,小厮哪敢不借,从袖管摸出一小把递给她,反倒让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承诺回去一定还。 他驱车在一旁巷子里等,她则提着裙摆,眼睛亮晶晶地东瞄西瞅,从一个摊位辗转到另一个,满眼新奇。 “芈瑶?” 她正打算拎起一盏漂亮的琉璃花灯,忽听不远处,有一道年轻男人的声音在唤她的名字。 她惊诧地转过身,看见一道烟蓝色的身影,正拨开熙攘的人群,朝她大步奔来。 那是一位俊美高挑的少年,五官如玉,眸色温和,略显激动地朝她挥了下手,满面惊喜的神色。 楚萸望着他不断靠近的身影,呆呆立在原地。 记忆的茧蛹裂开一丝罅隙,透出一缕金色的淡光,照亮了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 她直直地望着前方,眼前仿佛做梦般,浮现另外一幕场景。 一条绿草茵茵、苍松环绕的小道上,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手里挥舞着一束黄白相间的野花,开心地朝她奔来,忽然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突起的石块绊倒了,野花哗地漫天飞舞,纷纷扬扬落于泥土,男孩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耐心地一朵朵拾起来,再度笑容灿烂地朝她跑来,将花塞进她怀里—— 男孩的身影,逐渐与面前少年郎君俊拔的轮廓重叠,他带着记忆深处熟悉的气息,再一次站到了她面前。 “景……暄……”她双唇微抖,仿若被操控般,呢喃出了一个陌生又悲伤的名字。 两行清泪,带着滚烫的温度,沿着两颊慢慢淌下。 她有些被灼伤了。 第54章 礼物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楚萸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唤出眼前少年的名字。 方才迸溅而出的记忆转瞬即逝,就好像绚丽绽放的焰火,只在她脑海中余留下硝烟的味道。 它如流沙般滑过她指尖,牵起阵阵悸动,然而再去触寻时,却只摸得满手空虚,她甚至连刚刚滑出舌尖的那个名字,都记不大真切了。 显然,这个名字是刻在原主内心深处的秘密,是她维持艰难生存的精神依靠,以至于当它的主人倏然出现在早已被替换了灵魂的躯壳前,还能凭着本能,嚅嗫出来…… 原来原主心中,一直都藏着一位少年郎君,如玉如光,温煦灿烂,恰如刺破夜空的第一缕朝阳。 长公子再好,也抵不过少女时期的怦然心动,楚萸无法想象那是多么深沉的情感,她抬手抹了抹眼睛,眼眶红红地望着面前高一头的少年。 少年在冲她微笑,发现她落泪,顿时手慌脚乱起来,从袖口摸出手帕,想递过去时她已经拭干了眼泪,微微仰起的乌润的桃花眼中,绽放着细碎的光泽。 第98章 “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你,芈瑶。”少年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帕,轻声说道。 或许是因为许久未见,他的声音显出几分生涩与慌乱,楚萸含混地“嗯”了一声,然后就垂下浓睫,遮住眼中的迷茫与无措。 若是他问些以前的事,要如何作答呢?直接坦言自己失忆,会不会太过刻意,甚至不礼貌? 然而少年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端详着她,眸光毫无攻击性,温和地笼罩着她,却又好像倾注了百转思绪,一切尽在无言中。 可楚萸只能感受到他沉默的倾诉,却对倾诉内容一无所知,他温柔的眼神反而变成了锋利的箭簇,刺着她的脊椎,让她有种鸠占鹊巢的羞愧感。 “那个……你怎么来秦国了呢?”她小心翼翼地问。 通过他的口音,刚才的记忆,以及他姓“景”,楚萸推断出他应该是楚国的贵族子弟。 景氏,出自于芈姓,是楚国三大氏族之一。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中的三户,指的便是如今在楚国权势滔天的屈、景、昭三大氏族,少年正是出自其中的景氏,身份颇为贵重。 楚王一脉,包括楚萸、华阳太后还有叛秦的昌平君,也都是芈姓,只不过他们是芈姓熊氏,而面前少年是芈姓景氏。 楚萸虽是理科生,但上学的时候蛮喜欢历史课,学得挺认真,她记得当时还背过楚国灭亡的原因,其中就有一条:屈景昭三家拥兵自重、内斗不断,导致楚国人心不齐,最终全面崩盘。 这样看来,若是没有远嫁秦国,原主和少年,真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他们的关系,到底进行到了何种地步呢?在被指定嫁入秦国后,他们又是如何面对这场”飞来横祸”的呢? 他们有没有,好好地道过别? “我这次是随叔父入秦,昨晚冒昧去拜访,秀荷说你已经住到了长公子府上——”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忽地干涩、暗沉起来,“所以我便没继续叨扰,没承想竟在这里遇到你了。” 他的话音忽又明媚起来,与长公子不同,他看上去完全就是一位十七岁少年郎该有的模样,纯粹、爽朗,笑起来让人的心情也跟着变好。 “我、我也是闲来无事,到附近逛逛。”楚萸斟酌着说道。 “你……过得还好吧?”沉默片刻,他突然问了一句,身体不经意间朝她靠近了一些。 楚萸不动声色地稍稍退开一丢丢,点了点头,眼光拘谨地向上挑起,努力笑得幸福:“嗯,挺好的,不愁吃不愁喝,还胖了些呢。” “是吗?”景暄落寞地一笑,她看着确实气色不错,两年的时间里,出落得越发成熟艳丽了,方才一瞥之下他差点没敢认,多看几眼后才敢扬声呼唤。 “你呢,还好吧?”楚萸努力找话题尬聊。 “就那样吧,叔叔们成日就想着压别人一头,我看着都累。我倒是宁愿去战场上厮杀,也不想跟在他们身后成天尔虞我诈地算计。”景暄叹着气道。 “哦。”楚萸木讷地点点头附和,和效率奇高、任人唯贤的秦国不同,楚国门阀众多、老派贵族作风浓厚,已经从根源上腐败了。 又是一阵缄默,景暄余光一扫,瞥见摊位上琳琅满目的琉璃花灯,眼睛倏地亮了一下,闪过惊喜的神色。 “还记得以前吗,每次你过生日,我都送你一盏花灯。”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道,“这两年没赶上,今天一并给你补上吧。” 说罢,俯身在摊位上认真挑选,耳尖泛起薄红。 楚萸心头微微一震,她记得原主悬梁的时候,身边就散落着一盏漂亮的花灯。 琉璃摔落在地上,碎片迸溅,而她就在那一摊晶莹剔透的碎块上,将自己悬挂了起来…… 当然,这些都是后来断断续续从秀荷口中得知的,她还知道原主很宝贝那盏灯,几乎每个晚上都放在床边的桌案上,看着它慢慢入睡,已成习惯。 “不、不用了,我……”她开口想拒绝,一阵风忽然刮来,将她本就不明朗的声音吹散了一半。 少年保持着弓腰的姿势,转过头来,眉梢轻轻一挑,仿佛在问怎么了? 楚萸觑见他眼底的赤诚,不忍心拂他的好意,强压住心头酸涩,浅浅地一笑道:“一盏就好了,去年生日的时候,我自己买了。” 这话让少年再度露出欣喜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转头继续挑选,忽然想是想起什么似的,挠挠头直起腰身,转向她尴尬笑道:“你……自己挑吧,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盏,就不擅作主张了。” 楚萸其实也不是个个人主张很强的女孩,这些灯都挺漂亮,随便一个她都喜欢,但既然让她自己挑,她就将手指了落在了方才相中的那盏上。 少年付了钱,拎起在风中哗哗作响的琉璃灯,郑重地递到她手里。 楚萸原本也是要买的,便没想太多,直接接了过来。 女孩子都喜欢精巧美丽的物件,手中的花灯精致璀璨,即便在现代也很难见到如此细腻、巧夺天工般的工艺品,她一下子就爱上了,小心翼翼护在怀里。 “谢谢你。”她真诚地说道,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面颊被花灯的光辉映照,显得羞涩又迷幻,令人很难不产生些绮丽的念头。 无数次冲入喉口的那句话,终于还是没能拦住,景暄忽地握住她的胳膊,将她稍稍往跟前拉近,俯下头来,压低声音道: 第99章 “芈瑶,你……想回楚国吗?我可以带你回去。” 楚萸浑身一震,被他握在手中的那条胳膊,顿时僵硬得仿若木棍。 “不要再撒谎了,芈瑶,我知道你过得不好。”他温热清冽的呼吸洒在她颈间,“长公子本已经退了与你的婚约,如今却又把你桎梏在自己家中,他这样做,根本就没拿你当人看,你留在他那里,难道是想做他的妾吗?堂堂的大楚公主,为何要如此卑微?” 楚萸向后退开一步,颈间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她避嫌似的拢了拢衣襟,摇摇头道:“这其中还有许多其他缘由,我……我没事的,能照顾好自己,你不必担心。” “自从知道你被退了婚,我就一直渴望能来秦国,把你接回去。芈瑶,你真的不想和我回去吗?”景暄仿佛没听到她的辩解,嗓音略微抬高了些,语气也变得有些尖锐。 楚萸咬了咬下唇,依旧摇头,珍珠耳珰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响动。 “你应该知道,他马上就要迎娶齐国的公主了,即便这样,你也还要留在他身边吗?”他的语声第一次染上了愤怒的情绪,但即便如此,仍旧清透守礼,丝毫不见暴躁。 楚萸重重地闭了一下眼,他刚刚以一把利剑刺入了她的软肋,将她一直纠结在心底、努力不去面对的事实剖出来,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正如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们的未来。 她心底怀揣着一线希望,那线希望就犹如琉璃花灯之于原主,勉强支撑着她支离破碎的生活。 “我的事……你不要管了。”她抽了抽鼻子,留下这句话,转身朝着马车停驻的方向跑来了。 她知道这样做很失礼,人家刚刚还送了你礼物,可若不赶紧离开,她怕惹出不必要的事端。 “快点走。”她磕磕绊绊地跳上车,对仆从吩咐道。 直到马车驶出一段距离,她才敢撩开帘子,悄悄朝后面望一眼。 那抹烟蓝色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伫立在摊位旁,目送着她远去,黄昏的霞光落在他身上,有一瞬间他们的目光远远地对上了,楚萸鼻尖涌起一阵难过,放下帘子,抱着花灯兀自低落起来。 为他,也为她自己。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时,暮色已经笼罩上来,楚萸抽着鼻子下了马车,刚刚站稳,就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堵住了去路。 长公子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正负着手在门口徘徊,见她抱着一盏灯下来,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忽地又暗沉了几分。 楚萸被他凝重的面容吓了一跳,下意识以为他在宫里遇到不开心的事了,连忙仰起脸来,关切地望着他。 而他的目光,却缓慢地逶迤向下,最后久久停留在她护于怀中的琉璃花灯上。 “你去哪了,芈瑶?”他突然发问道,身子微倾而来,目光带着审视,死死盯住她嫣红的面颊。 一股难以形容的沉闷威压扑面而来,令楚萸的心脏骤然紧缩,头皮也跟着发麻。 他的眸光,冰冷中浮动着一丝阴鸷,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种神色,不由得慌了神,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他这是……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琉璃花灯好几次下意识打成琉璃花樽,这就是总拿甄嬛传做背景音的后遗症吗(?-_-?) 第55章 醋意 ◎他这是……成瘾了吗?◎ “我回家了呀,您忘了吗,长公子?”楚萸温软地回答道,努力迎视他幽深晦暗的目光。 霞光散去,暮色低垂,燃着蜡烛的琉璃灯盏在她怀中,就像一簇温暖的小火团,将她的脸照得红彤彤的,扶苏的视线再度被牵扯,森幽幽地落在她臂弯中。 他面上毫无表情,但全身都在向外辐射低气压,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直线,冷峻的眉眼间,压抑着一股沉闷的戾气。 “哦,刚刚路过一处集市,里面好多东西都特别漂亮,我忍不就买了一盏灯。”楚萸连忙补充道,将灯盏向上提了提,纤白的手指轻柔抚过琉璃光滑脆弱的表面。 她猜不出他为何不悦,莫非是嫌自己回来晚了? 可早上他也没有强调说,一定要几点之前回来呀? 楚萸摸不到头脑,眼睛眨得越发无辜,然而这在平时几乎无敌的招数,此时却失了效,长公子目中的愠怒分毫不减,甚至还有愈燃愈烈的趋势。 他狭长微挑的眼眸里,骤然生出浓郁深沉的黑色,楚萸的心脏重重跳了两下,更加确认他的怒气是冲她来的了。 “长公子……”她轻声唤道,主动往他身前靠了靠,“您……今天心情不好吗?是不是在宫里遇见不开心的事了?” 她试图引开话题,还抬起手揪了揪他的袖口,犹如一只撒娇的小猫。 扶苏的神色微微有了些松动,但很快又紧绷了起来,甚至比先前还愤怒,下颚线绷起凌厉锋锐的弧度。 他眸光缓缓下移,落到她扯着他的那只手上。 还想撒谎到什么时候,芈瑶?那盏灯,真的是你自己买的吗? 若不是今日突发奇想绕了道,他还真就被蒙在鼓里了。 集市上两人耳鬓厮磨、目光交缠的样子,令他全身的血液几乎冻僵,他这才明白回家不过是一个幌子,她今日,分明是去会曾经的情郎,甚至还带上了上好的玉佩—— 明明早上还在他怀里撒娇缠绵,下午就与其他男人纠缠不清,果然这才是她本来的面目么?之前乖顺无害的作态,都只是虚假的伪装…… 第100章 他越想越气,气到根本坐不住,直接杀到门口,守株待兔,看她有何狡辩。 然而她却一脸无辜,甚至还把那盏灯举到他眼前晃—— 居然嚣张到了如此地步。 真亏得他整天都在愁思苦想,要如何说服父王,让他能够同意自己重新迎娶她为妻,她倒好,竟在背后偷偷摸摸地与其他男人幽会—— 楚萸感受到了一丝凶险,唰地松开他的衣袖,自保般朝后退开一步。 她这么一退,成了助燃他怒火的催化剂,他寒着一张俊脸,几乎是气势汹汹地往前逼近两步,积压在眼底的阴郁愈加浓稠,唬得她差点一屁股跌在地上。 在惶恐的间隙,她很认真地思索了一小下,然后惊悚地意识到,事情可能出现在这盏灯上面。 莫、莫非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长公子不偏不倚去了集市,偶遇了她与景暄,继而误会了什么? “长公子,晚膳准——”长生乐颠颠地跨出门槛,正要宣告晚饭开餐,却被自家主人一脸阴沉地狠瞪了一眼,吓得他赶紧跳回门内,躲在门板后看热闹。 楚萸欲哭无泪,只好装傻试探:“莫非长公子是气我只买了一盏灯吗?我倒是想买两盏,可我没有钱。其实这盏灯,还是偶然遇到的一位故人,帮我付的钱呢……” 果然,她看见他眸光晃动了一下,皮笑肉不笑地卷起唇角:“哦?这么巧啊,你难得出去一趟,竟都能偶遇故人,着实是好运气。” 听着他阴阳怪气的腔调,楚萸额角和眉心一起抽搐,她咬了咬嘴唇,意识到他大约是……吃醋了。 “难道长公子是怀疑,我在府上就偷偷与外人往来了吗?”她眼眸含水地望着他,“如果不是这样,我又如何能与那人约定具体的见面时间呢?可实际上,我自从到了府上,连门槛都没迈出去过,大家都可以为我作证。” 扶苏闻言愣了一下。如此浅显的逻辑,他竟根本未曾考虑。 自从撞见那一幕,他就一直气血上涌,什么都不想思考,满脑子全是些糟糕的念头。 “我不知道长公子误会了什么,今日我在集市上遇到的故人,是我在楚国时的玩伴,许久未见出于礼貌寒暄两句而已。”她趁热打铁地补充道。 “是吗?”扶苏对于她看似坦诚的解释,并未全盘接受。 毕竟,那个人扯住了她的胳膊,还将头几乎埋进了她雪腻温热的脖颈,而她,竟也没有避开…… 或许她确实是偶然遇到了故人,只是那故人与她的关系,并不简单。 他对她在楚国的过去一无所知,甚至不敢确定,第一个吻住她柔软红唇的人,是不是他。 他冷哼一声,并没有挑明这一层,而楚萸过了好一会儿,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她动了动嘴唇,想解释点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长公子显然都看见了,而她也确实没有在第一时间,在他凑到她耳边低语的时候,好好地避嫌。 更何况,他还握住了她的胳膊,若说两人之间没有什么,傻子都不信。 “吃饭吧。”扶苏目光沉晦地扫了她一眼,撂下这句话,便转身拂袖而去。 楚萸谨慎地在外面多呆了半分钟,待他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才小心地迈步进去,径直朝自己房间而去。 她先将灯安置在梳妆台上,简单整理了下鬓发,扯下玉佩收好,深吸一口气,才朝长公子房间走去。 他让她去吃饭,是不是说明,他不那么生气了? 她努力往积极方面想,然而席间,长公子一句话都没跟她说,气氛僵持又凝重,她好几次没话找话,都被无视掉了,最后只能安静地捧着饭碗,往嘴里扒饭粒。 晚上,他也没有任何让她留宿的指示,兀自埋头读着一份工程进度报告,完全将她当成了空气。 楚萸委屈地抠了抠袖衣服上的祥云纹路,决定不当电灯泡,从坐垫上起身告退,而他也没像以往一样找碴阻拦她。 直到惯常的入睡时分,也没有人来唤她,她趴在梳妆台上,百无聊赖地侧脸盯着花灯看。 琉璃清透,折射莹莹光晕,隐隐约约映照出她一双如水秋眸,她轻轻叹了口气,宽衣解带上了床,只留下一碟烛火,与花灯作伴。 许是深秋的缘故,越是到深夜,寒意越浓,楚萸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感到有些冷,伸手想去抓压在腿部的小被,却抓了个空,手指摸索间,触到了一具温热的身体。 她倏然惊醒,下意识地抓紧胸口被子,一双眼睛在昏暗中瞪得溜圆。 这幅场景,似曾相识,而坐在她榻边的躯体,也同样眼熟。 能在这府上大摇大摆出入自由的,除了它的主人,还能有谁呢? “长公子?”楚萸揉揉眼睛,声音微哑地喃喃唤道,从枕头上慢慢坐起来。 长公子背对着她,上身微躬,双臂肘在膝盖上,一动也不动。 她不知道他在这里坐多久了,只觉得他周身都笼罩着一层孤独又压抑的氛围,让她微微有些心疼。 他穿着她熟悉的白色里衣,长发披散,和那日一样,一看便知是从床上跑下来的。 “……”楚萸一时无言。 他这是……成瘾了吗? 第56章 承诺 ◎为什么……要抓她?◎ 第101章 “长公子?”她试探地又唤了一声,轻轻撩开被子,膝行到他身旁,用手指头在他胳膊上戳了戳。 仍然没有反应,长公子仿佛变成了一尊宽肩窄腰的雕塑。 床榻斜对角便是梳妆台,琉璃灯微弱地发着光,边缘融进黑暗,仿佛是拼接在夜色中的一块璀璨宝石,美不胜收。 它旁边还亮着一碟烛油,两处光源将卧房映照出些许亮度,楚萸好奇地伸长脖子,试图察言观色,然而长公子的面容恰好隐匿在烛光的阴影里,根本辨不出情绪,只看得见侧颜如刀削,将黑暗切出一截锋利的轮廓。 楚萸也不傻,她猜到长公子心情欠佳,每次他闯入她房间,大体都是这个原因。 莫非他还在生自己的气? 她想凑得更近一些,却忽略了古代床很窄这件事,一不小心膝盖踏空,惊呼一声,整个人在床边摇摇欲坠地扑腾。 眼见着她就要以头抢地,活雕塑总算动了,一只有力的胳膊像拎小鸡仔一样,提拎住她后颈处的衣料,猛地往后一掀,将她重新扔进床榻里侧,后背还在墙壁上硌了一下。 然而她来不及顾虑这些,方才匆匆一瞥中,她发现长公子手中正握着一只竹简,竹片上布满斑驳印痕,与她在房中偷偷练字用的竹简十分酷似。 她心下一惊,连忙又扑腾过去,想看看那是不是自己的,刚爬到床边,就与他骤然偏过来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楚萸缩起脖子,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只见他高高举起手中竹简,眸光在一团昏暗中显得绿幽幽的,楚萸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完了。 “这就是你这些天练字的成果吗?”他缓缓开了口,声音里压抑着一丝难以形容的情绪,既像是不悦,又像是讥谑,但好像没了愤怒。 楚萸连忙伸长胳膊去抢,脸上爬满了红晕。 他是不是已经展开看过了?一想到这儿,她越发面红耳热,不顾一切似的想将竹简抢到手。 她双手攀上他高高竖起的双臂,努力去够,焦急之下胸口一跳一跳的,他斜睨了两眼,冷哼一声,倏地收回手臂,她被他的怪力带动着向一侧歪倒,不偏不倚地栽进了他怀里。 她挣扎着试图从他的大腿上爬起来,笨拙又焦急的样子看着十分可爱,宛如跌入陷阱的小猫,蹭得他浑身燥热,为了避免擦枪走火,他以一只手臂摁住了她的挣扎,将竹简在她眼前哗啦抖开。 楚萸浑身一僵,羞赧地捂住眼睛,不敢去看。 这只竹简上,用秦篆写满了四个字,且只有那四个字。 山有扶苏。 她本来也才学习几天,认识不过几十来字,在他书房时她装模做样认真临摹《商君书》,但回到自己的小天地,她便恋爱脑上头,放肆地练起他的名字。 而如今,这份罪证,竟然就在当事人手中,偏偏他还执拗地要展示给她看。 简直不要太社死—— 楚萸死死捂住脸,像煎锅里的鱼一样在他大腿上蠕动。 “你的字,太丑了。”半晌,他才吐出这句话,楚萸将指头错开一条缝,偷偷窥看他的表情。 好像,没有生气? 甚至,还有一丝丝……窃喜? 嗯? “把我的名字,写得也好丑。我三岁时的字,都比你好看许多。”某人抖了抖竹简,哼着鼻子批评道。 楚萸慢慢挪开双手,露出白生生的一张小脸,她眨了眨眼睛,发现长公子的嘴角是轻轻勾着的,眸光竟显露出几分温柔。 她立刻支棱了起来,趁他不注意,一把夺过竹简,抱在怀里护着。 敢情他是今夜睡不着,摸进她房间里,来批判她字写得难看吗? 楚萸气鼓鼓地瞪起眼睛,刚想为自己丑丑的字辩驳几句,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话,忍不住诧异问道:“长公子,您三岁……就去读书了?” “嗯。”扶苏敷衍地回应道,目光有一瞬间的飘远。 这、这不是虐待儿童吗?楚萸在心里暗暗吐槽,但隐隐地,又泛起一丝心疼。 都说他早熟,这其中又有多少不得已呢?若是谁敢拉着她三岁的宝宝去读书,她绝对要跟那人拼命…… 扶苏从短暂的思绪飘散中恢复过来,垂眸看向她仰在他怀中的脸。 他看见她目光若水,汩汩流淌,他在她清澈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一时间竟错觉住在她瞳孔深处的那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或者说,他希望那个幻影是自己,这样他便可以永远在她心底存有一个不可磨灭的位置。 近来不知怎么的,他总是缺乏安全感。这种感觉并不陌生,阿母去世的头几个月,他无时无刻不在感受,它们如影随形,渗入他的骨缝,在每个凄冷的夜晚,释放着森然寒意,令他五脏六腑都结了冰,蜷缩起身子亦无法抵挡。 后来随着他去雍城,这种感觉淡化了,但真正终结它的,是芈瑶。 在那个雨声缠绵的夜晚,不是他救她于危难,真正被拯救的,其实是他。当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划过她桃子一样的皮肤时,他就已经沦陷了。 后来弯弯绕绕,她总算来到了他身边,她的气息化解了他的孤独与寒冷,可最近那份久违的不安再度活跃起来。 他时常感觉她虽然近在身边,却又好似远在天边,就像滑过指间的沙,握也握不住,终有一天会流走。 第102章 也许是因为阿母忌日临近,他心绪波动较大造成的错觉吧,他这样安慰自己。 明日便是阿母的忌日,他难以入眠,偏偏白天还撞见了那一幕,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辗转反侧,最后决定解铃还须系铃人,谁燃的火,就得让谁来熄。 于是他理直气壮闯进了她房间。这丫头总也不记得锁门,在枕头上睡得香甜,仿若对自己惹下了多大的祸端浑然不觉,让他更加来气。 然后他就瞟见了那盏琉璃灯,白天的种种再度浮现眼前,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嫉妒心居然如此之强,恨不得扬手将灯盏摔得粉碎,顺带着将她从美梦中拖出来。 此刻出现在她梦中的,会是谁? 是那个楚国人,还是自己?亦或是某个他尚未知晓的存在? 他越想胸口越闷,忽然瞥见灯盏里侧散着几只书简。 莫非是写给那人的情书?他脑袋腾地一热,耳膜呼呼响,带着人赃俱获的心理,踱过去挨个抖开,前几只都空空如也,只有最后那只—— 写满了他的名字。 一股奇怪的酥麻感,从脚底攀爬到颈椎,最后汇入大脑,令他脑壳都跟着发酥。 他盯着那些歪歪扭扭、丑得千奇百怪的字体,简直都快不认识“扶苏”这两个字了,握着竹简的手微微发抖,一时间积在胸中的所有愤懑,奇迹般地烟消云散。 他想,他不在意她的过去了。 只要她未来属于他,且只属于他,他便既往不咎。 眼神肉眼可见地缱绻下来,楚萸也注意到了这份变化,她又戳了戳他的胸口,乌润的眼睛像一滩春水,柔柔地落在他冰寒的面孔上,一点点融化掉那层霜雪。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缠良久,他忽然感到一阵干渴,喉结微微滑动。 也许她真的是他的软肋,她的一个小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眼神,都能牵动他的心绪,让他时不时就生出原始的冲动。 他无法想象自己会对第二个女人产生这样的感觉,他现在脑子里只有她,也许,永远也都只有她。 正当他想做点什么,来惩罚她下午的不安分时,她忽然抓过他的一只手,拽到脸颊旁,冲他调皮似的眨了眨睫毛,见他没有制止,便大胆地捋开他的手掌,伸出自己的食指,煞有介事地在唇边吹了口气,就像是蘸了墨水,而后在他掌心不轻不重地写下了一个“乐”字。 这是她学会的第一个字,相对简单,她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扶苏怀着诧异安静地盯着她看,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最后一只笔画落地,她嘿嘿一笑,将他宽大的手掌覆上自己的唇,用力吻了一下。 柔嫩的唇瓣绽放在他手心,留下一抹温热的湿意,扶苏猛地怔住。 “这是我家乡流传的妙招,心情不好时,只要吞下一个‘乐’字,便会时来运转,接下来好几天,都有福星高照。”她咯咯地笑道,攀上他的手掌,五指缓缓插入他指缝间。 一股热流顺着皮肤贴合处涌遍四肢百骸,扶苏眸中骤然燃起一团火,他后来居上地用力攥住她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反身将她压到床榻之上。 这个妙招好不好用他不知道,但他确信有一个方法,确实能疏解掉他的坏情绪。 他寻到她的唇,带着一种迫切,再度化身为猛兽紧紧撕咬,她被吻得无处可逃,在他的炙热追逐下,化作了一滩蜜,以各种形态粘稠地流淌在他的躯体上。 一时间室内温度节节高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闷热,他起伏在她身上,与她十指紧扣。 她温暖紧致的包裹,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能让他开心,他突然想起了那盏灯,心里再次升起不悦,动作粗重了些,她低低地像小猫似的叫唤了两声,睫毛上滚起泪珠,他心疼,稍稍放缓了节奏,再一次吻上了她的唇。 “芈瑶,答应我,不要离开我身边。”过了许久,他埋在她颤抖不已的脖颈间,低声喃道,像是在命令,也像是在恳求。 楚萸此刻就像一只被冲上浪尖的小船,理智已经空白了一大半,只等着跌下浪头的那一瞬间,她恍惚听见了他的呢喃,抖了抖红热的唇,溢出一声“嗯”,手指难以承受似的在他背肌上抓出鲜艳的痕迹。 扶苏满意地勾了勾嘴角,继续埋唇于她温热的颈间。 这里分明是他的天地,那人凭什么敢凑得那么近……他又愤愤了起来,啃咬得越发凶狠,然而楚萸此刻已经顾不得这些了,她宛如一株被热流灼伤的玫瑰,縠缩着蜷卷起所有的花瓣。 最后他又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她都没大听清,只记得“进宫”、“说与父王”这样的字眼,而后就精疲力竭地昏睡过去,直到太阳升到最高点,才迷迷糊糊地转醒。 她不忍直视身上的痕迹,裹着被子下了榻,走到铜镜前,被自己满面潮红的迷乱样子吓了一跳。 她赶紧用毛巾沾了水,在脸上冷敷了一会儿,直到红晕渐渐褪去,才穿好衣服,抱着一套换洗衣物,打算先沐浴再吃饭。 临走前,她注意到花灯的四个檐角断了一个,明显是被大力掰断的。 谁干的不言而喻,她心疼地摩挲着那处断面,心里哭笑不得。 思考一番后,她拎起花灯,将它小心翼翼搁在柜里,以免某人下次再搞什么破坏。 第103章 做完这些,她抱着衣服出了门,踏着一地金光,鬼鬼祟祟地往长公子专属的浴室里跑。 这回不需要阿清服侍,她轻车熟路地就把自己刷洗干净。整个白天,空气异常清新,她闲着无事便去荡了秋千。 她是后来才知道,这只秋千,是长公子亲手为王后扎的。 他不知从哪里得知,王后少女时期最喜欢荡秋千,便偷偷做了一个,这样每次王后过来,都能开心地玩上一阵,笑得像个小女孩一样开心。 楚萸坐在秋千上,开始好奇芈王后的样子。据说王后当初是带着目的主动接近秦王的,秦王自然识破了这一点,却义无反顾非要娶她为妻,甚至不惜与太后和相邦闹翻。 也许坚持娶自己所爱的女子,不过是他诸多反抗之一,但在相邦牢牢把持朝政的时候,仍然固执不肯妥协,这其中多少也参杂了少年时期的情深意切吧。 那长公子呢,能为她做到如此吗? 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她天生就欠缺一些主动性,若她是个有心计的,此刻早就成天吹耳旁风了,虽然长公子未必接纳,但至少她努力过了。 可她什么也没挑明,她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这种未来不明晰的不确定性,反而带给了她安全感,她就像是站在悬崖边与他相爱,随时随地都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可她不在乎。 今朝有酒今朝醉,更像是这样的心态。 她其实隐隐明白,身为秦王长子的他,没有那么多的自主权。 如果答案被挑明了摆在她眼前,她会接受吗? 她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她像鸵鸟一样,把头埋进这份自欺欺人的不确定性中,享受着虚幻的欢愉。 晚上,长公子没有回来,长生也没有,这几乎是头一遭,阿清也有些慌了,后来她安慰楚萸说今日是王后的忌日,兴许他在宫里住下了也未可知。 她没说的是,以往这种情况公子都会让人捎信儿回来,今日却毫无消息传回,不得不让人忧心是不是出了变故。 楚萸也一直惴惴不安,卸了耳珰却久久没有上床,她抱着膝盖坐在床边发呆,忽听院内一阵骚动,急忙披上衣服,推门查看。 刚刚探出个脑袋,一个小丫鬟就把她扯进了旁边的树林中。 “公主,你、你赶紧跑吧,那些人是廷尉府奉秦王之命来抓你的——” 楚萸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原地眩晕了片刻,指尖死死掐进门框,才没让自己瘫软在地。 为什么……要抓她? 深深的恐惧如海水将她包裹,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孤立无援感。 “秦王”两个字犹如一柄利刃,带着可怖的威慑,狠狠劈入她的天灵盖,令她前所未有地畏惧。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至于廷尉府兴师动众地来抓人? 她实在想不明白。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2-01 17:30:46~2024-02-02 15:0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困2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下狱 ◎她还能活着见到一周后的太阳吗◎ “快点啊,公主,阿清拖不住多久的,你赶紧从后面的小门出去——” 楚萸下意识扭头去看,只见不远处的废井旁,确实有个不起眼的小门,人得弯腰才能进出,门板掩映在半人高的草丛后,若不仔细查看极容易被忽略。 可问题,她能逃到哪儿去呢? 要抓她的是秦王,她难道还能插上翅膀飞出咸阳城?何况自己若是逃了,不仅会连累府上诸位,还可能波及到秀荷他们,是最荒唐的选择。 “算了。”她努力压下狂乱的心跳,冲小丫鬟摇了摇头,“谢谢你,但是我不能逃,那样会连累公子和大家,没事,我出去看看,若是有误会,解释清了也好。” 小丫鬟张开双臂往前一拦,语调着急但又不得不把声音压低:“公主,一旦廷尉府来拿人,就是坐实了罪证的,您会被直接投入大牢,你可要考虑清楚啊!” 楚萸打了个哆嗦,一些阴冷森寒的画面闪过脑海,她向后踉跄半步,仍然想不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以至于会被下狱。 她有了短暂的动摇,但当她在脑海里将所有逃跑方案过了一遍后,绝望地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女孩的胳膊。 “无妨,我去看看吧。” 她很感激她,俗话说患难见真情,平时或许被她们嚼了不少舌根,但到了危难时刻,她们却也没有落井下石,甚至还想着冒险救她一遭,能在异国他乡遇到这样的人,也算是不错的造化了。 小丫鬟没再阻拦,站在身后难过地望着她朝庭院的喧闹处走去。 月色苍凉,给万物都涂上了衰颓的颜色,楚萸心跳如擂鼓,匆匆穿过偌大的院子,有种即将奔赴刑场的无措感。 夜风冷得刺骨,顺着衣襟钻进去,将她的皮肤刺得很痛。 她拢紧领口,步履慌乱地疾行,脑子里乱嗡嗡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仿佛某种不可名状的低吟,然而当她望见那群黑压压的佩剑甲士时,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心绪反倒莫名平静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齐齐转过来的密切视线下,款款走过去,寻到领头的那位,拱手行了礼。 第104章 她姿态温顺,容貌俏丽,饶是铁面无私的廷尉吏,也稍稍放缓了严厉的声调,只让她随他走一趟。 “大人,芈瑶不知触犯了贵国哪条法例,以至于遭至今日祸端?”她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 一道夜风刮过,吹乱少女额前碎发,更显得她情态楚楚,我见犹怜,头戴黑红两色官帽的廷尉吏胡子动了动,在她面前抖开一卷绢帛。 “我王有令,楚国公主芈瑶,擅闯甘泉宫,以妄言蛊惑太后,至其日夜心悸、狂言无状,间接致使朝堂动荡,其心可诛,至于其中是否涉及间谍行为,还需廷尉府继续调查,调查期间需转居监护,非王命不可擅自调出——” 楚萸顿时如遭雷劈,哑口无言,半天都没从震惊中缓过劲儿来。 她原本以为,或许是秦王嫌弃她害长公子受了伤,认为她不是个适宜陪伴在身边的对象,想找借口打发她走,所落下的也无非是些不轻不重的,类似红颜祸水的罪名。 然而扣下来的,却是这样一顶罪大恶极的帽子,这是她万万没想到的。 竟还涉及到了间谍罪——她打了个冷战,小腿隐隐有些抽筋。 在秦国,一旦坐实间谍罪,轻则腰斩,重则车裂,哪怕是宗室贵胄,也难逃一死,以前的长安君便是例子。 “不,不是这样的——”虽然害怕到五脏六腑都在翻搅,她还是颤着声努力为自己辩解,“我没有擅闯甘泉宫,是渭阳君托我送一坛桂花酒给太后,我——” “公主无需多言,本官只是奉命拿人,余下的事另有人负责,今夜你恐怕只能在咸阳狱里先住一晚了,请吧。”长得宛如活兵马俑的廷尉吏,不容置否地说道,声音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楚萸还想辩解,两个甲士已经冲上来拽住她的两只胳膊,若她不配合或者继续拖延,他们便打算将她像死狗一样拖出去。 即便她名义上还是公主,还住在长公子府上,但这些在严苛的秦法面前,毫无用处。 更何况,长公子现在也是吉凶未卜,若非知道他有历史光环,以及秦王对孩子们都不错,她都要担心他是否也遭遇了什么不测。 已知道反抗无望,她挣脱开他们的钳制,抱住肩膀,试图维护最后一丝尊严。 “我知道了,我跟你们走便是。”她低声道,雪白的脖颈轻轻勾着,仿佛认命。 像是想起什么,她回首冲还想争辩一把的阿清摇了摇头,努力挤出一丝“我没事,你放心”的笑,扭过头跟在那名廷尉身后,一同离开庭院。 她被押上了一辆运送囚犯专用的马车,幸好四面挂着帘子,夜色又深沉,不至于产生游街的羞耻感。 她手脚被绑缚,缩在一隅,每动一下镣铐便哗啦啦地响,清晰地提醒她此刻糟糕的境况。 以往看电视剧,重点都在剧情上,一点也没想过,这样沉重又粗糙的枷锁带在身上,摩擦拖动间会有多疼。 更别提她皮娇肉嫩,还没下马车,手腕脚腕便红肿了一圈。 这还是他们看在她是长公子的人,没有重手重脚推搡的情况下,她无法想象,若是没了长公子的庇护,她接下来会有多惨…… 她觉得自己现在应该集中精力思考些事情,比如如何脱罪,如何为自己辩白,但越是这样想脑子越空白一片,甚至还一抽一抽地痛,她蜷起身体,将头枕在膝盖上,木然地发起了呆。 囚车在咸阳城西北方向的官狱石墙旁停下,廷尉吏将她转交给典狱丞后,拱手告退。 楚萸被领入一道幽暗森凉石门,浑浑噩噩地走下一道又一道楼梯,脚镣拖在地上,每走一步脚腕都切割般地疼,她紧紧咬着唇,努力跟上前面狱卒的步伐,因为一旦步子慢了,便会有人搡她,狱卒可不管你是谁,在这里,一视同仁。 最后她被带入一间牢房,牢门下了锁,铁钥匙扭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环境下特别瘆人,她跌撞着扑在铁栏上,对着即将离开的狱卒喊道: “请、请等一下,我——” “大胆芈氏,在牢狱中大喊罪加一等。”狱吏转身高声呵斥,“念你是初犯,此次不予计较,下次休要再犯!” 楚萸瑟缩了一下,握着铁栏杆的手指颤抖不已。她呆呆望着狱吏远去的背影,耳边还回荡着方才的怒喝。 说实话,真的挺吓人的,她顿时觉得以前的老师、保安大叔甚至是驾校教练,都算温柔和蔼了,即便他们指着她破口大骂,也完全至于让她的心肝胆一起抖颤,随时可能一口气提不上来晕死过去。 或许她真的会死。 她背靠着铁栏,颓丧地跌落在地。 说是廷尉府继续调查,可却连分辩的机会都不给她,她还能活着见到一周后的太阳吗? 也许,第二天天一亮,她就会收到秦王一怒之下的死刑判决书,她会被车裂吗? 前所未有的无边恐惧自心底蔓延,犹如硝烟般带着呛人的味道,她感到心脏一阵紧缩,脑中浮现那日在集市上偶遇的行刑场景。 她也会被人围观吗?肢体扭曲,内脏散一地,会有人为她收尸吗? 想到这儿,她终于承受不住,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又因为生怕那位恐怖的狱卒折返回来,对她怒吼不许在牢狱里大声哭,生生地又将哭声压抑了下来,抽抽嗒嗒的,听起来就像是在打嗝。 第105章 一声幽幽的叹息,从隔壁牢房里传来,楚萸被吓了一跳,哭声顿止。 她惊恐,不仅仅是因为隔壁有人,更是因为那人,是个男人。 古代监狱,不分男女的吗? 她惶恐地瞪起了眼睛,盯着幽暗的空间一阵疑惑。 “芈氏?”那声音深沉又温和,带着一种文化人特有的儒雅腔调,虽然透着难以掩饰的沧桑感,却异常好听,“姑娘你是楚人?” 楚萸手脚并用地爬到与隔壁毗邻的铁栏前,睁大眼睛往里看,然而对面一片黑暗,根本辨不清内容,隐隐约约可见一床、一桌、一案的轮廓。 以及摆满长案的一摞摞书简。 是谁? 第58章 韩非 ◎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请问阁下是?” 楚萸握住铁栏,努力向内张望,待到眼睛差不多适应黑暗,她看见一道身影自牢房另一端的卧榻上缓缓坐起,接着一团微弱的火苗亮了起来,微微映照出男人的容貌。 大约四十出头,鼻梁挺直、五官端正,因须发凌乱,长久未打理,辨不出本来样子,但依稀可见曾经英俊儒雅的模样。 他直起腰身,端着一碟烛油,缓步朝她走来。 随着光团靠近,牢房内的摆设逐渐清晰,楚萸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那堆满案头的竹简上。 室内杂乱,吃剩的食物胡乱摆在地上,每一处都透着潦草,唯有那些竹简,整洁又干净地堆成一摞高高的锥形体,不仅如此,桌案一侧的地上,还垒着好几摞,那人似乎将牢房当成了书房,每日都在奋笔疾书—— 楚萸诧异不已,但她首先想到的是,牢房里还提供竹简和墨汁吗? “先生,您是何人?”她呆呆地扬起脸,傻乎乎问道。 男人很讲礼数地,在距离她一臂开外的位置盘腿坐下来,烛油搁在膝上,昏黄的光团将两人同时笼罩,场面有种诡异的温馨感。 “在下韩非。”男人拱了拱手道。 楚萸的嘴巴惊愕地半张开,以为自己听错了。 韩非,就是那个韩非?不对啊,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早在秦王灭韩之前,就被李斯毒死在了牢狱中? “先、先生,您莫非是……韩国的公子非?”她几乎是颤抖着反问道,遇见大佬的惊喜驱散了恐惧,她把脖子往前伸了伸,目光灼亮地望着男子,宛如一个好奇宝宝。 韩非微微一愣,轻轻颔首道:“姑娘知道韩非?” 岂止是知道,她初中的历史老师是个秦迷,每逢考试必出与法家有关的简答题,《韩非子》绝大多数内容她都背过,至今还信手拈来。 楚萸相当认真地点了点下巴:“当然知道,您学识渊博,与大秦如今的廷尉李斯大人师出同门,我还拜读读过您的著作呢——” 她有点儿想知道他为何会在这里,而没有被赐死,但也不好直接问“您怎么还活着”这样的话,想了想,斟酌着开口道: “先生,您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韩非还沉浸在对楚萸方才话语的震惊中,这个女子居然读过他著的书? 在这个文盲率极高的年代,他的震惊再正常不过。 寻常男子读书的都很少,更别提女子了,官宦人家的女儿都未必识字,这个看上去娇滴滴的小丫头,居然说读过他的论作,诓人也要有个限度吧…… “两年了。”韩非收回思绪,如实答道,唇边泛起一抹极其苦涩的笑。 自己何必与一个小丫头较真呢?她被下了狱,肯定惊慌无比,找借口与他搭话,借以寻求安全感也有情可原。 楚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历史上只说韩非是被李斯毒死在狱中的,并没有说具体时间,甚至连到底是不是李斯干的都存疑。 韩非者,大才也,是秦王少数佩服的人,他亦视秦王为知己,但他同时也是韩国的公子,百般纠结之下他拒绝了秦王抛来的橄榄枝,毅然决然以身殉国。 很有骨气,但在后世看来,实属可惜,缺了点大局观。 这样的大才,秦王宁可处死,也不会让他流落他国,同时他也因为向山东六国私传递情报,而被上卿姚贾弹劾,秦王正好以此为由,将他下了狱。 按理说,他应该立刻被腰斩,然秦王实在惜才,便将他关了起来——以上便是后人的普遍认知,至于他到底怎么死的,确实有些模棱两可。 但肯定是死了,死在了秦王的默许之下。 “姑娘,这处牢区,除了我,已经整整一年没关进来人了,你是因为何事触怒了秦王啊?” 韩非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他实在猜不出,这样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能在哪里得罪秦王。 秦王虽然颇为急躁,但绝非心胸狭窄之人,这样的丫头恐怕都没有机会触怒他吧…… 楚萸皱起鼻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这她可就有话说了,对面是被历史认证的正人君子,让她的倾诉欲爆棚。 她忽闪着眼睛,急切地往前凑了凑,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缘由都倒了出来,滔滔不绝,简直让韩非侧目。 当年外人来稷下学宫踢馆,辩论的语速也不过如此—— 但他还是很认真地听了,已经有整整两年,没人和他完整地说过话了,对面那间牢房确实陆续关进来一些人,都是一等一的□□,他懒得与他们聒噪,而他们也大多住不了几日,便被拖出去五马分尸了。 第106章 是的,这处牢狱,关押的都是由秦王亲自下令裁定有罪的犯人,比如曾经的长信侯嫪毐。 最开始,李斯隔三岔五地带着酒菜来,与他谈心,谈过去与今朝,字里行间充满了规劝的意味,他偶尔确实会动摇,毕竟男子汉大丈夫活上一辈子,最渴望的就是抱负能够得以施展。 他现在确实遇见了真正赏识自己的那个人,可那人偏偏是秦国的王。 他做不了他的商君,他只是韩非,韩国的公子,韩王的兄弟。 在极度矛盾中,他选择了忠诚。忠于他的国家,他的血脉,他最后坦诚地与李斯挑明了,一遍不行就两遍,渐渐的,李斯也便不来了。 他亦很久没能好好与人说过话了,因此他将这个叫做芈瑶的小丫头的每句叙说,都听得认真,眸光渐渐活泛了过来,重新变得像个活人了。 “您说我会被处死吗,先生?我真的很冤枉啊——” 末了,楚萸一边吸溜着鼻涕,一边抽抽嗒嗒地问道。 韩非长长地叹了口气,吓得楚萸梗起脖子,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紧紧盯住他,生怕从他口中吐出可怕的结论。 见她惶恐的样子,韩非笑了:“姑娘莫担心,秦王……不会杀你的。” “此话怎讲?”她又朝他靠近了一丢丢,心里慢慢升起一丝欣喜。 “所谓间谍罪,除非人赃俱获,否则不过是空口无凭,姑娘你这种情况,有罪与无罪都在秦王的一念之间,他既然将你下狱,那你此刻便是无罪,否则根本不必拉至此处,直接斩了便是。秦王此举,恐怕是以你为要挟,达成某样目的吧。” 韩非已说得极其含蓄。 秦王虽然心胸不狭窄,但秦国国君有一个一脉相承的特点,那就是做起事来一向不考虑道德,只要能达成目的,一概不顾他人死活,阴谋颇多,阳谋更是用得五花八门、大张旗鼓。 他扣住这个姑娘,无非是以她为把柄,要挟长公子做出某样决定吧。 至于这个决定,他抬眸瞅了女孩一眼,只见她乌睫低垂,完全没有了刚才的活跃,手指头也紧紧地勾缠在一起,泄露出烦乱而无措的心绪。 显然,她听明白了他的话。 他又发出一声叹息,端起烛油坐到书案前,让她兀自慢慢消化吧。 情啊爱啊什么的,于他而言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现在只想时间再多一些,让他能够尽可能全面地记录自己的思想与感悟。 书卷还有一小半尚未完成,随着六国逐一被荡灭,他的死期随时会降临,他现在什么也不在乎了,只想在这世界上留下自己曾经存在过的证明。 手头编纂的这部学说的汇编,便是那份证明。他并不害怕它被埋没,只要他都写出来,李斯会帮他整理成册、流传下去的。 李斯纵然有万般狡诈,但在与他志同道合这一点上,无人能及。 他相信,他一定能把法家的思想发扬光大,流传万世,就算他做不到,秦王也会的—— 虽然如此,但心底仍然有一丝不甘在蠢蠢欲动。 真的就这样死掉吗?他偶尔还是会陷入思考,但很快他就将思绪转移到别出去。 以身殉国,无怨无悔。 咸阳宫太庙旁的铁碑前,扶苏已经站了足足三个时辰。 三更的钟声已敲过很久,他木然地站在夜风中,盯着铁碑上昭襄先王留下的规训,沉默无言。 洋洋洒洒数百字,笔势嵯峨若苍鹰展翅,闪着凛凛寒光赫然在眼前,每一个字都倾注着秦人一统天下的坚决,字字如长鞭,抽打着他的倔强。 父王愤怒地让他整夜站在此碑前,一遍一遍地读上面的碑文。 这幅碑文,他五岁时就已经熟识于心,虽然那时他并不懂它的含义,也没意识到它是由多少老秦人的鲜血铸就而成,又凝聚了历代先王多少的殷殷期盼。 但现在,他懂了。 他重重地闭了闭眼,也许他不该愤怒地对父王撂下那句话,事情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那时他倔劲儿正上头,而父王也不是肯落下风的,他坚决不允许他娶芈瑶为妻,他的正妻必须是那位齐国的公主,至于芈瑶,他若是实在舍不得,便收为妾,总之地位必须要远远低于齐国公主,否则让齐王知道,联姻便毫无意义。 秦楚关系紧张,且秦国现在正集中力量攻楚——魏国不过是开胃小菜,楚国才是真正难啃的骨头——若是他的长子在这种时候娶楚国公主,那他秦国岂不是要让其余四国笑掉大牙? 如此简单的道理,他不明白扶苏为何就不懂? 他又不是让他忍痛割爱,把那楚国丫头送得远远的——只要都娶便好,他为何就不肯接受? 他短暂地忘记了自己少年时期的冲动与倔强,与儿子相比,只能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最终也没有一意孤行,而是同时娶了两个。 他虽已是秦王,却仍然没有坚持己见的余地,他亦有他的妥协。 所以他更加对儿子的不成熟感到怒不可遏,但面对着少年低垂却倔强的眉眼,他有气发不出来,手紧紧按住长剑,好几次都想抽出来砍断什么东西,来缓解一下愤怒。 很少有人和事能这么让他窝火,他和他母亲,在这一方面,简直不相上下—— 他于是让他去太庙门口的碑文前站立一整夜,好好反思一下。 第107章 历代秦君包括宗室,舍弃了多少比女人更重要的东西,才换来如今大秦的所向披靡,而他,作为他寄予厚望的长子,居然为了一个正妻的位置,而与他据理力争,简直荒唐。 他甚至还只想娶一个—— 一想到这儿,秦王又上来一股火,他甩着袖子站起来,长袖一扫扫落了桌案上的一只华贵灯盏,赵高连忙躬身上前,收拾起碎片,手指被滑出细小的伤口,等他再抬头时,秦王已经大步离开偏殿,气势汹汹向殿门外走去。 他慌忙跟上想要随身服侍,却在门口被侍卫拦住了。 远远地看见已经有侍从跟随在王身后,他便慢慢退下,返回偏殿继续收拾桌案上的乱局。 他心里也是十分好奇,那位楚国公主究竟美到何种程度,以至于让长公子迷了心窍、失了理智,甚至对秦王说了那样大不敬的话。 “要不父王,干脆您娶她吧,更能凸显大秦对齐国的重视——” 赵高打了个哆嗦,但凡是第二个人敢这样和王上说话,此刻恐怕已经是一滩肉泥了,王上待长公子,果然不一般,以后他切不可得罪长公子。 他在心里默默记下了这一点。 第59章 妥协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嬴子傒刚刚跨过通往太庙中央大殿的三道门,便看见苍松翠柏掩映的正殿前,伫立着一道清俊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高大巍峨的铁碑,散发着肃穆苍劲的气息,将少年高挑的身形衬托得像个孩子,他停下步伐遥遥望了一阵,叹息一声,抬脚迈入庭院。 听见身后的轻咳,扶苏微微偏过头,辨清来人,转过身拱了拱手。 “渭阳君。”他低声道,礼数周全,神色却略显僵硬,仿佛灵魂有一半飘到了远处。 渭阳君负手踱到他身前,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也没说什么,和他并肩站在一起,一同望向石碑上振聋发聩的文字。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劝慰道: “扶苏,切莫再惹你父王生气了。一个女子而已,你若爱她,收在身边丰衣足食供着便可。我大秦终有一日会一统天下,你若不忍心她受委屈,届时再给她抬高位分也不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何必为了这等小事与王上争辩?寻常贵族男子都有三妻四妾,你我身为宗室,开枝散叶、延绵子嗣乃是应尽的职责,又怎么可能一夫一妻?你一会儿主动向王上认个错吧,不要等他真的动怒,将那楚国丫头……” 他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尴尬地笑了两声后继续道:“万一王上将那丫头送走,你岂不是更要后悔?” 其实,他今日来,是因为听闻秦王将楚国公主下了狱,原因竟与那日自己托她送酒有关。 他虽然位高权重,却也不愿意一个孤苦无依的小丫头,因自己而被误会,便连夜求见秦王,将事情原委道了清楚。 然而王上听得兴趣寥寥,眼皮都懒得掀一下,似乎早就了然于心,久居朝堂的老驷车庶长这才明白,秦王压根就没将她那个看似罪不容诛的罪名当回事,他将她下狱,恐怕只是作为逼迫长公子妥协的杀手锏吧。 为了避免父子矛盾激化到那一步,他特意绕着咸阳宫转了一大圈,来到太庙,先行说教了一番。 但他的话,却是发自肺腑的,来自于一个过来人的人生经验。 扶苏无言地听着,眼皮始终半垂着,渭阳君不确定他有没有听进去,这孩子从小就城府深,很难猜透内心真正想法,一旦犟起来,五匹马可能都拉不回来。 该说的话都说了,他作为隔辈的非直系长辈,也不好干涉太多,最后在他肩膀上重重又拍了几下,便转身离开了。 在太庙门口,他遇见了秦王。 “那个犟种,可有松动?”秦王余怒未消似的冷哼道,声线沉哑如豺狼低吼。 渭阳君迟疑片刻,圆滑地点了点头:“王上放心,公子虽然倔强,却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或许只是情窦初开,容易想不开而已,过段时间也就好了。”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也不否认,少年时期的怦然心动,确实是能记一辈子的。 秦王没有予以回应,渭阳君识趣地躬身告退,余光瞥见两个佩剑侍卫守在不远处,似乎被下了不必跟上的命令。 他叹了口气,大步踏入浓郁冷彻的夜色中。 “已经四个时辰了,你想通了吗,扶苏?” 身后传来熟悉的威严声音,扶苏用力咬了下嘴唇,手指紧紧攥起,许久都没有回身。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是否想通,还重要吗? 他被架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的娶妻俨然已经与整个秦国的利益挂上了钩,他不是盲目执着的昏聩之辈,他亦将大秦,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可是芈瑶—— 她不一样。 他现在脑中空白一片,所有的思绪都被抹去,只回荡着一个念头: 一年前,他为什么非要退婚。 若是当初没那么做,是不是就没有这许多麻烦?芈瑶早就是她的妻了,他也无需再娶甚么齐国公主。 可若真的回到当初,他想他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很多事情,就像是天平的两端,或许永远都难以维持一个安稳的平衡。 嬴政看着儿子清冷又孤寂的背影,心里涌出烦闷的情绪。 他脑海里的扶苏,似乎还停留在小时候的团子模样,乖巧又聪明,会将小脸压在竹简上睡得香甜,嘴里喃喃着刚学会的词句,还会在远远看见他的一瞬间,露出孩子特有的雀跃神色。 第108章 但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他陌生的样子,这种陌生,在那件事后越发明显,父子二人,仿佛隔着一堵不断加高、加厚的墙,越来越疏远。 扶苏终于还是转过了身,他们虽是父子,但更是君臣,很多规矩是不能逾越的。 他垂着与父王酷似的狭长凤眸,双手交叠举于胸前:“请父王允许儿臣再思忖些时间。” 他的态度终究还是松动了,然而秦王却并不满意。 “寡人现在就要你的答复。”他沉下脸,强硬地要求道。 扶苏的眸光有一瞬间的黯淡,他知道父王误会他了,以为他是刻意在与他作对,就像几个时辰前那样,但其实并不是。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他别无选择。 但他还是想先虚伪而徒劳地拖延一段时间,再说出那个早已成定局的答复,就好像这样做,能稍稍抚平心中对芈瑶的愧疚。 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然而父王却并不允许。 “扶苏,寡人已下令,将那楚国公主关进了咸阳狱,你——自己定夺吧。”秦王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黑沉的眸子冷锐若寒星,愠怒地盯住自己的儿子。 扶苏闻言狠狠一怔。 他整个晚上都被责罚,孤身一人站在太庙殿口,竟不知道父王已经先下手为强,居然将芈瑶投入了牢狱…… 他嘴唇抖了抖,刚想出声质问她到底何罪之有,然而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下去。 秦法有规定,凡是投狱者必有证据,父王虽然很多时候蛮横不讲理,但涉及到秦法,他绝不会儿戏般地随意定罪,毕竟那是大秦的根基—— 他一定是有了什么证据,一个模棱两可的证据,而自己则成了决断她生死的关键一环。 果然他们父子之间,也到了以计谋威逼、胁迫的地步吗? 看着儿子难以置信的神情,以及猜到他用意后那个落寞的眼神,嬴政心里也是一阵难过。 他从来都不想对扶苏使用计谋,还是如此卑劣的计谋,但他也是迫不得已。 若是一年前,他断不会拒绝他娶楚国公主的请求,他并非无情之人,知道不能给所爱之人位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但如今秦国需要齐国作壁上观,所以扶苏必须娶齐国公主,倒并非他大秦畏惧齐楚联合——就算真的联合了,他也有自信能够一举破之,他只是想尽可能减少伤亡与损耗。 对于这一点,扶苏亦是再清楚不过了。作为秦王的长子,这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而且是件对寻常人来讲很好完成的责任,偏偏到他这儿,却生出这许多事端,若是传出去,势必会引起诸多非议…… 他知道自己现在正在因为一己私欲,而置大局于不顾,这是历代秦国国君最不齿的行为。 “儿臣知晓了,儿臣会娶齐国公主为妻。” 他鸦睫低垂,遮住眼中纷杂情绪,拱手答道。 【??作者有话说】 那么问题来了,秦王是怎么知道女主和赵姬之间的事的呢(?▽`) 第60章 破灭 ◎上车吧,我们回家◎ 凌晨时分,楚萸被冻醒了。 牢房内的空气阴冷潮湿,竟比露天地还要冻人,她在散发着馊味的薄被里蜷起身体,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在一团迷雾中,跌跌撞撞地走,心里又慌又怕,摸索间触到一只手,温暖、宽大、有力,紧紧地握住她,驱散了她心中的恐惧。 她抬头望去,在忽然变得稀薄的雾团中,看见了长公子的脸,他在冲她微笑,黑曜石一样的眸子里闪着温情的光。 “抓紧了。”他冲她笑笑,抬起脚步朝浓雾深处走去,她欣喜地跟上,却在迈出第一步时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的手像条鱼从他掌中脱落,而他却仿佛浑然不觉般,继续朝前走,任她如何呼唤都不回头。 他融在雾中的轮廓越来越模糊、遥远,直至不见,而她,身体若有千斤重,无论如何都爬不起来,只能无助地趴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注视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 然后她就哭着被冻醒了。 她抽了抽鼻子,费力地翻了个身,却看见旁边牢房里,亮着一团光。 韩非正伏在案边,奋笔疾书。 她揉揉眼睛,半坐起来,镣铐哗啦啦响:“先生,您不睡觉吗?” 她的声音带着点哭腔,幽幽地穿过铁栏杆,传到韩非耳边,他停下笔,下意识抬手挡了一下光:“抱歉,是不是光太亮,晃到你了?” 楚萸连忙摇头:“不不,不碍事的,我一向睡得沉,鞭炮都轰不醒的,只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梦由心生,她知道那个梦,正是她心中担忧的投射。 她不傻的,知晓自己即便被释放出去,多半也无法与长公子继续先前那种生涩、朦胧又甜蜜的爱情了。 她脑中曾涌现出许多个结果,每一个都让她心脏抽痛,宛如被凌迟,她一个个压下它们,努力不去细想,否则她现在早就不受控制地抽噎起来了,她可不想在韩非先生面前丢人现眼。 人家不惧生死,争分夺秒地记录毕生所学,志在千古,而自己却因为儿女情长哭鼻子,格局差异有如天堑。 她用力抹去全部泪水,翻身下了床,端起旁边木案上早已冷硬的食物,隔着栏杆递到韩非那侧的地面上。 第109章 这食物是临睡前,值班狱卒面无表情送来的。 她当时不饿,外加心情杂乱,一口未动就上了床。她原本还想跟韩非聊聊天,可瞥见对方已经坐在了桌案边,便不好意思再打搅,摸索着上了床,迷迷糊糊竟也睡了过去。 “先生,我吃不下,您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写字。”她蹲在地上,把食盘往前推了推,懂事地说道。 韩非一愣,他瞅了瞅楚萸,又瞅了瞅地上的食物,说实话,他确实有些饥肠辘辘了,但也不好白拿人家小姑娘的食物,只能摇摇头,说无妨,他不饿。 楚萸看出了他的心思,乖巧地笑了笑,朝他伸出一只手指:“先生才学渊博,字想必写得也特别棒吧,芈瑶想求先生一副字,就当是等价交换吧。” 她的笑容在一团昏暗中,显得暖烘烘的,韩非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越看越觉得这小丫头有些不同寻常。 “那……好吧。”吃饱喝足确实能加快进度,他从长案后起身,坐到楚萸对面,端起食物慢慢嚼了起来。 楚萸满足地看着他吃,心想自己也算是做了一件有功于千秋的好事。 忽然,她脑中窜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能做的,可远比这多得多—— 但那样的话,也许会暴露自己,行吗? 她歪头看了看对面发丝蓬乱,面容憔悴但眼神明亮的韩非,猛地一握拳,坚定了自己的决意。 人在情绪不稳定之下,总是很容易做出大胆的事。 “先、先生,您能……不死吗?”她几番翕动双唇,终于把这句话磕巴了出去。 韩非停下咀嚼,诧异又疑惑地望着他,良久才眨了下眼睛,唇边漾出一丝苦笑:“这可由不得我,姑娘。” “不,决定权一直都在您手里呀。”她急促地攀住栏杆,“若是秦王真想杀你,早动手了,还至于拖到今天吗?” “兴许是留着我,让我多写些东西吧。”他继续苦笑,又开始了咀嚼。 “不,先生,秦王真的很不想杀掉您,他视您为知己,您的学说他每一卷都爱不释手,日日研读,甚至让长公子也当作宝典重点学习,您若是能放下家国恩仇,将目光放远些,他会很乐意放您出来的!” “你——”如果说韩非先前的神情还只是诧异,此刻简直可以形容为震惊,“你一个姑娘家,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莫非,是长公子说于你的?” 既然已经开了闸,楚萸就不打算遮着掩着了,她鼓起腮帮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我不仅仅知道这些,还能背下您的大部分学说呢。” 说罢,她机关枪般背了起来,偶尔有点卡壳,但很快就能顺下去,韩非听得眼睛越张越大,眼珠都快掉下来了。 前面倒还好说,早已流通于市面,她可能听人背过记住了,但她后面背诵的那几条论述,乃是自己脑中刚刚成型,尚未记录在竹简上的新想法,她居然也能倒背如流,甚至用词用句都与自己预设的不谋而合,这简直—— 简直不可思议。 “你、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么多的?这不可能,好多我都还没书写出来呢……”韩非声音发颤,已经开始往妖邪方面猜测了,眸子牢牢盯住她,半天也没转一下。 “因为,”楚萸顿了顿,没必要地四下扫视一圈,压低声音朝铁栏慢慢凑近,“因为我来自于两千年后,先生,我是未来的人,而您的学说,在两千年后依然备受推崇,即便不被完全施用,也奠定了两千多年的法治基调,总之,您名垂千古了。” 说出这话,楚萸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终于,终于跟人说出实情了,长久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总算找到了一个倾听者,而且还是这样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她心中顿时百感交集。 而韩非,此刻俨然已呆坐成一尊石雕,若不是眼珠偶尔动一下,真的就与一块石头无异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楚萸坐得腿麻,刚想站起来活动下身体,韩非突然猛地打了个激灵,目光笔直地朝她投来,吓了她一跳,刚刚立起的一条小腿,又放了下去。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他咽了下口水,眼睛里仿佛燃了两簇火苗,“那后人——如何评价我?” 果然,大佬都在意这件事。楚萸有点哭笑不得,但还是如实回答了。 种种描述最终汇成一个词:才大志疏。 韩非叹了口气,缓缓从地上起身,背着手在牢房里踱步。 他和楚萸不一样,没带镣铐,脚下只有鞋底与地上茅草摩擦的沙沙声。 “所以先生您要好好活着呀!只有活着才有一切可能,自秦一统天下后,华夏自此便是一家,什么韩人赵人楚人都不重要,大家全是一体的,文字、度量衡、思想、文化全都统一了,自此之后大一统的观念一直延续了两千多年呢,对了,我们华夏人有很多外族的敌人,就好比现在的胡人,他们才是我们应该对抗的存在,而不是我们彼此互相厮杀——” 韩非停下脚步,忽然转过脸来,神色模糊地笑了一声:“小丫头,秦王这么坑你,你还帮他说话呀?” 楚萸一时语塞,自言自语嘟囔了两声,她其实也不大情愿,但一开口就忘了要仇恨秦王了,只当他是强大迷人的老祖宗,赞美之词无师自通、滔滔不绝地就涌了出来。 第110章 “反正他对后世之人,意义重大,是被顶礼膜拜的存在,您跟他混,准没错的。”她无视掉自己的小恩怨,客观地回答道,不忘再加上一句怂恿。 两人又聊了些后世的事情,楚萸激动过后,困劲儿上来了,打起了哈欠,他便也不再纠缠,任她摇摇晃晃上床睡觉去了。 只是这一夜受到的震撼,实在太过剧烈,书是肯定写不下去了,韩非重新躺到榻上,思考着楚萸所说的话。 三观被震碎后,需要经历一个漫长的重塑过程,他躺在床上想了很多,虽然时不时还会自嘲居然就这样信了这丫头的鬼话,妄读了这许多年书,但一想到她倒背如流的自己尚未写出的那部分理论,他就无法将她的言语完全当成胡说。 也许她真的是来自未来的人,机缘巧合流落到此—— 他长久地陷入沉思,接近凌晨时分才泛起睡意,但他并不在意,在这深牢之中,他早已颠倒了白天与黑夜,从某种意义上讲,倒也算获得了一份与众不同的自由。 “先生,不要去死,要好好活着……”一派森冷的沉寂中,传来她的梦呓,韩非轻轻叹息一声,卷起被子翻了个身。 先睡觉吧。 然而等他清晨醒来的时候,隔壁牢狱里的小姑娘,已经被带走了。 他立在铁栏前,望着她空荡荡的房间,心中生出许多唏嘘。 还挺喜欢这小丫头的,希望她能得到一个遂自己心愿的结果,他默默地想着,重新握起了笔杆。 昨夜她对自己所说的种种,就当是一场梦话吧,他继续奋笔疾书,然而没写几行字,就又停了下来。 心湖被搅动,便难以归于平静,他再一次对自己固执的决定,产生了质疑。 也许,他确实应该如后世人所说,把眼光放远一点…… 他烦躁地丢下笔,用力揉了揉眉心,内心再度被道德感左右撕扯。 太难抉择了。 楚萸站在熹微的晨光中,眼中倦意未消,茫然地望着四周高大的石墙。 手脚上的镣铐已被解开,狱卒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一下,朝石墙中央的一道红漆大门指了指。 “你走吧。”他惜字如金地说,而后按着腰间长剑大步离去。 楚萸直到这会儿还有些迷糊,几分钟前,她直接从睡梦中被提拎了出来,狱卒只管拉着她走,什么也不说,她心里惶急,还以为自己要被押往刑场—— 她望着湛蓝的天空,眼中落下委屈的泪水,抬起袖子用力擦了擦,深吸一口气,朝着大门走去。 她重获了自由,但这也表明,长公子与秦王达成了某种妥协。 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蓦地被利刃割了一下,眼泪又开始汹涌,她强压了好几次,总算没让它们落下来,只在眼眶与鼻尖滚热地打转,灼得她几乎无法站稳,步伐踉跄,差点被高高的门槛绊倒。 门口大道上停着一辆青铜辎车,通体漆黑,规制庄严,似乎是王宫里的配备,她的心脏因此再度紧缩了一下,直到她目光扫到马车的另一侧。 俊昂的马头旁,立着一道熟悉的修长身影,还穿着昨日离府时那件月白色袍服,面色微微发灰,眼睑下覆着一团乌青,见她出来,收敛起沉思的神情,冲她淡淡笑了一下,抬步迎来。 楚萸抿了抿唇,手指在宽大袖袍下聚拢攥起,努力朝他展露出不谙真相的天真笑颜。 其实在看到长公子面色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猜到,无论秦王允许的结果是哪一种,都不会是遂了她心愿的。 他不被允许娶她,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了。 唯一留存的一丝孱弱希望破灭了,她的整颗心像玻璃一样裂开无数道纹痕,哪怕一阵微风拂过,都能轻易让它整个崩裂,变成一地碎片。 她用力憋住泪意,强压下心头翻涌不息的情绪,微微低下头,任由他苍冷的手指握上她柔嫩的双手。 “你……”扶苏动了动唇,半晌才接出后半句,“你受苦了。” 楚萸摇摇头,被摁进了一个温暖宽阔的怀抱。 “上车吧,我们回家。”良久,他俯下唇,吻了吻她的耳垂,沙哑地说道。 楚萸此刻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在他怀抱里放声大哭,泪水很快就浸满了他的衣襟。 他没有阻挡,只是更加用力地抱紧了她,久久无言。 第61章 逃(小修) ◎我是可以强留下你的◎ 马车颠簸摇晃,一如楚萸此刻的心境。 她的一只冰凉微颤的小手,自上车起,就一直被长公子紧紧攥着,那样用力,仿佛生怕她会化成一滩水流走。 但他也仅仅只是攥着她的手,许久都未开口,下颌线条绷得紧紧的,似乎一夜之间清瘦了许多。 她能感觉到他内心情绪的翻涌,五指连心,他们的心脏借由两只手,遥远地贴合在了一起,感受着彼此慌乱又痛苦的频率。 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她一直乖巧地忍着眼泪,努力想一些快乐的事情,比如第一次考了满分, 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马驹…… 马车穿过清晨的街市,人声逐渐喧嚣,阳光从窗格的缝隙漏进来,有一束恰好打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楚萸埋着头,愣愣地盯着出神。 直到很久以后,她都一直记着这幅画面: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落在光束中的指骨修长而明晰,因为常年练剑手背上青筋隆结,像一把坚固的伞那样,包裹住她细小的抖颤。 第111章 她的拇指从他虎口处垂下,惨白得宛如盛开在悬崖边陲的玉兰花…… 她咽下一声哽咽。 “饿了吧?”他上车后的第一句话。 声音嘶哑,就像风吹过砂纸。 “嗯。”楚萸含混地应道,仍然埋着头。 “回家后多吃点儿,然后好好睡上一觉。”他忽然笑了一下,抬起另一只手臂,将她揽入胸口,“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你放心。”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很想问“你拿什么与秦王交换了?他为什么肯这样轻易就把我放了?”,然而话音刚刚涌到喉口,又沉重地落了回去。 她不想听到答案,至少这会儿不想。 说她逃避型人格也好,不愿面对现实也罢,她只希望能再多体会一阵这份模糊的温存。 或许这也是他们最后的温存了。 她真的不该陷得这么深,一切从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应该能预见到的。 可他为什么迟迟不说呢,是怕她接受不了,还是—— 她把脸埋入他的衣料之中,心痛如刀绞。 马车在家门口稳稳停下,楚萸很快就被阿清接手了,她拉着她回了房间,亲自端上一碟碟热气腾腾的早餐,还给她重新篦了头发。 俨然一副对待女主人的态度,然而此刻楚萸只感觉悲伤。 她不忍拂她的好意,小鸡啄米般每样都吃了点,努力表现出胃口很好的样子,等到阿清离开,食物被撤走,她才安心地躲进床幔之中,抱着膝盖掉眼泪。 她知道,他是想等她心情和缓一些后,再告诉她答案,他一定以为她抽抽答答是因为在牢狱里受了苦而感到委屈,他或许并不知道,她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是她自己猜到的,而是韩非提点她的,也许没有韩非,她现在还处于懵懂之中,诚心以为自己死里逃生,满心欢喜,然后在几个时辰后,迎接那宛若晴天霹雳般的当头一棒。 那么,他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和她说呢? 她抖开被子,抱着暖手的小炉将身体埋了进去,与阴冷压抑的牢房相比,这里简直如同天堂,温暖裹挟着倦意慢慢卷上来,她轻轻阖上眼睛,在一阵伤感中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是下午。她将自己梳整好,推开房门踏入院中。 她实在太难过了,要是再不和人说说话,整个人就要爆炸了。 然而庭院里几乎没有人影,这很反常,以往下午都有例行清扫的,而今日,连厨房都空无一人,吓得她以为被卷入了什么规则怪谈,连忙握着手炉惶急地到处寻找。 兜了一圈后,竟发现所有人都集中在她房舍旁边,被胡杨林掩映的长公子的排屋前,围着一个黑袍、戴冠帽的眼生男人,仰头默默倾听着什么。 她没有看见长公子的身影,只见阿清和另一位管事的中年人站在最前面,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低头在一块笏板上记着什么。 楚萸下意识躲到一颗粗大的树干后,她没敢靠得太近,因此看不清男人的模样,但他洪亮清晰的声音,却一字不落地钻入她耳中,让她浑身窜起一阵冰冷刺骨的寒意。 他在告诉府上的丫鬟小厮管家们,如何为接下来的大婚做准备。 包括新人房间的装饰,新夫人入门时需要讲究的礼节,以及其他琐碎的注意事项。 楚萸的神思完全陷入了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中,甚至指甲在树皮上抓出细小的裂痕都浑然不觉。 后来他又说了些什么,她都没往脑子里进,只感觉耳膜被滚烫的血液冲刷着,呼呼呼地直响,宛如破旧的风箱。 新夫人,是谁? 眼角微微泛起一股温热,她将额头轻轻抵在树干上,整个人都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悲伤浸透了。 所以说,秦王还是坚持让他娶那位齐国公主,而他,似乎也应允了,以至于咸阳宫如此迅速地派出礼仪官入府筹备。 和她猜想的一样。 那她呢,他要如何安置她? 还有新人,何时入门?该不会就是明天吧? 唇角溢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她转过身,背靠着粗粝的树干,忽然感觉特别特别的乏累。 阳光自树叶间筛落,斑驳地落在她身上,带来微薄的暖意,她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汩汩滑落。 他到底打算何时跟她挑明呢? 还是说,在他最深的潜意识里,她还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摆弄的玩意,她的想法并不重要,他并非是因为怕她难受而迟迟未说,他单纯就是觉得没有那么急迫…… 至少没有准备迎娶齐国公主这件事急迫。 所以事到如今,一厢情愿的人,就只有她自己,不是吗?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走出那片树林的了,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迈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正晃荡着一只秋千。 本能将她带到了这里,而她只觉得更加悲哀。 也许,他在回来的路上直接跟她挑明,她都不会如此难受,总好过通过这种可笑的方式得知。 整个府上的人都已经心知肚明,唯有她,像个傻瓜蒙在鼓里。 其实她没有那么怨他,他也有他的不得已,她能够理解,而且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才时常会产生那种在悬崖边上恋爱的感觉。 可他应该告诉她的。 第112章 兴许,他是想在晚上的时候和她说?她努力站在他的角度思考,毕竟他近来事情繁多,每一件都关乎重大—— 她就这样茫然地呆站着,恍然间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 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丽公主,矜持地坐在木板上,她穿着华美的衣裳,身边满是盛放的花团,无数蝴蝶绕在她身边飞舞,她双手握着绳索,笑得如银铃一般,微微仰起头,与站在身后的男人四目相对,眸光缱绻…… 心脏一阵抽痛,她实在忍无可忍,丢下手炉落荒而逃,几次被裙尾扯绊,终于摔倒在了地上。 手掌破了个口子,突如其来的痛感让她恢复了些许理智,她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慢地、一瘸一拐地回到了房间。 而后,她一直都没有再出门,直到暮色四合,他踏着稀薄的夜色,推开了她的房门。 楚萸努力掩去多余的情绪,坐在床上朝他笑了笑。 笑得有些僵硬,但他似乎并没有在意,慢慢朝她走来,带着遥远的陷入思考的表情。 他面色深沉,眉眼间涌动着一股化不开的愁绪。 “怎么没有去吃饭?”他来到她身边,坐下,床榻为之一沉,眸光如以往每次那样专注地落在她身上,柔声问道。 “还不饿。”楚萸声音很轻地回答。 “又受伤了?”瞥见她右手上的绷带,他心蓦地疼了一下,想要拉到眼前查看,但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到她的时候,她猛地一缩,将整只手都藏到了袖子里。 扶苏一愣,手指尴尬地停在那里。 “芈瑶。”他轻声唤道,“你——都看到了?” 楚萸不言语,睫毛低垂,一动不动盯着袖口上的一只线头。 “我没想到他们来得这样快。”他说,声音透着疲倦与无力,“父王做事,一向都很急迫。” 楚萸紧紧咬住嘴唇,不发一声。 扶苏沉默地凝视了她一阵,忽然抬手轻轻掰过她的肩膀,目光比月色还清冷,定定地望着她的双眼:“对不起,芈瑶,我没办法娶你,让你成为我的妻子,王命难违,我……很抱歉。” 鼻尖终于忍不住抽动起来,贝齿在唇上留下深深的白色印痕,她慢慢抬起眼睛,眸中已是泪光点点。 “下午,您去哪了,长公子?”她无视了他的坦白,以一种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冷静声音,突兀地问道。 扶苏愣怔片刻,望着她的目光有一瞬间的躲闪。 她轻轻笑了一下。秦王果然是个急性子呢,这么快就安排了见面。 “她……漂亮吗,长公子?”她再度垂下眼睛,音色飘忽地笑问道。 “芈瑶——” “没关系的,长公子,您是秦王的长子,娶谁为妻不是您能决定的,芈瑶不怪您……我会尽快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在新夫人入府前,识趣地离开,您不用担心我会继续纠缠——” 眼泪再度涌了上来,她别过头,双手在床上摸索,做出收拾东西的动作。 胳膊忽地被用力攫住,一道阴影覆了过来,将她半边身子又拉扯着转了过去。 “芈瑶,你答应过我,会留在我身边的。”他无视掉她话中的哀伤,倾身靠近,眼底忽然漫上一层阴翳,“你留下来,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尽可能满足。” 楚萸使劲地摇着头,颊边挂着两丝细亮的泪线:“请您让我走吧,我实在——” 实在没办法和另一个女人分享爱人。 然而这样的话,她还是无法囫囵地说出口,只能死死咬住唇,一个劲地摇头。 不仅无法分享,甚至一想到他终有一日也会用那温暖炽热的怀抱,去拥吻另外一个女人,她的胸口就撕裂般地痛。 早就应该认清的现实,终究被剥开全部伪装,赤裸裸地呈现在眼前,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不得不面对。 “走?”扶苏忽然笑了一声,那是一种陌生而戏谑的笑,令楚萸心底升起一阵寒意,,“芈瑶,你能走到哪里?在这乱世之中,你难道还有其他的依靠吗?” 楚萸全身一僵,呆呆地望着他。 “你要知道,我是可以强留下你的,芈瑶,”仿佛是被触到了不悦处,他的嗓音里有种威胁,甚至是警告,“你是我的女人,这偌大的咸阳城里,不会有第二个男人敢收留你。” “嬴濯也不能。”他忽然恶意十足地补充道,而后抬起一只手,抚上她冰凉柔软的脸颊,拇指在柔嫩的肌肤上缓慢剐蹭。 “那个公主很漂亮,我会娶她,因为那是我的义务,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走,芈瑶,你必须留在我的身边,就像我说的那样,我会好好待你,给你仅次于她的名分,不让你受委屈,你在这里的一切都照旧。”他以强硬的语气说着,指尖摁上她的唇,挑逗般地慢慢拈弄。 虽然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起了反应,但她心底却是一片冰寒,想将脸从他的手掌中挣脱出来,但他却越攥越紧,仿佛在彰显对她的掌控力,她恍惚听见了骨骼负痛的悲鸣。 为什么会演变到这个地步……明明刚进门时,他还是满怀愧疚的,然而一听到她要走,却立刻变了个人。 他不会娶她,却也不允许她逃开,甚至还对她打算离开的想法,进行了嘲讽。 就好像她已经被他拔去了全部羽毛,光秃秃的再也无法飞上天空,只能乖顺地匍匐在他的羽翼下,心甘情愿地忍受他的任何对待…… 第113章 果然还是不能对封建社会的男人,抱太大希望,尤其是居上位的男人…… 她暗暗打了个哆嗦,止住了徒劳的挣扎,睫毛颤了颤,握上他的手,声音娇弱地哀求道:“我……我有些难受,长公子,请你让我再想一想,好不好?” 她轻微啜泣道,虽然刚刚冷硬地说了那许多话,但她的眼泪还是很有威力的,他顿时放柔了力道,慢慢松开了她的下巴,只是拇指仍在她唇上流连许久,直到整片下唇都洇出鲜艳欲滴的红。 “那你就好好想想吧,芈瑶。”他站起身来,腰间玉佩翡翠轻轻碰撞,最后睇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却没有说,长袖一甩,转身离开了。 楚萸一个人在床上缩成一团,在确认他离开后,迅速翻身下床,插好门闩,将自己贵重的东西收拾好,放进来时的包裹里。 她几乎是一口气收拾完的,四下巡视一圈后,包裹中又填了两样小物,确保该装的都装好了,她将包裹藏进被褥,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吃了晚饭。 她必须得逃走,就在今夜。 虽然不知道未来如何,但她绝不可能留在这里,过那种屈辱的生活。 绝不。 第62章 金簪 ◎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 虽然已经坚定了逃跑的决心,然而随着夜色加深,她越发忐忑不安,简直想立刻就插上翅膀飞走。 但是她不敢,长公子随时可能心血来潮踏入她的房间——他一贯这样,到时候,还不及她拐出这片坊区,就会被追赶的人逮住了。 一旦被扭送回去,想再逃就很难了。 她在屋里如坐针毡,几次鬼鬼祟祟推门而出,却不敢走太远,只在门前晃悠,像鼹鼠一样,探头探脑地查看庭院内的情况。 今夜与其他夜晚似乎没什么区别,除了月亮很大,洒下的清辉像白纱一样朦胧外,一切如旧。 她很想钻入旁边那片胡杨林,窥看一下长公子的房间有没有熄灯,但刚刚迈出一个脚尖她就退缩了,很没出息地勾着脖子折返回屋,靠在门板上胸口砰砰直跳。 不知怎么的,她总觉得,他可能就潜伏在那片树林中,冷笑着等她自投罗网…… “你要去哪儿,芈瑶?” 她仿佛已经看见他居高临下,冷冷地扯着嘴角,对着一脸慌乱无措的她戏谑地质问道。 不行,不行,还是太早了。 她摇摇头,重新坐到床上,打算再等两刻钟。 长公子的就寝时间并不固定,前后能差出一个时辰,因为他有时会处理公务,或者额外读些典籍论著,而这会儿,正是他最寻常的就寝时间。 楚萸只留了一根蜡烛,放在梳妆台上,然后就小猫般蜷缩在床头,幽怨地瞪着乌润的小鹿眼,倾听着时间流逝的声音。 两刻钟转瞬就到,她却有些怯了,磨蹭了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蹑手蹑脚出门。 庭院里一片安谧,连鸟雀的啾鸣声都听不见,偶尔只有风吹树枝的沙沙声,掩护着她慌乱紧张的步伐。 楚萸拎起裙角,小心翼翼地走着,避免踩到树上的断枝,心想万一碰到什么人,就说睡不着觉想散散心。 虽然散心的时间和地点都分外可疑,但今天全府皆知她心情糟糕,做出什么事都不算出格,有情可原。 她稍稍兜了个圈子,绕出一道完整的抛物线,从另一端摸索过去,躲在一棵树干后,遥遥望见他的房间灯火通明,顿时有些失望。 算了,干脆就等到凌晨时分再逃吧,那个时候他怎么也该入睡了—— 万一睡不好,影响明日与齐国公主的约会,可怎么是好? 她自嘲地想,心中漫上酸涩,颓然地转过身,沿着来时的抛物线又绕了回去。 大约是确认了他在房中,她的步伐稍稍大胆了些,却没想到,在胡杨林靠近自己房舍的边缘,与他撞了个满怀。 楚萸差点惊声尖叫,幸好她忍住了,只是惶恐地往后退开两步,仰头看向他,眼神宛如见鬼。 “长、长公子——”她嗓音发颤道,“您、您没睡呀?” 扶苏借着月光疑惑地打量了她一阵,抬脚慢慢朝她靠近,他的气息热烈如旧,她没法再躲,只能将指甲掐进指腹,靠着这份细微的痛来给自己壮胆。 “我刚刚去你房间,见你没在,没想到竟在这里面晃悠。”扶苏轻笑一声道,眸光幽幽地端详着她,却看见她红唇微颤,眼波晃荡,一副极其紧张的模样。 “你……没事吧?”他歪了下头,抬手摩挲起她光滑的下巴,指腹上的薄茧忽轻忽重地刮着,在她脊背上激起一波战栗。 他刚才那句话甫一出口,楚萸都快被吓晕了,她顿时想到空空如也的梳妆台,和被褥深处的包裹,下意识以为他什么都发现了,此番是来向她兴师问罪的—— “我、我……睡不着。”她嚅嗫,主动往他手掌上蹭了蹭,表现出一种乖顺,“可能是晚上吃得太多了,便想着散步消化一下。” “是吗?”他讳莫如深地笑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的缘故,楚萸总觉得他的笑容别有深意,就好像早就揪住了她的狐狸尾巴,“正好我也睡不着,陪你逛逛吧。” “不不,不必了,我这会正好倦劲儿上来了……我、我先回房睡觉了,您也早些歇息吧,长公子。” 她急切地想要走,却被他长身一挡,轻易拦住了去路。 第114章 “芈瑶,你在生我的气?”他俯下头,轻声问道,话音就擦着她敏感的耳廓落下,与先前“威胁”她时判若两人。 楚萸咬紧下唇,睫毛轻抖,半晌之后摇了摇头:“芈瑶不敢。” 扶苏凝视她良久,久到她小腿发软,就快承受不住,甚至产生了想要将一切招供而出的冲动。 因为微微仰着头,下巴又被他托于掌中,她不得不与他深邃黑沉的目光正面相对,她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虫,被粘在他的蛛网之中,翅膀残破,垂死挣扎…… 扶苏瞥见她眼里有害怕的神情一闪而过,心脏忽地一阵紧缩,他悻悻地收回了手,探入袖口,半晌摸出一支金簪。 他去她房间,就是想送这个。 金簪大约手掌长短,在浓稠夜色中散发着璀璨光晕,簪头位置对称镶有两颗硕大的玉石,一颗碧绿、一颗赤红,仿若活物般熠熠生辉,甚是灼艳。 饶是对这个时代饰物不怎么了解的楚萸,也被它攫住了全部注意力,甚至短暂地将逃跑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因为它实在是太精致华丽了,每一道纹路都仿佛精雕细琢,无比繁复、细腻,楚萸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惊艳的事物,哪怕在咸阳宫里走过一遭,也没遇见过能与之匹敌的。 他唇角泛起笑意,将簪子往前递了递,楚萸小心翼翼地接过来,簪子比想象中重很多,沉甸甸地坠在指头上,质感十足。 “方才我说话,语气有些重了,你别放在心上。”他用手指挑起她的一绺碎发,缓慢缠绕,指节似有若无擦过她面颊,“我向你保证,芈瑶,只要你呆在我身边,我会尽我一切所能,好好待你的,你什么也无需担心。” 他应该是在道歉,顺带着做一波承诺,可语气听起来仍然透着强硬,甚至还可以理解为是在强化先前的威胁。 他只是为不能娶她而道歉,却并没意识到,不顾她的意愿强行留住她,对她而言也是一种伤害。 一种带着侮辱的伤害,就好像她根本就只是个玩物,不必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乖乖依顺他就好。 她心头像被尖针刺了一下,眉眼间溢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悲伤。 “这是阿母大婚那日,父王送给她的。”他温情地一笑,“其上所嵌玉石乃蓝田玉,质地稀罕,与和氏璧同源,阿母本打算在我大婚当日亲自送给新妇——” 他顿了一下,将她那缕头发勾到耳后,指尖沿着耳廓、脖颈逶迤下滑,最后握上她的手,轻轻一摁,价值连城的金簪便牢牢被她攥于掌中: “今天,我代阿母将它送给你,芈瑶,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你也可以在他大婚的时候,传给他。” 楚萸愣住,目光粘在簪子上,脑中却浮现很多似曾相识的桥段。 她感觉,自己仿佛爽文小说里的恶毒女配,明明是个“小妾”,却霸占了男主所有的偏爱,甚至连这种本应该传给正妻的传家宝,也一股脑给了她。 他刚刚又给了她一个承诺,一个虽然不能娶她为妻,却提前预定了她未来孩子地位的承诺。 她不确定这合不合规矩,犹疑着抬起双眸,却在他脸上看见一副极其认真的神色。 她有一瞬间的感动,但很快就被理智压制下去。 不,这是不对的。项圈再华丽,彰显的也不是主人的爱,而是控制欲。他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想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她可不能着了他的道,即便她内心深处,还是无可救药地深爱着他。 但正是因为这样,才加倍痛苦。 她莞尔一笑,顺从地收下簪子,睫毛低低垂下,免得被他看见眼中那抹与面上表情截然相反的哀怨神色。 见她收下礼物,扶苏很是高兴,冰霜微覆的眉眼终于舒展开,他安静地凝望她片刻,终于还是没忍住,轻轻扣住她的后脑勺,俯下头,吻住了她滚热的唇。 吻得很深很深,唇舌交缠间她几乎快要透不过气来,但为了安抚住他,方便接下来的逃跑计划,她只能柔顺地仰起下巴,任由他狂风般地肆虐、侵略,甚至用自己生涩稚嫩的舌尖主动去迎合。 然而她的主动,却仿佛按下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她能感觉到他明显兴奋了起来,敏感处被反复刮擦,带来一阵难以抑制的颤抖,她软软地仰在他怀里,感受着他的追逐与缠绕,直到舌根完全发麻,失败得溃不成军。 她溺在他的气息里,全身绵软无力,直到他的吻逐渐转移,辗转在她腻白修长的脖颈处,她才警觉地呻#吟了几声,有气无力地在他胸口推了推。 他明显动了情,而她的主要目的则是尽快摆脱他。 “长公子,别、别这样,我今夜……真的不大舒服……”她嚅嗫道,声音可怜巴巴的。 推了好几次,总算推开了他石墙一样坚固的胸膛,他意犹未尽地松开她,眼睛像狼一样莹莹发亮。 显然他不大爽,但也没打算勉强她。 楚萸连忙拢起衣襟,尽可能减少暴露在外面的肌肤,盈盈做了个礼,眸光潋滟地最后瞅了他一眼,转身小步离开,尽可能让自己的身影显得无辜又自然。 而实际上,她恨不得百米冲刺赶紧跑开,总感觉他落在她后背上的目光宛如饿狼,随时都可能扑将上来,将她拖到自己的洞穴大肆撕咬,直到剖出鲜嫩的内脏,流淌出热腾腾的血液…… 第115章 她打了个哆嗦,绷着的神经直到关上房门的那一刻,才稍微松弛一些,她谨慎地插好门闩,掀开被子看见包裹并没有被翻开的迹象,才彻底松了口气。 好在她带走的大多是化妆品,而长公子又直男属性拉满,没能注意到梳妆台上基本已经空空如也,只有一把象牙梳子,和一小盒早已过时了的香粉。 楚萸已经定下了逃跑时间,就在凌晨时分。 她抱着膝盖一分一秒地挨,快到时间时,深吸一口气,吹熄了蜡烛,抱着包裹刚想推门而出,忽然想起袖口兜里还有一枚金簪。 她心口一痛,慢慢掏出簪子,在微弱的月亮光线下,沉默地凝望了一会儿。 两枚蓝田玉石,就像是两只清澈的眼,洞悉地看着她,她忽然漫上一阵难以自持的伤感,走到梳妆台前,跪坐下来,将簪子郑重地放在铜镜前,摆得板正。 既然要走,就更不能要这样贵重的礼物,也不敢要。 回想起她收下簪子时,长公子眼底闪过的喜悦神色,她鼻尖开始发酸,虽然同情男人是不幸的开始,自己显然更值得被同情,但她还是控制不住地觉得自己寒了他的心—— 不知道明天他发现这枚簪子时,会是什么反应。 惊讶,暴怒,还是愤恨? 她不敢去想,趁着勇气值尚高,赶紧悄声推开房门,在夜色的掩护下快步走到枯井旁的那道废弃小门。 真没想到,这扇低矮的门,竟真的成了她逃跑的通路,她心中唏嘘,轻轻拨开茅草,从里面打开了锁,躬身钻了出去。 外面是一处工整、宽敞的石板小巷,楚萸简直难以相信,自己居然就这样轻易地逃了出来。 她仔细掩好门,感到腿脚发软,撑着外墙一瘸一拐走了一阵,才缓过劲来,放开步伐,快步奔走在空无一人的墨色浓厚的街巷中。 第63章 庇护 ◎谢谢你,景暄◎ 夜晚的街道安静如坟,青白色的月光让周围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楚萸不敢明目张胆在路中央晃,只能贴着墙根往前挪步,走得既急切又狼狈。 具体去哪儿她也不知道,唯一想的就是尽快远离长公子的宅邸。 走了大约一刻钟,身后并未有追踪的动静,她才稍稍放下心来,脚步往一旁迈了迈,渐渐健步如飞了起来。 拐过两条小巷后,新的恐惧油然而生,她一面走一面紧张地四处看,总觉得在某片浓稠的阴影里,藏匿着什么东西,可能是一只恶犬,一个心怀叵测的盗贼,甚至是一个披头散发的鬼魅,在暗暗观察着她,意欲伺机而动,冲出来攻击她。 就在恐惧攀升至最高点时,左后方骤然响起整齐的脚步声,像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军人在齐步跑,吓得她啪嗒一声踩进一个深深的水坑,发出清脆的响动。 她瞬间慌了神,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拔腿就跑,结果刚迈出两步,湿答答的双脚一滑,齐刷刷崴进一道排水沟里。 骨骼脆响一声后,她吃痛地栽倒在地,包裹也摔在身旁,幸好系得紧,否则更有她受的。 疼痛还是次要的,她首先感受到的是绝望与无措,即便那队脚步声渐行渐远,根本就与她无关。 整个下半身都浸泡在脏污冰冷的水沟里,两只脚踝也肿痛无比,她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像一只瘸腿的丧家犬,浑身贴满烂菜叶,夹着尾巴四处逃窜…… 难道要在这水沟里呆坐一夜,等着天一亮被他揪回去吗? 也许还没熬到天亮,她就被冻死了,她悲伤地想,手脚并用地试图爬起来。 脚踝不动还好,一触碰就疼得她冷汗狂飙,根本一丝力气也使不上,和上次疼痛等级差不多,然而上次她伤的只是一只脚,并且还有一个心眼坏但却十分靠谱的帮助者。 现在,她才是真正的孤立无援,费了好大劲儿才靠着两只手臂支撑,将下半身从冷水中蠕动了出来,但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甚至连翻个身都是妄想。 除非有关公刮骨疗毒的毅力,否则任何需要活动脚踝的动作,她都难以完成。 这可怎么办……她咬着下唇,焦急地想,努力屏退不断冒尖的各种消极念头,试图寻找出一个解决困境的方案。 然而事实给了她一巴掌,四周不仅没有民宅,甚至连能遮蔽身体的水井、石磨、水缸都没有,空荡荡又冷清清。 她彻底陷入了绝望,甚至后悔了自己的冒失行动。 如果没有慌不择路地出逃,她此刻至少还在暖烘烘的被窝里,想要多少炭就加多少,长公子虽然老是欺负她,吃穿用度却从不苛待…… 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屏退这个软弱的想法,就在她即将陷入第二轮绝望之时,一道马车声,从身后她方才拐出的巷子深处辚辚传出,一路响过来。 宛如灯塔里射出了一束光,她急切地扭头去看,使劲挥了挥手臂。 哪怕是追兵,她也不在乎了,总好过在黑夜冰冷的街道上挺尸一夜。 马车在距离她两米开外的位置停下,赶车的是个蓄须的中年人,他扯住缰绳,眯起眼睛、伸长脖子辨认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前面的一团黑暗中,扭身坐着的居然是一位少女,正满脸急切地望着他,眸子仿佛会发光。 他一时愣住,直到马车的帘子被轻轻掀开,传出家主清贵温和的嗓音。 “怎么突然停下了?” 第116章 马车中蓝衣褐冠的少年问道,下意识向前看去。 四目相对间,都在昏暗间认出了彼此。 “芈……芈瑶?” 少年惊讶的瞪圆了眼睛,急切而轻盈地跳下马车,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旁,蹲下来握住她的肩膀仔细端详,脸上渐渐显露欣喜。 “景暄……”楚萸如梦似幻地呢喃出他的名字,她亦是没想到来人竟会是他,紧绷的神经陡然松弛了下来。 两行百感交集的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在她桃子一样的脸蛋上,刷出两道清亮的痕迹。 然而一想到上次不大礼貌的落荒而逃,她就尴尬地埋下脑袋,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只好委屈巴巴地指了指自己的脚踝,睫毛亮晶晶地忽闪。 “受伤了?”景暄压根就忘了那事,露出心疼的神色,探出手指在伤肿轻按了两下,楚萸轻微地“嘶嘶”了两声,他立刻挪开手指,生怕弄痛她。 他其实有点想问“你怎么会在这里,还负了伤”,但一见到她泪眼婆娑的娇弱模样,顿时热血上涌,脑子里就剩下心疼了。 但有些问题,还是要先问好。 “你受伤了,我送你回……家吧。”他说道,语气带着试探,在说到“家”这个字的时候,眼神晦暗了一瞬。 楚萸连忙摇头:“求你别,我……我不能回去……” 景暄一愣,探究地望着她那双宛若含满秋水的美眸:“他——对你不好吗?” 人在深夜跌倒路边,手头还躺着一只鼓囊囊的包裹,无论怎么看都是一副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他思来想去,也只能做此猜想。 曾经与他情深意切的少女,如今却已在敌国公子的身下承欢,他初来秦国就得知了这一噩耗,顿时如遭五雷轰顶。 虽然心若刀割,却也想着就此算了,老老实实陪叔父完成任务,安分地返回楚都。 她本就是送来联姻的,只是上天愿意开玩笑,明明已经被悔婚了,却还是没能逃过被染指的命运。 怪只怪他来晚了,若是早上哪怕一个月,他兴许就能把她带回故乡,将她留在身边呵护一辈子了…… 然而,他偏偏又在集市上遇见了她。 那个男人撕去了她的青涩,为她染上了一层熟透果实般的妩媚韵味,她似乎变得陌生许多,然而只要一笑,那对小小的梨涡还是让他心口一烫,过往的记忆纷至沓来,止都止不住…… 楚萸不知道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含混地“嗯”了一声,垂下眼睛,没注意到少年清俊的面庞上,爬过一抹暗喜。 “那……我送你回秀荷那儿吧,你的脚伤需要尽快处理与歇息。” “不,千万别——”楚萸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神色凄凄地又摇了摇头。 去哪里都不能回那里,那相当于将秀荷他们卷入自己的任性,她最不想的,就是波及到他们。 像是看出了她的想法与处境,少年沉吟片刻,犹豫着开口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可以随我回驿馆,就在前面不远——你先在我房间暂住一晚,不会引起任何怀疑……” 楚萸微愣,在心里短暂权衡一番后,慢慢点了点头。 “……好。” 这是她当下能得到的,最好的庇护了。 在任何时代,一个姑娘家和小伙子单独共处一室,还是在深夜,都是会被嚼舌根与想入非非的,但楚萸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景暄的出现简直是天赐良机,比天兵天将还及时,完全可以解她的燃眉之急。 她正这样想着,一团暖和的沉香的气息幽幽拂来,接着身体被两条有力的胳膊轻轻抱起,脱离了干硬冰冷的地面,朝马车稳步走去。 他的怀抱和长公子一样坚固、宽阔,然而带给她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她相信她可以毫无顾虑地在这个怀抱中安然沉睡,就像工作了一整天后,蜷躺在家中最舒适温馨的沙发里。 “谢……谢谢你,景暄。”在像小美人鱼一样被小心翼翼放进马车里时,她小声但真诚地感谢道,清澈的目光流淌在他侧着的面颊上。 景暄轻声一笑,没有说什么,在她对面坐定,马车缓缓驶动,像鱼一样滑入了泼墨般的夜色深处。 第64章 动摇 ◎……◎ “疼吗?” 景暄把药瓶放到一边,温声问道,手指小心地将褐色药膏在她白皙纤细的脚踝处涂匀。 药膏遇到空气很快干化,龟甲般覆盖着她的两只脚踝,楚萸可怜兮兮地瞅了瞅——脚面都比平时高了,看来这次扭伤得挺严重。 “不疼……”她撒谎道,然而眼角缀着的两颗小泪珠出卖了她。 景暄看了看她皱成一团的小脸蛋,轻轻叹息一声:“你呀,还是老样子,总爱故作坚强。” 这话楚萸接不上来,只能垂着眼帘假意查看伤口。 幸好他并没有就此引出对旧日的追忆,弯身又将她的伤口查看了一下。 “每天敷用两次,大约三四天就能好,这期间你就在这张床上歇息吧,尽量少活动,明早我跟楼下知会一声,让他们不必上来打扫了。” “……可我睡在这里,你睡哪呀?”楚萸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 她现在衣衫不整半坐半卧着的,是他的床铺,也是这个宽敞套间里唯一的一张床。 他将她从马车一路抱进来,特意用宽大袖摆掩住她的头,她也配合地把脸埋进他胸口,店主于是只能看到这位楚国客人带了个身材窈窕的女人回来——这对男人而言并不是稀奇事,再多的他就辨不清楚了。 第117章 景暄的客房在二楼,他不顾她身上的脏污,想都没想直接将她放在了里间的床榻上,湿漉漉、覆满泥浆的裙摆很快弄脏了他簇新的床褥,让楚萸感到十分抱歉,尽可能地蜷着身体,避免扩大污染。 “我打地铺就行。”景暄笑笑,目光朝外间指了指,“正好方便看门。” “……那、那怎么行啊,你救了我,帮我疗伤,还要将睡觉的地方让给我……还是我睡地铺吧。”楚萸涨红着脸道。 “什么时候变得跟我这么客气了?”景暄笑笑,“虽然两年未见,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样,多多依赖我,让我也过过大英雄的瘾。”他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道,眼神清澈而纯粹。 楚萸有些不敢直视他温情脉脉的目光,抿唇低头,小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披着芈瑶的外皮,挥霍着属于她的温情,这让她的良心感到不安。 但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视线边缘景暄的身影动了动,她偏脸去看,只见他正弯腰捡拾着她凌乱散在地上的鞋袜,顿时脸上更红了。 然而她现在寸步难行,也不能让脏袜子就那么撇着,只好讪讪地扭过头,装作没看见,任由他收拾、处理。 接下来的两天,景暄白天出去办事——为了分散风险,他的叔叔景涵住在另外的客栈,离这儿不算近,他每天都去那里与他汇合,而不是反过来,这让楚萸大大松了口气。 晚上,他会带着很多热乎乎的特色美食给她吃,还买来一些漂亮的小玩意逗她开心,楚萸往往白天还枯坐在床上掉眼泪,傍晚就被他热气腾腾的笑脸和变幻莫测的小礼物逗得咯咯笑。 一晃眼,三天过去了,她在景暄的搀扶下,开始尝试着下床走路。 双脚好像新接上去的,走起路来虽然不怎么痛了,但却硬邦邦的,无法走直线,只能在小范围内转悠,再多迈几步,怕是会摔屁墩。 景暄被她好笑的样子逗乐了,像搀孕妇一样把她搀回床上,安慰道:“可能还得再等两天,别着急,慢慢试试。” 楚萸愁苦地点点头,拘谨地把被子拉到腰部以上。 她能不着急吗,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长公子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将她从暖烘烘的被窝里揪出来,有时持剑,有时是长矛,总之每次都是全副武装,而她则穿着睡衣,狼狈不堪地滚落床榻,因为脚崴了,不得不爬着躲避他的揪扯…… 倒不是说她脚上没伤就能逃脱追捕,但至少能在被扭送出门的时候体面些…… 长公子那边,是什么状况呢?他会不会暴跳如雷,觉得自己的一片真心被辜负了,然后满城搜捕她? 应该会搜寻,但不至于大张旗鼓,因为她一不是朝廷要犯,二没有触犯秦法,她与长公子之间,也没有任何表示婚姻或者隶属关系的文书,他虽然愤怒,但不至于失智,做出惹人非议的行径。 她一有空就会陷入这样的猜测中,继而联想到自己那无疾而终的感情,越想越心痛,眼泪也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她把脸侧搭在膝盖上,手指不知不觉就摸到景暄昨晚买来的小狗木雕。 小狗吐着舌头,憨态可掬,她呆呆看着,很快就破涕为笑,将小狗贴上面颊,感到一股暖流渐渐汇入心尖。 就算没有原主那似有若无的缥缈记忆,她也会觉得景暄像个温柔的大哥哥,一颦一笑都很令人安心。 以后一定也会是个好父亲吧,她笑着想,冲小狗做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兴许是为了顾及她的心情,他一直没提与长公子有关的话题,也没问她入秦都遭遇了什么,只是偶尔说说楚国的情况,并有意无意暗示了两次,他可以带她走。 带她回家,回到那个四季温暖、浪漫多情的故都。 每到这时楚萸都本能地垂下眼皮,不轻易表露情绪。 若是以前,她根本不会多想一秒——她肯定要留在秦国,毕竟这里短时间内不会遭至生灵涂炭,然而楚国…… 即将尸横遍野,血流漂杵。 可现在,她竟微微动摇了。 很多复杂的原因糅合在一起,但最主要的还是,长公子即将大婚,而她,却要凄惨地与他共处一座城池,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感受着整个咸阳,乃至整个秦国对他们新婚的祝福。 楚萸以前从未陷入过爱情,甚至还和小伙伴一起嘲笑过电视剧里恋爱脑的痴男怨女,然而轮到自己,竟还不如那些女主角坚强有主见…… 她正难受地想着,忽听楼下传来骚动。 她心生警觉,连忙赤足下榻,一边活动着僵硬的脚踝去够鞋子,一边抓起枕头下景暄给她防身用的匕首。 他很认真地教过她怎么用,以及如何在快速有效进攻的同时,避免伤到自己,他是真心为她好,她能感受到,也因此越发羞愧。 但也渐渐的,生出一丝微弱的依赖。 就比如此时,她多希望他能在身边。 然而按照前几日的规律,他至少要在一个时辰后才会回来,楚萸绷紧神经,决定要坚强点,毕竟人活一世,只有自己才是最靠得住的。 骚动还在持续着,似乎有好几个人在争论,都是高门大嗓的,却因为房间隔音效果太好而听不清内容。 她将匕首握进掌中,一咬牙站了起来,刚刚稳定住身体,外屋的门就被轻轻推开。 第118章 她的心脏猛地跳快了两拍,然而几秒钟后,出现在通往里屋帘幔旁的,竟是一脸沉思神情的景暄。 她顿时松了口气,重新跌坐在床上。 “是你呀,吓我一跳。”她将匕首塞回枕下,目光转向他,好奇问道,“今个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呀?” 景暄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蓦地粲然一笑。 这是个有些突兀的笑,但因为绽放得过于绚烂,以至于楚萸忽略了它的不合理性,竟看呆了一瞬。 “下午叔叔身体不舒服,便没去登门拜访。”他回答道。 他们入秦的主要任务,就是找到那些曾经活跃于秦国政坛的芈姓族人,比如昌文君、阳泉君,想将他们挖一个到楚国去,毕竟他们入秦几十载,又曾担任要职,深知秦国行军作战的风格,看在同宗同族的份上,或许可以为他们所用。 然而有了昌平君的先例,他们大多数时候都吃了闭门羹,景暄对此不甚在意,可他叔叔一把年纪却被气得胡子都飞了起来,大骂那些人背弃祖宗,做了秦人的走狗—— “楼下发生什么事了吗?”楚萸追问道,“我听见好大的动静。” “没事,几个酒鬼闹事而已。”景暄笑答道,慢慢踱步到她身边,坐下来,向她摊开右手手掌。 楚萸诧异地低头去看。 他的掌心中央,托着一枚碧色的纽扣,与他今日衣服的颜色一致。 “刚刚在门口脱落了。”他忽然变得有些孩子气,手指在高挺的鼻梁上挠了挠,“你……能帮我缝上吗?” “哦,好啊。”楚萸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巴不得能赶紧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来报答他的各种恩情。 穿越到这个时代,她的笨手笨脚,让她注定与任何女性特质十足的手工技艺无缘,唯有缝缝补补还像点样。 就这还是跟老板娘费劲儿学的,期间挨了不少恨铁不成钢的呵斥。 她从床榻里侧翻出针线包,选出一团浅色线,熟练地穿针引线,一手擎针,一手捏着纽扣,倾身朝他靠近,将扣子固定在脱落的位置,飞针走线,细细地缝补。 总感觉这扣子,更像是被大力一把扯下来的呢……是错觉吗? 他身上沾染了体温的沉香的气味,慢慢将她环绕,令她感到一阵没来由地安心,她在他气息的环绕下,埋着头一针一线认真地缝补。 少女满头乌发松散,雪颈微勾,发顶与他线条分明的下颚只留有不到一指的空隙,为了看清扣眼的位置,她与他贴得很近,额头几乎抵在他胸膛上,无论是谁乍一看,都不得不想歪。 而这也正是扶苏推门而入,大步闯进来时,劈头盖脸撞见的一幕。 他在门口面色阴沉,眉宇间压抑着与年纪不符的暴戾,手指重重地按上腰间长剑。 咔嚓一声,剑身被拇指向上推出一截,正是这道声音,让楚萸从聚精会神中惊醒,满脸讶色地扭头看去。 这一看,把她脸都吓绿了,针尖一不小心扎进肉里,疼得她嘶嘶了两声,连滚带爬地往景暄身后躲。 然而景暄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仿佛并不惊讶他会出现在这里。 第65章 决裂 ◎……◎ 扶苏是在翌日清晨,发现芈瑶不见了的。 他照常起得很早,安排了一些事务,因为知道她是贪睡虫,虽然迫不及待,但还是耐下性子,等到日上三竿头才去推她的房门。 依旧没有落锁,空气中依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干花香,让他联想起她柔软馨香的发丝,他顿时心潮澎湃,满怀期待大步走进里间卧房,却没有如意料中,看见一张微微泛着潮红的熟睡的脸。 她的房间空空如也,床上也没有睡过的痕迹…… 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目光四处逡巡间,瞥见了端正放在梳妆台上的金色簪子。 他呆呆望着那枚簪子,先是困惑、怀疑,继而涌起愤怒—— 她居然——逃了! 簪子安静地躺在那里,虽然奢丽华艳,却因为光线晦暗,折射出一层灰蒙蒙的暗淡晕泽,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它横在那里,仿佛是他那颗被践踏的真心,这一点更加让他怒不可赦—— 她怎么可以逃走?她还想让他做出怎样的承诺? 王命难违,他必须娶齐国公主,对于这点他一直颇感歉疚,可他已经向她阐明了原委,她为什么就不能多理解他一点呢? 为什么其他女人都可以,就她不行? 各种愤怒的想法乱哄哄塞满了大脑,他将十指紧攥成拳,力道之大,指节都泛出了森冷的青白色。 他立即派人四处搜寻,他府上原本是有一批侍卫的,后来因为去了雍城,便将他们解散了,回到咸阳后也懒得再召集回来,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派上了用场。 搜找了整整三天,竟毫无头绪,她就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没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被任何人目击过。 她原来的住处他也气势汹汹地找了,那两个楚国人和他一样震惊,根本就不知道他们公主的去向,那个圆脸的小丫头竟还薅住他的衣襟,对他劈头盖脸一阵哭闹,惹得他烦不胜烦,好几次都想揪着她的衣领,把她扔到一边去。 随着时间流逝,他的暴怒渐渐变成了一股闷燃的火,阖府上下谁也不敢轻易跟他搭话,连长生都变得深沉寡言了,整日缩着脖子小心伺候,就好像生怕他会如毒蛇那样喷出毒汁。 第119章 然而今日,他在街道上,竟偶然看见了那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楚国人,一身与大秦格格不入的碧蓝色袍服,慢慢悠悠地四处闲逛,甚是扎眼。 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脑中缓缓升起,他面色一沉,屏退了身后的侍从,黑着脸,不加掩饰地跟在后面。 然后便看见了眼前的这一幕。 没有什么比心中猜测瞬间被证实,更令人火冒三丈、理智全无了。 凌乱的床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人,耳鬓厮磨般的姿势,还有她竟然给他缝补衣物—— 他注意到这间客房虽然宽敞,却只有一张床——她这三日,都宿在这里吗? 都和这个男人同床共枕,肌骨相缠吗?她在他身下,也会发出那种令人血脉喷张、时断时续的婉转娇吟吗? 他强压下心中熊熊喷发的怒火,颤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按向了腰间长剑。 他此刻已是怒意滔天,觉得自己不仅真心被践踏,还被狠狠地戏弄了一番。 他从来都不是她的唯一选择,而他竟然还将她视若珍宝,不肯放手,恨不得倾尽全部来弥补不能娶她的遗憾,可她却早已投入其他男人的怀抱。 从嬴濯,再到这个楚人,她从来就没安分过,而自己却被她单纯迷糊的外表,一而再、再而三地欺骗…… 早在那日撞见他们紧贴在一起亲密交谈的时候,他就应该深刻意识到这一点,而不是被她软糯的撒娇和故意写满书简的名字,软化了态度,放松了警惕。 真是可笑。 他勾起一抹冷笑,将剑柄重新扣了回去。 他是大秦的公子,秦王的长子,或许他曾经真的很喜欢她,却也不必为她放下身段,做出如此掉价又可笑的举动。 答案比什么都明显了,她既然这么想走,也找到了投奔之人,他又何必像个傻瓜一样愚蠢地纠缠呢? 可笑,可笑,简直太可笑了。 “这就是你的选择吗,芈瑶?”他的目光陡然冷彻下来,越过那个楚人的肩膀,死死盯住她雪白惊慌的面庞,声音暗哑地质问道。 楚萸被他的视线烫伤了,下意识地抬起手指,紧张地抓住景暄的胳膊,更加往他身后躲闪了。 而这一幕,也被扶苏收入眼底。他的眸色越发沉郁、冰寒。 楚萸用力咬着下唇,眼尾洇出赤红的颜色,知道自己此刻应该点点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是的,所以不要再纠缠我了,这样一切便可以迎刃而解。 他并非胡搅蛮缠的恶霸,他也有他的骄傲。 然而她心底,却迟迟不愿意下这个决定。她与景暄本就没什么,她虽然不会留在长公子身边,但也不希望他误会自己—— 可是这种毫无助益的坚持,真的有必要吗? 眼前为她遮风挡雨的身形动了动,轻轻拨开她的手,她猛地一惊,只见景暄扭头朝她笑了一下,徐徐起身,往前跨出两步,站在扶苏面前,与他对面而立。 “素闻长公子有刚毅贤德之美名,如今却何故对一弱女子苦苦相逼?还是说,你们秦人从上到下,从国至人,都是如此不讲道理、罔顾廉耻?” 他以平缓的语气讥讽道,态度不卑不亢,目光与他对视,显露出六国贵族特有的不屑与愤恨。 扶苏并没有被激怒,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 丧家之犬的狂吠,他懒得听。他的眸光绕过他,带着强势的质询,再度冷锐地落在楚萸身上。 “回答我的话,芈瑶。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他的声音里,已没有丝毫熟悉的温存,完全是上位者露骨而暗含凶悍的质问。 楚萸很没出息地埋下头,几乎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下巴。 快刀斩乱麻,是此刻最行之有效的方案了,她别无选择。 她不敢直视他的视线,并非因为胆怯,而是怕自己会失控,会哭着告诉他不是的,她仍然爱着他,而且只爱他,但是她绝不会和第二个女人一起分享他,她做不到—— 可就算她以撕心裂肺的腔调,将这些内容哭嚎出来,也是毫无用处的,他注定会娶齐国公主,而她也因此不会留在他身边。 多么简单的等式关系,却因为掺杂了情感因素,变得复杂又僵持。 一声冷漠的轻哼落在耳畔,她宛如被电了一下,眼眶红红地抬起头,还未及看清长公子的表情,一道青色的残影就朝她飞来,哐当一声擦着她的床榻,落在了地上。 她定睛看去,竟是那枚玉佩。 从楚国带来的,只在偶遇景暄那天佩戴过,而原意却只是想向秀荷他们证明,自己过得还不错…… “你落下这个了,芈瑶。”扶苏冷冷道,嗓音透出一股不屑一顾的傲慢和讥讽,“这么重要的东西,难道不应该贴身收好吗?” 他将手臂收回身侧,眼神漠然地最后睨了她一眼,毫无留恋地拂袖大步而去。 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正眼瞅景暄一眼。 而楚萸,则盯着床下那枚原地摇晃许久,终于停歇下来的玉佩发呆。 她看到光滑细腻的玉佩上,裂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宛如一道闪电劈在上面。 就仿佛她此刻的心脏。 若是说先前还存有一丝念想,但现在,她清楚地知晓,她与长公子,已经彻底决裂了。 枯木可逢春,破镜难重圆。 第120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21章 因为一下子吃太多,她肚子有些胀,便沿着院子慢慢逛了起来,忽然一阵喜庆的锣鼓声沿街飘来,刹那间击碎了她刚刚振作起来的决心,她几乎是落荒而逃,一头扎进卧房,将门紧紧地、几乎不留一丝缝隙地关上。 她扑倒在床榻之上,用力捂住耳朵。 根本没有用,她现在的处境,就如同浸泡在水里的伤口,无论内在如何愈合,都会被潮湿的环境恶化回去,不仅久久无法痊愈,甚至还加倍恶化…… 她将自己蜷进被窝,木然地盯着前方铜架上的炭盆。 几个月前,他就是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地给她下了套。 她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穿越回那个雨声缠绵的夜晚,给被美色鬼迷日眼的自己,一个响亮的大巴掌。 如果没有心动,什么都好办了。 还有他,明知道不会有好结局,为什么偏偏还要主动招惹她呢? 他或许对他的父王抱有一丝希望,但他应该知道那丝希望有多脆弱,他肯定要比她更了解自己父亲的强势。 都怪他,都怪他,他不该招惹她的…… 她愤愤地转过脸去,面对着墙壁。兴许是吃得太撑,再加上昨夜没怎么睡着,她感到一阵倦意浓厚地席卷而来,将她牢牢包裹。 她顺从地闭上眼睛,把自己交给了它。 她做了一个梦,一个久违的、充满血腥的梦。 那是上次未完的那支梦的延续,亦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恐怖的梦。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这个梦的残忍程度,远超过她看过的任何恐怖电影。 她在梦里,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前一世,她与长公子的孩子,一个叫做稚儿的漂亮男孩。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眼前,被人一下一下摔打在地上,直至血肉模糊,滚烫的脑浆与血液溅满她的脸颊…… 她还看见他那双乌黑漂亮的丹凤眼,死气沉沉地转向她,眼球因为剧烈的摔打,一半脱出了眼眶…… 但他的嘴角仍是笑着的,手里还紧紧攥着她塞给他的那只小狗木雕。 他支离破碎的表情仿佛在说,阿母,你看我多听话,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呢…… 她在梦里一定是撕心裂地大叫了起来,可她记不清了,留存在她记忆里的,只有幼童残破的身躯,与漫无边际的殷红的血。 还有那个人,野兽般咧开的嘴角,和一排森白的牙齿。 “胡亥!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倏然惊醒,心脏剧烈悸动,全身都浸泡在冷汗里。 外面的锣鼓声越发响亮、激越,似乎要掀翻整片天地,但她此刻反而渴望起了它们。 她掀开被子,摁着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披上衣服,跌撞着迈过门槛,靠在门板上,整个人虚脱不已,望向大门口。 一道洪流般的声音由远及近,漂浮在锣鼓声中。 “魏国亡了!” “魏国亡了,大秦胜了——” “秦王万岁!大秦万年!秦王万岁,大秦万年——” 她缓缓地闭上眼睛,身体贴着门板慢慢滑下。 也许,她真的该走了。 她想。 第67章 决心 ◎……◎ 这几次噩梦,她对梦中原主感同身受的程度,一次比一次强烈,方才那场尤为逼真,就好像她本人真真切切经历过一样。 她直到现在还颤抖不已,冷汗濡湿的发根被深秋的风吹过,激起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 她闭了闭眼,不敢将思绪凝聚在固定一点,否则梦中那孩子惨痛的死状,便会清晰浮现在脑海,令她几欲抓狂。 她拼命分散注意力,然而不出几秒钟,那画面又阴魂不散地再度呈现,每一个细节都刷了漆似的栩栩如生,令她心口揪痛难忍,鼻腔涌上阵阵酸楚。 耳边仍然回荡着秦人震耳欲聋的欢呼,至少此刻,她不再反感这种喜庆,反倒希望它们持久一些,热烈一些,直至她将最后一丝梦魇的阴影挤出脑海。 她用力按住胸口,深深吸了几口气,抬起眼睛,看见景暄正一脸沉重地跨过大门,背着手,若有所思似的朝她慢慢踱来。 她强撑着站起身,子弹般地扑向他,吓了他一跳。 “芈……” “带我回家吧,景暄。”楚萸紧紧抓住他的胳膊,泪眼朦胧,面色憔悴又悲伤,眼里的神情却无比真挚,“带我一起回楚国,好不好?” 她本以为景暄会一口答应,他之前也是一直这么暗示的,然而他却面露犹豫,三缄其口。 楚萸仰脸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变了态度。 “我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沉默了好一会儿,景暄终于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我担心你独自留在秦国会挨欺负,芈瑶,但我现在又怕一旦楚国战败了,你是楚王的女儿,秦王会像对待韩赵魏那样,将你们像奴隶一样押回来……芈瑶,我真的不知道该不该带你回去,也许你应该回到那个人身边,那是最万无一失的选择——” 楚萸激烈地摇起了头,耳珰在脸颊打出鲜红的印记。 她手指深深嵌入他的手臂,嗓音也有些哑,又哑又尖:“不要想那么多了,景暄。我决定了,我要回去,我要与楚国共存亡!” 后半句虽然情绪凛然,但显然是胡诌的,她对楚国没啥情感,即便在现代她也不是楚地之人,她这样说,只是想增加信服度。 第122章 景暄咬了咬牙:“好吧,我们三日后辰时走,你……尽快做准备吧。” 楚萸点了点头,松开了双手。 胸口仿若被移走一块巨石,一阵轻松的疲惫袭来,她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景暄连忙上前搀住:“你……没事吧?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刚才做了个噩梦。”楚萸惨兮兮地一笑,抬手抚上门框,“不要紧的,我……想回屋躺一会儿,你不用担心。” “谢谢你,景暄。” 她挤出一丝微笑,乌黑的睫毛轻轻眨了眨,景暄被她疲倦又清丽的笑容晃出了神,呆呆地望着她走进房间,在床榻上慢慢躺下来。 他有些难过地收回视线,从外面为她掩上了房门。 虽然这一切都是他最开始强烈期盼的,但为什么,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晚饭后,楚萸将这个决定告诉了秀荷他们。 秀荷虽然一直嘀咕着想回家,却还是愣怔了好一会儿,才懵懂地吐出一个尾音颤颤的“好”字。 又一阵呆滞后,她慌手慌脚地原地转了个圈。 “那、那可要赶紧收拾东西呀!”她捂着脸尖声说,话音刚落,人就惶急地跑进屋里,开始点数有哪些重要物件必须带走。 楚萸没有阻拦,早些准备也好。 “你去帮她一把吧。”她对郑冀说,他看上去也有些木木的,表情像在梦游,但还是利落地点了点头,转身跨进里屋打下手。 “我……也去搭把手吧。”田青略显局促地摸了摸鼻子,说道。 他肯定是不会跟他们一起走,却也不好在这种时候挑明。 “田青,”楚萸抬起眼睛,像个小女孩那样微微歪着头,第一次仔仔细细认真端详他,“你……你是不是很懂兵法?” 田青一愣,眼神下意识躲闪:“我……不懂那些东西。” 楚萸宽容地一笑:“我就随口问问,总感觉你以后会是个相当厉害的人物呢。” 田青万年寡淡的面孔上,浮现一丝明显的情绪波动,他垂下眼睛,一只手慢慢攥起,又松开,眼底掠过一抹落寞的神色。 “你若是想参军,可以向内史蒙恬大人自荐,你不用担心自己赵国人的身份,蒙恬大人绝对不会因此否定你的。去试试吧,男子汉大丈夫活一世,总得为梦想努力一把嘛。” 田青被她说动了,眼中倏然涌起壮志豪情,他确实一直都想进入军队立功加爵,可他毕竟是赵人,不敢冒进,便一直压下这一理想,每天在这个善解人意的楚国公主宅邸里,努力扮演一个普通人。 只是那团渴望的火焰从未被熄灭。 如今又被她三言两语撩拨了起来,已经在他胸口熊熊燃烧了。 很久以后,当他笔直地立于驷马的战车之上,率领着十万秦军冲向燕国城门的时候,才到幡然察觉到,究竟是她的哪句话如此触动了他,以至于让他悬而不决的信念,第一次果断落地、付诸实践。 没错,男子汉大丈夫来这世间走一遭,徒有才华而不施展,碌碌一生,岂不令人哂笑? 他曾是赵人又如何,大秦的朝堂之上,又有几个土生土长的秦人呢?大秦不一直都以“任人唯贤,不看出处”为标榜吗,别人都行,他为何不行。 他脑海里依次闪过卫鞅、张仪、范睢、吕不韦、李斯这些人的名字,虽然目前为止尚未有赵人被重用,但他至少也应该试一把。 就算被无视,甚至被斩杀,他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他脑内各种念头络绎不绝,等回过神来时,主人已经不见了身影。 他扭头四顾,看见她的身影已经走到了自己卧房的门口,正轻轻推开木门。 他这才涌起诸多疑惑。 今天的公主,好像有哪里不大对劲…… 都说楚地盛产巫术,莫非她是预见到了什么,才忽然没有前后文地提出这样的建议? 可他留在她身边这么久,也没看见她对巫术有任何钻研啊…… 他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但他已经下定决心,等他们离开楚国,不再需要自己时,就去蒙大人府上拜见一回。 定下了返楚的决意后,楚萸忽然淡定了许多,当然这也归功于街道坊间的庆祝越来越少,大家将热情转移到了秋收上面,长公子的婚期虽然不断逼近,却也抵不过家里的鸡毛蒜皮,人们最终还是要为生计奔波。 她粗略收拾了下自己的细软、物什,没多少,一个西瓜大的小包足够装下,她在床底下发现了一封信,是楚王写给“自己”的,心中言辞凉薄,只让她想方设法去勾引秦王的其他儿子。 她苦笑一声,将绢布扔进炭盆燃烧成灰。 真不知道看见她回去,那个老家伙会露出什么表情…… 看来以后在楚国,恐怕也磨难重重,她想,但并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她宁可被逼着上刀山、下火海,也不愿意与他共处一片城池,幻想着他与新夫人的恩爱有加,聆听着满城人对他们美满姻缘的祝福。 她承认自己狭隘,但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住,也大度不起来。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横亘着一个巨大的误会。 她没法去解释,也没必要解释,他们已经没有未来了,辩解太多,只会显得自己像傻瓜。 她从床缝摸出手机,在手中握了许久,也想了许久,最后她换上外出的衣服,让田青帮她套上马车,她要出趟门。 第123章 首先去的是老板娘的店,郑重地将她送给自己的华美礼服还送回去。 老板娘有些吃惊,得知她要返楚后,叹了一口气,收下了衣服。 “那就先放我这儿吧,楚公主。”她说,手中的活却没有完全停下,“我给你留着。” 楚萸抿了抿唇,她并不认为她们还有机会见面,就算有,她也穿不起这样的礼服了。 如今勉强还算公主,日后即便回来,怕是连奴隶都不如了。 也许,她根本就活不到那时候呢…… 她自嘲地想,默默缩在一隅,看着老板娘飞针走线,心里莫名感到一阵许久未有的安宁。 离开老板娘的店,她接下来要去的,是渭阳君的宅邸。 她将手探进袖笼,握紧了躺在口袋里的手机。 她打算将它,交给子婴。 从秦到楚,坐马车最快也要两个月,谁又能保证他们沿途一路平安顺遂呢? 她不能把它带在身上,这样的东西,还是放在秦国,交给一个绝对靠谱的人更安全些。 思来想去,也就只有子婴了。 他不仅机敏靠谱,还曾意外瞥见过它,解释起来应该没那么费劲。 她乐观又苦涩地想,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停住了。 她撩开帘子:“怎么了,田青?” 田青紧紧勒住套索,回头道:“前方车多,似乎有很多宗室之人聚集,我们行不过去。” 楚萸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点点头:“那我步行过去吧,反正也不远,你在这儿等我。” 田青稳重地点点头,扶她下了车。 为了护住手机,防止它掉下来,楚萸索性将两只手抄进袖笼,贴着右侧墙根,尽量不引人注意踽踽而行。 大约是魏国投降,三国尽收囊中,宗室之人汇聚在渭阳君府上庆祝,从他们行礼的方式来看,应该是散席之后的道别。 真不凑巧,晚来一会儿就好了,她想,并没有停下行进的步伐。 忽然,她低垂着的眼睛,捕捉到了一道长长的影子,从前方不远处延伸过来。 那是一个高高骑在马背上的人,正策马慢慢朝她的方向走来。 她眸光黯淡地闪烁了一下,理智告诉她默默走过去就好,然而还是忍不住抬起了头,朝那一人一马望去。 天边落日的余晖,仿佛一条缓缓流淌的金红色的河,长公子一袭深绯色袍服,端正笔直地坐于马上,宛如披挂着满天的霞光,俊美又矜贵。 她被那绚烂的颜色晃痛了眼睛,脑中闪过孩子破碎的脸,和手中紧握着的木雕。 泪水控不可控地涌了上来,她在朦胧视线中,看见他面如霜雪,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就好像经过一块不起眼的石块。 空气中晕散着熟悉的雪松香,她抖了抖睫毛,强硬地逼自己忍住了泪意。 真丢人。 她抹去眼角滚烫的液体,埋下头,继续像影子一样,贴着墙根,踽踽前行。 第68章 托付 ◎……◎ 因为门口一瞬间涌出许多人,互相作揖告别,楚萸停下脚步,躲在石狮子后面的阴影中,待人群散去,才小心翼翼挪步出来,朝朱漆大门的台阶走去。 有不少好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继续埋着头,想象自己是空气,匆匆登上台阶,急促间没注意到前方有人,在台阶的最顶层,与从门内大踏步而出的那人撞了个满怀。 男人身材高大,被撞一下毫发无伤,只是惊讶地挑起眉头。 可楚萸就惨了,她捂住鼻子,身体前后摇晃,宛如不倒翁,就在差点仰面跌倒的那一瞬,男人长臂一伸,粗鲁地一把拉住她,将她往前拽了一下。 虽然幸运地没有滚楼梯,胳膊却痛得仿佛被猛兽一口咬住,她呻#吟一声,抬眼望向面前一袭黑袍的男人。 是嬴濯。 她立刻怂怂地收回视线,试图将胳膊从他毫无必要的大力钳制下抽出来,然而他并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越箍越紧,就像要将她捏碎一般。 她痛得蹙起了眉,面颊微微泛出桃红色,春水潋滟的眸子里,洇起一层迷蒙的水雾。 因为挣扎,身子难以避免地扭动起来,然而这一切落在嬴濯眼里,都带了一层暗搓搓勾引的滤镜。 他冷笑一声,霍地松开了手。 刚刚被兄长抛弃,马上就耐不住寂寞寻上门了,这女人,到底有多渴望男人? 他不乏恶毒地想,脑中忍不住回忆起那日她勾引自己的画面。 乌发如瀑,香肩若雪凝,微张颤抖的红唇中,溢出破碎、无助却又令人血脉偾张的恳求…… 不知为何,那画面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窜入脑海,令他不胜其烦,却又在悄然间,催生出一股微妙的生理冲动。 这一点简直令他怒不可赦。 他并不否认,这样的女人,容色绝艳,娇柔妩媚,犹如攀援在大树上的一朵单薄小花,确实很适合在男人身下谋生存,就连一贯城府颇深的兄长,都罔顾他的警告,着了她的道…… 楚王还真是好手段,送了这么个妖艳的玩意来祸害大秦—— 这样一想,他更恼火了,毫不怜香惜玉地撞着她的肩膀擦身而过。 楚萸被撞到门框上,还未褪去疼痛的胳膊上,又添了一道新痛,她难过地垂眸揉着,心想自己在大秦,还真是不受待见,谁看见了都恨不得扒拉一下…… 第124章 找到子婴没费什么周章,之前贿赂过的小厮很爽快地就进去通报了。 子婴见到她,脸上瞬间展露欢喜神色,然而听见她说后天就要返回楚国后,神情一下子失落了起来。 “后天什么时候走?”他急切地问,“我送你去。” 楚萸连连摇头:“不、不必了,我和同族的人一起回去,若是被他们看见你来送我,会不高兴的。” 子婴懂事地“哦”了一声,眼里的失落越发明显。楚萸心虚地别过头,第一次意识到,子婴大约是喜欢她的。 这让她对接下来的诸多请求,感到过意不去。她不大愿意利用人,尤其还是对自己很好的人。 不过转念一想,她的诉求从长远角度上看,都是有利于大秦,有利于子婴的,便压下心中的歉意,将他拉到松林深处,从袖兜里摸出了那部手机,递给一脸震惊的子婴。 “我接下来说的话,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我绝对是认真的,子婴,请你相信我。”楚萸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其实来自于未来,大约千年之后吧。” 子婴脸上露出的神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迷茫。 他没有如通常情况下那样,被惊得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然后惊呼“你疯了吧——” 他只是木然地望了她一阵,然后低头翻来覆去地看手里的铁疙瘩,先是被两侧精巧、不带毛刺的按键吸引,而后又被手机壳上的卡通版哈利波特攫住了注意,诧异又好奇地紧紧盯着,半晌才重新抬起头,眼中的迷茫更深了。 楚萸趁热打铁,拿过手机,在他面前演示了一番开机、上网、看视频等诸多功能,子婴呆若木鸡地瞅着,直到三分钟后手机熄火,眼睛还死死盯着显示屏,犹如中了石化咒语。 楚萸又将手机一把塞到他僵硬的手指间,语速飞快道: “我没有太多时间了,子婴,这个东西叫做手机,在我的时代人手一部。它对我来说相当重要,一天只能用这么一会儿,但不能天天用,电量会耗尽的,因为我要归楚,路途变数多,我不敢冒险将它带在身上,故而拜托你帮我保存,你是我在咸阳唯一能信得过的人了,日后我若是能回来,你再还给我,若是我再也回不来,你就把它当作一块带着秘密的石头,埋起来吧……” 子婴木讷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她神态真切又动容的脸,嘴唇轻轻动了动。 “嗯,你放心吧,我会好好保存它的。”愣怔了半晌后,他很靠谱地说道。 虽然胸中滚过堪比千军万马的疑问,他还是坦率且坚定地接受了她的委托。 只是—— “你……”他困惑地蹙起眉心,脸上再次浮起以前那种与年纪不符的、充满思虑的神色,“你真的来自……未来?” “是的,子婴。”楚萸略显紧张地回答道,为了增加信服度,又赶紧补充道,“我还知道接下来大秦会接连攻下楚、燕、齐,齐国是自己开城门投降的,秦王嬴政会在五年后,完成一统天下的伟业,但是——” 楚萸停了一会儿,斟酌着用词。 保存手机是一方面,她还有更重要的委托。 但她得好好措辞,否则会听上去像是谋反,或者策反。 然而这个请求,却只有子婴能做,不仅仅因为他是她唯一能开口求助的人,更是因为历史上,这件事就是他做成的。 “子婴,王上身边有一位叫做赵高的内侍,你……一定要小心他。” 她本打算说的是你最好杀了他,但这话想要说出口,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还要冒着一定的风险,楚萸想了想,最终改变了说法。 至少在未来十五年里,赵高挺安分,起不了什么浪,再说子婴年纪小,也没什么地位与话语权,根本没可能除去这位秦王身边的红人,她可不能把子婴坑进去。 “……”子婴欲言又止,沉默地点了点下巴。 “还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子婴,你能想办法,不要让任何胡人女子入宫吗?”她嘴唇发颤地说,脑中再一次闪过惨死的孩子,眼眶红了,“就在最近两年,那位胡人女子会生下一位公子,而那位公子——和赵高一起,害了很多很多宗室之人,也害了……整个大秦。” 子婴浑身一震,瞳孔在一瞬间放大,又剧烈地收缩,楚萸紧张地攥起手指,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身上果然流着历代秦王的血,听说大秦会被祸害,顿时就起了剧烈反应—— 她虽然没挑明,却也泄露了足够多的信息,子婴这么聪明,肯定已经在脑海中将它们串起来了。 胡人女子会为秦王生下一位小公子,这位小公子在秦王驾崩后,继承了横扫六国、将天下收入囊中的大秦,却和赵高沆瀣一气,杀了许多许多人,还把大秦给玩脱了—— 她没办法说太多,子婴毕竟也是宗室,若是解读过度,搞不好会认为她别有用心,那样可就得不偿失了。 幸好,她首先向他展示了那部神奇的电子产品,让他先被21世纪的文明利器狠狠震撼了一下,也让她接下来的“口出狂言”,显得没那么大逆不道,宛若痴语。 子婴沉吟许久,他时而低头继续看手机,戳戳摁摁,时而抬起不减困惑的目光望向她,仿佛在评估她的话有几分可信。 对于这种极其逆转三观的事实,要么全盘接受,要么彻底否定,子婴虽然一直以来都对她很关照,却并非感情用事之人,恰恰相反,他骨子里极其理智、缜密,唯一那么一次感情冲动,也只消耗在了为她求情上面。 第125章 很久以后,楚萸才明白他为何会从一开始,就对自己那样“特殊”。 也许前生今世的缘分,确实隐隐发挥着威力,她越来越相信命运已在冥冥之中,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如果我想知道更多未来的事,你会告诉我吗,芈瑶?”他微微歪着头,第一次唤了她的全名,语气却丝毫不见暧昧,反而透着深思熟虑后的试探。 他的眸光很深,黑沉沉的眼瞳仿佛望不到底,无论投进去多大的石子,都听不见落水的回声。 楚萸摇摇头,坦诚道:“子婴,我不能说太多,原因你应该清楚。我是真心想让你帮忙,既是救自己,也是救大秦,但我若说太多,你非但不相信,反而会起疑心。你可以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与猜测,但是,子婴,我和你说的都是事实,请你相信我——” “当然,你就算不接受,我……也毫无怨言。”她垂下眼睛,又追加了一句,蝶翅般的睫毛簌簌颤动,十分惹人怜惜。 子婴老成地叹了口气,楚萸能感到他在打量她,做最后的决断。 “我会帮你收好这东西的。”过了大约一两分钟,他笑笑,向她晃了晃手机,小心而郑重地将它收入袖中。 但再多的,他就没说什么了。 答应还是不答应,他并没有给她任何肯定回复,反而转头问起她旅途遥远,还需不需要添些什么东西,他都可以帮忙筹备。 才十三岁,就有这样的城府……古人真不是一般的早熟,她在心里暗暗感慨道。 她十三岁的时候,还傻乎乎地对着学校门口的炒年糕流口水呢…… 既然这样,楚萸也不好再说什么了,他做不做,也只有天知道了。 虽然直觉告诉她,他应该是沉默地应下了她的所有请求。 第69章 再见了,长公子 ◎……◎ “你这是干嘛呀?” 阿清手里捏着一帛绢布,步履匆匆,正要去跟管家核对近几日的支出,忽然被愁眉苦脸的长生一把扯住胳膊,拉到了僻静处。 长生手里托着几盘新鲜切开的水果,望向阿清的眼睛里,流露出小狗般可怜巴巴的神情。 “阿清姐,求你了,今晚你就帮我伺候长公子吧,我实在是太惶恐了——” 他几乎带了哭腔,瘦长的身体微微佝偻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担子,正压在他单薄的脊背上。 阿清叹了口气,自然明白他有何苦衷。 近日长公子越发沉闷躁郁,眉宇间始终阴云密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威压,仆役丫鬟们经过他身边时,都紧紧提着颗心,埋头匆匆而过,生怕被他的坏情绪波及。 整个宅邸都笼罩在紧绷压抑的氛围中,完全不似大婚将近的样子。 哪怕大半个宅子都按照宫规装点完毕,新房也差不多布置妥当,到处飘着一片尊贵大气的赤红、赭红,也仍掩不住流淌在空气中的阴沉气息。 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贴身伺候长公子的长生。 他虽然肉#体尚未受到任何摧残,精神却像是日日遭受凌迟,每次开口都小心翼翼,然而得到的不是一声冷哼,就是一个白眼,并伴随着眉梢紧蹙、嘴角下压等彰显内心不悦的下意识动作。 每到这时他都心里发毛,深刻地意识到,长公子大约是失去了正眼看人的能力…… 还有次他问“长公子,新夫人就要入府了,那楚国丫头留下的东西,是不是都扔出去?”,长公子正站在书架前,低头翻阅竹简,半天没有给予任何回复。 他侧脸对着他,眼珠都没斜一下,就在长生暗骂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时,他忽然扔下竹简,铿地一声,将腰间长剑拔出半截,吓得长生连忙灰溜溜地蹿出去,再也不敢提这茬了。 以上种种不一而足,在长生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而今日长公子从外面回来,脸上的神情比先前任何一日都阴郁,长生实在不敢再触霉头,便灰头土脸地过来找阿清。 据说长公子的第一块尿布,就是阿清给换的,长公子两岁前,除了先王后,就数阿清抱得次数最多、时间最久,有这段情分在,没人比她更适合伺候目前状态下的长公子了。 然而,阿清铁面无私地摇了摇头,抖了抖手里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绢帛,挑眉道: “别矫情了,长公子除了王后出事那次你阻拦踢了你一脚外,什么时候处罚过你?我手头也堆了不少事,大婚就在十日后,阖府上下都忙得脚打后脑勺,你自己小心点不就行了,别提楚国公主,也别提王上,依我看,你把嘴巴闭紧了比什么都管用——” 说罢,头一扭,态度坚决地大步离开,雷厉风行的模样仿佛一位奔赴战场的老将。 长生无可奈何,只能哭丧着脸,在夜色的包裹下,将水果送到长公子房间。 然而到处不见长公子身影,他诧异地在几个房间里寻了一圈,仍不见踪迹,床铺也没有打开。 他心生疑窦,注意到桌案上的蜡烛是新燃的(不是他燃的),蜡烛旁摊着一卷半展开的书简,看样子长公子点燃蜡烛本打算读上一会儿再就寝,却不知为何突然失去了兴致,离开房间去了别处。 那么问题来了,他去了哪里? 他甚至还没开始动脑想,一个答案就跃入脑海,他鬼使神差地退出房间,向东走了几十步,来到那楚国公主曾经住过的房舍。 第126章 里面亮着灯,相当微弱,不仔细辨认很容易误会成月光打在窗棱上的反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几乎是蹑手蹑脚地推开房门。 “长公子?”他在门口拘谨地唤道。 没有回应。 前厅漆黑一团,光亮是从卧房的方向溢出来的,他壮起胆子,窸窸窣窣地穿过昏暗,踏入里间。 他要找的人,确实就在那里,弓身坐在楚国公主曾经睡过的床榻边缘,垂着头,右手松松攥着一册看上去十分破旧斑驳的竹简。 他的身体绷得好似一张拉满的弓,面容隐匿在烛火的暗影里,辨不清神色,仿若一尊石雕般,一动也不动。 长生太熟悉这副样子了。王后去世后的一个月里,长公子几乎每日都以这样的状态,枯坐到天明—— “长……”一瞬间,心疼的情绪压过了一切,他刚想开口,脑中瞬间闪过阿清的叮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托着水果默默地转身退了出去。 他将水果端正地摆放在半摊开的书简旁,稍稍收拾了一下后,回到隔壁自己的耳房。 他没有上床,而是默默靠着床板,倾听着隔壁的动静。 下午宫里来人传话,说秦王明日午后有召见,他还没把这事跟长公子交代呢。 然而他一直等到子时,仍不见任何动静,后来他太困趴在床上睡着了,醒来时已是卯时,天光微微透出云层,吓得他连滚带爬地跑到隔壁,却发现长公子并不在里面。 他的床铺如昨夜般平整,完全没有睡过的痕迹。 长公子,一整夜都未曾归来。 楚萸没想到东西收拾起来居然有这么多,三个人的物件加在一起,足足塞满了一辆双乘马车,当然这其中有不少子婴托人送来的衣物,其中不乏棉服、棉靴。 看着这些保暖品,楚萸再一次意识到路途的遥远,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跟秀荷一起坐在田青驱赶的马车里,郑冀赶着装行李的另一辆跟在后面,他们要在南门门口与景暄他们汇合。 清晨方才开始,路上行人很少,他们走得顺畅,沿路还买了几只热乎乎的烤饼,一边吹气一边小口小口地吃。 南门近在眼前,从这里出去,一路向东,最快一个月便可抵达楚国都城。 秀荷揣着手,眼睛里转动着喜悦,她显然对于回家期盼了许久,楚萸默默地看着她小脸涨红、满心雀跃恨不得立刻飞到故乡的可爱样子,心里滚过一阵温情。 她至少还有他们呢,即便在楚国,她也不会孤单的。 她乐观地想,竭力让思绪集中在未来,而非当下。 也许等马车远远地驶离咸阳、驶离秦国就好了,那个时候,她的心情应该彻底平静无波了吧? 不会泛起任何质疑,任何后悔,因为那时她已经无路可退了,只能将一切交给命运。 她要做的,便是在命运的海涛上,随波逐流。 她重重地闭上眼睛,不让秀荷注意到眼底翻滚的情绪。 长公子的身影避不可避地浮现在脑海里,先是他的脸,接着是清磁的嗓音,微笑着的唇角,还有他策马时贴在她脊背上的体温—— 一阵酸楚又热烈的情绪漫上心头,她双手微微颤抖,强忍了好几次,才没让眼泪滚落眼眶。 一阵急切的马蹄声忽地靠近,打断了悲伤对她的侵扰,趁秀荷掀开帘子向外张望的时候,楚萸连忙用袖口在眼角使劲擦了擦,也跟着望向窗外。 是景暄,单骑过来迎接他们。 楚萸没心情抑郁了,从这一刻起,她会有新的生活和新的烦恼,她得打起精神来应对。 比如与他们一起返楚的景暄的叔叔,他才是真正说得算的人,她得跟他搞好关系。 幸好他的叔叔景涵,是个相貌英俊,寡言内敛的中年人,他显然有自己的烦心事,对她仅仅是礼貌地点了下头,就不再关注了,放下帘子继续闭目养神。 楚萸甚至觉得,就算她把一整栋楼拖在马车后,他都懒得置言。 景暄热心地帮她把行李挪到他们配备的车上,然后另分配了一辆坚固、厚实的马车给他们三人乘坐,他自己虽然看上去很想留下,但碍于礼数,不得不坐进他叔父后面的那辆马车,一行人(还有大约十几个仆从、侍卫)浩浩荡荡出了南城门。 田青赶着两辆车,独自返回。 楚萸单独坐在一侧,她掀开窗帘,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身后不断拉远的高大城门。 她心中百感交集,然而万千情绪只在胸口膨胀、发酵,面上仍是一派平静。 再见了,大秦。 她带着一丝悲壮与沉痛,在心里默默说道,额发被晨风掀动,露出白皙光洁的额头。 再见了,长公子。 一颗泪珠被风吹出眼眶,朝着城门的方向飘散、碎裂。 那也许便是她留在大秦,最后的一丝痕迹了…… 第70章 恶言 ◎……◎ 傍晚时分,空气骤然转凉,随行的侍从给每辆马车分发了热水,用扁扁的行军壶装着。 楚萸他们车里人多,发了两壶,她本打算跟秀荷分着喝,毕竟都是女孩子方便些,可秀荷却把身体紧紧贴向郑冀,坚决不肯与她分享。 楚萸也没勉强,拔下木塞,猛喝了一大口。 为了减少方便次数,他们一整天都没怎么喝过水,此时早已口干舌燥,温热的水流甘甜地灌入喉管,激起一阵麻酥酥的幸福感。 第127章 楚萸满足地舔了舔唇,小心将水壶盖好,抱在怀中取暖。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一股毫无征兆的恶心感在胃里翻搅,她本能地捂住嘴巴,压下一声干呕。 “怎么了,公主?”秀荷眼尖地捕捉到这一幕,急切问道,身子往前探去。 “没——”又是一阵恶心顶上来,楚萸难受地指了指门帘,郑冀会意,连忙探出头,示意车夫停车。 楚萸虽是公主,却也只是楚王诸多女儿中身分较低的一位,且与景家没有交情,车夫毫不掩饰眼中的不满,但又不好拒绝,只能板着脸,不情不愿地勒住缰绳,先将车停下。 他们处在车队的中后位,骤然刹车扰乱了队形,后面的车马起了小小的骚动。 “公主你若不舒服,我去和公子说一声,停下来歇歇吧。”秀荷不顾车夫不耐烦似的催促表情,扶着楚萸下了车,劝道。 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带走了那阵莫名的恶心感,楚萸用力吸了两口,摆摆手,勉强笑道:“没事,别麻烦人家了,我——” 她抬头,看见他们车后恰好连着一辆不带窗格,车厢半敞开的马车,里面堆放着些杂物,便转头对车夫指了指道:“我可能有点晕车,避免耽误行程,我就先在这里面缓一会儿吧。” 车夫自然同意,秀荷不放心,想跟着她一起坐进去,却发现车厢中杂物众多,勉强也只能坐下一个人,只好悻悻地作罢,鼓着腮帮子坐回郑冀身边,时不时就撩开帘子向后张望,仿佛生怕楚萸照顾不好自己,一个不小心从敞口处栽出去…… 楚萸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身体陷在一堆宣软的衣物里,隐约竟有种坐按摩椅的感觉,倒也是惬意。 不过她从来不晕车的,刚刚那股突如其来的恶心感,是怎么回事呢? 她把头歪着靠在一只硕大的、装棉衣的包裹上,身体随着马车轻轻颠簸,目光随意地漫散出去,瞥见天边浮起了橘红色的晚霞,红彤彤地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蔓延,就像是一团火慢慢烧过来,美不胜收。 她下意识想起了那日擦身而过的一幕。 他一袭深绯色袍服,逆着霞光而来,俊美得仿若天上的神仙。 她以前就觉得他穿红色好看极了,有时也会在心里偷偷摸摸地想象,他大婚当日一身正红色新衣,长身玉立、腰背挺阔的样子。 但现在她是万万不敢想了,哪怕这个念头稍稍冒出来,都会令她心底浸满酸涩,半天拔不出来。 她对着晚霞看出了神,直到眼睛酸痛,浮现出色彩斑斓的光圈才移开视线,缓缓阖上眼皮。 罢了,别再自找苦吃了,何必呢? 她没办法独占他,又坚决不要与别的女人分享他,目下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偿所愿吧。 她裹紧衣襟,感到一阵疲累,闭目小憩了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攒动的声音。 她顿时睡意全散,摁着身旁堆挤在一起的包裹坐直身体,从完全敞开的车窗探身向后看。 和她做一样动作的人不少,因为那马蹄声着实气势惊人,虽然只有一人一骑,却奔腾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楚萸眯起眼睛,注视着那骑人马从很远的地方,奋力而执着地朝他们奔来,掀起黄土阵阵、风沙漫卷。 楚萸莫名觉得,他骑马的姿势十分眼熟。 情绪先于理智认出了来人,等她确认那是长公子时,眼泪早已经模糊了视野,顺着鹅蛋似的光滑面颊,一滴一滴落入衣襟。 他来追她了,可是—— 她不能和他回去。 车队再次起了骚动,有骑行的侍从策马跑到队伍前,向景涵汇报了这一状况,公子涵只问了句“确定只有一人?”,得到肯定答复后摆了摆手,说不用管,继续前进。 说罢复又闭上双目,接着修养心神。 队伍照旧前进,队形稍稍凌乱了些,但大多数人都收回了视线,对于紧紧咬在身后、不断逼近的人失去了兴趣。 兴许是急着传递情报的家仆,或者携赃物而逃的贼人,类似的场景他们走南闯北见多了。 只有楚萸泪水涟涟地扒着窗框拼命向后张望,干冽的秋风吹干了络绎不绝涌出的热泪,让她渐渐能看清长公子的轮廓。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梦幻般的光晕,仿佛是拖拽着满天的红霞,策马扬鞭疾驰而来。 她被那绚丽的颜色晃花了眼,双手紧紧攥住车窗两侧的木棱。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要抛弃一切坚持、一切顾虑,提起裙角跳下马车,义无反顾地扑到他的怀里。 “芈瑶!” 他已近在咫尺,一边勒绳减速,一边扬声高喊,她能看到他紧蹙的眉心,和因长时间急速狂奔而凌乱散出的发丝。 以及那双情绪复杂,却又波涛翻滚的昳丽长眸。 “芈瑶,你下来,跟我回去——” 他扯着缰绳,从队尾缓慢靠近,眨眼间便到了她跟前,与她隔着空荡荡的窗户,四目相对。 他的嗓音嘶哑,樱色的唇瓣上因为干燥,外加强风吹拂,裂出了细小的伤痕。 楚萸有些心疼,想将膝上的水壶递过去让他解解渴,却又因不知如何回应他的请求,而迟迟没有行动。 他周身缭绕着尘土的气味,看上去至少一刻不停地狂奔了大半天,才在日落之前追上他们。 第128章 楚萸心绪万千,嘴唇喃喃地蠕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保持着双手紧紧攥住木棱的姿势,仰起头,一瞬不瞬地与高坐于马上的他对视。 她的眼眶红通通的,像只失去了巢穴的兔子,渴望却又抗拒地仰望着他。 她没想到他会追来,也不知道他为何要追来。 难道他,又做出了新的决定? 比如,放弃与齐国公主的联姻—— 这怎么可能呢? 她勾起唇角苦涩地笑了笑,为自己的异想天开和自以为是感到可笑。 她在他眼里,根本没有那样的分量,足以让他对抗全世界。 而且,她也不想让他为了她,与全世界对抗,虽然心底曾隐隐有过类似的期待,然而理智总会在下一秒将它打消。 她很喜欢他,因此不想让他过得艰难,更不想让他与自己父王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所以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逃离。 逃离他,逃离秦国,让漫长的时间,来抚平一切。 “芈瑶,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扶苏咬着唇,第一次以一种略带央求的低姿态,艰涩地说道。 但他显然不擅长于此,声调里仍透着淡淡的强硬,以及一种不愿低头的倔强。 这也难怪,毕竟长这么大,哪怕是对父王,他都没用过如此语气。 他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和动脉,喉结因为情绪激烈而不停地上下滑动,紧握缰绳的手背上青筋暴起,传达着内心的狂乱与隐忍。 他在等她的回复,胸口起伏不定。 “我不能和您回去,长公子,您就要大婚了,而我——” 楚萸揉着红肿的眼睛,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颤抖着说出了口: “我不要和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你的爱,我受不了的,所以请您放我走吧,就当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求您了——” “你这是在为难我,芈瑶。”扶苏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我必须娶齐国公主,这一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了,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我的苦衷呢?” 楚萸拼命地摇着头,泪水再度泛滥:“可您也在为难我,长公子。” 气氛一时间僵持起来,秀荷从前面探出头,焦急地想要下车保护主人,被郑冀拉住了。 其他车厢也纷纷有脑袋探出。 “如果我娶你为妻,纳齐国公主为妾,你……会答应留下来吗?”半晌的沉默后,他忽然问道,以一种怪异的试探口吻。 楚萸仍然摇头,她不会。 “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只要我再娶第二个女人,你都不允许,是吗?”他的声音忽然冷彻了下来,楚萸感到一阵寒意扑面而来,她仰起婆娑的目光,呆呆地望向他的眼睛。 她没有看到任何愧疚或者悲伤,他的眼里,现在只有一团愤怒。 楚萸瑟缩了一下,心底骤然一片冰寒。 “你以为你是谁,芈瑶?”他唇角爬上一抹讥笑,手指间的缰绳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其他女人都可以做的事,为什么你就不行?你还真以为自己是天上的神女,所有男人都非你不行吗?” 他放下所有身段,翘掉了父王午后的召见,甚至宽恕了她与其他男人不清不楚的关系,千里追来,得到的却是她不知好歹的拒绝与得寸进尺的拉扯。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脸上,他只感到愤怒与耻辱。 在他十七年的人生里,还没有谁敢这么捉弄他、侮辱他—— 怒火在胸口越燃越旺,他攥紧缰绳,骨节啪嗒作响,两颊的肌肉抽搐、颤抖,几近怒不可赦。 楚萸被他话语中的讥讽惊呆了,她目光仿佛凝固,愕然地落在他挺直的鼻梁上,耳旁短暂轰鸣了起来。 他……在说什么? 队伍大前方,景暄跳了出来,见她被纠缠,连忙疾步跑来。 他的出现,犹如一桶油,铺天盖地浇在了扶苏的怒火上,他恶毒地弯起唇角,目光居高临下地睨向她,冷漠而又残酷地说道: “除了身子尚可,多少能取悦到我,你还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芈瑶?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当真死也不肯跟我回去?” 楚萸眼中涌起屈辱的神色,脸颊红得仿佛会渗出鲜血来,她双唇与双手同时轻颤,既是因为震惊,也是因为悲愤。 他竟然一直都这样看她…… 她在他眼里,果然一直都是玩物般的存在…… 方才远远看见他追来时,瞬间而起的那股激动与喜悦,现在看来,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 她半晌说不出话来,而他就像是不满她的迟钝与呆滞,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拖拽出窗外。 他俯下唇,凑到她软热的耳边,冷冷地,却又充满警告意味地撂下了一句话。 “你会后悔的,芈瑶。” 话音刚落,胳膊上蛮横的钳制便骤然松开,楚萸摇晃着跌落回包裹之中,额发凌乱,眸光飘散而破碎,宛如一只被践踏过的漂亮人偶。 她的耳边还回荡着他杀人诛心般的声音,耳廓上仍残留着他滚热到几乎烫人的吐息,而留下这一切的那个人,已经面色冷沉地调转马头,慢慢地策马向前,走到队尾时,冷淡地回眸,恰好看见她被焦急跑过来的景暄从车里抱了出来。 她躺在他怀里,乖顺的宛如一只小猫。 第129章 真是可笑至极,他今天一定是失心疯了,才会想着追过来,简直丢人! 他能听见全身血液沸腾、倒流的声音,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冲回去粗暴地将她掳上马,一路拖回咸阳,用锁链捆住关进庭院深处,他想看看她被斩断全部念想与希望,只能由他决定命运时,会不会还嘴硬地跟他讨价还价—— 然而仅剩的少许理智,压制住了暴虐的念头,他愤然转身,高高扬起马鞭,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他在心里暗暗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向父王请命,在他发兵伐楚的时候,带上他。 现在在楚国,有两个让他很不快的人。他们都曾背叛了他,让他生活在痛苦中。 他并不认为自己小肚鸡肠,但他确实很想做点什么,来发泄真心被践踏的愤怒。 叔公说得对,不过是个女人而已,这世上有太多比女人更重要的事。 他根本也不必如此在意她,以至于惹出如此多的事端,让人哂笑。 虽然这样想着,却不知为何,被他恶语相加后,浮现在她脸上的那副悲愤而哀伤的神情,久久地停留在他脑海深处,即便他已经披星戴月驰入了咸阳城门,她仍然还在他的记忆里鲜活地泫然欲泣着,睫毛簌簌抖动的样子,令他包裹在愤怒之下的那颗心脏,一阵一阵地绞痛。 无聊。 太无聊了。 他愤愤地翻身下马,在月光下,用力地踢了路边水井一脚。 第71章 月信(加了点内容) ◎……◎ 楚萸当天夜里发了烧,她躺在秀荷的怀抱中有些神志不清,却坚持不让他们去前方求助。 毕竟寄人篱下,下午还惹来了那样一通乱子,她实在没脸继续麻烦景暄了。 应该只是寒风入体,外加情绪骤然低落造成的风寒,挺一挺就过去了,不碍事的。 她现在身上裹着子婴送来的棉大衣——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在秀荷柔软单薄的臂弯中,随着马车摇摇欲坠。 她感到额头沉重又滚烫,身体却很轻,羽毛似的,随时可能飘上天空。 长公子的声音还在记忆深处回荡,她难受地攥紧袖口,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说出那样赤#裸而又恶毒的话语。 就仿佛他快马加鞭驰骋千里,就只为了贬低她、折辱她,顺便告诉她,她在他的心中,一文不值。 脑中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坍塌,可她仍然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只是现在大脑昏昏胀胀的,一丁点儿深入的思考都会让她头痛欲裂。 她只好放弃深究,闭上眼睛,在秀荷无微不至的保护下,慢慢睡去。 她又做了前世的梦。 很短,却信息量巨大。 她梦见孩子被残忍地反复摔死后,她也让人粗暴地拖着头发拉了下去。 胡亥下令将她拔去舌头后车裂,她被一路拖出望夷宫,又哭又笑,接近癫狂,嘴里不停地咒骂、诅咒他,沿途凑过来一位军士模样的人,狠狠在她肚子上踹了一脚,让她闭嘴,不然现在就切了她的舌头。 “你回去当值吧,这女人交给我。”那人凶狠地道,看模样似乎颇有些地位,且口气中透露出明显的抢功意味,拖着她的士兵显然很怕他,诺诺地答应了,松开了她的头发。 她麻袋一样被扔在地上,后背磨得鲜血淋漓,头皮早已痛得失去了知觉,但这一切都比不过失去骨肉的痛,她神志不清地、人彘一样地在地上蠕动,口中诅咒的话语已经变成了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 那人“好心”让她歇了几口气,而后拽起她的一条手臂,继续将她向前拖行。 他的力气明显放轻许多,且将她拉向的也不是最快通往刑场的东南门。 在一个偏僻无人的角落,男人松开了她的手腕,四下扫视一圈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公主,刚刚那一脚,非常抱歉。”他压低声音道,楚萸并不认得这张胡子拉碴的脸,但她那时显然已处于半痴傻状态,任凭他将自己抱到旁边一辆似乎已等候许久的马车中,麻利地运出咸阳宫。 她被送到了一个陌生的宅子,却见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 虽然年长了十几岁,身形也魁梧了一圈,她还是一眼认出了子婴。 他的身姿和他的堂兄弟们一样高大挺拔,乌黑的剑眉下是一双机敏却又隐忍的凤眸,看到他长这么大楚萸很欣慰,但很快原主的悲痛就将她的意识覆盖,她颓废地缩成一团,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运。 但她相信,原主在这时,已经心如死灰了,就算立刻被五马分尸,也不会生出任何畏惧的情绪。 一个颠簸将楚萸从前世梦境中唤醒,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沉香气息,伴随着浓重的草药味涌入鼻尖,她疑惑又迷蒙地眨了眨眼睛,目光向上看去。 抱着她的人,不知何时已经换成了景暄,而且她似乎也不在原来的车厢,这里显然更宽敞、温暖,甚至还噼里啪啦地燃着两只小火炉。 “……”她动了动唇,尴尬地挣扎了一下,景暄轻轻按住她的肩膀,摇了摇头。 “别动,芈瑶,你这会儿烧得厉害。”他温声道,将裹在她身上的棉衣又拽紧了些,“我在炭火里加了些驱寒的草药,治疗风寒十分有效,你什么也别想,好好再睡一会儿,明早至少能好一半。” 第130章 楚萸拘谨地垂下眸光,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真的不应该再麻烦他了,可她此刻确实也需要一个温暖又有力的怀抱,秀荷骨骼细小,她在她怀里连气都不敢喘大,就怕给她增加没必要的负重。 他将她向上托了托,让她的脸正好可以埋进他胸口,楚萸越发尴尬,完全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好怯怯地将脸半埋进去,闭上眼睛表演睡觉。 最后她确实也睡着了,不过前半截的梦,并没有接续过来。 她被人救了,送到了子婴府上。那么问题来了,是子婴派人救她的吗? 以及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大约三四天后,楚萸基本康复了,车队里配备着常用药材,也有医师,各种粘稠乌黑的苦药往嘴里灌了一通后,症状确实在逐渐减轻。 景暄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她,时常让她生出负罪感,总觉得自己是在利用人家的好感。 她没什么能回报他的,所以每次受到恩惠就会涌起羞愧,并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景暄也看出了她避嫌的意图,只是笑笑,在她彻底康复后就体贴地不再“纠缠”,反倒弄得楚萸更加羞愧,觉得是自己想太多,把人家的一片好心,看成了别有用心。 她原本以为头脑重新活泛过来后,自己又会陷入对长公子那番言语的纠结中,但实际上,她并没有时间想太多,因为接下来的路途异常艰难,不仅天气越来越恶劣,路途也崎岖、多变。 车队几度行走在狭窄的盘山路上,刮过山谷的风急促且激烈,就像鞭子一样,在一辆马车连人带马翻下峡谷后,楚萸的脑海里早没了长公子的身影,她现在只想努力活下来。 幸好他们的车夫技术相当了得,即便在最凶险的山路上,也稳稳当当鲜少打滑。 后来楚萸才知道,他原本是景暄的车夫,临出发前被他特意调换了。 他处处为她考虑,而她却只将他当作逃离长公子的一根救命稻草,楚萸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他。 原本预计一个半月的行程,因为各种原因,硬是抻到了两个月。 楚都就在前方,楚萸坐在自己的车厢里,枕着胳膊趴在窗户上,欣赏楚国遍地青翠、山峦秀美的风景,心想古人还真是不容易,要是搁现在,从陕西到安徽,打了小盹就到了。 楚国的都城在这八百年内,几度迁移,从丹阳,到最为广知的郢(现在的湖北),后来郢都被某知名老魔王一把火烧了后,又陆续搬了几次,目前在寿春,也就是现今的安徽省寿春镇。 这些都是楚萸上交手机之前查到的,毕竟要去一个新地方,心里总得有点数吧。 南方雨水充沛,一天能下好几场,这让楚萸感到十分新奇,但更多的是困扰,毕竟雨后路面泥泞,马车打滑的几率骤增。 好在气候温暖、湿润,让人感觉皮肤里仿佛浸满了水,变得更加润泽、细腻,摸起来嫩豆腐似的。 她索性将一侧窗帘吊起,像小狗一样把下巴搭上窗框,愉快地仰着脸,迎接凉爽润泽、夹杂着草香花香的细风。 古代的空气质量是现代人无法想象的清新,吸一口简直能续命。 眼见着目的地近在咫尺,不会再遭遇任何凶险,楚萸的心渐渐安稳了下来,然而与长公子有关的一切,再度不安分地冒尖,时不时就在她心头扎一下,令她陷入低落。 但她已经学会了自我调节。不就被睡了两次么,长公子人帅活好身体强壮,她其实不亏的。 更何况还摸到了那么好的胸肌和腹肌…… 她每次都用这种精神胜利法,来终结低落的情绪。 他看不起她就看不起吧,她才不稀罕呢—— 如今离秦,已经快两个月了,想必他早已完婚,与端庄美丽的新婚妻子,在那座稍不小心便会迷路的大宅子里,如胶似漆、相敬如宾吧? 她想象着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公主,在庭院里步伐优雅、落落大方的样子,和她相比,自己确实挺像丫鬟,至少长生肯定不敢对她吆喝…… 怎么又想那些事了?她气恼地晃晃脑袋,试图把这些令人沮丧的想法甩出去,甩得越远越好…… 自从入了楚国境内,秀荷就像只初春的小麻雀,叽叽喳喳不停地碎叨,一会儿指指这儿,一会儿指指那儿,思乡之情溢于言表,郑冀也露出明显的喜悦之情,默默地听她嘀咕,时不时也插上两句。 楚萸看着他们热络的样子,心底滚过一股热流,但很快又悲伤了起来。 现在是公元前225年,魏国刚亡,而在两年后的前223年,楚国也步其后尘,彻底在历史中消去了存在。 楚萸有些于心不忍,便说坐得身体酸麻,想下去走动一下。 进了自家地盘后,行程便没那么赶了,一天之中经常有慢悠悠逛的时刻。楚萸跳下车,一边踢着石子,一边扭头四顾,全方面地感受大好河山带来的视觉震撼。 神思飘忽地漫步了大约半个时辰,秀荷突然也跳了下来,红着脸凑到她身边,扭捏了一下后,小声问她月事带还有没有了,能不能借她一些。 按理说丫鬟是不可以如此僭越的,可毕竟情况特殊,她又和郑冀挨着坐,总不能浑身血污,犹豫再三还是向好说话的楚萸开了口,一张小脸红成了番茄。 第131章 楚萸自然是没什么说的,月事带她准备了不少,都是全新的,不会造成卫生问题,正当她泛起笑容,准备说“行,你随便拿吧”,笑容却突然僵住。 直到现在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足足两个月,没来月经了。 第72章 有孕 ◎……◎ 三天后,车队终于抵达都城,总体看来一路还算顺利。 经过这一遭,楚萸算是对古代的纵横家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们不仅口才好、脑子快,最重要的还是身体素质强悍,不然根本遭不住这一趟趟的长途跋涉,还没到人家城门口就口吐白沫了。 车队在景涵的府邸停下,一大半的人和行李被卸下,公子涵没着急进宫汇报,而是慢条斯理回屋喝茶、稍作休憩,显然他对楚王并无太多忌惮。 后来楚萸才知道,现任楚王是靠着景家支持,杀死兄长篡位的,所以景氏一族如今在楚国的地位远超屈、昭三家,连楚王都要给三分面子。 这也是为什么,景暄敢毫无顾虑地就将她带回来。 景暄不与叔叔住在一起,他和母亲景夫人,住在另一片街区。 景氏一族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景暄那一脉原本只是其中很普通的成员,却因为父亲与叔父扶持新王有功,大受擢拔,渐渐成了领军人物,地位也水涨船高。 只可惜景暄的父亲英年早逝,重担便全落在了景涵和另两位兄弟身上。 余下的车马在他的指挥下,拉着包括楚萸在内的其他人,绕了个大弯,浩浩荡荡一并去了坐落在寿春西南角的他的宅邸。 那是一处风景优美、占地辽阔的住宅,很有浪漫情调和古香古色的韵味。 与大秦偏方正、肃杀的建筑风格不同,楚地的房舍很多都罩着砖红色瓦砾,檐角圆润、规整,整体呈现出一种如诗如画的意境,尤其是在雨中,美不胜收。 繁茂的枝叶从一侧红墙外伸出来,随风发出沙沙的声音,楚萸好奇地探头张望,觉得自己仿佛一下子从秋天,过渡到了春天。 第一次踏足楚国街坊,她首先感到的,是节奏的舒缓与随意。 与大秦到处忙碌的快节奏不同,楚人似乎更富有“小资”情调,没那么多急匆匆跑来跑去的人,也没那么多喧嚣热闹的集市,到处弥漫着岁月静好的气息,若非知道历史结局,楚萸都要以为这里是被战争遗忘了的仙境。 悠久的历史、广袤的土地与丰饶的资源,让楚国很有世家大族的风范,但这也是最致命的所在。 关于这一点,楚萸很快就见识到了。 首先给了她一个下马威的,就是景涵的母亲,一位不到四十岁,气度优雅、珠翠满头的美妇人。 按理说,楚萸应该直接进宫的,毕竟她的家在楚王宫。 然而归途中,她从景暄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在几个月前,因为得罪了父王的宠妃而被赐死。 要是在以前,她或许会认为这单纯只是一起后宫争宠事件,毕竟楚国在这方面颇有传统。可她母亲已经无宠多年了,结合临走前发现的那封信,她毫不怀疑母亲的死,其实是楚王授意的,那名宠妃只是被当了枪使。 而她又两个月没来月信,尽管她不断安慰自己,兴许是换了个环境水土不服,或者是被长公子抛下的那些恶毒话语伤了心神,导致内分泌失调、经期紊乱,但她心底却十分清楚,怀孕的可能性最大。 在这种双重危机下,她自然不敢自投落网,毕竟一旦入了宫门,想再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了。她得想办法先留在景家。 至于以后要如何自处,她也没想好,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当她以软糯的声音,磕磕巴巴地向景暄提出这个请求时,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还有点儿高兴,这让楚萸的负罪感大大减轻。 于是马车把他们拉到了景暄的家门口,他的母亲和一众家仆在门外迎接,黑压压的一大群人。 景夫人显然没想到自家儿子带了个拖油瓶回来,脸上明显露出不悦,两条柳眉抬得老高。 她有着一副精明而傲慢的容貌,楚萸只看一眼,就知道自己大约和她处不来,而她好像也不怎么喜欢自己。 “不知公主打算在府上住多久啊?”景夫人款款走来,向她行了个礼,身子还没完全直起来,就劈头问道。 再怎么傲慢,她也是公主,该有的礼节少不得,景夫人的一套动作更像是出于无意识的惯性。 楚萸正转着眼珠斟酌用词,景暄抢先替她回道:“母亲,芈瑶在秦国吃了不少苦,又走了这么远的路,让她先在咱们家好好歇几日吧,叔父已经答应我,会在入宫的时候跟王上提这件事的。” 景夫人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神往旁边飘了飘,她似乎有别的担忧。 楚萸心头一惊,她不了解楚国的内政,莫非她是担心儿子私自把送出去的公主带回,会召来楚王的惩罚? 但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 庭院中欢快地奔出来一名十五六岁少女,青黄色衣衫,珍珠耳珰、金铜发簪,十分富有青春气息,然而她的笑容在看见楚萸时,霍地落了下去。 景夫人这时唏嘘着摇了摇头。 哦,原来是修罗场啊。 那就不怕了,楚萸身正不怕影子斜,她冲少女友好地笑了一下,得到一个毫不掩饰的大白眼。 第132章 少女迫于礼节,不得不走过来与她行礼,然而她行礼的时候,眼睛却冒犯地盯住楚萸的脸,眼底充满挑衅。 倒是个不爱遮掩的直性子。 景暄连忙过来打圆场,在一片各怀鬼胎的紧绷气氛中,楚萸被引进一间宽敞的厢房,秀荷跟郑冀则被带到仆役区,也分配了单独的房间。 送走闲杂人等后,楚萸心虚地坐在床边,抱着最贴身的那只包裹发呆。 她觉得自己仿佛从一部虐心虐身的情爱剧,千里迢迢逃到了一部人人有五百个心眼子的宅斗剧,无论哪一种,都很让她头疼。 她没想到景暄家,居然是这副光景。 不,更确切地说,她压根就没想过。她一心只想逃离长公子,逃离咸阳,那个时候就算是匈奴她可能都去得义无反顾,根本就没考虑之后的事。 算了,不管那么多了,得赶紧想办法找个郎中给把把脉,看看到底是不是怀孕了。 但愿不是。她埋下头,用手指慢慢挑起袖口上的一根线头。 秦楚开战在即,一旦被人得知她肚子里的,是秦国公子的孩子,他们势必会成为众矢之的。 届时她的孩子,命运会有多悲惨,可想而知。 当年赵姬母子的遭遇,将在他们身上重演,不,会更甚之,毕竟那时赵国没有濒临亡国,害怕得罪大秦,做事还是会留一手的,然而接下来楚国面临的,可是亡国之危机,以她目前对楚王的了解,绝对会无所不用其极,她的孩子不仅会死,而且可能死得很惨…… 比如像唐玄宗那样,为了鼓舞士气、振作军心,将它开膛破肚后悬挂在军旗之上—— 她打了个哆嗦,不敢再想下去,深深吸了几口气,打算先用一周的时间,适应目下生活,然后找机会溜出去,乔装打扮,让个不起眼的郎中给看一下。 景夫人虽然对她没啥好感,但面子上还是能过得去的,她偶尔犯了恶心反胃的毛病,不愿意去厅堂吃饭,她也默许了,仆人们大都恪守本分,没有为难她,也没为难她的两个仆人。 秀荷才回来没几天,就养胖了些,也可能是因为脸圆显的,总之整张脸肉乎乎的,看着可爱极了。 郑冀的气色也好不少,果然一回到老家,一个个都如鱼得水了起来,除了楚萸。 说实话,楚国虽然山美、水美、各种器物装饰也美,但她似乎更喜欢秦国一点,主要原因十分简单。 那就是在秦国,她不至于日日都面对复杂的、无孔不入的人际关系。 就算在长公子府上,唯一欺负她的那个人,她虽然有点儿小怕,但也暗搓搓地有些小自信,觉得能摆平——当然,她现在并不确定了,她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有恃无恐的资本。 景夫人虽然没有明目张胆与她起冲突,但四周时刻紧绷着一股微妙的氛围。 楚人很讲究尊卑观念,家族上下各种繁文缛节深入人心,就连喝口水,都要遵循程序,搞得楚萸疲惫不堪,但她还是尽量做好,毕竟寄人篱下,凡事不能太出格。 那日在门口朝她翻白眼的女孩没再出现过,楚萸悄悄问景暄她是谁,景暄只是尴尬地咧咧嘴,有些难为情似的回答说,那是他的表妹,姓姜,名挽云,很受他母亲喜爱,经常过来陪她,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几乎日日留宿,免得景夫人因为儿子不在而伤心难熬。 原来如此。 楚萸已经在脑子里勾勒出了一张关系图:爱上表哥的表妹,强烈想要撮合两人的母亲,和一个横插进来的天降系第三者。 烂大街,却又经久不衰的设定。 景暄家里还住着一位公子,是他的兄长,叫做景源,去年已成家,和他的妻子、两房小妾住在西跨院。 楚萸偶然见过他一面,长得和景暄有些像,但更酷似景夫人,尤其是那双透着精明的眼睛,打量她的目光让她很不舒服,她在心里默默对他设了防,远远见到都会避开。 终于有一天,她逮到一个机会,拉着秀荷上了街。 带上秀荷,纯粹是做贼心虚怕被怀疑,主子和贴身侍女出去逛街,显然会更合情理些。 直到七扭八拐地寻到一家简陋的医馆前,秀荷都单纯地以为她是出来买布料的。 “啊,这里——”她捂住嘴巴,游移不定地望着楚萸,“公主您不舒服吗?” 楚萸竖起手指“嘘”了一声,拉过秀荷的胳膊,声音压得极低:“秀荷,我来这里的事,你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好不好?” 秀荷一脸懵懂地点了点头,说“好”,然后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熟练地在头上裹了一圈丝巾,只露出两只乌溜溜的桃花眼。 “你在这儿等我。”楚萸交代道,敏捷地窜进空无一人的医馆。 秀荷完全搞不清状况,但她很听话,乖乖地等在一旁,顺手还在旁边店铺买了一团嫩绿色的毛线。 一刻钟后,楚萸出来了,面如土色。 她怀孕了,且已经三月有余。 脉象强烈、稳固,丝毫没有误判的可能性。 这也解释了她这段时间的嗜睡、乳腺疼以及时不时窜起的恶心感。 可是,她现在没办法要这个孩子啊—— 而且生孩子,会不会很痛? 她在阳光下感到一阵眩晕,秀荷连忙跑过来扶住她,焦急地问她到底怎么了。 第133章 楚萸可怜巴巴地将脸转向她,啜泣道:“秀荷,我有身孕了——” 秀荷张大了嘴巴,有话说不出的样子,楚萸帮了她一把:“没错,是……长公子的。” 她本以为秀荷会手慌脚乱地捂嘴尖叫,然而她竟比她先冷静下来,一把握住她的手:“公主,这孩子,您要生下来吗?” 楚萸没有回答。 她其实也不知道,但三个月的胎,不像一两个月,在现代都无法流掉,只能通过痛苦的引产手术,且对身体伤害性极大。 她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她的一位同事遇人不淑,刚刚怀孕老公就被发现出轨外加赌博,她坚决做了引产并离了婚。 楚萸永远也忘不了去医院探望时,她那张惨白、虚弱、仿佛死人般的脸孔,就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放光了一般—— 所以综合看下来,还不如生呢,何况这里是古代,强行流产怕是会一尸两命。 楚萸很胆小的,她怕痛,更怕死。 “您还是生下来吧!”秀荷果断地说,圆圆的脸上流露出决然,“我听以前宫里的嬷嬷说,三个月以上的胎儿最好还是保住比较好,否则以后可能都无法生育了呢。” 楚萸疲乏地点了点头。 她倒不是怕以后不能生,她显然更怕死。 可问题来了,怎么遮人耳目地生? 先秦时期虽然民风粗犷豪放,但贵族女子未婚先孕还是很不体面的,更何况在她肚子里生根发芽的,还是敌国公子的种,她该不会给浸猪笼(这时候有这传统吗)吧? 除非—— 给孩子找个现成的爹…… 第73章 计策 ◎……◎ 回到家后,楚萸再三叮嘱秀荷,千万不要把她怀孕的事,透露给任何人,郑冀也不行。 秀荷十分认真地点了下头,在通往仆役区的垂花门旁,与她分了别。 楚萸心事重重地回到自己房间,将门仔细锁上。 插上门闩的一刹那,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在这里,远比在长公子府上紧张许多,即便这里才是她名义上的故乡。 在长公子家里,她甚至好几次想不起来锁门,这就表明她潜意识中并不怕被闯入,即便长公子有过数次“突袭”的先例,她依然不长记性—— 可住在这儿的半个月,她每次进入房间,哪怕只小憩十几分钟,都会本能地插好门,仿佛想将某种看不见的危险挡在外面。 不过她这会儿,没时间考虑这些细腻琐碎的小心思,她必须尽快给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寻一个靠谱的爹…… 然而仔细想来,这事着实难办得很。 首先,她怀孕三个月有余了,正是最需要保胎的时候,不能剧烈运动,更不能行房事,就算寻到一个适合的男人,也无法与之发生关系。 不发生关系,就建立不了联系。 其次,她要找的这个男人,必须有一定地位,才可以让她,一个公主的下嫁显得合情合理,同时还能在以后的动荡中,保护他们母子/女。 想来想去,符合以上条件的,就只有景暄了。 楚萸心里滚过一阵难受。 命运竟非要逼她,将他利用到这个地步吗? 指尖微微起了颤抖,楚萸痛苦地蹙起眉,孕吐再度拱上来,食道连接喉口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她干呕了一声,攥紧膝盖上的衣料,努力压制住胸口翻涌的愧疚与自责。 三个月其实已经很晚了,再不行动就真来不及了——就算以后谎称是早产,怕都无法让人信服。 何况景暄的母亲,景家目前的当家主母,是那样精明、敏锐,她若再拖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端倪。 更别提她本人还生过三个孩子(一个夭折了),生育经验丰富,不是能轻易糊弄过去的。 楚萸目前的怀孕反应可以说不小,每晚都要去好几次茅房,尿频的厉害,小腹也时常胀痛,这些都令她惶恐,却无法名正言顺地让医师来看,她默默又害怕地独自承受了所有。 今日之所以跟秀荷坦白,是因为她实在忍不住了。秀荷与她亲密无间,同甘共苦多年,是她绝对信任的存在,而且一旦她出了什么事,她也可以帮忙打掩护。 虽然痛苦,虽然有所不齿,但为了腹中的孩子和自己的未来,她不得不厚脸皮试一试。 她知晓景暄对她有好感,这就让她的计划有了实施的基础条件,可即便如此,她仍然不知该从何下手,她实在不是耍心机的料。 而且,就算景暄着了她的招,她又如何能在不真枪实战的情况下,让他以为他们发生了关系,而后自然而然接受她怀孕的事实—— 这个计划细思起来,简直漏洞百出,以她现在不断冒尖的怀孕反应来看,怕是景暄还没中招,她就先破绽迭出了。 景暄他只是对她好,并不是傻瓜。实际上,自小长在深宅大院中,他虽然未必如长公子那样背负很多,但心机并不会少。 她之前能隐隐感觉到,隐藏在他温煦爽朗外表下的一些暗流涌动,具体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总之来源于女人精准的第六感,无法用言语描述。 即便他一次次地说过,他不喜欢叔叔们的尔虞我诈,但长期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又流有相同的血脉,很难不受熏染,他绝没可能是单纯善良的小白花一朵,对她百依百顺。 越想越束手束脚,再这样内耗下去,事情根本一无进展—— 第134章 秦王要是像她这样,怕是五百年也灭不了六国。 楚萸一咬牙,从床上唰地站起来,握起拳头用力跺了跺脚。 不管那么多了,干就完了——就算事情败露,她也未必只剩死路一条,凡事只要努力,都会有转机的,她得乐观些,不然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样想着,她当下就摸到景暄的住处,主动找他聊了会儿天。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找他,景暄很惊讶,也很高兴,嘴角微翘,朗星般的眸子里划过一抹温存。 之后的一周里,她每天至少拿出一炷香的时间,去他卧房或者书房没话找话尬聊,有时也拦路截胡仆人送来的水果、茶点转送过去,借机再攀谈两句。 她实在没什么勾引男人的经验,行为举止肉眼可见的生硬、笨拙,这让她又短暂地陷入了沮丧。 自己也许真的是个十分无趣的人,她难过地想,长公子对她,果然只可能是见色起意,她完全看不出他被自己吸引的点…… 她也因此更加确认了,他分别时所说的那些话,兴许存在点赌气的成分,但大体都是真心话。 他只馋她的身子,对她这个人,毫无兴趣。 也就是景暄吧,换个人总被这样没话找话地骚扰,怕是早就把她拎着后颈扔出去了。 她感到悲伤,却又不得不想办法加快进度。 她托秀荷,弄到了一包气味很淡的催情的香料,据说里面的主要成分是依兰花,且具有一定程度的催眠效果,她可以用香来迷情,再想办法让景暄昏睡过去,而后自己衣料不整地躺到他身旁,营造出二人意乱情迷发生关系的场景。 至于昏睡前二人做到哪步,她不打算细想了。她本也不是什么古代贞洁烈女,秦汉初期也不兴这个,只是牺牲点儿色相,顶多被摸摸蹭蹭两下,又不会少一块肉。 何况,她并不反感景暄,景暄英俊挺拔,玉树临风,如果要她主动,至少不会像勾引老头子那样心里犯恶心。 反复做好思想建设后,她忐忑不安地捏着装香料的小袋跨出门槛,踏着朦胧的月色,小心翼翼避开人,朝景暄的卧房走去。 她这会儿总算明白,为什么在宫斗剧中,想扳倒某个主子,都率先从贴身侍女下手了。 因为她们知道的,确实太多了。 第74章 暴露 ◎……◎ 景暄正在读书,见她进来,微微有些惊讶,放下手中竹简,好奇地看向她。 楚萸带着僵硬的微笑,惴惴不安地掩上原本半开着的房门。 这个举动就很暧昧了,虽然她这段时间坚持不懈地骚扰他,却都只是在白天,夜晚来访还是头一遭。 饶是男女关系再开放,这个时间点也很不体面,楚萸耳朵上浮起一层薄红,咬了咬牙,决定继续按照计划行事。 “景暄……我有点睡不着觉,你、你能陪我聊聊天吗?”她以极大的毅力撑着眼皮,不让它们因为羞赧和尴尬而下滑,嗓音温软、眼神无辜,努力呈现出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景暄一愣,眼底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他情绪莫辨地牵起唇角,自长案后起身,慢慢走到她面前。 “好啊,正好我也毫无睡意。”他在她身前站定,笑容温和。 不知是不是做贼心虚导致的错觉,总感觉他今夜也怪怪的。 楚萸心底产生了退缩的想法,其实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并不真正了解景暄,也完全无法控制事情的走向。 可都到这步了,再不上垒就没机会了,她暗暗摸到袖中的香袋,扯松系着的线绳,让香味溢出来。 那是一股很淡却颇有存在感的花香,应该是依兰花,楚萸心口狂跳不已,强振作精神,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些王宫里的情况。 景暄的眸光始终落在她略显仓皇的面颊上,缓慢而细致地回答着她的问题,无论她问得多弱智,他都不厌其烦地做了回应,语气似笑非笑,却又好像别有深意,搞得楚萸越发慌乱,睫毛眨个不停。 聊了大约一刻钟,香味不仅将她全身包裹,还徐徐蔓延到了屋内每个角落,她偷偷观察了下景暄,他乌黑的双眸仍然如星辰般明亮,未见任何异常。 是这药不好使吗?她有些乱了阵脚,心想秀荷大概是被奸商给骗了。 可为什么,她的双颊这么烫,腿脚也渐渐发软,呼吸肉眼可见地急促、紊乱…… 开始她以为是紧张,直到一股热流在体内缓慢汇聚、流窜—— 她感到额头特别烫,比发烧那次还烫,身子不受控之地原地轻晃了一下,她顿觉不妙,踉跄着向后连连退去,靠在门板上,胸口起伏不定。 这药不是假的,很有效,但似乎只对她有效—— 莫非是因为她怀孕了,雌激素分泌较多的缘故? 不行,这个拙劣又漏洞百出的计划,必须马上停止。 她抬手捂住额头,吃力地朝站在原地,沉默望向她的景暄挤出一丝艰难的微笑:“我好像有点头晕,先……先不打扰你休息了。” 说罢,来不及观察景暄的表情,转身去拔门闩,看上去就像是落荒而逃。 门闩刚刚被拉出一小截,一道高大的阴影就从后面覆了上来,黑沉沉地落在门板上,将她整个盖住。 接着,一只滚烫而有力的大手,从她腰际擦过,握上了她拔门闩的那只手,死死摁住。 第135章 他的身体也顺其自然欺了上来,她颤抖的脊背能感受到他剧烈却并不紊乱的心跳,和混杂着沉香气味的炽热吐息。 楚萸浑身倏地一僵,被他牢牢挤压在门板上,过了好半天才哆嗦着回过神来,开始蠕动、挣扎。 “嘘,别动,芈瑶,别动——”他俯在她耳边,嘶哑又低沉地说道,唇齿间灼烫的气息喷涂在耳廓上,令她颤抖得更加厉害。 “景暄,你放开我,我要回去,我真的要回去了——”之前做过的所有心理建设瞬间坍塌,她很没出息地带上了哭腔。 这一切和她想的不一样。她虽然不讨厌景暄,却无法与他发生亲密接触。 盲目乐观的后果就是功亏一篑。 玉葱般的指尖垂在门闩边缘,因为手掌被牢牢摁住而使不上力气,另一只手也被他捉到,掌心朝下压覆在门板上。 她就仿佛一个溺水的人,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所做的一切都徒劳无助。 “嘘,小点声,芈瑶。”他的唇贴着她的耳廓向下,警告似的呢喃道,“门外……有人。” 楚萸心脏猛地一缩,在门板上艰难地转动眼珠,透过窗纸看见外面确实有几道影影绰绰的轮廓,不停地走动,似乎是搬运东西的仆人。 她若是动作大了,或者发出尖锐的声音,肯定会被察觉出异常,一想到这儿,她涌起一阵绝望,紧紧抿住唇,任由他从后面更加紧密地贴上她的身体。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她心下一片慌乱无措。 眼下的状况,不正是她想要的吗?为什么事到临头却又要退缩—— 她难受地闭上眼睛,身体一会儿烫得惊人,一会儿又冷得瑟缩。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景暄的唇划过她的面颊、下颌,辗转到她雪白的脖颈,他虽然一直对她温和有礼,就像一位兄长,然而落下的吻,却是不亚于长公子的急迫与强势。 她触电般倏然睁开眼睛,刚想要躲避他的唇,他却猛醒般地,自己离开了。 正在楚萸惊讶之时,他松开一只手,粗鲁地探入她袖中,摸到那只香囊,取了出来。 “你还真不会演戏啊,芈瑶。”他捏紧藕荷色的香囊,声音带着苦涩和明显的愠怒,响在她耳畔,“既然如此抗拒,为何还要费此心机行勾引之举呢?你这样,让我很难受,我是真的非常爱你,芈瑶,可我也不是圣人,一次一次地为你付出、任你利用,我也是……需要一点回报的。” “景暄,对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的。”她小声啜泣道,怕被外面人察觉,仍旧不敢有大动作,身体烂泥般融在他与门板之间,“我……我只是不想回王宫,再被父王随意指派给哪个男人,我很怕以后无依无靠,所以想着也许你能……能永远收留我——” 她违着心撒谎道,试图在不暴露本来目的的情况下,为今晚的荒唐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并努力不去细想这其中存在多少前后不通的漏洞。 然而—— 景暄冷冷地嗤笑一声,声音完全没有了方才的热度与迷乱。 楚萸肩膀一凛,越发觉得他陌生又可怕,与她所熟悉的那个笑容爽朗的少年,越来越远。 抑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恐怕不是吧,芈瑶。”他将香囊倾覆,里面的香料白花花地落了满地,堆成一小摊,有很多溅上了她的裙角。 依兰花的香气骤然浓烈,楚萸只觉得全身仿佛被卸去了骨头、抽取了力气,软绵而乏力,若不是被他压着,恐怕马上就会泥一样瘫倒在地。 可为什么他还能在如此强力的香气包裹下,使出这么大的、铁壁铜墙般的力道呢? 莫非,他天生对香料抵抗性强? 她以前曾浮皮潦草地读过调香相关书籍,似乎有提过这种体质,而她则很不幸,属于极容易受到侵染、影响的类型,所以折腾了半天,他那头毫无反应,自己却早已溃不成军—— 就在她昏昏胀胀地做出种种猜测的时候,景暄忽地一抬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的脑袋向后缓缓扳去,靠上他宽阔的肩膀。 “你真的很傻啊,芈瑶,和小时候一样,单纯又好骗。”他轻轻地、带着一丝讥讽在她耳边笑道,“刚刚有身孕,就敢乱用催情的香料,还真是病急乱投医——你真以为我会傻到陪你拙劣地演到底,还是觉得我无欲无求,根本不会染指你?” 楚萸摇摇欲坠的意识,被这句话刺激得短暂地回光返照了一瞬,但很快她就在香料猛烈的作用下,再度昏厥了过去,身体软软地融化在他的环抱中。 晕倒前的最后一个画面,是他将自己轻轻抱起,走向卧房。 眼皮沉重得无论如何也掀不开,她合上双眼,借着最后一丝知觉,在一片混沌中费力地思考,他是如何知道她怀孕这件事的? 秀荷肯定不会说,她也完全没暴露,各种怀孕反应都发生在她独自一人的时候,那他到底—— 一个冰冷的猜测划过脑际,她打了个冷战。 难道、难道竟是那个时候—— 身体被放在一张柔软的床铺上,有双很热的手为她褪去了鞋袜,然后开始解她的腰带…… 不要—— 她嘴唇蠕动,声音却发不出来,她能感觉到自己为了今夜特意换上的水粉色曲裾,正一点点脱离身体,虽然闭着眼睛,她却仿佛看见它花瓣一样被剥开散落的样子…… 第136章 她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 第75章 条件 ◎……◎ 迷迷糊糊中,楚萸闻到空气里有股很强烈的中药的味道,就像是一团厚重的云,密实地挤满了整个空间。 她的脑袋还很疼,眼球也跟着发胀,恍惚记起昨夜她莽莽撞撞地去“勾引”景暄,结果却作茧自缚,不仅被他识破了怀孕之事,还被他—— 肩膀猛地瑟缩了一下,她惊恐地睁开眼睛。 一方以金线勾勒出百鸟图案的床幔,映入她尚未清明的双眸中,她呆滞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察觉身畔床边坐着个人。 她缓缓扭过头,面色虚弱,眼神迷蒙中透着恐惧。 “你终于醒了,芈瑶。”侧身坐于她榻边的,竟是景夫人。 她言笑晏晏,慈眉善目,仿佛变了个人,一把握住她搁在被褥外的手,对她称呼也瞬间变得亲昵。 “你和景暄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竟瞒到现在才告诉我。”美妇人把她的手握得很紧,眉眼中的喜悦,压都压不住。 楚萸的恐惧一点点消散,变成了茫然,她在说什么呢? “呃……”她稍稍转动视线,越过景夫人的臂膀,看见景暄正背对着她们,站在一尊精巧的香炉旁,用手烤着火。 他身影颀长挺拔,还穿着昨夜的那套衣服。 楚萸这才发现,她此刻正躺在他的床上,赤着足,穿着里衣,被褪下来的曲裾搭在床脚的架子上,宛如一截嫩藕。 她努力屏退萦绕在脑海中的倦意,集中意识感受了一下——身体那处并未有任何异样,景暄没对她做什么。 她松了一口气,目光重新落在景夫人身上。 “夫人,我——”她仍然有些浑噩,对景夫人方才的一番言语似懂非懂。 “好了,母亲,芈瑶昨夜受了那么大的惊吓,您就让她好好休息休息吧,我会照顾她的。” 景暄缓缓转过身来,勾唇笑道,似乎又变回了楚萸熟悉的那个少年。 “你一个男人家,怎能照料好有孕的女子?”景夫人宠溺地瞪了他一眼,目光转向楚萸时,立刻带上了温柔,“芈瑶,你也是,有了身子还这么不小心,竟然滑倒了,幸好你年轻,我已经让医师反复检查过,并无大碍,胎象很稳固,但为了保险起见,这几天就多熏熏安胎的草药吧。第一次怀孕会很辛苦,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只要你能安安稳稳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什么都依你。” 景夫人拍着她的手臂说道,语气完全就是一位殷切期盼孙儿降临的老祖母,而楚萸也彻底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了。 景暄识破了她想为腹中胎儿找个爹的计划,昨晚他肉眼可见地生了气,却并没有伤害她,而是将计就计,直接顺了她的计划,甚至省去很多复杂推拉,一大早就将她怀孕的消息,汇报给了家里做主的景夫人。 而此刻她只穿着私密的里衣,彻夜躺在他房中,任谁都会对他们的亲密关系深信不疑,只当是两个年轻人担心家里反对,偷偷摸摸在夜里相会,其中一个不小心滑了脚,叫来医师查看,竟意外发现有了喜。 整个故事流畅丝滑,挑不出一点毛病。 此时此刻,她的孩子,已经有了一位名正言顺的父亲,和一个足以支撑他安全降生的环境。 楚萸虚弱地望向景暄,他真的肯好心帮她到如此地步吗? 景暄并没有看她,而是躬身在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 与楚萸无关,似乎是景夫人今日约了其他家的夫人一起去湖边赏菊,再不动身就来不及了。 景夫人显然还沉浸在即将有孙儿的喜悦中,依依不舍地松开了楚萸的手,起身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又对她叮嘱一二,才款步离开。 楚萸羞愧地垂下眼睫,并不敢与她对视。 即便初来乍到时她对她的态度不算友善,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救她于危难,还许诺了诸多今日以前她想都不敢想的优渥待遇,楚萸本就心软,这会儿更是过意不去,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诈骗犯。 可她已经没了退路,只能厚着脸皮接受。 景夫人和她的贴身侍女离去后,偌大的卧房内,就只剩她和景暄两人,气氛骤然冷了下来,且紧绷。 楚萸眼皮半垂着,两只手都缩进被窝,紧张地攥住身下被单,经过昨晚那一遭,她忽然有点害怕与景暄单独接触。 可有些话,还是要问出口的。 “景暄……”她努力让自己镇定,扬起目光,看向侧对着她立于香炉旁的英俊少年,声音细弱,“是不是我发烧那次,你就知道我……有身孕了?” 景暄没有回答,兀自拨弄着香炉里的草药燃料。 那便是了。楚萸稍稍松开手指,颅顶处依然一跳一跳地痛着,让她的思考变得迟钝而滞涩。 那日她在他怀抱里醒来,仰头望见他一脸温柔的时候,他其实就已经知道她怀有身孕了。 毕竟在这之前医生为了对症下药,肯定事先给她把过脉,她的胎象一贯稳固,一个没什么病人光顾的郎中都能摸出来,世家大族御用的医师没理由查不出来。 可他什么也没说,甚至连态度都没变分毫,要么是很能忍,要么就是有别的目的—— 她忽然窜起细密的战栗,手指复又抓紧床单。 一些可怕的猜测浮现心头,还不及她细想,一道重量落在了床边。 第137章 床榻轻轻颤动,景暄不知何时已坐到了她身边,唇角带着浅笑,漆黑的瞳仁落在她脸上,令她微微有些发怵。 “你说的没错,芈瑶。”他抬起一根手指,将她乱在腮边的乌丝,一缕缕掖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宛如暴风雨前的宁静,“我甚至还让人,在你治风寒的药里加了点儿落胎的药草,可惜你肚子里那个孽种实在是顽强,直到昨夜你笨拙地来勾引我,我才知道药没起作用,而你竟然想让我成为这孩子的父亲——芈瑶,我真的真的很生气,长这么大第一次这样愤怒……那个男人如此伤害你,你对他念念不忘,我对你这么好,你呢,却想给我扣一顶绿帽子,这很不公平,芈瑶……” 楚萸听得冷汗直流,他、他竟然给她下了落胎的药? 见她惊恐地瞪圆了眼睛,他笑了,手指滑到她的领口,指腹在脖颈处反复摩挲、逶迤,很快便烙下一片片娇红的印记。 楚萸又怕又痒,想制止,却仍然浑身乏力,手腕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不断侧转脑袋,让他的抚摸不要长久地集中在同一点。 昨晚的药性太过强烈,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几天几夜都下不了床。 “既然你这样恨……我的孩子,为什么还要帮我认下它?”楚萸忍着惶恐问道,觉得他游移在她颈部的那只大手,随时可能残忍而冷血地扼住她的喉咙。 “我从来都无意伤害你的身体,芈瑶。”他轻轻扳过她的脸,俯身凑近,语气玩味又戏谑,“你现在的月份如果强行打掉很伤身体,这个我懂。若是你身体受了损伤,以后又要如何为我生下孩子呢?” 楚萸浑身一震,眼里闪过震惊与抗拒。 她的这个反应让景暄十分不满,他眼中生出戾气,粗鲁地攫过她的下巴,俯下去用力吻上她的唇。 那是一个野兽般的吻,楚萸全身抖颤不止,却汇聚不了半点力气推开他,甚至连牙关都被轻易撬开—— 她终于明白了,她以前仅凭着原主少女时期的一丁点记忆,天然将他看成了白月光般善良无害的存在,而他又一直对她非常好,好到令她卸下所有防备。 只可惜,那其中除了部分真心外,更多的,还是伪装。 而现在,她来到了他的地盘,他不想装了,而她,也跑不了了。 她傻傻地从一个牢笼,跳到了另一个,而且因为腹中的孩子,她以后都会受制于他,被他攥在手心,直到永远—— 她的眸子黯淡了下去。 其实刚刚他抚弄她的脖颈,指腹好几次划过动脉和喉管,显然是在展现一种控制、一种威胁,他想让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做出识时务的妥协。 她被吻得几乎窒息,或许是她后来全身都软下来,顺从地承受着他的任何挑弄,他反倒没那么执着了,见她呼吸困难,便移开了唇,在她脸颊处啄了啄。 “这就是我的条件。”他曲起手指,在她泛出醉人酡红的腮上刮了刮,哑声道,“嫁给我,芈瑶,我保你生下这个孩子,我会视它为己出,没人知道他身上流着秦人的血,然后你乖乖留在我身边,安安分分地做我的女人,再为我生一个,或者——” 他笑了笑,接着说:“或者多生几个,也是好的。” 楚萸已经失去了反驳的冲动,她向外歪了一下头,他的唇便从她耳边滑到颈窝,就着昨夜留下的印痕,一寸一寸地吸吮啃咬起来。 她犹如一只被野兽分食的猎物,偏头呆呆望着前面那只精巧的香炉,心里涌现而出的不是绝望,而是自嘲。 这不正是她先前想要的结果么,不正是遂了她的愿、能保孩子安全的最佳方案么…… 除了还要生那么多外——他是把她当成下崽的猪了吗? 可为什么,她一点也不高兴,甚至还周身冰凉、仿若死尸? 她闭了闭眼睛,脑中闪过长公子的身影,她仿佛被烫了一下,打了个哆嗦。 “我答应你,景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掀开眼皮,“但是我有个请求。” 景暄在她雪白鹅颈旁流连半晌,才不舍似的慢慢抬起头,挑眉道:“什么请求?” “刚才景夫人也说了,我是头一胎,生起来很不容易,所以在我生产之前你不要……不要强行与我同房,也不要总……撩拨我,好不好?” 她将声音放得很卑微,很柔弱,他似乎很吃这一套。 这个请求不算过分,大部分孕妇都不便行房事,然而他却迟疑了好一会儿,似乎已经有了企图,却不得不重新权衡。 楚萸屏住呼吸,手指已经将床褥抓出了高山层峦。 满足欲望并非只有那一种途径,她怕他不应允。 “好,我答应你。”景暄望着她的眼睛,眸光幽深地回答道,松开了捏在她下额的手。 楚萸冷汗涔涔地暗暗松了一口气,将下巴缩进被窝。 “景暄,我真的很累了,可以……让我再睡一会儿吗?”她几乎是乞求道。 看出了她刻意躲避的企图,景暄默默盯了她好一阵,冷哼着起身,算是同意了。 “这几日你就好好休息吧,我晚上会跟母亲商量,择一个良辰吉日,与你成婚。” 楚萸睫毛轻垂,声音很低地“嗯”了一声。 最后看了她一眼,景暄攥了攥手指,大踏步走出卧房。 反正有的是时间,她跑不了的,与其短暂地强行将她占有,不如细水长流重新博得她的心更划算。 第138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39章 小说里娇妾可人、干掉正室一路通关这样的桥段,在现实中少之又少,大部分妾室地位都不高,若是遇到正妻刁钻暴躁,挨巴掌都不算稀奇事,有的是更折磨人的手段等着呢。 楚萸害怕了,她本就不是性格强势之人,若再无地位加持,怕是连安身立命都难,何谈保护好腹中胎儿? 所以,景暄肯娶她,景夫人也欣然接纳她,与她而言是最好的结果。 她抱膝坐在床头,心里莫名很乱,一阵呕吐顶上来,秀荷熟练地递过来痰盂,而后为她擦去唇边秽物。 这阵子,她孕反越发激烈,吃两口吐一口,只有喝稀粥才好些,吐得次数多了,食道被刮伤,夹带出血丝,医师检查后开了些滋补的药剂,一日三顿服下后,呕吐减轻不少,但每天还是至少一次,不过总归不至于一吃就吐,一喝水就干呕了。 楚萸算是见证了怀孕之辛苦,不过她也确实体质特殊,前期反应较激烈,秀荷笑着逗她,说她肚子里肯定是个活泼好动的主,准一出生就生龙活虎。 楚萸也咯咯地笑,眼中浮上一抹温情。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个漂亮的男孩,张开双臂跌跌撞撞朝她奔来,挥舞着手中的小狗木雕,稚生稚气地嚷道:“阿母抱抱,阿母抱抱——” 楚萸醒来时眼睛肿了,她掀开被子,双手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第一次郑重地发誓,这一世,一定要好好保护他。 冥冥之中,她就是能感觉到他们是同一个灵魂,就如同她与芈瑶。 她也不清楚这份直觉来自那里,但这都不重要,这次,她会竭尽全力守护他。 父亲在不在不重要,他们母子一定得幸幸福福的…… 男人总是会让你心梗,但贴身小马甲就不一样了,她过来人似的暗暗总结道。 话又说回来,以某人的中标能力,那位新夫人此刻想必也该怀孕了吧—— 她突然又低落了起来,刚刚打过的鸡血仿佛全部漏光,她哧溜一下又钻回被窝,开启了网抑云模式。 这边景暄正在书房练字,贴身小厮忽然鬼鬼祟祟跑进来,递给他一份绢帛。 景暄瞄了他一眼,狐疑地打开。 这是叔叔在咸阳埋下的眼线,定期传来的主要情报,叔叔有意栽培他,因此都叫送给他一份。 景暄从右往左认真地读,读到最后一行时,面色骤然起了变化。 他将绢帛团成一团,扔进炭盆,目光一瞬间变得有些阴冷。 “府里还有其他人知晓吗?”他侧头问道。 小厮摇摇头:“景大人只让小的送给您,没让给别人。” 别人自然是指他的兄长,兄长在家族中不大受待见,原因外人不清楚,但叔叔耳目通天,肯定是知道些的,也就放弃了对他的栽培。 “嗯。”景暄点了点头,望着被火焰一点点吞噬的绢帛,唇角浮起一抹冷笑。 “等等。”他转身,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小厮,神色严肃道,“我拿到秦国来信这件事,一定要守口如瓶,尤其不要让公主知道。” 小厮认真地点着头,退下了。 景暄再度望向那簇火焰,眼中情绪翻涌。 后天便是大婚之日,他又怎能让芈瑶知道,秦国的长公子扶苏,已在两个月前,退了曾被举国庆祝的与齐国公主的婚约,目前仍是单身—— 而二公子嬴濯,在其母赵夫人的怂动下,适时地救了场,娶了那位公主,为父王解决了燃眉之急。 “真是个倔强又愚蠢的男人。”他喃喃自语道,重新拈起笔杆。 很遗憾,他也是。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退婚一时爽,一直退婚一直爽╮(╯▽╰)╭ 第77章 夫君 ◎……◎ 婚礼就在明日傍晚。 楚萸伏在梳妆台上,盯着不断滴下热泪的蜡烛,发了一会儿呆。 回来整整一个月了,离秦也已三个半月,这期间发生的很多事,在她看来,都恍如一场梦。 比如即将到来的大婚,她直到此刻,都很没有真实感,以至于方才秀荷调笑着唤她一声“夫人”时,她愣怔了好半天,才木讷地意识到她是在唤自己。 秀荷很喜欢景暄,认为他是个再合适不过的丈夫了,比什么秦国公子好一百倍。 在她眼里,秦人大多自带恶人光环,粗鲁又野蛮,除了种地就是打仗,没一个好东西,哪怕楚萸嫁给门口的石狮子,她也认为是比秦王长子更好的姻缘。 是啊,自己马上就要为他人#妻了,就算她的夫君应允,生育前不染指她,也不与她同房,两人的夫妻关系在孩子出生前暂且名存实亡,但婚礼举行之后,她便会被冠以“景夫人”的称呼,也许连孩子也要跟着他的姓…… 楚萸不是不知足、不讲理的人,即便景暄前段时间暴露了埋藏许久的阴暗面,但从整体上看,他毕竟救了她,在她最危难的时候提供了庇护所。 何况,当初是她哭着求他带她回来的,她没法理直气壮地怨恨他,只是默默在心里对他设下了防备,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傻傻地将他当成无欲无求的大哥哥。 “公主,天色不早了,快上床睡觉吧。”秀荷在身后软软地说,“多睡一会儿,明天才能有个好气色。” “哦。”楚萸从梳妆台旁起身,打着哈欠,懒懒地坐到床边,秀荷照例为她按摩肩膀。 第140章 她的胸部本就饱满圆翘,怀孕后更是时常坠得肩膀酸,她现在都有点担心到了哺乳期,会不会没有合适的内衣可穿…… 时下女性袍服内的衣服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最常见的白色里衣,男女同款,用以搭配端庄的曲裾,衣襟和袖口露出一截白边很好看。 另一种则是类似唐朝的那种齐胸襦裙,只不过胸口没那么低,除非着装者如她这般波涛汹涌,无论怎么往上拉,都会露出一道深深的沟壑,一般情况下还是很安全的。 楚国女子偏爱第二种的不少,更能显露出浪漫风姿和女性魅力。 楚萸开始还不大好意思,后来看见很多贵族女子都如此穿搭,襦裙的颜色五花八门,绣的图案也精巧美丽,若是面子薄还可以将袍服两侧的衣襟拉下来,以腰带束好,只露出一片雪白前颈和锁骨,看上去和曲裾的效果差不多,但更显风情。 楚萸心动了,悄悄地也换上,对着铜镜照来照去,觉得比古板的传统曲裾活泼漂亮多了。 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楚地四季如春的天气,若是在秦国,这么穿多半得冻死。 最近气候莫名闷热,她便一直在曲裾下穿襦裙,脱衣就寝时,果然看见大半个胸部都跳了出来,她费力地往上提了提,再次感慨胸衣真是当代最伟大的发明之一。 秀荷一脸幸福地离开,为明日的婚礼而雀跃不已,就好像她才是新娘子。 楚萸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中颇有些感慨。 随着门被仔细关上,屋内陷入一团昏暗,只有旁边架子上燃着的一根粗大蜡烛,散发出莹莹微光,照亮那一小方天地。 楚萸最近总是莫名心悸,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下无法入眠,因此睡觉前都留一簇烛火。 暖黄色火焰时常令她想起另一幅光景,她把身体转向墙面,背朝着烛焰,手指攥紧被褥,努力不去想那个画面。 她多希望自己能彻底忘记长公子,这样日子会过得舒心安稳许多。 景暄虽然小心思不少,但绝对比长公子好相处,只要她不造次,不在他面前显露出思念其他男人的情态,他是不会主动为难她的,甚至还很守承诺地不来叨扰她,当然这其中也有最近筹备婚事太忙的缘故。 明天她就要结婚了,嫁给另外一个男人,也不知道他在大婚前的那个晚上,有没有想过她…… 太没出息了! 楚萸负气似的用力闭上眼睛,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受虐狂。 温香软玉抱入怀,他很快就会忘记自己的,何况她也从未走入他的心。 你还能指望一个人,对一件玩物,抱有多持久的热情呢? 她裹紧被子,把头深深地埋入臂弯,手指越攥越紧,直到他在她脑海里彻底消失。 一阵急促的风拍打在窗棂上,呼呼的,就像是要破窗而入一般。 楚萸吸了吸鼻子,揉去眼角的两颗泪,蜷起身子,恍惚间感受到了身体里的另一道心跳,扑通、扑通,安稳又甜蜜。 悲伤的情绪倏然消散,她温柔地抱住小腹,涌起一阵温馨的感觉。 是啊,她不会是一个人的。 胎儿的存在给了她安全感,她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耳边忽然响起一阵杂乱。 怎么了?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手指在床边摸索到外袍,指尖刚刚触上衣料,就听卧房外前厅的门被一脚踹开。 她悚然一惊,立刻翻身而起,捞过衣服,还未及披上,七八个身披铠甲的男人,就黑云般凶神恶煞地冲进卧房,用火折子将满室照得亮如白昼。 楚萸发出惊叫,本能地将衣服护在胸前,惊恐地瞪着他们。 是谁?要干嘛? 为首之人面容模糊,二话不说冲上前攫住她裸露的胳膊,一把将她拉下床铺,动作粗鲁得仿若屠夫。 奇怪的是,她竟感觉不到痛,她在他手中狂乱地挣扎,试图抓住床上散落的衣袍。 剧烈拉扯间,胸前雪峰颤颤,露出大片旖旎风情,她听见了男人们促狭的笑声,羞耻不已,更加卖力地想要去够床上的衣物。 钳制着她的男人忽然松开了她,抓过床上衣服,轻浮地扔到她身上,她哆哆嗦嗦地连忙披上,手指直打颤,正要系腰带,手腕再度被攫住。 “我看这样正好——”不知谁说了句,接着是起哄的笑声。 楚萸发现,他们居然是秦国口音…… 她就这样衣衫凌乱,赤着足,胸口半露地被拖出房间。 外面已是一片火海,楚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耳边捕捉到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和刀枪#刺入血肉的噗呲闷响。 这、这到底—— 她双手被缚,给塞入一辆囚车,四面都是栏杆那种,舒不舒服还是次要,最主要的是侮辱性极强,有种被游街的羞耻感。 然而街上一片火海,房舍坍塌、高楼倾覆,人们在大火中呼号、扭动,楚萸呆呆地四处望着,感到一丝强烈的违和。 也不知驶了多久,好像一整晚,也好像只有一秒钟。 囚车停下,她被拽着手上麻绳拉下车,像狗一样毫无尊严地跌撞着往前走。 长长的裙摆在身后铺开,被石子划出一道道细长的口子,脚掌也被刺破,纤细优美的小腿在漆黑中若隐若现,白得刺目。 眼前竟是一片营帐,到处竖着秦军的旌旗,于夜风中猎猎飘展。 第141章 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拖拽她的男人步伐矫健、急迫,根本不容她思考,她只能竭尽全力跟上,以免狼狈地跌倒在地,尊严全无。 她被拽入了最高大的那只军帐。 帐内烛火摇曳,陈设简单,只有一炉、一案、一榻。 一道黑色的身影坐于榻边,身量高大,肩膀挺阔,面容隐在烛火的阴影里,辨不清楚。 他周身散发出凌厉、肃杀的气场,宛如咸阳夜晚最刺骨的朔风,光是静在那便令人不寒而栗。 久违了的雪松香的气味,和着浓重的血腥气钻入鼻尖,令楚萸浑身起了战栗。 她被摁着脑袋跪于他身前,雪白的双脚和一截小腿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外袍自一侧肩膀滑落,令她接近衣不蔽体。 她不敢去看胸前的状况,死死咬住下唇,羞耻得全身僵硬、面红耳热,恨不得一头钻进地缝。 她的眼前,是一双穿着黑色行军靴的脚,和一角垂坠下来的、绣有暗金祥云纹的衣袍。 押送她的人屈膝跪地,声音恭敬地快速说了些什么,楚萸都仿佛听不见,她颤抖着抬起下巴,哆哆嗦嗦地一寸寸看上去,看到了一双搁在膝上的骨节分明的手。 她认出了那只手,它们曾给她带来过安全感,也曾无数次碾过她的肌肤,令她浑身躁动不已。 她打了个冷战,唰地垂下目光,不敢再向上看了。 耳边真空般地死寂了片刻,楚萸微微有些发晕,直到面前男人缓缓抬起修长苍冷的手指,握住她的下巴,向上抬去。 “芈瑶。”他久违了的声音自上而下低低传来,带着一股似笑非笑的寒意。 她又打了个哆嗦,却死死垂着眼皮,不肯被他捉住视线。 因为那是她目前,唯一能掌控的东西了。 他也没有强迫她,而是俯下身,伏在她耳畔,以质问的腔调道:“你要嫁人了吗,芈瑶?” 只许你娶妻,就不许我嫁人吗? 她忽然涌上一股怒火,胆子瞬间大了起来,抬起目光,刚要开口反驳,却被他阴鸷、凶狠的眼神吓得嘴唇直抖,生生咽下了话音。 “你会后悔的,芈瑶。”他松开了她的下巴,冷笑一声,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楚萸吓得顾不上尊严,手脚并用着往后挪蹭,试图远离他,远离那把剑。 抹胸已经褪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位置,酥雪抖颤间,两点樱红若隐若现,然而双手被捆无法挪动,她只能羞赧地任由春光外泄,神色惊惧地望着他提剑一步步朝她逼来。 “你在楚国,就穿成这样在他面前晃来晃去吗,芈瑶?”他抬起剑尖,抵住她颤抖的喉咙。 “不、不是——”她连忙摇头,被唬得语无伦次,“大家、大家都这么穿——” “哦?”他嗤笑,剑尖下移,卡在襦裙抹胸的边沿,只要稍稍往下一划,她顷刻间便会衣不蔽体。 她怕得喘不过气,胸口剧烈起伏,越发波涛汹涌起来。 她为什么要和他解释这么多?她——为什么要怕他? 兴许是因为被带过来的方式吧,像个被捕获的猎物,或者被俘虏的战利品…… 他的目光冷彻地落在她胸口,眉心紧紧蹙起,仿佛极度气愤。 忽然他剑尖向上一飞,挑起她勉强搭在一侧肩膀上的外袍。 “那这个,也是人人都穿的吗?”他森然质问道,嗓音可怖。 剑刃旋转,尖锐的裂帛声响起,一大片衣袍被割断,如树叶般飘落在地上。 楚萸大惊,下意识看去,竟发现那片衣料是赤红色的,且有些眼熟…… 不对啊,她今天穿的分明是水青色的曲裾,怎么变成了大红色,就好像—— 她猛地一怔,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扭身去看,发现半披半垂在自己身上的,居然是明日大婚时的礼袍—— 啊,这—— 下巴再次被捏住,他俯身凑向她的脸,面容森寒至极,一字一句,几乎是威胁般地再度重复道: “你会后悔的,芈瑶。” 接着,她看见他抬起血迹斑斑的青铜长剑,剑尖指向她的喉咙,猛然刺来—— “啊啊啊啊——”她惊声尖叫起来。 “芈瑶、芈瑶?”景暄的声音自身旁响起,楚萸倏地睁开眼睛。 落入瞳孔中的,是熟悉的棚顶和床幔。 景暄坐在她榻边,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 原来竟是一场梦。 太糟糕了。 她抬手捂住额头,周身仍缭绕着恐惧的余韵。 “做恶梦了吗?”景暄眉头轻蹙,问道,声音里有关切,但更多的还是猜疑。 “嗯,梦见被长着三个头的蛇怪追赶。”她勉强挤出微笑,转头望向他道。 今天是他们大婚的日子,她不想惹他不高兴。 景暄一愣,唇边慢慢泛起笑意,在她脸颊上捏了捏:“你总是爱梦见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若是没睡好,就再多睡会儿吧,暂时没什么需要你的地方。” 他说道,站起身,唤来秀荷,吩咐道:“夫人身体不舒服,你去找许老先生过来把把脉。” 秀荷诺诺离去,景暄回身看着楚萸,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你放心吧,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不会让你在外人面前丢脸。”楚萸放下手臂,侧过头,微笑道,“夫君。” 第142章 第78章 大婚 ◎……◎ 婚礼进行的十分顺利。 夜晚为一切涂上一层梦幻般的色泽,来宾披星戴月,影影绰绰好似梦中人,景夫人和景暄熟络地接待、寒暄,楚萸也迅速摆正心态,渐渐如鱼得水了起来。 这个时代,新娘子没有那么多讲究,红盖头一掀,就可以跟夫君并立在门口,言笑晏晏地迎接前来捧场的达官贵人们,颇有种现代人挨桌敬酒的既视感。 虽然抱着逃亡、流放的心理,跟随景暄一同来到楚地,但她也知晓要入乡随俗,在其位谋其职,因此尽管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始终有种不真实感,她还是十分认真地学习了大婚当日的全部礼节,并竭力做到最好。 她在景暄的眼中看到一丝惊讶。 这也难怪,他肯定以为自己嫁得不情不愿,不在婚宴上掉眼泪就已经很给面子了,根本就没肖想更多。 然而她不仅没掉眼泪,还尽职尽责地帮忙招呼,展现出一种真诚,或者说感激,令所有来宾刮目相看,称赞景家又娶了一位贤能的好媳妇。 也许,一切还是会有转机的……景暄心里破土而出一丝期待,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正是因为不爱他,她才落落大方,面上毫无新娘子的羞涩与娇怯,更像是一位筹办宴会的女官。 他看明白了这一点,唇角不由泛起苦涩的笑意。 那晚他并非想要威胁她,只是太过愤怒,短暂地失去了理智。 如果她坦诚地跟他说明一切,他未必不肯帮她,可她却想让自己稀里糊涂地为他人的孩子当爹,他如何能不气—— 那可是自五岁起就和自己在柳树下,在纷飞的柳絮中,依偎着肩膀,一个字一个字念诵诗经的小青梅,读到旖旎词句时还会羞红脸,推开他的肩膀,耳根红红地跑回家,然后第二天仍然扭扭捏捏地坐在这里等他,抱着膝盖稚嫩地威胁他,不许再让她读那些不三不四的词赋…… 这么多年的情谊,却敌不过短短数月的怦然心动,他如何能不心寒呢? 可一看见她低垂的睫毛和娴静红润的睡颜,他知道,他终究对她狠不下心来。 这段顺利,一直持续到宴会后半段。 觥筹交错间,贵宾们相谈甚欢,整个厅堂都弥漫着今宵有酒今宵醉的热烈气氛。 景夫人更是高兴,拉过楚萸的手,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她不再像狐狸精,而是某种祥瑞,看得楚萸心里越发愧疚,眼神微微闪躲。 忙碌间,她偶然瞥见几道不友善的注视,循着看过去,发现竟是景暄的兄长和他那位眼梢微吊、脾气暴躁的妻子黄氏。 他们对她没有好感,这事不言而喻,不过黄氏她理解,毕竟自己以后是会抢她风头的存在,至于景暄的兄长,她不理解他为何会用那种探究的眼神打量她,就好像她是一件可以肆意赏玩的器物。 她很不喜欢这种目光,它们让她觉得很没尊严。 就在这时,门口起了躁动,有家仆来报,说是项大将军来了。 楚萸看见景夫人脸上流露出讶异的神色。 景暄正在向一桌权臣敬酒,脱不开身,楚萸连忙跟着一起迎出去。 发出的请柬中确实有他,但也只是出于礼节考虑,不遗漏任何一位身份贵重之人,免得以后落下恩怨,根本就没指望他能来。 毕竟这段时间战火一触即发,他忙于备战,长久驻扎军营,操练士兵,与副将一起筹划作战方案,总之整个楚国上下,目前最忙碌的,就属他了。 项家世代为楚将,功勋赫赫,项燕更是其中翘楚,不止一次将秦军挡在城外,甚至还在不久前,在昌平君芈启的里应外合下,大破李信、蒙恬率领的二十万秦军,将秦王气得吐了血,也算报了当年被昭襄王摧毁国都的旧仇。 他与苏秦、白起、李牧一样,被封为武安君,这是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名号,也昭示着楚王对他的倚重。 在这风雨欲坠、大厦将倾的时刻,武将的地位被骤然拔高,虽然楚国门阀内斗严重,却也都对项家毕恭毕敬。 毕竟再怎么内斗,还都是希望不要亡国,不要做亡国奴的。 所以景夫人的紧张很好理解。 至于楚萸,则是抱着瞻仰名人的心态,一脸激动地迈进庭院。 薄纱一样的月光中,三位身量高大的男子,正大步朝她们走来。 为首之人虽上了年纪,却脊背拔直、走路带风,另两位似乎是随从,稍落后他一步,同样步履矫健地紧紧跟随着。 然而当他们走近,楚萸借着灯笼流溢出来的光辉看清他面容时,心脏骤然紧缩,差点晕厥过去。 她原地眩晕片刻,抬手揉了揉眼睛,定睛再看去,仍觉得耳畔嗡嗡直响。 “上将军。”景夫人柔媚地唤道。 项燕不动声色地轻轻颔首,他略微有些眉压眼,因此不苟言笑时很显威严,强大沉稳的气场仿若最险峻的山岳。 “芈瑶,快见过上将军。”景夫人连忙把今日的主角往前推。 “上、上、上将军——”楚萸磕磕巴巴道,仓促行了个拱手礼,脑子轰地炸成一锅粥。 “好久不见了,芈瑶,都长这么大了。”项燕总算展露出一丝慈祥笑意,“上次见你,你还只有这么大。” 他抬手比划了一下,笼罩周身的压迫感稍稍淡去,可楚萸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得以平静,她的目光依旧透着呆愕,定定地望着他,一阵阵地恍惚。 第143章 站在她面前这位五十出头,须发皆白却又英武非凡的男人,和她几年前过世的爷爷,长得一模一样…… 直到宴会散去,她和景暄被送入洞房,她还琢磨着这件事。 她恍惚记得秀荷曾说过,自己小的时候,项将军时常进宫看她,还带糖果给她吃,而项将军的脸,跟楚萸的爷爷宛若双胞胎,这很难不令人浮想联翩…… 她越想越心梗,索性扑倒在床上,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 “累了?”景暄在她身边坐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累了的话就早点歇息吧,今晚辛苦你了。” 他亦是一袭赤红的婚袍,玉树临风,气度斐然,只是眉宇间锁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愁绪。 楚萸连忙摇头,小鹿眼乌润润地朝他望来:“一点也不幸苦,吃了很多好吃的呢。” 景暄被她脸蛋红扑扑的可爱样子逗乐了,然而心底却跟着涌出了更多的酸涩。 “你快睡吧,今晚我在外厅睡。”他克制地说,手指仍然流连在她的头发上。 他们的新房,就是景暄原来的居室,大婚这夜无论如何都是要呆在一起的。 从明日开始,她便可以回到原来的住所,毕竟她怀着身孕,无法行房事,妩媚天成地往这儿一躺,受折磨的是景暄,因此景夫人并未表示出任何反对。 “多盖些被子吧,天气转凉了,可别着了风寒。” 楚萸一边说道,一边坐起来,轻轻取下头上繁重的大红色挂饰,然后是玉簪、步摇、钿花。 卸下的头饰在她面前堆成一小摊,她震惊于古代女性浓密如云的鬓发上,居然能塞进这么多东西,简直就像带了个移动妆奁。 “嗯。”景暄应了一声,缓缓收回手,站起身,最后望了她一眼,默默转身离开了。 前厅与卧房之间,还隔着一处内厅,景暄出去之后,只偶尔传出些窸窣响动,她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心里隐隐有些过意不去。 她竭力压下这份内疚感,褪下繁重的大红色礼袍,小心叠好放在衣架上,卸妆后,掀开被子上了床。 她慢慢阖上眼睛,睡了一会儿又醒了。 不知为何,心中某处总是不踏实,她翻身下床,抓过一件起夜专用的宽松袍子,趿着鞋,穿过狭长的内厅,轻手轻脚踱到前厅。 还未踏入,便闻到了浓重的酒气。她微微蹙起眉,总算知晓了为何明明内厅更适合打地铺,他却还坚持睡前厅。 房间四角烛杖摇曳,昏黄的火光连缀成一片密密交织的网,曾经青梅竹马的少年郎君佝偻着身子,靠着案几边缘而坐,一只胳膊搭在案上,另一只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旁躺着一只倾倒的酒壶。 他还穿着繁重的婚袍,仿佛一团赤色的火。 清透的酒浆在地上蜿蜒出一道伤疤般的渍痕,他垂着头,不知是否睡着,下巴几乎贴在胸口上,说不出的颓丧与寂寞。 楚萸眼眶涌出酸涩,她轻步走过去,将那只酒壶拿起放在桌上,用自己的手帕擦去地上的酒。 景暄一动也不动,胸口有节奏地缓缓起伏,楚萸感到视线有些模糊,连忙别过头,起身拿过家仆备在一旁的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又拿了一条更厚实些的,盖住他腰部以下的部位,仔细掖好。 他醉得不浅,睡得也很深,乌黑修长的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两侧,打出深邃浓郁的阴影。 楚萸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直到肚子里还未成型的淘气鬼哪吒闹海般扑腾起来,才不得不撑着地面起身,揉着小腹慢慢折返回屋。 她的身影刚刚没入黑黢黢的内厅,景暄就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眸光始终低垂着,似醉非醉,似醒非醒,身边矮几上的烛光直直映入他眼中,照出一派悲凉伤感的神色。 身边的空气中,还残留着她发丝上的淡淡花香,他疲倦似的慢慢阖上双目,在这团温热香气的包裹下,真正地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2-23 18:52:39~2024-02-27 12:55:5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谈可以饱.、高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9章 生产 ◎……◎ 两个月的时间稍纵即逝,几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下,便到了年关。 楚萸现在肚子已经十分明显了,再厚的棉衣都遮不住,就好像藏了只皮球,行动越发迟钝,不过前期那些孕反似乎在一夜之间消失了,她渐渐能在餐桌上跟大家一起用膳。 说是大家,也不过只有景暄和景夫人。 景家长子虽与他们同住一片屋檐下,却鲜少露面,他的夫人黄氏也只是隔三岔五来请个安,每次她走后,景夫人都会长叹一口气,拿精心修剪过的长长指甲抵住额头,一副颇为愁闷的样子。 经过这几个月的共同相处,楚萸发现景夫人并不似第一印象那般精明狡诈,她其实还挺好说话的,傲慢确实有,心机也不少,但都维持在常规范围内,并未做出任何出格举动。 但她实在很好奇,景源那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总感觉他们一家子似乎有些难以言说的秘密,而阖府上下除了自己以外,都深谙这个秘密,并默契地缄口不语。 只是她也不好直白地问,虽然借由肚子里的孩子,她跟景夫人暂时处得还不错,甚至被寄予极大希望,当成接班人培养,采购计划、收支帐簿以及往来人情记录等,景夫人都会交给她过目,并在一些大事决断上询问她的意见,但她心里还是有点数的——她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线,在这界线内,她可以偶尔逾矩,一旦越过了,就踏不回来了。 第144章 所以她只将好奇藏在心底,并未主动去探究。 相对于毫不相干的景源,她显然更担心景暄。 他虽然一切如常,待她也温润有礼,从未在太阳落山之后踏足她的房间,给予了她充分的自由和安全感,可楚萸很清楚,他心里始终对她“移情别恋”这件事十分介怀。 她知晓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她不是他的芈瑶,没有参与到他们两小无猜的年少时光,但她实在不忍心让他这样一个生龙活虎年纪的少年人“守活寡”,正在煎熬之际,景夫人忽然在一个下午请她过去,铺垫了半天后,说想为景暄纳个妾。 楚萸想都没想就点头同意了,景夫人喜出望外,提出的人选楚萸也并不意外。 那个名为姜挽云的表妹,活泼热烈,性子直爽,蛮适合总爱往心里憋事的景暄,若能成了,也是件美事。 景夫人对她的通达大度十分满意,拉过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楚萸连忙说了些场面话,婆媳二人欢欢喜喜地一起用了下午茶,一时间室内满是欢快气氛。 然而这份美意,却被景暄冷着脸回绝了。 景夫人气得直跺脚,好说歹说都不管用,最后把景暄说烦了,直接跑到叔叔家住,一个礼拜都没回来。 后来还是楚萸不小心滑倒,卧了床他才焦急赶回来,然而一进门,就看见她挺着微凸的肚子在花园里健步如飞,追赶一只毛色鲜艳的鹦鹉,他方才知道上当了。 莹白的雪光浮动在她身上,仿佛给她披了一层纱,她穿着一身水粉色曲裾,里面裹着厚厚的棉衣,形体虽然略显臃肿,却也因此呈现出一副纯真娇憨的模样,景暄立在一旁默默看了阵,决定不走了。 景夫人这回换了策略,不再提纳妾这一茬,府上总算消停了小半月。 然而自某天开始,姜挽云日日过来点卯,从上午坐到日落,时不时还在景夫人的强烈要求下,理直气壮地留宿。 少女毫无羞怯,大大方方展露出对表哥的倾慕,并对楚萸施以白眼,而后气鼓鼓地盯住她的肚子,白眼翻得越发娴熟。 楚萸仿佛局外人,并不会被她牵起情绪波动,其实在这偌大的楚国,唯一能牵动她强烈情绪的只有两人,一个是景暄,原因不言而喻,愧疚加感激,另一个,则是在婚礼上匆匆打过照面的项燕。 她十分想知道他到底为何跟自己的爷爷那么像,像到连眉毛耸动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她也特别想知道,他在这个时代,与自己是否也有血缘关系。 说实话,她宁愿自己是楚王后代,也不想在这纷杂的乱世之中,与项家扯上联系—— 后来她也偷偷打听过,自己的母亲原本是个歌伶,与项家毫无交集,十六岁那年就被还是公子的负刍相中纳入府上为妾,不出一年便生下了她,只是母亲出生信息不明,似乎是孤儿,自小被伶人收养,直到出嫁都住在伶馆,并未与任何男人接触。 楚萸越想越觉得其中水很深,索性就不去想了,只是暗搓搓地希望能再见那位项将军一面,毕竟在这远古的时空里,一张与现世亲人酷似的面容,会带来难以形容的温暖慰藉。 老天仿佛感应到了她的祈祷,几日后,她竟真的在街角偶遇了项燕。 那日她在秀荷的搀扶下,上街采购彩色织线,近来她常常刺绣,倒不是出于爱好,而是实在没什么能做的,而且她发现一针一线缝下去,十分有助于平复心绪,获得片刻宁静,甚至还能思考很多事,便渐渐发展出了这个爱好,一段时间过去,她已经能像模像样地绣出荷花、玫瑰、蔓藤了,目前正在尝试挑战凤凰与玄龟。 她乐滋滋地捧着一兜子彩线,刚刚转身,一个皮球一样的东西就擦着她的膝盖飞过去,吓得她差点脚底打滑。 抬眸一看,始作俑者居然是个七八岁的孩子,眉毛略粗,右眉上断了一截,让他原本就虎头虎脑的容貌,添了几分与年纪不符的英武气质。 然楚萸却不管这些,她怀里捧着的精心挑选的线团,都因惊吓而撒落地上,有的轱辘出老远,沾染上污泥,变得黑乎乎的,有的被经过的马车碾过,凄惨地挺尸路边,她忽地窜起一股火,凶神恶煞地垂下目光,双手叉腰瞪着那名跑过来捡球的男孩。 男孩却对自己惹下的祸不以为然,捡起球,瞥了她一眼就要走,楚萸一把揪住他的后领。 “你、你给我站住!”她嗓音袅袅,发起脾气来也不是很有气势,“没看见你把我的东西都撞到地上了吗?都不道歉的吗?” 男孩鱼一样扑腾了几下,就挣脱开了她的钳制,跳着转过身,脖子一扬,嗓音洪亮、大言不惭地说:“哼,谁让你走路不看路的,这件事你也有错。” 嗬,小兔崽子—— 楚萸不知怎么的,今天就是火大,上去就拧住男孩的耳朵,当然一点也没用力,纯粹是为了展现出大人的威严。 然而男孩力气大得出奇,手往她手腕上那么一握,就给她疼得嘶嘶直叫,摔毒蛇一样甩开他的爪子。 男孩幸灾乐祸地笑起来,完全是一副欠揍的小屁孩模样,楚萸扬起巴掌作势要扇他,可一想到他可怕的怪力,手臂讪讪地又垂了下去。 可恶,居然被一个小鬼给欺负了—— 秀荷为她打抱不平,正要参战,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第145章 “阿羽,又到处淘气了?”声音从一个较高的位置传来,楚萸下意识抬头,便看见了身披铠甲、坐于马上的项燕。 他迎着光,眉眼间都是慈祥的笑意,目光先是落在男孩身上,继而转向楚萸,又笑了一下。 “爷爷!”男孩旋风一样扑将上去,抱住爷爷的腿,活蹦乱跳的。 楚萸心头一颤,莫、莫非这个刚刚被自己拎住后颈、捏住耳朵的男孩,居然是未来的西楚霸王——项羽? 怪不得力气那么大,以后是要举鼎的…… 她翻了翻眼睛,却见项燕翻身下马,一双大掌摁在男孩的圆脑袋上,将他一把推了过来。 “你把人家的东西撞得满地都是,还不道歉?”他板起脸呵责道,然而语气里却满是宠溺,男孩瘪了瘪嘴,耷拉着眼皮走上前,不情不愿冲楚萸说了声“对不起”。 “没、没事,我也没仔细看路,也不全怪你——”楚萸的气焰顿时变成了小火苗,嘟嘟囔囔回道。 项燕从袖中摸出几枚楚币,递给楚萸,楚萸摇摇头,不肯收。 她买这些彩线连一个币都没用上,况且她也不缺钱,再说她也不方便收上将军的钱—— “收下吧,芈瑶,算是给这小子赔罪了。”他笑笑,胳膊往前递了递,楚萸只好摊开手掌,让他将钱币落了上去。 古代钱币是按重量和大小估价的,此刻坠在她掌心的钱币沉得像秤砣,楚萸点数了一下,越来越觉得收之不妥,想再推脱回去,头一抬却发现爷孙俩已经上了马,正在调头。 “爷爷,等——”情急之下居然直接脱出了口,吓得她连忙捂住嘴,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完了,这可怎么解释—— 然而项燕只是扯着缰绳,慢慢地转首看来,项羽坐在他身前,也跟着好奇地扭过圆脑袋。 “好好保重自己,芈瑶。”他只是说道,声音沉稳,带着熟悉的味道,然后又是一笑,“骑马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勒紧缰绳——” 楚萸猝然一怔,脑中似乎有惊雷劈过。 后面那句话,是小时候爷爷教她骑马,常挂在嘴边的。 他果然—— 她恍然回神,然而视野前方,爷孙俩只剩一下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爷爷……”楚萸呢喃道,感到阵阵恍惚。 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项燕,再听到他的消息时,秦楚已然开战,楚国破釜沉舟,征调全国兵力,由他率领,与王翦的六十万秦军在平舆展开决战。 而彼时,楚萸即将临盆。 本来是春暖花开的浪漫季节,楚国上下却弥漫着浓重的哀婉气息,走在街头巷尾,几乎看不见青壮年男子的身影,甚至很多五旬以上的老者,都被拉去当了炮灰。 仅仅只是数月时间,却仿佛天翻地覆。 楚萸每日都惴惴不安,虽然按照历史进程,秦国至少还有一年才能彻底灭楚,但周遭沉重压抑的气氛,实在令人难以无视,就连景源的夫人黄氏,和那两个小妾都频繁出现在主院中,像是耐不住恐惧,拼命想要往人多的地方挤。 这便是人的本能,再孤僻的性格,在灭顶般的灾难降临前,也是会像飞蛾一样扑向人群的。 楚萸这才渐渐知晓,景源因为不能生育,加上在族里不受重用,性格逐日扭曲,竟生出了虐待女人的爱好,每每入夜时分,便折腾那两房小妾,经常用鞭子将她们抽打得鲜血淋淋。 她的妻子显然也是帮凶,在那个容貌艳丽的通房被活活折磨死后,他稍稍收敛了点,但近日,眼看着弟弟好事在即,心里越发愤愤不平,又重启了虐待,若是深夜凑近别院,就会听见小妾们的哀叫声,令人遍体生寒。 那两房小妾,楚萸都见过,眼眶时刻是红着的,十分可怜,她们原本也没什么家世,更没有人在背后撑腰,又下不了自杀的决心,只能逆来顺受,而这些景夫人其实都知道,却也从来没管过,任凭她们受折磨。 果然还是不能对封建家族的大家长,存有任何滤镜,她若不是腹中这个孩子,景夫人可能早就把她扫地出门了。 目下楚王的状况也不大好,屈、景、昭三家已经彻底不受他掌控,关于他得位不正的传言亦被恶意散播,他唯有牢牢抓住项燕这根稻草,拼命使唤,才能获得一丝安全感。 在这种情况下,楚萸的公主身份,已然没什么价值了。这也是导致她越临近产期,越内心焦躁的原因。 终于在一个柳絮飞满天的日子里,她在用早膳的路上,羊水破了。 幸好景暄就在身旁,一边吩咐去请医生,一边将她打横抱起,疾步抱到备产的房间。 姜挽云也在场,被这突发事件吓了一跳。因为楚萸的产期比预计早了一个月,只是她并不知道,当初为了隐瞒胎儿身份,他们特意说晚了一个月。 医生和产婆来了一堆,但或许是最近忧思严重的缘故,她竟有些难产的征兆,她痛苦地感觉到胎儿卡在产道不肯出来,却因为一早起来什么也没吃,完全提不起力气在剧痛中将它往出挤。 “快来个人给她喂点粥和糖水——”为首的产婆老道地吩咐道,额角布满汗珠。 偏偏不巧的是,今日大多数丫鬟都被唤到别院帮忙,能叫来的全是小厮,可这产房也不能随便让男人进,景暄在门口等得焦急,袖子一撸说他来,结果被姜挽云一把拦住。 第146章 “我去吧。”她挺起胸脯,嗓音清亮地嚷道,接过仆役递来的一碗糖水,顶着满屋血腥气,一边皱眉一边穿过厅堂,来到哀嚎声若隐若现的里间。 她被楚萸的惨状吓得手一抖,差点泼了手中的糖水。 在她的视线里,楚公主仿佛顷刻之间轻减了至少一半的分量,面颊向下凹陷,显露出颧骨的轮廓,乌黑的长睫布满水珠,和汗珠混在一起簌簌滴落,就像在下雨。 她整个人仿佛都浸泡在水里,双唇咬得血肉模糊,浑身都在剧烈抽搐,需要四个老婆子死死摁住,才不至于让她因为难忍剧痛而蜷缩身体。 姜挽云拼命咽了咽口水,勉力打起精神,咬唇走上前,斜坐在楚萸床边,按照产婆的指示,将糖水一口口喂给她。 她能感觉到楚公主在努力地喝,却因为实在太痛,几次吐了出来。 偏偏姜挽云也是个执着的主,吐了就再喂,丝毫没有不耐烦,一遍遍地往她嘴边送勺子,最后整整喂了三大碗,外加一碗粥,总算让她生出了点儿力气。 她长出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头和脖颈上的汗。 生孩子,原来这么恐怖啊。她暗想,心里有些打鼓。 很快她就被产婆轰了出去,满身血气地跨出门槛,不知怎么的,在这一刻,她对楚公主的敌意荡然无存,只是希望她和孩子平安无事。 即便她昨天还百无聊赖地想,她怎么不一脚踩进泥坑,或者被什么绊倒,一尸两命呢…… “她、她还好吧——”景暄浑身都绷得紧紧的,连眼珠子仿佛都不会转动了,看人时直勾勾的。 姜挽云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彻底是输了。 还未及她回答,屋内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男孩的哭声。 宛如一缕灼烈的朝阳,顷刻间照亮了阴霾笼罩的景宅。 两人同时顿住,齐齐转头向里望去,喜悦之余也长长松了一口气。 然而这股气还未全部舒出去,就听里面传来一声惊呼。 “夫人大出血了,快、快拿止血钳——” 两人脸上缓慢爬起的笑意,霎时凝住。 大出血,在生产中是最不祥的征兆,殒命者十有八九—— 景暄再也忍不住了,蛮牛似的就要往里面闯,姜挽云连忙死死拽住他。 “你疯了,你闯进去万一耽误了救治如何是好?”她尖着嗓子喊道,死活不让他进。 景暄咬了咬牙,烦躁地一屁股坐在门槛上,双手抱着脑袋,恨不得冲进去替她承受一切。 天空中突然汇聚起大片乌云,极速移动,很快便遮住了太阳。 天光瞬间暗淡了下来,接着一阵凉意扫过,绵绵的雨丝倾斜着自云层坠落,在地上击打出片片涟漪。 下雨了。 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 景暄抬起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雨幕,良久。 忽然他站起,毫不犹豫地转身踏入门槛。 “喂——”姜挽云伸出手。 “没事,我就去看一眼。”他回头冲她笑了一下,“总觉得她会需要我。” 此话刚刚落地,他的身影便融入昏暗,在姜挽云的视野里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2-27 12:55:59~2024-02-28 14:23: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分钟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0章 珩儿 ◎……◎ 楚萸的意识渐渐陷入浑噩,耳边纷杂的呼喊声、婴儿嘹亮的啼哭声,都越来越遥远,仿佛来自另外的时空。 她迫切想要抱一抱孩子,摸一摸这团从自己身体里挤出来的带着心跳的血肉,然而她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就好像力气被抽空,最后连眼皮也快撑不住了。 她沉重地阖上双目,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地累,很想长久地睡上一觉。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了,恍惚之间看见了自己的灵魂,正渐次脱离肉身,飘荡在一个虚无的空间里。 她这是……要死了吗? 忽然,她垂落床边的一只手,被一双温厚有力的掌心紧紧攥住,一股坚实又温暖的力量,自手掌传递到心尖,让她即将滑入黑暗的意识,陡然地回光返照了一下。 她努力将全身力量汇聚到眼皮上,仿佛只要能撑开眼睛,她就不会死,可无论怎样尝试,身体都宛如一副空壳,一丝力气也调动不起来。 她在心里拼命呼喊,却始终力不从心,甚至还能听到生命一点点流逝的滴答声。 仿佛是死神,提着倒计时的怀表,放在她耳边让她聆听。 若是没有那双手,她想必此刻已经头一歪,彻底撒手人寰了吧? 她浮沉在一片浓稠浑浊的迷雾中,默默地想。 无论抓住她手的人是谁,都请不要松开,拜托了—— 因为他握住的,不仅仅是她的手,更是她与这个世界,最后的一丝连接…… 意识终于没能熬住,遁入一团虚无,却并未完全消失。 她虽然失去了五感,但思维仍在活跃,脑海中莫名其妙浮现几个月前的一幕。 彼时还是深冬,她以出门散心为借口,披上厚厚的狐毛大氅,让郑冀赶马车带她去了相隔很远的项燕的府邸。 出来一趟并不容易,还要小心不被旁人看见,以免生出不必要的事端。 第147章 项府门口清冷荒芜,落满了厚厚的雪,一串脚印也没有,显然这一整天都没人出来,也无人踏足拜访。 郑冀踩着厚雪上前敲门,好半天才有小厮来应门,郑冀拱手说他家主人有事想见一见上将军,小厮摇摇头,说上将军半月前就已经出发,去了平舆。 “上将军说了,在把秦人赶回函谷关之前,都不会回来了。”他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楚萸此时正好撩开帘子准备下车,听闻此言,举着帘子的手顿住,心口剧烈翻滚。 她来晚了,而他,大约再也不会回来了。 历史上,楚军大败,项燕在战场上自刎而亡,只是她不知道,疑似和自己一样穿越而来的爷爷,是否还会严丝合缝地踩着历史的轨迹,忠实地演完项燕的一生? 从他留下的这番话来看,大概是的。 自己在历史上默默无闻,爷爷却不同,他对人生的抉择影响深远,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 楚萸还是下了车,行至台阶前,柔声询问家里是否还有其他主事之人,她身为楚国公主,对他们一家为楚国的奉献很是感激,想当面拜会,聊表敬意。 小厮仍是摇头,说老夫人早已故去,三位少爷都随上将军出征了。 楚萸失望地“哦”了一声,垂下落满霜雪的眼睫,转身正要离去,忽听头顶上方传来一道拿腔捏调,却又颇为骄傲的高亢声线。 “不是还有我吗?” 楚萸惊讶抬头,只见项羽小朋友正穿着单薄的衣衫,潇洒地盘腿坐在覆满积雪的围墙上,与她目光对视后,撇了撇嘴,嗖地跳了下来。 “你,跟我来吧,爷爷有东西交给你。”他抖了抖身上的雪,煞有介事地上下左右打量楚萸几眼,表现得像个小大人,而后转过身,大摇大摆从正门跨了进去。 楚萸和郑冀对视一眼,连忙跟上,随他穿过一条条长廊,来到一处恢弘大气的屋舍前。 推门进去,是很有楚国特色的摆设与装潢,楚萸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跨过门槛,尾巴一样紧紧跟着。 这里似乎是项燕的书房,项羽走到一排摞放着竹简的书架旁,拿手指点数了几下后,抽出其中一卷,展开,一枚甜甜圈大小的玉环,从里面掉了出来。 “当啷”一声,玉环坠在地上,响声清脆,恍若泉水叮咚,曼妙幽长。 然而却没有碎。不仅没碎,甚至一条缝隙都未曾裂开。 这很不同寻常,毕竟如此清透纯粹的玉石,基本都很不耐摔,随便磕一下就是一道裂纹,可眼前这枚,仿佛是现代的硼酸制品,就算拿它撞墙,人碎了,它都好像不会碎。 项羽粗手粗脚把竹简扔在一旁(果然对知识毫不怜惜,难怪以后会火烧咸阳宫,毁了那么多古籍),弯腰捞起玉环,眯了眯眼,慵懒地递给她: “喏,这就是爷爷托我务必转交给你的。真是的,我求了爷爷好久,他都不肯给我,结果却赠与了你,哼,你可要好好护着啊——” 他愤愤不平地嘀咕道,楚萸尴尬地笑笑,轻轻从他指尖取过玉环。 触感沁凉,美不胜收,确实是人间极品。 “啊,这是,”她新奇地反复翻看,觉得似乎有股奇谲的力量,在玉环中缓慢涌动,“这是什么玉呀,好漂亮啊——” “这块玉据说是用昆仑山上的神石制成,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帮人抵挡灾祸。”项羽卖弄似的解说起来,仍然是一副十分臭屁,却又莫名可靠的样子,“它怎么摔都摔不碎,甚至铁锤也无法伤它分毫,神奇吧——” 楚萸拜服地点了点头,确实神奇,可是爷爷为何要把这东西留给她呢? 如果说能挡灾的话,自己带上战场岂不是更好? 楚萸百思不得其解,但既然是爷爷的馈赠,她也就没有推脱,对着项羽小朋友甜甜一笑,说谢谢了,小心收进袖袋里。 “你屁股那块的衣料都湿了,赶紧换一件吧,小心感染风寒哦。” 临走前,她好心提醒了骄傲的项羽小朋友一嘴。 整场都在装成熟的西楚小霸王脸唰地一红,气恼地瞪住她,楚萸窃笑着连忙逃窜上车,走出老远后,冲还杵在门口的小霸王挥了挥手。 “再见了,好好保重自己啊——”她将爷爷那日对她的叮嘱,转送给了他,同时心底也漫过一丝悲壮。 他大概也再见不到爷爷了。 自那日后,楚萸时刻将玉环佩戴在身上。 包括今日。 倒不是说她相信什么驱灾辟邪的传言,单纯只是想留一份熟悉的温度在身边,陪她渡过这段最难熬的时光。 “芈瑶,芈瑶——” 景暄的声音忽然划破混沌,遥远却清晰地萦绕在耳畔,同时,她再次感觉到了握在她手上的那份温暖与坚实。 越来越多的声音跟着涌入,杂乱却充满烟火气,她感到周身渐渐生出了一丝力量,终于能够撑开眼皮了。 熟悉的床幔下,景暄焦急苍白的面容映入眼帘,是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 她偏过脸,对他挤出一丝笑。 流失的体温慢慢回归,但她仍然感到冷,即便身上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厚被,床边的炭火一盆比一盆旺。 唯有从景暄掌心源源不断涌出的暖流,令她倍感温暖,她气若游丝地反握住他的手,心头滚过脉脉温情。 第148章 无关爱情,却更胜爱情。 更准确地说,大概就是亲情,或者共患难的友情吧。 景暄虽然曾放过狠话,却一次都没对她逾矩,还在最关键的时刻,将她从黑暗中拉了出来,这对她而言,是莫大的恩情。 自然,她知道自己能清醒,主要是血止住了,身体抗过了这一波,但若是她失去了求生的意志,以古代的医疗水平,或许也难以存活。 她心里对他的感激,又多了一层。 不过到了晚上,昏昏沉沉睡了好几轮的楚萸,在被扶起来喂汤药的时候,惊讶地发现,生产前被摘下来搁在枕头旁的那枚玉环,碎了。 无论如何摔打、磕碰都完好无损的美玉,此时整整齐齐碎成了四段,每一段都布满细密的裂纹,她愕然良久,脑袋再度沉重地跌在枕头上。 它当真,为她挡了灾吗? 脑中闪过最后一次见面时,爷爷淬在阳光下的面容,她抬起胳膊挡住眼睛,呜呜地哭了起来。 她发誓,今后一定、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小婴儿长得飞快,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他已经能灵活自如地在床上爬,在她腿间爬,甚至还能凭一己之力,将肉嘟嘟的身体翻个个儿。 楚萸这会儿能下床了,她大出血不算严重,接生的人也搞不清楚为何血忽然就止住了。 但即便如此,还是落下了贫血的病根,时不时就浑身发冷,肢体绵软无力,每天都要喝腥味很重的汤药滋补,渐渐好转了些,却也难以根除,夜里必须额外压上一层被子。 她戳着小宝宝宣软的脸蛋,故作生气地说,都怪你,把阿母害得好惨。 然而小团子却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黑眼珠,咯咯地笑,还冲她挥舞起小短手,一副求抱抱的软萌样子。 楚萸立刻心软了,怜惜地捞起它,用脸颊使劲蹭。 宝宝很活泼,但也乖巧,很少哭闹,喝奶的时候从来没咬痛过她,还特别能提供情绪价值,一发觉她疑似情绪低落,就立刻拍起皱巴巴的小手,两只短腿在空中倒腾,像在表演某种杂技。 每每到这时,楚萸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抛到脑后了,把它箍在怀里,一阵猛亲。 她生产那天,景夫人恰巧去其他人家拜访,等慌慌张张赶回来时,孩子已经落地。她不顾血污,颤抖着接过孙儿,激动得热泪纵横。 她十分喜欢这个孩子,不光是她,任何一个见过这孩子的人,哪怕再铁石心肠,也会生出一丝爱意。 尤其是姜挽云,每次过来“骚扰”表哥前,都要先跑到她这儿,拿自带的拨浪鼓逗一逗他。 毕竟他真的特别可爱,又很会讨人欢心,总是笑盈盈地在小床里肉乎乎地蠕动,一双乌黑澄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对世界的渴望与热忱。 然而,每当景夫人满眼慈爱地抱着婴儿轻轻摇晃时,楚萸都会感到深深的内疚。 可她也没有办法,只能继续隐瞒着,并在心里默默期望,景暄有一日能够接受姜挽云,那样景夫人迟早会有一个与她真正血脉相连的孙辈,这样她也不至于日日愧疚。 不过眼下,她又有了新的烦恼。 那就是孩子的名字。 起名权表面上被景暄揽下(毕竟是名义上的父亲),实则偷偷交给了她,这让楚萸犯了难。 她着实不了解古人起名的规则,拟了几个字说于景暄听,换来的皆是白眼一枚。 后来她索性自暴自弃,在脑海搜刮了一堆名人,打算从中挑一个现成的字。 要不就叫“邦”吧,看起来很能苟命的样子—— “彻”也不错,好像特别能欺负人,不过也有可能六亲不认—— 可惜这些字,无论是与“嬴”、“赵”还是“景”搭配,都透着浓浓的违和,楚萸实在头痛不已,轻轻捏了捏小宝宝的肉颊。 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宝宝了,赶快自己给自己想个名字吧…… 然而小朋友正在酣睡,红润的嘴唇偶尔吧唧一下,昭示着梦境的甜美。 楚萸叹气,继续埋头想名字。 终于有一天,一个字突地跃入脑海。 珩。 珩者,佩上玉也,五行属水,无论与“景”还是“嬴”搭配,都颇具深意。 当然,还是和她的姓最搭,楚珩,一听就是个翩翩佳公子—— 景暄也认为这个字不错,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珩儿乖,今天阿母抱着你去院子里晒太阳,好不好啊?”她轻轻摇晃着怀中的粉团子,小家伙吃奶吃得全神贯注,闻言挥舞了一下小拳头,看样子很是期待。 她温柔地用指腹擦去他唇角的奶渍,把他往胸口又托了托。 她的奶水一直十分丰沛,虽然时常涨得难受,却让珩儿的块头蹿得飞快,才四个月,抱起来就有点沉甸甸了。 在春日和煦的阳光下,楚萸一边哼着歌,一边抱着珩儿在树影下慢慢散步。 虽然是花开正当时的美好季节,院中却较平时空荡许多,很久都不见一道人影。 楚萸叹了一口气,府里的男性杂役,一多半被征调到战场了,很多贵族子弟,也在楚王几乎是强制性的诏令下,辞别家人,奔赴平舆。 国难之际,谁也无法作壁上观。 看着满园荒凉,楚萸心中再度升起一阵不安。 之前因为怀孕、生产,她摒弃了很多消极的念头,特意不去想,而如今,随着孩子一天天茁壮,不再分她心神,它们重新涌入脑海,逼着她不得不去思考。 第149章 一旦楚国灭亡,她要如何自处? 按照前世的记忆,她们这些公主、后妃都被拉去了咸阳,安置在专门的宫殿里,就像猎物被圈禁在猎场中,随时等待秦王的临幸。 然而秦王只将她们当成收集品,安置在那儿就懒得管了。 这是前世的流程,可是现在,她虽仍是公主,却已嫁做他人#妻,应该不会再被拉去咸阳了吧。 秦王好像也没有这方面的兴趣,当初她答应嫁给景暄,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她想永远留在楚国,安静地、默默无闻地将孩子抚养长大,哪怕缺衣短食,粗茶淡饭也认了。 秦军并不会屠城,她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景家作为楚王的心腹,会不会受牵连? 比如被斩草除根—— 秦王不杀王族,并非出于仁慈,而是做给全天下看的,但世家大族就未必能享有这个待遇了。 不过史书曾记载,韩国贵族发动过叛乱,这就表明许多贵族并未被赶尽杀绝,还是有很大希望的…… 珩儿打了个响亮的奶嗝,将楚萸从万千思绪中唤醒,她连忙晃了晃胳膊,好让他躺得更舒服点。 恰好此时,一道身影,出现前方窸窣摇动的树影下。 他大约四十来岁,身形颀长,仪态优雅,腰带上坠着几串色泽清润的玉佩环玦,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好听的泠泠声。 他正背着手慢慢踱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从楚萸的角度能看见他微微蹙起的眉头。 没听说家里来客人啊? 也可能是她不知道,近来府中气氛,就如同整个楚国般,萧索而紧绷,景暄怕她操心影响身体恢复,基本什么也不和她说,但她也不傻,还是能嗅到一些变化的。 楚萸诧异了一瞬,不知是迎上去打招呼好,还是拐进旁边的小径儿,装作没看见? 她略微迟疑了几息,男人却已抬起了眼眸,目光略显惊讶地落在她身上。 那真是个高大儒雅的男人,面容英俊,气度斐然,就是面色过于苍白,下半张脸的轮廓,让她隐隐觉得眼熟。 这会儿走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她抱着婴孩不方便施礼,便略略弓了弓身子。 无论他是谁,都肯定是个做大官的,那种难以形容的雍贵气度,寻常人装都装不出来。 “你是——”男人也不失礼数地点了点下巴,好奇打量着她,目光滑到她怀中婴儿时,猛地一怔,仿佛被黏住般,停留了良久。 “小女芈瑶。”楚萸恭敬答道。 “芈瑶……”男人咀嚼着她的名字,眼神闪了一下,显然想到了她是谁。 “请问尊驾是?” 男人迟疑几秒,向前拱了拱手道:“在下芈启。” 芈启? 好熟悉的名字,啊—— 是昌平君。 和她父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也是长公子扶苏的外祖父,秦王的岳父。 难怪她方才觉得他下颚轮廓如此眼熟,原来是像长公子啊。 珩儿忽然翻了个身,吧唧了两下嘴巴,慢慢睁开了乌亮的眼睛。 他眼光转动,朝来人咿咿呀呀地嘟囔了两声,而后探出一只小胖手,向他伸去,似要抓住什么东西。 “这孩子,总是精力过剩。”楚萸尴尬地解释道,用两根指头把他的小爪子摁了回去。 然而小东西却执着起来,她的手指刚一挪开,他就不屈不挠地又探了出去,好似来人身上有比奶水更吸引他的好东西。 昌平君笑笑,迎合着他的动作,主动把身子往前凑了凑。 珩儿咯咯咯笑起来,小手一把抓住他腰间众多玉佩美玦中最小巧的一枚。 此玉佩虽小,却白璧无瑕,表面刻有工整繁复的走龙纹浮雕,中心更是嵌着一只栩栩如生、分毫毕现的袖珍麒麟,精雕细琢的工艺,在战国时代已属登峰造极。 此等宝物,十有八九是传家宝级别的。 这小家伙,还挺识货。 楚萸心里百感交集,正要再次挪开他的肉爪子,以免把人家价值连城的宝物给弄脏了,昌平君却一把拽下了那枚玉佩,毫不在意似的在他眼前晃了晃。 温文儒雅、气宇轩昂的一个大男人,逗起孩子来倒是娴熟。 珩儿乐得更欢了,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似乎特别亲近他。 “看来您和珩儿很投缘啊。”楚萸笑着说,心想不愧是外曾祖父,真有点心灵感应也说不定。 “叫珩儿啊,挺好的名字,想必以后也会是个坚毅稳重,品质高尚的小公子。”他的笑容透着几分慈爱,又逗了一会儿后,将玉佩缓缓放到他身上。 “难得这样有缘,就送给小公子吧。”他笑说,指节在珩儿的脸蛋上轻轻刮了刮。 “啊,这、这可不行,太贵重了——”楚萸连忙拎起玉佩,就要给他塞回去。 “无妨,左右不过身外之物,何况——”他眸光黯淡了一瞬,仿佛想到了什么悲伤的事情。 楚萸诧异地歪起脑袋,等待下文。 而珩儿,双手费劲地捧起玉佩,送到唇边,小嘴一张,吧唧咬住,咬得津津有味,眼睛还期期艾艾地望向昌平君,仿佛在说,你看,我厉害吧—— 楚萸连忙把玉佩从他嘴里解救下来,他也不抢不闹,转而啃起了自己的手指头,一样的津津有味。 再抬起头时,昌平君目光已恢复了平静,像晚秋阳光那样落在她脸上,只是眼底深处,仍弥漫着浓重化不开的悲伤,仿佛被风吹皱了的湖面。 第150章 然而楚萸却没能等来后面的话语,另一位陌生的、大官模样的男人大步走近,唤走了他。 昌平君冲楚萸轻轻颔首,最后瞅了小婴儿一眼,随男人一同快步离去,进了主院。 中途他又回首,留恋般的遥遥望来,似乎想说些什么,终究还是憋了回去,而后便再也没有转过头,消失在绿树掩映的回廊深处。 这是楚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他。 再听闻他的名字时,已是半年后。 彼时楚军大败,秦将王翦、蒙武率军一举攻入楚国都城,俘获楚王负刍,楚国亡。 项燕率领残部逃至淮南,拥楚王的胞兄,楚考烈王的长子昌平君为新楚王,在淮南一带继续反抗秦国。 只是这场反抗,维持了不到半年时间,便惨淡落幕。 在珩儿满一周岁的当月,项燕被秦军围困,自刎而亡。 而昌平君,则死在了自己外孙,秦国长公子扶苏的剑下。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2-28 14:23:27~2024-02-29 19:11: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0分钟10瓶;hqahq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1章 楚亡 ◎……◎ 战火飞速蔓延,前线不断传来噩耗,更多的平民被送往战场,很快,楚萸家中就只剩下寥寥四五个男性杂役了。 郑冀险些也被拉走,后来是楚萸出面斡旋,景夫人看在她诞下长孙的面子上,将他跟别人调换了,不然根本凑不齐楚王要求的数量。 虽然很对不起那人,但眼下礼崩乐坏、生灵涂炭,每个人随时会损伤另外一个人的利益,如果次次都内耗愧疚,根本无法在这纷乱残酷的世道下生存。 楚萸知晓自己的弱点,只能强迫自己尽量不要多愁善感,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可以适当帮一帮他人,但若是与自身利益有冲突,就不得不学自私一点。 珩儿这两天频频吐奶,把她急坏了,秀荷帮忙到处找医生,然而街头巷尾的医馆皆人去楼空。 至于家里的医生,很久之前就被征调了。 医生在战时相当宝贵,几乎都给拉去了战场,为伤兵续命,城里更是连个赤脚医生都逮不着。 就算有人懂医术,也低调遮掩起来,生怕被阴魂般游荡在街头的士兵抓走。 楚萸没有办法,只能按土方子,在喂奶之前,先揉一揉他的小肚子,然后再解下衣襟让他吃,喂奶的时间也减少一半。 小家伙嘴上虽贪婪,肠胃却消化不了,所以她只能忍着心疼,在他吃得正陶醉时,把胸从他红嘟嘟的嘴巴里拽出来,任凭他怎么挥舞手臂呜呜叫唤都不动摇。 小家伙第一次生气了,事后任凭楚萸怎么戳,都不肯睁眼睛瞅她,嘴角委屈地向下撇着,越发皱巴巴的了。 长公子小时候,也是这般吗? 她不知为何做出这样的联想,扑哧笑了一声。 这也是她近几日来,唯一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晚上,月色寂寥,春风浮香,景暄破天荒进了她的房间。 他步子迈得极慢,无端让她想起昌平君,那日他也是这样慢慢地踱步,满面沉思,恍若行走在无人之境。 楚萸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她放下怀中的珩儿,小宝宝仿佛终于意识到了阿母的苦心,单方面结束了冷战,重新开始在她身上爬上爬下,一边咯咯咯地笑,一边把她的头发往嘴巴里塞。 楚萸走出卧房,来到厅堂,只见景暄给自己倒了一盏茶,立在案边,慢慢地饮下,然后又倒了一盏,贴到唇边。 楚萸忐忑不安地走过去,裙摆滑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响动。 这段时间府中都削减了用度,她的衣服和饰品还是去年的款式,不过她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旧衣服穿着更舒坦。 都这个时候了,谁还有心情关注女人的打扮呢?大米白面都远比美色有吸引力。 在楚萸的极力劝说下,府里采购了很多谷米,屯在仓库,一开始景夫人还抱怨买这么多,万一发霉了怎么办,然而近几日,市场上粮食骤然短缺,很多人家都吃不上饭,景夫人立刻改了口,夸楚萸有远见。 景暄将茶盏从唇边移开,用手指摩挲着,眸光淡淡的望向她,轻浅地一笑,说:“芈瑶,我决定了,三日之后随叔父一同出发去平舆。” 心口有什么东西蓦地跌落,楚萸愣怔了好半晌,才缓缓来到他身侧,仰着脑袋认真端详他。 他的神色平静而坦然,显然已经如此打算很久了。 之前她隐隐约约感知到了他的这份心思,只是没料想,这么快就要付诸实践。 在秦国的时候,他曾无意间吐露过这一想法,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他一直都是个很有志向的少年郎,如今国难当头,他时时刻刻想做点来什么报效国家,这一点跟他的兄长截然相反。 景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谁来逼他奔赴前线,把那两房小妾折腾得越发凶狠。 楚萸有一次实在忍不住,怼了他两句,他双目凶狠地死死瞪住她,若不是景暄及时赶到,她都怕自己挨巴掌。 “其实我很早就想去了,只是阿母以死相逼苦苦拦着,你又刚刚生产,很多事情缠身走不开。”他将茶盏放在案上,转头望向她,双眸在满室摇曳的烛光中呈现出琥珀的颜色,说不出的温柔,“不过现在,你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再需要我了,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可以了无牵挂离开了。” 第151章 楚萸鼻头红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呆呆地、茫然地与他对视。 这一年多相处下来,她已然将景暄当成最亲密无间的家人,她真的不想让他走,可却又说不出能令他回转心意的话语。 “就不能……留下来吗?”静默延续了小半炷香的时间,她唇瓣微抖,小声地问道,眼中起了水雾。 景暄轻轻摇了摇头,抬手触上她的面颊,手心很烫,也很温暖:“我心意已决,今晚是特意向你道别的。母亲那头我已经说好了,明日我就去叔父府上,以后大约是见不到面了。” 水雾凝成水珠滚了下来,楚萸难过地垂下头,肩膀止不住地颤抖。 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他对楚国的败局心知肚明,可即便这样,也还要去送死——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气节吧。 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意做被人肆意凌辱践踏的亡国奴。 她很难受,比离开秦国时还难受。 这种细水长流下来的情谊,一旦斩断,远远比戏剧性的大起大落更伤人心神,产生的痛也是细水长流般绵远,每时每刻都在切割她的心。 “你别走了,好不好?”她握住他的手腕,泪眼婆娑地恳求道,“秦军不会对贵族斩尽杀绝,你看韩魏两国,贵族都被好好安置了,就连秦王深恶痛绝的赵国,也是惹到他才杀的,我们只要乖乖的不惹事,一定能好好活下来……” 说到最后,声音越来越小。 正是因为不愿意苟活,他才选择在败局已定之时,冲往战场,她反倒拿这个来劝说他…… 可是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出任何理由来说服他。 脑中有只小灯泡,忽地亮了一下。 “你就留下来吧,景暄,我……我也需要你。”她稍稍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带着迫切,再一次开口道。 “我对你没那么必不可少,芈瑶,你远比自己想象的坚强得多。”他反握住她柔软的小手,指腹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还有,没必要把我想得这么好,我也伤害过你,也对你瞒下了一些事,你以后切莫要这样心软,否则受伤的只会是自己。” “这段时间有你陪在身边,我其实一直都很快乐。”他又说道,眸光里闪烁着潮湿细碎的光亮。 楚萸实在忍不住,扑进他怀里,抽噎不止。 他抬手用力揽住她,让她贴在他的胸口,听他平缓有力的心跳,一点点止住了肩膀的抽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觉得,他对她,其实也早已褪去了执念,更多的是陪伴与责任。 当然,这只是她单方面的解读,本人的真实想法如何,她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因为三个月后,就传来了他战死沙场的噩耗。 时值盛夏,景家上下却是一片素缟,阴冷幽邃,景夫人哭得快断了气,就连一贯表情狡诈,鲜少与他们来往的景源,也看似真诚地落下了几滴泪,陪着母亲在灵堂里守了一夜。 一同守夜的还有楚萸和姜挽云。 直到最后,她也没能让景暄接受自己,但她好像也没有很失落,在景暄离开后,直接搬了进来。 楚萸这才知道她母亲早逝,父亲也有很多其他子女,对她不甚关注,她三天两头往这里跑,未必全是因为少女怀春。 想必在这里,她能体会到在家中感受不到的热度吧,若是再能得到表哥的心,就更加锦上添花了。 话别那晚,景暄没有提别的要求,只是让她陪他喝了点酒,她不胜酒量,再加上又哭了许久,只喝几斛就昏昏欲睡,晨光熹微时才睁开眼睛。 景暄正坐在床边,默默看着她,见她转醒,笑了笑,握住她的手,让她以后帮忙照顾她的母亲,还有挽云。 楚萸使劲地点了点头,就算他不叮嘱,她也会做的,人应该知恩图报。 “尽力就好,不用勉强。”他又补充了一句。 楚萸眼眶红了,把头埋进他的胳膊,又哭了一阵。 他真的从始至终都在为她付出,就连临行前的托付,也为她松了很大一个口子。 这样的人,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了。 夜风将三更的鼓声送到耳畔,楚萸跪坐在靠后的位置,抬手揉了揉红肿的眼睛。 她方才脑海中,止不住地浮现与景暄有关的一幕幕,越想越难以自持,哭了好几场,后来因为眼睛实在太肿太疼,怕哭坏了找不到人医治,强行想些风马牛不相及的快乐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她想到了珩儿,他十个月大了,已经能在无人搀扶的情况下,摇摇晃晃地走路了,可爱的样子就像是刚脱壳的小黄鸭。 虽然走不远,却已经很难得了,毕竟大多数孩子,都是在十四、五个月的时候,才开始学会走路的。 这孩子一点也不怕摔,倒了就契而不舍地四肢并用爬起来,不会感到畏惧,也不觉得丢人,迈开小胖腿继续尝试,直至成功。 而成功了,就立刻显摆起来,拍着巴掌手舞足蹈,亮晶晶的眼睛仿佛在说:你看我多厉害,快表扬我—— 俗话说,三岁看到老,这孩子身上有些品质,着实令楚萸羡慕。 守灵持续了七天,第三天开始景夫人就因为极度悲伤,体力不支无法坚持,楚萸代替她完成了后面的四天。 虽然膝盖都跪肿了,她也毫无怨言。景源似乎只有母亲在的时候才表现得虔诚真挚,母亲昏厥不起后,他也不来了,只有姜挽云陪着她,两人大多数时间都默默无言,各想各的心事。 第152章 第八日清晨,走完所有程序后,两人一同离开灵堂。 “我真搞不懂你。”姜挽云快走一步挡在她前面,柳眉微挑,“我觉得你一点也不爱我表哥,可又为什么难过成这个样子?” 女人的第六感果然可怕,她一直这样毫不忌讳她地追求景暄,大约也是感知到了她对景暄无爱,可既然无爱,却又为何几度哭得死去活来,她理解不了。 楚萸回答不上来,核桃似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垂着,姜挽云立刻失去了质问的兴趣,摆了摆手,心烦似的快步离开了。 边走边扯下身上的白色麻布,卷起来丢到一旁,仿佛是在做某种决裂。 半个月后,黑压压的秦军攻入了都城,闯入王宫,俘获了楚王。 历经沉浮兴衰八百年的楚国,亡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长公子应该会登场的,( ̄? ̄) 感谢在2024-02-29 19:11:34~2024-03-01 15:40: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qahqa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2章 重逢 ◎……◎ 自秦军入城,攻占王宫,楚国宣告灭亡,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 在战国末期,楚国并非军力最强盛之国,然而却是百余年来,山东六国抗秦成果最显著的国家,两次大战,都打得极为顽强、坚韧,虽败犹荣。 即便强悍如赵国,也未能在卫国之战中,取得任何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而楚国,先是大败了秦国二十万主力大军,并追击数日,使秦军狼狈逃窜,更是令李信与蒙恬羞愧难当,在大殿上绑缚双臂向秦王请罪。 而后,在最近的一次大战中,楚王倾全国之力聚结了与秦国对等的六十万兵力,双方在平舆鏖战一年之久,形成了战国时代,唯一一场能与长平之战媲美的壮烈决战。 更值得一提的是,一向被世家大族分治严重的楚国,竟在最后一刻君臣同心、国力聚合,举国上下倾全力而出,进行殊死一博。 而被其他六国所诟病的世族之中,硬是没出现一位卖国贼,是少数上层人员未遭到秦国渗透的国家,也算是意外的有气节,维持住了最后的尊严。 可惜,一切在秦军入城的那一刻,都结束了。 原有的生活被彻底打破,秦人粗暴而高效地闯入每户人家,将家中成员详尽登记在案,并颁发了以秦国规制制作的新照身,要求出门的时候必须随身携带,否则就会被当作流民,可以不问缘由直接斩杀。 此举吓得很多人不敢轻易出门,但也有爱起刺儿的,两手空空晃出了门,结果被巡逻的秦兵逮住,当场削了脑袋。 几日之内,街头巷尾,尸体堆叠如山,渐渐的,大家就顺服了,连去院门口泼盆水,都要牢牢攥着照身,生怕被从天而降,颈间系有红绸的秦国士兵挥刀砍成两段。 除此之外,秦人还颁布了很多暂行的新条例,都是依照秦法衍生的。 那些严苛的词条法规,令人心底发寒,但因为有前车之鉴,不得不违心地遵从,一时间,城内气氛压抑、凝重,怨气与血腥气纠缠在一起,黑云般压在上空,仿佛随时会滴落下猩红的血雨。 所有贵族的府邸、宅邸,皆被查抄一空,兵器、金银铜器全要上交,珠宝玉石中品相贵重的,也一并被扫走,一旦发现有私藏,便会招致满门屠戮。 查抄到景府时,摇摇欲坠的景夫人被姜挽云搀扶着,看着那些入侵者将家中传承数代的奇珍异宝,粗鲁地收入麻袋之中,气得几乎昏厥过去。 姜挽云死死咬住下唇,努力撑着姨母,并对那些例行公事的秦兵怒目而视,双目几乎沥血。 而楚萸,则抱着珩儿,躲在秀荷的房间。 景暄故去后,景夫人生了一场大病,身子弱了不少,唯有珩儿能让她稍稍露出笑容,开心那么一会儿,所以楚萸经常带着他去探望,顺便哄她吃点东西。 景夫人现在特别宝贝这个孙儿,生怕他被野蛮的秦人伤到,便将楚萸赶进了位置不起眼的仆役所。 只是她全然没考虑到,秦人连灭了这许多国家,抄家早已抄出经验,知晓许多贵族会把值钱之物藏进仆人房间,以为能躲过一劫,因此分派出几人,直接闯入仆役所,挨门搜查,摔打磕碰之声不绝于耳。 眼看就要到了他们的房间,珩儿突然响亮地哭了起来。 到底是个刚满一周岁的孩子,平日里再淡定,也被这弥漫满院的凶暴气息唬住了,头一次这样哇哇大哭,楚萸心疼得不得了,连忙轻拍他后背,嘴里一迭声安慰道: “珩儿乖,不哭,不哭,晚上阿母喂你好吃的——” 婴儿的哭声引来了士兵,门被一把推开,发出咣当的巨响,楚萸连忙抱起珩儿,缩进角落,背朝着他们,把脸埋进珩儿哭皱了的小脸上。 “乖乖,不哭,不哭——” 她这样站自是有原因的。 登记身份那次,因为景家是与政治有紧密牵连的氏族,上门普查的,是个颇有些官职在身的中年人,他看到楚萸时,眼中流露出极度惊艳的神色,知晓她是芈姓,是楚王之女后,更是盯着她看了许久,还在手中的板子上,令人不安地详细记了些什么。 楚萸害怕不已,直往姜挽云身后躲,后者也有意挡住那些男人不住窥看的视线,表情像只发怒的母猫。 第153章 她深知,若不是秦军法纪森严,这位在她身后颤颤巍巍的表嫂,怕不是早就被拖走,献给哪位首领了,毕竟她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熟透了的桃子,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涩与妩媚交杂的甜美气息,仿佛用手一戳,就会流出香浓的汁液。 桃腮樱唇,双眸含春,在国破家亡之际,当真是块容易被盯上的肥美鲜肉。 想到此,便更加严密地护住她了,不过那些秦人也只是看看,并未做出逾矩行为,登记完毕后,利落地离开,赶往下一家,毫不拖泥带水。 有此前车之鉴,楚萸不得不谨慎一点,特意穿了臃肿的厚衣服,挡住因为刚刚生养而越发婀娜、妖娆的曲线,头发也胡乱地盘着,被一根掉漆的木簪固定,怎么看都不像是个美人。 可珩儿止不住的哭声,还是为她博来了不必要的关注,一个长着三角眼的年轻士兵,苍蝇一样叮了上来,非叫她转过身,他要看看婴儿身上有没有藏着不该藏的宝物。 楚萸只好垂下头,慢慢转身,然而婉丽的眉眼,即便埋着脑袋,也遮盖不住,年轻士兵忍不住往前凑过来,拈起她的下巴,贪婪地盯着看了好一阵。 堂堂公主,世家大族的少夫人,被一个无名小卒以如此亵玩的姿态久久打量,着实屈辱至极,然而楚萸很能想得开,看就看吧,又不会少块肉,只是希望他能赶紧结束,她这会儿有点想吐了。 大饱一番眼福后,三角眼总算挪开了粗粝的手,心想这府上居然还藏有如此祸国殃民之姿的美艳货色,暗暗在心里记下了。 再严厉的军法,在持久战大胜之后,都不会完全束缚男人的本性,只要不做得太出格,在军中都是默许的,前两日他们的首领,还弄来了几个肤白貌美的楚国舞姬,享乐了一整晚,那持续不断的孟浪声音听得他都面红耳臊。 秀荷连忙扑上来,说孩子身体不舒服,身上怎么可能藏东西,被粗暴地一把推开,直接跌在了地上。 楚萸这时候一狠心,掀开婴儿的衣服,以一种赌气般的方式,把光秃秃的小家伙展示给他们看。 珩儿哭得更加洪亮了,几个士兵被他尖利的哭声搅得心烦,手一挥鱼贯而出,那个三角眼在跨出门槛前,特意又瞅了她一眼,眼里闪过算计的神色,让楚萸十分不舒服。 确认人走后,她从床板下的暗格中,取出一小摞景家的传家宝,还有昌平君赠给珩儿的玉佩,摊在床上,长长松了一口气。 这若是被发现,肯定要掉脑袋的,可这些都是景暄曾经十分珍爱的宝贝,她不忍心让他们流落到他憎恨的秦人之手,便赌了一把。 多亏了珩儿那军号般的啼哭声,不然她还真不敢保证,这个隐秘的暗格百分之百安全。 小家伙这时总算止住了哭声,开始在床上爬,爬到床头,抓着床幔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踩着小脚丫,一摇一摆地又走到床尾,破涕为笑,脸上挂着一串小鼻涕。 这孩子,心情转换的倒是快,当真是一点也不内耗自己。 晚饭前,她让秀荷悄悄把姜挽云唤过来,向她展示了偷留下了来的这些宝物。 本以为会遭致一番质疑,或者责怪,没想到姜挽云眼睛一亮,用力拍了一下她的手臂。 “你还挺有两下子啊,真让我刮目相看了。”她激动地抚摸着那些珠宝玉石,“这个是表哥出生时祖父给他的,这个是他用十几件古玩换来的蓝田玉……你行啊,胆子真不小,看来以前是我把你看扁了——” “……”这个走向是楚萸没想到的,不过结合她的性格,倒也没有那么不可思议。 “挽云,这家里面,看似还剩不少人,但你我都清楚,能主事的没几个,夫人身心都垮了,可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振作,夫兄那副两耳不闻身边事的样子,根本指望不上,所以我必须要把藏宝物的地方告诉你,万一我有什么事,也不至于让你们守着这份财产却浑然不觉。” “可是,表嫂,秦人现在跟强盗似的隔三岔五地搜查,咱们藏这些东西也用不上啊。” “你放心,现在是占领初期,过段时间就不会这样了,等再过个三年五载,便可以挑些出去变卖,贴补家用。” 姜挽云了然地点点头,接着又叹了一口气:“你说这些秦人是不是穷怕了,连女孩子的玉簪、金首饰都不放过,真是可恶。” 楚萸摇了摇头:“这不是主要原因,他们收集值钱的东西,一方面是挑选其中珍稀之物献于秦王,另一方面,也是最主要的——断绝贵族造反起事的本钱。” 姜挽云渐渐瞪大眼睛:“原来如此,竟是这样。没钱,便无法聚集兵力,连日常温饱都难以维系,更别提造反了,果然够狡诈。” “所以这段时间,咱们就安分点吧。”楚萸捧起那摊宝贝,轻轻放进暗格,抬眸瞄了姜挽云一眼,压低声音道,“千万别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夫兄。” “不用你嘱咐我也知道。”姜挽云稳重地一点头,和她一起把木板摁回去。 现在这家中,真正能主事的,也就只有她们俩了。 “我听说,项将军逃到了淮南,拥立昌平君为新楚王,还在与王翦死磕。表嫂,你说,我们还有一丝获胜的希望吗?” 楚萸垂下长长的睫毛,以沉默代替了回答。 果然在三个月后,楚军残部大败,秦将李信率军,在垓下的一片山谷中,将项燕死困数日,以致其粮草断绝,无力再战。 第154章 项燕挥剑自刎,项梁逃脱,搜查数日不见人影。 而被拥为楚王的昌平君,被李信俘获,压入军帐后,死在了长公子的剑下。 “长、长公子?”楚萸声音陡然一颤,把为她讲述的姜挽云吓了一跳。 而后她想起,表嫂原本是要嫁给秦国长公子的,不由得唏嘘地叹了口气:“是的,那位长公子似乎获得了秦王的应允,跟随李信一同南下,追击项燕。据说攻楚之时,他也全程都在。” 这是楚萸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 还有,他居然杀了昌平君,自己的外祖父—— 她忽然感到浑身一阵阵发寒,脑海中浮现昌平君苍白忧悒、垂头慢慢踱步的样子,他当真杀了他吗? 她撑着额头,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说脑子有些疼,还没等姜挽云回复,便跌撞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秀荷正在逗珩儿玩,咯咯的笑声在门口都能听见。 楚萸撑着门框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稳住心神,才慢慢推门进入。 小孩子感受能力敏锐,她可不能让自己的惶恐,影响到珩儿,她更希望他每天都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 毕竟,她现在就只有这些念想了。 然而无论如何,平静了整整两年的心湖,还是被激起了重重波纹。 她从未想过,他居然会离她这样近。 本以为那日一别,便是死生不复相见,她虽然会伤心会遗憾,却也不必继续在感情漩涡中纠结、挣扎,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只当那段经历是一场梦,梦散了,人也该醒了。 然而今日,他的名字猛地一跳出来,她竟恍惚觉得,这两年的时光似乎都不作数了,他依旧像以往那样,令她胸腔溢满激烈的情绪,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胸背相贴、策马奔腾的上午,耳边全是他心脏跳动的节奏和温热清冽的气息。 他——会来寿春吗? 还是,直接折返回秦国? 那一夜,她没能睡着,心绪凌乱如麻,酸涩又痛苦。 怀中珩儿睡得香甜,还总拿小脚丫踹她,嘴里嘟囔着她听不懂的婴儿语言。 今天早上,他疑似吐出了类似“阿母”的音节,给楚萸高兴坏了,结果不出几个时辰,她又再度陷入了低落。 她俯下脸,贴住他的脸蛋,汲取着他身上的热度,总算稍稍心安了下来。 可是,就算他来了,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 她吻了吻珩儿的额头,缓缓合上眼睛。 他想必此刻,已经妻妾成群,享受着无限的荣耀与幸福,根本没必要在意一个用旧了的玩具。 就算他对她仍残留有一丝情感,恐怕也只会是恨意吧。 她曾让他放下身段,追赶千里却无功而返,这对任何一个男人,都很屈辱,何况是身为大秦长公子的他。 她又想起了大婚前日的那个梦。 其实那个梦十分荒谬,她也不知道是基于何种心里,才会梦见那样的情景。 长公子是不会那般对她的。 他只会对她,置之不理,连眼神都吝啬给予。 她睫毛微微抖了抖,沾上了几滴细碎的泪珠,在巨大悲伤的消耗下,竟也慢慢睡了过去。 后来秦军又上门搜查了几次,毕竟景氏是大族,各分家都没能幸免,有些分家中男主人逃走不知去向,全城搜捕无果后,对尚留在家的女眷严刑拷打,竟都没能撬开口,为了斩除后患,秦将下令将那些人家连带奴仆,甚至襁褓中的婴儿都一并砍杀。 听到这些后,楚萸吓得一整天没吃进去饭。 竟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也许是因为现代人的缘故,她主观上给秦国加了很多滤镜,实际上他们也和其他军队一样,是踏着鲜血厮杀而来的修罗,且处在掌管初期,不残暴是不可能的,且看头一个月街角巷尾,有多少个脸上被黥字、鼻子被剜去、耳朵少了一只的平民,就可见一斑了。 他们不过是因为不熟悉新颁布的法条,犯了些偷鸡摸狗的小罪,就遭受了严酷的刑法。 换做是楚军攻占其他国家,想必也会如此,乱世之下,任何人都没有权利妄谈“仁慈”。 楚萸倒是对那些规定耳熟能详,毕竟在秦国时为了自保,认真地研习过。 她用了三个晚上的时间,给家里所有人都讲解了一遍,以免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犯错。 轻则身体受损,重则连累旁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景源的那两房小妾,原本听得直打瞌睡,在听见丈夫家暴、妻子可以主动提离婚的那条时,两人皆猛醒般地同时瞪大眼睛,屏息认真听着。 夏天转瞬即逝,秋风在一夜之间吹黄了树叶。 这天楚萸抱着珩儿,打算去三条街之外的裁缝铺,给他扯些厚实点的布料,做几件新衣服。 城中各处和先前一样,时不时就能碰见骑在马背上的秦军,或三五成群,或一小队并行,起初所到之处人人避让,生怕招惹是非,后来发觉他们只是例行巡逻之公事,只要不犯错,他们才懒得搭理,渐渐也就没那么怕了,上货、摆摊、叫卖,该干什么干什么,市场渐渐恢复平稳秩序,食物、衣料、生活用具等都再度畅销了起来。 只不过,楚币被彻底取缔,全部采用秦币交易,鸡飞狗跳一阵后,大家也逐渐适应了新货币,反正老百姓不管那么多,能活着、吃饱肚子就足够了。 第155章 楚萸正是得知裁缝铺新进了一批上好的料子,才揣上好不容易从指甲缝省下的那点私房钱,寻思给孩子做两件薄棉衣。 珩儿已经很久没穿过新衣服了。这段时间,家里一分多余的钱都没有,还要给景夫人买药,景源也不省心,整日喝酒,若是不给他买,他就大放厥词,说自己明个儿就逃走,让秦军把你们都杀了—— 所以这两件新衣服,要偷偷地做,万一被那个混世魔王发现了,怕又是要搞事。 “珩儿,开不开心啊,马上就要有新衣服穿了。”她低下头,用手指头戳了戳他的腮帮子。 珩儿银铃般地笑了起来,黑溜溜的眼睛像两颗饱满的葡萄。 楚萸俯身在他脸颊亲了亲,抬起脚步继续向前走。 忽然,一道阴影仿佛从天而降般地落在她面前。 心弦莫名被波动,震出绵远空灵的嗡嗡声,她脑中空白了几秒钟,回过神来时,看见阴影又多了两条,一左一右落于最初那条稍后些的位置。 那是三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 目下楚国,除了秦人,没人敢骑马招摇,楚萸下意识搂紧了怀中的珩儿,心脏砰砰狂跳个不停。 她颤抖着抬起纤长的睫毛,一寸一寸向上望,而后整个人如遭雷击般,呆愕地顿住。 她看见了久违的长公子的脸,就停驻在她面前五米开外的位置,正勒着缰绳,目光冷漠而又幽邃地向下睨着她。 她受到了极度的惊吓,可他却丝毫不显意外。 更准确地说,他面上除了刀锋般的坚硬与冷彻,没有任何第二种神情。 岁月如刀,几乎削去了他身上全部的温和,只余下一派冷厉,令人看一眼便心中发怵。 这样的长公子,让她毫不怀疑,会挥起长剑,杀死那个背叛了他、背叛了大秦的外祖父—— 甚至还会,杀了她…… 楚萸打了个哆嗦,全身僵硬如塑,凝固在原地,耳畔响起一阵低沉的嗡鸣。 身边陆续有人走过,有马车的车轮碾过,可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仿佛与他们不在一个图层,一个空间。 她看见长公子凌冽锋锐的目光,带着陌生而冰冷的审视,沿着她未施粉黛的苍白面庞,一点点向下逶迤,所过之处皆游走出一片夹杂着酥麻的战栗。 触到她怀中抱着的婴孩时,他停住了。 在她冻住般的视线中,他嘴角轻轻向上牵起,扯出一抹透着不屑与讥谑的冷笑。 楚萸头皮微微发麻,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很想杀死她—— 就在她浑身打颤,红唇微抖之时,他蓦地收回了目光,在马侧腹上踢了一脚,从她身边缓缓而过,没有再看她一眼。 仿佛她只是路边的一块顽石,一株偶然生长在他去路上的卑贱的野草。 跟随在身后的两名随从也连忙策马跟上。 那一刻,楚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向心脏急速逆流,憋得胸腔又酸又痛,几乎要裂开。 果然相较于浓烈的爱和恨,无视才是最绝情、最断人念想的。 她呆滞地、双目空空地望着前方,似乎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直到珩儿发出一声响亮的“呜嗷”,才将她从那股诛心般的悲伤中回过神来。 她用力擦去不争气涌流出来的泪水,小心掖好他身上的小被子,再次迈开步伐,朝着裁缝店的方向快步走去。 好久都没上过新布料了,若是晚了,可能就抢不上了。 她无论如何也想给珩儿做件新衣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01 15:40:34~2024-03-02 15:3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qahqa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3章 抓走 ◎……◎ 楚萸也不明白,事到如今,自己为何还会感到那样难受,就好像心被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了一顿,鲜血淋淋,伤痕累累,余痛久久缭绕。 这一切,不正是遂了她心愿的最好结果吗? 他无视她,就像无视路边的野草,这难道不是件好事么——可以让她彻彻底底死心,不必继续在纠结的漩涡中苦苦挣扎,而后,就像她之前打算的那样,心如止水地带着珩儿,在楚国好好生活。 他虽然憎恶她,但不至于针对她、以权力陷害她,他不齿这种行为,他只会漠视她,用冰冷的眼光从她身上扫过,不多停留一秒。 他在咸阳还是在寿春,与她而言,其实是毫无区别的。 但前提是,她对他彻底封心锁爱,毫无波澜。 可她显然做不到。 两年的了无音讯、不相往来形成的淡然,早在听闻他名字从他人口中说出来的那刻,就轰然坍塌了。 她并没有忘记他,而是将他深深埋进心底,就像是冬天的树苗,只能靠荒芜的东风吹去一切念想,短暂地维持着心田的清净与淡定,然而春天一到,树苗在春风的吹拂下开始疯狂生根、发芽,仿佛报复般,埋得越深,生长得越野蛮,不出几天就葳蕤繁茂、郁郁葱葱了。 然后便遭遇了一场疾风骤雨,残枝断柳落满地,说不出的凄惨。 不想与其他女人分享他的爱,并不代表她不再爱他,所谓的先心动者先输,说的就是她吧。 第156章 真是够懦弱的了,她埋下头,手指紧紧握住木勺,将掺了炭灰的香料洒进香炉里。 以往家中,香料都不要钱似的往里倒,如今却只能混合着炭灰,一点一点地分着用,落魄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楚萸揉了揉眼睛,将香勺放在一边,去外面吹了吹风,让身上的香味和烟火味散去,然后回到卧房,把正在婴儿床上自娱自乐翻跟头的小家伙抱起来,慢慢解开衣襟。 小家伙本能地扑了上来,手舞足蹈地享用着独属于自己的豪华晚餐,还不停地哼唧,很是得瑟。 近来他正尝试戒奶,早上和中午喂他吃碾碎的米粥,晚上则继续喂奶,直到他的身体完全适应了米粥和碎菜,再彻底戒断。 她满屋子的慢慢走,以免他喝急了呛到,不知不觉间,神思又飘到了长公子身上。 她还是想不明白,他看她的眼神,为何会冰寒至此? 若说其中没有恨,是不可能的。 分别时他那些杀人诛心的话,再度浮现耳畔。 明明他都承认了,她对他的吸引力,只有身体,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将她当成一个物件,一件器具,却为何还用那样森冷的目光,居高临下地鞭笞她、审视她,就好像她做了多么天理难容的事—— 她真的想不明白。 明明整件事情中,受伤最深的,是她才对。 几天后,到了约定的取新衣服的日子,楚萸实在不想出门,便拜托秀荷帮忙去取。 新衣服特别漂亮、合身,珩儿非常喜欢,穿着摇摇晃晃地走在地上,像小企鹅一样。 看着他光溜溜的小脚丫,楚萸又犯了难。 这孩子走路走得越发频繁,冬天来临前,还得再给他做两双小鞋。 只是他个子长得飞快,这个月比上个月明显大了一小圈,她不敢做太早,鞋不像衣服,不合适了还能改,她可没有闲钱打水漂。 他们现在拮据得很,甚至比不上平民百姓,后者可以继续做生意、种地,可他们家,完全做不来这些,全靠着以前的家底在维持,还要养包括仆人在内的二十几号人,未来肉眼可见的捉襟见肘。 楚萸和姜挽云已经就这种情况,私底下商讨了好几次,挽云认为应该把不必要的仆人裁掉,但楚萸还是不忍心,家里剩下的仆人一多半是女性,就这样给人家踢出去,让人家如何在目下这种糟糕的世道下谋生存啊。 姜挽云也是迫不得已,楚萸看得出,她和自己最大的区别,是在关键时刻不怕得罪人,也不担心良心受谴责,怎么有利怎么来,而且挺有担当,属于那种在危难中能挑起大梁的类型。 其实她和景暄,真的蛮配的。 想到景暄,她又难过了起来,晚上照例去了他的房间,为他燃几支蜡烛,默默坐到蜡烛燃尽,才掩门离开。 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有时也会抱着珩儿来。 若是没有景暄和景家的庇护,他很可能无法安然降生,她吃进肚子里的那些海参燕窝、羊汤牛肉,哪个不是用钱堆的,她是知道感恩的。 距离见到长公子,已经过去了好几日,楚萸努力将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无论如何尝试,他那道饱含着讥谑的森寒视线,烙印一般难以擦除,时不时地就跃出来,践踏蹂躏她的心,令她脊背一阵阵发凉。 这天中午,刚刚结束例行的对账,姜挽云收好账本,忽然转头看向她,压低声音道: “你听说了吗,最近不少世家大族家的小姐,被秦人强行拉过去陪酒侍宴了,也不知遭遇了什么,有几个人回来就自杀了——” 楚萸轻轻打了个哆嗦,点点头。 她自然是听说了,那帮秦人看腻了歌女舞姬,似乎更愿意欣赏名门闺秀屈膝服侍他们时,那屈辱又畏惧的情态,这显然比美酒舞伎更能满足他们的征服欲。 她们自杀未必是受到侵犯或者骚扰,她们只是受不了国破家亡后,还要供敌人取乐、戏弄,世家大族的女子从小可都是被宠大的,一时间承受不住这种屈辱,也很好理解。 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在盛世中都坎坷浮沉,更别提礼崩乐坏的乱世了,能活下来就已经十分强大了。 她内心也感到了一丝不安,她不是世家女子,却是楚王宫的漏网之鱼,他们会对她下手吗? 她想到那日登记身份时,将她打量许久的中年将领,心脏紧紧绷了起来。 但愿不要。 可就算轮到她,她也不会选择自杀。她暗暗发过誓,无论遭遇何等屈辱,都要默默地吞下,为了自己,也为了珩儿,坚韧地活下去。 野草虽卑贱,生命力却异常顽强,她从今天起,就要做一株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然而就在刚刚发下誓言的第二天晚上,她就被毫无征兆破门而入的秦兵,目标明确地扯走了。 她才刚刚给珩儿喂过奶,衣裳凌乱,发髻松散,满眼懵懂。 珩儿昨日着了凉,今天有些发烧,她本想晚上搂着他好好睡上一觉,却连辩解都不允许说出口,直接被粗鲁地拉上了马车。 马车很大,里面已经坐了三名女子,有两名楚萸略眼熟,都是曾与景家交好的名门闺秀,还有一个年纪很小,看上去好像都不到十五岁,瘦瘦的,缩在角落直发抖。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泪痕,衣袍微乱,一看便知也是被突然拖出家门的。 第157章 楚萸咬着唇,用力抱住双臂,忽然感到特别惶恐与无助。 昨天才发下的誓言,在冷酷直接的现实面前,如同蛛丝一样不可靠,一阵轻风就能轻易拂去。 他们要把她们带到哪里?会对她们做什么? 未知的恐惧,令她牙槽发寒,牙齿忍不住打起颤来。 车厢内啜泣声不断,没人开口说话,马车再就没停下过,急速而颠簸地飞驰许久,久到楚萸的双腿都开始发麻,才终于减速停下。 掀开窗帘,眼前是一片营帐,到处飘展着秦军的旌旗,与她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她们像牲口似的被拽下车,不知是不是错觉,推搡她的那个人下手最轻,仿佛被刻意叮嘱过要注意分寸,其他人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那个小女孩突然起了惧意,死死拽着门帘不肯下车,被薅着头发强行拖了下来,扔在地上。 士兵凶狠地扬起手,似乎要揍她,却又想到什么似的马上放下,厉声呵斥了几句,扯着她的胳膊将她拽起来往前推。 看来他被下过命令,不能损伤她们的面容,所以说,她们果然要去供人取乐玩赏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起,她紧紧攥住袖笼下的手指,上去扶了女孩一把,强作镇定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搀着她一起往前走。 她还是太天真了,想要低调、安稳地抚养珩儿这个愿望,其实是十分奢侈的。 她现在只求能活下来,至于其他的,听天由命吧。 想是这样想,然而不断打颤的腿肚子和激烈搏动的心脏,还是出卖了她。 她的内心,溢满了慌张与恐惧,几乎连步子都迈不稳。 她们被带往最大、最壮观的那只军帐,在夜色下宛如一只黑色怪兽。 门口,立着几名手持长矛、身材魁梧的士兵,一位约莫四十来岁、身着浅色衣袍的楚国女子,正局促不安地徘徊着,她身边的石案上,放了一只头盔大小的铜匣子。 还有一名身披铠甲、腰间配有长剑的年轻将领,在一旁慢慢踱着步子,看似有些漫不经心。 领她们来的士兵朝那位中年女子点了点下巴,女子连忙上前,为她们整理衣襟、鬓发,以手帕拭去她们脸上的泪水,为她们重新上了妆。 几个女孩都哭得泪水涟涟,她一边摇头叹气,一边借着火把的微光,继续往她们苍白的脸上拍脂粉。 最后才轮到楚萸。 女人见到她时微微一愣,端详了良久,才开始化妆。 为她化的时间最长,也最细致,甚至连眼尾都晕染了桃红色的胭脂。 除了大婚那日,她未再上过艳妆,脸上骤然铺了这好几层,竟有些难以适应。 她始终垂着睫毛,任由她操作,嘴唇几度抖颤,每次她颤抖时,都能听见女人发出低低的叹息,似乎是心疼她,但也无可奈何。 那个佩戴长剑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停下了踱步,默默而紧密地盯住她,仿佛在打量一只猎物似的。 修饰完毕,女人用指甲在脂粉盒里又挑了挑,才将盒子扣好,放进梳妆匣,搁在旁边的石案上。 女人随意地牵起她的两只手,左右端详了几番,满意地点了点头。 楚萸忽然感到右手拇指的指甲一痛,是那女人移开手指时,指甲不小心勾嵌进她的了。 眼下这点小痛根本不值得一提,佩剑男子这时走上前,一把撩开营帐厚重的门帘。 重重摇曳的烛仗明亮地扑入眼帘,酒肉鲜汤的气味伴随着男人们调笑的声音,浓烈地席卷而来,令她们瑟缩不已,驻足不敢前行。 身后被使劲推了一把,楚萸第一个踉跄了进去。 大约二三十个将领打扮的男人,半披铠甲,分列两排而坐,正豪放而酣畅地享用美食,营帐中央的空地上,十几个衣衫单薄的舞姬正在妖娆扭动。 随着她们陆续进来,现场男人们的目光立刻从舞姬曼妙的身姿移开,齐齐落到她们身上。 一个主事模样的男人在酒案后,随意地挥了挥手,舞姬们立刻停下,却并没有退出,而是熟练地分散开来,走到不同的男人身旁,屈膝跪下,为他们斟酒,而后举起酒斛,妩媚地送到他们唇边。 如果就只做这个的话,还能忍一忍……楚萸握紧手指想。 忽然,她察觉有一道冰冷锐利视线,从正前方直直地刺过来,狠狠戳入她的血肉,令她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颤抖着抬起睫毛,望见正中央上首的位置,大剌剌却又不失庄重地坐着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她连打了好几个哆嗦,惊恐地发现,那竟然是……长公子! 她心口猛地向下坠落,能感到几滴冷汗从后颈滑进衣襟。 方才被舞姬们挡住,未能注意到,若是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恐怕也会和那个小女孩一样,死死抓着门帘不肯踏入吧—— 简直太糟糕了。 她用力咬住下唇,再一次头重脚轻了起来。 第84章 侍奉 ◎……◎ 坐于左首的主事之人,轻轻推开侍奉在侧的舞姬,自酒案后起身,冲着长公子拱了拱手,笑道: “难得长公子赏光,末将是粗人,忧心寻常酒宴会怠慢了公子,这些歌舞伶人也不配侍奉公子,恰听闻楚王有一女容色倾城,因外嫁他人,未被送往咸阳,便想着请了过来,陪侍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第158章 此人姓赵名戎,是李信的副将之一,为人颇为勇猛,冲锋陷阵时以不要命著称,肠子掉出来用手捂着还能斩杀敌军数人,凡是他领兵,士卒气势都空前高涨,十分适合冲锋战,也算是战功赫赫。 他个性刚毅又不失圆滑,不知从哪里打探到,眼前这位瑟瑟颤颤的美人,曾与长公子有过一段感情,最终却抛弃了长公子,逃回楚国令嫁他人。 而如今,被她辜负的男人高高在上地杀了回来,还有谁能比她更适合愉悦长公子呢? 但凡是天下男人,都会恨不得好好搓磨一番,以泄心头怒火吧。 他朝楚萸瞥了一眼,心中更是腾起阵阵喜悦。 雪肌艳骨,婀娜丰腴,一双桃花眼里水波涟涟,只要被那楚楚可怜的目光扫一眼,怕是连圣贤大哲都要酥下去三分。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殊色,和她一对比,身边这些妖娆浓艳的歌伎,瞬间暗淡无光,粗俗无味。 在他毕生所遇的女子中,恐怕就只有故去的芈王后,能胜过一筹了吧。 脑中不禁浮现二十年前,秦王大婚那日的惊鸿一瞥。 美人如玉,身披红霞,至今思之,心口仍然悸动不已。 他捋了捋茂密的胡须,对自己的这个谋划,深感满意。 扶苏却只是淡淡一扬唇,长眸沉黑幽邃,看出不出情绪波动,目光从赵戎身上挪开,如网一般,慢慢压覆在楚萸那张血色尽失的雪白脸孔上。 他将她的局促与恐惧尽收眼底,眼瞳深处掠过一抹寒意。 “景氏,还不赶快过去服侍长公子?”赵戎胡子一横,揶揄似的催促道,“若是今日你伺候得当,我自是不会为难你,还会派人送你回家,若是你怠慢了长公子,怕是不仅不能回家,还要连累这几位美人陪你一同受责罚,你可不要不知好歹啊。” 楚萸闻言,顿时面容煞白,周身滚过一阵寒意。 她抖抖颤颤地抬起视线,与坐于上首的长公子遥遥对视上。 她在他的双眸中,看见了一抹欣赏好戏似的嘲弄神色。 他果然恨她。 她仓皇地错开目光,一点点垂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脑中嗡嗡直响。 他们明摆着是以捉弄她为乐,而她,为了不连累其他人,更为了能安然返家,不得不舍弃一切尊严,卑躬屈膝,任由他们颐指气使。 即便事先已经做过心理建设,然而如今身处其中,却仍羞愤得浑身发抖,仿佛被当众剥光了衣服。 “还愣着干什么?”赵戎压低声线,不虞地再次催促道。 涣散的意识陡然回笼,她打了个长长的哆嗦,袖摆下的手指紧紧握起,宛如提线木偶一般,踉跄着往前迈开步子。 她端起长袖,顶着几十道炙热的视线,眼皮低垂,慢慢走向坐于台阶之上的长公子。 他正把玩着酒斛,偶尔抬一下眼,眉梢微挑地看着她一步步狼狈走来,步履艰难得宛如正行走于刀锋之上。 楚萸的眼眶早已潮湿一片,她垂着脑袋往前走,有那么一刻仿佛感觉不到自己的灵魂了。 脚下忽然不小心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营帐内立刻响起洪亮的哄笑声。 全身的血液都在向脸颊冲刷,她紧紧抿住红唇,泪珠直打转,抬脚踏上五级台阶,来到他身旁,压低身子,屈膝跪坐了下来。 膝盖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硌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上,凉气丝丝绕绕而上,令她打起了细小的战栗。 他身下是一块厚厚的兽毛长垫,若是她再往前跪一些,膝盖便可以搭个边,可那样的话,就不得不与他衣料相缠,呼吸相挨。 明明已经有过那样肌骨相融、紧密交缠的夜晚,她却仍对他存有难以言说的生疏与畏惧,即便被他的呼吸沾染到,也会立刻慌乱不安起来。 他久违的气息就萦绕在身畔,令她越发呼吸紧促,她始终勾着脑袋,眼睛盯住自己的袖口,柔嫩雪白的长颈弯成一道恭顺的弧度。 熏香的气味和着淡淡的奶香,自领口缓缓飘溢而出,一点点攀上他的衣袍。 有仆从暗处走过来,放了一壶酒在案上,又悄然退下。 赵戎咳嗽了一声,不悦地再度开口道:“景氏,你呆坐着是何意?还不赶快为长公子斟酒——” 楚萸一愣,猛醒般抬起白皙冰冷的手指,捧起案上的酒壶,先是不知所措了一下,而后身体前倾,哆哆嗦嗦往长公子手边的酒斛里,倒入淡琥珀色的酒浆。 他的一只手搭在案上,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样子,指骨纤长,苍劲有力,楚萸难受地收回视线,将酒壶轻轻放在一旁。 她双手端起酒斛,模仿着方才看见的舞女们的样子,颤抖着递到他面前。 没敢凑到唇边,只停在肩膀附近。 “长公子……”她红唇微张,柔软唤道,却不知道下句该说些什么。 这是两年以来,她第一次唤他的名字。 他并没有理睬她,连目光都懒得侧过来,仿佛极不在意,也丝毫不给情面。 楚萸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不接,那她就不算伺候得当,那个大胡子便不会放她回家。 珩儿还在家里发着烧,她怎么能不回去呢…… 她努力压下蓄满眼眶的泪水,声线凄楚又充满哀求:“长公子,您……您请用。” 他仍然没有搭理她,仿佛她只是一只在他耳旁嗡嗡乱叫的小虫,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在桌案上轻敲,另一只手依旧把玩那只楚国特产的琉璃酒斛,指尖在鸟兽的纹路上反复摩挲。 第159章 无助与羞辱翻涌而上,楚萸垂下长长的睫毛,心想他怎么可以残忍至此。 “景氏,若是长公子还不肯饮下,你可是要自罚三杯。”赵戎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睛道,跟旁边的副将对视一眼,显然别有用心。 男人把女人灌醉,目的从来就只有一个。 楚萸一下子慌了,珩儿还没有完全戒奶,她不能饮下太多的酒,何况她本就不胜酒力。 “长、长公子……”她又唤道,声音几乎如同泣血,透着深深的绝望与无助,“您请用——” 她大起胆子,将酒斛往他腮边送了送。 他这回总算扭过了头,黑曜石般的眸子,带着冰冷的嘲讽,落在她局促的面颊上。 楚萸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手腕微抖,倒得太满的酒液轻轻晃动,洒了一些出来,顺着她手指滑入袖口。 幸好只是波及自己,若是弄脏了长公子的衣袍,怕是会被责难。 她又往前递了递,仰头卑微望向他的眸光中,漾起慌乱的水纹。 她红唇瑟瑟,满是祈求地看着他,而他,根本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细细打量她,从发丝到手指,透着显而易见的把玩的意味。 就仿佛她已经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可以肆意对待,随意耍弄,完全不必考虑她本人的心境。 楚萸闭了闭眼,感到心脏一阵阵缩紧、抽搐,长时间高高举起的手臂也僵硬得发酸,几乎就要维持不住。 他明知道她不胜酒力,却还如此冷漠,甚至是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的窘迫与绝望,当真是彻底将她当成了一个没有尊严的玩具。 从前那些耳鬓厮磨的夜晚,仿佛全都不作数了,那些洒在花园中,秋千旁,旷野里的笑声与暧昧拉扯,如今倒更像是她精神崩溃下的臆想。 眼泪终于还是滑了下来,清清浅浅的一条亮线,从眼角蜿蜒到下巴,被摇曳不定的烛光,映出碎玉般的光泽。 “公主已嫁为人妇,竟还不知要如何取悦男人吗?”赵戎促狭地咧嘴笑道,拍了拍依偎在怀中的美人,“如此这般,也不会吗?” 楚萸僵了一瞬,呆呆地望着那美人衣衫半褪,柔若无骨地攀附在他庞大的身躯中,柔夷纤纤,将一斛酒凑到他唇边,咯咯笑着助他喝下。 他这是要她,也学着这样侍奉长公子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03 22:23:35~2024-03-04 14:53: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wendy 5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85章 捉弄 ◎……◎ 随着心脏一阵抽痛,楚萸缓缓收回朦胧的视线,鸦睫如蒲扇簌簌垂下,目光落在手中捧着的酒斛上。 青铜的材质,粗粝的雕饰,和她身边这个男人一样,由内而外散发着令她陌生的冷沉肃杀气息。 她的眼神陡然黯淡,就像蒙了一层灰。 她无法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无数人看戏般的揶揄注视下,做出那样卑微又露骨的举动。 他本就看不起她,若是她做了,他便更不会将她当作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来看待…… 他们将她的尊严踩进泥土里践踏,让她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 在这样的乱世下,根本不存在任何岁月静好的可能性,今天的一切或许只是个开始,她如果想平安无事地活下去,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舍弃的。 比如尊严,比如灵魂。 可是—— 她呆呆盯着手中微微晃动的酒浆,眸中渐渐泛起绝望。 如果只是三杯的话,她还可以承受,珩儿一两天不喝奶也不会哭闹…… 他只有长时间感受不到阿母的体温,才会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大哭—— 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要回到他身边。 痛苦在身体里蔓延,她感到胸腔疼得厉害,强忍住卷土重来的泪意,哆嗦着用双手捧起酒樽,膝盖往前蹭了小半步,再一次高高举到他线条凌厉的下颚旁。 她艰难地抬起双眸,努力迎视他乌沉睥睨的目光,浓密的眼睫颤抖不已:“长公子,求您垂怜芈瑶,饮下这斛酒吧……” 眼中清泪再度滑落,泪珠凝在盈盈颤颤的长睫上、白皙娇美的面颊上,让她看上去宛如一株缀满露珠的红玫瑰,饶是再硬的心也都软了几分。 然而长公子深邃冷锐的长眸中,仍未出现任何怜悯、松动的神色。 烛火重重摇曳,明灭不定,他的面容一半藏匿在阴影中,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看不出任何情绪,然而唇角却轻轻勾了起来。 他意味复杂地凝视她许久,直到她快要端不住酒斛,才从薄唇中溢出一声冷冷的嗤笑。 仿佛一记重锤敲打在心口,楚萸脑中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碎了,她面色惨白,红唇抖颤,散乱失焦的目光停顿在他俊美又残酷的面容上。 “你有什么值得我垂怜的呢,芈瑶?”他微微歪起头,摆出一副认真询问的态度,低眸含笑地望着她,“你若是能说清楚,我便帮你解这个围,如何?” 语气中不乏轻薄狎昵的意味。 这便是两年未见,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临别那日的话语,又一次在她脑中回荡,手腕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又有一些酒液洒了出来,滑过拇指,顺着袖口濡湿了她的衣衫。 第160章 那种心脏被鞭笞的感觉再度攫住了她,令她痛到几乎窒息。 她总算知晓,他不仅不会怜悯她,反而以她的凄惨为乐。 她迟滞地收回酸痛的双臂,失焦的视线从他脸上一点点垂落,望向手中波纹微漾的酒浆,内心再一次被撕扯。 为了珩儿,她不能喝太多,可为了仅存的那一点稀薄的自尊,她又不得不喝。 就……只喝三杯吧,然后再求求他,若是他仍不肯,那她便只能将自己伏低到尘埃里,匍匐在他脚边,任由他践踏、戏耍,他让她做什么,她做便是…… 她垂下眼,心如死灰地将酒斛送到自己唇边。 麦子味的酒香徐徐拂来,一起拂来的,还有在秦国制作桂花酒的那些日子……她始终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痛恨她至此,连一丝尊严都不肯给她留。 柔软瑟缩的唇瓣,轻轻触上酒斛干冷粗硬的表面,她微微仰起头,正要将里面的液体一饮而尽,手腕忽然被用力握住。 手劲很重,越捏越重,她发出一声惊呼,看着他紧紧攥住她手腕,将她握着酒斛的那只手,一点点从唇边扯开。 他的掌心很烫,是她熟悉的热度,被刀剑戈戟磨出的厚厚茧子刮痛了她柔嫩的肌肤,很快腕子上便红了一大片。 她疑惑又惊恐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又抽了什么风。 只见他唇角噙着暗昧不清的笑意,然而那笑意却不达眼底,紧紧盯住她的双眸中,仍是一片难以形容幽冷。 这便是他对她的真正态度,冷硬又憎恶,在此基础上,再添上几分不屑与轻视。 心脏痛得越发厉害,她难受地扭了扭胳膊,却被他陡然加重的力道痛得蹙起了眉心。 他就这样,一边一瞬不瞬地盯住她,一边缓缓地,几乎像是慢动作般,拉动着她皓白的雪腕,将她手中的酒斛,凑到自己唇边。 楚萸忽地一惊,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他这是打算喝了吗? 也许,他并未如自己想象的那样无情,多少还是有些怜悯之心的—— 泪痕斑驳的脸上,渐渐漾开天真而惊喜的神色,她仿佛看见了珩儿张开手臂,嘟嘟囔囔要她抱抱的画面…… 红唇微微动了动,她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眼底骤然闪过一抹狠戾。 酒樽的青铜表面,离他线条锋利的樱色唇瓣,只剩一个指尖的距离,他突然唇角一扬,将她的手腕猛地向外一掰。 清透的酒浆,哗的一下,全部倾倒在面前的酒案上,帐内随即响起嘶嘶的抽气声。 他这时慢慢松开了她的手,嘲弄般地哼笑了一声。 楚萸呆呆地握着空荡荡的酒斛,面色瞬间苍白如纸。 羞愤如潮水一样冲入脑壳,她无声地向后跌坐,感觉全身的气力都仿佛被抽走了。 甚至连愤怒和羞耻,都没有力气去感受了,整个人,此刻宛如一具空壳。 他怎么可以这样—— 第86章 割腕 ◎……◎ “看来长公子对你侍奉的方式,十分不满意啊,景氏。”赵戎抬高嗓音,促狭地调笑道,四周纷纷响起附和的哄笑,间或夹杂着美人娇媚的嗔叫声。 楚萸向后跌坐在地,手指却还牢牢攥着那只酒斛,有一瞬间她的神思飘出很远,她想到了在阳光下冲她淡淡微笑的爷爷花白的胡须,想到了那枚替她挡去灾祸的玉佩,还想到了婴儿床上小脸烧得正红的珩儿。 这次,没人能替她挡掉一切。那样的机会本就可遇不可求。 她唯一能靠的,就只有自己。 “你们几个,过来,为高贵的公主展示一下,要如何劝酒。”赵戎朝呆呆立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另外三位贵族女子招了招手,粗声大嗓道。 楚萸的神思稍稍回笼,她茫然又僵硬地扭过头,看见和她同车而来的那三位女子,一边啜泣着,一边勾着脑袋,朝赵戎身边走去,依次跪坐在他和他左右侧的将领身边。 动作娴熟得显然不是第一次了。 只见她们卑微地压低身子,以额触地,款款施礼,这样的礼节她们以前只会在见到楚王的时候做,如今连略有些官职的将军都可以肆意享用了,如此这般,看似是小人得志,实则是故意打楚王的脸。 楚萸木讷地望着,纤长的脖颈和肩膀都绷得紧紧的,因为方才扭扯而稍显松散的衣襟下,雪白的锁骨若隐若现,随着呼吸浅浅起伏。 然而当她看到那些女子抬手摘掉头上发簪,让长发披垂落下,而后捧起酒樽,举到男人的唇边,将自己的头深深垂下,等待他们赏脸接下酒樽时,她只感到脑壳阵阵发麻,五脏六腑都拧结在了一起。 那一刻,她似乎知道了,为何会有女子回家后自杀。 确实很屈辱。 她不忍心再看,触电般缩回目光,嘴唇微微痉挛着。 这种事情,若是要做,其实并不难,只要她能舍去自己仅剩的那点毫无必要的自尊—— 她缓缓抬起乌润的双眸,对上的却是他森寒戏谑的视线。 他的手指依旧不耐烦似的,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就像是在等待下一场余兴节目,看看她这个惯会攀龙附凤的软骨头,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下,会将身段放低到何种地步。 她睫毛簌簌一颤,而后立刻垂下,胸中溢满酸涩。 他说得没错,她并没有什么值得他怜悯的地方,而且他显然,是乐意看到她失去全部选择,被斩断所有羽翼时,那副四面楚歌、无助至极的样子。 第161章 牙齿在下唇咬出泛白的痕迹,她任命般地慢慢坐直腰身,眉眼低垂,指腹拭去多余的泪水,将那只酒樽轻轻放到案上,俯过身,五指握住酒壶的握把,将酒浆再度注满酒斛。 开始她的手还很抖,拿定了注意后,奇迹般地不抖了,仿佛也感受不到了他一瞬不瞬压在自己头顶的沉重注视。 举起酒樽前,她目光徐徐掠过他苍冷修长的手指,和那手指旁,横在桌案上的他的长剑。 那把剑上,一定沾了很多敌人的血吧,都是他无比憎恨的人。 比如昌平君,再比如—— 她打了个哆嗦,挪开视线,额头低垂,双手捧着酒斛膝行几步到他近旁。 近到二人呼吸相缠,衣料交叠。 营帐内不知何时鸦雀无声,连吞咽酒水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众人的目光齐齐聚来,都在等着看这位丰艳娇怯的亡国公主,如何卑躬屈膝地讨好他们的长公子。 他的眸光睥睨下来,就像在看一团被丢到脚下的垃圾,楚萸努力对他的轻蔑视而不见,腾出一只柔白的手,轻轻抽去束发的长簪子。 黑亮浓密的长发,顷刻间如流瀑般披垂而下,洒落在腰际,仿若一匹最上等的黑色绸缎。 佩兰花馥郁缠绵的香气,夹杂着她的体温,浓烈地向四周拂散。 乌发掩映下,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凄楚,漂亮的眼眸仿佛被溪水浸润过的黑石,随着手臂缓缓抬起,与他冷慢黑沉的目光交缠在一起。 “长公子,您请用。”她红唇翕张,柔婉地道,声音里依旧透着恳求,却不似先前那般沥着绝望与无助。 扶苏剑眉一挑,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似乎对她冥顽不化的执拗感到可笑。 他倒也没说非让她衣衫半退,放下一切尊严匍匐在他脚下,求他怜惜,任他摆弄,但她若是不做,他也是很不高兴的。 总而言之,就是想要存心刁难,方能解心头愤恨。 就在他微微分神的这半秒钟,一道凛冽的白光在他视野边陲骤然一闪,随之响起的,是他无比耳熟的长剑出鞘的声音,还有下首诸人倒抽冷气的声音。 楚萸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剑柄,它比她想象中的要重很多,单手几乎拿不住,她咬紧牙关,使出全部的力气,将寒光凛凛的剑身抽出来,抵在身侧。 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看见长公子的瞳孔瞬间紧缩又张大,仿佛极度震惊。 好几个人自桌案后猛然跃起,意欲冲上来将她拉走,扶苏皱着眉头一挥手,他们的身形便顿在原地,慢慢又坐了回去,但视线仍牢牢锁在他们身上。 尤其是赵戎,他此时有点后悔了,本想着是要讨好长公子的,怎奈这女人实在不识抬举,居然敢抽出长公子的佩剑,她想做什么? 楚萸唇边绽开一抹凄惨的笑,将右手握着的酒樽重新搁在案上,酒液剧烈晃动,洒了一些出来,沿着长案一滴滴落下,融入他们交叠在一起的衣料。 她与他近在咫尺,只要他一抬手,就能夺过被她抓在手中的青铜剑。 然而楚萸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闪身后躲,将右手手腕靠近剑刃,毫不犹豫地划开了一道狭长的口子。 鲜血汩汩而出,顺着瓷白的腕子一滴滴落下,落在她素净的衣袍上,如梅花层层绽放,甚是艳丽。 城门被攻破前,有人专门教过年轻女孩子自尽的方法,以免日后遭遇凌#辱生不如死,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处。 她扬起清丽的面庞,目含凄惶,望住他,声音哽咽若游丝: “臣女自知无以让长公子垂怜的资本,然而臣女实在惦念家中幼子,他还发着热,等待臣女回去,若是长公子实在厌恶臣女,臣女愿意领受任何责罚,只请——请您赏脸,饮下这爵酒,放臣女回家,陪一陪病中的幼子,他才刚满周岁,离开臣女的体温便彻夜不能眠……恳请长公子体恤……” 鲜血已在她的衣袍上盛开出大片赤红,惨烈却异常华艳。 她的气息越来愈微弱,寒意从骨缝中溢出,生产时大出血落下的贫血症状一点点显现,她感到身体越来越轻,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扶苏眼里瞬间涌现复杂的情绪,他骤然扩大的瞳孔一点点收缩、震颤,神色晦暗不明,却看得出很是愤怒。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心软了吗,芈瑶?”他发狠似的瞪住她,眼睛却不断被那流淌出殷红血珠的手腕牵扯,面部线条紧绷得厉害。 楚萸摇了摇头,眸中水光破碎:“臣女不敢妄想,只是臣女实在没什么新奇的艺能可以为长公子助兴,若是这血梅盛开的场景能博得长公子一笑,那就请长公子赏光,饮下这爵酒吧——” 她倾身上前,不顾滴血的手腕,再度以双手捧起酒樽,缓缓地,仿佛极其费力地送到他唇边。 血滴溅落在他沉黑的衣袍上,没入衣料之中,全然不见痕迹。 那一刻,他眼眸的颜色倏然加深,仿若玄色的宝玉,闪烁着暗沉幽邃的光。 “长公子,求您……看在臣女曾服侍过您的份上……” 她感到越来越晕眩,酒樽在手中摇摇欲坠,但她仍然死死咬着嘴唇努力维持着。 只是他看上去仍然不为所动,身形都未曾动一动,仿佛一座覆满霜雪的黑色的山。 也许,他是真的打算看她鲜血流尽—— 第162章 此时此刻,她终于彻底死心了。 也罢,若是自己今夜死在了这里,姜挽云一定能照顾好珩儿的,她对她的持家能力毫不怀疑。 可是,就这样死掉了,又有些不甘心。 她还没能好好跟珩儿道个别呢,也还没戳够他肉嘟嘟的脸颊和手臂…… 生命随着鲜血一点点涌出体内,她周身冷得厉害,眼前也模糊起来,视线中长公子的面容模糊成层层叠叠的色块,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又哀求了一声。 话音还未落地,她便再也撑不住,身体轻飘飘地向前栽倒。 她发丝飞扬,宛若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有几缕擦着他的面颊滑下,他猛醒般抬起手指,却什么也没能抓住。 它们堪堪拂过他手指,好似流沙,稍纵即逝。 酒樽哐当滚落在地,酒液四溅,有女子惊叫的声音迭起。 楚萸沉重地阖上眼皮,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个记忆,便是自己栽进他怀中,不停地、止也止不住地痉挛、抽搐…… 实在是太糟糕了,她流了太多的血,也许真的会死掉吧…… 只是为了维持那一丁点毫无必要的尊严,真的……值得吗? 腰背处突然覆上一道坚实又强硬的力道,她好像被翻了各个儿,靠仰靠在一个温热的怀抱中。 珩儿哭得皱巴巴的脸短暂地划过脑际,接着,她便什么也感受不到了,黑暗从四面八方将她包围,四周重归死寂。 第87章 袍服 ◎……◎ 楚萸是在第二天晚上醒来的。 身体仍然一阵阵发冷,她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自家卧房熟悉的床幔,与秀荷那哭得张梨花带雨的小圆脸。 她心头一片茫然,眼珠迟滞地转动了两下,最后落在秀荷的脸上。 她面色白中透着灰,孱弱得像是一只刚出生的幼鹿。 “公主,你总算醒了。”秀荷抹着眼泪,心疼地看着她,哽咽不止。 “秀荷……”她动了动唇,神思一点点清明起来,虽然整个脑袋依旧昏昏沉沉,却足以让她回想起不久前发生的一幕幕。 那样的惨烈锥心,就算是失忆,想必也还会记得一二。 她猛地打了个冷战,缩起肩膀,艰难扭过脖子,看见了床头斜对过的婴儿床。 意识骤然清醒,她瞪大眼睛望着小床。 “珩儿,珩儿他——”气力尚未完全恢复,她连一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出来,却拼命想撑起身子,看一看婴儿床里的孩子。 那是她唯一的挂念。 他还烧不烧了?有没有吃饱饭? “公主您放心,珩儿他一早就退烧了,生龙活虎着呢,这会儿刚刚吃过黍米,睡得正香。”秀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站起身走过去,抬起小宝宝的一只肉胳膊,轻轻晃了晃。 珩儿在床里吧唧了一下嘴巴,仍然睡得安稳香甜。 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地,她重新落回枕头上,望着宝宝的方向,眸中蓄满温情。 忽然她想起秀荷方才的回话,柳眉轻蹙,疑惑地问道:“你刚刚说他一早……就退烧了?那我……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以及是怎么回来的——疑问一个接一个,她却没有足够的气力一口气问出来。 秀荷正要作答,前厅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随着一串脚步声靠近,浓烈的草药味铺天盖地飘了进来,如黑云一样瞬间挤满了居室。 两个丫鬟一人捧着一只小陶罐,进了卧房,依次放在床头后方的铜架子上,冲秀荷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退了出去。 “公主,睡前再喝点药吧。”秀荷扶着她慢慢坐起来,在她身后放了一只蒲团。 身上柔软厚实的锦被一点点滑落,渐次露出一对浑圆雪腻的肩头,和一截嫩藕般的手臂。 手臂下的腕子上,厚厚包扎着纱布,里面也有浓重的草药味溢出来。 榻上女子只着一袭以楚锦制成的水粉色襦裙,抹胸略垂,绣有两只白色睡莲,婉约又端庄,偏她却眉眼艳冶,玉兔饱满,动作间盈盈颤颤不已,一副妥妥的祸国之色。 这种极端的反差,营造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宛如十根葱葱玉指在人心弦上撩拨而过,留下袅袅余音,震颤不止。 厚密顺滑的墨色长发披垂而下,挡住了修长后颈和小半片雪背。 为了珩儿方便,她后来一直穿襦裙,昨夜死活不肯褪下衣衫,也有这方面原因。 秀荷偷偷看了两眼,心里滚过一阵自豪。 她算是看过公主身体次数最多的人了,可每次都会被她的身段惊艳到。 那样纤细不盈一握的腰肢,却能托起如此壮观的胸部,也难怪那帮秦人会这般阴魂不散地纠缠—— 她脸上泛起红晕,绕过床头走到铜架前,麻利地从每个陶罐各舀了一勺汤药,按比例混在碗里,端给楚萸。 “这是——”楚萸皱了皱鼻子,不是很想喝。 秀荷迟疑须臾,含混地说:“公、公主,您失血过多,这是补血的药……” “别骗我了,补血的药我以前天天喝,可不是这个味道。” 话虽这么说,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稍稍这么闻一下,便觉得生出了些力气,说话也能一口气了。 “怎、怎么会骗您呢,兴许是不同医生开的方子不一样,您就放心喝吧。”秀荷神色有些躲闪。 第163章 楚萸怀疑地瞄了她两眼,古代不同于现代,治同一类病症,药方基本雷同,唯一区别便是比例,可就算比例不一样,药的气味也不至于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眼前这碗黑漆漆的药汁闻上去,与先前喝过的补血药之间的差别,就好像可口可乐与珍珠奶茶,毫无相似之处。 秀荷叹了口气,招供道:“公主,这药是……秦人拿过来的,告诉了我们熬制的方法,说是目前最好的益气补血之药,还能加速创口愈合,让我们务必一日三次喂给您喝——” 楚萸握药勺的手一顿,耳朵短暂地嗡鸣了几声。 室内陷入一阵沉默,良久,楚萸垂下眼帘,抗拒地放下药碗,掀开被子重新钻进被窝,并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 “公主,您不能不喝呀,我找人看过了,他也说这方子金贵的很,国君生病都未必能集齐其中关键的几味药……”秀荷连忙端起药碗护在手里,生怕她一个翻身给掀到地上。 楚萸把脸使劲埋进臂弯,那晚的一幕幕再度浮现脑海,就像是一支按了快进的电影预告片,令她内心宛如刀绞。 他的冷漠与残忍,比身体上的伤更令她疼痛,可事到如今,还送来昂贵的补药是何意,一个巴掌两颗甜枣吗? 还真是把她当成狗来训了…… “我不想喝了,秀荷,你拿下去吧,我好多了——”她背对着她,闷闷地说。 身后沉默了半晌,而后竟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楚萸茫然地又把身体翻了回去,只见秀荷正啪嗒啪嗒地落眼泪,而她不像某个人,心比佩剑还硬,顿时软化了态度,撑起半边身子,放柔声音问道:“怎么了,秀荷,你干嘛哭啊?” “公主,那人威胁我,说若是照顾不好您,就要砍下我的两只手……”秀荷把脸哭得皱巴巴的,竟有几分像珩儿大哭时的样子。 楚萸愣住,声线颤抖问道:“谁,是谁说的?” 虽然这样问,但她已然知晓答案。 “送您回来的那个男人,挺年轻挺高大的,眼角下有一颗痣。”秀荷揉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答道,还打了两个真情实意的哆嗦。 竟不是长公子吗? 楚萸在脑中搜寻,不记得那晚的营帐中,有任何一位眼角下有痣的男子。 “他、他还说,若是您再做出这种残害身体的行为,他便要把咱们府上的人都杀掉——”秀荷又道,“他说这是他们长公子让他转告的。” 果然还是他。 楚萸用力咬住嘴唇,脑子里一下子乱哄哄的。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若是真的不想让她死,只要饮下那樽酒便是—— 她想不明白,越想头越痛,朝秀荷扬起面颊:“算了,拿来吧,我喝便是。” 秀荷破涕为笑,坐过来,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然后一边喂药,一边把知道的事,一五一十和她说了。 她是今日傍晚时分,被那个副手模样的男子送回来的,手腕上的伤口已经处理好了,连带着一同送回的,还有半车的药。 楚萸越听越觉得心惊。 昨夜自己血溅营帐,昏倒后应该是被他们医治了,也许他们不打算让她死得这么草率,毕竟留着一条命,以后还可以寻更多的乐子……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又拧绞了起来。 皱着鼻子灌下黑乎乎的两碗药,满口都是苦味,秀荷贴心地给她端来一碟早已备好的蜜饯,转身去收拾碗罐。 “那件粉白袍子就扔掉吧,染了那么多的血,怕是洗不干净了。” 楚萸一口气吃下四五块蜜饯,总算把口腔里的药味压了下去,她一边用舌尖舔着第六块,一边随口说道。 “哗啦”一声碎响,药碗跌落在地,碎渣和残余的药底子溅上了秀荷的裙摆,她慌忙弯身去捡。 楚萸靠着蒲团望向她,直觉告诉她,这小丫头绝对有什么事瞒着她…… “秀荷。”她放下咬了一半的蜜饯,开口唤道,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手里拾着碎片,僵硬地扭过身,并不敢直视她,睫毛忽闪个不停。 “知、知道了,公主,一会儿我就去扔掉——”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楚萸询问的声音仍透着几分虚弱,一点都不吓人,可秀荷还是犹如一只踩到陷阱的小猫,一副十分害怕的样子。 “还记得你上次偷瞒着我,出了什么事吗?”楚萸努力摆出威胁的态度,然而她实在不擅长,声音听上去竟有点像在撒娇,“郑冀差点就没命了。这次只会比上次还凶险,你可不要再坑我——” 秀荷被唬住了,抬起雾蒙蒙的圆眼睛,抽了抽鼻子,两颊涌上粉红的颜色。 楚萸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您、您今天晚上被带回来的时候,身上并没穿那件衣服——” 楚萸心里咯噔一声。 莫非是那些秦人嫌她沾染鲜血的衣服脏,特意给她换了一件,省着她染脏了他们的被褥床铺? 可那些家伙,都是浴血厮杀而来的猛将,哪个身上没披挂国敌人的血肉,应该不至于这么矫情—— “那我穿的是什么呀?”她懵懂又焦急地追问道。 总不会是裹着被子回来的吧? 一想到自己穿襦裙的样子可能被外人看到,她又羞又窘,耳根都红透了。 第164章 以后再也不穿了。 “不、不是。”秀荷的声音越来越弱,但后面那句令她如遭五雷轰顶的话,还是清晰地飘入了她耳中。 “您……您身上裹着男人的衣袍,被送了回来……” 楚萸顿时面色煞白,嘴唇止不住抖了起来。 “你、你说什么——” 无论是谁把她扛进来,都要经过大门、漫长的庭院,所过之处无数双眼睛皆可看到,她裹在男人的衣服中,神志不清地被送回了家。 结合昨晚突然被抓走这件事,想象力再贫瘠的人,都不难猜出发生过什么—— 虽然并没有。 楚萸的肩膀也开始颤抖起来。 “不不,您别误会。”秀荷连忙扑过来,抓住她微抖的手指,“不是一般人的衣服,是、是长公子的衣服,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那种——” 说罢,像是为了让她信服一般,绕到衣架旁,将那套玄色的、绣有暗红祥云图案的袍服捧到她面前,搁在被子上。 楚萸眼皮跳得厉害,她俯下脸,沉默地盯着那套黑沉沉的袍子良久。 那正是昨夜他身上穿的,上好的质地,特殊的配色,两肩处绣有秦国王室特有的徽标。 她只穿着私密的内衣,被他用沾满他气息的袍服裹住,像一件他的所有物一样,大张旗鼓地被送了回来……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到底将她看做了什么? 她心尖溢满酸涩复杂的情绪,手指慢慢抚过衣服苍冷肃穆的表面,忽然摸到一处坚硬物,轻轻抖开,一条眼熟的宽大青铜腰带,从衣料之中滑落,坠在地上,发出沉重响亮的哐啷声。 楚萸望着腰带中央正面朝上的猛禽雕饰,目瞪口呆了好一阵,脸上一阵白一阵青,最后是一片发热般的酡红。 那一夜,她被用这条腰带束住腰肢,任由他予夺予取。 他滚烫的体温,蓬勃紧绷的肌肉,洒在她颈间的热息,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令她浑身燥热又颤抖。 但更多的,还是羞耻。 纤细的手指攥紧面前衣袍,冰冷又炽热的触感从指尖传递到心尖,她仿佛被劈头浇了一桶沸水,而后又淋了一场冰雨。 他究竟还想将她折辱到何种地步呢? 她难过地闭上眼睛,将身体蜷进被窝,吩咐秀荷把衣服拿下去收好。 就算知道是侮辱,却又不得不好生收着,甚至不敢弄松一个线头。 权力果真可以倾轧一切,包括一个人的尊严与灵魂。 他也许是在享受,将这二者从她身体中抽离的快感吧…… 她将被子裹紧了一些,在伤感又畏惧的情绪下,一点点睡了过去。 第88章 记录 ◎……◎ 绿树层叠掩映下的临时宅邸内,扶苏正认真读阅今日送来的各项奏报。 在处理公事上,他继承了父王的勤勉,事无巨细皆要过目,一坐便是几个时辰,茶水续了一壶又一壶。 秦法的推行还算顺利,不过他觉得可以适度放宽,并不是所有地区的百姓都能快速适应这种严苛,尤其是散漫惯了的楚人。 但转念一想,目下乃攻占初期,法不严不足以震慑人心,楚国贵族势力盘根错节,比任何一个国家都容易死灰复燃,必须彻底杜绝他们起事的可能性,因此便也默许了。 其实就算不默许,他也没有大的改动权,需上书父王,由他定夺,而父王性格强势倔强,基本上是不可能同意的。 就像他当初三番五次请命,想要随军伐楚那样。 父王坚决不允许,说他荒唐,随心所欲,父子俩又闹了好一通不愉快,后来是蒙恬私下与父王说了什么,父王才改变主意,应允了他的请愿。 许久之后他才得知,蒙恬只是浅浅道了句“男子汉,早些去战场历练也是好事,王上”。 与当初阿母过世,他非要去雍城时一模一样,若是没有蒙恬,那个时候父王也是死活不肯的。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父王应允他随军伐楚,并将楚地的临时管辖权交于他,更多的是出于对他殷切的期盼,这点他自是知晓。 自从悔了迫在眉睫的与齐国公主的婚约,父王一看见他就吹胡子瞪眼睛,虽然再未说出暴怒的言语,但他知道,父王可能是气到极点,反而没了批判他的兴致,再说有嬴濯及时顶上,解决了危难,倒也没有落下话柄,影响秦齐两国的交往。 嬴濯虽非长子,但与自己同龄,在很多事情上两人都会被一同提及、比较,况且秦国目前没有王后,自己唯一胜过他的优势,便是年长几月。 眼下已经有朝臣向嬴濯抛出了橄榄枝,嬴濯与他之间,亦不再像先前那样无话不谈,甚至一同狩猎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很多事情他们彼此心知肚明。早点疏远,对双方都有好处。 尤其在娶了齐国公主后,嬴濯的声名水涨船高,父王也对他识大体的举动十分赞许,给予了很多赏赐,连带着也重赏了他的阿母赵夫人。 所以这次伐楚,对于扶苏而言是一个机会。 一个父王给予他的重回赛道的机会。 若是胜了,他便有一份无上的荣耀傍身,相较于娶齐国公主,此举显然更会为人称颂,甚至载入史书。 现在他成功完成了使命,虽然并非出谋划策的主将,然他全程亲临战场,与将士们同袍同帐,多次参与冲锋陷阵,极大鼓舞了士气,在军中颇得威望。 第165章 在秦国这种靠军功赚爵位的国家,他相当于为自己揽了一枚必胜的金牌。 外面日头西斜,红霞初绽。 他将批阅完的竹简堆在一旁,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刚要起身活动一下,蒙昱便一手按着腰间长剑,一手握着竹简,大步从外面迈进来。 他是蒙恬的长子,与扶苏也算是青梅竹马,小时候两人一起学骑射、学鼓乐、藏进货车偷偷跑到外面玩,总之关系非常要好,连挨打也是并排趴着的。 此次,他是被自家父亲指派过来的。父亲反复叮嘱,让他照顾好长公子,他自是毫无怨言应下。 蒙家世代忠孝,他亦如此。 “长公子。”他拱了拱手,而后将手中竹简放到扶苏案前,“这是能找到的全部记录,包括公主入楚时间,嫁人时间,生产时间,还有……丧夫的时间。” 扶苏垂眸扫了眼,眼神陡然染上几分阴郁,半晌后点了点头:“辛苦你了,蒙昱。” 眼角下缀有泪痣的青年笑了笑,这都是他该做的。 “你替我转告赵戎,让他以后勿要再大张旗鼓从别人家中抢人出来,目下震慑确实必不可少,但最主要的还是安抚民心。”扶苏手指在案上敲了敲,吩咐道。 他知道赵戎只是好酒好色,却故意用了“震慑”这个词,很是给了他几分面子,同时也表露出自己不会追究的意思。 毕竟是一道浴血厮杀出来的同袍,很多事点到为止即可。 蒙昱“诺”了一声,接着淡淡笑道:“其实不用长公子叮嘱,赵将军应该也不会继续那样做了。” 那晚,楚公主像一片凄惶的落叶,浑身抽搐着倒入长公子怀中时,长公子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宛若一张拉满的弓。 即便在战场上被敌人的矛尖逼上喉咙,他都未曾如此紧绷过,蒙昱看见赵戎的脸色很不好,他显然也看出了长公子的紧张,甚至是狂乱,不过他反应很快,连忙着人去请医生,最好的医生。 长公子眼眶猩红,不顾她身上的血污,直接抱起了她,往旁边的营帐奔去,那里有舒适的床榻和较为干净的环境,直到一队医生提着药箱焦急赶来,他都一直紧紧抱着楚公主,那副样子就仿佛稍一松手,她便会烟消云散一般。 这个架势,傻子看了都心知肚明,赵戎那样圆滑的老油条,不可能意识不到,这位被他抓来耍乐子的公主,在他们长公子心中的真实地位,他这会儿恐怕正在营帐内不安地踱着步子,绞尽脑汁地排演登门请罪的说辞吧。 “还有,晚些时候你再送些药过去。”扶苏抓过竹简,想要翻开,却觉得哪里不爽似的,又扔了回去,抬眸吩咐道,“算了,不必了,你先退下吧。” 蒙昱点点头,转身离开,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扶苏才沉着脸翻开那只竹简,越看脸越沉,眉宇间好像压了一层黑云。 最后他将竹简扔进炭盆,手背在腰后,表情沉郁地在屋内踱步。 当初死活非要逃去楚国时,她可否想到会有这一天? 他忽然停住脚步,手指探入袖中,摸出一根尾部褪色的珍珠簪子。 这是那夜她掉在他衣袍里的。 他低眸,盯着看了许久,眸光明灭不定。 她宁可要这种破簪子,也不肯要他的金簪子吗? 真是可笑。 指尖稍一施力,簪子从中间断成两截,被毫不留情地投入了炭盆,顷刻间便烧得焦黑。 现在你还能跑到哪里去呢,芈瑶? 他唇角扬起一抹冷笑,忽然有种特别解恨的感觉。 就好像一只大灰狼,终于将心心念念的肥美小兔逼入绝境,在一口吞掉之前,它决定先用爪子尽情戏弄一番,以发泄先前被捉弄的怨恨。 只是这回它得悠着点,因为这只小兔,急了不咬人,只会咬自己。 第89章 龌龊 ◎……◎ 楚萸明显察觉到,家里的氛围变了。 自从自己被掳走,又在第二天傍晚,裹在男人的衣袍里被抱回来,所有人看自己的眼光,都变得暧昧躲闪起来。 甚至景夫人也不唤她过去了,她想看珩儿,便让姜挽云直接抱来。 明面上是说她身体尚未康复,让她好好躺着养病,实际是何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好几个小丫鬟看她的眼神,也透着怜悯与惋惜,楚萸只觉得身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却又无力为自己辩解,只好将自己关进屋子里,没事不出去,把那些纷杂又探究的视线挡在外面。 她每天按时喝药。果真是好药,连喝三天气色便红润了起来,身体也几乎恢复如初。 她渐渐有力气抱着珩儿满地逛了,不过小家伙现在基本不依赖她的奶水,便借着这个机会,成功给他断了奶。 又过了几日,她在姜挽云的极力劝说下,重新上了饭桌。 自从生活变得拮据,大家便聚在一起吃饭,这样可以减少剩饭,节省开支。 楚萸尽量不引人注意地坐在角落,斜对过飘来景源与黄氏放肆促狭的打量,她只能装作没看见,垂眸假装整理袖口。 幸好自己没被怎样,若是真的遭遇了那样的事,此刻坐在这种氛围中,怕是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丫鬟们心疼她,是因为同为弱势女子的同命相连之感,再加上她平日待她们很好,她们对她的遭遇感能够同身受。 第166章 景源与黄氏一贯不喜欢她,所以表现出一种令人反胃的幸灾乐祸,尤其是景源,他本就喜好凌#虐女性,她简直不敢去想,他此时脑中正转动着何等龌龊的画面…… 至于景夫人对她态度冷淡,也不难理解。 她是景暄的未亡人,珩儿的母亲,然而丈夫去世还不到半年,她就与秦人扯上了联系,还被用那种宣告主权般的方式送回来,虽然清楚她也是受害者,但有些观念是很难转变的。 楚萸只感觉深深的悲哀,幸而她没有遭到侵犯,否则此刻,光是他人的眼光,与不言而喻的心理活动,就够令她陷入绝望,一蹶不振了。 随着景夫人被姜挽云搀扶落坐,午膳宣告开始。 贫瘠的菜样令景源一如既往地骂骂咧咧,黄氏坚决站在他这边,频频附和,说负责买菜的小厮是不是偷偷把钱觅下了,不然怎么天天都吃烂菜叶。 姜挽云嘴快地怼了她两句,她不吭声了,闷头继续吃饭,虽说是嫌弃菜烂,往饭碗里夹得却比谁都频繁。 楚萸实在胃口不振,但为了尽早康复,忍着恶心吃了满满一碗。 午膳接近尾声,就在她以为这场无声的折磨,终于快结束时,景源一脸阴沉地突然开口道: “弟媳那夜,可曾见到了秦国的故人?” 楚萸蓦地一愣,放竹筷的手抖了一下。 她疑惑又慌张地抬眸看向他,却见他阴险一笑,不再吭声,剖开一只橘子,丢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嚼,边嚼边奸佞地睇着她,却也没再继续说什么。 景夫人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儿子,又看了看楚萸,目光中渐渐透出狐疑:“什么故人?” 楚萸心中一紧,急忙道:“我、我只是在秦国住了两年,也不至于认得所有秦人啊,夫兄何出此言呢?” 景源哼了一声,继续吃橘子。 他抛出方才那句话,更像是专门给楚萸听的,楚萸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明白他所为何意。 生活都已经如此艰难了,他竟还要搞事情吗? 同一对父母所生的孩子,个性差别竟如此之大。虽然这样说有些夸张,但他与景暄相比,确实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也难怪景夫人如此偏爱景暄。 “你差不多得了,表嫂可是被秦人欺辱了,你不关心她身体有没有康复、心情是否郁结,反而说出这样的话讥讽她,你还有没有心啊?”姜挽云愤怒地替她反击道。 果然这样的事情,只有女人才能站在她的角度思考,男人根本无法共情一丁点—— 景源面色一变,狠狠剜了姜挽云一眼,但当着母亲的面,他没敢发作,而是在大家都散去后,在花园的角落堵到楚萸。 他趁她不备,从后面猛地搂住她的腰肢,在她胸上用力抓了一把。 楚萸原本正在散步消食,登时惊得魂飞魄散,刚要出声尖叫,就被他死死捂住嘴巴。 “装什么装,”他贴在她耳边恶毒地说,“那天晚上,你一共接待了多少秦人啊,竟被搞到几天几夜下不了床?还在我这儿装清高,我告诉你,你在秦国的那些破事,我可是一清二楚!” 楚萸原本正死命挣扎,甚至还在他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听到这话,忽然脱了力气,神经根根紧绷起来。 他被她咬痛了,气恼地一把将她搡开,那张与景暄有几分相似的面容,被邪恶撕扯得狰狞无比。 楚萸感到一阵阵地恶心,原来这才是他的目的吗? “景暄有次喝多了酒,说你在秦国,早就已经委身他人了。”他眯缝起眼睛,猥琐地盯住她,“你这身子,是不是被很多人尝过了?你生下的那个小东西,该不会是和其他男人的野种吧?” 他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眼神已经变得不太清明,充满了欲望。 楚萸顾不得心惊,咬紧牙关,趁他目光贪婪游走在她脸蛋和前胸的时候,抬起右腿,使劲踹在他的命根子上。 他疼得翻滚在地,她趁机落荒而逃,朝着自己的屋舍,不要命似的疾跑而去,一进门,就抖着手拉上门闩,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喘息。 秀荷正看着珩儿午睡,被她的样子吓坏了。 “怎么了,公主?” 楚萸深深吸了几口气:“没事,看到一只特别大的蟑螂,吓到了。” 她暂时不想将事情闹大。 她不是不知道景源对她别有用心,他每次看她的眼光都很下流,但她万万没想到,他竟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在自己母亲屋舍后面的花园里,就对她动手动脚—— 他难道,一点都不怕被景夫人发现吗? 还有他方才说的那些话—— 她让秀荷给她倒了一碗凉茶,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下,抹了抹额角的汗珠。 应该不是诈她的,景暄确实可能在酒醉的时候说露了嘴。临近婚期那段时间,他经常一个人喝闷酒,也不知景源到底听去了多少? ——你生下的那个小东西,该不会是和其他男人的野种吧? 她打了个哆嗦,心中隐隐感到不安,起身走到婴儿床旁,趴在木架上,安静地望着小宝宝红嘟嘟的睡颜。 “不要怕,阿母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她柔声呢喃道,伸出一根手指,在他手臂的肉漩上,轻轻戳了一下。 听他的语气,完全就只是猜测,只要他没有证据,她便没什么可怕的。 第167章 景源当天晚上发飙了,将那两个小妾折腾了一整夜,惨叫声连连。 楚萸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若不是昨日在自己这儿碰了钉子,还被踢了一脚,他兴许就不会有那么多怒气发在她们身上了。 她从抽屉里翻找出两只漂亮的珍珠簪子,托秀荷偷偷送给她们,两个女孩子都很爱美,然而被黄氏压着,很少能得到漂亮的饰物,很是可怜。 这两只簪子,她们虽然不敢簪在头上,但日后换点私房钱还是可以的。 近来,没再听闻有贵族女子被带走,城内总算消停了一阵。 被秦军接手的各职能部门,逐渐开始招收一些不重要的职位,楚人也可以去应聘,薪水不算高,但也不低,只是要求必须会秦篆、懂秦法,否则多有能力都免谈。 一时间,饿得肚子叮当响的读书人,纷纷苦学秦篆,研习秦法,竟渐渐发展出一种风气,潜移默化之下,很多人都觉得秦篆工整漂亮,颇有可取之处,自发地传播了起来。 秀荷挎着一只篮子走在集市上,篮子里躺着十几颗酸杏,公主近来胃口不好,拿出私房钱托她买点酸的水果,转了一圈,就只有酸杏物美价廉了。 她叹了口气,觉得现在过得比在秦国还惨,正掠过这个想法时,一道黑影从后面覆了过来,吓她一跳。 她转过身,与一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男子对视上了。 她强忍着将篮子里的杏朝他脸上砸去的冲动,用力瞪了他一眼。 秦王的长公子,一个沾上就倒霉的人物。 她装作不认识,转头就要走,扶苏忽然扬声问道: “你家公主可还好?” 成日被你们纠缠,能好才怪—— “不好,茶饭不思,人都瘦脱相了。”她侧着身子,添油加醋地说。 扶苏眸光几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眼帘垂下,视线落在篮子里数量少得可怜的酸杏上:“她竟喜欢吃酸的吗?” “才不是,我们家公主喜欢吃甜的,越甜越好,买酸杏是为了开胃——” “哦。”撂下这句话,身姿挺拔如松的贵公子若有所思似的一扯缰绳,调头走了,只留秀荷一人,在风中兀自凌乱。 他这是……来干嘛了? 担心惊扰到公主,她回去没提这事,因此楚萸也不知道,那个集市与他临时宅邸相距不远,只隔了一片碧绿的湖泊和苍翠的小山林。 几日后,当她抱着换上新衣服新鞋的珩儿,去那片湖泊旁练习走路时,根本就没料想到,竟会与他不期而遇。 第90章 欺负 ◎……◎ 午后阳光明媚,秋气高爽,湖泊一侧广袤无边的草坡上,零散着一些黑色的身影。 有砍柴的,挖野菜的,小情侣偷摸约会的,也不乏楚萸这种,带着宝宝散心的。 珩儿今天特别高兴,早上起来就咯咯笑个不停,站在婴儿床上兴奋地抓挠着空气,好像能听懂楚萸昨晚说的要带他出去玩的话语。 他穿着新裁制的衣裳和鞋子,鹅黄的颜色将他衬托得越发像只小黄鸭,摇摇摆摆走得飞快,甚至能畅快地小跑一段,楚萸满怀柔情地望着他晃动的身影,将一张餐布铺在草坪上。 近来家里氛围扭曲又沉重,时不时就令她喘不过气来,珩儿能感知到她的不愉快,总往她怀里拱,小手抚上她的面颊,乌黑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用婴孩特有的方式安慰她。 每到这时,她都会紧紧抱住他,心里漫过一阵夹杂着酸涩的温情。 作为一个母亲,她真的很想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他,可她越来越力不从心,自从那次被景源骚扰过,她便时常心神不宁,晚上睡觉前,强迫症发作一般反复检查门闩,总担心他会破门而入。 他既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与景夫人房间毗邻的花园中对她欲行不轨,就表明他其实根本就没有任何顾虑,这种自信来源于哪里,她几乎不敢细想。 近来他倒是出奇地消停,甚至看她的眼神,也不再那么直勾勾了,可他越是这样,她心里越不安,总觉得他是在憋什么坏招。 今天她本想让郑冀陪着来,然他一大早就被派出去干苦力,秀荷也被景夫人安排了本不属于她的额外工作。 楚萸去找景夫人,委婉地说想让秀荷陪着一起带珩儿去外面逛逛,却被景夫人一口回绝,还冷冷地斥责她总摆公主的架子,适当的也应该干些活,现在日子不好过,他们家没有养闲人的习惯。 楚萸听见这话,紧紧咬住下唇,脸上露出窘迫又委屈的神色。 她哪里有摆公主的架子?家里的每一笔开销、每一次采购她都认真记录,反复衡量,甚至还用现代的方法做了预算,宁可自己缩衣节食,也不委屈其他家人。 她连发簪都褪了色,袍服也一年没添新的,却能让景夫人和景源一家,每个季度换上簇新的衣服,只有在珩儿身上她舍不得缩减,将从指头缝里省下的那些钱,给他做了新衣服新鞋。 还有很多细碎的杂事,她都尽心尽责地操持着,虽然不能如王熙凤那般精明强干,但也为家里省下了不少开支。 她打心底里感谢他们在她最无助的时刻收留了她,让她顺利生下珩儿,也因为景暄临走前对她的说的那些话时常回荡在耳边,她竭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他们过得舒心一点。 可如今,却换来了这样冷冰冰的呵责,似乎将她所有的付出轻飘飘地揭过,饶是她性子再温和,心里也万分委屈。 第168章 若说这个家中,有谁是纯粹的闲人,那便只有她的大儿子与儿媳了,然而景夫人却对此视若无睹,对他们极尽呵护,仿佛他们养尊处优是天经地义的事。 楚萸这才意识到,她熟悉的那个景夫人回来了。 其实她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从初来乍到时表现出的傲慢,便可窥知一二。 她对她好,是因为她怀孕了,能为她诞下期盼已久的孙儿,而如今,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无需继续对她小心翼翼,再加上景暄不在了,前段时间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对她的厌恶,肉眼可见地加深。 这一切都让楚萸倍感心累。 “珩儿,慢点跑啊。”见他一下子跑出老远,她一着急,松开了手,恰巧一阵疾风刮过,将餐布卷起来,吹到了不远处一颗槐树的树杈中。 姜黄色的餐布卡在那里,不上不下的,犹如一只衰败的风筝。 楚萸连忙抱住篮子,以免被风掀翻,篮中摆放着一些甘甜的水果,是偷偷用私房钱买下来的,她原本打算和秀荷一起吃。 “珩儿,快回来。”眼看着小小的身影就要冲入前面葳蕤、幽深的树林,她急忙召唤道,抬起步子追过去。 小家伙挺精明,虽然好奇,却也对未知保持着敬畏之心,在树林边缘停住脚步,裹着手指头朝里面张望。 恰在此时,近旁的灌木丛传来窸窣的动静,接着,一道男人的身影从明暗交接之中,缓缓踏了出来。 他身形修长,英姿勃发,一张美玉般的面孔上,洒满从树冠间筛落的细碎阳光。 楚萸猛地停住脚步,心脏突然砰砰直跳。 竟是长公子。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呢? 她的目光扫过他搭在右臂上的粗韧长弓,和肩上背着的箭筒,得知了答案。 想来是呆着无聊,到这片茂盛的丛林中寻乐子来了。 楚萸想起了他那晚的轻慢与无情,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手指紧紧扣进竹篮的缝隙,脊背上掠过阵阵寒意。 珩儿抬起圆圆的脑袋,好奇地仰望着前方突然迈步而出的高大男人,手指头还吮在嘴巴里,一丝亮晶晶的涎水在嘴角吸溜着。 扶苏淡淡扫了呆若木鸡的楚萸一眼,垂下目光,与脚下皱巴巴的小东西对视上了。 真丑。 他不乏恶毒地想,显然忽略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丑得千奇百怪这一事实。 不过眼睛倒真是漂亮,有几分像他阿母。 一大一小两个人默默对视了良久,直到一阵猛烈的风从林子里刮过,吹得珩儿原地摇晃,一个没站稳,向后摔了个屁股墩。 楚萸见状,立刻从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中回神,扔下篮子,不管不顾地朝他奔过去,将他从地上抱起,后退几步,远离随时可以搭弓展箭的男人。 珩儿在她怀里,仍然执着又迷茫地朝长公子望去,乌黑的眼睛里涌现出一种渴望。 楚萸心如刀绞,将下巴轻轻搭在他的脑袋瓜上,满眼都是心疼。 她知道他在渴望什么。 自从他出生到现在,基本未曾感受过父亲的温暖。 景暄对他们很好,但对珩儿有着天生的排斥,极少亲近,小家伙自小只在女人们的怀抱里周转,然而婴儿天生的本性,是有渴望父亲气息的一面,有时她抱着他去街上逛,他会早熟地盯住那些骑在父亲脖颈上撒娇的孩子,目光久久不肯移开。 每到这时,她楚萸都很难受,却又无能为力。 就在她分神的片刻,扶苏踏着一地金光,慢慢朝他们走过来,浓重的身影被阳光拉长,一点点笼罩过来,直到将他们整个罩住。 楚萸薄施粉黛的唇瓣微微抖了抖,有些畏惧地垂着目光,始终不敢抬起头看他的表情,越发搂紧了怀里的珩儿。 她想起了那件包裹着她的玄色袍服,还有那根苍冷沉重的青铜腰带。 他还想要对她做什么呢? 他突然朝她探出手来,吓得她猛地一缩脖子,然而他并没有像以前那样握起她的下巴,或者捏住她的脸颊,而是从她略显松散的发鬓间,取下了什么东西。 只见他手指夹住一片落叶慢慢收回,指节似有若无地擦过她柔嫩的面颊,就如同他们初次相见的那个雨夜。 “公主今日看上去兴致不错嘛。”他神色暧昧地笑了一下,手指轻轻一碾,落叶顷刻间被揉得支离破碎,粘稠的汁液在他指尖缓慢流淌。 楚萸望着他慢条斯理的动作,脊背上的凉意又添了一层,她抬手将珩儿的脸轻轻摁在怀抱中,浓长的睫毛在微风中簌簌颤动。 他唤她为公主,其中揶揄戏耍的意味溢于言表,可她除了任他嘲讽,还能怎么做呢? 就如同那夜一般,她撕心裂肺的哀求,仍唤不回他一丁点儿的怜悯。 他对他的妻子,也是这般冷漠无情吗? 她抗拒地再度向后连退了好几步,巴不得立刻扭身跑开,可她却不敢那样做,生怕会触怒他,引来新的祸端。 此刻她并不怕他对她做出什么,只是怕他会迁怒珩儿。 见她不理睬他,还一个劲地躲,他眼里闪过一抹不愉快的情绪,负着手朝前慢慢逼近了几步。 “公主那日穿的衣袍,我已经让人濯洗干净,过些天便会差人送到府上。”他说道,一边玩味似的盯住她的脸庞。 第169章 他满意地看到她的脸色登时苍白如纸,慌乱抬起的如水秋眸中,爬满了仓皇与局促。 “不、不……不劳烦长公子了,哪日我去取……”她慌不择路似的说道,生怕他突然大张旗鼓闯入家中,将她本来就有些摇摇欲坠的生活,彻底摧毁。 “哦,那倒是好,不过我的居所并不容易寻到,不如公主现在就随我回去取,如何?”他见她落入圈套,唇边笑意更盛。 逆光之下,他眉目仿佛墨染,眸如深潭,鼻梁若松,越发显得俊美无俦。 只是那笑容中,不怀好意的意味挥之不去。 楚萸再傻也不能上当,她使劲摇了摇头,本能地又往后退步,后背却一下子抵在了树干上。 她刚想偏开身子,他便像扑猎的猛兽般,紧密地压覆上来,将她整个人重重挤在他高大宽阔的身躯与粗粝的树干之间。 这突然而来的猛烈动作,吓得她肩膀紧绷,红唇间溢出一声破碎的娇音。 尾音绵长,勾勾绕绕,仿佛能掐出水来。 这声音落在男人耳中,原本没有的心思都会被勾起来,更别提本就意有所图。 他脑中浮现曾经她长发散乱,雪白的下巴搭在他肩头,十指紧紧掐入他脊背,哭着央求他快一点的画面。 腰腹间热流涌动,他朝她俯下脸,鼻尖擦过她额头、鼻梁,寻到她的唇,调弄般地轻轻触了两下。 并不着急去吻,而是有耐心地,像逗弄猎物般,循循善诱,细细咂味,意图将这两年丧失的美好体验,慢慢地、一丁点一丁点地补回来。 他突然特别想听一听,她如以往那般,颤着艳红的唇,一边难耐地抽泣,一边柔柔地唤他名字的声音。 然而一想到另一个男人,将这份愉悦肆无忌惮地享用了两年,他突然涌上一阵凶狠的愤怒,顷刻间丧失了逗弄的兴致,只想尽情将她欺负一番。 他手指深入她厚密柔软的发丝间,用力攥住,向下一拽,她便如陷入敌爪的小兽般,无助地被迫仰起下巴,雪白颀长的脖颈,绷成一道柔弱而完美的弧线,仿佛引颈就戮一般。 他埋下头,就势吻住了她,而她因为怀中紧紧搂着一个婴孩,不敢有大动作,甚至连轻微的反抗都做不到,任由他的唇像干燥的火种一样,落在她颤抖眼皮、两颊、下巴,最后狠狠地,带着惩罚与发泄的情绪,咬住她瑟缩的红唇。 她努力克制着身体的颤抖,手指越发绵软无力,却不得不紧紧护住珩儿,让他的脸继续埋进她胸口,不要摔下去,也不要看见这一幕。 弓弦的一端压在她的粉颈上,随着他的动作,一进一出地刮擦,没一会儿就红了一大片,甚至洇出细小的血丝。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可她除了仰着脖子,宛如一株被风雨吹打得凌乱飘摇的小花那样承受、迎合,别无他法,甚至连声音都不敢溢出来。 珩儿对她的声音很敏感,她此刻最希望的,就是他能赶紧尽兴,她没办法将珩儿一直捂在怀中,他会难受的—— 可是看他这股越发疯狂的架势,她心底泛起深深的惶恐。 唇齿间溢满他清冽又强硬的气息,她满面绯红,越来越意识到,他并不是只过过嘴瘾,就能满足的—— 他想要的,显然更多,而且他仿佛很享受,她因为害怕怀中幼子受到波及,而慌乱无措、被迫婉转迎合的情态…… 但这都不是最糟糕的。 她难受地闭上眼睛,心脏扑通扑通狂跳不已。 她对他,也并非一点感觉都没有,有些东西,是会食髓知味的。 这才是最令她焦急无措的。 在被他那样对待过之后,她仍被他吻出了感觉…… 自己还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玩物……她苦涩地想,胸中塞满了繁杂的悲伤。 她到底要如何是好? 【??作者有话说】 珩儿: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第91章 恶意 ◎……◎ 一阵裹狭着青草芬芳的微风掠过,吹动楚萸耳边碎发,有一绺海藻一样飘起,拂上他的面颊,香滑柔软,宛如一只葱白的手,将他胸腹中的火焰撩拨得高涨。 他更加紧密地向前倾身,唇舌滚烫而凶悍,仿佛是撕扯猎物的恶狼,将尖利狰狞的白牙,迫不及待刺入食物的咽喉。 他腰间垂坠的玉佩硌到了珩儿,一直很乖巧的宝宝呜呜了两声,小手抓紧了阿母胸口的衣料,似乎很难受的样子。 楚萸瞬间从情动之中回过神来,她抗拒般轻扭了下身子,楚楚可怜的舌尖,在狭小空间内瑟缩着寻找可供躲避的场所。 然而她无处可躲,只能颤抖着任由他继续肆虐、挑弄。 察觉到了她的挣扎,他五指惩罚般在她发丝间收紧,更加用力地向下一拽。 她吃痛,终是没能忍住,飘出一声细碎的呻#吟,湿漉漉的,令人无端联想到汁水横流的春桃,或是鲜嫩欲滴的荔枝肉。 她优美的长颈几乎弯成了一张弓,一片欺霜赛雪的腻白之上,赫然落满斑斑红痕,宛如宣纸上盛开了朵朵红梅,艳到极致。 挣脱无望,楚萸绝望地将珩儿往上抱了抱,以自己的手挡住硌在他背上的玉佩。 她不是个合格的母亲,自己的孩子正难受着,她却没有胆量反抗,还被欲望撕扯住,陷入无穷无尽的纠结—— 第170章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心里低低啜泣,在被吻到空白一片的缺氧大脑中,拼命搜寻借口,希望能在不惹怒他的情况下,成功脱身。 就在她煎熬之际,扶苏的动作却骤然缓了下来,就仿佛有什么将他从情#欲的漩涡中,猛地拽了出来。 她能明显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降了下去,虽然气息依旧滚热,却不似方才那般灼人,令她周身软绵,几乎就要融化成一滩春水。 他仍然贴着她的唇,却不再向里索取,似是陷入思考,良久,他缓缓离开她红肿的唇瓣,在距离她鼻尖一掌开外的位置,歪起头,以一种懒洋洋,甚至是好整以暇的神态,欣赏着她眼尾洇红、眸中带泪的娇媚情态。 只是他的手并未从她发丝间松开,柔滑的触感盈满掌心,令他心情倍感愉悦,他俯着面,迫使她保持着下巴高高仰起的姿势,逃无可逃地与他对视。 他如愿以偿地,在她波光破碎的双瞳孔中,看到了哀求的神色。 眼底突然闪过一道戏谑而沉郁的冷光,他再次俯下脸,唇瓣若即若离地擦过她滚烫的面颊,寻到她的耳垂,连带着珍珠耳珰一口含住,慢慢啃咬、挑弄。 一道久违的酥麻感瞬间涌遍全身,楚萸尚未来得及感到仓皇,就听他在她耳边低语: “他也这样吻过你吗,芈瑶?” 滚热如沸的气息贴着耳膜吹拂,喷洒在敏感的耳廓上,令楚萸双腿发软,几乎就快站立不住,她甚至感受不到怀中珩儿的重量,整个人都轻飘飘起来…… 唯有一颗心,异常沉重,充斥着隐隐的畏惧与不安。 见她只是身子微抖,簌簌颤颤宛如秋风中的落叶,却并不回答,他不大高兴了,牙齿使劲咬了一下,成功让她白嫩的喉咙中,滑动出令人满意的碎音。 “回答我的话,芈瑶,我没什么耐性,别让我问第二遍。” “没……没有……”她声线抖得厉害,忍着羞耻回道,身体越发颤抖若落叶。 耳畔传来一声嗤笑,与此同时,他原本撑在她头旁树干上的一只大手,向后探去,按上了她的脊背,隔着一层衣料,缓慢却用力地向下逶迤。 所过之处,犹如火焰燎烧。 她指尖蜷缩,睫毛轻抖,不得不紧紧抿住红唇,不让自己再发出声音。 他手劲儿很重,手掌一路向下,最后落在她身后。 “那他……有这样过做过吗,芈瑶?”磁沉又暧昧的嗓音再度贴着耳膜响起,宛若被烈日炙烤过的沙砾。 楚萸泪眼婆娑地使劲摇头,贝齿轻咬,耳珰摇晃不止,腰脊处每一只毛孔都在战栗。 “没、没有——”她忍着抽泣回答,感受到那只手在她身后一点点收紧、挤压,力道之大,隔着衣服都深深嵌入肉中,令她羞得无地自容,“从、从来没有……” 即便在现代,她也是那种面皮薄,禁不起逗的类型,同事间谈论情感话题,说到露骨处,她都会红了耳朵,更别提此刻被一个大男人抵在树上,耳鬓厮磨地询问这种问题了。 她简直羞耻得浑身发烫,红晕从两颊一路蔓延到锁骨。 扶苏将唇从她耳侧移开,慢慢直起腰身,将她的羞赧与窘态尽收眼底,心中的恼怒竟渐渐消散,他眯起狭长漂亮的眼眸,继续欣赏了一番后,扑哧笑了。 “又不是阉人,难不成还连你的嘴都没亲过吗?” 话语中讥讽的意味浓厚,既是对她,更是对景暄。 楚萸颈上蓦地一冷,她手指紧攥,难受地摇着耳珰,请求他不要侮辱景暄。 此话一出,扶苏面色陡然沉了下来,眸光又恢复到了那晚的冷戾与无情。 他其实是恨她的。 恨她口口声声说爱他,不愿与其他女人一起分享他的爱,甚至在他千里迢迢追赶而来时,也不肯妥协,将自己标榜得好像神女一样高洁,结果一入楚国没多久,就急不可待似的嫁了人。 更令他气愤到双目充血的是,他看过她的生产记录,也询问过医生,得知她至少在秦国时,便与那楚人勾结在一起,并怀上了孩子。 他先前所做的种种猜测并不假,而她,一边与那楚人苟合,一边在他榻上柔媚地承宠,还要给他扣上道德的枷锁,简直可笑至极。 一想到这儿,他越发怒不可遏。 他现在最想做的,便是看她丧失所有选择权,唯有他可以依靠时,会如何伏低做小,卑微地讨好他、祈求他,到那个时候,他可要好好将她嘲笑凌#辱一番,以发泄积压心头两年的怒意。 对于践踏过他真心的人,他绝不会手软。 他薄唇轻扬,紧紧盯住她的眼睛,扯出一抹顽劣又恶毒的笑意: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芈瑶,你在我心中,只有身体稍有可取之处,若是日后有需要讨好我的时候——” 他突然顿住,带着肃杀气息的修长手指,缓慢抬起,按上她的唇珠,肆意又粗鲁地捻弄,直到它肿胀起来,红到几乎沥血,才肯稍稍放过。 他的手指仍然在她唇间摩挲、流连:“到那个时候,你应该知道要怎么做吧,芈瑶?” 话毕,手掌在她厚实的桃臀上狠狠地一收束,指尖深深掐入肉中,带着明显的羞辱与泄愤意味。 楚萸又羞又痛,身体猛颤,整个人如遭雷击,眸中腾起一层蒙蒙水雾。 第171章 他眼神倨傲又讥谑地睨了她半晌,冷哼着向后退开半步,松开了对她的全部钳制。 而她呆呆地,仿佛失去全部力气般,靠在树干上站了好半天,才猛然惊醒,失魂落魄地不断往后退。 他的那些话,如毒蛇一样在她脑海里嘶嘶吐着信子,喷出毒汁,腐蚀着她的神经,令她浑身都窜过尖锐的疼痛。 她颓力地抱住珩儿,宛如一株被疾风骤雨凌#虐过的凄艳玫瑰,鬓钗散乱,衣衫不整,跌撞着一直向后退,直到撞翻了装水果的篮子。 她踉跄了一下,呆滞似的盯着那些滚落草地,花了她不少私房钱买到的甜润水果,脑中回荡着一重又一重的嗡鸣声。 珩儿在她怀里探出小脑袋,担忧地望住她,片刻伸出一只小手,努力向上够,似乎想替她拂去脸上的泪痕。 他的乖巧懂事令她越发羞愧自责,她垂头,将下巴搭上他的后脑勺,不让他看见自己阿母那张泪痕斑驳,缀满蹂躏痕迹的面孔。 他方才的那番话,曾多次于午夜梦回之际,在她耳边回响,按理说她早该习以为常,然而再次从他口中听到时,她仍然感到阵阵难以承受般的剧痛,就像心脏被冰锥一下一下地穿凿,又寒又疼。 她死死咬住嘴唇,模糊的视线中,看见他似乎正欲抬步向她逼来。 她吞下一声哽咽,不顾地上的水果,拖着沉重而拘束的裙摆,狼狈地落荒而逃。 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来这片山林了。 扶苏立在原处,注视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倍感解气的同时,也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他缓步走上前,蹲下身,拾起篮子里仅剩的一只桃子。 桃子乍看鲜润,细看之下,好几处都起了淡色的斑,有轻微腐烂的迹象。 这种东西,都跟宝贝似的护着吗? 他溢出一声冷笑,轻轻一拧,徒手将桃子掰开两半。 里面果然腐烂了一小块。他盯着饱润的桃肉,想若是日后她有求于他,他便也如这般对待她。 他现在对她,再无过去那样的感情了,若是有,也仅仅只是出于男人本能的欲望,毕竟她很美,很撩人,这一点他从未否认过。 他吹了一声口哨,两只黑背猎犬从密林中飞窜而出,奔到他脚边,呼哧呼哧地吐着舌头,尾巴摇来摇去。 他随意地将桃子抛向它们,拍了拍手上的灰土站起来,居高临下望着它们三口两口便将蜜桃啃咬得只剩下皱巴巴的果核。 心中再度涌起解气的感觉。 他更加坚信了先前的想法。 在彻底碾断她脊柱前,他要用爪子,慢慢地、尽情地将她戏弄一番,以发泄掉被欺骗捉弄的怨恨。 就这么定了。 没必要犹豫,更不必一看见她掉眼泪装可怜,就心生动摇。 这都是她应得的。 【??作者有话说】 蒙昱:长公子的嘴,比青铜剑还硬,明明那天晚上急得跟什么似的……╮(╯▽╰)╭感谢在2024-03-12 14:56:30~2024-03-13 12:5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谈可以饱.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2章 暗流 ◎……◎ 回到家,楚萸连吃晚饭的心情都没有,难受地枕着手臂,在床上哭了一通。 哭得眼眶红红,越发像只受了委屈的小兔子。 不只是她,今日回来,珩儿也变得异常安静,一直眨巴着大眼睛,在小床里也不翻腾了,一副深陷沉思的模样。 看着这个早熟的小人儿,楚萸心中愧疚加倍,渐渐地又生出一种无力之感。 外面有眼生的小厮催她用晚膳,她眼睛还红着,说自己实在不舒服,就不和大家一同用了,给她留些剩饭菜就行。 小厮扫了她一眼,淡淡地应了一声,转头离开。 楚萸望着他的背影,不明白家里明明资金紧张,为何还加雇了一个新仆役,看他年轻体壮的样子,工钱应该不会低…… 然而如今,她已经无法介入这样的事了,景夫人身体逐日好转,正慢慢将大权重新揽入囊中,还让她交出以前的账本,所为何意不言而喻。 就连姜挽云,她也给赶回家了,似乎已经忘记,她们曾在她生病的时候,如何照料她,如何维持一大家子的运转了。 有些人,生性凉薄自私,是捂不热的。 以近来景夫人对她的态度,楚萸本以为她还会继续派人来薅她过去,以彰显某种权威,但却没有,庭院中异常安静,反倒令她隐隐感到几分不安。 不过她现在这个状态,是真的没办法和大家围在一起用晚膳。 她从榻上起身,在铜镜前缓缓坐下。 模糊曲折的镜面中,女子眉目凄楚而艳丽,仿若被雷雨风霜摧残过的玫瑰,红唇微肿,腮边、下巴和大片脖颈上,落满了红色印痕。 她拿指尖在上面轻轻触了触,有些甚至还微微发疼,他简直是在撕咬她,带着令她胆寒的恨意。 还有,他绝对是故意的。 他像狼一样吻她,并非出于情动,而是在戏耍她、玩弄她。 他恶意满满地,让她带着这一身掩都掩不住的红痕回家,就如同前段时间,他用自己的衣服裹着,大张旗鼓地将她送回来一样。 第172章 他就是要让她难堪,让她在家中无地自容…… 傍晚她抱着珩儿,满面泪痕地刚刚踏入家门,就被在院子里散心的黄氏逮个正着。 尽管她缩着脖子,紧紧攥住衣襟,使劲抿着肿胀的唇珠,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她看到腮边、下颌上那些深红色的吮痕,她在她别有深意的注视下,再度落荒而逃,将自己锁进屋中,扑到镜前查看。 那些痕迹简直如发光般显眼,她颤抖着摸出香粉,用力拍打在上面,敷了厚厚的一层都遮盖不住…… 她本就皮肤娇嫩,这些几乎是密密麻麻的红痕,想要彻底消去,怎么也得五六天…… 可她也不能五六天不和大家一起吃饭啊,这不就等于明摆着表示自己有状况,等待他人探查么? 她手指搭在颈上,心头滚过丝丝寒意。 若是让景源注意到,还不知道会对她说出何等污言秽语。 越想越觉得自己在家中举步维艰,她趴在梳妆台上,又落了几串眼泪。 他怎么可以这样对她呢?他就不能……放过她吗? 她不明白,他缘何这样“恨”她,仅仅是因为她不肯留下来做他的妾,而后又另嫁他人吗? 还有他说的,日后有求于他,又是指何意? 虽然他是秦国的长公子,可她只要安分守己,不与他扯上牵连便是,也不知道他会在这里待上多久…… 总归不会太久的,他是秦王重要的继承人之一,刷刷存在感后应该就会被召回,秦王如此精明,断不会让他在刚刚收复、仍存在一定风险的区域停留过久。 一旦他走了,她的生活便会恢复如常。 大概吧。 她现在对一切都很不乐观,景家目前似乎暗流涌动,时常令她心中升起不安的感觉,可她却不知道这股暗流是什么,来源于哪里,又将指向哪里…… 正难受时,秀荷回来了。 她被派去高强度洗了一天的衣服、杂物,手上都生了冻疮,这会儿本可以吃饱了回去睡觉,却还惦记着她,非要过来服侍一番才肯安心。 楚萸牵起她伤痕累累的手,心疼的不得了,从柜中摸出当年生珩儿时,用剩下的上好药膏,拉她坐到床边,细细地为她涂抹上。 脑中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曾经为自己上药的画面。 室内烛光摇曳,炭盆毕剥,他眉眼低垂,腕骨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在她满是血泡的手心慢慢划过,在她肌肤上激起一阵夹杂着痛楚的酥痒…… 事到如今,怎么还会想起这种事情呢?她用力忍住眼眶里的酸涩,轻轻抽了抽鼻子。 真够下贱的了,还嫌没被欺辱够吗? “多亏了新来的那家伙,人真不错,帮我拧了不少衣服,不然我这会儿都爬不起来了。”秀荷吹了吹手上的药膏,揉着肩膀道。 “为什么还要招新人呢?”楚萸将药膏收好,搁在方便取用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秀荷天真地回答道,低头瞅了瞅自己可怜兮兮的手掌,眼中流露出伤感,“但愿今晚能好些,不然明天可受不了。” “诶,明天还要去洗吗?”楚萸惊讶问道。 “嗯,夫人说这一批换洗下来的衣服床褥幔帐,都要由我来洗。”秀荷小声地答。 “这怎么行,你是我的贴身侍女,她怎么可以——” 楚萸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她没什么不可以的。 她是这个大家庭的真正掌权者,在这个家里她就是绝对的权威,一根指头便可以碾碎她们的脊柱,别说发配秀荷去洗衣服,就算把她送给哪个有些权势的老头当通房,都不稀奇。 秀荷显然比她更先明白这一层,默不作声地就应了下来,何况她也不想给她惹麻烦。 “就是洗几天衣服而已,您不用担心。”小丫头朝她凑近了些,近到她能看清她脸上的绒毛。 经历了这些年的波折动乱,她如今也才只有十七岁,比自己还小一岁。 “对不起,秀荷。”楚萸垂下睫毛,手指掐进被褥,“都怪我太没能耐了,让你受苦了。” 从楚国到秦国,再回到楚国,她和郑冀,真的是在一路陪她吃苦,甚至险些把命搭进去。 而她报答给他们的,却是更多的苦。 “您别这么说呀,我先前只伺候您,比其他丫鬟清闲多了,如今受些累也是理所当然。”秀荷急忙说道,脸蛋涨得红扑扑的,“现在家里人少,大家手头的活都变多了,不是只有我才这样。所以您就放下心吧,我很能干的!” 然而她越是这样,楚萸越感到难受,她暗下决心,明天去和景夫人争取一番,不要再派秀荷干重活了。 而且洗衣服,原本也不是一个人能胜任的,景夫人如此安排,不得不让她怀疑,是不是在故意针对自己—— 她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 家里涌动着的那条暗流,该不会是与她有关吧…… 半个时辰后,先前那个眼生的小厮过来送饭,秀荷在她房间一起吃了,两人又聊了好一会儿,离开前她去小床边逗了逗珩儿,然而小家伙今晚出奇地深沉,无论怎么逗都兴趣索然,乌黑的大眼睛盯着天棚,转动着某种忧思。 秀荷有些失落地离开了,楚萸独自一人在榻上抱膝而坐。 耳畔传来前厅更漏的滴答声,在宁谧的夜晚显得分外清晰,她把脸埋进膝头,脑中仍然无法将白天发生的一幕幕挥散出去。 第173章 她忽然有种沉入深海的窒息感,孤独与无助从四面八方涌来,仿佛想要将她溺死其中。 她这回才真正地感受到,什么才是彻底的无依无靠。 所有人都在向她挤压,侵占、剥夺她的生存空间,而她却没有一丝底气去反抗,因为无论在哪里,她都处于绝对的弱势,若想保住这仅剩的容身之所,便只能任人倾轧、搓磨,甚至连身边人都要遭受波及。 她到底,应该怎样做才好呢? 长公子府上,灯火通明,果香四溢。 “那个,长公子,”蒙昱犹豫再三,终是没忍住开了口,“昨日您买了这许多筐水果,不……送出去吗?都是齁甜的瓜果,放久了,会生虫子的。” 扶苏正在光下阅读文书,闻言眉梢跳了几跳,他抬起眼睛,给了蒙昱一个不是很显眼的白眼。 “你们拿下去分了吧。”良久,他摆出一副骄傲的神态,闷哼着道,目光重新落回文书上,再未抬起过。 蒙昱嘴角隐隐抽动,半晌才“喏”了一声,转头大步离开。 所以长公子,到底是喜欢那个公主,还是恨她呢? 反正他是搞不明白了。 第93章 突变 ◎…………◎ 翌日一大早,楚萸梳洗完毕,就穿过花园去找景夫人,然而贴身伺候的丫鬟说夫人不大舒服,这会儿还没起来,把楚萸给打发出去了。 这很反常,景夫人一贯睡眠短、起得早,她疑心她是在故意躲她,绕到花园后面,确定四周没人后,压低身子,伏在窗户下倾听了一会儿。 夫人果然起来了,跟丫鬟有说有笑的,明摆着就是不想见她。 想必她猜到,她会过来为秀荷求情吧。 楚萸咬了咬唇,打算先去医馆买些专治冻疮的药,回来再继续求见,她就不信临近中午,她还能以没起床为理由推脱不见? 在居室用过早膳后,她简单收拾了下,便抱着吃饱喝足,面色红润的珩儿出了门。 也不知是何原因,自从身体逐渐康复,景夫人便对珩儿没那么疼爱了,也不像以前那样,每日都忍不住要抱一抱。 楚萸曾疑心是不是景源跟她说了什么,后来仔细一想,应该没有,否则以她的脾气,早就大发雷霆,将他们母子赶到大街上自生自灭了。 夫人近来比任何时候都“巴结”景源,而后者之前被弟弟剥夺了太多光环与喜爱,如今骤然获得独宠,每日都洋洋得意,昂首阔步。 虽然什么活也不干,却摆出了仿佛日赚斗金的家主架势,看人都用下巴颏,连带着黄氏也越发刁钻,瞅见哪个小丫鬟不顺眼,上去就是一巴掌。 其实景暄在的时候,他们也没好到哪去,只因她被保护得太严密,完全没将这一家子的阴暗面当回事,而如今时过境迁,保护她的那层海水随潮而退,暴露出海面下尖锐、肮脏的石块,她不得不独自面对。 她叹了口气,走到大门口时,恰好看见秀荷提着一桶水,歪歪扭扭地朝一侧走去。 她个子比她还矮半头,背影看上去完全就是个孩子,楚萸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就冲到景夫人房间,跪下求她不要再让秀荷洗衣服了,至少叫几个人帮她也好。 然而她了解景夫人,一旦她这样做了,那秀荷反而会被加诸更多的任务,何况近来她重新夺得大权,最见不得谁忤逆她,连院子里的母鸡见了她都要服服顺顺,否则当晚就会变成一锅汤。 国破家亡,痛失爱子,大病一场后,她身上所有与慈善相关的品质,都仿佛蒸发掉了,只余下负面的那些,她彻底成为了封建社会中,最为典型的那类当家主母。 冷漠,强势,残酷。 楚萸压下心头的不忍,快步出了门。 常去买药的那家医馆,离府邸不算近,若是有马车倒不成问题,然而家中马车只有一辆尚且完好,被景源霸占了,每日都载着他去酒肆、茶楼,和一些同样落魄的公子哥饮酒作乐、醉生梦死,其他人想要出门,只能步行。 楚萸对此倒很看得开,权当是领珩儿散心了。 秀荷不在,别人她又不放心,便只能把小家伙贴身带着。 他在她怀里蠕动,似乎恢复了元气,眼珠乌溜溜地四处巡视,嘴里发出呜嗷呜嗷的声音,好像一只在吐泡泡的小鲫鱼。 楚萸爱怜地在他脸蛋上亲了亲,沿着围墙小心翼翼往前走,偶尔遇到熟人便停下来寒暄几句,大家都对小宝宝的可爱赞不绝口,让楚萸感到一丝丝欣慰与骄傲。 一定是因为阿母的基因好,他才会如此乖巧,她挺起胸脯自豪地想,暂时忘却了所有烦心事,熟练地拐过一个又一个街角,来到医馆,买了一小罐治疗冻疮的药膏。 医馆旁,是一家规模宏大的茶楼,朱漆碧瓦,茶香氤氲,颇有江南水乡的浪漫风情。 然而门口却停着两辆通体漆黑,威风凛凛的青铜辎车,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国破前,这里曾是达官贵人聚会享乐的场所,现在虽远不如当初,但老板很会做生意,立刻将茶品换成亲民的价位,同时保留了所谓的雅间,供手头有闲钱的贵客享受。 即便价格亲民,这里也不是普通人消费得起的地方,楚萸本来打算匆匆而过,余光却瞥见几个穿着鲜艳服饰的女孩,正在门口附近踢花毽,笑声飘荡在半空中,令她忍不住驻足观看了一会儿。 第174章 其中一个女孩认出了她,招呼她也过来玩。 那是医馆药师的小女儿,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活泼,楚萸虽然也挺想玩,但她怀中抱着个小肉团,实在脱不开身。 “那有什么嘛,你看,那儿有一位大哥,你让他帮你抱一会儿不就好了。”小姑娘乐观地朝茶楼门口指了指。 那里正立着一位身材修长、气度清贵的年轻男子,目光时不时朝她们飘来,却并不久留,也因此不显唐突,仿佛她们只是一群可爱的小黄鹂。 楚萸摇了摇头,但目光仍流连在花毽上,这种类似于毽子的东西她初入楚国时玩过,玩得还挺不错,此刻确实有些心动了。 她朝男人望了两眼,完全陌生的面孔,却又莫名有几分眼熟,她思考了一小下,咬住唇走过去,小小声地对面露讶色的男人说,能不能帮她抱一会儿孩子,就几分钟。 男人显然没料到会被提出这种要求,他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抹含义复杂的苦笑,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从她手中接过了珩儿。 他抱孩子的手法异常熟练,珩儿在他怀里躺得似乎更舒服,四肢畅快地伸展了一下,这让楚萸忍不住又内疚了。 到底是男人,臂弯的力气和提供给孩子的安全感,完全不一样。 “您也有小孩吗?”她好奇问道,目光从他眼角下的泪痣掠过。 总感觉,在哪儿见过呢? “嗯,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男人浅浅一笑,简练地回答道,嗓音低沉,却好听。 “那就麻烦您了。”她朝他弓了弓身子。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男人似乎想回礼,却又想到什么似的,生生止住了。 “要乖乖听话哦,阿母一会儿就回来。”她对脸上挂满傻笑的小宝宝叮嘱道,转过身,加入了叽叽喳喳的女孩子中。 因为无法彻底放心,她便站在正对着男人的位置,这样既能玩也能查看状况,后来抢毽子抢得激烈,她短暂地忘记了周遭,踢得很是投入,也发出了久违的清脆笑声。 她并不知道,此刻有一双眼睛,正在顶楼的窗户后面,默默地注视着她。 它将她开怀大笑,奋力争抢,香汗淋漓的模样,尽收眼底,并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色。 同时还不忘瞄一眼尽职尽责抱着孩子,脊背挺得比站岗还拔直的男子,心里隐隐浮起几分幼稚的不悦。 她好像对谁都能笑得花枝乱颤,却偏偏一看到他,就眼眶红红,泪眼婆娑,仿佛遇见他是件多委屈的事…… 他有那么令人不愉快吗? 做错事的人,分明是她自己。 他目光带上了一丝戾气,重若万钧地继续向下俯瞰,仿佛想将她碾碎。 然而,在触到她因为出汗,而微微扯开的衣襟下那些红色痕迹时,他眼中的戾气陡然消散,嘴角也跟着愉快地弯了起来。 他现在只恨那日,没能烙下更多的印记——都怪那个皱巴巴的小累赘,她难不成做什么都要带上他吗,有那么割舍不下吗? 他隔空朝他瞪了一眼,再转过目光时,她已经离开了小团队,走过去领走了自己的孩子。 一袭海蓝缀黄色碎花的袍服,在和煦的阳光下,将她衬托得好像一只轻盈的蝴蝶,渐渐飞离他的视线。 他心里缓缓升起几分怅然,烦躁地转过身去,重重在案边坐下,给奉茶的老板吓得打了个激灵,差点掀翻茶盏。 楚萸虽然玩得开心,却不敢过久停留,一是不放心珩儿,二是要尽早回去找景夫人,她多耽搁一会儿,秀荷便要多干一份活,她怎么能忍心呢。 回到家已临近中午,她先去洗衣房探望了一下秀荷,把药交给她,帮她抹上,虽无法立即见效,却能抵御寒气,多少起些作用。 秀荷眼角微微潮湿,楚萸知晓她一定也很不好受,只是怕她担心从不表达罢了。 上药时,秀荷问她有没有看到郑冀,她从昨晚便没见到他。 这样一问,楚萸也不禁愣了一下,她只在昨天早上见过他。 “可能是被夫人派去出远门了吧。”楚萸迟疑地说,自己都不信服,却又想不出其他可能。 郑冀到底是男人,不像她们每天都能见好几次面,就这样突然失去行踪,她们也是措手不及。 “有问过其他人吗?” “问了,都说不知道。” 联想起昨日新来的那个小厮,楚萸隐隐感到不安起来。 但她尚未将这一切串起来,也不好平白无故吓唬秀荷,便柔声安慰了几句,说一会儿她就去夫人那儿,顺便问问。 然而她刚回到房间,还没来得及梳整鬓发,门就被从外面啪地一声推开。 景夫人和黄氏,领着两个年纪大的婆子,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直奔她的卧房。 楚萸被吓了一跳,手中的梳子滑落地上。 “夫人?”她摇晃着从梳妆台前的垫子上站起,被她们凶神恶煞的表情惊到了。 景夫人愤怒地盯着她,上下左右打量,视线在她脖颈上停留良久。 楚萸心弦倏然紧绷,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脖颈,扣紧衣襟。 “你们俩,把她的衣服给我剥了——”景夫人转头,厉声吩咐道。 两个腰背宽厚的婆子得令,如狼似虎地扑过来,楚萸个子在女子中算得上偏高,却着实没什么力气,根本不是对手,挣扎了没几下,就被剥去外袍,白色里衣也被扯开一大半,露出了几乎整个胸部。 第175章 她羞耻得满面绯红,却被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死死扯住胳膊,完全无法遮挡羞处,任由景夫人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碾过她的肌肤,令她鸡皮疙瘩迭起。 黄氏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她果然去打小报告了,而她竟忽略了这一层。 景夫人的眼睛在她脖颈和锁骨处打转,而后下移,盯着她的胸看了半晌。 楚萸的胸生得极美,即便是同性也不免贪看,她羞赧地扭着胳膊挣扎,它们便波涛汹涌地晃了起来,这等画面落入景夫人眼中,骤然加重了她的怒火。 只见她走上前,凶狠地甩了她两巴掌,力气之大,令她眼冒金星,两颊登时高高肿起。 小床上的珩儿哇哇哭了起来,而景夫人丝毫不在意,指着楚萸身上的那些痕迹,怒斥道: “你这个不要脸的小贱人,是不是在外面找男人了?你还真是不害臊,竟然带着自己的儿子去干那档子事——” 楚萸目瞪口呆,思维因为极度震惊慢了半拍,嚅嗫道:“我……我没有。” “没有?那你身上这些痕迹哪来的?”景夫人胸口剧烈起伏,看得出来真是生气了,黄氏连忙上前谄媚地搀住她。 “别告诉我,是之前把你掳走的那些秦人留下的。”她突然泛起冷笑,“你被多少男人糟蹋过我不计较,也可以当作没发生,但你在外面找男人,我就不能不管,这两天你就不要出这间屋子了,给我待在里面好好反思!” “还有,珩儿跟在你这种水性杨花的母亲身边没有好处,从今日起就让你嫂子代你照看吧——” 此话一落,还一半处在懵懂中的楚萸幡然惊醒,她使出全身力气,却仍无法挣脱那两个老婆子的钢铁臂膀。 “不,不要把我的孩子抢走,我、我什么都没有做,你们不要把珩儿带走——”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珩儿也哭得越发嘹亮,让楚萸更加心如刀割。 “你鬼叫什么?”景夫人剜了她一眼,“那是我的孙儿,我难道还会害他吗?黄氏比你品行端庄多了,更适合照顾我的孙儿。说实话,若不是当初你有了身孕,景暄又非要娶你,我断不会让你这种妖孽货色进门,果然没个消停。” 她转头朝黄氏使了个眼色,黄氏立刻展露笑颜,俯身将珩儿抱起来,搂在怀中。 她显然不会抱孩子,珩儿哭的更厉害了,楚萸心疼得不行,再度歇斯底里地央求起来,求他们不要带走她的孩子。 景夫人也看出了黄氏的生疏,从她手中小心接过珩儿,颠着安抚了几下,哭声总算弱了下去,但仍时断时续。 “你若是想要回孩子,行,我给你两天时间反思,然后告诉我奸夫是谁,还有,我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楚萸嗓音已然嘶哑,脑中轰鸣声不断,机械般地:“什么……条件?” “后天这个时候,我会说与你听,在这之前,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屋里,谁也不许进来探望。” 随着她话音落地,两个老婆子终于松开了铁钳一样的手,她顿时犹如断翅的天鹅,拖着残缺的翅膀,重重倒在了地上。 但她仍努力挣扎着站了起来,追到前厅,然而却晚了一步,门在她眼前沉重地阖上,隔绝了所有阳光与声音。 外面传来门闩落锁的声音,以及珩儿陡然拔高的哭声。 楚萸满目绝望,扑到门板上,用力地拍打。 没有人理睬她,珩儿的哭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她跌撞着摔在地上,连大哭一场的力气都没有了。 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呢? 她到底,应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码的匆忙,晚些时候再捉虫,明天可能会晚点更 第94章 逼迫 ◎……◎ 楚萸从来没觉得周围如此安静过,她大脑空白地呆坐了很长时间,期间似乎又几次扑到门板上拍打,还毫无尊严的在地上匍匐,痛哭流泪,然而除了将自己折腾得精疲力竭外,什么作用也没有。 门外鸦雀无声,只有远处婆娑的树影在窗格上轻轻晃动,她仿佛被抛进了一个独立、荒芜的空间,无论怎么挣扎嘶喊,都不会有人理睬。 她踉踉跄跄走到与门相对的案几旁,靠着边缘滑坐在地,手撑着额头,默默垂泪良久。 待到澎湃而至的悲伤与惶恐如潮水那样褪去,她才慢慢意识到,空有焦虑、兀自流泪,是毫无有用处的,非但不能扭转当前状况,还会白白消耗自己的心力。 她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用仍然微微颤抖的手指,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咕噜咕噜喝下,手撑案几大口大口地吸着气。 她必须先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壶凉茶下肚,总算恢复了大半神智,脑中开始回想景夫人方才说的那些话,条分缕析后,得出以下几个结论。 首先,她不知道珩儿并非亲生,景源或许有此怀疑,但不知为何,并没有跟他母亲说。 就目前的状况来看,景夫人仍将珩儿当作亲孙子,虽不似以前那样疼爱,但在黄氏弄疼他的时候,还是急忙制止了,这就表明,她心里是有他的,至少不会虐待他、伤害他,如此两日不在身边倒也不必太担忧。 其次,自己以后在这个家,算是彻底失势了。虽然原本也没什么势可言,但还是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可现在,她不仅亲信被调走,甚至连屋门都不被允许出,而这仅仅只是个开始。 第176章 有了这个先例,以后她若是再惹恼了夫人,她定会继续以孩子为要挟,逼她就范。如此反复,她便成了可以随意拿捏、胁迫的存在,甚至连珩儿都未必能保得住。 景暄走后,她在这个家中已然彻底无依无靠,如今夫人身体康复,再没什么需要仰仗她的地方,便本性暴露,一边讨好长子夫妇,一边欺压她,仿佛将她当成了改变家中格局的工具。 她其实从来就没走进过她的心,那些在榻边喂药的日子,在风雪中排队领谷米的日子,都好像进了狗肚子里,她一点也不念及她曾经的好。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她说的那个“条件”,是什么? 正想到此处时,门外传来窸窣动静,接着门被向里推开,新来的那个小厮,端着晚饭走进来。 他进屋时门半敞着,但楚萸此刻已经没有心情强闯了。 她没能力从那许多人手中夺走珩儿,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像条丧家犬一样,被毫无尊严地拖回来重新关禁闭,所以还是先省省力气吧。 再说就算夺了过来,她又能如何?她目前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更别提带着珩儿在这乱世中闯荡了。 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可珩儿一旦离开了景家的庇护,很可能连饭都吃不饱,他还这么小,要长身体,生病了也需要吃药,她怎能因为一己荣辱,而委屈他呢? 小厮麻利地将饭摆在桌上,冲她弓了弓身,就在他转身要离开时,楚萸突然问了一句。 “你知道郑冀去哪了吗?” 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这个问题,她甚至都没指望这个才来两天三天的新人,会知道郑冀的去向,他可能连郑冀是谁都不知道。 然而,表情寡淡的小厮却相当干脆地作了回答:“卖走了。” 楚萸浑身猛地一震,以为自己听错了,梗起僵硬的脖子,难以置信地瞪着他道:“你说什么?” 但这次,小厮没再搭理她,漠然转身掩门离开了。 楚萸呆坐在窗格投下来的网状阴影中,突然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 其实这一切,早就有所预兆,与其说是因为黄氏告状而引发的突然事件,莫若说是事先计划好了的卑鄙阴谋。 派秀荷去干重活,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让她意识到自己在家中孤立无援,毫无话语权的状态,为日后拿捏她埋下基础。 而把郑冀卖走,则是要彻底斩断她的依靠,以及逃走的可能性。 在古代,尤其是战乱时期,女人带着孩子,不依赖男性,不依赖家庭庇护,是很难独立生存的。 郑冀忠于她,又是个男的,若她真的被他们逼到走投无路,想一逃了之,带上他还是可以维持生计的,他们必须提前斩断这一可能性,让她彻底无依无靠,任由他们压扁、揉搓,而毫无反抗之力。 如此看来,以上种种做法,似乎都在为景夫人口中的那个“条件”开路。 所以问题又绕回来了,那个“条件”,到底是什么? 无论它是什么,势必都是件令她难以接受,甚至可能抵死不从的要求。 楚萸越想越觉得害怕,比当初被投入咸阳狱,还感到脊背发凉、心生绝望。 她一夜未眠,搂着珩儿的小被,忍不住又哭了几通。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睡好,黄氏会不会虐待他,毕竟在景夫人看不见的地方,她还是可以在他小小的身体上发泄私欲的。 她脑中止不住冒出以前听闻的,保姆虐待婴儿的新闻,心口一阵阵揪紧。 小孩子不会说话,被伤到了也只会哭,一想到这儿,她彻底睡不着了,枯坐在床头一直挨到天亮,在小厮送早膳时,求他给夫人递一个口信,说她什么都愿意答应,只求能把珩儿还给她。 小厮点了点头,放下餐食离开,不出一会儿便回来了。 “夫人说明日再谈。”他撂下这句话后,像一阵风一样又飘了出去。 门外传来锁链哗动的声音。 楚萸颓力地垂下肩膀,感到胃中一阵翻江倒海。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她pua的手段如此高超,且花样迭出,老练异常。 待在这深宅大院中,管着这几个半死不活的女人,着实是有些委屈她了。 楚萸眼尾凄红,紧紧咬住后槽牙,目光落在那些食物上。 几分钟后,她闪电一般扑上去,大口大口咀嚼、吞咽起来。 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她必须保持足够的体能,才能面对接下来的各种困境。 这一日,她每顿都吃得很饱,却依旧睡不着,几乎是干瞪着眼睛等到天亮。 翌日中午,房间门再度被推开,景夫人跨过门槛,独自一人进了屋,留一个婆子在门外等候。 她进来后,以一种令人不悦的方式,将楚萸上下打量了一番,看见她白中透灰的面色,和眼睑下的一团乌黑,露出满意的神态。 “说吧,那个奸夫是谁?”她慵懒地走到案几旁,并未坐下,而是在附近慢慢踱着步子。 楚萸早已想好了答案。 “是秦军的……一位将领。”她垂下眼睫,编谎道,“那日之后,他觉得我……很好,便让我继续服侍他……”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好人选了,一来可以与先前的遭遇扯上联系,二来他们也无法去查证。 至于名声,她现在根本就无暇顾及。 第177章 能感觉到景夫人的目光凶恶了一瞬,但她显然也没办法对那个所谓的“奸夫”做出任何惩戒,只能将恶意全部释放在她身上。 她冷冰冰地盯住她,说了些很典的荡#妇羞#辱式言语。 那些话,听得楚萸无地自容,唇瓣血色全无,这还是在她并未遭遇任何侵犯的情况下。 她简直难以理解,一个女人,怎么能对另一个女人,喷涂出如此恶毒的言语。 “像你这种人尽可夫的贱妇,我们家肯继续肯收留你,完全是看在景源的面子上。”她最后说道,绕着她缓缓转了半圈,在她正面站定,动作间满满的全是压迫。 楚萸以为耳朵听错了,景源? 见她面露诧异,景夫人嘴角向一侧歪了歪,冷笑道: “家中现在资源短缺,又没有入账,养不了这么多闲人,我本想将你这个到处招蜂引蝶的祸水赶走,然而景源心善,心疼你可怜,极力劝说我留下你。” 楚萸听得脖颈阵阵发凉。 果然,她下一句道:“现在你身上唯一可取的,有些价值的,便是姿色。我们是正经人家,不会逼迫你去外面做什么贴补家用,你若是想留下来,就去做景源的妾,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这话落下,楚萸神情恍惚了好半天,才勉强稳住心神。 她、她在说什么? 竟然要她去做景源的妾?! 还说什么”物尽其用”,她从头到尾,竟都没把她当成一个人吗? 她使劲地摇头,几乎是嚅嗫道:“这、这怎么能行,我……我是景暄的妻子,如何能再去给他的兄长做妾室呢?” “景暄已经不在了,不要再提他了。”景夫人的眼睛仿佛爬行动物般,闪烁着无机质的冷光,“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自己选吧,你若是答应,我就把珩儿还给你,你若不答应,那对不起,我们家中没有你容身的地方,我会将珩儿交于黄氏抚养,黄氏一直都很想要个孩子,且她不像你这般水性杨花,更适合抚养我的乖孙。” 胃里一股恶寒,汹涌地顶了出来,楚萸终是没能忍住,转身呕吐起来。 太恶心了。 这里的一切,都太恶心了。 难怪景源这些日子莫名消停,也没把景暄酒醉时透露的事情告知母亲,果然是在憋坏招。 日后她若真成了他的妾,他便会以此为要挟,对她肆意凌#辱,那时她才真是生不如死—— “我给你三天时间,你考虑好了,这三天我不禁你的足,不过珩儿还是给黄氏带着,你若答应,好说好办,你若不答应,三天一到,立刻给我净身出户。” 留下这话,景夫人长袖一扫,昂首挺胸地出了门,徒留楚萸一人,在屋内阳光照不到的阴影中,一边呕吐,一边羞愤得血液上涌,将双颊冲击得仿佛能沥出鲜血。 第95章 杀人 ◎……◎ 楚萸靠在门板上,望着厅堂中央的小香炉,神思陷入一阵恍惚。 她肯定是不会去做景源的侍妾,她宁愿饿死,宁愿被腰斩,也不愿去服侍他。 哪怕光是想一想,都倍感恶心。 可她若是不同意,就会丧失对珩儿的抚养权。古代社会,很多事情根本就没有公理可言,甚至连最先进的秦法中,也没有相关规定。 说到底,不过是家事而已。 轻飘飘的一句话,不知掩盖了多少罪恶。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胸口涨满了情绪,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冲到别院,将珩儿夺走,不管不顾地冲出家门,另谋出路。 可她又能去哪呢? 她揉了揉眼睛,跑过花园,穿过垂花门,踏进黄氏居住的别院,却并没有看见她和珩儿的身影。 反倒是那两个小妾,站在树下紧张兮兮地小声商量着什么,听见动静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便没那么紧张了,冲她行了个礼,仿佛仍将她当成公主。 楚萸没空伤感,直接问有没有看到珩儿,两人对视一眼,齐齐摇头,目光中闪过同情的神色。 其中有一人,往前迈了个脚尖,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被另一个用力扯住胳膊,使了个眼色。 楚萸此刻心思紊乱,没想太多,抿了抿唇,转身快步离开,去寻下一个地方。 然而到处找也没见到人影,最终从一个心眼好些的杂役那里得知,珩儿最近总吃不下饭,被黄氏带去看医生了。 得知此事,她更加心急如焚,却也无能为力,因为黄氏常去的医馆,她并不知道在哪里,只能在家中坐立不安地等着。 在此期间,她的全部思考都停滞了,一心只牵挂着珩儿的病情。 直到晚饭时分,黄氏才抱着他回来。 小家伙看上去病怏怏的,眼睛紧闭,脸蛋涨红,似乎是发烧了。 楚萸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心疼地看着他因为不舒服,而布满褶皱的小脸,下意识地想将他抱过来,用自己的怀抱温暖。 黄氏抬起胳膊向一侧躲闪,柳眉高高挑起,尖利道:“喂喂喂,你干什么呀?夫人说了,这些天由我照顾珩儿,快起开——” 说罢,用胳膊肘怼了她一下,将她撞开,抱着珩儿一扭一扭地大步往别院走。 “你、你不要走得那样快,会晃到珩儿的,小孩子大脑还没发育,禁不起晃——”楚萸不顾被怼痛的胸口,亦步亦趋地跟上,眼眶里蓄着泪水,焦急告诫道。 第178章 黄氏停下脚步,转头瞪了她一眼:“你有完没完啊?就你家孩子金贵,哪来的那么多说道,你要是再不走,我一会儿就告诉夫人。” 楚萸还想说什么,但见她蛮不讲理的样子,不敢开口了,生怕她将气撒在珩儿身上,只能拧着绢帕,远远望着她进入别院,逐渐从视野中消失。 太窝囊了,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住。 她抽泣着回到房间,毫无食欲,脑子里一刻也无法宁静,盘旋着各种黄氏虐待珩儿的画面,越想越崩溃,终于在月色涂满天空的时候,再一次朝别院跑去。 她原本只打算趴在门口听一听珩儿的声音,小家伙不同声音代表着不同情绪,然而还未及她踏入院中,就听见了他哇哇哇的大哭声,仿佛极其难受,却又说不出来,只能借由嚎啕大哭来表达。 楚萸脑子嗡的一声炸开了,一个箭步冲进去,不管不顾地一把撞开她的房门。 “你、你想吓死人啊?”黄氏正在往珩儿嘴里喂药,突然被吓了一跳,药汁洒在了珩儿的衣襟上。 小家伙被烫到,哭得更嘹亮了。 景源没在家,不过这也不稀奇,他时常夜不归宿,具体去了哪里,大家心照不宣。 家里时常性的资金短缺,主要也是因为他的这个爱好造成的。 景夫人以如此下作的手段,逼楚萸做他的妾,除了景源主动要求外,也是希望借由她,来堵住儿子频频往妓#馆跑的冲动。 若是连她这样绝色妖娆的美人都制止不住,那他当真是无药可救了。 “你给他开的是什么药啊,味道不太对——”楚萸劈手夺过药碗,凑到鼻尖闻了闻,一下子就闻到了肉桂的气味,“珩儿他体热,不能用这种容易上火的成分,你事先没和医生说吗?” “我哪知道他体寒还是体热,再说都是药,还能毒死他不成?”黄氏抢过药碗,狠狠剜了她一眼,“你给我滚出去,别在我房间里撒泼!” 楚萸气得牙齿打颤,恨不得给她两拳,但她忍住了,憋着眼泪跑出别院,回到房间,带上银钱和一把防身用的匕首,以最快的速度奔出家门。 她要尽快去一趟常带珩儿看病的医馆,那里的药师熟识他的体质,能开一副最适宜他的药方。 医馆子时关门,也就是23点整,眼下恰好是亥时一刻(21点15分),她连跑带走最快45分钟能到,可以赶得上。 街道上寂静如坟,冷风习习,透着几分鬼魅的气息。 万籁俱寂,自从秦军入城后,百姓睡觉时间提早了很多,过了戊时便很少有人出门,此刻大街上,似乎只有她一个人在奔跑,气喘吁吁,发丝凌乱,狼狈又焦急。 远处有巡逻队若隐若现的马蹄声,她一边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努力突破肺活量的极限,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医馆门口。 药剂师是老熟人,他的小女儿跟她关系也亲近,昨日还一起踢了花毽,得知她情况紧急,特意先给她配了药,楚萸宝贝一样捧着,千恩万谢地离开。 夜色越加深重,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将那包药护在怀里,疾步往回走。 兴许是来的时候耗费了太多力气,她这会儿双腿发酸,连快走都难以坚持,行了半个多小时,实在是撑不住了,扶着一旁的石磨盘,呼哧呼哧喘着气。 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从斜刺里覆盖过来,水一样漫上磨盘,等楚萸察觉到不对劲时,腰已经从后面被搂住。 一道带着酒气的声音,贴着她头皮响起:“果然是你,哈哈哈——美人,还记得哥哥吗?” 楚萸浑身汗毛直竖,知道自己是遇到流氓了,她一手死死护住药,一手探进袖口去摸匕首。 她此刻,相较于害怕,更多的是愤怒。 极度的愤怒。 一个也好,两个也好,为什么都可她一个人欺凌,她真是受够了—— 男人带有明显的秦国口音,双手在她身上不安分地摸来摸去,酒气夹杂着口臭,喷得她头晕脑胀。 她好不容易摸到匕首,还没来得及掏出来,身体就被猛地翻了个个儿,摁倒在磨盘上。 粗硬的石磨盘撞痛了着她的腰脊,她发出一声惨烈的惊呼。 却不是因为身体上的疼痛,而是一直护在胸口的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掀,甩了出去。 药包在半空中散开,好不容易得到的药,如礼花般,四处飞散—— 男人迫不及待压过来,要啃咬她的唇,借着头顶的月光,她认出,是那日去她家搜查,捏着她下巴看了许久的小兵。 短短几日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她本就已濒临崩溃,每一根神经都脆弱紧绷,又被这样突然刺激了一下,倏忽之间,竟产生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失控的感觉。 珩儿还在家里发着烧,她绝对不能把时间耽误在这里…… 大脑短暂空白了片刻,等她再度回过神来时,感到有一股温热的液体,正粘稠地流动在她手指间。 伏在她身上欲行不轨的小兵,身体陡然沉重了几分,他跌撞着从她身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后退,满眼都是难以置信的神情,最后扑通一声向后栽倒,四仰八叉躺在地上。 他的胸前,赫然插着一只匕首。 正是楚萸带着防身的那只。 楚萸幡然惊醒,尖叫着从磨盘上撑起身体,不断地往后躲闪。 第179章 她、她、她竟然杀人了—— 杀的还是一个秦人。 不行,不行,她、她得赶紧逃—— 可是,药怎么办?都撒在地上了,折返回去已经来不及了,何况她根本没有这个体力,再跑上一个来回…… 恰在此时,一道骑在马上的身影,从不知何处,不急不徐地拐了出来,缓缓停在她面前,轻盈如鬼魅。 楚萸打了个深长的冷战,瑟缩着抬起头,对上了一双在月色下,散发着幽幽冷光的眸子。 那双美玉般的眸子,懒洋洋似的扫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尸体,眼底爬过一抹颇感惊奇的神色。 他扯了扯缰绳,让马头正对着她惶恐万分的脸,一边策马靠近,一边别有深意地开口道:“嗬,你杀人了啊,公主。” 第96章 好意(加了点内容) ◎……◎ 楚萸仓皇地向后退去,退到月光照不见的阴影中。 说实话,方才抬起头,与他四目相对的一刹那,她首先感到的是松了一口气。 但紧接着,马上又想到他对自己的诸多次戏弄,心头一凛,涌起了另一种畏惧。 她被他目击到,失手杀了一个秦兵,他会处罚她吗? 她将染血的双手藏在身后,感觉浑身的血液和肌肉都凝结了,唯有嘴唇微微痉挛着。 “我……我没有……”她眸中含泪地望着他,嚅嗫道,“是、是他欲行不轨,我不是有意的……” 扶苏在高高的马背上,向前微微倾身,表情融在夜色中辨不分明,一双玄玉似的眼眸于黑暗中紧紧凝视着她,眼中的神情似笑非笑。 她被盯得脑壳发麻,绝望地想他大概是不会轻易放过她了,先前只是带着珩儿玩,都被他耍戏了一通,而如今惹下了这样的麻烦事,他又怎能放弃搓磨她的机会呢? 如此一想,眼泪掉线的珠子般,一串串滑落眼眶。 一方面是因为害怕,另一方面则是惦记生病的珩儿,他今晚喝不到适合的药,会不会难受的一直哭闹? 她抬腕抹了抹眼睛,再度陷入了那种全部生路都被堵住的无助之中。 放下手腕时,扶苏已经跳下马背,立于她身前,环佩轻轻碰撞出清泠的声音。 只见他缓缓抬起右手,修长五指按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上。 楚萸打了个哆嗦,又往后退了几步。 他这是……想要杀掉她,一命抵一命吗? 若是寻常女子,他或许会上前耐心询问一二,可面对她,他大约是懒得分辨是非,巴不得揪住她的小辫子,不分青红皂白好好修理一番。 这便是她对他的认知,也是她如此胆怯的缘由。 “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是他突然扑上来——” 楚萸焦急地为自己辩解,然而话说到一半,仰躺在地上的小兵,诈尸般摇摇晃晃又站了起来,对楚萸怒目而视,疯狗一样再度扑来。 他一副半死不活、神志不清的模样,似乎也根本没看见旁边还伫立着一人一马。 他现在满脑子,只想把这个胆敢刺伤他的臭女人就地正法。 楚萸惊叫起来,正欲躲闪,只听“铿”的一声,长剑出鞘,一道璨亮的白光在昏暗中倏然一闪。 电光火石间,一截剑刃从小兵的胸口穿刺而出,将他登时钉在原地。 鲜血哗地一下喷涌而出,顺着剑尖汩汩流淌。 楚萸在惊悚中注意到,自己先前刺中的,是他的右胸口,短时间内并不致命,也难怪他能再爬起来。 他——这是在救她吗? 随着“噗呲”一闷响,长剑毫不留情地抽出,更多的鲜血喷泉一样往出喷涌,有几滴溅到了楚萸面颊上,她惊呼着躲闪,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小松鼠,颤颤巍巍又可可怜怜。 小兵连抽搐都来不及,僵硬地直直扑到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动静。 扶苏面色如常,甩了下剑刃,慢条斯理地收入鞘中,上前半步,以脚尖将尸体翻过来,弯腰拔出插在他右胸口的小匕首。 他好笑似的将那只几乎可以说是袖珍的匕首,前后左右翻看了一圈,而后抬起被月光染上一层清辉的黑瞳,看了楚萸一眼,捏着刃身将它递还给她。 楚萸愣怔了半晌,才哆哆嗦嗦探出手指,接过了血迹斑驳的匕首。 她的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曲起的指节,坚硬的触感令她想起那些十指交握的过往,心中越发悲伤难耐,垂下头动作笨拙地将匕首插入刀鞘。 “公主下次若想杀人,记得要对准位置。”他调笑道,又朝她迈近一步。 从旁处看去,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正好重合在一起,就像是在亲密地交缠。 楚萸紧紧抿着血色尽失的唇瓣,躲避着他垂落下来的,追逐着她视线的目光。 “长公子,我、我还有些急事要去办,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先放我离开——” 她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用词,语声柔婉而卑微,盯着他的胸口恳求道。 她明明什么错都没犯,可他好像特别爱在她身上找茬,那件玄色袍服,也仿佛某种强横而无声的威胁,不断跃入她脑海,让她更加不敢理直气壮。 她又想到了小脸通红的珩儿,尾音带上了轻微的哭腔,视线越过他的肩膀,难过地望向草药散落的位置。 现在返回去是来不及了,但万一医馆因为旁的事延迟关门呢,凡事都有例外,她得赌一把。 第180章 扶苏显然不想这样轻易放她走,他挑了挑剑眉,傲慢地打量她许久,轻哼一声,玩味似的反问道:“其实我很好奇,公主缘何在深夜独自出门啊,莫非是去……私会情郎?” 楚萸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到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行为了,却依旧被噎得半晌没能说出话来,她握紧手心,忽然很想在他胸口捶上一拳。 其实仔细想来,她遭遇的这些变故,都与他有脱不开的联系。 那日,他若不在她身上留下那么多显眼的印记,她也不会被黄氏告发,珩儿便不会被从她身边剥夺—— 然而怒火转瞬间就灭了下去,她虚弱地塌下肩膀,知晓他不过是一剂催化剂,罪魁祸首早就定下了针对她的阴谋,她没必要迁怒于他。 也不敢迁怒于他。 “长公子说笑了。”她缓缓扬起睫毛,颊上泛起一抹哀艳的笑意,“是珩儿,他病了,难受得一直在哭,臣女必须在医馆关门前,为他重新抓配一包救命的药,请长公子体恤。” 她已经想好了,若是他还不肯通融,她便跪在地上求他,也许他就是喜欢看她卑微的模样,若能让他满意,她做便是。 甚至更过分的,她也可以做,只要他能放过她,允许她立刻去抓药。 他不是也说了么,她至少身体还是让他满意的。 “那个小东西病了啊?”耳边传来他微微拉长声调的嗓音,透着几分不以为然,“你对他还真是上心。” 这话听入母亲耳中,自然是极不中听的,楚萸眼睫抖动,却不敢说出反驳的话语。 沉默弥漫了足足半分钟。 “上马吧。”他忽然说道,转身扯住缰绳,朝楚萸抬了抬下巴,“我送你过去。” 楚萸一愣,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着急吗,难不成还想靠两条腿跑过去?”他眯起眼睛,在马背上拍了拍,不耐烦似的瞅着她道。 楚萸简直难以相信他能有这份好心思,迟疑了好几秒,才诺诺地点了点头,提着裙摆小碎步跑到马侧腹旁。 策马的话,十分钟不到便可抵达医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诱人的提议。 就算被他戏耍,她也认了,总比拖着疲累的身体,再跑一个来回更可行。 然而她却遇到了新问题,她穿的是传统曲裾,上马困难,骑马更困难,除非侧坐,否则绝对会走光。 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抬脚踩上绳圈,只是身体实在乏力,裙摆束缚又重,完全无法跨坐上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适时地在她屁股上推了一把,她总算是上去了,以一种极其不雅观又好笑的姿态。 扶苏见她屁股高高撅着,趴在马背上努力找平衡的模样,忍不住扑哧笑了。 她也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笨拙搞笑,耳根都红透了,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着爬起身体,小心翼翼地跨坐好,曲裾的裙摆几乎褪到了膝盖上,露出一圈白色的裤腿,和两条纤细光滑的小腿。 扶苏朝她小腿投去一眼,嘴角向上牵扯出一道不易察觉的弧度,紧跟着也飞身上马,在她身后坐稳。 他的重量落下时,楚萸耳根红得更厉害了,抓着马鬃往前挪蹭了一下,尽量不与他身体相贴。 她忽然觉得,他肯帮他,是因为发掘了新的乐子,而并非一时的良心发现。 “你确定不抓着点什么吗?这匹马脾性不大好,跑起来可是很蛮横的。”扶苏的声音吹在她滚热的耳廓上,令她身体一阵阵发软。 楚萸刚想说没事,低头瞅了下马背与地面的高度,秒怂,稍微往后靠了靠,手指颤颤地抚上他的一只手臂。 触感一如既往地坚实可靠,她咬了咬唇,将另一只手也抚了上去。 身后传来颇感满意的一声轻哼,他顺其自然地向前倾身,双臂从她腰际探过,拉起缰绳,往后使劲一拽。 他的胸膛与她的脊背贴得严丝合缝,呼吸喷洒在她颈间,令她一瞬间回到了两年前,那个初秋的郊野。 只可惜,如今早已是物是人非。 “腿夹紧一点,”他的唇似有若无擦过她面颊,声音透着几分暧昧,“我要起速了。” 楚萸面红耳烫地“嗯”了一声,知晓自己被调戏了,却只能更加紧攥他的双臂,将身体与他紧紧贴合。 骏马撒开四蹄,在寂静无人的午夜街道上狂奔,夜风吹乱她的鬓发,拂在身后之人脸上,发丝深处渗出的馨香,也一股股钻入他鼻端,引起一阵心猿意马。 楚萸从来没觉得医馆如此之近,几乎只眨了几下眼便到了,当然这都得益于他高超的骑术,以及对地形的熟悉。 她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急吼吼地跑进即将关门的医馆,他没有进去,而是握着马鞭,靠在一侧的树干上等着。 在等待抓药的过程中,楚萸的一颗心还不上不下地悬着,她悄悄凑到窗边,透过缝隙向外看,见他仍一动不动地靠在树上,周身洒满细碎的月光,心中顿时涌起奇怪的感觉。 她越发搞不明白,他对自己的态度了。 为了怕再出事端,老板将她的药包捆成了木乃伊,楚萸再三感谢后,一秒也不敢耽搁,赶快跑了出去。 他像来时一样,策马将她送到了家门口,还好心把身体乏力的她,虚搂在怀中,慢吞吞抱下了马。 双脚即将落地的那一刻,一阵强风袭来,吹掉了她的发簪,满头乌丝顷刻间如瀑散开,垂落他面颊、脖颈,有几绺甚至还滑入了衣襟,香软地粘在他肌肤上。 第181章 她的香气一缕一缕攀上他的鼻尖、衣袍,他微微出了神,待到神思回笼时,她已经拢着头发从他怀中跳了出来,向后退开几步。 楚萸单手抓着散发,心中百感交集。她似乎应该对他说声谢谢,可结合先前的种种,她实在无法说出口,便咬了咬唇,说我先进去了,得尽快把药煮了。 扶苏没有言语,只在月光下默默地端详着她,眼睛里幽光摇曳,透着一股十分勾人绮念的意味。 楚萸不敢望太久,他显然只拿她当玩具,心情好的时候逗弄两下,她若是再陷进去,那就不止是可笑了。 她垂下眼睛,刚欲侧转身体,就被他突然探出的手指,轻轻握住了下巴。 她短促地“啊”了一声,手一松,长发又散落开来,摇晃着披垂在腰后。 兴许是方才策马速度太快,他的手掌被缰绳摩擦出滚烫的温度,几乎将她灼伤。 恍惚间,她似乎理解了他为何如此恨她。 那日从咸阳出发,他一刻不停地策马了大半日,想必手心已经被磨得鲜血淋漓了,可她仍然不肯留下,还嫁给了别的男人,站在他的角度看,她确实挺可恨。 虽然她亦有她的理由,但像他这种在男权气息浓厚的王宫中长大的少年,肯定无法理解她的执念。 “你这里,还有血。”扶苏忽地轻笑,拇指在她右唇旁的梨涡上,忽轻忽重地刮擦了几下。 他的指尖覆着一层薄茧,曾一寸寸地滑过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令她抖若筛糠。 她耐不住挑逗,眼中起了波澜,唇瓣抖个不停,微微侧开面颊,试图将下巴从他掌中挣脱出来。 他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餍足似的扬起唇角,拇指贴着她的肌肤慢慢逶迤而下,最终从腮边滑落,收回到身侧。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向着相反的方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楚萸望着他渐渐消失在街角,眼睫落下,捏紧了手中的药包,转过身快步进了大门。 诶,他是怎么知道她住在这里的? 走进小厨房时,她突然冒出了这个疑问。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15 22:04:16~2024-03-16 16:28: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独恋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7章 请求 ◎……◎ 楚萸端着熬好的汤药跑到别院时,黄氏的房间还亮着光,她急忙过去敲门,在门口听见了珩儿微微发哑的哭声。 她的心脏一阵绞痛,用力在门板上拍打了起来,黄氏气冲冲地开了门,还穿着外袍,横眉竖目刚要发作,楚萸便护着药碗,灵敏地挤了进去。 “姐姐,这是我连夜开的药方,很对珩儿的体质,你就让我把药喂给他吧,这样他能舒服些,兴许就不哭闹了,不然一直这样哭下去,姐姐也睡不好觉。” 楚萸努力压住怒火,用圆滑的语气好说好商量道,眼睛却忍不住直往哭声传来的方向瞟。 黄氏有些心动了,这小东西一直在屋里嗷嗷叫,她确实没办法睡,可也不能一点儿不管,毕竟夫人还是很在意他的,万一真把病情闹大了,肯定会被苛责。 楚萸见状,连忙趁热打铁:“姐姐,要不这样吧,今晚你让我把珩儿抱走,他冷不丁换了个地方,本就睡不好,再加上生病难受,就更不容易入睡了。” “那怎么行,夫人可是把他交给我了。”黄氏立刻拒绝道。 “你放心,明一早我就把他送回来,他现在哭得嗓子都嘶哑了,想必病得很重,万一在姐姐这儿出了事,姐姐要如何跟夫人解释呢?夫人再不喜欢我,珩儿都是她唯一的孙儿,你让我把他带回去吧,这样即便真出了事,你往我身上推脱就好。” 黄氏脑子一向不大灵光,坏得也很纯粹直白,她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觉得挺有道理,再加上确实被哭烦了,啧了一声,挥了挥手道:“行行行,你赶紧抱走吧,记得明天一早就送回来。” 楚萸一个劲儿地说好,几乎是奔过去,将珩儿从床上抱起来,紧紧搂在怀中。 仿佛是感受到了阿母的气息,他的哭声一点点弱了下去,楚萸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生怕黄氏会反悔,连药碗都没拿,一个箭步就冲了出去,朝自己的屋舍快步走去。 平安无事回到房间,她先把小家伙安抚了一阵,然后慢慢将药喂给他,抱着他满屋子走,直到他差不多消化,才放回婴儿床。 他不哭了,只是小脸仍然很红,楚萸望着他透着痛苦的睡颜,眼泪哗哗直掉。 她必须得想办法,改变现状。 下午因为挂念珩儿,她一直没能静下心来思考景夫人的要求,如今夜深人静,她却发现,根本也没什么思考的必要。 两种选择,无论是给景源做妾,还是净身出户将珩儿抛下,她都不会选。 就景家目前的情况来看,不管选哪一条路,她和珩儿都会活得很艰难,她必须尽快找出第三条出路。 这条出路,并不难想,她之前也不是没考虑过。 事实上,在景夫人抛下这道晴天霹雳时,她脑中就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去找长公子,告诉他,珩儿是他的亲生骨肉,寻求他的保护。 但很快,她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第182章 长公子现在很可能恨极了她,就算她说了,他也未必肯信,古代又没有dna检验技术,谁也证明不了,珩儿是他的孩子。 而且就算他认下了,那接下来呢?她难道要跟他一起回到秦国吗? 回到秦国以后,她要以何种身份跟在他身边,又要如何面对他家中端庄贤惠、明媒正娶的妻子? 如此一来,她先前的挣扎与拒绝,又算什么? 她都能想象到此话一出,他会如何揶揄她,鄙视她,就好像她是一株没有骨头的菟丝花,风往哪儿吹她就向哪个方向折腰,毫无尊严地攀附着最有利于她的那颗树干…… 可今晚,他却帮了她,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但总归是救她于危难之中,也许他对她,还没有冷酷无情到毫无商量的余地—— 她褪下鞋履,上了榻,抱膝而坐,望着婴儿床的方向,心中滋味复杂。 景暄的面容,忽然浮现脑海。 他曾让她照顾好他的母亲,她努力做了,在城门被攻破、她卧床不起的这半年多时间里,尽到了一个儿媳应尽的责任,但她知道,这并不足以等价抵偿他们曾经给予她的帮助。 没有他们的庇护,以她的体质,根本无法顺利生下珩儿,这是很大的恩情,虽然其中起决定作用的人是景暄,但景暄与景家,本就是密不可分的,更何况,他还留下了那样的遗言。 楚萸是个念旧情的人,即便现在景夫人如此逼迫她,她仍然能客观地记得景家曾经的好,这也是她痛苦的主要原因。 “景暄,你若是还活着,该多好……”她呢喃道,眸中腾起水雾。 他若是活着,她定不会遭遇如此屈辱,而且,也不会有太多的负罪感。 可他走了,还留下了让她照顾好他母亲的遗言,这叫她如何能够再次一走了之? 她小猫似的钻进被窝,脑中挤满了纷杂的思绪。 凌晨时分她才睡着,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她惶急地跳下床,扑向婴儿床,欣喜地看见珩儿已经退了烧,正睁大眼睛,咬着手指头玩。 她长松了一口气,笑着逗了逗他,忽然记起昨晚的事情,笑容又落了下去。 她得赶紧把珩儿送到黄氏那里去,这是昨晚约定好了的。 她咬了咬牙,决定先不过去,将门从里面仔细锁好,能多护他一会儿是一会儿。 眼见着天光逐渐明媚,也不见有人来叫门。 这很反常,依黄氏的性格,早就应该来大闹一通了,就算不自己来,也会先去景夫人那儿告状,然后护法似的跟在她身后,一起来讨伐她。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院子里从她醒来时起,就安静的令人发怵。 她悄悄推开房门,恰好见到新来的小厮在附近,连忙叫住他,问家中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小厮莫得感情似的点了点头,朝别院的方向指了指:“一大早有官府的人闯进来,将刚刚回家的大少爷给押走了。” 楚萸一怔。 啥? “说是什么原因了吗?” “有人举报他,家暴妻妾,据说证据很充足。”小厮平静地回答道。 楚萸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情绪,她呆呆地望着地面上的光斑,突然想起昨日她第一次闯入别院时,那两个小妾在树下紧张私语的模样。 家暴这种事,即便在现代,旁人也很少会去举报,更别提男尊女卑的古代了。两人也许早就商量好了,还认真存下了证据。 秦法是有保护女性的相关条例的,尤其是有生育能力的女性。虽然根本目的是想让她们多生孩子,但终归还是保护了,总比被活活虐待致死强。 “夫人,我给您端早膳过来吧。”小厮忽然说道,依旧是淡淡的语气,仿佛他对发生了什么毫不关心。 “哦,好。”楚萸还处在恍惚中,点了点头。 出了这样的事,也难怪黄氏没来找她,想必她和景夫人此刻正焦急地上蹿下跳,愁眉紧锁着商量对策吧? 她生出一种十分解气的感觉,但很快又冷静了下来。 按照秦法,若是证据确凿,景源会被剃去头发游街数日,然后根据罪行等级,发配苦力,最少一个月。 不过目下劳动力紧缺,他很可能会被分配较重的任务。 然而终归不是死刑,他还是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她仍然跑不了。 小厮端来早膳,她先给珩儿喂了点儿蔬菜粥,然后揽着他,慢慢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思考。 刚刚吃下一半,门就从外面被推开。 景夫人憔悴地伫立在门口,表情复杂地望了她好一会儿,才迈步进来。 楚萸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连忙放下汤勺,抱紧珩儿。 “你先吃。”景夫人拍满香粉的脸上,挤出一丝古怪的笑意,“别着急,慢慢吃,吃完了我再和你说。” 楚萸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讨好的意味。 “我已经吃完了,夫人。”她拿手帕揩了揩嘴角,把珩儿放在垫子上,慢慢站起身,望着她道,“夫人找我有何事啊?” 景夫人眼皮肉眼可见地跳了几跳,她虚伪地跨步上前,一把握住了楚萸的双手。 楚萸登时窜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这演的是哪一出?难道忘了几天前对她的所作所为了吗? 第183章 她的手又凉又湿滑,仿佛某种爬行动物,楚萸只感到恶心,想往出抽,却被她更紧地攥住。 “芈瑶,抛却前两天的事不说,我们家一直待你不错,对吧?”景夫人的声调出奇地温柔慈祥,拇指在她手背上摩挲。 楚萸并不言语,垂着眼帘一动不动。 见景家不够用,她眼珠转了半圈,搬出了景暄:“景暄一直都特别疼爱你,什么都可你优先,这你总承认吧?” 景暄的名字跳出来,楚萸没办法沉默了。 她说得一点没错,即便知道自己对他无意,景暄还是尽了全力,将最好的东西都留给了她。 他一直将她捧在手心里,当成公主一样呵护。 眼角泛起泪光,她咬紧后槽牙,抬眸道:“夫人,您有何事就直说吧。” 见她被触动到,景夫人强压着焦虑的眼神中,闪过一抹狡黠。 “芈瑶啊,前些天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啊。”她满面堆笑道,“景源这孩子现在变成这样,都是我害的。我怀他的时候,不小心跌了一跤,让他早产了一个月,他从小身体就不好,又有那样的隐疾,心里一直不平衡。我时常感觉愧对于他,他要什么我都尽量满足,他是真心喜欢你的,所以我才那样逼迫你,你也是当母亲的人了,多少能理解我的心情吧?” 楚萸没吭声。 说实话,她一点也理解不了。 “您想让我做些什么呢,夫人?”实在受不了她的虚情假意,楚萸又往前推了一把进度。 “你……”她张了张嘴巴,欲言又止了两次后,干涩地说道,“你之前服侍的那位秦军将领,应该很有地位吧?你能不能去求求他,让他想办法说说情,把景源尽快放回来,别让他去服苦役?” 楚萸身体陡然僵硬了一瞬,景夫人显然感受到了这份僵硬,连忙又道: “我听说最近发配苦役的犯人,都被带去了很偏远的地方挖水渠,景源身体不好,怎么能受得了那种苦呢?你就去求求他好不好,看在景暄的份上——” 她太知道如何拿捏她了,甚至不惜一次次搬出自己早逝的儿子。 也许在她眼里,死去的永远死去了,只有活着的才值得珍惜。 倒是挺现实,也挺凉薄。 只是景暄,确实是她心中仅次于珩儿的,最大一块软肋。 她搬出了他,她没有勇气一口回绝。 楚萸重重地闭了闭眼睛,半晌,缓缓吐出一个字:“好。” 景夫人简直喜出望外,直拍她的手背,夸她是个好儿媳。 楚萸只感觉恶心又讽刺,睫毛抖了抖,睁开眼睛,接着道:“不过我有个条件,您必须答应我。” “好,你说。” “再也不许把珩儿从我身边夺走了。” “行,行,这个一定,之前是我不好,你别往心里去。”景夫人连连点头道,此时此刻,就算她想要天上的星星,她都会想办法够下来,但事成之后是否会守约,那就看她的心情了。 多半是不会的。这便是她的为人,楚萸时至今日才彻底看透。 不过,她也没指望她能守约。 因为她心中,已经有了新的打算。 她会去求长公子,即便被他羞辱嘲弄,她也在所不辞。 只要他能帮这个忙,她愿意被践踏进尘埃里,愿意抛却所有尊严。 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那句“看在景暄的份上”—— 这是她欠景暄的,如何报答都不为过。 自此之后,她便与景家,彻底一刀两断,恩怨全了。 她会带着珩儿和秀荷,离开寿春,哪怕是流浪,她也认了。 即便吃不饱肚子,也好过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受制于人,这个家庭就是一个杀人不吐骨头的无底洞,没有必要为了所谓位的安稳而干耗下去。 再说,她也不是一无所有,秀荷床板下的暗格里,还藏了不少宝贝,带上它们,短时间内也可以衣食无忧。 她兴许还能赚上点儿小钱呢,比如给人裁裁衣服、算算命什么的,古人都挺信这个。 只是不知道,长公子会不会给她开绿灯—— 若是他执意不肯的话,她……要怎么做呢? 她攥了攥手指,心中再度涌上悲凉。 她一点儿也想不出答案,但她必须去做,否则她会永远困在这个牢笼中,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能破局的人,唯有她自己,谁也帮不了她。 第98章 不够 ◎……◎ 刚刚踏上缀满常春藤与蝶豆花的回廊,蒙昱就听见旁边房间里,传出熟悉的“刺啦”一声。 接着是一道负痛的闷哼,然后有什么很沉重的东西扑通倒地,连带着竹简哗啦啦滚落。 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几息间,待到他手按剑柄,疾步冲进书房时,果然看见了那似曾相识的一幕。 长公子身体还端坐在书案之后,左手里握着竹简,右手却紧攥一柄长剑,剑身竖立,折射粲亮白光,直直插入一个仆役装扮的男人背后。 男人几乎是在顷刻间毙命,如一块僵硬的木板般趴在桌案旁的地毯上,猩红的血液晕染开一大片,被同样颜色的毡毯吸收,红得更加绚烂了。 扶苏利落地拔出长剑,带起一片飞溅的血花,目光这才徐徐从手中文书上移开,落在前方。 第184章 “是卑职失察。”蒙昱连忙单膝跪立,心中涌起深深的自责。 自打入城,长公子遭遇各种刺杀已不下四次,仅在这间临时宅邸,就发生了两次。 他曾劝说长公子换个地方居住,然而长公子只是垂着鸦羽一样的眼睫,长久沉默不言。 蒙昱见状,也就不再开口提了。 毕竟,这里是芈王后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对于长公子,意义特殊。 “起来吧,蒙昱,这不是你的责任。他是经过多方精挑细选,才入府服侍的人,只能说谁也想不到,一个跛子居然会是刺客。”扶苏面无表情地说,似乎早习以为常,用绢帕细细擦拭着剑身上的血,“不过他还真挺能沉住气,一直憋到现在才下手。” “我马上将府里的人全部排查一遍,或者都换成新人。”蒙昱起身,提议道。 “没那个必要了。”扶苏缓缓将长剑收入鞘中,搁在一旁,忽然一侧眉毛挑了挑,看着蒙昱,似笑非笑道,“也不知是谁写信告诉了家里人,说我在寿春遭遇了几次刺杀,而那位家里人,又好心转告了父王,这两日我接连收到五六份王书,都是催我尽快回咸阳的。” 蒙昱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躲闪,他讪讪地扯了扯嘴角,下巴绷得有些紧。 “王上也是关心长公子。”半晌,他终于挤出了一句话。 扶苏叹了口气,瞟了眼地上的尸身,幽幽道:“把他搬出去吧,尸体好生埋了。” “不继续追查了吗?” “没这个必要,前几次也没查出个后续,目下不要惹出大动静。安抚民心,让一切尽快恢复秩序才是重中之重,再说——” 他顿了顿,颀长的身形自桌案后站起,向一侧踱出两步:“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我会尽快返回秦国。” 蒙昱大喜,忽然又冒出了一个问题。 那楚国公主怎么办? 昨日长公子直到深夜才回来,回来的时候春风满面,嘴角仿佛都落不下来了,和上次去山林狩猎时一样,明明只打了两只野兔,却得意得跟屠了龙一般。 他过去牵马时,嗅到他身上有女子熏香的气味。 不浓烈,甚至有些廉价,但丝丝绕绕的很勾人,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咸阳的新婚妻子,和刚满周岁的女儿。 不用猜,就知道“偶遇”了谁。 所以这两人,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他会把她带回咸阳吗? 蒙昱不知道,也不敢问,因为一涉及到楚公主,长公子便像变了个人似的,完全无法用正常逻辑去判断,搞不好还会挨一通白眼。 只是他没想到,这边刚刚处理好刺客的尸首,那边就有仆役进来禀告,说有一位名叫芈瑶的女子,想要求见长公子。 他看见长公子倏地一愣,脸上露出了方才遭遇刺杀都没有过的惊讶神情。 他还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细碎的惊喜神色。 “芈瑶?她怎么会来?”扶苏将秦王的家书扔回案上,自言自语呢喃道,记忆下一子回到了昨夜。 她柔软发丝滑进他衣襟,纤细优美的小腿在月光下莹白若雪—— 他抬手从摞摞竹简的缝隙中,摸出一只细长的铜匣。 铜匣里,躺着一枚嵌有四色玛瑙的银簪,他一直没有机会送出去。 “让她进来吧。”他指尖在匣子上轻轻敲了敲,回复道。 “那卑职先告退了。”蒙昱有眼力见地拱手道,得到应允后退出了书房。 他在庭院中央与步履慌乱的楚公主打了个照面,公主穿着极衬她肤色的樱色曲裾,目光原本只是凌乱地从他鼻梁附近滑过,但似乎是认出了他眼角下的痣,脚步绊了一下,缓缓抬起目光。 “啊,你是——”她轻呼一声,略施粉黛的面颊上浮起一层胆怯,颤颤地往旁边躲了躲。 “公主。”蒙昱礼数周全地拱了拱手,抿唇笑笑,她也连忙回礼,举手投足间全是惊惶,就像是进了狼窝的小兔子。 “长公子在书房。”他毫无必要地加了一句,而后与她擦身而过。 他果然在她身上,嗅到了那抹熟悉的熏香。 楚萸怎么也没想到,那日她恳求帮忙抱孩子的帅哥,居然是长公子的人。 这一突然发现,让她原本就扑腾不已的小心脏,跳得越发激烈了,她手指绞紧衣袖,有种很早就已被黏在了蜘蛛网上的感觉。 小厮引她入内,她在一条堆满书简的长案后,看见了肩膀挺阔,端坐如松的长公子。 这一幕她其实一点也不陌生,毕竟她曾在他府上,侍奉他夜读很长一段时间。 熟悉的场景,让她心神稍稍安定了些,她垂着睫毛,端起长袖躬身行了一礼。 “芈瑶,你来做什么?”扶苏眯起眼睛,目光以一种自上而下笼罩的方式,将她审视了几个来回。 楚萸嘴巴抿了抿,稍稍抬起视线,小心翼翼地望了他一眼。 心情好像还不错的样子…… “我……臣女有一事,想恳请长公子……帮个忙。”她字斟句酌道,在脑海中努力回想他偶尔温情的一面,给自己壮胆。 “嗬。”扶苏向前倾了倾身,目光一寸寸碾过她的面颊,将她精心修饰过的眉眼与红唇收入眼底,心中忽地涌起一阵不悦。 她打扮得像一株鲜嫩的百合花,清纯又娇媚,却并非是来与他重修旧好,而是想要求助于他。 第185章 “那还真是我的荣幸啊,公主。”他阴阳怪气道,蜷起了手指,脖颈上一根青筋倏地凸了出来,砰砰地鼓动着,“你想让我,帮你什么忙啊?” 楚萸咽了咽口水,努力与他对视,睫毛像春日枝头的果实那样轻轻颤着,怯怯地开口道: “臣、臣女的夫兄,现正被官府押在狱中等候审理,他身体一直不大好,老夫人坐立不安,怕他熬不住,所以拜托我来求长公子,能不能网开一面,让他尽快回家——” 一阵令人煎熬的沉默,自她话音消失后,便久久地弥漫在偌大的书房之中。 楚萸越发觉得,自己像一只被粘在蛛网上的小虫,她咬了咬唇瓣,心想要不要再开口解释一下。 “是这样啊。”扶苏突然开了口,腔调显出几分傲慢,“他是因何罪被缉拿的呀?” 楚萸犹豫了一下,如实道:“家暴……虐待妻妾。” 前方传来他轻轻哼笑的声音,她把嘴巴抿得越发紧了,渐渐觉得这个请求挺不占理的。 “那他有被冤枉吗?”扶苏敛去唇边嘲笑,紧盯着她躲闪的眸子,以一种完全是上位者向下施压的口气,反问道。 楚萸被噎了一下,有些无从回答。 “没有。”她攥紧了手指,低声回道。 “那你让我如何网开一面啊?”他的声音透着笑意,以及毫不掩饰的戏谑,“秦法之执行,一贯是秉承事实,上行下效,绝不徇私舞弊。你有何颜面,能让我放弃原则,将一个确凿无疑的有罪之人从狱中捞出来啊?” 楚萸脸上烫了起来,心脏一阵阵紧缩。虽然知道他不会轻易应允,却也没想到会以这种强硬的姿态,反问她、质问她,最后再揶揄她。 她视线恍惚了一刻,半晌,才勉强出声道: “臣女曾在秦国待过两年,自是知道秦法的公正与严明,以上只是老夫人的诉求。臣女只愿长公子能帮忙递个话,让他服劳役时,不要离开寿春,也不要分派太繁重的劳务,这对长公子而言,应该不算逾矩吧?” 又是一阵压迫感十足的沉默,楚萸有些难以承受,慢慢埋下了脑袋,手指紧紧掐入袖口的衣料,全身有如上百只蚂蚁在爬。 他若是不同意,她要怎么办呢? 她陷在了自己的心事中,没注意到他长身轻晃,不知何时已踱步至她身前。 等她察觉到兜头落下的阴影时,他已经与她近在咫尺了。 熟悉的雪松香幽幽拂来,一道温热的呼吸落在耳畔。 “我凭什么,要帮你呢,芈瑶?” 楚萸肩膀微抖,脖颈上的毛孔都翕张开来,清澈的眸光仿佛被揉碎般,泛起了层层褶皱。 快点张嘴,快点张嘴…… 她在心里反复催促自己。 答案你不是早就想好,并默念无数遍了吗?都到这种时候了,还羞耻什么—— 楚萸难受地蹙起眉毛,忍着翻涌不止的羞赧与抗拒,抬手至发间,缓缓抽出了束发的长簪。 青丝如绢,飞泻而下,女孩家独有的夹杂着体温的馨香,霎时间盈满室内,浮动若云。 那夜她长发落在他身上,她无意间瞥见他眼神中闪过一抹情动。 虽然恨她,但他应该还是喜欢她长发披垂的样子吧。 反正也只是当一件玩物,只要能勾人情欲,也便足够了。 “臣女愿意……为长公子当牛做马,任凭长公子处置……” 她羞耻地说,耳朵都红透了,瑟缩着抬起目光,窥见他脸上挂着不以为然的嗤笑。 果然,仅是这样,还远远不够的么——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扔下发簪,手指移到腰际,哆嗦着解开了腰带。 紧贴身躯的曲裾一点点松垮,剥落,露出里面绣着牡丹纹案的襦裙。 少女雪肤丰胸,锁骨清透,肩颈线条柔美而性感。 她一双秋眸中飘荡着蒙蒙水雾,无论入何人眼中,都是一副极其动人,惹人怜爱的情态。 然而扶苏只是冷淡地蹙了下眉心,目光从她抹胸上的花纹掠过。 他现在,心中的愤怒早已压过了欲望。 他如今只想看看,她为了那一家子,为了那个所谓的夫兄,还能将身段放得多低,能低贱地讨好他到何种地步—— 楚萸触到他丝毫没有情动,完全只有一派冰冷的眼神,心头漫上绝望。 她连一个玩物都当不好,还真是没用。 她咬了咬牙,忍住想哭的冲动,将袍服整个褪了下来,然后慢慢屈膝跪下,跪在他身前,仰起脸庞,手指攀上他的腰带。 他的身形微微动了一下。 这个是个好兆头,她悲凉地想,膝行到更方便的角度,按照他曾经教给她的方法,摸到腰带的搭扣,寻到正确的位置,轻轻向里一摁。 啪嗒一声,腰带松了。 她脑中的弦,却“铮”地紧绷了起来。 她忽然产生了一种想落荒而逃的冲动。 不行,她做不来—— 即便红着脸讨教过,多少懂了些要领,她也无法在这种情形下,在这种谁都可能随时闯进来的地方做,以前最多也只用过手,还是被他引着…… 她暴露在空气中的所有肌肤,都罩上了一层粉红色,指尖抖得越发厉害,红唇也不争气地痉挛了起来。 垂眸看见她这副抖抖颤颤的模样,扶苏怒极反笑,向后退开一步,俯下身,握住她梨花般雪白的下巴,眸中闪过一丝暴戾的神色。 第186章 “你的夫君很喜欢你这样吗?”他森寒地逼视着她慌乱飘动的眸子,“很遗憾,我不喜欢。想要让我动摇,只是这样,还远远不够,芈瑶——” 他的声音比先前任何一次听起来,都更像毒蛇吐信,楚萸终于没能忍住,落下了两颗泪珠,砸到他手背上,碎了。 他蓦地松开了手指,她有些脱力,摇晃着向后跌坐。 “穿好你的衣服,滚开。” 他撂下这句话,怒气冲冲地拂袖大步而去,只留楚萸一人,在阳光和煦的书房中,衣衫凌乱,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我不喜欢(狗头)感谢在2024-03-17 14:55:21~2024-03-18 15:24: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作画的vante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99章 纱裙 ◎……◎ 秀荷端着午饭推门进屋,一眼便看见公主抱着膝盖,头倚窗格而坐,面颊上凝固着干涸的泪痕,目光有些呆滞地漂浮在半空中,良久也不晃动一下。 她叹了口气,将托盘轻轻放在案几上。这两日发生的事,她自然都听说了,也包括今一早,她就去找长公子这件事。 至于结果,根本没必要问,都挂在公主脸上了。 “您吃些东西吧。”她走到她身旁,软糯地劝说道。 因为有求于公主,景夫人很势利地把她“放”了出来,让她继续贴身侍奉,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缓兵之计,景夫人这种主子她小时候在宫里见多了,自是不会信她的鬼话。 何况,她还把郑冀给卖走了。 一想到郑冀,秀荷眼圈红了,可她不打算向公主诉苦,公主现在自身都难保,她又怎能给她徒增烦恼。 郑冀虽然纤瘦,却很机灵、坚韧,一定能照顾好自己的…… 只是,他再也不能像他被卖走前那个晚上承诺的那样,娶她了。 她现在连他在哪儿都不知道。 正伤感着,手腕忽然被轻轻握住,柔软却异常冰冷的触感贴上她的皮肤,让她打了个小小的寒颤。 “秀荷,你放心,我一定会把郑冀救出来的……”公主不知何时已收回飘忽的视线,轻浅地对她笑道,仿佛是猜出了她心中所想。 秀荷摇摇头,抽着鼻子道:“我没事,公主,您快吃点东西吧。” 说吃,把食盒往前推了推。 楚萸听话地点了点头,双腿放下来,冰冷的足尖摸索着探入鞋中,侧身端起白米饭,就着难得丰盛的蔬菜,慢慢咀嚼起来。 “你和我一起吃吧,秀荷。” “这……” “夫人有求于我,这些天,就算我要吃牛肉,她都会想办法弄到,这种便宜不占白不占。你吃了这许多苦,怎么也得补回来点嘛。”楚萸朝她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声调听起来活泼一些。 然而那股浓重化不开的苦涩,依旧乌云般缭绕不散,听着更让人心酸了。 秀荷“嗯”了一声,坐下来陪她一起吃。 主仆二人沉默地将餐食一扫而空,最后喝汤的时候,楚萸忽然抬起眼睛,柔婉地开口道: “秀荷,下午你去街上一趟,把床板下的那串翡翠手镯当掉吧。” “诶,那手镯很贵重的,是大婚那日夫人送你的——” “她都这样对我了,我还留着它给自己添堵吗?”楚萸感到眉心跳了跳,“当掉之后,帮我买些上好的香粉、胭脂,气味浓郁的熏料,还有凤仙花——也不知道短短几个时辰能不能上色,算了,直接买些口脂代替吧,记住,口脂一定要正红色的,其他的按你的喜好来就行。” 秀荷听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用手指在手心上比划,像是要确保记准了。 “你歇一会儿便去吧,务必在太阳下山前回来,我今晚就要用。余下的银两,你自己留着,搁好了,万一日后遇到紧急情况,也可以解燃眉之急。” 秀荷木楞楞地听着,好半天才点了点头,她其实心里塞满了疑问,不知道公主要这些东西做什么,莫非是—— “那件衣服,”楚萸轻咬唇瓣,睫毛向下垂去,盯着自己的手指,“长公子的那件衣服还有腰带,你也帮我拿过来。” 那日她将衣服直接塞给了秀荷,让她帮忙保管,图的就是眼不见为净,但今日,是它派上用处的时候了。 她已经决定,舍弃全部尊严搏一把,若是这样还不管用,那她就真的毫无办法了。 秀荷脸上飞起一片潮红,饶是再迟钝,她多少也猜到了公主想要做什么,犹豫片刻,几度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讷讷地勾起脖子,捧着餐盒要往出走。 “等一下。”楚萸想到了什么似的,又叫住了她。 秀荷转头,只见公主满眼都是羞耻的神色,饱润的下唇瓣上,落着一道明显的牙痕。 “再帮我……买件东西。”楚萸羞到极点,反而坦然了,她扬起目光,笑了笑,说出了那样东西。 秀荷红着耳朵,鸡啄米一样地点了点头,慌手慌脚跨出门槛。 买齐公主所需物品回来时,晚霞正在天边蔓延,将一切都染成漂亮的橘红色,她在房间里没见到公主,绕了一圈,最后在浴室里找到了她。 她刚刚沐浴完毕,正在擦身上的水珠。氤氲水汽中,女子身段修长妖娆,每一道曲线都令人面红心跳。 第187章 “你去我的房间,把熏香燃上,将长公子的袍子熏一下,多熏一会儿。”楚萸在雾气后面,柔声吩咐道。 临近入夜,她的声音竟异常从容了起来。 “那您穿哪件衣服呢,要不要也一起熏一熏?”秀荷扒在门口,天真地问道。 楚萸擦拭的动作顿住,半天没有回答。 秀荷歪了歪脑袋,以为公主没听清,正要开口再问,忽然脑中有什么猛地闪了一下,倏然收了口,差点咬到舌头。 这回,她连脖子都红透了,讪讪地掩好门,开始执行公主的吩咐。 一柱香后,公主回来了,湿漉漉的黑发垂到腰际以下,莹白的肌肤因为刚刚沐浴,显得更加细腻柔美,说是天仙下凡也不为过,她不禁看呆了几秒。 室内盈满了馥郁妖娆的浓香,袍子很快就入了味,楚萸短叹口气,缓步走到香炉旁,敞开衣襟,让那些浓烈的香味,一缕一缕攀上她的肩颈、前胸,还有发丝。 她知晓他喜欢流连的那些部位,心想若是他接受她了,如此也能让他更愉悦些,他愉悦了,兴许就能施以援手,将她拖出苦海…… 毕竟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动情只靠下半身就足矣。 秀荷为她精细地梳了妆,她手很巧,自小又在宫里熏染,不到半个时辰,就为她覆上了一层艳丽却不媚俗的妆容。 随着一串玄鸟步摇入鬓,赭红的花钿在额间如花盛放,她将她打扮成了一位真正的公主,可看着镜中女子比芍药还美艳的姿容,楚萸只觉得异常讽刺。 都到这个时候了,别再矫情了,她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坐到床上,乖乖地让秀荷继续在她的手指和脚趾上,都涂上鲜艳的赤红色。 她现在浑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勾人的气息,但还不够。 所有的修饰完毕后,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走到屋子中央,褪下了鞋履和全部衣裙。 秀荷红着脸,将她最后要求买来的那件烟柳色纱裙捧了过来。 说是纱裙,实际上就是一层雾一样的薄纱,通体浅薄透明,不仅什么也遮盖不住,反而营造出一种靡#乱放#荡的氛围。 买这种东西的,大多为妓馆里的娼#妓,或者急于献媚争宠的通房,她挑选的时候,还挨了好一通打量。 “公主,还是别——”秀荷嗓音发颤,眼眶泛红,“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呢?” 楚萸没有回应,手指在纱裙上慢慢逶迤。 她已经别无选择了。 “帮我穿上吧。”她惨兮兮地笑了笑,忽然很纯真地问了一句,“你说腰带是系在纱裙里面好,还是外面?” 秀荷的脸红成了一颗西红柿,嘟囔片刻后,回答道:“还是……外面吧,公主您要坐好长一段时间马车呢,系在里面会很痛吧。” 有道理,楚萸点点头,将那根青铜腰带,紧紧地束在了纱裙外的腰肢上。 “要不纱裙里再穿点什么吧……”秀荷忍不住小声建议道,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瞅了。 这样穿,简直和裸体毫无区别,女子所有的隐秘处,分毫毕现。 “不必了。”楚萸微僵的手臂接过秀荷递来的玄色袍服,慢吞吞地自己穿上。 他的气息伴随着浓郁的香气,顷刻间将她包围,她只感到周身一阵酥痒,紧紧咬住嘴唇,以一根女子用的布带,松松地系住玄袍。 “去叫马车出来吧,我现在就出发。”她勉强挤出一丝无力的笑容,说道,“今晚就拜托你好好照顾珩儿了。” 第100章 无情 ◎……◎ 满室烛火通明,有微凉的夜风拍打在窗格上,发出呼呼的响动,扶苏正立在卧室外间的书架旁,在一摞摞竹简中,慢慢挑选。 蒙昱从外面踏进来,步履略显犹疑,扶苏扭头朝他投去一眼。 “长公子。”蒙昱顿了顿,眼角余光下意识朝门口飘移了一瞬,“楚公主想见您。” 扶苏侧颈处那根青筋,砰地又凸了出来,他神色僵冷地瞄着蒙昱,本想问她来求见怎么是你进来通报,话到嘴边又停住,化成了一声闷哼。 想必她是怕普通小厮入内禀告会被一口回绝,弯弯绕绕找到蒙昱,两眼泪汪汪地一诉求,蒙昱就心软了…… 她惯会用这种小伎俩,只可惜,对他毫无用处。 良久没有等到长公子的回应,蒙昱轻咳一声,又道:“公主她……说想将您的衣服还给您。” 不知是否错觉,扶苏注意到蒙昱说这话时,脸上掠过一抹尴尬。 扶苏烦躁似的将竹简扔回架上,转过身:“让她进来吧。” 他恨她,却并非不想见到她;他厌恶她,却又总忍不住去想她可爱的一面。 他心中时常被这两种矛盾情绪撕咬,烦不胜烦。 “喏。”蒙昱悄然松了口气,转身大步离去。 片刻过后,外面忽然拂来一股裹挟着浓郁香气的风,接着一道窈窕的黑色身影,自夜色中慢慢浮了出来,抬起脚尖,跨入室内。 扶苏微微一愣。 不仅仅是因为来人穿着他的衣服,更是因为她赤#裸着双足,迈步进来的那一刻,微风掀动袍底,闪现出纤细精美的脚踝和一截小腿,令他呼吸微滞,脑中有一瞬间的嗡鸣。 她还想耍什么手段?还嫌自己不够卑贱吗? 怒意一层一层地又浮了上来,他冷漠地注视着她一步步走来,雪白的足尖踩在深色的地面上,动作间袍服松散晃动,腿部肌肤时隐时现,被玄色映衬出莹润的光泽。 第188章 她强压着肉眼可见的颤抖,垂着乌长的睫毛走到他身前,嘴唇用力抿了抿后,才瑟瑟缩缩地抬起澄澈的眸光,与他浮着一层薄怒的漆黑眼瞳对视。 “长公子。”她婉转地开了口,声音像是一只负伤的黄鹂鸟,“芈瑶再次求您网开一面,减轻对夫兄的责罚,让他能尽早回家,圆了夫人的心愿。” 其实后面本应跟着一句“芈瑶愿意做牛做马,任由长公子驱使”,然而她实在说不出口,便只能省去,覆下眼帘,带着一丝难堪的神色,用苍白的手指缓缓解开袍带,以实际行动,来传达难以言说的诉求。 馥郁妖娆的浓香,混杂着她的体香和体温,猛烈地朝他袭来。 扶苏深深皱起眉心,看着她一寸寸抖落那件比夜色还浓黑的袍子,鲜润地伫立在他面前,周身只罩着一层雾气般的烟柳色轻纱。 还有一根他的腰带。 轻纱下面,不着寸缕,甚至每一道肌肤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他的眸色,在短暂的震惊后,陡然晦暗了起来,眼底攒动着黑色的怒火。 没有情欲,只有愤怒。 她平日,也是这般勾引她的夫君吗? 他越想越气愤,手指在身侧紧攥成拳,骨节泛白作响。 他努力不去想他们是如何翻云覆雨,花样迭出地缠绵,倨傲地抬起下巴,唇间溢出一声冷笑。 “为了你的夫家,你竟能做到这份上吗?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芈瑶——” 耻辱一波波冲击着全身,楚萸将指甲用力掐进手心,勉强维持着镇定与清醒。 做到这样,竟还不行吗? 那日他说不够,究竟是想让她做到何种地步呢? 她咬着牙,头重脚轻地后退一步,慢慢蹲下身,双膝跪倒在地。 青铜腰带似乎扎得太紧,她蹲下时发出一声呻#吟,腰杆急速收缩挺直了一下,带动胸口一阵雪白晃动。 她面上浮起桃红色,强忍住眼中泪意,俯身跪拜,额头轻触他脚边的地砖,拜了足足小半盏茶的时间,才沉重地抬起头来。 “求您了,长公子,芈瑶愿意当牛做马,任您驱使,以报答您的恩情。”她终是声音凄楚地说出了那句话,长睫上早已挂满泪珠。 扶苏沉默地望着她,心中已经说不出是气恼还是鄙夷,抑或是心疼了。 她为什么要如此作践自己?她竟爱那个男人爱到这个份上,连自己的尊严都不要了吗? “当牛做马?”他冷哼着重复了一遍,像是极为不屑,“做什么都行吗,芈瑶?” 他看见她肩膀抖得厉害,半天给不出来一个肯定的答复,忽地不耐烦起来,目光骤然变得咄咄逼人,而她显然感受到了这份威压,抖着红唇道:“是,做、做什么……都行。” 盛怒之下,他渐升起了恶劣的玩味之心,也慢慢蹲下身,目光与她平视,扬起唇角笑道:“那我把你赠与别人,可好?” 楚萸猛地抖颤一下,眸子慌乱地瞅向他,眼里写满抗拒:“不、不要——”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道,但马上又意识到她其实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却仍是梦呓般呢喃道:“我不要这样……” “哦,那你是只想服侍我喽?”他屈起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剐蹭过她柔嫩的面颊,秀挺的鼻梁,还有光滑小巧的下巴,“你发出去的誓言,自己都没有勇气坚持,要我如何肯信服呢,芈瑶?” 楚萸呆呆地望着他,目光涣散开来。 不行,无论做了多久的心理建设,她还是做不来,她感到自己就快要碎裂开来了—— 可是,都已经到了这一步,若是放弃,就太不值了—— 抚摸她面颊的那只手,忽然移开,覆盖住她身体的那道高大身影霍地站了起来,朝门外高声喊道:“来人,送公主出去——” 这道声音犹如一记警钟,敲打在她心弦上,她猛醒一般匍匐上前,紧紧抓住他的衣袍,扬起面庞,泪水滴嗒,声音破碎: “不,我不能回去——求您了,帮帮我吧,长公子,什么都行,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求求您了,这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可与她而言,却要倾尽全部自尊。 “你疯了吗,芈瑶?”他冷冷地俯视她,视线若有千钧重,压迫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你知道你现在是一副什么样子吗?还是说,你无论对谁,都能做出这种低三下四的卑微姿态?” 明明之前,还幼稚地期待着看她被逼到绝境,卑微恳求他的无助情态,可如今,她真的这样做了,他只感到无边的愤怒与恼火。 他内心真正渴求的,并不是这个样子的她。 十指骨节啪啪响动,他双拳紧攥,手臂和脖颈上的青筋突突抽动,而她仍然死死抓住他的衣袍,步摇晃动,哭着哀求不已。 “芈瑶,你为什么要做到这种地步?”静默良久,他慢慢松开手指,任凭衣袍被她苍白的手指紧紧攥住,声线沉哑地质问道。 楚萸此刻脑子已经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盘旋着一个念头:不能回家,一定要让他答应—— “芈瑶只想要报恩,在这动荡混乱的两年中,就只有他对我好,所有人都弃我如敝屣,视我为器物,轻视我、挤压我、利用我,只有他不一样,将我捧在手心里保护,从来都不会看不起我,轻贱我,无视我的感受——” 第189章 她感到额头一阵阵发烫,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甚至都不大清楚自己说了些什么,只想要让他接下她的恳求。 她已经说了,她什么都会去做的。 他看不上她,想将她送人,她也认了。 反正她在景家,也早已无立足之地…… 脑中的那些弦绷得太紧,一旦断开,光是震荡的余波就足以令她陷入癫狂。 她卑微到这种程度,却仍然无法唤起他的一丝动摇与怜悯,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逼奉酒的夜晚,浑身的血液都冻结了起来。 忽然,手中攥着的袍角,被一股很大的力气猛地拽了出去,她失去重心,扑到在地,想要再去抓时,他已经冷漠地闪身侧开,朝从方才开始便一直等候在门外的侍女厉声道: “带公主去厢房休息。” 楚萸闻言,愣了一下,神思轻晃,半趴在地上,眼神茫然地望向门口。 一个侍女弓着身迈步进来,小碎步走到她身侧,目光触及她身上轻纱时,脸一下子红了。 “给她找件像样的衣服换上。”他忽然加了一句,声音说不出的冷硬与冰寒。 楚萸打了个哆嗦,推开侍女上前搀扶的手臂,跌撞着自己站了起来,抓起那件玄色袍服,捂在身前。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她方才正是经历了前面两个阶段,如今是再也提不起勇气和脸面,继续哭嚎哀求了。 他的态度确凿无疑,丝毫不肯通融。 而她,也已经到了极限。 头脑热度渐渐散去后,回想起方才的一幕幕,她简直无地自容。 她都做了些什么啊…… 从让秀荷去买这件纱裙起,她就大错特错,错得离了谱。 也许她应该听秀荷的,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呢? 若是成了,也就罢了,可闹到现今这地步,这条路算是彻底堵死了。 连带着一同死去的,还有她的心和全部自尊。 她执拗地躲避着侍女不断探过来的手,一边擦拭着不断涌落的泪,一边颤抖着披上衣袍,拢住衣襟,却始终没敢抬眼看他的表情。 方才匍匐在地哀求的时候,她能感觉到他有那么几个瞬间,虽然声音里带着调侃似的笑意,身体却绷得极紧,仿佛一根蓄满力气的鞭子,尤其是手臂。 他似乎很想揍她一顿,或者,徒手捏碎她的头骨。她毫不怀疑,他唤侍女进来,就是为了遏制住自己的冲动—— “公主。”侍女年纪与秀荷差不多大,模样也软软的,“您身体抖得厉害,让我扶您下去吧。” 楚萸无意迁怒与她,止住了那些细小的抗拒与挣扎,任由她搀着,赤脚一步步走出厅房,踏入冷风习习的夜色之中。 她一下车,便让驾车的家仆回去不必等她,一是为了让夫人知道,她尽力办了,不仅穿上放#荡的衣服,还争取留了夜,二则是为了狠狠逼自己一把。 她失去了所有退路,如此若还不能舍弃羞耻心,背水一战,那才真是无药可救。 所以,她今夜必须留在这里,在这点上,他倒是遂了她的心意。 她泛起一丝苍白无力的苦笑,脚下打了个滑,凉气顺着脚心,一股股钻入体内,令她周身都笼罩在一片冰寒之中。 她不知道他为何不直接将她赶走,她现在脑子又乱又涨,根本无法进行深入思考,被侍女带到一间近旁的厢房。 “你现在就命人,把陈四带回来,我有事要问他。” 居室内,扶苏对蒙昱吩咐道。 蒙昱点了点头,很快离开了房间,临出门前,忍不住又嗅了嗅屋内的香气。 回想起她方才柔婉倾诉,眸中含羞带怯,求他进去通传一声的模样,他只觉耳廓上一片滚热。 无关其他,仅是男子天生自带的本能反应。 都这样了,长公子还不为所动吗? 果然还是,对她恨到了极点吗? 第101章 履约 ◎……◎ 虽然大半夜被唤了出来,又赶了这许久的路,陈四那张让人过目即忘的寡淡脸孔上,没有一丝疲惫与惺忪,看上去与白天别无二致。 这并不奇怪,毕竟他是一位优秀的秦国间谍,入楚多年,早已习惯随时随地变更作息。 秦国盛产间谍,大到宁腾、顿弱,小到陈四这种如水滴般融入市井的小人物,他们无孔不入,且忠心耿耿,为大秦荡灭六国提供了很多助益。 “当真吗?” 听完他冗长的叙说,扶苏垂下长眸,像是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手指搭在案上,不知不觉已握成了拳头,一根粗大突起的淡青色青筋,从手背一直蜿蜒到手腕里侧,消失在袖口。 他一半脸孔埋在阴影里,一半迎着跳动的火焰,薄薄的嘴唇,紧绷成一道锋锐的直线。 “千真万确。”陈四从容回道,“所有人都在欺负她、逼迫她,着实可怜。那位她百般求情的夫兄,曾在花园中对她欲行不轨,公主此番替他求情,显然并非本意,而是被胁迫了。” “那她被关禁闭时,你为何不禀报于我?”扶苏抬起眼帘,不悦道。 “长公子不是交待了么,观察即可,若是有需要帮衬的,就帮一下,若是她遇到危险,及时提供保护,这些在下都很好地执行了。”陈四的声音依旧从容,且有理有据。 “……”扶苏扫了他一眼,一时无语。 第190章 “你潜入也有五六日了,还打探到什么,一并说了吧。” 扶苏调整了下坐姿,只是搭在案上的那只手,仍死死攥着,仿佛随时准备捏碎什么东西。 陈四在脑中简单捋了一下,按部就班开口道: “以前小少爷在的时候,他们对她还不错。” “那位小少爷确实待她极好,只是很少亲近那个孩子,这点仆人们也深感纳闷,不过小少爷从小就不怎么喜欢孩子,也可能是这个原因。” 他又讲述了些无关紧要的其他信息,包括大少爷的家庭格局以及夫妻关系,长公子听得直翻白眼,且明显不耐烦起来。 作为间谍,陈四只是长得寡淡疏冷,察言观色能力绝对是一流的,他自然知道主子最想听什么,但作为打工人,他得把自己的劳动成果都汇报出来,而后才是—— “有两位贴身杂役说,他们夫妻二人,同房的次数,极少。” 果然,长公子的耳朵登时竖了起来:“哦?” “虽然我觉得有些夸张了,但其中一位杂役,曾贴身服侍过二少爷(现在在厨房当差),确实说他们夫妻几乎就只在大婚当日同房,其他时间基本各睡各的,甚至房舍都隔了大半个庭院——当然这也可能和公主怀有身孕有关,不过生产之后很久,两人似乎也没同房过。” 紧握着的拳头,忽然一点点松了开来,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快地敲了敲。 “好了,你干得不错,先回去吧,继续观察,若是有紧急情况,马上告知于我,想必你已经领会了我的意思吧?”扶苏复又板起脸,命令道。 “在下知晓,请长公子放心。”陈四靠谱地保证道。 以后的首要任务,便是从打探今朝与过往,变成潜心保护楚公主,且及时进行汇报。 扶苏满意地哼了一声,挥手将他屏退,踱步到敞开的窗户旁,朝着楚萸休憩的方向,凝望许久。 明明只要说给他听便可,她却为何次次都用这种极端的手段呢? 手指掐进窗框,稍一用力,竟掰下了一小块木板,他垂眸扫了一眼,嫌弃地随手扔出了窗外。 楚萸蜷缩在厢房的暖榻上,被子下还裹着侍女提供的簇新袍子。 明明四处都很暖和,她却止不住地一阵阵抽搐发冷。 逐渐冷却的大脑中,避无可避地一遍遍回放着半个时辰前的一幕幕,让她在倍感社死的同时,又陷入了深深的绝望。 任务没能完成,她本想趁着夜深,再去他房间争取一把,然而她实在是一丁点一丁点勇气也提不起来了,只能像现在这样,死死地缩在墙边,抱着被子瑟瑟不止。 她其实也不明白,为何自己坚持认为,只有他碰了她的身体,才会肯帮她的忙。 也许,她潜意识里就觉得,她对于他而言,唯一有价值的,便只有身体。 她含泪苦笑,为自己感到悲哀。 至于以后怎么办,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实在太难受了,连思维都丧失了运转能力,宛如一趟稀烂的浑水。 她把脸埋进臂弯,余光瞥见了挂在衣架上的玄袍和纱裙,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羞愤地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低低啜泣了起来。 他应该把她赶走的,而不是留在这里,继续承受屈辱…… 虽然这份无边的屈辱,都是她自己找的。 泪水打湿了衣襟,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将被子拉到额头上,仰躺着让泪水原路憋回去。 兴许是这一天遭受了太多羞辱与起伏,她悲伤到极点,反而泛起了困意,在滴答滴答的更漏声中,一点点睡了过去。 临近凌晨时分,一抹深色的影子悄无声息晃了进来,停驻在她床边,静静看着她浸在月光下的睡颜。 他看到她睫毛上还挂着细瘦的泪珠,即便在睡梦中,眉头也紧紧锁着,连带着鼻尖也微微皱着,呈现出一副满是委屈的模样。 他长久地凝望着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在黑夜的掩映下,深邃俊美的眉眼间,隐隐浮动着一丝怜惜。 他抬起手指,轻触了一下她腮边凝固的泪痕,胸中溢满复杂的情绪。 我该拿你怎么办呢,芈瑶? 他自言自语道,慢慢在她榻边坐了下来。 楚萸早上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她刚一掀开被子,就有侍女进来服侍,洗漱、梳妆,侍奉得很周全。 她木然地被她们擦擦洗洗,涂涂抹抹,半晌才问出一句:“长公子……还在吗?” 回答说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干脆得令人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早就编排好的。 但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就算他大摇大摆地坐在书房中,他们也可以面色无波地说他不在。 她在自己家中,连景夫人都可以拒绝见她,更何况掌握一方兵权的秦王长子呢? 她没有能力,也没有资格,继续荒唐下去了。 侍女给她端来早膳,她摇摇头说不饿,侍女说长公子交代过,务必让她吃下去,否则便不会送她回家,她垂下眸子,默默地接过托盘,每一样都吃了一小口。 很快便有车夫来接她,她浑浑噩噩地坐上了回家的马车,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想起纱裙忘记拿了。 也罢,就扔在那儿吧,反正她以后,也不会再用了。 马车驶过一处集市,热闹的市声稍稍驱散了她的坏情绪,她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一眼便看到了卖琉璃饰品的铺子。 第191章 摊主正把东西往出摆,五颜六色的琉璃,在清晨的日光下通透璀璨,楚萸唤停马车,跳下来,拭干断断续续淌出来的泪水,绕到摊位前,俯身挑选起来。 一辆同款的马车在后面也停了下来,她被那些漂亮的颜色吸引,全然没注意到,身后有一双眼睛,在幽幽地注视着她。 她从中选了一盏粉蓝交杂的琉璃灯,渐渐破涕为笑,将钱付给摊主,小心地护在怀里,就像捧着世界上唯一的珍宝。 注视她的那双眸子,在触到那盏琉璃灯时,原本黑沉微漾的眸光,隐隐窜起一簇黑色的火焰。 楚萸掀开帘子,略显笨拙地进了车厢,搂着花灯,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将头轻轻埋在上面。 琉璃表面游走着晶莹的浮光,她感受着那些浮动的碎光在视野边缘涌动,就好像景暄正坐在身旁,对她淡淡微笑。 下了马车,院中只有两个杂役在洒扫,她失败而归,一路埋着头,径自走到景暄的房间。 她对不起他,辜负了他临走前的托付,这盏灯虽然毫无用处,却也是她眼下能抒发歉意的唯一方式。 房门沉重,发出滞涩的声音,浓重的灰尘味扑面而来。 这半年,除了楚萸,几乎没人再进来过,连仆役也懒得打扫,只有她时不时过来掸掸灰,放放空气,静静坐一会儿。 她将琉璃灯抱在胸口,慢慢阖上房门。 若是她昨夜没有哭到鼻腔堵塞,便会闻到,此时的空气中,除了灰尘与霉味,还漂浮着一股清贵的雪松香。 她转过身,刚刚走到前厅中央,就看见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负着手,从里间缓缓踏步而出。 她悚然一惊,呆呆地望着那张俊美出尘的白皙面孔,一点点从昏暗的光线中浮现出来,紧绷着一股焦躁的情绪,一步步走到她跟前。 “长、长公子?”她以为自己眼花了,他怎么会在自己的家中!? 然而他的身形却如此真实,朝她压迫而来,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拦住后腰。 哗啦一声,琉璃灯脱落在地,碎裂开来,她从恍然中回过神来,推着他胸口往出挣扎,却被他更加用力,更加蛮横地揽住。 “昨天说的话,都忘了吗,芈瑶?”他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道。 楚萸肩膀一僵,抵在他胸口的手却柔软了下去。 他向她俯下脸来,樱色的薄唇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洒满她面颊。 “我答应你的请求。”他唇角牵起,声音温柔到古怪,“现在,该由你履行承诺了。” 楚萸感到耳畔嗡鸣声重重。 她的……承诺? 当牛做马,任他驱使—— 她剧烈地打了一个哆嗦,不是因为后悔,而是他咬住了她的耳朵。 “你们新婚夜,就是在这里吗?”他的声音吹在耳膜上,令她又打了个哆嗦。 楚萸嘴唇抖着,没有回答,眼中水波晃动,雾气氤氲,看着可怜又慌张。 他面色不虞地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又问了一遍。 “是——”楚萸脑中仍是一片混乱,但已然知晓他要做什么了,不得不如实地、顺从地给出回答。 她并不想在这里做,可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她不知他为何突然肯接受她的请求了,但既然他接受,她就要履行承诺,任他驱使。 她不仅要履行,还要尽量让他满意,否则他不高兴撤回了应允,那她又将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很好。”他满意地笑道,矮下身,在她幼兽般细弱的惊呼声中,将她打横抱起来,朝卧室大步走去。 室外阳光正好,鸟雀啼鸣。 室内落红满地,兰麝浓燃,久久缭绕。 【??作者有话说】 好消息,更新啦。坏消息,明天有事请个假(*?︶?*) 长公子:怎么每次都这样极端,和我说就好 女鹅:呵呵,信你个鬼…… 第102章 陪我 ◎……◎ 日头缓缓向西移动,久未有人居住的宽敞寝室内,温度节节攀升。 床褥上褶皱纵横,一只女子的手搭在床边,在有节奏的晃动中时而垂下,时而又紧紧攥住褥单,猩红的指甲用力得几乎要掐进身下床板,仿佛极难承受。 没多久,那只雪白柔荑被另一只青筋隆结的宽大手掌攫住,五根粗韧的手指毫无怜惜地滑入柔软指缝间,牢牢交握住,扣在女子如瀑散落的乌黑发丝上。 女子低低啜泣,唇中时不时溢出婉转撩人的碎音,水波一样一圈圈漾开,回荡在空旷的房间内。 每到这时,她手腕晃动的频率便会骤然猛烈,大约又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室内终于平静了下来,只有女子难耐似的抽噎声,像青烟一样袅袅盘绕,挠得人心尖直痒,却又对着那张缀满碎泪的娇柔小脸,无法再下去狠手。 男人指尖将她沾湿在腮边的碎发,轻轻捋到耳后,暴露出整张嫣红如桃花的脸蛋,薄唇忍不住又落下了一些滚热的吻,柔声问道:“还疼吗?” 女子似乎想点头,但想到了什么后又咬着红肿的唇,小幅度摇了摇头,可怜巴巴的样子我见犹怜。 他已经克制了很多,可惜她竟然还如此娇弱、生涩,好像稍大一点的力道,就会将她碰碎,他望着她水波粼粼的一对美眸,心里翻滚起复杂的情绪。 第192章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衣衫和外袍,长身自榻边站起,精壮的腰身和脊背上,滚动着些汗珠。 他不紧不慢将衣服穿好,悠闲得仿佛在自家卧房。榻上女子身体还在轻轻抽搐,见他起来,也勉强撑着一点点坐起来,拾过散落身畔的小衣和里衣,费力穿上,系衣带搭扣时,手指仍抖个不停。 他重新坐回榻上,将地上她的衣袍递给她,她小心翼翼接过,挪动双腿,搭着床边而坐,将衣服慢慢穿在身上。 他在一旁沉默地凝视着她,目光中有种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贪婪,就像要把她的每一个小动作,都牢牢印在心底。 “去,”他忽然开了口,声音有些哑,“现在就去和你家夫人说,告诉她,我会帮忙。” 楚萸愣了一下:“现、现在吗?” 她的言外之意很明显,现在她满身都是痕迹,鬓钗散乱,怎么也要洗一洗重新梳整一番后,再去吧…… 然而扶苏却强硬地点了下头,抬手触上她被汗水濡湿的乌发:“现在就去。” 楚萸知晓她没有反抗的权利,垂下睫毛,微不可察地“嗯”了一声,继续系腰带,系得很慢很慢,试图拖延一些时间。 扶苏显然是看出来了她的企图,他不催也不恼,眯起眼睛又打量了她好一会儿,目光渐次扫过她仍泛着酡红的面颊,落满红梅的雪白鹅颈,最后落在她同样红痕斑驳的颈窝里。 他靠着床柱,好整以暇欣赏了一会儿自己的杰作,才从袖袋掏出一只细长的铜匣,慵懒地在她胳膊上怼了怼。 楚萸像只受惊的小雀,瑟缩着扭过头,在他的眼神示意下,迟疑地接过铜匣。 打开来,里面红色的绒布上,赫然躺着一只镶嵌了不同颜色玛瑙的银簪,簪体上还雕有细致繁复的花纹纹路,漂亮到无法用语言形容。 楚萸看呆了片刻,回过神时他已经凑上来,握起她的一捧长发,搁在手心中慢慢攥紧,像是在感受那清凉又柔顺的触感。 “带上看看。”他俯下唇,在流淌于手心的发丝上轻轻落下一吻。 女孩家爱美是天性,楚萸乖巧地点了点头,正欲绾起头发,无奈那捧青丝被他牢牢攥于掌中,根本拽不出来。 她朝他投去一眼,他撇了下嘴,依依不舍松开了手指,抱着胳膊靠在一旁,看着她熟练地将垂至腰际的厚密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成一个歪髻,最后将他的发簪,插入其中。 玛瑙璀璨而高雅,与她秾丽清媚的容貌交相辉映,熠熠生光。 簪好的那一刻,她下意识扬起面庞,朝他粲然一笑,像是在说“你看,好看吗?”,忽又记起两人现今的悬殊地位,笑容一僵,拘谨地落了下去,脑袋也跟着埋下去,继续去摆弄那根仿佛永远也系不上的腰带。 然而那瞬间绽放的笑颜,仿若惊鸿一瞥,深深烙入了他脑海,他沉浸在那抹明媚中,微微愣怔了片刻。 神思回笼时,她已经缓缓站了起来,脚下忽地一软,摇摇欲坠了几下,才勉强稳住酸软的身躯,不知是感受到了什么,耳朵陡然红了。 他扬唇一笑,也跟着起身,带着一种恶劣的逗弄心态,从后面忽地揽住她。 “和她说完,马上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他在她耳边懒洋洋地命令道,满意地感受着双臂下,她软绵绵的颤抖。 楚萸很想问“你不回去吗”,可她不敢,生怕他一个不悦又毁约,只能小小声地哼唧了一下。 可他仍然不肯放开她,就好像她是一棵树,而他则是一只刚刚学会上树的树袋熊。 “长、长公子,一会儿夫人可能会出门,要不您先松开我……” 两条坚硬的手臂总算挪了下去,楚萸生怕他再突袭,连忙小碎步跑到门口,推开房门,跨过门槛的时候,又踉跄了一下。 她边朝夫人的房间走,边难过地想,他若是次次都这样索取,她会吃不消的…… 他对自己的夫人也是如此吗? 一想到他在秦国还有一个明媒正娶的妻子,她浑身的热度骤然退却,心尖溢满酸涩与茫然的情绪。 他不应该这样对自己的妻子的,她绞着手指想。 而她,又算是什么呢? 小三?不,她还够不上,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她将即将喷涌而出的那个词,用力挤出脑海,脚步加快,几乎是跑到了景夫人的房间。 景夫人正在前厅,端着一盏茶忧心忡忡地坐着,她款步进屋,将长公子交代的那些话和她说了。 夫人喜不自胜,起身握住她的手,一个劲儿地说着感谢的言语,却对她身上那些凌乱显眼的痕迹,视而不见,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她是以什么换来了他儿子的减刑,可她却只字不提,只不断堆砌着虚伪的辞藻,楚萸也无心与她虚与委蛇,说昨晚没睡好,想补个觉,便抽身告辞了。 再回到景暄的房间,一推开门,便见某人正大剌剌地坐在桌案旁,仿佛是家主一般气势十足,楚萸仔细关好房门,回过头时他已经起身,朝她慢慢踱来。 他身上散发着灼热,眸中黑色浓郁,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手指在身后摸索到门闩,正拔出一截,他宽阔的影子就兜头罩了过来,将她挤压在门板上。 “长公子……”她怯怯地唤道,小手抵上他的胸口。 第193章 他高挺的鼻梁,被门缝溢进来的金色阳光,打出一道浓重的阴影,覆在两侧面颊上,让他的表情显得晦暗不明,又透着股说不出的压迫与暧昧。 他一把揽过她的腰肢,力道之大,让她忍不住惊呼出声,慌乱地扑腾起翅膀。 他的手掌覆在她后腰,一点点收紧,几乎就要嵌入她的肌骨,俯身缓缓向她逼近,在鼻尖即将相触的那一刻,手上猛一用力,他们的身体便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除了手臂。 她的胳膊还保护性地抵在他胸口,可他力气实在太大,臂骨不堪重负,只能妥协地抛弃阵地,转而抱住了他的脖颈。 如此,他们便真正地紧贴在一起,她能清晰感受到他胸膛坚硬的骨骼,还有那道心跳,快而紊乱,却又因为过于强劲,而显得咄咄逼人,震得她心口发麻,整个人都酥软了下来。 他的气息灼灼拂来,让她几乎难以自持,她仰起脖颈想逃开,他就势啃咬了下来,从上到下,再从下到上,最后吻上她的耳朵。 “在这里.过吗?”他暗哑地问,声音透着淡淡笑意。 楚萸搂住他脖颈的胳膊一僵,嚅嗫着说没有,他哼笑一声,扯开她的裙带,将她提腰抱了起来,后背重重撞了一下门板。 门缝骤然扩大,更多的碎光撒了进来,落上他轮廓分明的俊美面孔,楚萸颤颤地扭开脖子,躲避着他侵略性十足的呼吸。 再来一轮的话,她怕是要瘫痪…… 一声蚊子嗡嗡般的“不要”在唇齿间挣扎而出,可他似乎没听见,把她揽得更紧了,还故意将她往门板上抵,而她为了不“破门而出”,被随时可能路过的小厮丫鬟撞见,只能更加死死地抱住他的脖子,主动与他紧贴。 她此时,无比后悔刚才拔松了门闩,而他仿佛也是在故意报复,将她欺负得又一次泛起了泪花。 身后的圆翘被大掌盖住,他忽地坏笑一声,将她往上提了提,她浑身骤然绷紧,任命般闭上了眼睛。 然而他并没有撕扯她的衣物,而是勾着嘴角,寻到她颤抖的唇瓣,一手托着她的桃臀,一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吻了下去。 那是一个深长而贪婪的吻,直到她快窒息,才停止。 “以后每晚你都要陪我。”他盯住她红扑扑的脸蛋,要求道,“我来接你。” 楚萸正气喘吁吁着,闻言一惊,连气都忘记喘,小猫似的歪起脑袋:“每……每晚吗?” “对。” “您身体……可以吗?”她谨慎地措辞道,完全是出于好意,没想到却火上浇油。 扶苏脸蓦地一沉,一侧剑眉高高挑起:“你试试便知道了。” 楚萸:“……” “那今晚呢?”她可怜巴巴地又问道,“能不能……让我歇一下……” 扶苏垂眸瞅了她两眼,不大高兴的样子,但还是应允了。 楚萸的身体在他与门板之间,渐渐柔软了下来,头埋进他颈间,忽然觉得,事情的走向,越来越古怪了。 第103章 为我也生一个 ◎……◎ 暮色橙黄,马车颠簸。 “你——离我那么远,是要做甚?”扶苏悠闲地靠在车窗旁,单手撑腮,不悦似的瞅着一上车便缩在斜对角的楚萸道。 楚萸睫毛忽闪两下,没吭声,耳朵有些红。 距离第一次与他共乘一车,已过去了两年,但那日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包括空气中浮动着的栀子花的气味,还有他一只胳膊搭着窗框,在金色阳光下嘴角微翘的样子…… 时间过得可真快,她忽然涌起伤感,皱了皱鼻子,手指头轻轻蜷起来。 一道月白色的影子,在视野前方晃动了一下,她抬眸,见他朝她抬起一只手,眼神里有缱绻的柔情,但更多的,还是赤#裸#裸的威胁。 楚萸胆子比麻雀大不了多少,讪讪地将自己的一只小爪子伸了过去,搭在他手心上。 用力一握,她便在颠簸中被他拉到了身畔,肌肤隔着两层衣料相贴时,她轻微地抖颤了一下。 他手指滑入她指缝,牢牢交握,手心相贴。 一股暖流霎时间涌遍她四肢百骸,她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胆肥地将头靠在他肩上,头顶传来他满意似的哼声,接着一只手臂环上了她的臂膀,将她更紧密地往他怀中揽抱。 一路上两人就这样相拥着,车厢内蒸腾着沉默,然而没人感到尴尬,反倒希望路途再遥远些,这样他们便能更长久地依偎。 没有猜忌与怀疑,没有前尘往事的纠缠,这方封闭的小天地,仿佛是独属于他们的世外桃源,在这里,他们只要沉浸于感情中最纯粹的那部分就好。 到了他府上,用过晚膳后,她便被他摁在了书房,吉祥物一般跪坐一旁,陪他看文书,添茶倒水,时不时还被要求按按肩膀、捶捶背。 她仿佛又回到了两年前的秦国,那时候她在他身边也是做这些事,不知不觉竟有点怀念那些故人了。 “阿清还好吗?”她忍不住问道,“长生呢,您没带他来?” 扶苏提笔的手顿住,转首看向她:“他又不会打仗,我带他作甚?” “哦。”楚萸瘪瘪嘴巴,不吭声了。 桌案一角摆着两盘香甜的蜜瓜,上来很久他都没动,楚萸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省得浪费食物,结果长公子连眼珠都没转一下,直接道:“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吃吧。” 第194章 不喜欢干嘛让人端上来呀,楚萸在心里小声嘀咕,心想这里服侍的仆人也忒没眼力见了,要是在宫中,都不知道死几回了…… 不过—— 她喉口微微滑动,余光朝他瞥了一眼,见他仍在奋笔疾书,便像偷灯油的小老鼠一般,嗖地抓了一块,稍稍侧过身,小口小口地吃。 呜呜呜,好甜好香,多久没吃到这么甘美的水果了…… 她简直要喜极而泣了。 曾经的小馋猫复活了,不出一刻钟,一盘蜜瓜全被她啃入腹中,她小心翼翼把瓜皮摆规整,掏出手帕擦了擦嘴角和手指,舌尖还在咂味那久违的清甜。 长公子工作投入,仿佛已经忘了身边还杵着一个大活人,楚萸泛起困意,强忍下一个哈欠,举目四顾,发现这里的装饰与摆设,与他在秦国的书房十分酷似。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长公子倒还真是个执拗又专一的人。 那他对自己的妻子呢?她忽然很好奇他们在家的日常与互动,虽然一想心就痛,却仍忍不住在脑中勾画,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美丽公主,在他府上忙碌翩跹的身影。 她会注意到她曾经居住过的那处屋舍吗?她会把她留在那里的一切痕迹,都细细地抹去吗? 他们,有孩子吗?男孩,还是女孩,亦或者儿女双全? 想着想着视线就飘忽了起来,这时腮上忽然一痛,她“唔”了一声,眼角含泪地转过头,只见长公子正目光幽亮地望着她,两根罪恶的手指头戳在她腮上,掐了一下,又捏了一下。 案上的竹简已经全部摞起,笔墨被推到一旁,俨然是一派收工了的景象。 “发什么呆呢?”他总算松开了手指,站起身来,修长的影子哗一下将她漫过。 “没有……”楚萸揉着腮帮子,嘟囔道,心里有些惴惴。 处理完公务,便是要就寝了,她拘谨地绞着手指头,半晌没动弹,眼皮忽而掀起,忽而垂下,看得扶苏一阵光火。 这玩的又是哪出?他扬起眉毛,刚要发作,她慢腾腾地站了起来,面颊绯红,小声道:“那我……服侍长公子就寝。” 这还不错,他压下抱怨,煞有介事地“嗯”了一声。 楚萸埋着脑袋,被他领入了寝室。不多时,灯烛便熄了一大半,里面传来女子柔柔的啜泣声,还有那一声声,令人酥到骨子里的“长公子”…… 仿佛是弥漫楚地的春雨,淅淅沥沥,又袅袅绵绵,在黑色的地面上,激荡出一圈又一圈清澈的涟漪。 声音后来明显上气不接下气起来,颤音连连,没多久又变得沉闷,仿佛口鼻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埋住,接着便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呜咽,像是一只即将被饿狼拆骨入腹的小兽,可怜却又特别能激起暴虐的情绪,情不自禁将它欺负得越发凶狠起来。 屋内的闹腾,直到后半夜才消停下来。 夜风清冷,从窗缝吹进来,稀释了浑浊的空气,楚萸把被子抱在胸口,侧躺着,任由某人精力充沛地在她背上落下密密麻麻的吻。 激烈过后,她忽然发起了呆,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齐国公主。 他们这样做,是不道德的,她难过地想,决定等景源被释放后,她就结束这份畸形的契约。 她想好了,一旦景源回来,她便不欠景家任何情分了,她会带上珩儿,去其他地方谋生存。 下巴忽然被反手握住,轻轻向上掰起,他从后面俯身过来,滚烫的胸膛贴着她纤柔的脊背,在她唇上肆意啃咬了一通。 “想什么呢?”他对她的精力不集中,略感不满,手指再度攫住她的手掌,叉进去揉捏起来。 “想、想珩儿了。”楚萸连忙撒谎道,嗓子干哑得厉害。 “那个小东西啊。”长公子像是忽然被败了兴,霍地松开她的手,身体向后靠去,仰躺在枕头上,眸色也在陡然间深沉了起来。 楚萸自然是没注意到这些微妙的波动,骨碌碌翻了个身,面上潮红未退,眼眸里还飘着一层迷蒙的雾气:“他今天早上,叫我阿母了,虽然含含糊糊听不大真切,但确实就是这个音。” 她突然有了点兴奋,又有了点自豪,眼里的雾气倏然散开,眸光变得亮晶晶的。 扶苏兴致缺缺,懒得附和,眸中的黑色越发浓郁,楚萸朝他凑近了些,有些天真地仰头问道:“长公子,您……也有小孩吗?” 扶苏一愣,眼睛朝她斜了斜,回答得斩钉截铁:“没有。” “哦。”楚萸瞬间埋下头,觉得自己问了个令他不快的问题。 “不过,你可以为我也生一个。”熟悉的重量,被某样晦暗的情绪裹挟,欺身压了上来,楚萸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就被堵住了嘴巴,压开了双膝。 动作有些粗暴,毫无顾惜似的,且带着明显发泄的意味,楚萸实在有些承受不住,在他背上抓出很多痕迹,却反而成了助燃剂,让他越发凶狠起来。 直到她的呜咽声越来越细弱,像只受了重伤的小兔,他才稍稍放轻了动作,掰过她的面颊,盯着她的眼睛道: “芈瑶,我要你为我生一个孩子。” 楚萸轻轻痉挛着,有些畏惧地望着他咄咄逼人的目光,触到其中那抹冷硬与强势时,她剧烈地打了个哆嗦。 她忽然觉得,这份契约,不是她单方面能撕得掉的。 第195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196章 扶苏提起腰身,摁下革带的搭扣,转身在她头上揉了一把,声音里有种漫不经心的宠溺:“那是自然,你放心吧,我派人尽快去找,这两天应该就会有回信。” 他的话莫名让她涌起安心,她乖巧地点了点头,忽然脑中又想起了他昨夜的话语,心情蓦地沉了下去。 用完早膳被马车往回送的时候,路过了一家没怎么去过的医馆,她撒谎说要去开些治疗失眠的药,让车夫停下车。 她提着裙摆下车,做贼般环顾一圈后才迈进去,抓了几包避孕的汤药,小心翼翼捧在怀中,回家后立刻让秀荷熬了,一口气喝下一整碗。 她擦干嘴角的药渍,将开药的方子折起来放进抽屉,踱步到婴儿床边,俯下身,抱起还在酣睡的珩儿,在他皱巴巴的睡容上,轻轻落下几个吻。 她不能再轻易怀孕了。 多一个孩子,便多了一个掣肘,若她又怀了孕,长公子势必会把她强行带回秦国。 她不能回去。 和两年前一样,她无法面对他的妻子,无法面对他的家庭。 以前无法妥协,现在亦然。 她将这份重新燃起的情爱,限定在楚国,在这里,她可以假设他没有成婚,就像两年前,她自欺欺人地将他即将娶亲,而妻子大概率不会是自己这件事淡化出脑海那样。 她现在就着手收拾东西,等景源被释放回来,她便立刻带上秀荷跟郑冀,一起离开寿春。 若是躲在乡下的话,应该可以避免被找到,她乐观地想,又在珩儿肉乎乎的胳膊上吻了一下。 显然她忽略了,他能在两天内找到郑冀,自然也能在几天内将她挖出来这一事实。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23 12:37:20~2024-03-23 21:11: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7296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5章 矛盾 ◎……◎ 接下来几日,扶苏每天都会在霞光铺满天穹的时候,乐此不疲地过来接她,有时甚至白天也来“骚扰”。 有次,楚萸正在自家后花园摘银杏树的叶子,打算煮水喝,活血化瘀、提高免疫力,刚举高手臂要去够,纤腰忽然被从后面揽住,唬得她尖叫出声,篮子里的树叶飞出一大半,洋洋洒洒漫天飘飞。 “叫那么大声干嘛?”耳朵后传来他懒洋洋的声音,接着桃腮被一口叼住,楚萸面红耳赤挣脱出来,立刻跳出几米远。 “你、你不要总是忽然闯进来,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她躲在树干后面,指责道,并不敢很理直气壮。 扶苏眸中闪过一抹得意,楚萸这才意识到,这家伙,不仅丝毫不在意,而且似乎很愿意被目击到—— 就像曾经用自己的衣袍将她裹回来那样,他是在向她所谓的夫家,宣示某种占有权。 楚萸可就没那么“放浪形骸”了,她红着脸四处张望,见附近没人,才稍稍松了口气,从树后面挪蹭出来,连拉带哄把他拽进自己卧房,任由他荒唐了一番。 还有昨日,他派人将刚刚准备睡午觉的她,不由分说“请”上了马车,她迷迷糊糊地颠簸了半个时辰,被拉到先前那处山林。 他牵着两匹毛色雪亮的白马,在山坡底下等她,玄衣玉冠,身姿如松。 “你不是一直说想骑马吗?”他抛给她一套胡服骑裙,俊朗的面孔在午后暖阳下,仿佛会发光。 她鼓鼓嘴巴,扭捏地钻进车厢换好,面上虽然挂着傲娇的神色,心底却生出了一种很久没有过的活力与雀跃。 她确实挺馋骑马的,回到楚国先是怀孕,后又遭遇战乱,基本连马背都没摸过,而古人的乐子又实在太少,她这两年过得其实挺无趣的。 她无意间嘀咕了一句,他竟记住了。 她掀开门帘,一身碧色地站在金色碎光中,白净完美得如同流落凡间的仙子。 她像所有在情郎面前展示新衣服的娇憨少女那样,轻盈地转了一个圈,骑裙宽大的裙摆像荷花一样层叠绽放,露出里面收束得紧紧的裤腿,更衬的她腰肢纤细,身姿婀娜。 扶苏眼中漫过笑意,目光掠过她红润的面颊,将她的跃跃欲试尽收眼底,唇角也不由自主跟着勾了起来,把其中一匹马的缰绳扔给她。 那是一匹刚刚成年的母马,体态矫健,却不失温顺,在楚萸脖子上嗅了嗅后,便毫无芥蒂地接受了她,一个劲儿地蹭她。 上马的时候需要踩着木桩,不过骑上之后,她便游刃有余了,两人沿着山坡策马慢行,感受了好一会儿秋高气爽,松涛飒飒。 楚萸胯#下的这匹马,不知为何,总去啃他那匹马的鬃毛,如此一来,她便免不了与他磕磕碰碰,她虽然从小练过马术,可控马水平自然比不过经验丰富的古人,艰难地左右扯着缰绳,试图减少与他的碰撞。 扶苏被她拘谨紧绷的样子逗乐了,少年心性大发,抬脚在她马侧腹上轻轻一踢,母马立刻撒开蹄子,脱了缰似的拔足向前狂奔。 虽然快,却异常的稳,显然是经过精心调教过的,楚萸只惊慌了一瞬,便攥紧缰绳,熟稔地操纵起来。 身后没多时便传来策马追赶的密集蹄声,他伏低身子,像一阵风一样超过她,还回眸瞅了她一眼,眼底划过一丝挑衅。 第197章 楚萸忽然也来了点脾气,夹紧马肚,策马紧紧追去,他有意放慢速度,让她赶上,在她即将超过时,又坏心眼地提速,满意地听着她一边发出撒娇的声音,一边仍不屈不挠地继续追赶。 不知不觉间,两人狂奔了半个多时辰,欢快嬉闹的笑声洒满了半片山谷。 马儿最后在宝镜般的湖泊旁停下,他将她抱了下来,掏出帕子在湖里浸了一下,递给她擦汗,自己则蹲在湖边,灌满一袋水。 楚萸搭坐在一块巨石上,轻轻擦拭着额角和脖颈上的汗珠,平静的湖面倒映着四周山林,也倒映着他们两人一坐一蹲的身影。 他起身过来,将水递给她,她仰起白嫩的脖子,咕噜咕噜饮下几口,又递还给他,他也喝了两口,捏着袋子在她身边坐下。 风从湖面上刮来,夹杂着淡淡水汽,拂在面上,有股说不出的温柔与美好,他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肩膀,她也自然而然地靠入他怀中,心甘情愿被他的气息包裹。 两人眺望着远处,静静依偎了好半天,直到他将一只大手探入她的衣襟。 楚萸涨红了脸,哼唧了一声,却没有推开他,发烫的面颊仍然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掌心轻攥,小衣泛起层层褶皱,她终是没能忍住,紧咬的唇齿间溢出一道颤音,红唇微微喘息。 就好像新鲜荔枝被剥去一半壳,甜美甘润的汁水淋漓而出…… “牡丹花?”他摩挲了一阵,指尖已勾勒出所绣图案,贴在她耳边,有些轻佻地猜测道。 楚萸极小声地:“嗯。” “我还是喜欢那件绣荷花的,更衬你。”他将她的羞赧看在眼中,越发兴致高昂,手心慢慢下移,覆上她的肚子,轻轻摁了摁。 “差不多……该怀上了吧?”他自言自语般呢喃,声音磁沉低哑,唇瓣在她腮上若即若离地流连。 楚萸的身体,在他的手掌下猛然一僵,心虚地侧开目光。 今天早上,她还喝了避子汤,甚至因为做的太频繁、时间太久,担心一碗不够,有时也会喝两碗…… “哪、哪能这么快呢……”她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声音干涩。 “是吗?那看来我还得多努力努力。”他笑道,吻了吻她的耳垂,手掌仍覆在她肚子上,“你说若是个男孩,起什么名字好呢?当然,女孩也不错,只要是你生的,我都喜欢——” 楚萸心肝微颤,有那么一刻,忽然很想告诉他,他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健康又聪明,还有一个特别好听的名字—— 话到嘴边,立刻又咽了下去。她美眸低垂,心中胀满复杂又酸涩的情绪。 也许是她失神的时间太久,他将五指插入她凉滑的发间,托起她的后脑勺,让她仰起脸来,目光与他对视。 他的眸子在婆娑晃动的树影下,仿佛一块翠色的美玉,乌黑如鸦羽的睫毛在两侧面颊上,落下根根分明的暗影,整张面孔俊美得几乎有些不真实。 楚萸恍然间看呆了,抬起自己的一只小手,贴上他的面颊,将嘴唇主动凑了上去,在他线条优美,压着一线笑意的薄唇上轻啄了一下。 这一啄可不要紧,自下马起就拼命压抑自己的某人,眸色陡深,呼吸也骤然沉重了起来。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轻笑道:“这里……没什么人。” 楚萸倏地从恍惚中回神,后怕地直摇头。 现在没人,不代表一直没人,万一被谁撞见,她以后都没脸出门了—— 可还未及她表达出反对,身体就被从石头上打横抱了起来,抵上旁边一棵粗韧苍老、枝叶繁茂的大树。 衣料渐次剥落,楚萸只来得及发出一些“唔唔”的碎音,就被不由分说堵住了嘴巴。 她肩头柔软地垂了下去,双臂搂上他脖颈,声音逐渐弱不可闻。 鬓间他送她的那根玛瑙凤簪,珍珠吊坠有节奏地摇晃、颤动,激烈地相互撞击,声音被风放大,回荡在林间。 林中空气干爽,阳光自树冠间筛落,洒在身上十分温暖。 事毕,楚萸连系裙带的力气都没有了,软绵绵地靠在树干上,后背被擦得有些痛,落叶纷纷缀满她肩头,有几片埋入她发丝间,随风簌簌而颤,一如此刻的她。 扶苏春风满面地替她系上裙带,打结前,他忽然蹲下身,在她小腹上,郑重而缱绻地吻了一下。 他的这个动作,深深地刺痛了楚萸,她鼻尖一酸,别过头去,内心再一次被矛盾撕扯。 回去时,她实在没力气单独一骑,便和他共乘,肉眼可见他一副心情大好的样子,楚萸难受地垂着脑袋,指尖一圈圈绕着缰绳。 “今晚你不必过来了。”行到临近马车等候的位置时,他说道,“我要去参加一场酒宴,怕是一夜都回不来。” “嗯。”楚萸应了一声,心里还想着他方才亲吻她腹部的动作。 然而一回到家,她还是喝下了避孕的汤药,只是喝的时候,忍不住哭出了声。 当晚,郑冀回来了,瘦了一圈,还胡子拉碴的。 他被卖的地方其实很快就被找到,只是他在几天前出逃了,如此一来再找他便费了些工夫。 秀荷不顾他身上的脏污,哭着扑上去死死搂住他,楚萸也泣不成声,唤来家里唯一一个还愿意听她使唤的仆役(新来的那个),去街上买了很多好吃的,三人独享了一份丰盛大餐。 第198章 入睡前,她来到景夫人房间。夫人对她这段时间每晚都被带走这件事,视而不见,偶尔流露出态度,也都是支持鼓励的。 甚至楚萸还觉得,相较于让她做景源的妾,夫人似乎更愿意她继续维持与那位神秘贵人的情人关系,这样他们家以后就有人“罩着”了…… 见她进来,景夫人本已经困倦的脸上,立刻露出谄媚的笑意。 楚萸无视她的虚伪,嗓音清冷地告诉她,官府对景源的处罚已下达,游街难免,不过不会被剃去头发,服劳役也不必离开寿春,只在城西口舂米十天便可。 景夫人深知秦法苛刻,明白这已经是很大的恩典了,连连点头说好,甚至还亲密地挽住她的胳膊,把她送出了花园。 楚萸只觉得心底恶寒,却也没甩开她,毕竟她还有其他计划,在此之前,不能让人看出纰漏。 这些人既包括景夫人,也包括长公子。 她已经在偷偷收拾包裹了,值钱的饰物也暗地里估了价,负担五六年的生活不成问题。她打算等郑冀恢复些气色后,就把自己的逃跑计划告诉他们。 然而第二天一早,就有长公子的下属大摇大摆登门,说他们家主人想请公主去府上住几日。 虽说是“请”,然而若是她胆敢不从,他们很可能下一秒就把整个宅邸掀个个儿,地基都给翻出来。 也不能怪楚萸多想,他们就是带着这种气势来的。 景夫人满面堆笑,还未及楚萸说什么,便连声附和说好好,巴不得立刻就把她推上马车。 目前儿子尚未平安归来,就算老虎要吃她,她都会毫不犹豫地把她献出去。 然而楚萸却遇到了难题。 她这周是她的排卵期,房事过后她一定是要喝汤药的,可住在他家中,她要如何偷偷地将药熬好,并在行完事的第二天早晨喝掉呢? 忽然,她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在家把药熬好,放进水袋里带着,这样每天早上只要借用小厨房热一下,很快就能喝了。 药师叮嘱过她,这药一定要喝热的,最好是烫口的,因为其中起主要作用的成分,只有在高热情况下才有活性。 她讨价还价,说自己今天实在不舒服,他们便说晚些时候来接她,这便是能通融的最大期限了。 人走后,楚萸返身进屋,拉开抽屉,打算按照方子在近旁的药馆抓几副药,却发现抽屉里的药方不见了。 她清楚记得自己放在里面了。 是拿其他东西时,不小心给带了出去吗? 眼下事多,她也没多想,直接寻到那家医馆,重新开了药方,回来后即刻熬煮,终于在傍晚前,全部熬好,分装到三个袋子里,混在其他杂物中,一起带上了马车。 第106章 真心 ◎……◎ 一整个晚上,楚萸都没见到长公子。 确切地说,长公子整晚都在外面,据说是去了城东门的营地,至于更多的信息,服侍的一众仆役、侍女也不清楚。 楚萸一时间没了约束,萦绕周身的紧张情绪顿时散去大半,她悄悄把自己的东西藏好,无拘无束地在园林般宅邸中漫步、徜徉,时不时也会陷入短暂的低落。 她其实,还是更喜欢有他陪伴在身边…… 就像每到临近傍晚时分,她心中便会砰砰直跳,几乎是竖起耳朵,等待那辆黑色辎车独特的辚辚声靠近…… 她喜欢一上车便被他握在手心的感觉,喜欢靠在他胸口,听他蓬勃有力的心跳,也喜欢轻嗅他袍子上若隐若现的沉香气味。 如果,他不回秦国就好了——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一闪而过,令她打了个冷战。 她用力拍了拍面颊,试图将这种可怕的想法拍出脑海。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伪善,就算他身在这里,也是有妻子的人,自己与他纠缠,和在秦国又有什么两样呢? 无非是满足了她潜意识里的逃避心里。 她再没心情闲逛,用过晚膳后,就沐浴睡下了。 她本想回到上次的屋舍(包裹也放在那里了),结果侍女吞吞吐吐说长公子让她直接宿在他寝室,她心惊肉跳了一阵,也不敢忤逆,只好顺从地在他床边卸妆脱衣,撩开被子,两眼圆溜溜地躺了进去。 直到亥时末,他也没回来,楚萸提着的一颗心总算落下来,认定他今夜定是宿在了别处,便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就打起了均匀甜美的小呼噜。 睡意正酣时,她隐隐约约感到身边多了一份重量与体温,接着覆在身上的被子向外滑了滑,迷糊中她想夺过被子,手往旁边一抓,抓到了某样坚硬又温暖的东西,比被子更令她感到舒服暖和,便一把扯了过来,搂入怀中,紧紧抱着,还拿脸蛋在上面蹭了蹭,呓语了两声。 直到早上醒来,她才惊悚地发现,被她死死搂了一晚的那个“东西”,是长公子的手臂。 长公子正靠在枕头上,任由手臂被她当成抱枕,一边唇角含笑地默默欣赏她的睡颜,一边拿指头绕着她一绺乌黑的头发玩。 她陡然清醒,心虚地松开环抱,后怕似的往墙角缩了缩。 外面天光早已大亮,而长公子破天荒地没有去晨练,原因自然是因为胳膊被她霸占,而他又不想吵醒她。 “醒了?”他剑眉微挑,朝她伸出手臂,又把她拉了回来,直接拉入怀抱。 第199章 “长公子,您不去练剑了吗?”她枕在他心口,以比蚊子嗡嗡大不了多少的声音仰头问道。 他低头瞅了她一眼,没回答,倒是在她胶原蛋白十足的脸蛋上轻轻捏了捏。 楚萸吃痛,小猫一样在他胸口蹭来蹭去,试图躲避他契而不舍的袭击,这时外面有人通报,说是秦国的使者请见长公子,人正在书房等候。 楚萸立刻不敢闹腾了,懂事地从他身旁支起身子,满头昳丽的黑发流瀑般垂坠,一大半还蜿蜒在他胸口,被他一把握住,攥于手心。 “别动,芈瑶。”他抬眸,半是请求半是命令道,“再陪我……躺一会儿。” 楚萸还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柔软的情感,顺从地又躺了下来,手臂搭在他的小腹上。 长公子不是一个爱展露情绪的人,可今天早上有些不一样,她在他的声音里,感受到一丝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流露。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他才肯松开她,慢悠悠地更衣洗漱,去了书房。 等楚萸梳洗完毕,用过早膳去书房找他时,秦国使者已经离开。 长公子斜坐在书案后,略微有些愣神,手中松松握着一卷绢帛,见她进来,烦躁似的将绢帛往案上一扔,朝她招了招手。 楚萸走过去,在他身边跪坐,目光不经意扫过那份绢帛,瞥见了上面独属于秦王的朱漆大印。 她心生好奇,动了动唇,最后却只是道:“长公子,这是我昨晚用银杏叶煮的茶,能抵御风寒,我给您倒一盏吧?” 扶苏轻轻颔首,她探身握起茶壶,斟满两盏,一盏给他,一盏自己捧着,小口小口饮下。 就在她垂眸啜饮的时候,扶苏的声音忽然响在头顶,透着一种飘渺又悠远的质感: “芈瑶,其实这样与你一直呆在楚国,也挺好的。” 楚萸微微一愣,手中的茶轻轻晃动。 她垂下眼帘,手指在茶杯上捏紧。 她又何尝不是呢? 不过,他为何会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呢? 是与齐国公主的婚姻,不幸福吗?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 她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去看他,结果却迎来了一个脑瓜崩。 “好了,我还有很多事要做,你自己去园子里玩吧。”他坐直身体,绷起面颊,下了逐客令。 什么嘛,楚萸嘟起嘴巴,不大高兴地站起身,心想果然是臭男人,只在发#情的时候粘着她,其余时间甚至嫌她妨碍他工作—— 她讪讪地走出书房,她的身影刚甫一消失在门帘后,扶苏便将秦王的家书再度展开,蹙着眉头又读了一遍。 父王在催他回去,一次比一次急促,这次用词更加凶悍,仿佛他不回去,不仅大不孝,还有拥兵自重的嫌疑。 当然,这些都是逼他赶紧回宫的手段,他了解父王,那样强大又自信心爆棚的男人,是不屑于猜忌有人胆敢拥兵造反的。 他烦闷地将王书卷起来,塞回铜匣,转而拿过另一份密报。 是陈四昨夜送来的,他回来的晚,没有拆开,再加上芈瑶此刻就在他府上,他便没那么心急,连打开的动作都显出几分慢条斯理。 然而跃入他眼中的内容,却令他手指微微颤抖,眼底浮上一层阴翳。 短短的几句话,他却盯了良久。 窗外吹来一股夹杂着雨意的凉风,他将密报揉成一团,扔在脚边,手撑着眉骨,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惆怅与愤怒。 他的另一只手,指尖攥上她为他倒的那盏茶,用力到指节泛白发青,月白色的指甲中洇起一片血红。 楚萸百无聊赖,便去了假山附近闲逛,那里开满了桂花和蝴蝶兰,很是好看。 只是她没想到雨落得这样快,前一秒还开心地用手指拨弄着桂花雪白的花瓣,下一秒,雨丝就针一样密集地砸下来,她惊叫着四处逃窜,最后提着湿漉漉的裙角,缩着脖子躲进了假山的山洞里。 山洞狭长、幽深,透着股阴森的鬼魅感,却很好地将雨丝遮挡在外,楚萸一边用手帕擦着脖颈上的雨水,一边向外张望,看看有没有人路过,帮她稍把伞或者斗笠。 然而此处本就人烟罕至,离居住区有一小段距离,等了好半天,连只老鼠都没看见,她叹了口气,打着哆嗦往山洞深处躲,只能寄希望于雨停。 珩儿在家有没有好好吃东西呢?自从那天叫了声似是而非的阿母后,他便再也没发出同样的音调,楚萸有些失望,果然先前只是无意识的呢喃么…… 胡思乱想中,瞥见一道浅金色的身影,撑着伞自雨幕中慢慢靠近,她冻得嘴唇发抖,忙不迭冲到洞口,冲那道身影挥了挥手。 那身影停顿了一下,朝她慢慢走了过来,隔着一重又一重的蒙蒙水汽,楚萸渐渐辨出了那个熟悉的轮廓。 一种温暖的安心感驱散了周身寒意,她几乎是奔进雨中,像只飞出牢笼的小鸟,朝他跑了过去。 她的裙摆淌过雨水,在地面掀起层层涟漪,仿佛荷花朵朵盛放,鞋履被冷雨浸湿,啪嗒啪嗒击打出迸溅的水花。 她湿漉漉地跳进他伞下,抱着胳膊长出了一口气。 “好冷啊。”她摩挲着手臂,仰头看他,却发现他面上的表情有些奇怪,眼睛看都没看她,而是盯着远处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房檐。 第200章 “长公子?”她歪起脖子,小声唤道。 他收回视线,淡淡扫了她一眼,眸光像是罩了一层雾霾。 “去换身干净的衣服吧,芈瑶。”他的嗓音有几分嘶哑,下颚的线条绷得极紧,颈上几根青筋凸鼓出来,似是在强压某种极端情绪。 他一路无言地将她送到屋舍门口,看她推门进去后,才神色晦暗地转身离开。 楚萸伏在窗口,望着他举伞离去的背影,莫名其妙之余,又感到一丝不安。 他这是……怎么了? 晚上,他甚至都没唤她一同用膳,而是由侍女端过来,这让楚萸越发觉得怪异。 直到临近入睡时分,也没有得到任何传唤。 也许他今夜还有很多公事要忙吧…… 她想,坐到铜镜前,慢慢退下头上的饰物和耳珰,脱去衣袍,钻进了被窝里。 外面淅淅沥沥又下了小雨,她在雨声中,慢慢闭上眼睛,睡意刚刚涌现,门口忽然传来粗暴的推门声。 雨声陡然间明晰了片刻,随着门被重重关上,忽又遥远微弱起来。 楚萸睡意顿时消散,她睁大圆圆的眼睛,看见浑身披挂着雨水的长公子,像头莽撞的野兽般,跌撞着走到她床边,手撑着床柱,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幔,幽冷又狂热地俯视着她。 他身上缭绕着雨气与酒气,因为屋内没燃蜡烛,楚萸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觉得他散发的气息很不妙,仿佛压抑着某种暴怒又纠结的浓重情绪,几乎就要克制不住,亟待倾泻而出。 楚萸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挣扎着想要起身,他却一把扯下了整片幔帐,欺身压覆了下来。 头被埋于床褥之间,手劲并不重,却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随着啪嗒一声,腰间猛禽雕饰垂下了狰狞的头颅,他一半冰冷,一半滚热的身体贴上她的脊背,一只手掌按住她的手腕,一只捂住了她支离破碎的惊呼与喘息。 他伏在她肩上,落下几个炙烫凶狠的吻,唇贴上她的耳朵,在淡淡的酒气与时断时续的头热中,嘶哑着问道: “芈瑶,你对我,可曾有过一丁点的真心……” 楚萸想要回答,然而嘴巴被紧紧捂住,只能发出一些含混又难受的沉闷音节,但很快,她便连回答的力气也没有了。 窗外雨声骤然猛烈,梨花与蝴蝶兰在枝头瑟瑟颤颤,被雨水冲刷拍打得七零八落,纯白花瓣落入污泥,哀艳又凄惶。 也不知过了多久,贴在腰脊上的热度才猝然离去,楚萸趴伏在被褥之中,身体一阵阵地发抖,连抬起头的力气都攒不起来。 而他,仿佛是狂热终于褪去,重新束上腰带,留下这一床狼藉,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是脚步仍带着几分跌撞,仿佛宿醉未醒,又仿佛神思错乱。 他没有撑伞,而是直接迈入了雨中,让雨水将他发热发癫的头脑,一点点冷却清洗,直至恢复些许神智。 在清冷与狂热交织间,他慢慢坚定了一个念头。 楚萸趴在床上,可怜兮兮地抹了一阵眼泪,直到窗外雨声停歇,才艰难地翻过酸软的身体,蜷进被窝里,想不明白他又发了什么疯。 她揉着眼睛,脑子渐渐浑噩,在酸痛中乏累地昏睡了过去。 她脑中一直紧绷着一根弦,那便是要在所有人起来前,去厨房把避孕的汤药加热喝掉。 在天空透出第一道白光时,她倏然而醒,匆忙穿好衣物,将水袋裹进衣襟,朝小厨房匆匆跑去。 偌大的宅子里,连公鸡都尚未醒来,她一路畅通无阻,然而心脏却始终怦怦直跳,时刻处于不安的状态下。 昨晚借着煮银杏叶水,她探查了下厨房的情况,得知有一只小灶,烧火很快,便直奔那里而去。 添柴生火一气呵成,汤药的气味很快弥漫了小厨房。不过这并不要紧,厨房四周通风,味道很快便会散去,就算被发现,她只说煮的是安神的汤药即可。 汤药咕嘟咕嘟开始冒泡,楚萸捏起两块抹布,刚要去端坩埚,忽听斜对过的黑暗中,传来一道深沉又暗哑的声音: “这么早,你是要做什么呀,芈瑶?” 楚萸悚然大惊,手一抖,坩埚被打翻在地,顷刻间药味骤浓,滚烫的汤汁溅上她的裙摆,宛如稀烂的泥浆。 楚萸向后退开好几步,目光颤抖着循声望去,看见长公子的身影,从厨房角落的阴影处,慢慢浮了出来。 他唇线锋利,面色冷峻,神情比昨日还显沉郁,眉宇间涌动着深沉难以捉摸的情绪。 触到他目光时,楚萸心口猛地向下一坠。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了,以至于一大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 第107章 一刀两断 ◎……◎ 楚萸心脏一阵紧缩,又往后退了半步,努力表现出镇定的模样,然而指尖却在袖袍下细小地痉挛着,连带着眼皮也砰砰直跳。 她将手背到身后,吞了吞口水:“我、我最近……睡眠不好,所以开了些安眠的方子——” “是吗?”扶苏一步步向她靠近,眼中浮动着血丝,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唇角,“芈瑶,撒谎之前至少也要打个草稿吧?安眠的药,是在早上喝的吗?” 楚萸肩膀一僵,才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说错了,应该说是“安神的”—— 她眸中瞬间腾起慌乱,咬住嘴唇,在脑海拼命搜寻补救的说辞,然而她这个口误实在太低级了,已经将她的心虚与不诚实暴露殆尽。 第201章 “我……”她露出委屈又窘迫的神色,不敢去瞅他紧紧盯住她的那双眼睛,目光在半空中无助飘移,最后落到打碎在地的坩埚上。 黑色的药汁蜿蜒流淌,仿佛一条扭曲的蜈蚣,丑陋又瘆人。 狡辩的话倒也不是没有,比如她可以说这方药很特殊,需要早中晚都喝,长公子纵然博学多闻,但也不至于对什么都了如指掌—— 对,就这么说,她稳了稳心神,下巴微抬,眸光刚刚向上挑起,眼前就突然暗了下来。 他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旁,修长宽阔的身躯犹如一座肃穆的山岳,将厨房内仅存的那点光亮都遮蔽住。 他与她相距不过一掌宽,衣袍上清冷的雪松香,混杂着他唇齿间清冽干燥的气息,自上而下兜罩而来,令她浑身轻轻一颤,微微侧开了脸。 两根覆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掰过她逃避的面颊,他向她俯身,鼻尖抵在她额头上。 “芈瑶,我们打个赌好不好?”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若是那里面的药,是安眠宁神的,我便放你自由,你也无需担心我继续纠缠,我说到做到;但若里面不是安眠的药,而是——” 他顿了顿,大拇指从她腮边逶迤到唇瓣中央,慢慢摩挲描摹,嗓音中带上了点笑意:“打胎避孕的药——” 楚萸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哆嗦了一下,她此刻特别想逃开,可他却犹如一堵墙,将她紧紧困在里面,她无处可逃。 他又勾了勾唇角,笑意僵冷地浮在面皮之上:“我只是举个例子,芈瑶,你干嘛抖的这么厉害?莫非是——我说中了?” 他猛然施力,拿惯刀枪剑戟的手指强硬如铁钳,痛得她小猫般叫唤了一声,清丽澄澈的眸子里,瞬间漾起慌乱的水波。 他俯下目光,本想继续逼迫她,直到她亲口说出实情,然而在触到她眼中那满得几欲溢出来的惶恐与畏惧时,他的手指陡然僵住,良久,一点点挪了下来。 又来了。 又是这种泪水涟涟,仓皇又胆怯的模样。 他不喜欢她一见到他就这样,他想看见她笑,对着他笑,像春花盛放那样毫无忌惮地笑…… 她的笑特别明媚美丽,能让阳光都黯淡了颜色。可她再也没有那样笑过…… 是他给她太多压迫感了吗? 也许她从头到尾都没爱过他一丁点儿,所有的讨好与顺从,都是源自于畏惧。 就像很多美人,她们未必深爱父王,却能为了讨好他,各种伏低做小,极尽阿谀谄媚,以求在王宫中多一份安稳与富足。 然而,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手掌自她肩膀垂落。 真是像个傻瓜一样。 他向后退开两步,比几分钟前熹微明亮的天光,重新洒在她面前,令她猝不及防,眯起了眼睛。 “你走吧,芈瑶。”他薄唇开合,冷彻又低哑地说道,“我会差人送你回去——” 他撂下这话,便转身拂袖而去,行至门口时,回眸瞥了她一眼。 楚萸在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种决别的神色。 她呆滞地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口,靠墙站立很久,直到第一批晨起的仆役打着哈欠走进来,才猛然回神,捂着脸落荒而逃,留下满地狼藉与罪证。 扶苏大步向书房走去,也许是他身上散发的气场太摄人,沿途小厮侍女纷纷避让,就像是怕被他的怒火与坏情绪波及到。 他跨进书房,烦躁地将一桌竹简全部拂到地上,茶盏倾覆,烛台滚落,可他仍然觉得难以纾解,拔剑出鞘,哐当一声,将案板砍去一半,提着剑,直接去了后面的柳树林。 有时,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 从小耳濡目染的,都是阿母坐在父王身侧,默默侍奉,有时调笑两句,有时依偎半晌,他觉得这就是亲密关系的直观体现,阿母从不刻意讨好父王,可父王却离不开她,就像离不开水那样。 在芈瑶之前,他从未想过爱情是什么滋味,也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会深陷其中的那类人。 没人教过他如何去爱,如何经营关系,但无论怎样,都不会是他们目前这样的状态。 他不想再让她一看到他,就痛哭流泪,又躲又闪,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与欺负。 罢了,就像昨晚在雨中决定的那样,她若真的无意于他,他又何必强求? 甚至还幼稚地,屡次与她那位早已不在人世的夫君攀比、置气,非要让她也给他生一个孩子—— 他是个有些感情洁癖的人,一旦心里装了一个人,便再容不下其他人。这也是他后知后觉,却异常坚定选择退婚的原因。 他那时恨极了她,却也爱极了她,心里盈满了她,无法再接受第二个女人。 当时追出城门,撂下狠话的人是他,回到咸阳承受了两年情感煎熬的,也是他。 彻底忘记她或许需要很长时间,但他也认了。 也许这一世,他们注定就是有缘无份的一对。 命中不该有,他又何必强求? 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在柳林边停住,发烫的大脑被晨风吹拂,竟奇迹般冷静了许多。 他掌心紧紧攥住剑柄,知晓自己的清醒维持不了太久。 就像昨晚,明明已经在雨中大彻大悟,然而今天一早,竟又下意识地想要威胁她、逼迫她,若不是被她的眼泪及时唤醒,他搞不好又会把她欺负得像受伤的小兔那样,眼眶红红,浑身颤抖,一见到他就委屈巴巴,泪水涟涟…… 第202章 他靠在一棵树干上,仰头望天,心口起伏。 他马上就要启程,返回咸阳。她喜欢楚国,便让她留在这里吧,毕竟这里是她的故乡。 他不会再强迫她了。 也不会再纠缠她。 他们至此,便一刀两断吧。 【??作者有话说】 长公子:我要一刀两断 感谢在2024-03-25 12:34:29~2024-03-25 21:30:3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梦追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通往考研之路的小法师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08章 前世:决定 ◎……◎ 晨光尚未完全铺展开来,楚萸就被那辆她曾经无比期盼的黑色辎车,郑重其事地拉回了家中。 自此之后,又过去了五日。 这五日,她一直浑浑噩噩的,她知道长公子十分生气,因为她偷偷喝了避孕的药,不想生下与他的孩子。 那夜之前,他便已知晓她的所有小动作,所以才对她态度诡异,兴许他有过挣扎,但在酒精的作用下,还是裹挟着愤怒闯入了她的卧房。 他大约是想要亲眼验证一番,她会不会如情报中呈现的那样,偷偷喝下避孕汤药。 而她,一大早,就毫无准备地一头闯进了他的罗网之中。 她现在已经没有心情与精力去猜测,他是从何处、何人身上获得的这些私密信息。 其实仔细想想,她与他的这几次偶遇,无论是在山林中,还是夜晚的街道,都是随机性很强的事件,他也许早就在她身边埋下了眼线,那个人可能是家里的仆人,也可能是医馆的药师,或者,二者兼有。 她难过地宅在自己的小天地,连园子都不愿意踏足。景夫人注意到她最近没有被带走,心里一下子慌张起来,焦急地来到她房间,询问状况。 显然,她是怕她被那位“贵人”厌倦嫌弃,进而影响他的宝贝儿子,毕竟景源目前尚未被放回,她心里始终没底。 “这十天时间马上就要到了,要不你……再去问问吧?”她抓住她的两只冰凉柔软的小手,得寸进尺道。 楚萸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冷冷地说:“不是还有一天吗,您再等等吧,若是还没回来,我再去。” 景夫人也没辙,只好悻悻离开,脸上还挂着一种怒其不争的失望神色,看得楚萸一阵恶心。 先前嫌弃她肮脏的人是她,现在埋怨她无法勾住男人,为他们一家继续谋利的,也是她。 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呢? 物种的多样性,真是屡屡刷新她的认知。 郑冀近来恢复的不错,秀荷成日跟他腻歪在一起,看着他们偶尔打情骂俏的情景,楚萸露出欣慰的笑容,总算感受到了一丝家庭的温馨感。 万一她有一天不在人世了,她还可以把珩儿托付给他们…… 近来类似的沮丧念头,时常光顾她脑海,连珩儿咯咯咯的笑声,都无法驱散她心底的落寞。 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她才只有18岁,却已经变成了一具内心荒芜的行尸走肉。 他若是不来楚国就好了,这样她或许就能像之前计划的那样,忘记他,无论生活如何,都带着珩儿好好活下去—— 可他偏偏来了,将她半死不活的心唤醒、激活,却又在她陷得最深的时候,收起全部情意,再一次将她推开。 诚然这其中也有她自己的因素,可他们的感情,从一开始,就像一团乱麻,彼此纠缠,却又总也捋不清、理不顺。 她实在伤感到难以入眠,便把珩儿抱进被窝,脸贴着脸。 小家伙最近经常发出各种奇特的音节,虽然毫无意义,但隐约听来,还是能听出一丢丢人类语言的痕迹,她握住他的一根手指,朝自己指了指。 “珩儿乖,叫一声阿母听听,好不好?” 小家伙眼睛黑亮地一闪,将一根手指头裹进嘴巴里,吧唧吧唧吮吸了一会儿。 “嘟嘟——”他把手指头拿出来,兴奋地出声道。 果然那天只是意外…… 楚萸爱怜地揉了揉他的小脸蛋,起身吹熄了蜡烛。 晚上,她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久违了的,关于前世的梦。 节奏很快,像是在听书,也像是无数个闪回的拼接,却足以让她将整个前生,从入秦到死亡,都经历了一遍。 她从这个梦境中,知道了关于前世更多的信息。 她是在楚亡后,作为未出嫁的公主,被一并拉到咸阳的。 咸阳的气候粗糙又干燥,朔风刮伤了她们娇嫩的皮肤,与父兄亲人远隔的悲伤,令她们中很多人,在入秦不久便长病不起,最终被用草席裹着,随便扔到山里埋了。 她们这些失去家园的女子,在簇新陌生的异国宫殿中,在未知的茫茫恐惧下,蹉跎了青春,虚度了年华。 弹指间,红颜已老。 第一次与长公子在宫门外相遇,她已经29岁了。 那也是一个雨声淅沥的夜晚,她偷偷从宫墙爬出去,袖子里揣着好几个女孩子的“愿望清单”,有想买花球的,也有想买彩线、绣针的,她们掩护她溜出去,帮她们实现这些渺小卑微,却又极其不易的愿望。 宫中胭脂香粉,彩绸锦衣不断,秦王几乎不来看她们,却像豢养宠物一样,让她们维持着光鲜亮丽,卸下的胭脂甚至让渭水都涨起了一层油脂。 第203章 她们中有很多人,一开始也是盼着秦王临幸,或许有朝一日可以飞出这座孤寂的、全是女人的宫殿,开启有血有肉的人生。 可惜秦王并不贪恋美色,有传闻说他去过毗邻的赵宫,也去过山峦另一头的韩宫,就连美人数目最少的魏宫他也踏足过,唯有楚宫,困着数量最多、才艺最丰富的美人,却未能博得君王的一次眷顾。 雷雨之夜守卫不严,她没费多大力气就翻了出去,在雨水中艰难却快乐地奔跑着。 这样的自由,已经十几年没体会过了。 可惜她很快就迷了路,秦国的街道上,巡逻不断,她渐渐地有些害怕了,慌乱中脚崴进了路边的排水沟。 雨势骤然加大,像箭一样冲刷着她,她急得哭了起来,却紧紧护住袖中的绢帛。 一串马蹄声由远及尽,在街道中急速奔腾,本已经过了她,却突然停住,调头行到她身边。 同样被浇成落汤鸡的长公子跳下马,搀扶起了她。 那夜,他将她带回了家,让她沐浴,换上干爽的衣服,住了一夜。 这便是他们前世缘分的开始。 然而第二次见面,却是在半年后。 那日,秦皇毫无征兆降临楚宫,宫内顿时一片兵荒马乱,慌乱中她被推出来,为他献唱,因为她的嗓音是最甜美的,歌声也是最动听的。 她唱了一曲又一曲,直到嗓子冒烟,秦皇也没有说停。 君王不发令,她便是唱到泣血,也不可以擅自停止。 她已经嗅到了喉咙深处浓郁的铁锈的味道,声音微微起了颤。 他喜欢她的歌声吗?应该是的,不然日理万机的始皇帝陛下,也不会停留如此之久。 可他只在最开始时,淡淡打量了她几眼,而后便在她的歌声中阖上狭长的凤眸,久久再未睁开,仿佛沉浸在了某段遥远的回忆中。 她实在坚持不住了,铁锈味一股股涌上来,她很想咳嗽两声,却不敢,憋得脸蛋通红,睫毛簌簌颤抖。 忽然,一道清贵磁雅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 “父皇,儿臣听闻楚人更善舞,父皇出来一趟不易,不如让她们舞一段,也算是歌舞俱全了。” 始皇帝徐徐张开锋锐的双眸,不甚在意地轻轻颔首,她便被拽了下去,躲到帘子后,大口大口地喝水。 隔着几重飘飞的幔帐,她与他遥遥对视上。 他冲她微微一笑,星目剑眉,鼻梁若松,仿佛刺破云层的一缕白光。 她也回了一个盈满感激的甜甜微笑,唇边的梨涡像一朵小花那样,绽开纯白的花瓣。 自此之后,又经历了几次明显不是巧合的偶遇,他们坠入了爱河。他时常在宫门外等她,她则轻车熟路地翻越宫墙,与他在车厢中拥吻、缠绵。 有时他也会带她回家,她住的地方,便是楚萸先前暂住的那处房舍。 他们都知道,这是一份不能为人所知的爱,一旦事发,他或许会受些不痛不痒的惩罚,而她,则是要粉身碎骨的。 可她不在乎,她爱他,心甘情愿粉身碎骨。 何况,在这幽深寂寥的宫殿里,她已经没有任何未来可言了,若是在生命结束前,能绚烂地绽放一次,她无所畏惧。 长公子一直在想办法让她获得自由,留在他身边,他疏通了很多关系,买通了不少人,然而就在即将成功之际,他却因为政见不合,一朝惹怒了始皇帝陛下,被贬至上郡。 分别那日,她哭着追赶他的马车,而他则忍着泪意与痛苦,一次也没有回头。 他那时已知晓,自己大概不会再回来了。 咸阳已不属于他,她更是不要再与他扯上关系。 他安排了几个非常靠谱的人,在危难的时候能够拉她一把,保她一命。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那日回去后,她大病了一场,医生诊脉时,发现她已怀孕两个月有余。 他们的孩子,从降生到死亡,都未曾见过自己的父亲。 而他的父亲,也不知道,那座逶迤在山脊底端、色彩明艳的楚国宫里,哇哇大哭着一个皮肤白皙眼瞳乌黑的婴孩,那是他的儿子,他与她爱情的结晶。 梦到此处,楚萸倏然惊醒。 她早已泪流满面,在黑暗中覆上珩儿肉嘟嘟的面颊,身体止不住地抽搐、轻颤。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错了。错得很离谱。 她私自就替珩儿做了决定,一厢情愿认为是为他好,而这实际上不过是出于自己的私心。 她不敢面对他在秦国的妻室,却打着为珩儿好的旗号,将自己的懦弱与自私加诸在他身上,硬是剥夺了他们父子相认的权利,也剥夺了他改变人生的机会。 谁敢保证,几年后,十几年后,跟着她风餐露宿、吃不饱喝不足的珩儿,不会对她心生抱怨,认为当初还不如跟着父亲,至少那样不会如浮萍般漂浮不定,吃了这顿没下顿。 在长公子的羽翼下,他会得到最暖和的衣服,最全面的呵护,也会受到最完善的教育。 而这一切,都是她根本给不了他的。 而她,竟一次也没考虑到这一层。 自己还真是个既懦弱,又愚蠢自私的女人。 她把脸埋进枕头,觉得前世的芈瑶,比自己勇敢百倍,也有血有肉百倍。 珩儿在睡梦中嘟囔着听不懂的婴儿语言,手脚在她怀里扑腾了两下,小脑袋往她怀里蹭了蹭,她心疼地俯下脸,在他苹果般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第204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205章 静默了一刻,她站起身,眼里划过一抹潮湿,头重脚轻地向外面走去。 回到家,她感觉额头很烫,她在床上昏睡了很久很久,睁眼时,天已经黑如泼墨。 秀荷担忧地守在她身边,见她醒来,立刻去厨房将晚饭端来。 她不是很想吃,秀荷却坚持要她吃一点。 “大少爷回来了,还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呢,能占的便宜就赶紧占。”她拿出她曾经的理论,认真地劝说道。 “景源他,回来了?”楚萸越来越觉得周身发冷。 “嗯,傍晚回来的,一进门就被夫人心疼地唤到了自己房间。”秀荷有些鄙夷地说,同时眼睛里也流露出担忧。 楚萸明白,她在担忧什么。 她们的处境能够得以改善,是因为景夫人有求于她,不得不暂时伏低做小,而现在,他们的需求已被满足,而她又被那位“贵人”嫌弃,这就表明,从明日起,她们的日子会重新陷入艰难。 楚萸垂下眼睫,发了一会儿呆。 “你先去休息吧,秀荷,我也有点儿乏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吧。”她勉强挤出一丝微笑,虚弱着说道。 景夫人房内。 “你说的,可有依据?”景夫人满面惊骇,握着茶盏的手,因为极度震惊与愤怒,抖个不停。 她干脆将茶盏放在桌案上,瞪着坐在对面、胡子拉碴、瘦了一大圈的儿子,一字一句反问道。 景源眼里迸溅着仇恨的光: “还需要什么依据?母亲,你也看见过,她有几次私通都带着那小东西,哪有女人在这种时候带上孩子的——她那位不知身份的情夫,无论是谁,都与她绝非初识,而是她在秦国的老相好啊!退一步说,就她长得那副妖媚样子,在秦国怎么会没人惦记?景暄有次喝多酒,说她在秦国时就已经委身他人了,那孩子,绝对就是那人的种!” “不、不、不可能,若是那样的话,景暄怎么会坚持非她不娶?”景夫人虽然还在辩解,但她的眼神明确表明,她有些信了。 “你还不了解景暄吗,他从小就被她迷住了心窍。咱们家这两年,竟是在给其他人养野种——”景源咬牙切齿道。 经过这一遭,他恨极了秦人,然而却不敢表现出来,在舂米的时候,他就决定,回家一定好好拿那个与秦人有染的贱女人开刀。 治不了别人,还整不了你吗? 至于孩子的生父到底是不是景暄,他不在乎,只要把怀疑的种子种到母亲心中,那她以后便不会有好日子过了。 他便也可以肆意将她欺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26 13:00:14~2024-03-26 19:03:0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7296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0章 疯癫 ◎……◎ 楚萸正准备脱衣入睡,前厅的门忽然被愤怒地一把推开,下过一场雨后的夜风阴冷无比,瞬间穿堂而过,灌进寝室。 楚萸脑中有根弦紧紧绷起,她下意识拢住衣襟,刚刚从榻上起身,就被愤然冲进来的景夫人,一把摁回床上,劈头盖脸扇了一巴掌。 楚萸捂着红肿的面颊,还没反应过来,第二个巴掌眼看就要落下来,她急忙向一旁闪躲。 景夫人扑了个空,愤怒加倍,楚萸从来没见过她暴怒到这个地步,简直如同疯癫。 景源跟在景夫人身后,也进了寝室,只是他没料到母亲竟如此失控,连忙抱住她意欲继续扑向楚萸的身体。 “母亲,你冷静点,这丫头毕竟和秦人有牵连,你惹到她,小心她日后报复——”他心有余悸地劝慰道。 他在母亲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为的是长久目的,可不知为何,母亲听着听着,眼珠突然不转了,整个人都僵硬成了一座石雕,她就这样僵直地坐了良久,而后自桌案后猛然跳起,疯了一样冲到这里。 他可不希望母亲惹出什么乱子,他不想再游街第二遍,然后被押去那条肮脏腥臭的巷子,没日没夜地舂米。 “这个你不用管,她早就被人家甩了。”景夫人喘着粗气道,眼里迸射出恶毒的光,“小贱人,我问你,珩儿到底是不是景暄的骨肉?” 楚萸正逃窜到床榻的另一端,闻言身形一滞,脑中登时警铃大作。 她知晓,这个家,她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她现在只后悔,先前不应太过陷入情感纠葛,而搁置了逃跑的计划。 只是她也没料到,景夫人竟会察觉出异常,是景源和她说的吗? 楚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觉告诉她,他们都只是处在怀疑阶段,而非有真凭实据,这样的话,她还可以狡辩一番。 至少熬到明天,再想办法逃离这里,毕竟此刻夜已深,她根本无处可去。 “您在说什么啊,当然是了。”她的唇微微哆嗦道,“珩儿是我和景暄的孩子……” “你胡说!”景夫人狠狠瞪着她,双目几乎要夺眶而出。 身后的景源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母亲缘何为一件并不确凿的事情,如此疯狂,他长这么大,亦是第一次看见母亲这样丧失理智般,大呼小叫,状若疯妇。 而且,她又为何在短短的时间内,由比他还难以置信,转变成此刻这副万分笃定,只等她亲口承认的态度。 第206章 他越来越觉得,是自己的话,将母亲心中的一些怀疑的碎片,一下子串了起来。 有些事,她先前大抵只是觉得不大正常,并未深究,而如今被他一语点破,她不知怎么的,就坚信了珩儿并非景暄骨肉的事实。 女人的直觉,有时很可怕,也很没道理,但往往极准。 楚萸也察觉到了她的笃定与誓不罢休,她知道今夜注定是熬不过去了,连忙冲到婴儿床旁,一把抱起珩儿。 她的这个动作极大刺激了景夫人,只见她从袖口掏出一把剪刀,朝她的后背刺过来。 楚萸惊叫连连,矮下身子躲开了,剪刀刺入婴儿床的床板,发出木柴断裂的声音。 景源赶紧拦住疯狂的母亲,楚萸趁机抱紧珩儿,头也不回地急速向外跑。 “你放开我,我今天非要杀了这个小贱人不可!”景夫人愈加失控,一脚踹开儿子,想要追出去。 “母亲,你冷静一下,你若真杀了她,会被杀头的!”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懂什么?”景夫人忽然咧开嘴角,露出一抹绝望而凄惨的笑,“景暄死了,我本也不想活了,全靠珩儿支撑着,他那样聪明健康,我将他当成了未来的指望,可现如今,这个支撑我活过来的指望,居然是别人的野种,你叫我如何咽下这口气——” 景源无言以对,阴冷地松开了母亲的手。 他冷笑着看母亲冲进夜色,心想自己在她心目中,果然一直都毫无地位。 一个人只有在极端情绪下,才可能说出真话,母亲前段时间对他不错,并非出于爱,而是需要他养老,因此才牢牢抓着他,百般顺从,然而他在她心目中,甚至比不过一个还不会说话的小畜生。 罢了,他不管了,就让她去闹吧,反正他没参与,若是她被抓走砍了脑袋,也与他无关。 日后没了她管束,他反而更逍遥自在,就她那个时不时犯病的破身子,活着以后也是拖累。 他阴森地跨出楚萸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别院,把门闩插好,当作什么事也不知道,熄灯睡下了。 楚萸在夜色中狂奔,脚下土地湿滑,她几次险些滑倒,她不知道自己能逃到何处,潜意识地朝着上次与长公子偶遇的那条街道奔去。 倒不是说她期待他能从天而降,为她挡去凶险,她现在已然没有了这些浪漫又不切实际的念头,她往那里跑,只是因为那里很大概率有巡逻的军队。 那个对她欲行不轨的小兵,就曾出现在那里,想必他并非是夜里无事闲逛过去的,而是从附近驻扎的巡逻队跑出来,到近旁买点小酒喝。 她决定赌一把。 然而很快,事态的发展就容不得她再做多想,只能义无反顾地向那里逃去。 因为景夫人,正像一只陷入疯狂的巨大蝙蝠,朝她紧追而来,楚萸虽然有年龄优势,但抱着个孩子,还穿着室内的鞋履,根本跑不快,眼看着距离一点点拉近,她心急如焚,恨不得能长出翅膀飞起来。 忽然,她听见斜前方的拐角处,有马蹄攒动的声音,她大喜,连忙向那里奔去,结果刚刚转过拐弯处,就狠狠撞进了一个宽阔结实的怀抱。 “救、救救我,有人要杀我——”还未及抬头,她就抓着那人肌肉坚实的手臂,撕心裂肺地叫道。 然而,当她抬起目光的那一刻,声音却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一寸一寸冻结成冰,握住他臂膀的手,也触电般缩了下来。 她无路可逃,一头撞入的,居然是长公子的怀抱。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她呆愕地望了他好一阵,腮边挂着两道亮晶晶的泪线。 扶苏面无表情地俯下目光,瞄了她两眼,故意无视她楚楚哀求的神态,与接踵而至的那副愕然无措的表情。 只是,手却并未将她从胸口扒拉开来,而是任由她无助似的贴在上面,如同一只受惊的小鹿,后怕地颤抖、瑟缩,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楚萸眸光微乱,向他身后掠去,这才注意到,他并非只有一人,身后还站着数名身披铠甲、将领打扮的高大男人,以及十几个手持火把,立在稍远处的士兵。 有几个士兵手中,还牵着马,她方才听到的马蹄声,便是传自那里。 楚萸动了动唇,刚想说话,景夫人就如同恐怖电影里的杀人狂,从拐角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剪刀刀尖直指楚萸后背。 “我杀死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人——” “和你那个小野种,一起去死吧——” 电光火石间,她已然逃不开,而旁边其他人冲上来显然也来不及,她闭上眼睛,本能地弓起身子护住珩儿。 “噗哧”一声,利刃刺入血肉的声音,在黑夜中清晰散开,然而楚萸却没感觉到任何痛楚,她觳觫着抬起目光,却见是长公子伸出左臂,替她挡住了这一刺。 剪刀并不锋利,刺入他小臂,鲜血带着慑人的温度,滴落楚萸的脖颈,滑入衣襟,令她缩起了肩膀,有种被灼伤的感觉。 景夫人也没料到拐弯处居然潜伏着这么多人,而她非但没能刺中楚萸,反而伤到了一个气度非凡,身后环绕着秦军数人的年轻人,惶恐中手一抖,松开了剪刀,哆哆嗦嗦地向后踉跄。 接着她爆发出一声十分骇人的惊叫,掉头就跑。 立刻有人要去追,被长公子扬手制止了。 第207章 楚萸余惊未消地将目光从景夫人逃窜的方向移开,望向他受伤的手臂,眼里蓄满愧疚,她抬起手指,却又不知道能做什么,讪讪地又收了回去。 “你家夫人?”扶苏轻蔑地明知故问道,一把拔掉那只剪刀,眉头都没皱一下,扔在了地上。 “嗯。”楚萸小声回答,仍然记挂着他的伤势。 立刻有人上前,熟稔地为他绑上布带,止住了流血。 楚萸记得他身上新添了几处伤疤,深浅不一,新旧分明,知道他这两年没少吃苦,早习以为常,不当回事了。 “我倒是挺好奇,你究竟做了何事,以至于让她不惜追出这么远,也要置你于死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调笑与揶揄,仿佛刚刚目睹了一场极具讽刺意味的好戏。 楚萸耳垂染上一层薄红,窘迫地垂下眼帘。 不止是他,就连她都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像是一出荒唐的闹剧,她直到现在,还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甚至都不确定是不是在做梦。 她抿了抿唇,朝他胳膊上匆匆瞟一眼。 血已然止住,伤口想必不深。 景夫人到底上了年龄,追出这么远,已经耗费了全部力气,若非愤怒加持,她都未必能再挥动剪刀。 她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我,不仅与其他男人私通,还生下了那个男人的骨肉。” 她扬起面庞,望着他玄玉般乌黑冷沉的眸子,轻声答道,睫毛如蝶翅微微眨动。 扶苏瞳孔骤然一缩,脸上嘲讽又鄙夷的表情仿佛凝固。 楚萸压下心中凌乱的情绪,将怀中在狂奔中早已惊醒,却不哭也不恼,只兀自咬着手指头东张西望的宝宝举到他面前。 “长公子,您要抱抱他吗?”她柔软地笑道,漂亮的桃花眼里,弥漫着雾气一样的缱绻柔情。 “他是您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下午:我与你无话可说 晚上:心里痒痒,借着公务之便,去看看老婆在干啥……感谢在2024-03-26 19:03:09~2024-03-27 10:56:5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追人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块小饼干40瓶;3407296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1章 坦白:选择 ◎……◎ 营帐内烛火重重,炭盆熊熊燃烧。 珩儿在宽敞的长榻上爬来爬去,对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充满了好奇与新鲜感,丝毫没有因为突然被从暖和的小被窝里拽出来,又跟着她这个不争气的阿母一路狂奔,最后又被颠簸的马车拉到一个肃杀又陌生的环境而感到不安。 无论这孩子像谁,肯定不像她。 楚萸爱怜地望着他在火苗投下的摇曳阴影中蠕动的身影,心里忽然有种释然,就像压着心口的一块石头终于被挪走,她总算能够畅快地呼吸了。 营帐靠近门口的位置,传来轻微的裂帛声,那是随行侍医在为长公子处理手臂上的伤口。 楚萸仍然有些心虚,偷偷扭头看去两眼,皆被他面无表情地逮住了目光,她讪讪地把头转回来,不敢再看。 长公子对于她的坦白,表现出一种漠然又怀疑的态度,但还是将他们母子带了回来,不至于让他们夜宿街头。 至于珩儿,他当时只是冷肃又嫌弃地扫了几眼,就像是机器人在扫描二维码,而后便没了兴致似的,将目光转向别处。 他们母子被塞进一辆由战车改装成的马车,跟在一队人马后面(他骑马行在最前面),一路颠簸到了这里。 楚萸戳了戳珩儿的屁股蛋,嘟囔道:“小家伙,你可得想办法,讨你阿父喜欢呀,阿母是没办法帮你了……” 小宝宝“呜嗷”一声,继续干劲十足地往前爬,爬到床头,抓起长公子卸下来的剑穗,歪头瞅了一会儿后,咯咯笑着往嘴巴里塞。 就在楚萸费力地与他口中塞着的剑穗作斗争时,一道黑影倏地落了下来,唬得楚萸肩膀一抖,收回了手。 小家伙重获自由,叼着剑穗,在床上爬得飞快,嗖嗖嗖就爬到了长公子身旁,讨好地把剑穗吐了出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期期艾艾地望着立在床边的高大男人。 然而他的讨好似乎起了反作用,长公子看着那枚沾满口水的剑穗,眼里再度绽放出嫌弃的神色。 小家伙立刻怂了,嗖嗖又爬回她身后,抓着她后背的衣料,从她胳膊旁探出脑袋,跃跃欲试地望着自己的父亲,睫毛一眨一眨,手指头又裹进了嘴巴里。 扶苏在她身边坐下,因为上药他几乎赤膊,肌肤上散发出的热气,让空气中的氛围略显躁动。 “你以为会相信你吗,芈瑶?”他侧过脸,忽然开口道,眼光幽幽地打量着她。 楚萸轻轻眨了眨睫毛,盯着自己的搭在膝上的手指头,柔婉道:“那长公子为何就笃定,珩儿是景暄的孩子呢?您难道一刻也没怀疑过,他可能是您的骨肉吗?” “强词夺理的功夫倒是渐长了。”扶苏面上掠过不虞,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若不是他的孩子,他为何要娶你?” 果然男人都信奉实用主义,楚萸思忖片刻后,决定打直球。 “因为我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车队已经入楚了,我没办法,只能求他帮帮我,不然我不敢在楚国,在两国即将交战之际,诞下拥有秦王血脉的孩子,是景暄救了我们母子,所以我一直非常非常感激他。” 第208章 楚萸抬起眼睛,说得很真挚,忽然她面上渗出一抹桃红色,眼帘又垂了下去: “何况,我……我的初夜是和长公子度过的,您难道一点也没考虑过,我就是在那个时候怀上的呢?” 那一夜,落红的痕迹犹如一朵艳丽的玫瑰,在床褥中央盛放,他自然也是清晰看到了,还猫哭耗子地问有没有弄疼她…… 她还想说些什么充当佐证,下巴却忽地被捏住,慢慢掰向了他的方向。 “芈瑶,如果你胆敢骗我,”他的嗓音骤然低沉,眸中浮起威胁的神色,“我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一次次轻易饶过你。” “我没有骗您。”楚萸难得眼神坚定了一回,毫不躲闪地望进他的眼眸深处,“珩儿真的是您的孩子,而且也绝没可能是其他人的,因为——” 她有些羞耻地顿了顿,眼光晃了晃,过了好半天才重新聚焦在他漆黑的眼瞳上: “因为我除了和您之外,便没再与其他男人行过房事。” “景暄从来就没碰过我,他从头到尾都是一个最好的守护者,我生珩儿的时候大出血,若是没有他照顾,采买昂贵的药材,我和珩儿此刻,可能都已不再人世了,这也是为何,即便夫人如此苛待我、强迫我,我还是尽最大努力帮他们,因为这是我欠景暄的。我说的都是实话,长公子。” 话毕,她想到了这些年的艰辛,眼底忍不住蓄起了泪水,她抽抽鼻子,却没能忍住,泪珠哗啦哗啦砸落下来,砸到他手背上,令他的手指有一瞬间的颤抖。 当然,她也有些故意在里面,她发现,长公子似乎很畏惧她的眼泪,除了被迫侍奉酒宴那次外。 他凝视楚萸良久,眸光深邃得仿佛能触到她的灵魂,楚萸一边生产着泪珠,一边坦然地与他对视。 最后一串鼻涕淌了出来,他总算松开了罪恶的手掌,心中的怀疑也随之渐渐消散。 但这并不代表他完全相信了她,扮猪吃老虎,她未必不拿手。 楚萸掏出帕子,揩了揩鼻子,又擦了擦眼睛,侧过身,把躲在身后的小肉团抱出来。 “您看,他和您长得多像啊。”她快乐地补充道,把珩儿朝他面前送了送,试图促进父子关系。 然而长公子仍然是一副难以捉摸的冷面孔,对珩儿不理不睬,楚萸心里有些失落,心想果然还是不肯相信她。 “其实我很好奇,芈瑶,你之前宁可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哀求我,也不肯将他的身份告诉我,为何今日,又迫不及待地三番五次来找我,将一切和盘托出?” 扶苏眼里的情绪依旧晦暗如浓云压境,他神色冷凝,紧逼着她的目光,缓缓地质问道。 楚萸暗暗心惊,就怕他问这个问题,她总不能说是因为做了一场梦,然后觉得还是让父子相认比较好—— “那、那是因为,我怕长公子您知道真相后,会把我们强行带到秦国——”她试试探探地道,小心观察着他的表情。 扶苏挑起一侧眉毛,闷哼着睨了她一眼。 他确实有过这个打算,不过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个脸蛋像苹果一样嘟出来的胖儿子。 他朝珩儿投去一眼,小家伙立刻支棱起来,朝他抓了抓小肉手。 “嗬,那你如今肯说,是不怕我将你强行掳走了?”不知怎么的,小宝宝的胖脸蛋,稍稍消减了他的坏脾气,他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带上了点笑意。 只不过这点笑意,落在楚萸耳朵里,颇有种皮笑肉不笑的阴森感,她秒怂,连忙一口气解释道: “不,不是的,我只是想,我在景家已经过不下去了,现在他们都这样对我,日后怕是会把我给连皮带肉吞掉,我本打算等景源获释后,就带着秀荷他们逃离景家,包裹都打好了。后来我想,珩儿跟着我,很可能要一直过苦日子,以后都无法蒙学、读书,所以我就想,若是长公子能认下他,多少给他点儿保障,他也能更幸福快乐些——” “若是那样的话,”扶苏唇角勾起,笑得戏谑,“芈瑶,我只带珩儿走,你自己留下,如何?” 楚萸一时语噎,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头,抠住袖子上的一根线头,片刻沉默后,声调绵软地说:“若是长公子肯垂怜,便带芈瑶也一起走吧。” 她忽然抬起头,眼光潋滟而多情:“请您带芈瑶,一起回秦国吧,长公子。” 她的神情,犹如一株点缀着清露的绝色牡丹,每一朵花瓣,都柔嫩红艳得仿佛能掐出水来,令人忍不住想将她采撷攀折,放置于自己房中,独自享用。 扶苏拧起眉头,努力拂去这一联想。 “这么说,你不再介意我有妻室喽?”他以淡淡的嘲讽口吻,反问道。 果然看见她眸子陡然暗淡了下来,眼睫颤了颤,缠绕着线头的手指僵直在了袖口上。 许久,她才拘谨又小心翼翼地道: “回到秦国后,芈瑶不会搅合进您的生活,芈瑶只求能在哪处有个安身的一席之地,能够让我带着珩儿安稳地——” “你是在说笑吗,芈瑶?”扶苏瓮声瓮气地打断道,“珩儿若真是我的孩子,我势必要把他养在府里,而你,也必须留在我身边。” 楚萸连忙摇头,可摇着摇着,又觉得自己的逻辑自相矛盾,又透着一丢丢的混乱。 是啊,她凭什么奢求长公子按她的意愿来呢? 第209章 可把珩儿完全交给他养,她肯定不会乐意,谁知道他的妻子会不会虐待孩子呢,人不可貌相—— 她一瞬间,脑补很多很多,都是可怕的遐想,越想越心惊肉跳。 身边之人忽然站了起来,一阵热气掠过,让她瞬间从纷乱的猜想中抽回思绪,短暂地心猿意马了一下。 “你自己选吧,芈瑶,明日下午,我们便按计划启程返回咸阳,你若是跟我回去,就必须与我一同居住,你若是不愿意,那我便只带着珩儿走。你自己选吧,明天早上,给我回复。” 说罢,他穿好衣袍,拎起长剑往营帐外走去。 他将他的营帐留给了他们,自己换了个住处。 “啊,等一等——”楚萸忽然想到了一个重要事情。 扶苏转过身,撩门帘的手顿在半空中。 “那个,您能不处罚夫人吗?景暄离去前,曾让我照顾好她的母亲,所以我想着,这次能不能也网开一面……” “我不会去处罚她的,芈瑶。”扶苏面无表情道。 楚萸松了一口气,然而—— “但今日人多眼杂,你家夫人,多半是活不了了。” 他说着,目光徐徐扫过自己的手臂,留下一个别有深意的凝视,而后撩开帘子,大步离开了。 楚萸愣怔了好半晌,也不明白他话中所含深意。 直到把珩儿的小脚丫塞进被窝里,哄他入睡时,她才在某个瞬间,恍然大悟。 景夫人伤了长公子,这事定会有人上报给秦王,就算公子宽容大度,懒得去管,秦王也不会让这样的人继续留在人世间。 他会下令杀了他们,甚至不需要他下令,他们一走,想必就有人提前动手了。 楚萸脊背上窜过一阵凉意,比上次被抓入大牢,还直观地体会到秦王的可怖。 她还要救她吗?在她已经救过他们一回,他们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她底线的情况下—— 良心仍藕断丝连,但潜意识已经告诉了她答案。 没必要了,况且,她也没这个能力。 堂堂秦王长子,在楚国遇刺,在明知道刺客是谁的情况下还不杀,那秦国的威严何在,秦王的颜面何在? 她咬唇纠结了好一会儿,决定将思绪转向更重要更急迫的那个问题。 她究竟要选哪一个呢? 答案很明显,长公子知晓她舍不下珩儿,说是给她选择,实际上已经框定了她的答案。 她会回到秦国,然后,与他继续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她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悲,扑腾了两年,惹出这许多波折,最后兜兜转转却仍是回到了原点。 她把头埋进膝盖,缩在床角,默默啜泣了好半天。 他一定迫不及待等着明早看她笑话了吧? 看她这个出尔反尔,又拧巴怯懦的女人的笑话…… 【??作者有话说】 某人虽然面无表情,但“珩儿珩儿”叫得很亲热(*?︶?*) 明天请个假,捋一下思路,单位有检查,摸不了鱼还得加班(t_t)感谢在2024-03-27 10:56:53~2024-03-27 19:43:0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清谈可以饱.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2章 契约 ◎……◎ 楚萸在纠结中睡着了。 她又梦见了一年前的一幕场景。 那时,战事正进入最后的僵持阶段,每天都有人不断死去。 战场上,城门内,日日尸骨堆积成山。 一开始,还有人管,后来,大家都自身难保,那些饿死、冻死、病死在街角墙边的尸体,就像死老鼠一样无人在意。 大家漠然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内心毫无波澜,因为他们知道,自己也随时可能成为其中一员,谁都没有高高在上怜悯他人的资格。 因为要把粮食草料大批运往战场,城内接连数月都升米难求,景家在楚萸的建议下,事先存了充足的黍米、小米,并未陷入饥荒,但很多百姓都吃不上饭,他们红着眼睛涌向山野,将草地挖得光秃,连树皮也削下来捧回家煮着吃,一时间,城内饿殍遍地。 有次楚萸去街上买绸布,看见一个衣不蔽体的女人,怀抱着一个不到两岁大的婴孩,缩在巷角乞食,女人一条腿有残疾,根本无法谋生,只能乞求路过的好心人,至少给孩子一口饭吃。 楚萸刚刚生产,根本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买来很多馍馍和酱菜分给她们,回家后也寝食难安,总想做点什么帮帮她们,却发现她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景夫人不可能让这样的人住在家中,而他们也不过是这城中无数食不果腹者的缩影,若是楚萸活动范围再大一些,便会发现,到处都有抱着幼子无家可归、沿路乞讨的身影。 翌日早上,她还是有些担心,那个女子有一双很清澈的眼睛,虽然身处绝境,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眼眸深处却始终氤氲着一股超脱于苦难的清明,不知为何,特别牵动她的心。 然而,当她傍晚得空赶过去时,他们已经不不在了,地面上有些微血迹,和剧烈挣扎的痕迹,楚萸顿时心口翻搅,一脸数夜都没能睡着。 即便睡着了,也会梦见那女子隐在蓬头散发下的清亮双眸,和紧紧将婴儿贴向胸口的姿势。 她不知道她们的去向,直到有天,姜挽云拉过她的手,郑重提醒她,没事不要抱珩儿出去,现在城里乱得很。 第210章 楚萸一时半伙没能理解“乱得很”的具体含义,不是一直都很乱吗? 姜挽云欲言又止,后来看她一脸纯善懵懂,咬了咬唇,以一种深恶痛绝的口吻告诉她,城中有人低价出售一种肉,肉质与猪肉类似,却更有嚼劲、管饱,畅销得很。 “是婴儿和幼童的肉。”姜挽云说完,捂着嘴巴干呕了半天。 楚萸这才知晓,那对母子的可能去向,恶心得半年没能吃下一片肉。 乱世之中,人性的恶被放大,易子相食这样的典故,竟就在她身边。 她被保护得太好,即便离秦入楚,也没吃到多少苦。 她受的一些辛苦,在底层人民看来,不过是甜蜜的烦恼,她根本就无从想象他们的磨难。 楚萸打了个冷战,醒了。 她披衣下床,看见营帐外依旧是一团漆黑,每隔几步就有士兵直挺挺地守卫着,安全感满满。 她抹了抹额头上的细汗,回到床边坐下。 炭盆里的火,和入睡时一样旺盛,显然有人中途进来加了炭,确保室内的暖和。 她把手指放在上面烤了烤,脑中还萦绕着那个梦。 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一条腿有残疾的女子,还有她怀中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的婴孩。 她觉得,这是潜意识在帮她坚定返秦的想法。 长公子就要走了,一旦他离开,她真的有能力自力更生、让珩儿无忧无虑成长吗? 答案是否定的。 她这个人,总是怀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天真念头,在尚未真实感受过急迫与凶险前,会一直持有下去。 而先前,她碰巧运气好,遇到了景暄,他守护了她的天真与不切实际,但现在,她没有第二个景暄了,她必须要将双脚实实在在踩在地上,才能为未来做好筹划。 她没挨过饿,挨过冻,挨过劫掠,便将自立门户、独自生存想得很简单,而实际上,与景家藕断丝连的处境,再加上楚国目下混乱又贫瘠的状况,她突然不敢赌了。 诚然,她今早并没有回秦的打算,只是想在长公子走之前,让他跟珩儿见一面,至少不要像前世那般留有遗憾。 她满心只有这个念头,根本没想太多。 她一直都是这样,很多事情不愿意一口气考虑太深太远,属于在宫斗剧中第一批下线的类型,但今日接连而至的一串遭遇,让她忽然觉得,回秦也未尝不可。 长公子已然知晓珩儿的身份,就算不全信,也不会全不信,到了秦国,即便自己死活不肯跟他住在一起,他也不会让珩儿吃不饱、穿不暖的,他或许会强迫她、欺压她,但珩儿肯定能暖暖乎乎地过好每一天。 倒不是她盲目自信,她隐约感觉,长公子虽然动不动就欺负她、戏耍她,但却并不难拿捏,至少与景夫人和景源比,他不会真的将她往绝路里推,他对她,其实是有一道底线的。 只是她还没摸清,这道底线是什么。 若是他没有娶齐国公主,她倒可以大胆地想,他兴许还是喜欢她的,可他娶了公主,虽然依旧贪婪地在她身上予取予夺,她却不敢相信,那是出自爱,而非男人无差别的下半身失控…… 她揉了揉眼睛,坐到一侧的桌案旁,用笔沾了墨,在豆大的烛焰下,一边咬着笔杆,一边费劲地书写起来。 扶苏一大早撩开门帘,就看见爱懒床的楚萸,端端正正坐在桌案后,长发还散着,一双又黑又圆的杏眼,水汪汪直勾勾地看向他。 桌案上摊开着一张上好的绢帛,远远看去,上面布满了虫爬一样的歪扭字迹。 扶苏皱了皱眉,刚想开口,她便唰地站了起来,绕过桌案,用沾满墨迹的手,将那块绢帛推给他。 扶苏接过扫了一眼,只觉得那小篆丑陋得伤眼睛,不过也能分辨出来,属于是笔画太难看,但字都没错,读起来也不算费劲。 她这段时间,居然暗地里学习了秦篆吗?他怀疑地瞅了她一眼。 毕竟她在离开的时候,不多不少,只会二十五个字。 “长公子,这是我提的要求,您能答应我吗?”楚萸一本正经地仰起头,绷着小脸,红嘟嘟的嘴唇一张一合,“我们约法三章,您要是没有异议,就在下面签个名吧。” 扶苏只觉得眉心突突直跳,这小丫头是疯了吗,还要和自己签订契约不成? 他强压下捏她脸蛋的冲动,俯下目光,快速扫了一遍。 本人芈瑶,同意和珩儿一起返回秦国,然入秦之后,请长公子遵守以下三条约定: 第一,勿要与本人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第二,若是非要本人住在府上,请让本人和孩子住在远离公子与夫人的地方。 第三,请允许本人拥有一定的自主权,比如可以出入自由、外出工作等。 绢帛右下角,扭曲着她的名字,还给他也留了个签名的空白处。 扶苏脖颈上的青筋再度凸了起来,楚萸意识到不妙,连连往旁边躲开两步。 果然生气了—— 罢了,反正她也没指望他能同意,只是以此试探下他的态度,等回国后再另想法子。 然而,在片刻的沉寂和腮边肌肉抽搐后,扶苏的嘴角慢慢地勾了起来,他抬眸看向她,将绢帛揉成一团,丢进了炭盆里。 楚萸“啊”了一声,就在转头去瞧炭盆的这秒,他已经缓步欺身上前,颀长的身影像网一样将她漫过、覆盖。 第211章 他抬手抚上她柔软惊慌的面颊,眸中带笑,声音若清磁:“这样吧,芈瑶,你与我签订一个契约,如何?” 他的掌心一如既往地烫,覆在脸上,令她微微有些发抖,却又忍不住贪恋。 她隐隐有种不好的感觉,颤着红唇问:“什、什么契约?” 他向她俯得更近,近到鼻梁相触,唇瓣若即若离:“你到我府上,住一晚,然后自己决定,是留下,还是令寻住处。你若是不愿意与我同住,我自然不拦你,如何?” 他的声音,虽然叙说着完全有利于她的条件,却透着股魅惑与诱导的意味,令她非但没有雀跃,反而生出一种可能被算计了的惶恐。 他的气息盈满她双颊,她在头晕脑热中,努力去分辨他方才的话语中,是否有所谓的言辞漏洞。 好像……并没有。 他的唇感受到了她唇瓣的细小颤抖与犹豫,轻轻哼笑一声,在她唇珠上挑逗地缠弄了一番,而后直起腰身,带着心满意足,转头去榻边,弯身在珩儿圆鼓鼓的脑袋上,轻轻刮了刮。 这个动作触动了楚萸,她知道,长公子已然接受他了。 “行,我答应你。”她咬咬唇,说道。 长公子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一眼,深色的瞳孔里,仿佛有琥珀缓慢融化,折射出柔润温存的暖光。 楚萸没注意到他的打量,翘着肉嘟嘟的嘴巴思考了一小下,连哄带拽地让长公子将这份契约书写下来,双方都签了字,按了手印。 只是她心里还是特别不安,总觉得他不至于在一夜之间就松懈了态度,于是拿出契约,鼓着眼睛翻来覆去把每个字都读了好几遍,确保没有陷阱后,才舒着气合上绢帛。 然而长公子脸上,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仍令她心怀忐忑,吃早膳的时候,她突然察觉到其中一个巨大漏洞,惊叫着跳起来,要他在契约上追加一条。 “若是芈瑶居住在他处,长公子亦不得与她发生亲密的身体接触。” “你闹够了没有?”扶苏不为所动,楚萸不依不饶抱着他的胳膊死缠烂打,旁边的侍卫已经尴尬到脚趾抠城堡,恨不得立刻跟外面的守卫换班。 “你若是再闹,我便不带你回去了。”他板起脸,慑人的气场陡然间如乌云罩顶,楚萸立刻怂下来,讪答答地松开他胳膊,垂头往嘴里一口一口塞饭粒,打算找个他心情不错的时候再试试。 “我们三个时辰之后出发,你在景家,是否还有需要取回来的物品,我派人去取。”饭吃到差不多的时候,扶苏说道。 郑冀跟秀荷,昨晚就被接回来了,秀荷很机灵地将她已打包完毕的东西,连带着床板下的贵重物品一起带了回来,她已然没什么需要取的了。 但是—— “能、能让我再在城里逛一圈吗?”她小声请求道,“毕竟在这里生活快两年了,一下子要走开,还有点舍不得——” 要求提出后,她都觉得不会被应允,然而他却没有犹豫,沉声道了句“好”。 她露出喜悦的神情,他扭头淡淡瞥了她一眼,接着补充道: “我陪你一起去。” 【??作者有话说】 意外地摸到鱼了感谢在2024-03-27 19:43:08~2024-03-28 14:0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梦追人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3章 忧心(小修) ◎……◎ 楚萸先去了几家常光顾的铺子,买了些日用品,大多是女孩子的化妆品、彩线、绣针布帛,既可以路上打发时间,又可以带回秦国做个纪念。 用的自然是她自己攒的私房钱。 她仔细心算了一番,划出一个额度,在这个额度内,她可以心安理得肆意挥霍。 长公子跟在她身后,一开始还能帮着挑拣,时不时嘴损地、高高在上地揶揄几句她的审美,而后满眼宠溺的看着她气鼓鼓地撅起嘴巴,不再理睬他,像只小粉兔,从一个摊位蹦到另一个摊位,毛茸茸的尾巴抖来抖去,怎么看怎么可爱。 随着进入的店铺增多,他失去了揶揄的兴味,脸上渐渐露出了所有陪女人逛街的男人都会呈现出的不耐烦,后来,干脆连店面也不进了,沉着脸,抱着胳膊,杵在外面的大太阳下等。 楚萸自然是不敢让这尊大佛等太久,匆忙挑了些就蹦出来,不一会儿,怀里满满的全是包裹了。 长公子的怒气值,在身上被挂满购物袋的那一刻,飙升到了最高点。 若是这一幕,被人汇报给了父王—— 他只觉得眼皮突突直跳。 楚萸心虚地扭过脸,假装没感受到他的愠怒。 谁让你非跟着我来,她腹诽道,有点解气的感觉,忽然一想自己若是真把他惹怒了,附加条款就更加没戏了,连忙又扭过身,满脸假笑地欲将包裹从他身上卸下来几只。 他朝她拧起好看的眉毛,对她后知后觉的狗腿子行径嗤之以鼻,高傲地抬了抬下巴,以眼神说算了,你赶紧逛吧,早逛完早利索,我勉为其难帮你一把…… 楚萸哪还敢继续逛了,要买的东西基本就位,她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大体没有落下的。 就只差一项任务了。 她转过身,小心翼翼抓过长公子的手腕,小鹿眼忽闪忽闪,拜托他陪自己去一个地方。 第212章 一个她自己一人,无论如何也不忍踏足的地方。 扶苏面露怀疑,但还是沉默地随她去了。 他们一会儿并肩,一会儿一前一后穿过两条狭窄的小巷,在一处荒芜的院墙旁停下。 目光触及到墙壁上那滩暗褐色的陈年血迹时,楚萸眼眶霎时红了,她抽着鼻子转过身,在购物袋中略微翻找,翻出两只婴儿玩具,和一束很漂亮的淡颜色干花。 她蹲下身,将这几样东西放在血迹下方的地面上,闭着眼睛双手合十,静默了半分钟。 扶苏微感诧异,但他并未发问,只是沉静地注视着她藕粉色的背影,直到她直起身,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回身对他解释道: “战事最紧张的那段时间,我在这里遇到了一对乞讨的母子,母亲身体有残疾,孩子也尚在襁褓中,我空有想法,却没去救他们,以至于他们死得很惨,甚至沦为了他人的口粮。 我知道我并没有出手搭救的义务,但心里一直都很难受。长公子,您大概没体会过,吃不饱饭穿不暖衣是什么滋味吧?我也没有,但很多被战争冲刷得流离失所的百姓都经历了,他们其实所要不多,只求能吃饱饭,有个安身之所就万分满足了。” 长公子虽然比秦王温和,但也没有切身体会过衣食短缺的苦,不能理解老百姓为了挣口饭吃,可以做出多么疯狂的事。 比如吃人,比如手持锄镐造反。 “等父王一统天下后,一切都会好的。”扶苏垂下浓长的睫毛,遮住眼中的动容神色,轻声道。 楚萸眸光微闪,第一次直观感受到,长公子倔强骄傲性格下的底色,其实是蛮温柔慈悲的。 城内人都知晓,是长公子约束了秦将对城内贵女们的轻贱行为,也是长公子,以当地居民尚未适应秦法为由,暂缓了对邻里间“连坐”的判罚,大家只需管好自身便可,大大减少了恐慌。 即便对刺杀他的刺客,也未作出任何激烈的报复。 楚萸形容不出来这种感觉,只能说他在不久的将来,确实可能会因为政见与他父王不和,闹得父子不睦,鸡飞狗跳。 “我曾和父王提过,在楚地尽量恢复农桑,多产粮产谷米,以确保百姓温饱,然父王觉得还不是时机,仍有两国尚未荡灭,不可让楚地百姓持有充裕的存粮,那样会增加局部反抗的风险。父王自有他的道理,他的判断……从来就没出过错。” 他淡淡地说道,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心底最机密的事,说给了她听。 “是人都会犯错,长公子。”楚萸将一片干花的花瓣,从袖口上拂落,“王上也是人,不是神。” 扶苏微微愣了一下,继而轻笑出声。 “若有一日你见到父王,可以当面讲与他听。” 楚萸头皮一麻,连连摇头,又恢复成了小仓鼠模式。 她、她才不要见到秦王呢…… 总觉得秦王对她的印象相当糟糕,不,不只是糟糕,他可能挺想找个由头处死她的,毕竟她曾三番五次让他宝贝儿子受伤…… 两人继续往前走,回到马车与护卫队停驻的茶楼旁,将所购物品堆放进车厢,刚要上车,就听近旁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喊。 “芈瑶——” 楚萸的脚刚刚抬起,闻声猛地一回头,便见一身喜气打扮的姜挽云,从茶楼门口,激动地向她挥手。 她也惊喜地捂嘴跳了起来,将一脸莫名其妙,还在弯腰堆包裹的长公子扔在一旁,跑过去和她搂抱在一起。 自从她被景夫人赶回家,她已经小半年没见过她了,两人紧紧相拥良久,叽叽喳喳说了好一会儿寒暄的话。 楚萸这才知道,她要嫁人了,今日正在此处挑选婚礼当日的茶品。 怪不得看上去满面红光呢,楚萸一迭声地“恭喜”,眼里流露出由衷的祝福。 她略感遗憾地告诉她,自己今日就要返秦,无法参加她的喜宴了,祝她以后一切顺遂,夫妻和睦,早生贵子。 一道黑影,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过来,仿佛是被冷落在原地不甚满意,抑或是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它大摇大摆停驻在她身后,将一只狼爪子搭在了她肩膀上,还暧昧地揉捏了两下。 楚萸登时满面绯红,姜挽云诧异了一瞬,机敏灵动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来回流转,马上就看出端倪了。 “豁,这就是你一直不肯接受表哥的原因吗?”她丝毫没有怯意,反而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大胆地上下打量着扶苏,“确实一表人才嘛,眼光还不赖。” “一表人才”这个词,从她口中说出来,有几分像是“人模狗样”的平替。 楚萸偷偷瞥了长公子一眼,本以为他会不高兴,没想到嘴角竟翘得老高,仿佛压不住似的。 但也只有一瞬,察觉到她的窥视,他立刻淡下脸来,给了她一个近乎于恐吓的眼神。 楚萸悻悻地收回余光,嘴巴嘟了起来。 “芈瑶性格柔善,你以后可不要欺负她啊。”姜挽云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煞有介事地补充道。 楚萸刚想说些场面话应付过去,头顶就掠过他轻飘飘的回答。 “那是自然。” 楚萸脖子一梗,想起了那条“补充协议”,忽然察觉到,他可能根本就没打算签—— 她顿时有些着急了,告别姜挽云后,在车里又软磨硬泡了起来,然而长公子只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她一番撒娇加撒泼,意志丝毫不为所动。 第213章 她折腾累了,讪讪地缩在马车一角,将一袋布料抱在胸前,拒绝让他触碰自己。 摸手也不行。 他若是再敢造次,她就跳车—— 想是这么想的,但她知道自己没那个胆量,幸好他也没强求,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大刀阔斧地端坐着,眼光时不时就扫过来,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她,逗弄着她,就好像她是一只势在必得的猎物,他无需心急,在扑猎前,尽可任由她骄纵一两回。 宽阔肩背投下的阴影,如网一样将她牢牢笼罩,令她陡然忧心起接下来的行程。 将近两个月的路上时光,她可要怎么熬过啊…… 一想到这儿,她忽然感觉,前路简直比西天取经还艰难—— 【??作者有话说】 回秦之路就不写太多啦,下章一章带过^_^感谢在2024-03-28 14:00:38~2024-03-29 13:08: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4072966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4章 返秦 ◎……◎ 马车正驶过一段满是土坑的山路,车厢前后左右上下,无死角地好一阵颠簸。 楚萸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绢布,撩开帘子朝外面看了看。 青山绿水,碧空薄云。半月时间已过,却依旧没有驶出楚国境内。 她深吸了两口清新潮湿的空气,放下帘子,重新扭过身,目光扫过对面。 长公子一袭海蓝色锦袍,玄玉高冠,英姿勃发,鸦羽般墨黑的头发,一丝不苟束入发冠之中。 逐渐浓郁的晨光透过窗缝,给他棱角分明的侧颜勾了一层金边,端的是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标准姿容。 当然,前提是忽略坠在他脖子上的那只生物。 该生物呈二头身,圆圆滚滚,露着两瓣屁股,正在用两条尚未进化出腕子的胳膊,紧紧搂着长公子的脖颈,嘴里发出一串串人类难以辨认的含混音节。 而长公子,慈眉善目地以手臂托着他的小屁股,任由他在他脸上、脖子上抓来抓去。 昨日傍晚,小家伙对他的喉结发生了兴趣,那是阿母身上没有的器官,他立刻抖擞起精神,探出小手试探地摸了两下,见阿父没有生气,逐渐放肆起来,手指头戳来戳去,并发出“嘟嘟嘟——”的表示开心的声音。 楚萸瞧着眼前父慈子孝的画面,心里滚过一阵暖流。 其实旅程开始,长公子对珩儿的态度,仍然是端着的。他绷着脸坐在对面,不大高兴地看着他肉疙瘩似的在楚萸怀里蠕来蠕去,霸占了她的全部精力与爱意,他几次想摸一摸她的手,却根本无处下手。 转变发生在十天前的一个下午。 车队照例停驻休憩,楚萸急吼吼地要去小解,把肉疙瘩强行塞进了他怀里。 小小的一坨,抱起来还挺沉,他拧着眉头盯住他皱巴巴的脸蛋,心想自己小时候也这么胖、这么皱巴吗? 父王与阿母,究竟是怎么对着长成这样的自己,生出爱意的呢? 他实在想不出,正出神间,与宝宝仰起来的亮晶晶的黑眼睛对视上了。 一种奇怪的情愫,渐渐在胸口渲染、弥漫,小宝宝眼珠转动,眼里都是天真与欢快,而且似乎很想把这份天真与欢快,通过眼神传递给他。 他的神思出现了片刻的恍惚,再回神时,已经朝他伸出了一根手指。 小婴儿歪着脑袋,望着他悬在他头顶的食指,咯咯笑了起来,接着神奇的一幕出现了。 他举起肉乎乎的手臂,毫无保留地用自己的五根短手指,捏住了他那根指头。 肌肤相触,十指连心,转变只发生在一瞬间。 那一刻,他们便建立了奇妙的父子情谊,楚萸解手回来,发现形势大变,珩儿被长公子怜爱又笨拙地箍在怀里,而且还不肯还给她了。 在车里时抱着,睡觉时也搁在身边,楚萸则被挤到了床边,紧贴着帐篷的篷布睡了好几晚。 迷迷糊糊中,仍免不了被他时不时揩一下油。她很是委屈,更加缩起身子,尽量逃离他手掌肆虐的范围。 小家伙逐渐意识到,阿父一点都不讨厌他,也不会再用威胁与嫌弃的眼神看他了,便越发得瑟起来,拼命展现自己,走路、翻跟头,在床榻或座椅上嗖嗖地爬…… 在他幼童的头脑里,这些就是个人能力的体现。 楚萸温情脉脉地望着他们,觉得这两年经历的磨难都值了,至少迎来了一个好结果。 然而一想到他在秦国的妻子,她好不容易柔软起来的情绪,立刻又低落下去,她埋下头,试图继续刺绣。 然马车颠簸得更凶狠了,就像是在敌军阵营里冲锋陷阵,布帛上孔雀的嘴巴给摇晃成了菱形,头顶的羽冠也在不知不觉间,被绣成了一朵西兰花,仿佛是山海经中记录的未知妖兽。 楚萸绣工有限,这些年来飞针走线只为了解压,丝毫没增进技能,因此她无法补救,只能将错就错,继续绣怪兽。 若说她在楚国唯一长进了的技能,便是将小篆全部学会了,甚至很多生僻字也信手拈来。 这对她并非难事,毕竟大学时,她可是背过《牛津词典》的狠人,还仅仅只是出于爱好。 学习秦国文字亦是如此,不仅打发了空虚的时间,也活动了僵硬的大脑,她完全乐在其中。 第214章 又行了十几日,车队终于进入秦国境内。 山野虽然没那么青翠了,但处处安全感爆棚,即便没人护卫,也无需担心遭遇突袭或者其他什么的。 在她以放松下心情,聊些女孩子的话题为由,坚持不懈的磨叨下,长公子总算肯放她去秀荷的帐篷睡两天。 而实际上,一进秀荷的帐篷,她就倒头大睡。在这里,她不用跟他斗智斗勇,像蚯蚓一样蠕动着躲避他的抚摸。 这一个多月中,他并没有染指她,甚至在她来月信时,还好心地用自己滚烫的手掌,帮她捂肚子。 她心里腾起许多感激,然而一抬头,触到他勾起的唇角时,登时意识到,这家伙绝对别有企图。 果然手掌很快不安分起来,在她肚皮上慢慢摩挲、揉捏,她羞得耳廓通红,可他的手心实在太温暖了,比暖贴还好用,她鼓着嘴巴,默许了他偶尔僭越的抚弄。 尽管以上种种,附加条约仍旧没能追加成功,眼看着目的地即将到达,她心里越发焦急。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被聒噪烦了,还会给她一记威慑力丝毫不减当年的眼刀,唬得她短时间内不敢再开口了。 又是几日,到了雍城,马队解散成三支,一支继续北下,汇入函谷关军营,一支留在雍地驻守,另一支则继续护送他们回咸阳。 他们在雍城停留一晚,住在当地最好的驿馆里。 楚萸总算能够奢侈地洗一个热水澡了,她在浴室磨蹭了足足两个时辰,才舒舒服服地出来,浑身蒸腾着热气,头发湿漉漉地垂在腰际。 长公子正坐在榻边,见她满面娇红、长发披散地进来,目光渐渐变得暧昧玩味起来。 楚萸假装没看见,偏开脸,扯过一旁衣帽架上的毛巾,慢慢擦拭着缀满水珠的长发。 余光瞥见他徐徐站起身,不紧不慢踱了过来,拿起另一条毛巾,将发尾从她手中握过来,用毛巾包着,一寸寸向上擦拭。 他的手劲比她大很多,因此擦得也更彻底,楚萸手指绞着毛巾,任由他将她的发丝,一缕一缕拭干,眼眶却蓦地红了。 她肩膀抽动起来,啜泣声渐渐压不住。 扶苏停下,微微有些诧异,扳过她的肩膀,眸光清润。 “怎么又哭了?” 楚萸抿着唇没回答,使劲憋着眼泪。 一想到咸阳近在咫尺,她的心就难受得像要裂开。 一旦到了咸阳,他们之间便连暧昧也不会有了。 他也不会再如这般,温柔又亲密地为她擦拭头发,就算他想,她也会拒绝。 她虽然随他回到咸阳,但她曾经的决意,不会改变分毫。 她不会介入他的家庭,有再多的心痛和不舍,也只能默默独自承受。 她会想办法找点事做,她现在能读书识字了,也许有地方会雇佣她,她可以赚点小钱,再加上那些存下来的珠宝玉石,维持生计不成问题。 长公子于她而言,更像是一个最后的保障。若是她真有无法养育珩儿的那一天,比如破产,比如病重,珩儿还可以投靠父亲,无论怎么看,他都不会受苦。 这便是她的打算。 可无论在心里想通过多少遍,她还是会在与他目光相触,肌肤相碰的时候,泛起无限哀伤与酸楚。 他捧起她的脸,越靠越近,声音是她几个月前不敢想像的温柔:“到底怎么了?想珩儿了吗?” 珩儿在隔壁由秀荷照顾着,小家伙这两天贪睡的很,一天有一半时间都在打呼噜。 楚萸忍无可忍,以从未有过的用力扑入他怀中,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背。 紧得仿佛想与他融为一体。 她在他怀里,放肆又大声地嚎啕大哭起来,眼泪与鼻涕混在一起,濡湿了他胸前的衣料。 他有些愣住,慢慢抬起手臂,环住她颤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任由她宣泄。 最后她哭累了,埋在他胸口,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到底也没有说出原因,而他隐隐约约猜到了什么,却并不敢确信。 就像他始终无法确信,她是否真的爱他。 每当他觉得她应该是爱他的,心情骤然大好时,马上就会发生某件事,兜头泼给他一盆冷水,让他变得暴躁易怒,纠结又没有安全感。 他在最青涩的年纪,苦苦陷入爱河,却又因为爱而不得,屡屡做出混帐事。 她心底其实是挺恨他的吧? 他目送着她抽抽嗒嗒的身影走出房间,往隔壁而去,忽然扬声叫住了她。 “芈瑶,等等——” 她在门槛旁停住,眼泪汪汪地转过头。 有那么一瞬间,他特别想告诉她,他没有成婚,顺便问她一句,愿不愿意嫁给他? 然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兴许是那点无用的自尊在作怪,他终是止住了这股冲动,冲她淡淡笑了笑: “明日出发的早,你……早些休息吧。” 楚萸懵懂地点了点头,长睫上沾满泪珠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 他不敢再看,蓦地回过身,朝案边走去,假装拿起一只竹简翻阅,生怕自己失控。 长夜难眠,身处不同房间的两人,皆没能睡着,第二天,眼睑的颜色一个比一个乌沉。 不仅如此,楚萸的眼皮还肿着,眼尾红红的,像是被谁欺负了一整晚似的。 第215章 蒙昱狐疑地扫了他们两眼,很难不去猜测,两人是不是彻夜做了什么不可言说之事—— 随着咸阳逼近,两人各怀心事,连珩儿都受不了了,很有眼力见地抱住秀荷的胳膊,粘着她求抱抱。 于是这几日,他都与秀荷、郑冀同乘,在逐渐刺骨起来的秋风中,四脚朝天,兀自开朗着。 车队终于抵达咸阳东门,当初楚萸就是从这里离开的,长公子也是从这里追出去的。 如此看来,一切都像是命运的有意安排。 马车轱辘轱辘行驶在熟悉的街道中,驶往熟悉的那处宅邸。 楚萸的手指始终在袖笼里攥紧,心中混乱如粥。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她忽然产生了逃避的想法。 一夜她都不想住了,她只想立刻跳车,永远也不要迈入他家中,与那位高雅端庄的女主人面对面—— 然而她终究是慢了一步,马车慢慢停住了。 她鸵鸟一样埋着脑袋下车,假装没看见他伸过来意欲搀扶她的手,笨拙地跳下来,手指缩在袖笼里,睫毛始终低垂。 他见她这个样子,无奈地笑笑,心想,马上就好了。 她很快就会看到,他家中一切如故,他如她所愿的那样,没有娶什么齐国公主、魏国公主、燕国公主…… 他真正想娶的人,始终都只有她一人。 只是弄明白这点,耗费了他两年的时光。 也幸好他没有屈服于父王的威压,与宗亲们的轮番攻势——那可真是一段难熬的日子,他每天只要一睁开眼,耳边便不会消停,前脚刚踏出家门,后脚就有说客闻风而来,甚而在街角,都能被雄辩之士揽住去路,叽里呱啦一顿输出。 他甚至怀疑,父王是不是下达了什么悬赏令——凡是能令他回心转意者,重赏。 然而他心意已决,哪怕是苏秦活过来,亦说他不动。 他当时也不知道,他们在不久的将来,是否还有继续前缘的可能性,但至少,不能把路堵死。 她不愿与别人分享他,那他就不娶,一直不娶,看她到时还如何狡辩? 他承认,这其中有赌气的成分,但真正让他在无数指责与规劝中熬过来的,还是心底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然而,她却嫁人了,他得到这个消息时,气得都快疯掉了—— 门扉转动,他思绪回笼,眼前跃入长生那张既惆怅又欢欣的瘦脸。 “长公子……”他鼻涕一把泪一把,“您可回来了——” 忽然,他扫到了在长公子身后躲躲闪闪的楚萸,眼光一顿,登时来了脾气,正要发作,被长公子一掌扒拉到旁边。 “别挡路。” 他惊恐地看见,长公子带着几分微妙的讨好意味,轻轻抓过楚国公主的手腕,而那公主,竟然敬酒不吃吃罚酒,像甩毒蛇一样将长公子甩开…… 正当他愤愤不平时,又有一个抱着婴儿的圆脸女孩,束手束脚地跟随进来,女孩后面,还紧紧跟着一个面容清秀的男子。 长生只觉得眼晕,脑中渐生不好的预感。 楚萸小心地护住自己的手,不让他牵,也不让他摸。 他怎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妻子呢,光天化日之下,就去抓其他女孩的手—— “阿清,你带她去老地方休息一下吧,旅途劳顿,她大概是累了。” 听见“阿清”这个名字,楚萸像见到了救星,霍地抬起眼睛,对上了那对熟悉的琥珀色眸子。 眼泪顿时哗啦啦止不住,她任凭自己被阿清扯住手腕,关切地嘘寒问暖,随她一同去了曾经的住处。 扶苏立在原地,默默注视着她们的背影消失在胡杨林中,眼风一转,朝长生额头弹了一记。 “以后不要拿那种态度对她,记住了吗?” 长生捂着额头,心里委屈:“是……那、那我应该拿出哪样的态度呢?” 扶苏唇角弯起,眸光温柔:“自然是拿出对夫人的态度了。” 长生目瞪口呆,而后原地摇晃了一下,只觉得头顶的太阳太毒太辣,让他这会儿有点耳鸣。 夫人?莫、莫非是—— 这边,楚萸被领入熟悉的小天地,顿时止住了眼泪,就像乌龟缩进了壳里。 “你瞧你,怎么哭成这样,眼睛都肿了。”阿清掏出手帕,为她擦去泪珠。 楚萸抽抽鼻子,努力稳住心神,她迫不及待地拉住阿清的手,难受地问,夫人住在哪里,她知道她来吗? 阿清手顿住,呆愣愣地望了她半晌。 “夫人?什么夫人?”她大为不解。 这回轮到楚萸发愣了:“就是长公子……的夫人。” 阿清笑了:“你呀,说什么胡话呢?长公子,从来就未成婚,哪来的夫人啊?” 欸? 楚萸浑身猛地一僵,仿佛被一道闪电,从头顶击穿到脚底。 他、他、他—— 难道没有娶齐国公主吗? 她只觉得一阵天晕地旋,身体一软,瘫倒在阿清怀里。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29 13:08:19~2024-03-30 15:10: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块小饼干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5章 夫人 ◎……◎ 第216章 “好啦,别再闹了,你早饭之后就没吃过东西,至少喝点粥吧。” 说话之人,嗓音清润似春风拂面而过,随着这话落地,一只热乎乎的勺子怼到了楚萸嘴边。 动作生疏,甚至有点粗笨,执勺之人显然没有多少伺候人的经验,几粒白米从勺子边缘蹦出来,悄无声息粘在了楚萸唇角。 楚萸别过脸去,不理睬他,也不理睬他殷勤送到她嘴边的勺子。 他骗了她,让她白白揪心了好几个月,结果在他家中,根本就不存在那样一位令她无颜面对的夫人,他一直都将她蒙在鼓里。 她越想越委屈,嘴巴撅得老高,即便头偏了过去,扶苏也仍能看见那条气鼓鼓的弧线。 他叹了口气,把粥放下,从被窝里寻到她的一只手,轻轻攥在掌心中,捏了捏,揉了揉。 她没有挣脱,但嘴巴依旧执拗地撅着,浓密的睫毛挡住了眸中神色。 楚萸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当初是她执意要离开秦国,他在那之后退了婚,是她预料不到的超常规事件,在这件事上,他们双方都没错,但似乎又都有错。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初若非她坚决出走,他也未必会退婚。 如果她妥协地留在这里,需要面对的,仍旧是二女共侍一夫的局面,就像那句老话说的,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她不毅然决然一回,他依旧意识不到她的痛苦与不情愿。 所以她不怪他,甚至从阿清口中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首先感到的是惊喜,然后是惊讶与疑惑,最后才是气愤。 而她气愤的是,他在楚国明明有那么多时间,那么多的机会,却硬是一个字都没跟她说。 在珩儿身份未揭晓前,倒也正常,毕竟那时他肯定是恨她的,觉得她水性杨花,攀龙附凤,可一切真相大白后,他亲眼目睹了她的纠结与悲伤,却仍然什么也不说,这一点最让她气恼。 所以,她才不要理他呢—— 这几天都不理。 一想到这儿,她越发委屈,索性转过身去,拿后脑勺对着他。 外面暮色渐浓,扶苏也知道自己惹她不高兴了,而且有越劝越火上浇油的趋势,只好从榻边起身,将粥交给了等候在外厅的秀荷。 临走之前,手还探到她唇边,“好心地”将那两粒米粒,从她柔软的肌肤上刮下来,送进自己嘴里。 她手臂一扬,把褥子拉过头顶,只留几绺黑黑的头发在外面,好像是贝壳里长出来的海藻。 扶苏立在榻边,无奈地望了她许久,才不大情愿地离开。 算了,等她气消了,再提筹办婚宴这件事吧。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想要将她娶过来,永远留在自己身边。 他打算明天入宫时,就说于父王。若是父王还不同意,他就在大殿门口跪到他同意。 临睡前,楚萸终究还是抵抗不住咕咕叫的肚子,让秀荷从厨房悄没声地拿了点食物,鬼鬼祟祟地吃下了。 珩儿今晚跟他阿父睡,长公子虽然气人,但照顾孩子的功力与日俱增,珩儿也很有眼力见地探知到,未来能够保证他丰衣足食的,是面前这个长了喉结的阿父,而不是胸脯软乎乎,埋着特别舒服的阿母,于是可劲地缠着他,咿咿呀呀地施展着自己的小魅力。 哼,小小年纪就会见风使舵,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辛辛苦苦生下来的—— 她完全忽略了,宝宝两年没见到阿父,此刻正上头着,树獭一样抱住他的胳膊,扒都扒不下来…… 虽然怀着满腹埋怨与牢骚,恨不得画个圈圈诅咒他,她还是十分不争气地倒头就睡。 两年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香,这么沉,仿佛这里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伤到她。 以前在楚国,即便是最和平的那段时间,她也睡得极浅,甚至都没懒过床。 脑中有根不起眼的弦,始终绷着,她摸不到它,也不知道它具体代表着什么,但那种淡淡的,挥之不去的紧绷感,从入楚起,一直贯穿到与他重逢的那一刻。 那日在街上,他高高端坐于马上,气场凛然,表情几乎可以说是阴鸷,可那一夜,莫名的,那根不痛不痒、难以描述的弦,霍地就松弛开了。 当然,她很快又有了许多新的担忧,包括被景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威胁,但是那根弦,再也没绷起过。 现在想来,她大概知道原因了。 因为他与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在被带去他的临时宅邸后,她又开始时不时地懒床了,即便前一天被他吹鼻子瞪眼睛,也不影响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头。 有的时候,身体比嘴巴和内心都诚实。他就像一棵大树,深深扎根于她心底,她潜意识里知道,他永远都会是她的救命稻草。 不行不行,怎么又念起他的好了? 她负气地连翻了好几个身。 她现在的主要业务,是要去恨他,恨他肆意欺瞒自己,恨他挖了一个大坑,给自己跳—— 她气咻咻地从榻上坐起来,外面天光明媚,她不出意外,又睡过头了。 她慢腾腾地梳洗、吃早膳,得知了秀荷跟郑冀都在仆役区被安排了宽敞干净的住所,阿清心疼他们旅途辛劳,让他们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 楚萸努力不去想这代表着什么,绷着一张脸在庭院里走。 第217章 珩儿今日被交给阿清照顾,阿清从小照料过长公子,自是上手极快,她惊讶于珩儿与长公子长相上的酷似,揉着眼睛看了好几遍,惊奇似的逢人就讲,说珩儿除了胖一点,简直就跟长公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真的吗?”楚萸短暂地忘了要生他的气,从站在树冠下的阿清手中,接过了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珩儿,面上难掩喜色。 这就表明,这个小胖墩,长大后,会是个和他父亲一样玉树临风的大帅哥喽? 她歪着脑袋,怀疑地瞅了瞅他嘟起来的脸蛋,最后没忍住,吧唧亲了两口。 见阿清抱他抱得欢喜,楚萸便将宝宝暂时交给她照顾,自己也乐得清闲片刻,绕着熟悉的院落慢慢地逛。 逛到了那处秋千,她百感交集,眼眶又酸又热,坐上去荡了好一会儿。 几只似曾相识的小麻雀叽叽喳喳落下来,脖子一伸一缩啄着地上的米粒,黑豆似的眼睛偶尔落在她身上。 楚萸仿佛听见了时光哗哗倒流的声音,差点泪流满面,她捂着鼻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在花园外边撞见几个小丫鬟。 她怕自己眼眶红红的模样被看到,连忙拿手背用力擦眼泪,结果小丫鬟们不仅没抬头直视她,还齐齐弯下身子,恭敬地拜了礼。 “夫人。” 她们一迭声地唤道,然后从她身边匆匆而过,只留楚萸一人,在原地兀自凌乱。 啥? 夫人? 这个夫人,是对已婚女的通称,还是—— 她捂住脸颊,觉得心脏怦怦跳得厉害,跑到马房,要了一辆马车和一位车夫。 “夫人,您要去哪呀?”车夫一边麻利地给马套上绳索,一边讨好地问道。 楚萸只觉得心里咯噔一声。 按理说,车夫已经算是宅邸中,最远离信息中心的人物了,而这样的一位人物,居然不假思索就开口唤自己“夫人”,让她很难不怀疑,是不是有人大张旗鼓地对阖府人员做了统一交代…… “我、我去集市上逛逛——”她心慌意乱地报出原先住处的地址。 她现在迫切需要出去透口气,哪里都行。 “好嘞,您坐好。”车夫愉快地答应了,不出半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她家附近的那处集市。 楚萸让他在巷子里等候,他毫无怨言地微笑着同意了,俨然一副对待主人的态度,这令楚萸越加慌乱,差点被自己的步子绊倒。 周围的一切,从街景到货物,与两年前几乎分毫不差,让她禁不住怀疑,这两年的时光是不是一场错觉,一场梦,而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可怜兮兮的异国公主,被父王遗弃在敌国,孤苦无依,举步维艰。 也许下一秒,长生就会窜出来,对她说“我家主人有请”,而她一转头,便能看见长公子手臂搭在窗框上,满面金光地冲她微笑…… 她泛起了伤感,恰好此时,身后卷来一阵风,接着一人一马从她身畔飞驰而过。 马上少年一袭白袍,身姿飒爽如松,他们短暂地交错了目光,正是因为如此,少年在奔出数百米后,后知后觉地猛勒缰绳,调转马头又奔了回来。 “芈瑶?”他慢慢策马而来,脸上写满惊讶与喜悦,“你真的回来了?” 楚萸盯着少年看了好半天,才张大嘴巴,嚅嗫着唤出了他的名字。 “子婴?你、你是子婴?” 也不怪她如此惊讶,两年未见,他几乎像变了个人,个子高了一大截,身量也挺拔宽阔许多,坐在马上,意气风发,英俊明媚。 子婴轻盈地跳下马背,走到她面前,露出雪白的牙齿:“真是好久没见了,你……还好吧?” 楚萸扭捏地点了点头,将目光从他脸上稍稍挪开。 她的不自在,是有原因的。 那场关于前生的梦,她后来断断续续又做了几场。 而那几场梦境的主角,几乎全是子婴。 长公子安排的人,将她从胡亥手中救了下来,送到子婴府上,子婴收留了她,为她疗伤,对她极好,她便以侍妾的身份留在了他身边。 只是那个时候,她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孩子的惨死,比梦魇还挥之不去,她留着一口气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她知道子婴一直隐忍着,他有野心,也有能力,她很看好他,相信他终有一日,可以将胡亥从王位上拖下来—— 不过她的愿望,倒是被赵高先实现了。 但当她得知,赵高是陷害长公子的元凶时,立刻转移了仇恨,她默默支持着子婴的谋划,在行动当天自告奋勇假扮成宫女,埋伏在宫内,心想万一韩谈刺杀失败,她可以不顾性命地冲上去补刀。 她苟活到现在,就是为了这一刻,她甚至希望韩谈失败,这样她就可以亲自复仇了。 为了孩子,也为了长公子。 然而韩谈机敏又狠厉,手起刀落,几乎是在眨眼间就砍死了赵高。 指鹿为马、心狠毒辣、阴险狡诈的一代权宦,就这样仓促而草率地死在了另一位宦官刀下。 真实的商战都是朴实无华的,真实的权利斗争,往往也只在手起刀落间,根本无需那些花里胡哨的阳谋、阴谋。 大仇得报,子婴问她还愿不愿意留在自己身边,她说好,便一直留了下来。 她亲眼见证了,他面对已经被彻底搞垮了的大秦,是何等的无奈与无助,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似乎无论怎样努力,都无力回天。 第218章 有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比什么都令人绝望,不管他怎样彻夜操劳、拼命补救,都已无法挽回局面。 大势已去,大秦的命数,已经尽了。 可他还不想认命,然而这时,刘邦的军队,已浩浩荡荡地停驻在了城门外。 他无可奈何,出于诸多考量,只能白衣素冠、以绳自缚,打开城门投降。 刘邦没有杀他,而是将他看管起来,她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项羽的到来。 项羽毫不犹豫地将他杀死,并纵火将整个巍峨壮阔的咸阳宫,付之一炬。 那日她正在宫中,看着树杈上的新芽发呆,一队人马凶神恶煞地冲了进来,为首的年轻人身量魁梧,煞气十足,直接杀入寝宫,砍下了子婴的头颅。 她疯了一样冲进去,却被项羽一把推开,他不屑于杀她,她便主动将自己的脖子撞到了他的剑上。 到此为止,她的前世人生,画上了句号。 所以此时此刻,再见到子婴,她其实是相当百感交集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3-30 15:10:19~2024-03-31 14:10: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72966 10瓶;一块小饼干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6章 初遇 ◎……◎ “你……看上去,好像比先前胖了些。”半晌沉默后,子婴挠了挠头发,有些没话找话地道,“胖些好,显得健康……” 楚萸前一秒还莫名尴尬,这一秒登时涨红了脸。 自从生了珩儿,她胸围臀围都涨了一圈,再加上回来的路上,没少被长公子哄喂各种甜食、肉食,腰肢虽然依旧纤细如蜂,然撩开衣服便会看见白花花的小肚子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赘肉。 某人经常用爪子去蹂躏那坨肉,捏面团一样揉来揉去,好像觉得特别好玩似的。 每当这时,她就很想凶他,让他自己摸自己去,然而长公子衣料下的小腹,精壮、结实,规整地排布着八块腹肌,连一丝赘肉都不见。 楚萸愤愤地发誓要减肥,可惜一个多月过去了,她依旧把每顿饭都心安理得地吃到空盘,并安慰自己说,现在正在途中,需要脂肪来维持体温和体力,减肥等回秦国再说。 然而到了秦国,她马上又滋生出很多新的烦恼,减肥已经排不上号了。 “那个,你用过午膳了吗,要不要一起去吃些东西?”子婴指了指前方的酒铺,眼中含着期待。 楚萸脑中顿时浮现某醋坛子的身影,连忙摆手道:“我、我吃过了,子婴,不麻烦你了。”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不似方才那样尴尬了。 “对了,你寄放在我这儿的东西,要不要取走?”他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忸怩,忽然提出道,接着,别有深意地笑了笑,“你先前拜托的事,我已经尽力完成了。” “诶?”楚萸愣了一瞬,才慢慢想起她两年前的委托内容。 保护手机,还有——除去赵高。 那他所说的尽力,是指尽力帮她把手机藏好了,还是—— 前者以子婴的身份,简直易如反掌,那也就是说—— 她惊讶地睁圆眼睛,嘴唇动了动,刚欲开口询问,子婴忽地一笑,竖起食指抵在唇边,摇了摇头。 有些事,只心领神会便好,不必宣之于口。 “我正好要回家,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过去?”他丝滑地转移话题道,“顺道见见渭阳君?他可不止一次提起过你呢。” “渭阳君……提起过我?”楚萸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出自己哪里有值得被记住的地方,莫非是老爷子馋桂花酒了? 子婴神秘地笑笑,见楚萸点头同意了,便牵着马与她并排往前走: “当初长公子硬要退掉与齐国公主的婚约,整个宗室都在向他施压,他能挺过来,其实挺不容易的。说实话,他几乎是在拿自己的未来做赌,幸而二公子挺身而出,为他兜了底,不然王上定不会如此轻易宽恕他。” 楚萸垂下眼帘,心里很不是滋味。有的时候,顶住身边所有人的压力,坚持住自己的想法,远比在异国他乡吃点苦要艰难得多。 她这不是在为长公子开脱,她依旧气他不早点和自己说,还很气他那次逼得自己割手腕,可一码归一码,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很令她钦佩。 支撑他抗住所有,贯穿始终的那个信念,会是什么呢? “不过,渭阳君从来不逼迫他。”子婴又道,“只是时不时地就自言自语,说你一定是妲己转世,把长公子的心窍迷住了。” 楚萸脸一红。这种提起,还是不要的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半天,快到渭阳君府邸时,楚萸实在忍不住,睫毛猛地一抬,谨慎又含糊地问道:“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呀?” 那赵高是何许人啊,怎会被轻易抹除掉?他该不会是在糊弄她吧? 她越想越觉得可疑,眼珠子期期艾艾地盯住他,屏息凝神等待回复。 子婴叹了口气,早已猜到她不会就此作罢,他捋了捋马的鬃毛,语气轻飘飘道: “人每天要走这么多的路,哪能一次都不滑脚呢?人每日吃五谷杂粮,哪能一顿都不噎着呢,鱼刺羊骨卡在喉咙里也是会致命的。” 第219章 他后面又说了些类似的类比,每一样都对应着一种十分常见又相当自然的死亡方式。 只是他最后也没点出,到底是哪一种,要了赵高的命。 楚萸打了个冷战,果然真实的权力斗争,都很朴实无华。 原本她还以为用了什么精妙绝伦的计策,结果却是如以上这般,从日常生活中下手。 不过仔细一想,这才是真正的高招,所有人都会将之当成意外,不会起疑心。至于他到底是如何实施的,他肯定不会说,楚萸也不敢问。 在这个混乱的时代,只要有心谋划,杀一个在宫外有独立居所的人,一点也不难。 “那就好。”她呢喃道,脸上渐渐露出喜色,“不管怎么说,没有了他,大秦的未来至少不会全面崩盘。” “那可未必。”子婴泛起一丝老成的冷笑,眸色深邃了些,“人性大抵都大差不差,没有他,也不敢保证就没有其他人,还是谨慎些比较好。” 此言一出,两人不约而同又沉默了起来。 说实话,他们俩目前的地位,实在是太卑微了,完全无法左右这种事情,甚至连话都插不上。 不过对于那位未来的始皇帝陛下,就算再有地位,怕是也难以左右他的决断吧? 除非,是他非常亲信的人,比如蒙恬蒙毅,比如李斯—— 或者,长公子? 楚萸短叹一声,跟在子婴身后,进了府邸大门。 渭阳君看上去一点也不见老,气色红润,腰杆拔直,正被一堆小山般的竹简包围着,一边满头大汗地挑拣,一边高声大嗓地对帮忙的小厮指手画脚,嫌慢又嫌笨。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若是通读诗书,谁还会在这儿干杂役呀,他们能识几个字已是很大的学问了,因此翻找起来自然就缓慢。 厅堂内除了渭阳君,唯一识些字的,便只剩下老管家,然他老眼昏花,膝盖还不好,在浩瀚如海的竹简堆里寻到家主想要的那只,简直强人所难。 因此,一见到子婴,渭阳君立刻眉开眼笑,甚至忽略了躲在他身后的楚萸,扬声招呼他赶紧过来帮忙,从这一堆堆里,找出三册记录某古籍的书简,说是秦王想看。 子婴连忙过去,他一走,楚萸便像退潮的石块那样露了出来,渭阳君看见她,眉毛一挑,露出十分惊异的表情。 楚萸最害怕这种时刻,连忙小碎步上前,在他开口前,满面堆笑道:“我也帮您找吧,多个人能快一些。” 渭阳君显然更着急找东西,他捋着花白的胡须,深邃地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老管家又重复了一遍竹简的主要内容,提炼出几个关键词,他们只要逐一翻开,迅速扫看两眼,不是就扔在一边,继续再找,直到找出混在其中的那三册。 楚萸与子婴,到底是年轻反应快,像船头劈开海浪那样,很快就将竹简筛除一大半,看得原先打下手的小厮和管家皆目瞪口呆,甚至渭阳君,也停止了翻找,连连喟叹道“人不服老不行啊,哈哈哈”。 大约半个时辰,两人成功将竹简全部挑拣出来,渭阳君很是满意,从案边起身,袖口一扬,便有人上前将竹简一摞摞捧走,重新堆放在书房的架子上。 “这些都是吕不韦之前留在老夫这的,今日王上忽然提出想看。”他掸了掸竹简上的灰,摊开来查验,确定无误后,让管家收好,明日入宫时带上。 楚萸有些紧张地往子婴身后缩,果然下一秒,渭阳君就把灼亮的目光向她扫来。 然而,楚萸预料中的那些话,统统没有出现,他只是捋着白须徐徐打量她,而后缓缓开口道: “这回,不跑了吧?” 楚萸脸颊微微烫了起来,她抿抿唇,蚊子嗡嗡般答了声“嗯”。 “今日入宫,老夫看见扶苏了。”渭阳君接着说,“他向王上恳请,意欲娶你为妻。” 楚萸心口急跳,目光呆呆地凝滞在他的胡须上。 秦王怎么说?他……同意了吗? 虽然今早,府邸里的仆役齐齐唤她为夫人时,她还感觉胸口闷得透不过气,就像突然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似的,但此时,那种胸闷感荡然无存,变成了一种惶恐。 万一,万一他不同意呢?无论长公子心意有多急迫,秦王不应允,那她便永远也成不了他的妻。 此刻,她宁愿每天都胸闷,也希望秦王开开恩,允许她,嫁给他。 她自然还是生他的气的,可是—— 她仍旧非常想做他的妻,与他执手余生,白头偕老。 像是看出了她眼里的渴求与不安,渭阳君轻轻咳嗽一声,以一种提醒的口气严肃道: “听说你已诞下一幼子,那个孩子,你可敢保证,一定是扶苏的骨肉?若是为了一己私欲,混淆王室血脉,是要被夷三族的。” 楚萸有些委屈地蹙起眉心,她手指攥了攥,扬起面庞,直视他充满探究的双眼,声音比先前大了许多: “珩儿确实是长公子的亲生骨肉,它身上流着秦王的血,这一点,我对天发誓,请您务必相信我。” 渭阳君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老夫自然是相信你,只是好心提醒你这个莽撞的丫头一句,毕竟这偌大的王宫里,有心人遍地皆是,若此事为真,那孩子便是王上的长孙,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一旦此事传开,多少人的羡慕与嫉妒,可全都落在你身上了,你若是有什么猫腻,定会死得很惨很惨,扶苏也保不了你,这一点,你要清楚。” 第220章 楚萸打了个冷战,虽说她问心无愧,却也着实没想到这些弯弯绕绕,她紧张地捂住胸口,深深吸了两口气。 “多谢渭阳君提醒,但芈瑶还是那句话,珩儿他确凿无疑,就是长公的亲生血脉,这是雷打不动的事实。” 渭阳君点了点头:“那便好。” 中午,楚萸被留下一起用了午膳,渭阳君再也没提起过方才的事情,只嘻嘻哈哈道了些近来狩猎遇到的乐子,楚萸心里挂记着秦王的答复,连吃了些什么都没记住。 告别渭阳君与子婴后,她实在不想回去,便让车夫将她拉到原先的住处,本以为大门推开,会看到一派萧索与荒凉,然而意外地,里面既不萧索也不荒凉,反倒比先前“豪华”十几倍。 房舍都添了颜色红火的新瓦,墙面也刷新过,地上只零星飘落一些树叶,无比干净,她困惑地迈步进去,竟看见田青从后院走出来,一副英姿勃勃、干劲十足的模样。 见到她,他也一愣,半晌没能说出话来,最后是楚萸先开了口。 “你还住在这儿吗?” “偶尔来照看一下。”田青,或者说章邯实诚地答道,“我如公主所愿,投靠了蒙恬大人,现在——” 他低头瞅了眼身上簇新的衣袍,有些羞涩似的笑了笑:“现在混得还不错。” 岂止是不错,能将这处空宅子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就说明他地位不低,且有特殊的功劳,否则依照秦法,半年内无人居住的房屋,是要充公重新流通的。 楚萸冒出了一个新的想法。 “那我今晚,能在这里休歇吗?” “那是自然,这里依旧是公主的宅邸。”他有些惊讶,但很快收敛了多余的表情,“公主若是想住在这里,我就留下来陪您。” 楚萸点点头。 那正好,毕竟她一个女孩子家,孤身一人独住,确实有些没安全感。 夜晚,她躺在久违的床榻上,手指不由自主滑入床缝间——穿越最初的那段时间,她每晚睡觉前,都会这么做。 她阖上双目,想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很快就感到疲乏,渐渐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嘴唇被什么啄了一下,她嘟嘟囔囔地转了个身,正要继续入梦,忽地意识到身边有人。 她猛地一翻身,睁眼看去,不出意外,果然看见一道熟悉的轮廓,就坐在她手边,眼神幽幽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她撇撇嘴,打算继续摆出不理睬的态度,虽然她心里已经急得冒了烟,迫切想知道秦王的答复。 隔着满室昏暗,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就这样僵持了很长时间。 直到他,自这片泼墨般的夜色中,朝她缓缓俯来,不由分说吻住了她的唇。 楚萸试图挣扎,未果,被他握住了两只不安分的手腕,扣在头上。 “芈瑶。”撕咬良久,他松开她的唇,极慢地流连到她耳畔,牙齿咬住她滚热的小巧耳垂,轻声笑道,“其实第一次潜入你房中的那晚,我就已经很想这样做了。” 楚萸心跳陡然加快,这、这个家伙,竟在那个时候,就起歪心思了吗? “不,更准确地说,”他的唇瓣继续向下,细碎地吻上她的脖颈,逼得她难以承受似的昂起下巴,“是在那个雨夜,我手指划过你面颊时,就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你了……” 话音未落,他已撩开她的睡衣,滚热的手掌,紧紧掐住她纤柔的腰肢。 而此时,虽然被解放了双手,楚萸却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一丝力气,去拒绝他了。 她咬住唇瓣,手指紧紧掐住床沿,努力不发出声音,试图做最后的坚持。 可他终究是对她了如指掌,轻车熟路,不出几分钟,就将她撩拨得娇声连连,如水波般在少女的闺房中,一重重荡开。 “不够,芈瑶,再大点声,”他的气息吹在她耳畔,暧昧中又渗出几丝疯狂的意味,“叫我的名字,不要停下来……” 楚萸的手指在他精壮的背肌上,抓出淡淡的血痕,她又咬了咬唇,不想让他处处如愿,他便故意刺激她难以承受之处,惹得她不得不放弃所有抵抗,红唇中溢出一声声柔媚的、令人骨头酥麻的“长公子”。 屋内躁动久久不歇,甚至越来越激烈,忽然天边炸开轰的一声巨响,接着大雨倾盆落下,哗啦啦冲刷着地面与屋脊。 一切,一如两年前的那次初遇。 对于楚萸而言的初遇。 【??作者有话说】 大约还有五六章完结,最近卡文卡的厉害,明天请个假理一理思路(^-^) 对了,女主与前世是同一个灵魂,女主穿越前的那个原主不是,所以才被取代掉了,不过原主的灵魂和女主互换了,回到了现代(现代女主被救活了,相当于两人互穿,都把对方给救了),然后景暄死后也穿越到了现代,与原主重逢了,也算是he了,就不单独再写了^_^ 感谢在2024-03-31 14:10:39~2024-04-01 19:06: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梦追人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7章 扭捏 ◎……◎ 院中雨势微歇,空气沁凉。 榻上女子红唇轻轻喘息着,鬓发散乱,双颊酡红,几缕青丝贴在面颊之上,宛如一只被仙泉玉露饱饱滋润过的新鲜桃子。 第221章 她此刻,正负气似的拿后背对着身旁男子,紧裹被子不吭声,雪白的长颈在青丝间若隐若现,精美得仿若玉雕。 一阵漫长的沉默,直到男子将手探进被窝,捉到她的手,紧紧攥进掌心。 楚萸气咻咻地转过身来,睫毛一扬,瞪住他。 这个家伙,竟在那个时候,就对她动了歪心思吗? 那个雨夜,火折子在漆黑中骤然亮起,映出他的面容,宛如惊鸿一瞥,在她心里掀起久久难以平复的春潮。 她像所有陷入情爱的少女那样,泛滥着各种忧思,身份上的难以相容,地位上的悬殊差距,还有种种稍纵即逝的小心思,她每日都默默地心乱,默默地消化这份不会有结果的情动,可他—— 竟是和她一样,在那缠绵于天地间久久不停歇的雨声中,对她一见钟了情。 或者,更早。 可即便这样,他还故意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捉弄,把她连哄带吓骗到府里,慢慢地吃干抹净,她就是气这一点。 扶苏坦然迎视着她的目光,似乎丝毫不觉哪里不妥,手指滑入她指缝,与她十指紧扣,掌心相贴。 一股热流顺着肌肤相贴处,涌入心口,楚萸撅起嘴巴,眼神不再那么饱含怨气了。 事情很不妙,长公子竟学会了美男计…… “我今日入宫了。”他的嗓音微微发哑,却在这夜色中透出别样的魅惑,光是听在耳边,便令人涌出绮丽遐思。 然而楚萸此刻却顾不得这些,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秦王怎么说? 她满脑子都是这个问题,并试图通过他方才的一系列举动,在他开口前推理出答案。 一根弦在脑中“铿”地一声绷紧,她想起了他适才的沉默与贪婪索取,就像是要确认她还是属于他的,隐约有种最后的疯狂的意味—— 她登时浑身一僵,大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瞪得像铜铃,屏息等待他的下句话。 “我在宫里看见阿嫚了,她很想你,说哪天要过来找你玩,顺便看一看小弟弟。”扶苏根本就没提这一茬,也不知是故意逃避,还是其他什么的,声音带着一丝唠家常的平淡与笑意,“你上次不是遗憾她没能吃上枣糕么,这回可以放心做给她吃了,她很馋的,你要多准备些。” 楚萸正焦急,闻言愣了半晌,才渐渐听出他的话外之音。 秦王瞬间被抛到了脑后,她从他掌中抽出手,哼地一声又把身体翻了过去。 动作速度太快,幅度太大,以至于脑袋在枕头上重重磕了一下,很疼。 她委屈地将被子扯过来大半,全都裹在自己身上,仍然觉得不解气,恨不得回身再踢他一脚。 长公子不仅学会了使用美男计,绿茶功力也渐长,她才不要上当呢? 这种看似一句也没提,实则句句都在怂恿她乖乖回家的言辞,确实很有迷惑性,尤其还是以那样的口吻说出来—— 她不回去,至少不能被他三言两语就忽悠回去,这涉及到往后的尊严问题。 她知道自己天生好说话,也知道他会钻这个空子,这次她必须要坚持住,否则以后定会被他拿捏得死死的…… 他们签过契约的,她可以自由选择住所,他没权利干涉—— 想到契约,她心里有了点底气。 不过,通过他的话,她脑中刚刚绷紧的那根弦,又蓦地松弛开来。 无论秦王说了什么,都不会是坚决反对、丝毫不肯通融,否则以长公子的性格,是没心思在大半夜如登徒子一般摸过来,搞这些弯弯绕绕的。 一只强壮修长的手臂,没皮没脸地伸了过来,搭上她腰肢,接着他滚热的躯体,也严丝合缝覆了上来,薄唇埋入她肩颈,不安分地游走。 “你把被子都卷走了,我也很冷啊。”他勾着嘴角,喃喃道,更加理直气壮地贴紧了她的后背。 楚萸耳朵红成了石榴,她不甘心地扭了扭,然而他的手臂虽然看似漫不经心地一搭,实则比铜墙铁壁还难以突破,她越挣扎它便越坚硬,勒得她腰疼,索性便不扑腾了,作茧自缚地任由他将自己当成抱枕,牢牢束缚在灼烫的胸膛里。 “睡吧,芈瑶。睡吧。” 他仿佛梦呓般柔声说道,在她肩头、颈间、腮边落下火种一样的吻,另一只手臂也从她身下探过,环住她柔软的腰肢。 长夜漫漫,很快便只余下滴答的雨声,和两人清清浅浅、互相交融的呼吸声。 他们的两双手,在不知不觉间已牢牢相扣,难舍难分。 翌日清早,楚萸一睁开眼,身畔已然空空如也,她对此早见惯不怪了,身体朝他睡过的地方蠕了蠕,诚实地贪恋着他残留的温度。 她其实搞不大明白,他昨夜来这一遭,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他没有逼她回去,也没有质问她为何一声不吭就跑了,这不符合她对他的一贯认知。 她脑子涨涨的,慢慢地穿衣、洗漱,坐在铜镜前梳头时,看见自己媚眼如丝,容光焕发,登时心虚起来,往脸上拍了厚厚一层香粉,试图掩饰住昨夜欢愉的痕迹。 在院子里看见田青时,她下意识闪躲起目光。 田青自然知道长公子夜闯这件事,不,不是夜闯,他很可能是从大门大摇大摆晃进来的,搞不好,就是田青给他开的门…… 想到此处,她心底一惊,朝正背对着她喂马的田青,投去气恼的一瞥。 第222章 连他都被收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简直岌岌可危…… 整个白天异常安静,她坐在院子里,晒了一整天的暖阳,还去和老板娘打了招呼,老板娘对她回来,表现得并不惊讶,就像她根本就没离开过秦国,只是换了个远点的地方住了两年。 这让楚萸越发觉得,在楚国的那两年,有种如梦似幻的不真实感,就连生珩儿时的痛,都遥远模糊了起来,好似真是她的一场黄粱之梦。 晚上,在她扭捏的期待中,长公子并没有来。 他仿佛学会了欲擒故纵。 一整晚,她都没睡好,第二天蔫蔫地蜷在屋子里,心里特别难受。 主要还是想珩儿了,可就这样灰溜溜地摸回家,又觉得面子上挂不住,正焦虑着,一道身影从门前投了进来,那身影怀里托着个小团子。 是阿清,她如及时雨一般,把珩儿抱了过来。 楚萸喜出望外,嗖地跳起来,从阿清手中接过不知怎么的,有点气鼓鼓的小宝宝。 “他昨夜想他阿母了,哭闹了一场呢。”阿清心疼地解释道,“到底是不足两岁的婴儿,长久感受不到阿母的气息和体温,心里会倍感不安的。” 这话令楚萸愧疚万分,她低头亲了亲他微肿的眼皮,小家伙还有点赌气,骄傲地别过头去,就好像她是抛弃亲子的狠心母亲,他不肯轻易原谅。 “长公子说您先照顾着,他晚上来看你们。”阿清笑道,手指在珩儿的脚心上轻轻挠了挠,小家伙立刻不高冷了,咯咯咯笑个不停,四肢上下倒腾,像一尾欢快的鱼。 楚萸趁机在他腮上吧唧了两口,成功重获了小宝宝的欢心,他扑向她胸口,满足地把脑袋埋了进去。 阿清吃过午饭便离开了,她还有不少差事要办,田青白天也不在,他在蒙恬麾下担任很重要的职务,大多数时间都很忙。 大家全部各司其职,只有自己在虚度时光,她心里生出愧疚的情绪,只好将注意力转移到珩儿身上,跟他完“你拍一,我拍二”的游戏。 忽然,门外传来喧哗,楚萸警惕地将珩儿放在床上,匆匆放下纱帐,只身一人去门口查看。 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先后大步踏入院中,为首之人面容端正,身着黑色官袍,身后两人则披着轻甲,一左一右按着腰间的长剑。 楚萸惊恐地向后退了半步,但一想到珩儿还在屋里,怕引狼入室,忍着惧意又往前迈了两步。 为首之人很有礼貌地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却不失儒雅:“公主,请随我入宫一趟,王上想要见您。” 一阵难以形容的慌恐,从头顶贯穿到脚底,她差点没站稳,唇瓣哆哆嗦嗦重复道:“王……王上要见我?” “是的,王上公务繁忙,请公主即刻随我出发。” “那个,我现在走不开,珩儿他——我的孩子还在屋里睡觉,这会儿没人能照料他,您能不能——” 话说到一半,她便失去了底气,人家已经明确告诉你秦王很忙了,哪还容得她推三阻四、耽搁时间? 可是也不能把珩儿扔在这里不管啊—— “无妨,公主把小公子也带上吧。”男人笑了笑,表情莫测高深,“王上想必也很想见一见他。” 楚萸能清晰地感受到几滴冷汗,从她背后滚落,向下滑入衣袍。 她动了动唇,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目的缘故,她蓦地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们这一去,还……能回来了吗? 她满脑子中,只转动着这一个念头。 【??作者有话说】 恶公公出场了^_^感谢在2024-04-01 19:06:58~2024-04-03 12:49:2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块小饼干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8章 见秦王 ◎……◎ 楚萸抱着珩儿独享一辆马车,在惴惴不安中离咸阳宫越来越近。 小家伙还没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在她怀里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练习着婴儿语言,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瞳中,绽放出纯真又愉快的光芒。 看着他这副样子,楚萸内心的紧张渐渐减轻,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凡事不要总往坏的一面想。 方才那位官员模样的男人,管她叫“公主”,还以“您”字来称呼她,这就表明,秦王并未是在暴怒之下,命人将她唤过来的,他很可能早就想见她了,只不过今日才得空。 也或许,与昨日长公子入宫有关。 不过也不能仅凭表象就掉以轻心,搞政治的人心眼都多,喜怒不形于色,他的礼貌恭敬,未必代表秦王的态度。 说实话,楚萸也不敢想象那位始皇大人和颜悦色的模样,总觉得他特别不好惹,召她过来,绝对是要降下惩罚,或者进行一番苛难。 纠结之中,马车慢慢减速,她拘谨地撩开窗帘,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肃穆与威压扑面而来,令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两道高大得不可思议的宫墙边,每隔几步就伫立着一位身披铠甲、手持长矛的士兵,他们的马车正行驶在宫墙形成的深长甬道间,车轮碾过青砖地面,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久久回荡。 楚萸心有戚戚然地放下帘子,深深吸了几口气,再慢慢吐出来。 冷静,冷静,冷静。 第223章 她反复告诫自己,然而当马车在马场停下,她被一步步引着,朝章台宫的方位走去时,腿肚子很不争气地又开始抽筋了。 珩儿却恰好相反,在她怀中伸长脖子,好奇地四处张望,甚至还趴在她肩膀上,兴奋地拍起手来,满眼都是新奇与欢快。 楚萸哭笑不得,只好收紧手臂,将他牢牢托住。 沿途与好几路侍卫、宫女擦身而过,有好奇者偷眼瞅了瞅他们,虽然不知他们是何人,也不知道前因后果,却不影响脑补出一些猜测与故事,足够打发小半天的时间了。 王城内,殿阁楼宇巍峨林立,园林池坡错落有致,肃穆中透着雅致,然而楚萸毫无欣赏的心境,她眸子慌乱地四处飘移,十分怀疑自己一会儿是否还有力气,爬上那高高的三十六级台阶,成功抵达章台宫门口。 她甚至都开始想象,自己被两个侍卫架着胳膊拖进去的画面了…… 她抽了抽鼻子,正欲收回视线,集中于脚下的路面时,一抹熟悉的身影闯入视野,令她脚步猛地一顿。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时间竟忘记了惶恐,朝不远处走来的那人,激动地挥起手臂。 那人也是一顿,面上露出同样震惊的神情,快步朝他们走来。 “先生!”楚萸杏眼圆瞪,“韩非先生,您、您出来了?” 眼前的韩非,一袭秦国官员的黑色袍服,连头上的高冠也是统一配置,这就表明—— 他不仅出来了,还在秦国朝堂,谋得了一席之地。 “公主,许久未见了。”韩非温和地笑笑,冲她行礼,也冲引路的同僚拱了拱手。 “太好了,您还活着,太好了……”楚萸嚅嗫道,眼眶涌上一股热意。 “这要多亏公主,为我解开心结。”韩非有些不好意思似的笑道,脑中闪过狱中的一幕幕,心中泛起颇多感慨。 一只小手在他视线边缘愉快地晃过,他目光随之一转,落在了她怀中的小团子身上,眸中掠过一丝惊讶。 “这位是——” 楚萸稍作犹豫,决定实话实话:“是……长公子的孩子。” 韩非恍然大悟,点了点头,笑得颇为慈祥:“看来公主这回是苦尽甘来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楚萸立刻皱起小脸,欲哭无泪道:“这可未必,秦王召见我,还不知所为何事,芈瑶心中实在惶恐,连步子都快迈不动了……” 她忽然扬起头,有些激动道:“先生,您、您说王上不会是想要杀掉——” “咳咳。”引路之人清脆地咳嗽了两下,楚萸立刻怯怯地噤了声,睫毛可怜兮兮地颤着,眉眼之间挂满仓皇与无措。 韩非见状,心下不忍,自告奋勇道:“我与你一道去吧,正好我还有一件要紧事,方才忘记禀告王上了。” 后半句,显然是说给引路官员听的。 大家都同朝为官,且韩非不仅是廷尉李斯的同门师兄,亦是秦王的新宠之臣,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反正自己的任务只是把楚公主带进去,便也未作阻拦。 三人各怀心思,又走了半柱香的时间,总算到了章台宫殿下。 有了韩非陪伴,楚萸没那么惶恐了,她用力抿了抿唇,把珩儿往上托了一下,抬起脚步,一步步踏上高高的白玉石阶。 正殿门口,立着四只青烟袅袅的巨大铜鼎,楚萸埋下头,跟随在后跨过门槛。 正殿高大、开阔,庄重肃穆,容纳百人绰绰有余,这里便是平日上朝议事之处,然因秦王性子急、办事讲求效率,除非有极其紧要的大事,否则只在侧殿或者书房召见相关官员,减少繁琐冗杂的形式化程序。 别的不说,楚萸还蛮喜欢这种风格的。 他们绕过一根根雕刻兽纹、云纹以及花鸟的殿柱,拐入左边一采光明亮、宽敞通透的侧殿。 楚萸始终半垂着眼帘,老老实实跟在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瞥见正前方立着一座足有两米高的玉石屏风,屏风前有一张长案,一道黑色的身影正端坐在案前,腰脊拔直地低头批阅着什么。 案前台阶上,一左一右立着暖炉和香炉,烟气与熏香纠缠在一起,汇成一种十分朴实好闻的奇特味道。 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威压,自前方的台阶之上兜头罩过来,她悄悄挑起眼皮,快速瞥了一眼。 应该是错觉,因为秦王压根就没有抬头,仿佛是未察觉殿内突然多了三个半人。 除了楚萸,其他人都对此见惯不怪,引路官员上前两步,躬身拜礼道: “禀王上,楚国公主已经带到。” 他话音落下后,是一阵紧绷的沉默。 秦王未有任何回应,甚至眼皮都没抬一下,手腕如龙蛇游动,在奏章上落下一串串流畅嵯峨的笔迹。 跟他父王比起来,只是时不时展现出傲慢的长公子,确实可以被形容为温润,楚萸不无恶意地想,心脏又开始怦怦直跳了。 眼见着秦王批阅完一份奏章,又展开第二份、第三份,却始终未抬起目光,朝他们这里瞅上一眼。 就像是特意要给她一个下马威。 楚萸扭头,求助地看向韩非,韩非做了个行礼的手势,然后拿笏板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并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 意思很明显,是让她跪地拜礼。 第224章 楚萸恍然大悟,羞得脸颊绯红,她根本就没有当公主的那段记忆,自然对宫廷礼仪知之甚少。 她小心翼翼往前迈出一步,刚想弯身,突然意识到,自己怀里还有个小人儿沉甸甸地坠着,顿时不知所措起来。 她克制住继续扭头求助的想法,略一思考,继续向下跪去,膝盖落地时,顺手将珩儿放置在身旁的地砖上。 珩儿天生就有特别强的适应性,她短时间内并不担心他会哭闹,或者惹出乱子。 “臣女芈瑶,拜见秦王。” 她伏低身子,双手交叠,额头触地,压下全部紧张的情绪,尽量口齿清晰地自报家门道。 只是她也没料到,珩儿会在她俯身长跪的时候,慢慢地蠕动起来,四处张望一番后,裹着手指头,像小鸭子一样,朝着前方秦王的方向,摇摇晃晃地走过去。 她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吸冷气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一章,大约晚上更(*?︶?*)感谢在2024-04-03 12:49:28~2024-04-04 12:10:5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72966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19章 家事 ◎……◎ 额头触到冰冷地面的那一刻,楚萸脑中,忽然生出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在它变得明晰之前,她将它硬生生压了下去,以清亮又柔婉的声音,向秦王恭敬拜礼道。 然而等待她的,依然是漫长压抑的沉默。 就在这沉默中,那个猜测又窜了出来,令她后背渗出几滴冷汗。 若她一开始没有被长公子退婚,后来也毫无波澜地嫁给了他,那秦王召见她还有几分道理,且这种召见,大抵也只发生在家宴或国宴上。 换言之,即便她是长公子明媒正娶的妻,也不大可能享受被秦王单独召见的待遇,秦王何其忙碌,根本不会将时间分给她分毫。 所以今日的传召,便显得有几分像鸿门宴——这个描述或许不大准确,但也大差不差,总之她现在已经快要瑟瑟发抖了。 大约又过了两三分钟,她仍然没能得到秦王的任何回应,却听见身后传来两道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小幅度抬起头,怯怯地向前望去。 然而这一望,让她差点惊呼出声。 她惶恐地直起上半身,眼睁睁看着珩儿左摇右晃地踩着小脚丫,一步步朝着秦王的桌案走去。 而秦王,不知何时已经停下了书写动作,眸光低垂,落在台阶之下,那只慢慢朝前蠕动的肉团子身上。 他有着一张与长公子酷似的面孔,但更加凌厉、深邃、精明,仅仅只是被他用余光扫到,都会浑身轻颤,屏住呼吸不敢造次。 “珩儿……”楚萸知道秦国朝堂讲究颇多,当初荆轲行刺的时候,围观大臣无一人敢上前便是这个原因,所以她不知道珩儿这样贸然凑到秦王近旁,是否有违规定。 “快回来,珩儿,乖,快回到阿母身边——”楚萸往前膝行两步,焦急唤道,却又不敢很大声,额头渐渐渗出一层细密森冷的汗珠。 珩儿正抬起一只小脚丫,乐呵呵地踩上第一层台阶,听到阿母的呼唤,吮着手指头回头瞅了一眼,小手朝她抓了抓,一副欢快又得意的样子。 楚萸连忙冲他招手,示意他回来,可小家伙显然觉得上方黑压压的君王更有吸引力,小企鹅一样慢慢转过身,继续抬脚丫,以一种顺拐的步态,费劲却执着地往上迈。 屏风后绕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内侍,似乎想做点什么,然而他刚刚挪动到台阶旁,秦王便手一扬,屏退了他。 他饶有兴致地望着台阶中的幼童,眼底划过一抹不易觉察的讶然,还有……慈爱。 小宝宝到底还是不大会攀爬台阶,一阶、两阶、三阶还行,再高便不能胜任了,然而这根本难不倒他,只见他从容地四肢着地,继续往上蠕动,边爬还边显摆似的冲长案后的君王,忽闪着黑亮的眼睛。 楚萸差点原地晕厥,她紧紧捏着一把汗,生怕秦王会一个不高兴,拔出腰间长剑—— 她现在特别需要一个氧气瓶。 珩儿很快就爬到了铺着厚厚红毯的平台上,他娴熟地站起来,毫不畏惧(或者说毫无概念)地迎着秦王的注视,一边吸溜着口水,一边摇晃到他身侧。 小小的身躯,还没有桌案高,他似乎对案上的某样东西起了兴趣,拼命踮着脚丫往上看,却因为实在太矮小而无法如愿,目光被桌沿完全挡住。 楚萸看见秦王压成一线的锋利薄唇,轻轻向上弯了起来,紧接着珩儿的小脑袋,忽地从桌案后面拔高了出来。 是秦王将他抱在了怀中,让他在桌案上,挑选自己方才感兴趣的东西。 震惊与惊喜同时砸向楚萸,她捂着胸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秦王好像,挺喜欢这孩子的…… 她隐约有种感觉,不管今日秦王以和目的召她过来,都会因为这个小插曲,而减轻对她的惩戒或苛责。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 她出神了片刻,视线再聚拢时,珩儿已经坚定不移地用小手,握住了秦王方才使用的毛笔,煞有介事地挥动了两下,转过头,期期艾艾地望向自己尚在壮年的祖父。 “喜欢这个?”磁沉的嗓音飘落下来,有点像野兽低低的嘶吼,却因为声调异常温柔,而显出一种别样的宠溺。 第225章 珩儿虽然自己不会说,却已经能听懂很多话了,他仰起肉嘟嘟的脸蛋,认真地点了下头。 “很好,孺子可教也。”秦王爽朗地笑了笑,将珩儿整个揽入怀中,握着他的小手,在摊开的竹简上,一笔一划书写起来。 爷慈孙孝,其乐融融,可即便如此,楚萸仍能感觉空气中有什么紧绷着,令她完全不敢松懈下来。 爷孙俩合体书写了几行字。 “韩非,你又回来作甚?”期间,他抬起眼睛,幽邃的目光像扫过一捧尘土般越过楚萸,朝韩非投去短暂的一瞥。 “臣方才有一事忘记汇报了。”韩非不急不徐地答道。 “哦,是何事啊?”秦王没有抬头,笔尖在竹简上圆润地勾了一下。 “禀王上,臣不急,您家事优先。”韩非明显意有所指道。 楚萸半伏在地上,感动的都快掉下眼泪了。 秦王闻言,似乎哼笑了一声,这才缓缓扬起视线,第一次将目光端正地落在楚萸身上。 楚萸登时有种全身被钢针刮过一遍的感觉,她本能地垂下睫毛,不敢与他长时间对视。 曾有说法,面君时不可直视,否则会被认为有刺杀的企图,楚萸不晓得战国时代是否也有此规定,所以更加不敢抬起眼睛了。 “你父王现幽禁于骊山行宫,看在珩儿的份上,寡人今日特许你去看望他。”不一会儿,高台之上响起了他的声音。 不高不低,透着一股漫不经心。 楚萸一愣,被这突然而来的恩准搞懵了,半天没能跟上话。 韩非在她身后,极低声地轻咳了一下,提醒她这其中有陷阱。 “多谢王上恩准,但臣女……并不想去。”她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清冷无波。 不是出于无情,而是真的不想去。 先不说她根本不认识楚王,就算认识,不去往他身上砸臭鸡蛋都算不错了—— “哦?他好歹也是你父亲,竟这般冷血无情吗?”秦王目光向下一瞥,玩味似的轻笑一声。 有那么一瞬间,楚萸觉得长公子还是有很多与父王相像之处的。 以她稚嫩的政治素养,暂且猜不透他给她设套的目的,只能实话实话说: “臣女已不打算再认他做父,他在战时将臣女弃在异国不管不顾,还因为他人谗言逼死了臣女的母亲,这样毫无责任心的父亲,不要也罢。” 话一脱口,楚萸就觉得有些过分了。 不是因为古代讲究孝道,自己的观念背道而驰,而是因为,她方才的指责,颇有几分指桑骂槐的意味。 当年秦王也被先王扔在邯郸不管不顾了好几年,而且形势远比自己危险,她这样说,不就等于谴责先王不仁不义么—— 这样一想,后背的冷汗又多了一层,她紧张地攥紧手指,不敢再吭声了。 然而秦王,并没有揪住这点做文章,他一边怜爱地揉着珩儿的脑袋瓜(小家伙用整只拳头握住毛笔,正信马由缰地在奏章上大书特书),一边深浅莫测地望向她,倏忽间敛去所有笑意。 但安抚珩儿的动作却并没有顿住,甚至力道都未改变分毫,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向她传达一个意思: 你的这个孩子寡人很喜欢,但这与你毫无关系。 楚萸将把攒足勇气,掀起眼皮朝上望去,却撞见了这样一幕,登时怂了,一时间脑海中闪过“去母留子”的典故,腿肚子再度抽起了筋。 秦王将“写”得欢快的珩儿,轻轻放在坐垫上,离案站起,他身量极高,忽地这样起身,强烈的压迫感骤然扑面而来,令楚萸更加不敢抬头了。 “寡人灭掉了你的母国,囚#禁了你的父王兄弟,你是否心存怨怼?” 他一步步迈下台阶,高大宽阔的身影,伴随着龙涎香的气息,一点点向她漫过来。 不知为什么,楚萸感到他的嗓音,与方才有着细微的差别。 她一直埋着头,视线没有被霸占,因此精力比较集中,耳朵分辨出了这份差别。 这应该又是一个陷阱,但她隐约觉得,他确实有几分想要得到,一个发自真心的答案。 他仿佛是要透过她,得到另一个他不愿去询问的人的回答。 若楚萸拥有先前的记忆,或许会恨他吧,毕竟他亡了她的国,但楚萸作为一个深受大一统裨益的现代人,听到这个问题,反而褪去了紧张,变得坦然起来。 她略一思考,真诚地抬起头,仰望着停驻在她面前的君王,目光里不知不觉盈满了崇拜。 “芈瑶没有什么怨恨。华夏一族本就是一家,分分合合,受难的都是平民百姓,若王上能够统一天下,统一文字甚至度量单位,那便是裨益后世万代的丰功伟绩,芈瑶岂敢因为一己之私,而对王上心存怨怼呢?” 秦王肉眼可见地愣了一下,楚萸心虚地又垂下脑袋,心想自己此番话,算得上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的典型了。 可她作为半个局外人,只能这样作答,而且她确实有讨好秦王的意图。 毕竟她不想被“去母留子”…… “你一个女儿家,竟有如此见识,倒真是令寡人深感意外。”秦王俯着脸,紧紧盯着她,虽然目光仍然如刀子般深刻,眼底却隐隐浮动着几丝笑意,“罢了。李忠,速传蒙恬过来。” 第226章 一个先前不知藏身在哪里的侍卫,从一侧阴影中迈步而出,拱手称诺后,迅速离开。 引楚萸来的那人,很有眼力见地也冲秦王拱了拱手,借着这个机会,丝滑地溜之大吉。 “韩非,你也退下吧,有何事明日再禀奏。”秦王淡声命令道。 韩非忧心楚萸一人应付不过来,有些犹豫。 秦王转过身,朝他挑了挑眉。 “接下来,便是寡人的家事了,你莫非还想旁听不成?”他的声音里透着调侃,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韩非瞬间明白了什么,敛去紧张神色,尴尬地苦笑道:“那臣便先告退了。” 不要走啊,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楚萸心里冒出来一个捂脸尖叫的小人。 他说的家事,是何意思?还有叫蒙恬来,是要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仿佛已经听不懂中国话了…… 【??作者有话说】 不要怀疑,秦王召见女鹅,就是为了给她下马威,咳咳,诸如“想要我的儿子,你也太着急了吧”这种心态( ̄? ̄) 感谢在2024-04-04 12:10:58~2024-04-04 20:50: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7296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0章 佳人 ◎……◎ 蒙恬大步流星踏入章台宫侧殿,对于那颗从王案后面支棱出来的小脑袋,没有表现特别惊讶的模样。 他绕过楚萸,朝站在王案旁的秦王拱了拱手。 “王上。” 楚萸此刻已被允许平身,余惊未消地攥着袖子杵在一旁,脑子里一坨浆糊。 她警惕地瞄着这对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君臣,完全猜不出事态的可能走向。 只见秦王弯下腰,将胖团子抱了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小家伙紧紧握住笔杆,恋恋不舍地瞅着桌案上被他乱画一通的竹简,嘴里发出呜噜呜噜的急切声音。 令楚萸深感意外的是,秦王居然听懂了他的婴儿语言,他唇角轻勾,再度弯身,不甚在意似的将奏章抄了起来,塞给意犹未尽的小宝宝,还顺手拍了拍他的小屁股。 珩儿乐颠颠地用胖胳膊将自己的杰作抱在怀中,冲祖父咯咯地笑,然而站在下面的楚萸,却又出了一身冷汗。 喂喂喂,那可是奏章啊,就这么塞给他,会不会留下什么把柄,以至于日后遭批#斗? 她脑中飞速闪过《雍正王朝》等电视剧桥段,心脏登时紧缩了起来。 回过神时,珩儿已被转交给了方才那位面容清秀的内侍,由他抱着,一步步走下台阶,送还到楚萸怀中。 楚萸木讷地接过满眼写着开心的珩儿,正在愣怔间,蒙恬忽然朝她转过身,俯下目光,沉声道:“请随我走吧,公主。” 诶? 楚萸满头问号,虽说她刚才短暂地愣了下神,耳朵却不聋,自蒙恬进来,秦王根本就没开过口,这对君臣到底是如何进行的命令交换?靠脑电波吗? 她疑惑地朝秦王望去,后者已经甩着袖子端坐了下来,拿起一根崭新的毛笔,蘸了墨汁,继续专注地、手腕舞动如游龙地批阅奏折,无缝切换的做派与架势,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一厢情愿脑补出来的幻觉。 这就是君王的自控力么……楚萸不禁心生佩服,收回张望的视线,乖巧地点了点头,随蒙恬出了殿门。 事情或许根本没有想象的那样复杂,秦王大概已经与蒙恬商量好了,而自己今日被唤来,单纯就是他想见见她,见见她这个让他儿子屡屡冲撞他,甚至不惜以大好前程做赌注的红颜祸水。 他应该是准备了一些刁难,但鉴于珩儿的讨人喜欢,和她马屁拍到了位,以及在楚王的问题上没有踩坑,他暂且放过了她,并命令蒙恬带她去一个特殊的地方。 直觉告诉她,那个地方关乎重大,不仅不便被外人知道(他刻意赶走了韩非),还关系到她的“考核结果”。 想到这一层,楚萸又开始紧张起来了。 蒙恬步子很大,她需要小跑才能跟上,没多久就有点气喘吁吁了。 珩儿满足地搂着毛笔和竹简,在她怀里蜷成了一个球,脸上挂着遥远的笑容,像是在回味方才书写的感觉。 刚刚拐出章台宫,就迎面遇到了一位明艳灼丽的女子。 她大约三十多岁,着一袭深红色华袍,满头珠玉翡翠,艳光四射,气势十足,身后还跟着两名低眉顺眼的宫女。 “蒙大人。”女子嗓音清亮,冲他们轻轻颔首,目光扫过楚萸和怀中的小宝宝时,明显怔了一下。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萸觉得她眼中闪过了一抹阴鸷,只不过她的五官与妆容都太过艳丽,宛如盛放的牡丹,使得那丝稍纵即逝的情绪,很像是光影造成的假象。 “国夫人。”蒙恬礼貌地拱手道。 “这位是——”女子上下打量着楚萸,眼睛长久地停留在珩儿圆鼓鼓的后脑勺上。 “长公子的妻儿。”蒙恬不动声色回答道。 楚萸心头猛地一颤,觉得有股热流从心脏中央涌了出来,流遍四肢百骸。 妻儿。 蒙恬这样称呼他们,这就表明,秦王多半已经认可他们了—— 继而她又联想到长公子昨夜的表现,以及阿清特意将珩儿送过来的举动,很多事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第227章 长公子显然知道,秦王近日会召见她和她的孩子……他的请求秦王没有同意,但也没有不同意,一切都要看她和珩儿的表现。 对面飘来一声短促的冷笑,将她从万千思绪中拉了回来,她疑惑地看向那位美艳的夫人。 这回可不是错觉,那抹冷笑,此刻还在她一侧嘴角边明晃晃地挂着呢。 “原来是楚公主啊。”女子笑容轻蔑,那副骄傲又高高在上的模样,莫名眼熟,“公主真是好运气,兜兜转转竟还能攀上同一棵大树。” 面对她的阴阳怪气,楚萸根本不敢辩解,天时地利人和她都没有,除了忍气吞声外,别无他法。 而且她的话,并非只是口快之下的揶揄讥讽,她明显别有深意。 “国夫人,王上有令,让卑职尽快送公主出宫,在下先告辞了。”蒙恬温和地笑笑,又是一拱手,向前迈开了步子。 楚萸连忙埋头跟上,与女人擦身而过时,她猛然想起她像谁了。 像公子濯。莫非她是—— 她想回头再确认一下,然蒙恬的步子实在太快了,她连扭脖子的时间都没有。 她颠颠地小跑两步,再也憋不住了:“蒙大人,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一会儿你便知道了。”蒙恬没回头,颇有城府地应答道。 于是,楚萸跟着他一阵七拐八拐,又走了半个多钟头,来到一处偏僻、冷清的区域。 随着离章台宫越来越远,蒙恬渐渐放慢脚步,将就起她的步速,这让楚萸不得不怀疑,他一开始是故意走得飞快,以减少撞见人的概率。 楚萸大惑不解,却不敢多问,总觉得问了也会被他分寸感十足地踢回来。 没想到这次,倒是蒙恬先开了口。 “公主,稍后所见之人,您绝不可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长公子,这是王上的严令。” 他的眼神虽然依旧冷静无波,却无比清晰地传达出了一种威胁:一旦她不遵守以上要求,便会招致灭顶般的灾难。 她打了个哆嗦,飞快地点了点头。 “……既然这样,要不我还是不去见了吧……”她磕磕巴巴地提议道。 蒙恬忽然笑了一下:“公主,王上的意思,不是让你去见那人,而是——” 他顿了顿,没有将这话说完,脸上笑容一点点敛去,换上了先前那副平淡又压迫感十足的腔调:“请您务必牢记我的告诫,公主。” 楚萸再度点头如捣蒜。 珩儿在她怀里蹬了下小脚丫,楚萸托着他的屁股把他往上抱了抱。 蒙恬垂眸望了一眼小宝宝,神色很是温柔。 “还真跟长公子小时候一模一样呢。”他自语道,眉眼间显露出几分物是人非的伤感来。 “走吧,很快就能到了。”他转开视线,一边迈步一边沉声说道,步履已放得很慢。 两人上了一座石桥,又穿过一片萧索岑寂的胡杨林,最后来到一处十分不起眼的殿舍。 楚萸早已晕头转向,彻底分不出东西南北了。 殿舍正门口,有两名侍卫把守,见到蒙恬,屈身行礼,麻利放行。 楚萸大气也不敢出,亦步亦趋地跟着,颇有种奴隶被逼着进入斗兽场的既视感。 里面住着的——不对,楚萸皱着眉扭头四顾,立刻转变了想法。 不是住着,而是被限制自由地关着—— 她再度惶恐起来,生怕一会儿从庭院深处,冲出来什么猛兽或者妖怪疯子,将她和珩儿撕咬成碎片。 她越走越没底气,甚至生出了扭头逃跑的想法,就在她的恐惧即将攀到最高点的那一刻,一抹轻轻晃动的湖蓝色,闯入她的余光,令她不由自主顿住脚步,抬头望过去。 蒙恬也停住了步伐。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子,像是一团蓝色朦胧的烟雾,微微垂着头,轻盈而忧伤地坐在一只秋千上。 她足尖轻点地面,带动着秋千小幅度地慢慢摇荡,听见有人进来,茫然地抬起头。 她眸光扫过来的那瞬间,楚萸只觉得被秋风席卷过的荒芜庭院,仿佛重新染上了盎然的绿意,大朵大朵的睡莲在池塘中盛放、摇曳,散发出幽娆绵长的香气…… 她的美是个猝不及防,犹如一记重锤,令楚萸一时间都忘记了呼吸,呆呆盯着看了许久。 久到目光都开始变得贪婪了,恨不得冲上去一亲芳泽…… 毕竟她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一位,美到几乎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绝色佳人。 她就这么傻乎乎地盯着,直至她注意到她颈间,横亘着一道狭长而陈旧的疤痕。 她心里咯噔了一声,马上猜到了她的身份。 也明白了蒙恬适才没有说完的那句话的含义。 秦王不是让她去看她,而是让凄然倚靠在秋千绳索上,终日形单影只、与秋风为伴的她,看一看她怀里的珩儿。 那个也流淌着她血脉的,可爱孙儿。 【??作者有话说】 来大姨妈了,头痛腹痛腰痛一条龙,明天再更……(t_t) 第121章 秘密 ◎……◎ 楚萸双腿先于大脑动了起来,女子尚在愣怔间,她已快步走到她跟前,轻轻拍了拍有些犯困的珩儿。 小胖墩揉揉眼睛,因为倦意上涌,两腮上的肉越发向下嘟垂,一副很好揉搓的样子。 第228章 他迷蒙地朝佳人转过脸,像是看到了另一个新鲜的玩具般,眼睛复又明亮了起来,小手朝她抓了抓,咿咿呀呀地。 秋千上的女子,几乎未施粉黛,浓密柔顺的黑发,松垮随意地以一根簪子束定在脑后,可即便如此,她依旧美得令人惊叹,宛若刚刚出水的芙蓉,周身似拢着一层莹润的光晕,令小宝宝本能地心生好感。 只是她的眼神中,有一种迟钝与茫然,像是长久不曾与生人接触,冷不丁没缓过劲儿来。 她的目光先扫过楚萸,然后怔怔地落在珩儿身上,接着仿佛被黏住般,久久地停驻,脸上的神情由迷茫一点点变成惊讶,楚萸注意到她握在秋千绳上的手指,正微微发着抖。 最后,她秋水般乌黑澄澈的双眸中,浮起了一丝楚萸读不懂的释然。 楚萸这才想起自己应该是见过她的,四年前第一次入秦,便是她为她主办的接风宴,而秦王,甚至都没来参加——那个时候夫妻关系就出现裂痕了吗?还是说秦王一开始,就不喜欢自己这个楚国儿媳妇? 秀荷曾说过,王后人很好,待她非常周到和善,怕她入秦不习惯,陆续派人送了许多食物、布匹、日用品,后来还特意把她唤到宫里一次,想让她跟扶苏增进一下感情。 然而长公子那天早上摔下了马,没能入宫,王后心里过意不去,留她一起用了午膳,又送给她一车保暖用品,叮嘱她说秦国的秋天很冷,一定要多穿些。 这些由秀荷描述的记忆,在她脑中渐渐生动起来,她矮下身子想要行礼,被她忽然伸出手拉住。 “芈瑶,快起来……”她扶着她的手臂,从秋千上慢慢站起,嗓音柔婉飘渺,像是一缕青烟,也像是楚地淅淅沥沥的细雨,“好孩子,都怪我,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楚萸微微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正是因为她自刎,长公子才退了婚,可这一切,又怎能归罪于她呢? 在这两年的波折动乱中,楚萸确实偷偷埋怨过一些人,但芈王后从来都不在其中。 她摇摇头,不知怎么的,忽然特别想哭上一场,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她努力憋住泪水,皱着鼻子把珩儿往前送了送。 “我刚刚带他见过王上了。”楚萸小声地说,然后埋下头,将珩儿递到她颤抖着伸过来的臂弯中,顺手将他搂着的竹简和毛笔抽了出来。 “嗯,我知道。”芈王后笑笑,垂下浓长鸦睫,欢喜地看着在她怀中张开手臂,咧嘴笑得正欢的软团子。 楚萸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蠢话。 若非秦王允许,谁又敢放她进来呢? 她扭头环顾,庭院虽大,也算整洁精致,然目之所及处,一个侍女的身影都没看见,这样的待遇,对于曾经的王后而言,也太冷清寒酸了些吧…… 莫非这里是……冷宫? 可冷宫不应该是一个公共区域么,这里显然只有这一处殿舍,只居住着这一位孤零零的女子。 楚萸忽然间觉得,她更像是被软禁在这儿,没有自由,也没有希望。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她难道……不是秦王曾经最爱的女子吗? 她抽回思绪,看见王后正爱怜地抱着珩儿,脸颊上有细碎的泪痕隐隐闪烁。 小宝宝天生就会讨人疼,两只短粗的小胳膊,像游泳那样挥舞了两下后,搂住年轻祖母的脖子,把自己的苹果脸贴上她湿漉漉的面颊,小猫似的蹭来蹭去,努力展现出可爱与善解人意。 “真乖,真乖……”王后也是强忍泪意,将脸埋在他小小的肩膀上,控制不住地轻轻哽咽。 “我给他取名叫做珩儿。”楚萸眼眶红红地补充道。 长公子若是知道王后还活着,一定会很开心吧—— 可是她不能说,蒙恬方才叮嘱的那个语气,让她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其中存在着某种相当严肃的缘由。 “珩儿……”王后呢喃着重复,冲她温存地笑笑,“真是个好名字啊。” 她用手指刮了刮珩儿的胖脸蛋:“珩儿乖,以后一定要听你阿母的话,多吃东西多睡觉,长得白白胖胖的……” 楚萸终于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她刚想说些什么,蒙恬忽然在背后闪现,低沉地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您该走了,公主。” 诶?这进来还不到五分钟呢,而且—— 她将目光转向王后,看见她脸上划过一丝落寞的神情,就像是一株羸弱又孤单的山茶花,在突如其来的寒风中瑟缩颤抖,哀哀楚楚,令人忍不住怜爱与同情。 “您就通融一下吧,蒙大人。”楚萸感受到了她的不舍与哀伤,可怜巴巴恳求道。 还未及蒙恬回答,王后慢慢地了走过来,她弯下线条优美的脖颈,在珩儿额头上轻柔地印下一吻,将他递还到楚萸的怀中。 只是眼睛仍依依不舍地流连在他身上,眼底交杂着欢喜与伤感。 楚萸不明白,她究竟是犯了什么样的错,以至于被囚禁于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偏僻角落,甚至连探望的人都不允许停留过长时间。 兴许是蒙恬看着沉稳好说话,楚萸胆肥了起来,还想争取一下,却被王后轻轻握住一只手,制止了。 她的手很凉,让人联想到秋天的湖水,昆山的翡翠。 “不要为难蒙大人了。”她嫣然一笑,松开手指,拢了下鬓边的碎发,“今日能看见你和珩儿,我已经非常开心了。我是一个本该死掉的人,王上允许我苟活在这里,已是格外开恩。芈瑶,谢谢你,以后就拜托你好好照顾扶苏,那孩子,有的时候特别执拗气人,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第229章 说到后面,她又清浅地笑了一下,屈起手指,刮了刮珩儿的小耳朵。 万般不舍与疼惜,都在这最后的爱抚之中。 “我……我以后一定会带他再来看您的——”楚萸激动之下脱口而出。 好歹也是爱过一场的女人,至于这样残忍吗,连人都不让见,简直泯灭人性…… 蒙恬在旁边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楚萸立刻闭紧了嘴巴,在蒙恬无声的逼迫下,灰溜溜地朝门口走去。 跨过门槛前,她回身望了一眼,只见王后还立在原处,默默地目送着他们,清丽柔婉的脸孔上,早已泪水涟涟。 楚萸触电般转过身,真希望刚才没有回头。 看不见,便不会这样后劲十足地一阵阵心疼,她攥紧手指,终是没能忍住,开口问道: “蒙大人,王上为何要将王后幽禁在这样的地方呢?为何还不允许长公子知道?” 蒙恬没有回答,兀自往前走着,楚萸小跑两步,契而不舍地又问了一遍。 她听见蒙恬口中溢出一声短叹,而后放慢脚步,眼珠朝她的方向斜了斜。 “王后殿前失仪,在王上面前拔剑出鞘,这是五马分尸的死罪。王上肯饶她一命,已经很仁慈了。”他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地回答,只是口气中仍能听出一丝遗憾与不认同的意味。 片刻的震惊后,楚萸迅速在脑中理了理,总算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当年王后在殿前自刎,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而实际上她被救了过来,只是明面上仍被宣告死亡。 秦王将她关在这处人迹罕至的王城角落,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任何人探视,甚至连好看的衣服也懒得施舍一件,她身上穿的,还是几年前的旧款式,被冷水反复浆洗得已经有些发黄褪色了。 他让她活得像一缕幽魂,孤孤寂寂地徘徊在这一方天地,也实在是够残忍的了。 不管怎么看,都像是对她含着一股恨意,以至于慢慢地惩罚甚至是折磨…… 可今日,为何还让她带着珩儿去看她呢? 若是真的恨,彻底不管不顾便是最大的惩罚,何必又来这样一出呢? 楚萸实在搞不懂,随着距离越拉越远,阳光越来越充足,她的情绪渐渐好转,重新变得积极了起来。 不管怎么说,至少人还活着嘛。只要活着,就有无限的希望与可能性。 她被蒙恬送上一辆马车,上车前,她虔诚地将那份竹简还给蒙恬,并托他转交给王上,蒙恬有些惊讶,但很快又赞许地笑了一下,将竹简收入袖口,可靠地点了点头。 马车带着她出了宫门,没驶出几步,便停了下来。 珩儿已在她怀中熟睡,她撩开帘子,看见长公子正浑身紧绷,徘徊在甬道另一侧的自家马车前,满脸严肃,见她的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他朝她招招手,她开心地跳下马车,刚幸福地奔出两步,就意识到他们还处在“冷战”阶段,步子一下子又僵硬了起来。 他却根本不管这些,上来就将小团子从她手臂间提拎了出来,丢给与车夫并坐在外面的长生,不由分说拉起她的手腕,把她拉进车厢。 马车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驶动,像是生怕她再被巍峨如巨兽的咸阳宫吞噬一般,楚萸扭扭捏捏地被他圈在怀里,脸埋进他胸口。 她突然想到了两年前,她被他从咸阳狱门口接走的往事,那一日他们也是这样相拥着,他的手掌宽大、温暖,像一把坚固的伞那样,包裹住她细小的颤抖。 阳光下,她的拇指从他虎口处垂下,惨白得宛如盛开在悬崖边陲得玉兰花…… 那一幕仿佛就发生在昨日,却又隐约像是梦里的场景。 但无论如何,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今日阳光甚好,她从他虎口处垂下的手指,也被涂上了灿烂的金黄色,丝毫不见惨白与衰颓。 “父王没为难你吧?”扶苏吻了吻她的发顶,带着一丝心疼问道。 楚萸摇摇头,手指在他胸口戳了戳:“多亏了珩儿,王上好像很喜欢他,可你却把他扔在外面,回去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小家伙特别记仇。” 扶苏不以为然地将她搂得更紧,她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听着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忽然有种特别岁月静好的安稳感。 这一瞬间,什么冷战都不重要了,她只想永远这样与他相拥相亲,直到生命的尽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不过这一次,她不会让他草率地死在上郡,也不会让其他很多悲剧,再一次上演。 她并非完全无能为力,毕竟她还有一部手机,和两个知情人——子婴与韩非。 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幸福,她也要努力尝试一把。 先前她无所作为,是因为她连生存都难,而现在,时机则刚刚好,只不过—— 她在他怀里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煞有介事地盯住他,嗓音甜甜地: “长公子,其实我有一个很大很大的秘密,一直都没跟你说,你……想听吗?” (正文完)(全文未完) 【??作者有话说】 这章算是正文最后一章,不过接下来还会有几万字的“番外”,或者说以番外形式写的后续,因为事件不像正文那样有连贯性,具体内容还在思考中…… 第230章 第122章 聚集 ◎……◎ “也就是说,父王在第五次东巡途中猝然离世,随后赵高胁迫李斯修改了父王的遗诏,让那个什么胡亥即位,并勒令被发配到上郡与蒙恬一同监军的我自尽——” 氤氲茶香中,长公子眉头紧皱地总结道,修长的手指几度攥紧茶盏,又松开,反反复复,一口茶也没饮下。 楚萸拘谨地点了点头,跪坐在案边的身体稍稍调整了下姿势,小小声地补充道: “而且长公子你不知为何,乖乖地就挥剑自刎了,这事后世人都觉得非常可惜,认为你应该率军队杀回去,或者先问个清楚,明明蒙恬大人已经提醒你其中有诈了,可你却依旧一意孤行,二话不说就抹了脖子——” “等一下,芈瑶。”子婴指尖在茶盏上轻轻弹了两下,忍不住道,“别的先不谈,光说率军杀回去就是不可能的,秦法何等森严,没人胆敢这样做,就算长公子肯赌一把,麾下的将士也断然不敢拿全家全族人性命做赌注,不管真实的情景到底如何,率军攻回咸阳这一方案,在我看来,近乎荒谬,长公子即便想反抗,也不会用这一招。” 扶苏掀了掀眼皮,不置可否。 “确实,后世专家中有不少人都认同这个观念,而且——” 她嘟了嘟嘴巴,偷偷瞥了当事人一眼,发现他面色越发晦暗,眼底似有怒火攒动,连忙吞下了后面要说的话,给他足够时间消化这波由她讲述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海量信息。 前几日,她与他坦白了,说自己来自于两千多年后的未来,他以为她发烧烧坏了脑子,非要找人给她诊脉,她无奈只好把手机掏出来,向他展示了一番未来的高科技,还夹带私货地自拍了一张合照。 长公子惊愕地瞪着那张合照,又看了几段五花八门的小视频,一连好几天没能缓过来劲儿,甚至晚上都不折腾她了,任由她抱着哼哼唧唧的珩儿,跑到老房间里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头。 直到昨日才绷着脸问她,既然你来自未来,那你便没有与那个楚人青梅竹马的记忆,对不对? 楚萸简直哭笑不得,她本以为长公子接受后的第一件事,是询问未来秦国如何,他又如何,可人家就是不问,只关心她先前的感情状态…… 所以说,长公子其实是个恋爱脑?而且都这么久了,他居然还挂记着景暄—— 这个想法吓了她一跳,不过转念想想,大约是未来对于很多人而言太虚无,而且也不是所有人都想立刻知道自己的命运——那其实是件挺可怕的事。 若是告诉你,你一年后就会死,那谁还能有勇气继续活下去呢? 只是,长公子一点也不像逃避现实的那类人,所以说还是因为恋爱脑的缘故? 她翻来覆去地猜测着,走了一会儿神,导致左腮被用力捏住,向外扯了扯。 “问你话呢。”某人面露不虞,手指继续发力,几乎是在逼问。 “是,是,一点记忆都没有,我们差不多就是陌生人——”楚萸吃痛,试图推开他的手臂,可怜巴巴地回答道,再一次为自己在家里的地位感到担忧。 果然不应该这么快原谅他,男人都不懂得珍惜,越是容易上手越不知悔改—— 她后悔地、痛心疾首地想。 长公子带着心满意足,松开了手指,还厚着脸皮给她揉了揉,抱进怀里温存了一通,最后才问起未来之事。 楚萸神色瞬间凝重,扶苏见状,也凝重了起来。 于是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她请来了另一位知情者子婴到家中,当着两人的面,将秦灭六国之后的所有事,竹筒倒豆子地讲述了一遍,期间她喝了三壶水,跑了两趟茅房,总算把自己所知的一切倾囊倒出。 他们如今已经知道了胡亥的残暴与荒唐,赵高的嚣张与奸佞,也知道了刘邦和汉朝(出于一些私心,她暂时没提项羽),甚至还知道了接下来两千多年封建社会的迭代顺序与招牌人物,但那些并没有博得两位嬴姓少年的过多关注,他们的注意力如楚萸事先猜测的那样,停留在了与大秦和自己有关的事件上。 就比如此刻。 “有没有可能,长公子是被传召之人刺杀的?”子婴忽然说道,与扶苏沉默地对视了一眼。 楚萸点点头,告诉他们,后世也有这样的猜测,有人还在陵墓附近发现了头上插着箭头的遗骨,怀疑那是长公子的。 “不过大家不用担心,未来是可以改变的,现在赵高已死,胡亥尚未出生,且王宫中也没有什么胡人美女,两大明面上的祸端都不存在,矫诏的事情应该不会发生了。”楚萸间气氛越来越压抑,连忙用快活的口气分析道。 “芈瑶,你刚刚说‘明面上’——”扶苏总算抿了一口茶,眼睛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有些探究,却并不犀利、刺人,甚至还浮动着一层温和,“那隐藏在背后的因素呢?” 楚萸咬住唇,思忖了片刻,毅然开口道: “这背后的因素,就不是一两个人能左右的了。王上后期沉迷于有毒的丹药,每日还疯狂批奏折,日日要批满120斤,这些都大大损伤了他的身体,导致他英年早逝,这是其一;大秦统一的步伐太快,丝毫不留缓冲的时间,大量耗费民力,导致百姓怨声载道,留下了诸多隐患,这是其二;最后,王上不应该一上来就实施郡县制,按照后期lt;a href=<a href="" target="_blank"></a> target=_blankgt;西汉的做法,应该郡国并行,在实行郡县制的同时,也分封同姓诸侯国,这样既休养了生息,又促进了经济发展,历史证明这是个相当正确的选择,大汉持续了四百多年,而大秦却只维持了十三年……” 第231章 扶苏与子婴面面相觑,楚萸以为他们没听懂,或者说不认同这一观念,刚想开口继续解释,扶苏摇了摇头,手指在茶盏边缘轻轻摩挲: “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实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然郡县制是父王与廷尉一直当成变革重点、想要大力推行的,那些持有异议的官员,差不多都被驱逐,包括昌平君。他当初就是因为建议父王灭楚后,在楚地实行分封而被贬。” 楚萸一愣,万万没想到居然是这样……她一直以为昌平君是被秦王派到陈郢主事,而实际上竟是贬官。 也许从那个时候起,他与王后的关系,就开始变糟糕了吧? 她想起了芈王后笑中带泪,柔弱无依,宛如风中一株摇曳山茶花的模样,心中不由一阵酸涩,为了避免失态或者引起怀疑,她又起了新的话头: “所以我想,要是王上能听进去这些建议,大秦兴许还能维持很长一段时间,只是这些话,我是断不敢贸然在王上面前说的。” 她边说边埋下头,努力展现出一副乖顺谦虚的姿态。其实整个过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若是扶苏顺利即位,大秦会不会二世而亡这个问题。 原因很简单,目下秦王还生龙活虎地好好活着呢,虽然可以保证四周无人偷听,但终究还是不便宣之于口,索性就憋在了心里,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问题。 他们都承认,唯有秦王才能更好地驾驭未来的大秦,所以当务之急,是让王上尽早戒掉毫无用处甚至还有毒的丹药,并在完成大一统后,适当调整政策,让历经百年战乱的百姓,真真正正体会一下大一统的好处。 老百姓只要吃饱饭,生活待遇有显著提高,才不管统治者是王老四还是张老五,而得了民心,天下基本就稳了。 可如何让秦王接受,便是整件事中最最最难的一环。 “看来,我被贬至上郡,大概就是这个原因吧。”扶苏倏而苦笑一声,仰头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诶?难道不是你提倡儒家,而王上重视法家么?”楚萸一脸震惊。 扶苏好笑似的瞅了她一眼,握起茶壶给自己满上一杯: “我什么时候提倡儒家了?法家是秦国的立国之本,我们从小就开始研读,虽然我认为儒家思想也有许多可取之处,但不会将它看重到超过法家的程度。” “其实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儒法结合。”楚萸这才想起自己漏下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政策,手指头在手机上戳了戳,垂着眼睛扫了眼百度百科,“外儒内法,是从汉代到清代一直实行的政治模式,儒法结合、儒法互济,能够有效稳固统治,维持社会安定……” 一样很难让身为法家毒唯的秦王采纳。 室内陷入一阵不言而喻的沉默,三人互相瞅了瞅,都没吭声。 “其实,我有次梦见过一个场景。”良久,子婴开口道,“我梦见自己一身白衣,面缚衔壁,手捧玉玺,跪在咸阳的城门前,向一个五十左右岁的男子投降……我不知道他是谁,梦里的场景也只是些碎片一样的画面,但我能感受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与悲伤……” “那名男子,就是西汉的开国皇帝刘邦。”楚萸抿抿唇,眼睫微垂道,万万没想到子婴居然也能梦见前世的内容。 她忽然有种解脱感,总算不是只有自己一人是异类了,她或多或少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同伴”—— “竟有这种屈辱的事!”扶苏拳头又握了起来,眼里情绪激烈翻滚,似狂风暴雨下的海面,骤然拔起惊涛骇浪。 方才出于诸多考量,楚萸只简单带过子婴作为宗室仅存一员,被赵高拥上王位,并机智地设计杀死了赵高,但最后因为大势已去,不得不面临大秦的最终覆亡,却没有讲述具体细节。 “原来如此。”子婴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楚萸紧张地观察了他一会儿,觉得他应该就只做过这一段梦,稍稍松了口气。 虽说自己前世把脖子往项羽剑上撞了,但这一世,看在爷爷的面子上,她暂且不打算把他抖搂出来。 “其实我也梦见过奇怪的场景。”扶苏也幽幽开了口,吓了楚萸一跳,“现在看来,一个是我在九原军营与蒙恬驻守长城,另一个则是胡亥残杀阿嫚……” 沉默再一次笼罩室内。 “要不,你找机会多到王上身边晃悠晃悠,没准他老人家也会做梦——”子婴忽地笑了一声道。 扶苏也笑了,脸上渐渐不见方才的怒容:“这倒是个好主意,能省下不少的麻烦。” 楚萸涨红了脸,气鼓鼓地站起身,一是腿有点麻了,二则是觉得自己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这两个家伙居然联合起来揶揄她…… “要、要不是害怕以后成为寡妇,谁管你们啊,太过分了。” 扶苏慢慢站起身,走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笑着却坚定地说道:“放心吧,这回我不会让你变成寡妇的,我们可以想办法慢慢来。” 他似乎想吻吻她,但碍于子婴在场,只是轻轻捏了捏她的手腕。 子婴略显失落地避开视线,低头把玩着茶盏。 “那么,什么时候开始行动呢?”余光扫到两人身影分开时,他挑起目光,轻声询问道。 扶苏稍作沉吟,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道:“那就……婚礼过后吧。” 他至少要保证,先将她稳稳当当地娶到手。 第232章 这便是他目前最迫切改变的现状。 第123章 鸡飞狗跳 ◎……◎ 这几日,长生的情绪非常低落。 虽然延迟了两年,但那个女人终究还是回来了,看着她在家里昂首阔步,满面红润的样子,他心里就窝火。 她知道这两年长公子是怎么过来的吗?知道他日日承受了多少压力与煎熬,甚至连儿时最敬重的师傅都登门数落他,给他扣上不孝不义、不以大局为重的帽子吗? 有次,他撞见练剑练了一半的长公子,落寞地坐在庭园深处一块石头上,长剑被随意插在地上,听见动静,神色迷茫地侧过首来,低声问他自己这样坚持,到底有没有意义? 长生被问住了,本想借着这个机会泼盆冷水,像个贤臣一样劝导长公子迷途知返,忘记那个楚国丫头,在一切不可挽回之前及时止损…… 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怎么会呢,终有一日上天会感应到您的真心的。” “上天感应到有什么用,她又不知道……”长公子如是呢喃道,烦躁地撩袍起身,拔出长剑,一边收入鞘中,一边往居室的方向大步走去。 长生这才意识到,他骨子里还是希望长公子能与楚国丫头重修旧好的,毕竟只有那样,长公子才会发自内心地快乐。 相伴十几年,他很能感知到他的情绪,知晓她住在府里的那一小段时间,几乎是长公子近十年来最愉快的时光了。 如今她回来了,长公子也肉眼可见地神彩飞扬起来,可他却迟迟无法开心,总觉得她别有企图。 “一定是被别的男人搞大了肚子,看长公子好说话,又旧情难忘,死乞白赖地缠上了。” 他愤愤不平地跟阿清嚼舌根,他从小没有母亲,阿清在他眼里就像是姐姐加母亲,他一有委屈就找她倾诉。 “胡说。”阿清用手指狠狠戳了他脑门一下,有些生气,“以后莫要再说这种浑话,小公子和长公子长得那么像,就跟一个人儿似的,难道还有假?外面的人嚼舌根也就罢了,咱们可不能胡说八道,再说王上都已经认可了,你还聒噪个什么?” “可、可我还是为长公子打抱不平,他这两年吃了多少委屈,你我可是真真看在眼里的,尤其是那二公子,处处针锋相对、显摆自己,在朝中颇得拥趸,要不是因为这档子事,哪里轮得到他四处蹦跶呀。” 阿清叹了口气,合上手中账簿——夫人教了她一种虽然奇怪,却特别好用的记账方法,不仅能明晰地列出各项开支,还能计算完成比率——朝他翻了个白眼: “这些事不是咱们能置喙的,王上自有他的判断,你就少操点心吧。再说,夫人吃了多少苦你又没看见,你以为女人生孩子那么容易,两腿一摊就挤出来了?宫里的条件好不好,不还有那么多美人一尸两命么……” 长生垂下头,想起自己的母亲,好像也是在生他的时候难产死掉了,不由得低落了起来。 阿清见状,急忙岔开话题道:“一会儿你出去稍两匹布料回来,我给小公子做两件新衣服。” “哦。”提起小公子,长生心情好转了些,说实话他也挺喜欢那孩子的,除了有些淘气、喜欢到处撒欢外,简直完美。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见那样一只肉乎乎的小团子,能以堪比松鼠的速度,颠颠地、左摇右晃地满院子跑,每到这时,他都得紧张兮兮地跟在后面,生怕他摔倒,磕破了膝盖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罢了,看在这么可爱的小公子份上,就不跟她计较了,他大度地想,然而第二天,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情绪,又跌入了水平线之下。 原因是长公子居然破天荒地头一次没有早起,不仅没有早起,也没有练剑,直到日头高悬,才伸着懒腰,一脸舒爽地推门而出,慢慢悠悠直奔浴室。 十几分钟后,楚国丫头也面颊绯红地扭捏出来,一见到他跟见到鬼似的扭头就跑,脖子都红透了。 这种状况一连持续了七八日,长生进屋送水果的时候,在卧房床柱上发现很多可疑的细小抓痕,被褥上还有鲜红的口脂印,他顿时大惊失色,不由担心起长公子的身体,琢磨着哪天买两只甲鱼,熬汤补一补。 就在他生出这个想法的当晚,出了一个小插曲。 彼时夜色已深,他睡了一轮后起夜去茅房,迷迷糊糊往回走时,忽见长公子的房门被推开,楚国丫头捂着凌乱的衣襟,一边哭一边往出跑,抽抽噎噎的声音,很快就融进夜色听不大真切。 他本能地躲在树后,不多时,长公子也披着衣服追了出来,两人在不远处拉扯了一番,最后是长公子败下阵来,悻悻地立在原地,眼望着她肩膀一抽一抽地往曾经的住处跑去。 他眺望良久,直到她房间的灯烛亮起又熄灭,才浑身散发着不悦地折返回卧房,心事重重将门关上。 这很反常,长生想,从树干后探出脑袋,悄没声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自从那丫头入府,他就被勒令从长公子旁边的耳房搬出去,搬到同一座房舍的斜后方,一处更加宽敞但采光略差的房间。 他其实也偷偷松了一口气,至少晚上不会再被奇怪的声音搞得周身燥热,睡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长公子恢复了晨起练剑,长生大松一口气,暂时搁置了买甲鱼的计划。 第233章 只不过夫人依旧把自己闷在房间里生闷气,早膳午膳都要端进去吃,只肯让随她而来的那个叫做秀荷的圆脸小丫头进去,嘀嘀咕咕地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 事后很久,长生才知道前因后果。 那晚,长公子心血来潮,起了一男一女两个宝宝的名字,说留着以后用,这话一出口,夫人就跟小花猫一样炸毛了,和他吵了起来,最后捂着脸从房间奔出,长公子理亏似的没有强行追进去,在夜色中呆立了好一阵,带着疑惑与不解悻悻而归。 那日白天,长公子应召入宫,回来的时候带来了小公主。 小公主虽然长大了两岁,却依旧胖乎乎的,以和小公子差不多的蹒跚步态奔向夫人,三下两下就把夫人哄笑了。 长生注意到,长公子一直默默在旁边注视着她们,眸光温柔,嘴角衔着淡淡的笑意。 有一瞬间,夫人转过头,与他目光对视上了,两人同时调开视线,但在那之后,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开始了有意无意又鬼鬼祟祟的互相凝视、试探,可一旦目光相触,又像先前那样迅速分开,看得长生一阵莫名其妙。 小公主在府里用了晚膳,吃饱喝足撒过娇后,追着小公子满地跑,两个孩子清脆的笑声,让阖府上下的仆役都围了过来,整个晚上府里气氛都十分高涨。 入夜,小公主和小公子先后睡着了,小公主跟着奶娘睡,小公子今夜则被阿清抱走了。 虽然整晚有过诸多眼神交缠,夫人仍然没有回房,长公子也没强求,只是在夜色最深最浓的时候,衣衫完整地晃出了房间,不紧不慢踱步到夫人门前,抬手在门板上轻轻敲了几下。 过了好半天,门才从里面缓缓打开,披着外袍的夫人站在门槛内,窈窕的身影远远看去,像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牡丹花。 以上画面都是长生起夜时看到的。 他还看到两人在门口交谈了好一阵——主要是长公子在说,背影充满了服软的意味,良久,一只雪白的手从门里侧伸出来,抓住长公子的手臂,将他慢慢牵了进去。 门扉很快紧闭,不多时,蜡烛也熄了多半,长生感觉有些冷了,连忙缩着肩膀跑回房间。 翌日,二人和好如初,夫人也满面娇红地搬了回去。 一切恢复如常。 但长生知道,他们很快又要忙起来了。 因为婚期已经定下,就在两个月之后。 这期间,恐怕又会鸡飞狗跳一阵子吧。 不过没关系,他们所有人,早已准备好大干一场了。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08 16:23:57~2024-04-09 16:2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时安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4章 秦王的噩梦 ◎……◎ 子时已过,章台宫寝殿内,安静得仿佛是沉入了海底,只余下炭火燃烧的毕剥声,以及守夜宫人轻缓细微的呼吸声。 秦王嬴政,正陷在深沉的睡眠之中。 青铜座架上的灯烛熄了一大半,烛焰的影子在墙壁与地面上摇曳晃动,仰面卧于榻上的君王倏尔剑眉紧皱,倏尔手指轻颤,似乎正经历着一场噩梦。 事实也确实如此。 他梦见了漫天的大火,将咸阳宫整个包裹吞噬,听见无数宫人奔走哭喊,又被看不见的刀枪剑戟刺穿血肉,惨叫连连—— 他还梦见历经数代君王、象征着大秦无上荣耀与辉煌的巍峨宫殿,最终变成了一副焦黑庞大的枯骨,在月色中凄惨又倔强地挺立着。 他在大火中茫然四顾,意识迟滞,像被重重迷雾笼罩。 火光浓烈、耀目,汹涌蔓延,可他却一点呛人烟味也嗅不到,甚至都没有任何灼热的感觉。 他大胆地伸出手,去触碰那橘色的火焰,却是摸了一手的虚空。 果然是梦,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心想一定是最近熬夜太频繁,导致噩梦连连,明日还是提前一个时辰睡吧。 也有可能是因为即将攻下燕国,令他想到了姬丹,继而想起了在邯郸的屈辱过往,致使情绪阴晴不定,最终体现在了梦境上。 可就算是做噩梦,又怎么会梦见咸阳宫被付之一炬的画面呢? 这很没有道理。自从攻下韩、赵两国,他可谓是信心满满,势不可挡,即便做噩梦,也不至于梦到如此荒谬的场景。 他的大秦要做天下的霸主,又怎会沦为宫殿被烧毁、宫人被肆意虐杀的地步呢? 荒唐,太荒唐了!他用力在胳膊上掐一把,试图从火光冲天的睡梦中挣脱出来。 “父皇——”耳边蓦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他愕然抬头,看见扶苏正站在台阶之下,他一身轻甲,手捂胸口,似乎很难站稳,嘴角有鲜血溢出。 “扶苏……”他呢喃道,目光惊慌地、难以置信地落在似乎年长了些的儿子身上,越发觉得梦境奇谲又诡异,凶险而不可控。 他、他怎么会流血,他—— “父皇,您为何非要至儿臣于死地?”扶苏的声音如同泣血,目中含泪地遥遥望着他,既像是在控诉,也像是在质问。 接着,大量的鲜血从他口中喷涌而出,他原地摇晃片刻,而后沉重地向前栽倒。 “扶苏!”秦王只觉得心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紧,他周身浸满冷汗,不顾一切奔下台阶,意欲扶起自己的儿子。 第234章 即便知晓是梦境,他也不忍让他躺在冰冷的地砖上,浑身鲜血地抽搐、僵硬,然而还未及他来到台阶之下,另一个身影又从黑暗与火光的交界处,幽幽地浮现了出来。 他亦披挂着淋漓血水,慢慢走到扶苏尸体旁,冲着他,像以前无数次那样躬身长拜。 “蒙恬……”他僵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渐渐模糊了梦境与现实的分界。 蒙恬没有说话,一直维持着拜礼的姿态,殷红浓稠的血水滴答溅落,在他脚下汇聚、扩散,与扶苏身下的那泊逐渐融合。 嬴政只觉得头皮阵阵发紧,似有无数钢针在敲打,他动了动唇,却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甚至连身体也不能行动分毫。 他就这样,有生以来第一次毫无办法地凝滞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长子与爱臣的身体一点点流尽血液,变得僵直、灰冷。 “啪”的一声轻响,在耳边炸开,似是蜡烛爆花的声音,接着周围景象迅速消退,变成无数飞速旋转的色块,他打了个战栗,倏然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榻与内殿,他仰着面,胸口后知后觉地剧烈起伏,翻身坐了起来。 他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呢?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无论是烧毁咸阳宫的大火,还是鲜血淋漓的扶苏与蒙恬,都是他从来就没有,也根本不可能去思索的。 更何况,扶苏还那样质问他,这简直可笑—— 他怎么会舍得杀掉他。 哪怕他一次次冲撞他,不听他的话,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气到极点了确实很想踹他几脚,但也仅限于此。 他单手撑着眉骨,睡意全无。 “赵高——”他扬声唤道,话一出口才想起赵高已在两个月前失足落水淹死了,改口道,“赵邑!” 身材微胖的年轻内侍连忙扶正帽子,从寝殿门口急急煎煎地跑过来,他刚才差点就没忍住打起盹,幸好没有,否则可是会掉脑袋的。 “王上,有何吩咐?”他弓着身子问道。 嬴政瞄了他一眼,目光在他有些歪扭的帽子上略作停留,心里升起些许不满,但碍于他是蒙毅强力举荐的人,便压下暂时没有发作。 与赵高不同,这个新人虽然足够认真、忠诚,却少了一份绝顶的机灵,也许是用赵高用顺了手,便更显得他木讷、迟钝,好多时候都需要叮嘱到细枝末节才能领会。 不像赵高,天生机敏伶俐,外加侍奉他时间久了,有时只需一个眼神、一个蹙眉,就能揣摩出他的心境,将他伺候得完美舒心,甚至连他何时会口渴,都把握得分毫不差,及时奉上茶水。 蒙毅也是,非要让他收下这个人,居然还哭丧着脸说“王上若是不肯收,那就由卑职来贴身伺候您吧——”,听得他直起一身鸡皮疙瘩,不耐烦地大手一挥,暂时收下了他的好意。 一个伺候的人而已,只要足够忠诚可靠,用谁都一样。 只是蒙毅,时不时就让他觉得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具体怪在哪里,非要说的话,可能是眼神。 他有时看他,就像是含着热泪似的,定睛再看去,却发现似乎是错觉。 “备车,寡人要出去一趟。”他摒弃这些奇奇怪怪的细节,冷声吩咐道。 新人内侍赵邑,愣怔了一下,连忙道了声“诺”,急急走了出去。 王上的命令只要遵从即可,这是他这段时间总结出来最重要的一点。 等他回来,秦王已在宫女的服侍下穿好衣袍,高大挺俊的身形,充满威严与压迫感,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呼吸微紧,不敢贸然抬起视线。 秦王甩袖制止了他随行,独自一人上了御用的青铜辎车。 辎车一路西行,期间拐了好几个弯,来到一处偏僻得连巡逻队都不会踏足的殿舍。 门口守卫无声跪礼,为他推开沉重的大门,躬身目送他进入。 庭院内萧索空荡,落叶铺满地面,吸走了他沉重的脚步声。 他双手推开中间殿舍的门,月光随他一齐踏入室内,驱散了浓重的黑暗与孤寂。 直到他大摇大摆穿过前殿与侧厅,才有侍女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见到他满面惊骇,立刻伏倒在地,正欲开口拜见,他不耐似的低声打断道:“她睡了吗?” “睡、睡了,王后,不,我家小姐很早就睡下了……”侍女是王后从老家陪嫁来的,也是唯一一个被允许留下来继续服侍的。 彼时他怒火滔天,将她贬为庶人、永久不得离开囚#禁之所还不解气,更是遣散了她的全部侍女,只留下一个陪在身边,保证她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他不许任何人探望她,也不许少府库给她送去服装饰物。她不是想死吗,那他就让她生不如死! 她若是胆敢自尽,他便立刻杀掉她的全部亲族——这一条,在下达命令的那天,被放在首位,严酷地传达给了她。 所以她不敢死。 他背着手,慢慢踱入冰冷的寝室,来到她榻边。 月光银白色的照耀下,美人双眸紧闭,眉尖微蹙,似有化不开的忧愁时刻相随,几缕碎发贴着面颊,半明半暗间仿佛仍是少女时的模样,令他心跳微微快了几分。 他想起了与她的初遇,那时他和她,都只有16岁,花一样的年纪,情感炽烈又纯粹。 记忆令他涌起些许不快,他缓缓在她榻边坐下,指节轻轻擦过她剥壳鸡蛋般嫩滑细腻的肌肤,嘴唇抿成一条单薄紧绷的直线。 第235章 她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她的梦里,还会有他吗? 指节流连到红润微张的唇瓣,他忽然涌上一股夹杂着愤怒的渴求……他绷起脸,僵硬着移开手指,不允许这种渴求继续蔓延。 垂眸又注视片刻,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与她在同一片月光下,静默良久。 上次心血来潮突击而来,还是在两年前的一个子夜。 扶苏死活不肯娶齐国公主,气得他接连几日无法入睡,情绪糟糕到了极点,几乎一点就着,便带着兴师问罪的气焰,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可她却和今日一样,沉沉地、安静地躺在榻上,眉尖微蹙,红唇微张,纯净又凄楚,像是一株雪白的山茶花,令人一方面不忍心打扰,一方面又恨不得揉碎它的全部花瓣。 那夜他也在她榻边默坐许久,怒气与坏脾气竟一点点消散了。 她总是有能力抚平他的躁动与怒火,即便是在睡梦中。 他慢慢起身,离开前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她若是肯求求他,他也未必不会放她出来—— 他想,但很快又觉得这个念头很荒唐。明明是她有错在先,凭什么自己要被她影响了心绪? 带着一丝幼稚的愠怒,他甩袖大步离开。 殿门被关上时,榻上佳人缓缓睁开一双桃花般美眸,两行清泪自眼角淡淡滑落,她抬起手背擦了擦,难受地翻了个身,将头深深埋进臂弯中。 不一会儿,低低的啜泣声,在昏暗中响起,像是溪潭里的水波,一圈圈在山洞中泠泠回荡,牵人愁肠。 第125章 主动 ◎……◎ 室内灯烛明亮,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果香,楚萸煞有介事地端坐在长案后,一笔一划练习着小篆。 火舌摇曳,映亮她凝神认真的小脸,这份认真本来可以持续很久,然一个圆滚滚的小身影总在她身边晃来晃去,将地面踩得咚咚响,试图唤起她的注意力,最后干脆踮着脚丫,两只小爪子扒在桌案边沿,眼睛滴溜溜地随着她的笔杆转动。 楚萸叹了口气,正打算放下笔陪他玩一会儿,小团子突然被从她身边抱了起来。 熟悉的雪松香团团袭来,长公子像拔萝卜一样,把自己的儿子从他阿母身边拔起来,唇角含着一丝笑意对他道: “莫要打扰你阿母,她白天在外面吃了瘪,这会儿就让她好好静静心吧。” 此言一出,楚萸登时窜起一股火,她生气地撂下笔,气咻咻瞪住他,却无言反驳。 前几日,她在街上偶遇了韩非,两人在酒铺相谈甚欢,交谈中她得知韩非正欲编纂一部新书,计划招募三两个帮忙誊抄的门生,立刻心血来潮自告奋勇,结果到他府上,提笔落下的字,实在是丑陋得有辱斯文。 韩非看得额上冷汗直冒,却不好意思指出来,四只眼睛在一派静默中,一齐巴巴地瞅着她的笔迹,气氛一时间尴尬至极。 都是她的错,方才兴奋之下,她忘记了自己的字有多扭曲,此刻简直如同被公开处刑…… 她霎时窘得耳朵发烫,讪讪收起书写了一半的竹简,转而去帮忙给书册分门别类。 这个活她干得相当不错,连韩非都颇为震惊,若非她即将嫁给长公子,他都有点想让她来府上当“秘书”了。 只是那尴尬的一幕,久久萦绕在脑海,令她吃起饭来都没滋味。 于是她握紧拳头,发誓要苦练书法,将小篆写得不说多巍峨磅礴,但至少也要工整整洁。 这个决心把某人逗乐了,直接将自己的工作搁置一边,暗搓搓地凑过来看她热闹,顺便手爪不老实地揩几把油,搞得她面红心热,根本无心练字。 最后她软绵绵地发了一通脾气,他这才收敛了些,将功补罪般当了回师父,手把手教她书写的诀窍。 他手心裹着她的手掌,一笔一划带她练了许久,直到她渐渐入门,写得横是横竖是竖,不再如被热水浇烫的蚂蚁一般。 如是四五天过去了,她的小篆渐渐褪去了丑陋的轮廓,开始变得有模有样起来,她重拾信心,练得越发勤勉、茶饭不思,然而那对父子却时常让她不省心。 一个动不动就以检查的名义凑过来,唇瓣贴着她耳畔,声音清润地提出指导意见,唇齿间清冽又灼热的气息,忽轻忽重地吹拂在她颈间,令她耳根酥软,心脏砰砰直跳,手指软得连笔杆都难以握住。 另一个,则是像小动物一样绕着她跑跑颠颠,或者撒娇般地一面哼唧,一面往她怀里拱,小手去抓她的毛笔,顺便将口水蹭到她衣襟上。 今晚这种状况,已经算是好的了,至少某人还能管管捣乱的小团子。 然而事实证明,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这句话是非常有哲理的,长公子抱着珩儿拍拍打打一阵后,小宝宝立刻泛起了困意,眼睛半睁半闭着,被人贩子一样的阿父递交给了秀荷。 秀荷带他回房间休息,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暧昧起来。 楚萸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扶苏意味深长瞄了她一眼,走过来,在她身后慢慢坐下,手臂熟练地环住她的腰,下巴搭在她一侧肩膀上。 他的唇,就在她面颊边缘逡巡,守株待兔一般。 楚萸脸一红,抖了抖肩膀,嗓音像只糯米团子:“你别捣乱了,我还没练完今日的字呢……” 第236章 声音自然是越来越低,显出几分半推半就的意味,他果然无视了她的推拒,手臂向后稍一用力,她便在一声轻呼中,被他拉进宽阔坚实的胸膛,仰面躺倒在他肩上。 手中毛笔骨碌碌滚落在地,点点墨汁溅上了水蓝色衣裙。 “练字也不差这一时。”他笑得魅惑,漆黑的眸子像是一块绝美的宝玉,曜曜悬在她面上,“作为一个新手,你已经写得很不错了。” 楚萸眼中闪过惊喜,一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长公子,居然夸她的字有进步,这就表明—— “当然,这都是因为我教的好。”话锋一转,本性暴露无遗,“怎么样,是不是应该给师父……一点奖励?” 话音还未落,他便迫不及待似的俯下身,一口咬住了她的唇。 深长而浓烈的吻后,楚萸像一滩水一样瘫在他怀里,手指有气无力地搭上他的手臂,试图阻止他解她裙带的动作。 “别……一会儿有人进来收拾果盘。”她眼含羞涩道,“我、我今天就练到这儿了,等会儿回卧房再……好不好?” 解腰带的动作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加粗暴起来,伴随着“嗖”的一声,裙带抽离,衣袍骤然松垮,她被他放到了长案之上。 烛火在她视线上方连缀成一条明媚的长龙,她还想抗争一下,他却不由分说欺身而来。 她手指紧紧攥住桌沿,身体剧烈晃动间,竹简纷纷滚落,她时刻担心有人进来,一颗心提到了喉咙里,然而直到他一脸餍足地帮她重新系裙带,也无人冒失闯入,门口始终静悄悄的,几近鬼魅。 她怀疑地瞥了他一眼,猜测他早就吩咐过不让人进来,却不跟她说,肆意享受她的紧张与羞怯。 她红唇暗咬,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目光划过他汗珠轻滚的蓬勃胸肌,和窄瘦有力的精壮腰身,忽然泛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感觉,霎时别过头去。 “怎么了?”他挑眉轻问,手指移动到她胸口,帮她拢了拢衣襟,遮住那些新添的从脖颈一直蜿蜒到小腹的痕迹。 她难受地蹙起眉心,咬咬唇,滚热的手指忽地抓住了他的手。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却见她慢慢转过脸来,醉人的酡红铺满面颊,眼中亦氤氲着迷离的神色,不由得动作一顿,唇角玩味似的勾了起来。 她扭捏片刻,而后主动朝他凑近,一缕湿润黑发粘上他的锁骨,檀口柔软,说出来的话音也软得像是能掐出水来: “我有点难受,长公子……” 刚刚平复下的躁动,又一点点被勾了起来,他侧歪着头,手指插入她顺滑浓密的乌发间,一边梳理、摩挲,一边好整以暇地反问: “是吗,那是哪里难受呢?” 像是非要听她说出那难以启齿的话语。 她睫毛抖了抖,脸上红晕更深,顶着他自上而下俯来的灼热目光,将他覆着一层薄茧的手掌慢慢引入衣裙,送到那难受之处…… 在他眸光陡然深暗之际,她抬起双臂,柔若无骨地搂上了他的肩膀。 刚刚裹上身体的衣裙,再一次像花瓣一样散落在地,室内呼吸浓重,热气节节攀升。 大约两炷香时间后,她枕在他胸口,身上盖着他的衣服,与他十指紧扣。 “上次是我不好,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扶苏吻了吻她淋漓着香汗的额头,嗓音清贵中透着一种好听的沙哑,“我们只要珩儿一个孩子就足够了。” 楚萸轻轻撅起微肿的唇,想起几天前那个维持了一日一夜的小小冷战。 一切都源于缠绵后,长公子心血来潮想了一男一女两个名字,说是给以后的孩子用。 这话传入她耳中,令她瞬间升起一股闷火。 倒不是说她坚决不想生孩子,实际上,她也考虑适时再添一个可爱的女宝宝,只是这种暗示的话语,由只贡献小蝌蚪的男人说出来,一下子就变了意味。 她知道他只是心血来潮随口一提,可能直到第二天早上,她让秀荷把她生珩儿时记录的日志塞给他看前,他都搞不明白她不悦的缘由。 然而看到那一连数月,夜夜腹痛难眠,顿顿呕吐,吃了就吐,吐得食道刮伤夹带出血丝的记录时,她为何生气已经不重要了。 他手指攥紧字迹如虫爬的绢帛,暗暗决定,再也不要她生了。 这样的罪,他不会让她再受第二遍。 同时,他亦感到了深深的自责与愧疚,在她最痛苦的时候,他始终没能在她身边,日后还做了那么多混帐的事—— 她心里一定也一直怨着他吧,有一夜她在他臂弯里做了噩梦,身体扭动着缩成一团,含混又无意识地哀求他喝下那樽酒…… 她无法形容那一刻他心里绞痛的感觉,只能用力搂住她,将她的颤抖与梦呓消解在坚固的怀抱中。 有些事,一旦发生了便无法抹去,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倾尽全力去弥补,许她一个安稳富贵、幸福美满的余生。 “可公子王孙的家中,哪能只有一个孩子呢?”楚萸小猫似的把脸贴上他温热起伏的胸口,面颊清晰地感受着肌肉线条下蕴藏的昂扬力量。 忽地,她从他怀中支起身子,仰起脸来:“你、你该不会是打算……以后纳小妾吧?” 腮帮子鼓鼓的,像只气球,一戳就爆。 扶苏笑了,捏了捏她秀气的鼻尖:“想什么呢?孩子多了有什么好,父王生了那么多孩子,不还是不顶用?咱们只要把这一个养好了,比什么都强。” 第237章 楚萸半垂下眼帘,嘟囔道:“再生个女儿倒也不是不行——” 人真的很奇怪,有些事明明是自己想做的,可一旦被施了压力,便突然不肯做了,而压力消除,却又变得比先前更想做了。 “以后再说吧,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不重要。”扶苏笑道,手指轻拨她湿润的额发。 说实话,他非常满意她今夜的主动。 以往,他也能够感知到她的情动,他天生耳力、眼力都好得出奇,轻易就可将她的诸多细微反应收入眼底:每一次喉口的轻轻滑动,每一次指尖的细小颤动…… 可次次都是由他像大灰狼一样扑上去,将她吃干抹净,而她则小兔子一样眼眶红红地蜷在他身旁,就好像是被他恶狠狠欺负了一通似的,透着无限委屈。 所以她能主动索求一把,他很高兴。 如此一想,心潮再度澎湃,俯唇又在她脸上啄了一通,腻歪过一阵后,才抱着她回到卧房,熄了蜡烛。 第二天早上,两人谁也没能准时起来。 然而,王宫的马车就停在府门外,蒙恬已经被长生请到了书房旁边的会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脸色不大明朗地等候。 听闻这个消息时,楚萸羞臊地裹在被子里,死活不肯起床了,扶苏面色淡然地迅速穿好衣服,回头瞅了她一眼,无端联想到缩在壳里的乌龟,笑了。 不过楚萸很快也龟缩不下去了,因为蒙恬此番来,是奉秦王之命,将珩儿接进宫里住上几日。 原因是王上连夜做噩梦,心情不好,见谁烦谁,忽然就特别想念乖巧懂事的孙儿,一早便派蒙恬接他入宫,陪他解解闷。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4-04-10 21:52:57~2024-04-12 14:01: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34072966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26章 莽撞 ◎……◎ 小宝宝还没完全睡醒,流着口水被抱上马车,交给一位慈眉善目的嬷嬷,搁在怀里熟练地安抚摇晃着。 楚萸惴惴不安凑到蒙恬身边,问自己可不可以跟过去。 “王上暂时没说,若是有需要,我会派人来接您。”蒙恬语调沉稳,微妙地用了“您”这个字,令楚萸受宠若惊了好一会儿。 “哦。”她小声道,扭头扫视一圈,见长公子不在附近,便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那个,蒙恬大人,您能帮我个忙吗?” 蒙恬垂眸看她,没有应答,而是沉默地等她继续开口。 楚萸又紧张兮兮地四下环顾,眨了眨睫毛,道: “我有件衣服不大合身,但感觉挺合王后的身形,衣服料子和裁工都是顶好的,放在我这落灰太可惜了,上次我看王后的衣服有些旧了,想着不如送给她,也算是尽一份孝心了,您……能帮我捎过去吗?” 蒙恬怔住,眸光微微闪动,半晌,点了点头。 楚萸大喜,连忙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回房间,从柜子里取出早就用绸布包好的衣服。 其实那晚从宫中归来,她不知怎么的,一下子就觉得老板娘送她的那套衣服,很有可能是当初做给王后的,在这样的猜测下,她将衣服仔细包好,打算有机会的时候给她送去。 王后才三十几岁的年纪,正如一株盛放得最艳丽的牡丹,灼灼其华,姿容倾城,却终日与枯树空屋为伴,简直暴殄天物—— 她若是男人,定不忍心将这样的绝色佳人锁在犄角旮旯,一定盛装华服奉上,光是看见她鲜艳明媚,眼波流转的模样,就比任何仙丹灵药都管用,都有助于延年益寿…… 什么殿前失仪,不过是君王一句话的事,若说其中没掺杂私人情绪,她才不信呢。 蒙恬带着珩儿离开后,楚萸心事重重地吃着早膳,扶苏陆续给她夹了一盘子肉,她低头瞅了眼小腹上的游泳圈,嘟着嘴巴推开了。 最后这些肉,都进了长生肚子里。 楚萸觉得,长生对她的态度比先前好多了,而且他也蛮喜欢珩儿的,是府里最能乐此不疲陪他胡闹的人员,没有之一。 也许,他们的心理年龄比较接近吧,她不无揶揄地想。 忽然,一个念头,在意识边缘猛地耸动了一下,她停下筷子,屏息凝神地盯着虚空,试图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一闪念。 “你怎么了?”长公子已饭毕,正悠闲地喝着茶,透过氤氲热气扫了她一眼,随口问道。 “长公子,”她收回凝望虚无的视线,放下筷子,认真地盯着他道,“按照历史记载,在被发配上郡之前,您没有过任何去军营的记录,更别提参与伐楚了,我突然觉得这事有些蹊跷……” 扶苏放下茶盏,手指轻轻划过上面的花纹,若有所思片刻后道: “是蒙恬。我的两次请愿,父王一开始均不应允,都是蒙恬竭力劝说后,才被准许的。” “那蒙恬大人是以何理由,说动王上的呢?” “太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大致就是男儿应该尽早历练,日后才能承担大任,诸如此类的说辞。” 楚萸听得直打冷颤。 一是因为蒙恬这话着实大胆,换一个君王可能就炸毛了,然秦王不仅没生气,反而深觉有道理,真就派儿子去历练了。 二则是,蒙恬的提议,多少带点上帝视角,就好像他已知晓未来某些事,虽然无法彻底逆转,却也在其中尽力斡旋,试图避开既定的轨迹。 第238章 她牙唇打颤地将这一猜测,说给了长公子听,长公子也听得一脸错愕,半天都没眨眼睛。 良久,漆黑如鸦羽的长睫总算扇动了一下,他慢慢举起茶盏,送到唇边抿了一口,又慢慢放了回去。 “你说的,确实有几分道理。”他拧着眉头,思索着道。 她接着又列举了一些与事实不符的地方,比如韩非没死,比如他娶了她…… 至于王后,她不知道历史上她有没有活下来,但以上两点是确凿无疑的。 历史的轨迹,一旦有一环出现偏差,就会横生出无数条与先前不同的枝杈,继而衍生出一系列截然不同的结局。 赵高已死,胡亥目前还没影,但他们不可以掉以轻心,大秦的未来如何,取决于秦王会不会相信他们的“鬼话”。 光靠他们三人,即便拿着手机,也未必能让王上信服,更别提改变心心念念已久的统治策略(郡县制、过于重法家)了—— 他们还需要更多的,有影响力的人加入。 蒙恬目前是个谜,两人对视片刻,一致决定,拉他下水。 但前提得先试探一番,看看他是不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这个决定刚刚做出,宫里就有人过来传信,说秦王让她入宫,把小公子接走。 不过不是接回家中,而是在王宫里照顾。 据说,秦王见到小公子,心情大为好转,可毕竟公务繁忙,不能一直把他抱在手边,托嬷嬷照顾又怕小公子不开心,便决定将她这个阿母召入宫中小住几日,在王上处理政务的时候,接管小公子。 以上,便是从传令内侍口中提炼出来的主要意思。 楚萸陡然心慌,可怜巴巴的扭头向长公子求助,扶苏慵懒地走过来,不以为然般按了按她的肩膀: “无妨,你且去吧,父王又不吃人,怕什么?在宫里转转也好,咸阳宫这些年翻修扩建了不少,有很多不错的景致,你们可以去逛逛。” 楚萸欲哭无泪,说实话她若是进宫,大约连门都不愿意出,更别提四处逛了,谁知道会不会在哪个犄角旮旯,遇到什么牛鬼蛇神…… “放心吧。”他俯身吻了吻她的耳朵,满意地看见它一点点变成石榴籽的颜色,“若是呆着无趣,可以去阿嫚那里坐坐,她特别喜欢你。” 想到小公主圆乎乎的脸蛋,她的紧张顿时消了大半,稍作梳妆后,像个被拐卖的小媳妇一样,被长公子哄上了马车。 总觉得,他好像存了点坏心思…… 来到章台宫,虽然不至于如第一次那样,紧张到腿肚子打颤,却也始终提着一口气。 被领入偏殿后,她眼睛都没敢抬,模模糊糊瞅到前方高处伫立着一道高大身影,扑通就跪下了。 比上次更加娴熟地行了跪拜礼,也更快地得到了一声嗓音磁沉的“平身吧”。 直起身时,她小心翼翼抬起睫毛向上一看,差点昏厥。 只见身形威严肃穆的秦王胳膊上,正沉甸甸地坠着一只小肉球,小肉球放肆地荡着悠悠,笑得口水都糊到了秦王深沉的玄色衣袖上…… 楚萸看得眼皮直跳,竭力稳住心神。 这是个好兆头,至少证明王上喜欢这个孩子—— 秦王俯瞰她一眼,不紧不慢把孙儿从手臂上揭下来,以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又逗弄了一会儿,才交给伺候在侧的内侍,下了台阶送到她面前。 珩儿欢喜地扑进她怀中,沉重厚实的感觉让她长长松了口气。 “听说,你让蒙恬帮你转交一样东西?”只是这口气刚刚送出唇缝,秦王的声音就从上面压了下来。 语调很平缓,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压迫感。 楚萸一惊,马上猜到是蒙恬将这事上报了,膝盖一阵阵发软。 原本她以为不过是件衣服,就算被王上知道也不至于降罪,可如今她站在这里,身临其境,忽然就仓皇紧张起来,生怕被下达一道什么处罚,割鼻子、挖眼睛什么的…… “我、我……”她动了动唇,心里翻涌着畏惧,然而一想到王后那张婉丽柔媚的面孔,和在风中孤苦伶仃的身影,她忽然生出一股莽撞的勇气。 她咬了咬牙,扬起面庞,声线颤抖道:“我觉得王后看上去很寂寞,便想着送她件漂亮的衣服,至少穿上了心情能好些……” 秦王距离她太远,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看出来他不大高兴,殿内气氛骤然凝滞,连内侍都把脚后跟往旁侧挪动,生怕被波及似的。 楚萸秒怂,恨不得把刚才的话收回来,嚼烂了吞进肚子里。 她求助似的抱紧了珩儿,然而小宝宝这会儿开始犯困了,呼噜呼噜的鼾声,从她胸口一小股一小股冒出来,两团肉腮无辜地向下嘟着,丝毫不知阿母的恐怖处境。 “哼,你倒是挺会巴结,但寡人告诉你,巴结她毫无用处。”良久,秦王冷哼着开口道。 随着他话音落地,殿内空气重新流动起来。 诶? 楚萸微愣,这话怎么有点莫名其妙,还夹带着一丢丢无理取闹的意味?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干瞪着眼杵在原地。 最后是秦王长袖一挥,以一种不耐烦的语气,命令身边侍从将她带下殿去,安置在华泉宫。 楚萸自然不知晓华泉宫是什么地方,只管托着珩儿的小屁股,埋头跟在侍从身后,步履匆匆往前走。 第239章 也不知是什么倒霉的概率,刚离开章台宫不远,就迎面撞见了一位“牛鬼蛇神”。 侍从向来人恭敬行礼,楚萸也不咸不淡地勾了勾脖子,目光始终在他下巴颏以下打转。 本打算直接擦身而过,却被他冷冷地哼了一声。 这大概是他们老嬴家的遗传,一个两个都很擅长冷哼…… “好久不见了啊,楚公主。”嬴濯傲慢地扫了她两眼,目光在珩儿的后脑勺略微停留,最终选择将恶意释放在她身上,“既然就要成为兄长的正妻,何必还总是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呢,莫非是公主内心有愧,无法坦诚?” 楚萸被噎得满脸通红,说、说谁鬼鬼祟祟,内心有愧呢? “我的事和你无关。”她挑起目光,与他对视,“我自是问心无愧。寻常妇人嚼舌根也就罢了,二公子若是也将那些胡话听在心里,便是对王上与长公子的大不敬。” 嬴濯一侧眉毛高高挑了起来,似乎没料到她敢顶嘴,甚至搬出了秦王,唇角不以为然地勾了勾: “公主有了靠山之后,果然越发了不得了,真是失敬失敬。” 说罢,还讥讽般拱了拱手,斜睨了她一眼,十分无礼地擦身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楚萸气得磨牙。 不过幸好他没像以前那样上手,她始终记得几次被他抓住手臂时,感受到的那种痛楚,简直像被铁钳箍住一般。 华泉宫离章台宫很近,半炷香的时间就到了,这让楚萸感到极其不寻常。 古代宫位十分讲究,越是离君王近,越是代表宫主人不一般,楚萸越发觉得,这里并非是临时安排客人的居所。 随着宫殿映入眼帘,她几乎不敢往前迈步了。 宫殿外观精美恢宏,绝非普通殿舍,她顿住脚步,问侍卫道:“这、这里是——” 侍卫根本也没想隐瞒:“这里是已故王后的居所,王上刚才吩咐了,让您住在这里。” 啥? 楚萸不觉惊出一身冷汗。 秦王让她住在王后住过的地方,是……有何深意吗? 果然还是因为那句话,而记恨上她了吗? 第127章 了解 ◎……◎ 偌大的华泉宫中,其实只住了两个人。 一个是上了年纪的嬷嬷,一个是眼睛不大好的小宫女。 两人也是才得到的命令,楚萸踏过门槛时,她们正鸡飞狗跳地在殿内收拾着,闻声慌手慌脚跑出来,郑重其事对她行了礼。 楚萸受宠若惊,连忙也矮了矮身子,拘谨地咧了咧嘴角,被引入左侧偏殿休憩。 殿内布置精美奢华,只因长时间无人居住,略显出几分萧索与空旷。 楚萸把珩儿放在榻上,给他盖好被子,年长的嬷嬷对小公子特别感兴趣,借着送东西偷偷瞧了好几眼,后来发觉楚萸不是个挑剔的主儿,便大起胆子凑过来,一边添着炭火,一边问小公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楚萸嗓音柔婉地一一作答,还在珩儿转醒、揉着眼睛哼唧的时候,允许她将他捞进怀里,亲一亲、抱一抱。 嬷嬷欢喜的不得了,直说小公子和长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兴奋之下带她参观了长公子小时候的居室。 楚萸顿时来了兴致,就像是终于把握住了他的小秘密,她一边好奇地东张西望,一边想象着年幼的、长得像珩儿的长公子,居住在这里的样子,心头漫涌上一阵柔软温暖的情绪。 房间收拾得规整、干净,一看便知经常打扫,并未因无人居住而怠慢。 长公子应该是在满十四岁那年,按照王室规定搬了出去,她立在房间一角,眼前渐渐浮现一幅画面: 高挑美丽的王后,寂寞地徘徊在室内,白皙纤长的手指一一划过那些竹简笔墨、床褥锦被,眼中盈满了伤感,以及对小小少年的思念…… 她心口发酸,不忍继续停留,返身回到位于殿舍另一端的寝殿,始终想不明白秦王为何让她留宿在这里。 按理说,如此庞大的宫殿群落之中,肯定有更适合她安身的地方,她越想越觉得细思极恐,竟有些坐立不安起来,揪住嬷嬷的衣袖,问她小公主住在哪里,她想带珩儿过去坐一会儿。 嬷嬷十分贴心地领她过去,距离不算远,很快便到了,小公主见到他们自是特别开心,不仅分享了私藏的零食,还骄傲地给楚萸展示自己的新棉袄,上面有两条坠着玉环的红色流苏,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很是神气。 楚萸的紧张感逐渐消散,她把别有用心的秦王抛诸脑后,在小公主宫中,愉快地消耗了一整个下午,顺道一起用了晚膳和水果。 正欲离开时,有御前内侍走进来,奉命接小公子进章台宫,陪王上过夜。 想必是先去了华泉宫,扑了个空才来这里。 楚萸恋恋不舍地将傻乐着的珩儿交给他,倚在门口目送他们离开,因为心情低落,又在小公主这磨蹭了会儿,才沿记忆中的原路返回。 未曾想走到一半,突然下起雨,雨势不小,碎珠子一样哗啦哗啦冲刷着地面,她护着头小跑着往前赶,雨水同时模糊了视线与方向感,她一时间竟迷了路。 她用手挡着眼睛,焦急又狼狈地四处辨认,然而宫殿长得都大差不差,水雾一重又一重弥漫开来,整个咸阳宫像是浮在了海面上,到处一片水光朦胧,她更加分不清东西南北了。 第240章 她一下子慌了神,抱着胳膊缩着脖子东逃西蹿,试图寻找一处可以避雨的地方,慌乱间没有留神周围,绕过一只巨大铜鼎时,冷不防撞入了一个水淋淋的怀抱。 顷刻间,雨声仿佛戛然而止,世界重新归于宁静。 一把硕大的竹伞,如华盖般撑在她头顶,一只有力的手臂,稳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形,将她拉入怀中。 一团暖意袭来,她瑟缩着仰起头,与他宝珠般散发明亮清辉的眸子对视上。 无以伦比的安全感萦绕而来,她抽了抽鼻子,将脸贴上他胸口,被他单臂搂着一道回了华泉宫。 地面雨水湍急,倒映着王城内的全部灯火,被他们的脚步搅动,化成一片片璀璨的碎金,一路延伸至远方。 幸亏他来了,方才她完全就是在往相反的方向跑…… 成功抵达宫门口时,楚萸忍不住感慨。 然而,他们很快遇到了一个棘手问题。 因宫中长时间无主,烧火的木柴所剩不多,勉强只能烧出一桶水,只是两人都被浇得够呛,如同两只落汤鸡一般。 长公子赶到华泉宫之前,就已经淋了会儿雨,他没有进门,直接管嬷嬷要了一把伞,冲进雨幕,打算去小公主宫中将楚萸接回来,结果竟在半路上,遇到了宛如逃窜小鹿一样的她。 楚萸懊丧地褪下湿淋淋的衣袍,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被长公子不由分说推进了浴室,摁进了浴桶里。 兴许是浴桶太小,外加身处阿母的殿舍,某人竟十分绅士地没有动手动脚,给她前后各浇了两盆热水,只在肩背处似有若无捏了一把,就神色淡然地晃了出去,留她一个人慢慢泡洗。 她担心他着上风寒,匆匆泡了会儿,感觉寒气差不多散尽,便抬脚迈了出来,浑身热气地返回前殿。 可他却不在那里。 隐隐约约有一道清越悠长的筝声,自右侧偏殿飘出来,她循声过去,撩开帘幔,见他跪坐在一张摆放秦筝的长案后,低眉垂眸,修长手指熟稔地拨弄着柔韧紧绷的琴弦。 一缕湿润的黑发,从玉冠滑落下来,垂坠在他白玉般的额旁,在楚萸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眉骨与鼻梁的轮廓。 深邃凌厉,又不失流畅线条,怎样都看不厌。 察觉到她的凝视,他按在弦上的手指骤然抬起。 乐声戛止,醇厚的尾音打了个颤,在潮湿的空气中震荡片刻。 “快去泡个热水澡吧,长公子。”她说道,一边绾着头发,一边朝他走来,“换季时节最容易感染风寒了。” 扶苏缓缓抬起头,没有言语,而是在她靠近他身侧时,伸手拉了一把。 温香软玉跌入怀,热腾腾地贴上他的衣袍,半散在肩头的乌发飞扬起开,拂过他的面颊,一时间馨香与热气盈满他鼻尖。 “不必了,有你……就够了。”他笑道,将她箍在怀里,手指熟练地滑入她指间,与她十指紧扣。 方才他已用浴巾沾了热水,简单擦过身子,又换了套干爽的衣服,常年行走于军营之人,早习惯了风吹雨打,今日这种于他而言,不过是洒洒水的程度。 楚萸轻轻挣扎了一下,见他丝毫不肯松动,只好默默接受被他当成暖宝宝的事实,努力用自己热气尚存的身体,将温度传递给他。 “您怎么会来宫里呢?”半晌,她从他胸前微微仰起头,疑惑地问道。 他迟疑了一瞬,楚萸顿觉其中有猫腻,联想到他先前的态度,她隐隐有种不好的猜测。 这家伙,莫非是打算搞突袭? “还不是担心你害怕到夜不能寐,特意过来看看嘛,没承想父王居然让你住在这里了。”他触上她质问般的目光,笑着回答道,语气里既有遗憾也有欣慰。 遗憾的自然是,不能在阿母神圣的地盘对她毛手毛脚,欣慰的则是,能与她在这片他最怀念、承载了最多快乐的空间里,依偎相拥,直到天明。 就如同孩子,总想把最好的玩具,分享给最好的朋友那样。 楚萸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与想法,乖巧地趴在他胸口,陪他静静地听着时光倒流,往事如水潺潺漫过的声音。 殿内陷入了一阵弥漫着温柔与缱绻的沉默之中,天地间唯有雨声连绵不绝,铺天盖地。 “阿母出事那天,也是一个雨夜。”他忽然开口道,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气息,“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段时光,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坚持下来的。本以为今夜故地重游会十分难受,却并没有,甚至抚上阿母最爱的这张琴,我也未像以往那般被巨大的悲伤压垮。” “思来想去,大约是你的缘故吧。”他眼光微垂,柔声补充道。 楚萸立刻心虚地覆下眼帘,有那么一刻,她特别想告诉长公子,王后还好好活着呢,所以你不要再继续感到难过了…… 但她不能,也不敢。 “想什么呢?”像是察觉到了她短暂的分神(手指忽然变得软绵绵的了),他不满地在她鼻尖上捏了捏,唬得她连忙屏退危险的想法。 “没、没想什么,就是担心珩儿会不会睡不着觉,吵到王上。”小宝宝是块万能砖,哪有用往哪搬。 扶苏轻笑:“他每天睡得有多沉,你又不是不知道。” 楚萸闷哼了一声,手指在他胸口画起了圈圈。 第241章 殿外雨声愈加隆重,伴随着时隐时现的闷雷声,即便关上殿门与所有窗户,仍然无法隔断。 那个眼神不大好使的小宫女,端来了新的炭盆,热气很快浮上来,吞噬了空气中的潮湿与沉闷。 “他也像今天这样,为你挡过雨吗?”他冷不丁地问道,语气忽地生硬,还带着股幼稚的执拗,“楚地多雨,你们是不是经常撑着同一把伞走来走去?” 楚萸一愣,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谁?” “你前夫。” “……” 怎么突然提起这茬了?她小心翼翼用余光瞄了他一眼,被他捉住了视线,一阵猛盯,像是要将她烧出两个窟窿。 “有过几次……”她实诚地回答,毕竟那个地方经常一天好几场雨,防不胜防。 扣住她手指的那只手,明显僵硬了一瞬,不悦的情绪有如实质般,从头顶压了下来。 “嚯。”半晌,他才干巴巴地蹦出来一个充满讥讽的语气词,“除了打伞,他应该还帮了你很多很多吧,就像你先前说的那样,你是不是直到现在都特别感激他?” 楚萸觉得事态的发展似乎不大对劲,扑棱着从他怀中支起身子,望向他莫名翻涌着醋意的眸子,认真回答道: “嗯,我特别感激他,要是没有他,珩儿就不能安全降生。长公子,您也应该对他存一份感激。” 扶苏眸色陡沉,一侧眉毛几乎就要飞上发际线,然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实在不占理,人家的确帮了个大忙,给他保了一个大儿子。 “是啊,他那么好,你与他朝夕相处一年半,就真的一点也没动心?”他斜睨了她一眼,嗓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所以说,长公子这是在嫉妒吗? 一直埋藏在心底,却倏然之间,被雨天勾起来的嫉妒? 楚萸又眨了眨眼,歪起头:“没有啊,我从来就没有爱上过他,感激归感激,这是两码事呀。” “真的?” “真的。”楚萸语气真诚、笃定,“我爱的人,一直都是长公子你呀。” 此话一落,她万分震惊地发现,长公子的耳垂,居然浮上了一片淡淡的红色—— 这、这难道就是直球的杀伤力吗? 楚萸憋下一抹坏笑,抬手勾住他的脖颈,唇瓣贴上他锋利凸鼓的喉结,轻轻地、生涩地咬了一口。 就如她在他的梦境中,曾做过的那样。 他不悦紧绷的神色,如坚冰般消融在了三月的春水里,就势反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后来居上地碾上她的唇。 殿内再度陷入静默,只余下遥远朦胧的雨声,和唇齿交缠的暧昧吻声。 良久,唇瓣与唇瓣才不依不舍地分离开来,长公子肉眼可见地精神一振,而楚萸则惨兮兮地翘着饱润的红唇,口脂被蹭得到处都是,甚至还沾上了他的下巴。 她挑起一根手指,触上他的下颌,却被他一把攥住,放在唇边连吻了好几下。 “呐,芈瑶,和我说说你的事吧。”他摩挲着她细白的指头,微微低下头,语调十分真诚,“你以前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都有过什么样的经历?让我……多了解你一些吧,好不好?” 第128章 秦王的“阴谋” ◎……◎ 雨水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楚萸醒来的时候,天光正亮,寝殿中央不知何时搬来了一只硕大的炭盆,炭火熊熊,烧得殿内温暖如春。 长公子已经起来了,殿外隐隐约约传来他和嬷嬷的交谈声,语调轻快,一副心情不错的样子。 她撇撇嘴,在被窝里赖了一会儿,才裹着被子慢悠悠坐起。 昨夜她和他说了许多,几乎将她的人生倾盆倒出,说着说着就泛起了困意,埋在他胸口打起了小呼噜。 他将她抱回寝殿,紧紧搂着一觉睡到天明。 楚萸穿好衣服,走下榻来,心脏忽然怦怦直跳。 这里是王后曾经的卧房,也是她与秦王恩爱缠绵的地方,一想到这儿,她就面红心慌,小兔子似的窜了出去。 寝殿外,长公子一袭月白色锦袍,眉目清朗,身姿俊雅,看见她,好看的薄唇向上一扬,大步走来,上手用力揉搓了一番。 她捂着脑袋直往旁边躲,差点撞翻了小宫女手中装满热水的铜盆。 那是端给她梳洗用的,她连忙借着这个机会,从他手掌下逃逸,跟着小宫女进了偏殿,洗过脸后,由她为她梳妆。 小宫女大约是近视眼,近距离操作时与常人无异,给她梳了一个最近宫中十分流行的妇人的发髻。 自己还不到二十岁,怎么就成妇人了呢? 她心里有些愤愤,然而这发髻着实好看,尤其衬她的脸型和容色,她盯着铜镜中的自己,兀自陶醉,将几秒前的腹诽忘得一干二净。 长公子阴魂不散地走进来,手搭上她肩膀,幽邃暧昧的眸光,与她在镜中对视。 就在楚萸美滋滋地以为,他会说点诸如“你今日甚美”、“这个发型很适合你”这类的赞美之词时,他抬起了手指,好玩似的绕住她的一绺头发。 她瞬间脸黑,把头发从他手指间扯了出来。 “别弄乱了,好不容易梳的。”她在镜子里瞪了他一眼,仍希望听到两句夸赞。 然而某人,见头发不被允许摸,便将手爪挪到她腮边,轻轻拨弄着她的耳垂,拨得耳珰轻晃不止。 第242章 “小的时候,我经常见父王这样站在阿母身后。”他忽地一笑,语气却带着几分遗憾,“但也只是在我很小的时候,后来父王公务越来越繁重,雄心也越来越膨胀,几乎就不怎么来了,都是唤阿母去章台宫侍寝。” 楚萸收起小小的不悦,微微歪起头,主动将脸颊在他手掌上蹭了蹭,以示安慰。 工作狂确实是这样的。 “再后来,就在我离开王宫的次年,她和父王因为什么事,闹得很不愉快,一度被父王下令搬到阳泉宫与太后同住,那里可比冷宫还可怕,谁都知晓太后是父王最憎恨的人,不过没多久,他又将她放了出来。那之后又过了数月,你就来了。” 楚萸听了很是惊讶,她渐渐感觉出,秦王将王后囚禁起来,并非只是因为殿前拔剑,而是新仇旧恨叠加在一切的结果。 王后性子温婉柔和,到底是何事,能让她与秦王起如此大的争执,以至于王上大发雷霆,罔顾她的颜面,直接罚她与太后同住呢? 她小心翼翼地向扶苏询问,扶苏摇摇头,说不知道,他也曾问过,但阿母缄口不言,目露哀怨,他便不敢再问,怕勾得她伤心。 只是他知道,她与父王的关系,已经再回不去从前了。 阿母从来就没有变,变的只有父王,他一直坚信这一点。 楚萸像是听了一个虐心的故事,轻轻叹了口气,眼光转动间,倏然怔住。 一个念头毫无征兆闯入脑海,激得她脖子猛地梗了一下。 莫非,莫非—— 不会吧? “怎么了?”扶苏察觉到了她的骤然一僵,俯身问道,热息擦过她耳际。 “没、没事。”她努力挤出一丝甜甜的笑,假意整理发鬓,扶苏也没多想,待她梳整完毕,与她手挽手一起去正殿用早膳。 白天,长公子被派去监工,她则被唤入章台宫,把当了一宿吉祥物,正明目张胆拿秦王的袍袖当口水巾的珩儿接走。 站在殿前,她多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鼓足勇气,扑通跪在地上,请求秦王允许她再见一见王后,哪怕只是陪她聊聊天。 秦王面色阴沉地扫了她几眼,发出几声耳熟的冷哼,没有应允,却也没大发雷霆。 这是个好兆头,接下来几日,每次去接珩儿时,她都坚持不懈请求一番,终于在第四日,获得了准许,只是不许她带珩儿去。 果然是这样。 她猜的一点都不错。 秦王需要一个台阶,而这个台阶,只有她才能提供。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打起了她的主意,否则没必要每日都让她亲自过来接珩儿,直接遣人送回华泉宫显然符合常理。 他如此操作,便是想要她主动提出去见王后,也正因如此,他才将她安排在了华泉宫,只看她能否领悟这层意思。 蒙恬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特意将她送衣服之事上报,旨在向他传达她对王后很关心,确实是一枚好用的棋子。 他若是恨极了王后,根本不可能应允,毕竟那是因重大过错被依法监#禁的人——那件衣服她后来问过蒙恬,已经交到王后手里了,王后很是惊喜。 参透了这一层,楚萸只觉得满头黑线。 有什么话,就不能直说吗?这对父子,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挺像的,一个比一个傲娇—— 她像第一日那样,被蒙恬送到了王后的殿舍,蒙恬把她扔在那儿,说两个时辰后回来接她。 毕竟他也是业务繁忙的秦廷骨干,哪有时间陪她干耗。 过来的路上,她偷偷摸摸试探了一番,并未发现他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也看不出来一丝他可能知道前世悲剧的迹象。 这让她颇感诧异,但很快她就将这份诧异抛到脑后,热情地奔向身影窈窕、在庭院柳林旁散步的王后。 王后见到她,很是惊讶,却难掩开心,拉过她的手,引她去屋里坐。 屋内陈设简单却齐全,日常用品并无短缺,甚至炭盆里的炭都是极好的,块大量足,由此楚萸更加肯定,秦王仅仅只是克扣了她衣服饰物这类非必要消耗品(出于某种惩罚的目的),对于维持生计的必备品,都暗搓搓捡了好的送来。 由此,她也更加明晰,自己是被秦王设计走到这一步的。 既然这样,秦王想让她做什么,自是不言而喻。 他想让他的王后出来,重回他身边,却又不打算由自己主动赦免。 而朝堂上下,一众臣子亲眷,没有一人能够帮他完成这个心愿,甚至绝大多数人,都以为王后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所以,楚萸被无声无息赋予的主要任务,便是劝说王后服个软,主动向秦王提出恳求。 恳求他放自己出去,准许自己重回他身旁。 先前让她带珩儿去见她,并非完全出于怜悯或善念,其实从那个时候起,秦王就开始了谋划。 而这次特意不许她带上珩儿,显然是要以珩儿为诱饵,诱她屈服。 清楚地知晓有那样一个聪明可爱的孙儿在外面等着,一般人怕是真抵挡不住…… 真不愧是秦王,的确阴险狡诈,连这种与亲密感情相关的事情,都能用计策来谋划…… 只是这样的劝导,楚萸实在无法直接说出口,况且出不出来,选择权本就在王后。 若她不愿意,自己岂不是助纣为虐了吗? 第243章 再说,就算她本人想出来,想呼吸自由的空气,也未必愿意采用向秦王服软恳求这种方式。 仔细想来,此事着实难办。 楚萸暗暗叹了口气。 反正秦王也没有明示,实在不行,她就摆烂,假装没品咂出这份暗示,只当真的是过来陪王后解闷。 哎,男人心,海底针,真是难搞。 第129章 间奏 ◎……◎ 她们在侧殿的一处屏风旁相对而坐,时断时续地聊着天。 王后问她有没有适应秦国的气候,婚礼相关事宜是否筹备妥当,甚至问了她在楚国那两年,有没有因战乱而受苦。 楚萸双手捧着热茶,只挑积极的内容说,睫毛倏尔忽闪,乖巧得像只皮毛柔顺的小花猫,一副十分招人稀罕的样子。 她能觉察到王后挺喜欢她,也因她能过来陪她说说话,而由衷地感到开心。 同样是婆婆,芈王后给人的感觉,与景夫人大相径庭。 她很像是一汪春天的泉水,挟着淡粉的花瓣从你身边潺潺流过,令你从内心深处沁出一丝舒适凉意,甚至偷偷起了贪婪的心思,想让这汪清泉永远缭绕在自己身畔,让它清甜沁凉的气息,润物细无声地抚平自己时好时坏的心绪。 只是这份贪恋,不光她有,其他人也会有。 比如,秦王。 楚萸如是想着,试图寻找契机,将话题引到珩儿与长公子身上。 可王后根本不给她机会,只问些与她个人相关的问题,就好像在刻意回避那两个理论上最应该勾她思念与愁肠的人。 因此,气氛逐渐变得有些微妙,楚萸刚想把珩儿生硬地塞进对话里,脑中忽然有道白光猛闪了一下。 袖笼下指甲轻轻抵上掌心,她暗暗咬唇,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王后其实什么都懂,她是故意避开的。 十五岁与秦王相识,十六岁嫁与他为后,她对他的了解,怕是连李斯和蒙恬都望尘莫及。 她又何尝不知道他暗搓搓的心思呢? 也许,看见蒙恬二度将她送进来的那一刻,她就猜到了秦王的企图。毕竟没有他的首肯,谁也不敢擅作主张。 抑或者更早,在她第一次抱着珩儿,满脸茫然地踏入这座庭院的时候,她便隐隐有了几分猜测。 所以,即便很想知道他们过得如何,身上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哪怕最微小最不起眼的也好,都足够令她在这片漫无边际的幽深寂寞中,垂泪含笑品咂良久——她也紧咬牙关,闭口不谈,不让她有机可趁。 由此看来,王后的态度十分明晰,她不想出去。 至少不想以秦王渴求的那种方式,没有尊严地出去。 她宁愿在这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卑微地祈求他,放她出去。 楚萸突然特别好奇,她当初与秦王起争执的原因,可这事毕竟没法询问当事人。 她抿了抿唇,决定遵从王后的意愿,不“助纣为虐”,但若是有朝一日她改变了主意,她也会欣然帮忙斡旋的。 接下来一个礼拜,她又陆陆续续来了三四日,因为话题早已穷尽,她便陪着她在庭院深处慢慢散步,讲些有趣的故事给她听,甚至还给她唱了新学的歌。 王后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像是满园春花团团盛放,花影灼灼,姹紫嫣红,硬生生逼退了初秋的萧索,楚萸巴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让她一直那样甜美温润地微笑着,可惜时间不允许。 婚期在即,恢复了精气神的秦王,也因为攻燕进入关键阶段,开始了没日没夜的忙碌,他们被遗忘在了一边。 某日,秦王忽然记起来似的下令,说他们可以出宫回家了。 最后一日拜访,楚萸大起胆子,偷偷把珩儿抱了进去,一见到奶乎乎、冲她开心挥舞手臂求抱抱的小宝宝,王后一直努力维持的理智,瞬间坍塌崩溃。 她咬着红唇,难受地别开脸颊,泪水汩汩而下,最终还是没能忍住,奔过来一把抱住珩儿,脸埋在他柔软温热的小小身体上,哭得很是伤心。 “您不要难过,我一定会想办法再带他进来看您的。您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只要健健康康地活着,一切都会有转机的,我向您保证!” 王后抬起面颊,透过婆娑的泪眼望向她,温柔又脆弱地摇了摇头。 “芈瑶,你不必记挂我,就当我已经不在人世了吧。这些天你能来看我,我真的特别开心。记住,孩子,嫁给扶苏之后,你便是大秦的人了,千万不要再与楚国、与楚人有任何不必要的牵连,那会为你招致祸端,也会影响扶苏与珩儿的未来,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 楚萸微微怔住,隐约间仿佛猜到了些什么。 回到家,她把珩儿往长生胳膊里一塞,提着裙摆就去找阿清。 在她的死缠烂打下,阿清不情不愿地透露了一些内幕。 当初王后被秦王驱赶至太后宫中,是因为她私自接见了楚国使者。 彼时两国尚未开战,秦国也没有折损那二十万大军,双方正处在互相试探的阶段。 秦国当时的重心,在赵国与魏国,对楚国的态度含混又暧昧,既不拉拢,也不撕破脸,就这样僵持着。 在此情形下,一些久居秦国、颇有官职的芈姓族人,偷偷接受了楚使的贿赂,将一些无关痛痒的情报泄露了出去,不过其中很多,都是在秦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授意下,故意露出去混淆视听的。 第244章 然而芈姓之人,毕竟是楚国宗室后裔,有的人即便出生在秦国,这辈子都未踏足楚境,也难免不被所谓的家国情怀干扰,三言两语撩拨下就起了反叛之心,将一些真实有用的信息,交换给了当时无孔不入的楚使。 秦王闻之,雷霆大发,处罚了不少人,连昌平君都险些受牵连,而这个时候,王后却私下接见了一位身居高位的楚使。 只因为那人是她儿时青梅竹马的玩伴,她或许只是想家了,而他则是带着险恶与试探的目的,与她搭上了线。 此事更是引得秦王勃然大怒,当即将那楚使驱赶出境,永世不得入秦,而王后也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惩罚——搬去与太后同住,不过秦王气消了后,又将她给放了出来。 听完这段来龙去脉,楚萸只觉得心惊肉跳。 王后看着就是一个心慈手软,温和好说话的柔婉美人,这种人很容易成为靶子,若她是楚使,也会想要从她身上下手。 倒不是为秦王开脱,但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秦王的种种做法,似乎也有将她隔离在是非之外的意思。 长公子说过,王后被放出来没多久,她就作为联姻对象,被楚国送了过来。 这就表明,秦楚在那之后达成了某种联盟,虽然战国时代尔虞我诈,联盟随时都可以变更,今天的盟友明天便是敌人,今日的敌人,明天也能手牵手合纵抗衡其他联盟,但至少在那一年半载里,秦楚是处于蜜月期的。 不安因素消失,秦王的气也消了,王后自然就被放了出来,她依然是王后,依然享有一切最高等级的待遇。 直到昌平君那件事爆发。 楚萸在床上躺了一下午,任凭珩儿在她身上翻山越岭,含混不清地练习发音。 她越来越觉得事情十分难办。 秦王不肯放低姿态,王后亦不想卑躬屈膝央求,两人之间的矛盾,其实只集中在一点。 那便是谁先服软。 她沉重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又翻了个身,最后把珩儿薅进怀里,上手揉搓一番。 好难办。 但很快,她就没有闲情逸致思考这些了。 随着婚期临近,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包括朝堂重臣、宗室亲眷,都派人送来丰厚的贺礼,长公子因有职务和公务在身,白天大部分时间不在家,她便要出头随阿清一起收下贺礼,并对送礼之人表达感谢,等人走后,将所送的礼物一一登记在册,作为日后回礼的参考依据。 总而言之,相当繁琐,比现代社会的迎来送往麻烦多了,她几乎从头到晚都在忙活这些事,等长公子回来,她就在饭桌上把今日的成果叽里呱啦汇报一通,挺着胸脯等他夸奖。 长公子也确实嘴甜地夸赞她了几句,并趁着她得意洋洋喜不自胜疏于防范之际,扑食的饿狼一般扑上来,将她吃干抹净一整夜。 第二天,她腰酸背痛地继续接收着贺礼,日子一天天滑过,还有半月,便是大婚之日了。 这段时间,秦王没有传唤过她,王后那头也没听见任何动静,这项无形之中落在她身上的重大任务,似乎就此搁置了。 罢了,等婚后再说吧。 在她看来,两人间的矛盾其实并不难解,只可惜两人之中,一个恰好是那位千古一帝,怕是天崩地裂也决不肯轻易低头。 而王后,温婉又端丽的王后,骨子里也弥漫着一股倔强,她亦不肯放下身段,向他哀声恳求。 然而,这似乎不是主要原因。 楚萸后来又思考分析了好几日,忽然觉察到,王后其实一直都处于一种相当矛盾又纠结的境况。 她的父亲背叛了她的夫君,而她被夹在其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不知道该以何种颜面,面对她的夫君与儿子,索性就缩在角落里,过一日算一日。 这样的心结,想要打开,其实很难很难。 哎,她长叹一声,埋下头将韩非送来的贺礼,一笔一划登记在绢帛上。 虽然他看不见,她却把字写得特别认真好看,仿佛想要一雪前耻般。 当晚,二公子嬴濯的宅邸中。 “这些应该足够了。”田蕴笑着将采购清单递给嬴濯,“与我们成婚时长公子送的贺礼是对等的,我又多添了几样,毕竟他是你的兄长嘛。” 嬴濯手指僵了一瞬,他垂眸扫眼了清单,剑眉微拧,带着几分不悦,抬头望向夫人道: “这种东西交给管家就好,你为什么要亲自操持,你……难道不觉得受到侮辱吗?” 当初她被长公子退婚,整个秦国上下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虽不是女子,却也知道这是何等屈辱之事。 毕竟昭告过天下,又大张旗鼓地筹办了婚礼,却在最后的时刻,被长公子坚决退婚,这无异于当面甩了她一记耳光。 当时他自告奋勇娶她,并非出自自己本意,而是被阿母逼迫的。然而两年时间相处下来,他早已深深地喜欢上了她。 她端庄大度,聪慧善良,能包容他的坏脾气和所有连他自己都讨厌的任性。 所以他这会儿很是为她打抱不平。 “事情已经过去了。”田蕴温柔一笑,轻轻拉住他骨骼坚硬的宽阔手掌,覆在自己雪白细腻的面颊上,“幸好长公子放弃了,让我能够遇见你,其实我应该感谢他才对。” 第245章 嬴濯目光轻轻晃动了一下,眼中绽放出细碎莹亮的光泽,他将妻子深深揽入怀中,下巴搭在她头顶,静静相拥片刻,忽然想到了什么,扬唇一笑,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既然这样,你也快点给我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笑道,抱着她朝卧房大步走去,“这样,就不必担心阿母隔三岔五派人来找碴,催着让我纳妾了。” 田蕴浅笑盈盈,额头贴上他额头:“虽然我也很想一直独占公子,但若今年我肚子还没动静,公子便听夫人的吧,她也是为了你好。” “我不管。”嬴濯有些耍赖道,“我不想要别的女人,我只要你一个就好,所以你可要多多努力哦——” 帐幔翻飞,锦被深陷,两道年轻的身影逐渐翻滚交缠在一起,好不缠绵。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是大婚了,明天事比较多,可能不更了,我尽量哈 第130章 婚礼 ◎……◎ 楚萸躺在床上,两手抓着被子,始终无法睡着。 她睁着一双圆圆的小鹿眼,瞪着头顶那团艳丽似流火的红色纱幔,目光最后停驻在纱幔中央那个硕大的喜结上。 一股热流缓缓淌过胸口,像是融化的蜂蜜,使她整个人都浸在一种粘稠又温暖的甜蜜之中,兴奋到拔也拔不出来。 她虽然不是第一次大婚,却是第一次因大婚而激动、紧张,一颗小心脏自躺下开始,就扑通扑通跳个不停,震得她整个胸腔都微微发麻。 她就要嫁给长公子了。 这又何尝不算一种苦尽甘来呢?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数绵羊。 一只,两只,三只…… 赶快睡吧,明天一早便要起来沐浴熏香,梳妆打扮,然后穿着繁重的婚袍,端坐在卧房深处,等着长公子披星戴月地来接她。 她本打算一切从简,毕竟自己不是初婚,还因为“逃跑”在秦国造成过不好的影响,然长公子坚决不许,揪着她的腮帮子说必须要走完全套流程,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娶了她,从此以后也是个有妻子的幸福男人了。 于是,楚萸便依照流程第一步,在秀荷的陪伴下,回了“娘家”。 也就是她原先居住,现在由田青照料的那处宅邸。 宅子早早被布置成了大婚的样子,红绸锦缎铺天盖地,夸张程度丝毫不亚于长公子家中,家具新添了许多,日用品也全部焕然一新。 望着在长公子授意下重新布置过的旧宅,楚萸忽然生出了一个不地道的想法: 若是日后自己与他吵架了,便可以抱着珩儿跑回“娘家”,关上大门不理他,反正这里什么也不缺,住上个十天半月不成问题…… 这个想法让她忍不住嘴角上扬,更加睡不着了,遂又把眼睛睁开,侧过身,目光皎皎地望向被月光涂成灰褐色的窗格。 庭院里还有些窸窣动静,那是仆役们在为明日傍晚的婚礼做最后的筹备。 入夜前,她看见院中的树木草丛,皆被修剪成了吉利规整的形状,几颗粗壮魁梧的老树上,也给挂了大红的绸布,看上去就像是张飞穿了嫦娥的衣服,透着几分不伦不类。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擂鼓般的心跳声逐渐弱下来。粘稠的蜂蜜变成了温暖的怀抱,包裹着她的意识,一点点沉入深深的睡海。 一觉睡到天明,鸡鸣三声后,秀荷迫不及待跳进来,将她从被窝拉了出来,开始了预计持续一整日的梳妆流程。 楚萸跪坐在铜镜前,青丝如流瀑披垂而下,流泻到毛毯上,两只刻有“囍”字的高烛,一左一右立在梳妆台边,燃烧出浪花般的层层热泪。 秀荷握起她的头发,拿象牙梳沾了水,从上到下细细地梳理,透过铜镜,楚萸看见她嘴角含着一丝甜滋滋的笑意,眉眼间全是喜悦与激动,甚至手腕都微微抖了起来。 楚萸抬手,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在镜中对她莞尔一笑。 一切尽在无言中。 很快,有两个宫里派来的专业侍女,接管了为她梳妆的任务。 整个流程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期间她腿麻了好几次,不得不站起来活动一下,再继续跪坐,任由她们将自己厚重浓密的长发,梳整成繁复端雅的高髻,并缀满各种琳琅珠宝,花钿步摇。 最后是王后留给长公子的那支金簪。 楚萸只觉得脖子快被压弯了,这还不算完,最具挑战性的,其实是礼袍。 赤红的颜色,仿佛一团层次分明的火焰,她一层一层地穿在身上,感觉像是带上了十几斤的负重,连脊背都难以保持挺直。 秦王并没有因为她先前的“胡作非为”,而缩减他们婚礼的规制,她从头到脚,都是按照当初的标准全副武装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觉得特别“不堪重负”。 侍女们搀她回卧房,将一只猩红色、质感同样不轻盈的盖头,覆在她仿佛珠宝展示架般的头顶上。 忙完这些,暮色已经拢了上来,随着最后一丝残阳坠入云层,天空彻底呈现出一片青黑的颜色。 楚萸搁在膝盖上的手,在袖笼下紧紧攥起,心脏再度剧烈跳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试图从杂沓的脚步声和时断时续的丝竹弦乐声中,分辨出马蹄攒动的声音。 经过几轮似是而非的虚晃一枪后,门口终于传来胡马特有的悠长嘶鸣,接着是一长串马蹄慢慢踏过石砖地面的嘚嘚声,以及车轮的辚辚转动声。 第246章 楚萸身体倏地紧绷,抬手紧张地摸了摸盖头,试图将它调整得对称些,然而手指还没挪下来,门就被迫不及待似的一把推开。 凉丝丝的夜风,裹挟着郎君身上清冽缠绵的雪松香,直直地向她扑来。 她连忙把手缩回袖笼,挺直腰脊,摆出大家闺秀的端庄姿态,却因为动作一下子太猛,盖头比先前更加歪斜了。 面前传来“扑哧”一声轻笑,清润又爽朗,还透着一丝淡淡的愉悦。 楚萸耳朵红了,在盖头后面撅起了嘴巴。 下一刻,他的气息骤然拂来,挡在眼前的红绸,被轻轻掀了起来,露出她那张染了薄薄一层羞赧的俏丽面容。 四目相对间,两人都在对方清澈如水的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这一瞬,他们的眼中只有彼此。 “等、等等,你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掀开我的盖头呀?” 楚萸察觉到不对劲,有些焦急地提出道,但一双眼睛却带着贪婪,紧紧盯住近在咫尺的长公子,心跳依旧怦怦。 只见长公子头戴高冠,身着一袭厚重挺阔的绛红色礼袍,袖口和衣襟各镶了一圈玄色绣云龙纹滚边,劲瘦的腰肢以一根墨黑的皮带紧紧勒束,显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轮廓,令人无比心动。 两条细长的红绸自发冠间垂下,随着他身体前倾的动作,尾端落在了楚萸胸前。 他俯下唇,以一个深长的吻,回应了她的质疑。 “准备好了吗?”良久,他松开她的唇瓣,一边擦着嘴角沾染上的艳红口脂,一边笑着问道。 楚萸也抿了抿唇,试图让口脂重新均匀,但很快想到自己接下来还要带着盖头,便放弃了,嘟着嘴巴点了点头。 他满意地“嗯”了一声,重新放下盖头,牵起她的手,引着她一步步走出房间,穿过庭院,来到盛大的接亲队伍前。 她没有牵她上车,而是扶着她,翻身骑上一匹马,自己则抬腿跨上旁边那匹,与她肩并肩,领着整支浩荡的队伍,一道往前行走。 楚萸的礼服是老板娘亲手缝制的,在裙摆处做了改良,外观看与寻常曲裾差别不大,但骑马时可以松松地铺展开,与穿裤子无异,又不会走光。 这是两人共同决定的独特迎亲方式,着实有些大胆了,隔着盖头楚萸也能感受到身后队伍中,围观群众中投来的惊讶视线,嗡嗡杂杂的议论声更是此起彼伏。 可他们此时都沉浸在蜂蜜般的甜蜜中,根本就毫不在意,为了避免她带着盖头看不清路,长公子特意训练了两匹马,让它们无数次往返于这段道路,以至于不使用缰绳,他们也能够顺场地行走。 当然,以防万一,他还是时不时地帮她微调一下方向,这让他们之间生出了一种互相依靠、互相协作的信任感,远比她坐在安稳的马车里,一路跟在他的马后回家强得多。 他们想要体会的,便是这一路并肩走来所感受到的漫长与不安,信赖与扶持。 婚礼只是个开始,从今以后,他们便要如此般,互相扶持着,一步一个脚印地安稳走下去。 行到熟悉的宅邸,他下马,将她也抱下来,在一众宾客的欢呼雀跃声中,送她入了洞房。 头帘再度被掀开,不过这次也不符合流程,他一会儿还要出去与宾客畅饮庆祝,真正掀盖头的时间,是在所有人都散去的万籁俱寂之时。 只不过,两人在大婚前便已同居多时,不仅无比熟悉,甚至孩子都有了,也就没心思遵从这些虚无缥缈的规矩了。 他再度覆上了她的唇,她也仰起脖子,享受地迎合。 清冽与清甜交缠,阳刚与柔媚交融,连同空气都染上了几分难舍难分的绵绵情意。 “好了,快出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楚萸推了推他的胸口,他慢慢停下深长的吻,唇瓣却依然若即若离地贴着她的唇,良久,才不情不愿般地离开。 他刚要直起腰身,却被她抬起胳膊,一把搂住脖颈。 他微愣,见她抬起香软柔荑,指头在他唇瓣上轻轻擦拭、描摹。 “口脂印。”她笑得像只小狐狸,把发红的指尖展示给他看。 他俯下目光,盯着那两根细小雪白的指头,喉结滑动了一下。 “你、你快去吧。”楚萸察觉出不妙,连忙松开胳膊,轻推了他一把,脱下鞋子,舒服地把腿搬到榻上,“我会在这儿一直等着你的。” 她笑着说,露出了贝壳般的牙齿。 秦国民风其实没有楚国开放,再加上她嫁的人是秦王长子,只好淑女地缩在洞房里,尽量不惹事,把出去应酬这件事全权交给长公子。 扶苏深深望了她半晌,唇角勾了勾。 把最美味的菜留到最后,也不失为一种极致享受,他这样想着,抬手整理了下微乱的衣袍。 “我会尽快回来的,你若是困了,便先睡吧。”他说,转身往出走,在身影即将拐出帘幔前,回首又看了她一眼,嘴角含着春水般的笑意。 楚萸冲他吐了吐舌头,目送他离开。 等待的时间简直漫长无比,她真的就打起了瞌睡,朦朦胧胧间耳垂被咬住,她哼唧一声,想逃离这份不适,却滚入了一个灼热微醺的怀抱。 “芈瑶,我的……芈瑶……”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反复呢喃,她迷糊地睁开眼睛。 第247章 映入眼帘的,是长公子被喜烛映衬得近乎妖异的脸孔,他的眼瞳悬在她鼻尖上,清亮又迷醉,仿佛有万千星辰揉碎在其中,美不胜收。 “长公子……”她亦喃喃回应道,抬起胳膊搂住他后颈,任由他落下一串串压抑多时的,近乎痴狂的吻,膝盖条件反射地在他腰间难耐摩挲。 两人其实都不怎么清醒了,但丝毫不影响接下来发生的事。 衣袍纠缠,十指紧扣,滚热的体温相互攀绕,高烧的喜烛将他们的身影投到旁边墙壁上,影影绰绰,好不缠绵。 庭院中早已宾客散去,不知谁在不近不远的某处发出一阵酒醉的傻笑,接着似乎是被拍了一下脑袋,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细碎低哑的嘟囔声,渐渐消散在了呼啸的朔风中。 而此时,洞房内的一对新人,早已精疲力尽地相拥而眠,厚重繁复的两件婚袍,也如他们本人一般,交缠着落在踏板上。 令人惊奇的是,有两只袖摆居然紧密勾缠在了一起,就像是在挽着胳膊一般。 甚是神奇。 第131章 尾声·后续1 ◎……◎ 日子如流水驰得飞快,转眼间,半年就过去了。 目下,秦国举国上下一片欢腾雀跃,原因自是王贲与李信的大军大败燕军,一路逼至燕境,燕国已是囊中之物,稍稍伸一下胳膊便可轻松拿下。 山东六国,如今只剩下中立的齐国,还在瑟缩、观望。 齐地地大物博,资源丰盛,理论上可以做困兽之斗,与秦国再消耗一番,然齐王建性格优柔寡断,事到如今,仍然在国相后胜的谗言下,保持按兵不动,不做任何抵抗。 却也迟迟没有投降的迹象。这令秦王有些犯难,召集重臣连开了好几次作战会议。 楚萸这边也没太闲过,原本飘松的裙带上,如今挂着一大串细细长长的钥匙,那是家里所有重要房间及仓库的钥匙,她和阿清各持一份,以防万一。 其实她可以不要的,只是阿清坚持要给,以彰显她女主人的地位,楚萸想了想,欣然接受了她的好意。 长公子府上的员工数量,是景家的二三倍,几乎算得上庞大。除此之外,近旁一处宅邸里,还养了一批身手矫健的侍卫(门客),这些人的吃喝拉撒睡,也要由府里开支。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道理楚萸自然懂得。 在阿清的耐心引导下,她渐渐上了道,将府中大小事宜,操持得稳重而妥帖,虽不至于雷厉风行、大杀四方,却也让阖府上下挑不出毛病。 大家渐渐喜欢上了这位新夫人,觉得她聪慧善良,温和又不失原则,谁有困难了只要提出来,她都会想办法帮着解决,但若有人偷懒耍滑,也会被她以端正严肃的态度批评一番,并作出相应的惩戒。 虽然拥有长公子的偏爱,但她也确实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博取了大家的由衷喜爱。 就连一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长公子,都接二连三称赞她,据说还像个自豪孩子考了一百分的家长那样,在外面逢人便夸,恨不得给她镶上几层金边,以洗去坊间隐隐流传的对她不好的谣传。 “夫人才不像狐狸精呢。”秀荷如今已将“夫人”叫顺了口,一边给她捶腿,一边义愤填膺道,“您不要管那些嚼舌根的胡话,一定是有人嫉妒您,才到处散播流言。” 她已经与郑冀在一起了,婚礼还是三个月前楚萸亲自筹办的,意在喜上加喜。 楚萸斜斜地靠在床柱上,往嘴里丢了一颗青枣,表情微妙地有点自豪: “我要是狐狸精就好了,像妲己那样战斗力爆棚,一个尾巴就能把十万人马荡平,哼哼,那个时候秦王可能都要把我给供起来呢……” “夫人您又在说故事了,长公子昨天不还说,不让您给小公子讲那些奇奇怪怪的故事吗,什么哪吒,什么封神榜,简直像怪谈一样。” 她脑中回想着那些奇谲的描述,眼里闪过一抹与珩儿听故事时酷似的兴奋。 楚萸眼尖地捕捉到了这一点,笑得狡诈:“哦豁,那下次我讲故事的时候,你便不要在附近了。” 按摩到肩颈处的小手一顿,秀荷可怜兮兮地抿起嘴巴,眼睛不经意间从自己的小腹上流连划过。 “你莫不是……有了?”楚萸宛若被电,霍地坐直,朝秀荷倾身靠近,手掌触上她暖烘烘的小腹。 秀荷脸上微红,点了点头。 “这样大的喜事,怎么不和我说呀?”她略有埋怨。 “这不是还没到三个月么,能不能保下来还不一定呢……”秀荷小小声地道。 “一定能的!从今天开始,你不要再给我揉肩捶腿了,重活一律不许干,一定要多多休息,我会让阿清多给你分些水果,你房间冷不冷?每天多领些炭,都记在我身上——”楚萸机关抢一样地说着,有一箩筐的经验想要往出倾倒。 两个月又过去了,期间发生了三件大事。 燕国投降了,秀荷胎象稳固,珩儿会说话了。 虽然吐字像漏风,又像是含着口水,还带着某种拗口的、不知是哪里的口音,但完全不影响听懂。 小家伙学东西学得飞快,语言储备与日俱增,“阿父阿母”早已成为不值一提的过去时,昨天给他讲了哪吒脑海,今天他便能呼扇着两条短胳膊,一边满院子撒欢,一边用奇怪的口音嚷着“风佛轮”“乾滚圈”“混甜冷”了。 第248章 嚷着嚷着,一头撞到从外面归来的阿父腿上。 小家伙秒怂,因为阿父在阿母为他讲故事时,总是挑三拣四,一边揪着阿母的头发,一边对他挑眉冷哼,渐渐懂事的他,察觉出了阿父在家中的权威地位,再加上隐隐约约回忆起,自己曾吊在阿母身上,被似乎是阿父的男子又挤又压,好不难受,便对阿父越发不敢造次了。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一旦阿父像现在这样,俯身一把将他捞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揉,他便不计前嫌地挥舞起小肉手,笑得眼睛都没了,只剩两条缝。 扶苏抱着儿子进了屋,就看见楚萸烦恼地支着下巴,眼睛盯着案上一册摊开的竹简,嘴唇像樱桃那样圆润地翘着,一副很好咬的样子。 “怎么了?”他绕到她身后,俯身看向竹简。 “今天我看到韩非先生了,差点就没忍住,将未来之事说与他听。”楚萸长叹了口气道。 新婚的喜悦渐渐褪去,她重新担忧起要如何向秦王坦白。 以前他们将时间定在了大婚后,而如今随着六国一一消亡,这件事必须郑重其事地尽快提上日程了。 子婴也认为,需要在齐国如历史那般开城投降前至少半年,将未来的种种,一五一十告知秦王,给他一个接受并转变思路的过程,而不能傻乎乎地等到一统天下后。 战车一旦开启,便不能轻易停下。秦王是个心急的人,他此刻可能正踌躇满志地计划着统一后的种种改革与创新,甚至兴奋到夜不能寐,他们必须在他的构思彻底成型前,冒着相当的风险将一切和盘托出。 如此看来,时间已经十分紧迫了。 若是再不行动,她搞不好又会变成寡妇—— “我们把韩非先生也拉进来吧。”楚萸说道。 扶苏在她身旁坐下,稍稍松了点劲儿,珩儿像小动物似的从他胳膊间蠕动出来,爬上桌子,饶有兴趣地盯着竹简看,手指在上面戳来戳去,一副很想识字的样子。 “不行。”扶苏斩钉截铁地摇头,“他毕竟是韩人,万一他起了不该起的念头呢?” 楚萸瘪瘪嘴,暂时压下了这个念头。 她对韩非自是非常信任,可长公子却对他始终放心不下来。站在他秦国公子的角度看,其实没有错,而且还挺负责任的。 “如果要说,便在这两月吧。”扶苏思忖片刻,说道。 历史上,齐国是在七个月后投降的,如此算来,时间正好压在了半年之前。 楚萸点了点头,抬手阻止了珩儿把笔尖塞进嘴巴里。 “今日我听闻齐国公子入秦,想求见父王,父王没有见,派李斯去接待他,据说齐公子态度十分蛮横,理直气壮地提出要与大秦分封而至,被李斯狠狠嘲笑了一番,这会儿正在客栈里大发雷霆呢。” 扶苏笑着说,语气里并无嘲讽之意,只是单纯地陈述事实。 “他怎么敢——”百度上没并有标注这样的事,“他难道看不出大秦想要一统天下的意志吗?” “齐国毕竟也曾是雄踞一方的霸主,出国齐桓公、齐闵王这样的雄主,盲目之下看不清形势也可以理解。” 扶苏又笑了一下道,这回带上了几分揶揄,目光随着爬来爬去的珩儿在桌案上缓缓移动。 时间最后敲定了在了下月月末,但在这之前,他们的队伍还需要再壮大些。 楚萸没日没夜地愁眉苦想,半月后,她得知了一条消息。 嫁给嬴濯的齐国公主,入宫向秦王请命,说她愿意随兄长返齐,劝说齐王开城投降。 第132章 尾声·送别 ◎……◎ 得知这个消息时,楚萸正坐在案边,往珩儿嘴巴里喂稀粥和切成碎末的青菜。 长公子被公务耽搁,遣人送信儿回来,说可能要很晚才回家,也可能直接宿在外面,让她早些休息不必管他。 整顿晚饭,楚萸都吃得若有所思。 珩儿吃饱喝足,在她旁边握着一只小马的木雕跑来跑去,嘴里还嘚嘚地模仿着马蹄奔跑的声音,恨不得立刻就长出长胳膊长腿,骑在马背上扬鞭策马。 楚萸没像以前那样嫌他闹腾,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洗漱完毕后,合着一层单薄的白色里衣躺在床上,望着头顶绣金色鸟兽纹的纱幔发呆。 说实话,她对齐国公主的请愿,是相当震撼且敬佩的。 她一共只见过公主两面,第一面是跟在老板娘身后,怀揣着一颗又酸又涩的少女心,宛如女仆般给她送去礼服,第二面则是在婚礼前,她代夫君过来给他们贺喜。 公主一如她印象中那样端庄美丽,谈吐优雅,举手投足皆是大家风范,楚萸挺喜欢她的,但也免不了暗暗作比较,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还差得太远。 她从来就不是公主,自然也没有那种宫闱里养出来的从容与端方,和齐公主相比,自己真的挺像一只灰扑扑的小麻雀,心眼和胆略都只有米粒大,每次入宫都战战兢兢,见了秦王更是腿软得几乎站不直。 当初长公子若是娶了公主,那才真是如虎添翼,肯定比现在更有声望和政治资源。 也不必被扣上一顶不孝不识大体,甚至是被美色迷晕头脑的帽子。 她越想越沮丧,缩在被窝里emo了起来。 大婚前的某一天,她鼓足勇气问长公子,当初他为何能顶住那许多压力(她都从长生、阿清,还有其他许多人甚至包括韩非那里知道了),坚决拒绝娶齐国公主? 第249章 长公子深深看了她好几眼,没有立刻回答,却也不像是在临时酝酿答案,她不依不饶地扯住他的胳膊非要他答,急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隐约间能猜到答案,可是她就是执着地想听他说出来。 他无奈,单手揽过她的腰肢,让她坐在他膝盖上,五根指头,一根一根地滑入她的指缝,最后掌心相贴。 在他的体温沿着经脉流向她心口之时,他笑着开口道: “因为我不想失去与你破镜重圆的那一丁点可能性,所以我就想,只要我不娶任何女人,终有一日能把你重新追回来,可你却先嫁了人,你知道我得知这消息时,有多气愤吗?恨不得立刻就杀到你家门口,把你抢回来——” 楚萸听得面红心跳,在他怀里缩成小小的一团,任他捏来揉去,心里澎湃着滚热的岩浆。 榻旁烛台爆开一只烛花,将她的思绪从短暂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她将被子拽过肩膀,慢慢阖上双目,却依旧毫无睡意。 眼睛复又睁开,齐国公主重回她脑海。 她真的很佩服她的胆识。 公主没有上帝视角,并不知晓历史上齐国没多久就投降了。 就目下情况看,虽然大秦一统天下势在必得,但齐国显然不打算很快妥协,它还是想谈条件的。 因此此次入齐,充满了变数与凶险。 比如齐国的贵族重臣,会不会将亡国的原因归咎于她,以至于对她做出什么冲动的泄愤之举? 甚至她的父王,会不会为了自保,带头翻脸不认人? 这都不好说,人到了最后关头,很容易大脑充血,不管不顾。 公主自小生长在复杂诡谲的政治环境中,不可能不知晓这些可能发生的变故,但她仍毅然决然地向秦王请命,连秦王都很惊讶,对她赞赏有加,亲自为她安排了护送队伍,五日后从咸阳东门出发。 楚萸越想越觉得她了不起,在长公子这件事上,她和曾经的自己一样,也是受害者,可她却能像拂去蛛丝那样,将这段过往轻轻拂去,大度地过来向他们道喜,还送上了显然是精心筹备的礼物。 她咬了咬下唇,听见外面传来窸窣动静。 是长公子回来了。 每次传信说可能晚归或是不归,最终结果往往都是比预想中更早归来。 楚萸知道,他一直都在尽最大努力,争取每晚都宿在她身边,享受温馨又安宁的家庭氛围,就像是在弥补前世那短暂而颠沛流离的相爱。 楚萸不知道他有没有梦到过前世,有时觉得没有,有时又觉得他也梦见过那段无疾而终的悲剧。 证据就是他时常抚摸她的头发,摸着摸着就忽然眸光飘远,眼里闪过一抹潮湿,可一旦被她逮到这样的时刻,他便凶巴巴地敛去哀伤,拿手指夹她两腮的肉,像是在惩罚她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楚萸闭上眼睛假装熟睡,他在厅堂里制造出一些细微动静后,推门出去了,小半个时辰后,带着一身热气和沐浴露的清香,轻轻坐在了她榻边。 脱靴子,脱外袍,摘发冠……她脑海里无比清晰地浮现每一个步骤,最终停留在他长发披垂,胸膛裸露,只穿一条白色亵裤的模样上。 无论看过多少遍,还是忍不住眼馋,她没能抵得过诱惑,试探地张开一只眼睛,斜斜地向旁边溜去,与他转过来的目光劈啪一下触上了。 装睡被抓了个现行,她索性将两只眼睛都睁开,果然看见了一片性感蓬勃的旖旎风光,顿时心跳加快了几分。 “怎么还没睡?”长公子撩开被子,钻了进来,热乎乎的气息扎在她皮肤上,有些痒。 楚萸想到了齐国公主,很想问问他,你后悔娶我吗?可这样的问题实在太蠢了,她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她清楚地知晓,长公子一刻也没有后悔过,方才内心的小纠结,都是自己在暂时的沮丧之下,与自己作斗争的产物,她没必要将它挑出来,抛到长公子面前,为难他,让他莫名其妙。 于是她嘟了嘟嘴巴,俏皮地撒娇道:“你不在,我睡不着嘛。” 肉眼可见悬在视线上方的漆黑眼眸,陡然间变得深沉幽邃,他勾了勾唇角,显出几分魅惑的意味,朝她俯下唇来。 她抬起手臂,熟练地搂住了他脖颈。 几分钟后,一件绣白色睡莲的天青色小衣,夹杂着少女温热的体香,在一阵娇滴滴的轻喘声中,从被窝里扔了出来,软绵绵躺在踏板上。 不知是谁抬手勾了一把,火焰色的纱幔悄然落下,锁住了床榻上的暖暖春情,和缠绵交叠的身影。 五日后,楚萸去了城东门,为齐国公主送行。 来送的人不算多,毕竟这事算不得国事,顶多是私事,且齐国公子还在一旁横眉竖目地等候着,若是大张旗鼓地送行,便会显得秦国好像没人了似的,将一切指望都寄托在一个弱女子身上,因此前来送行的,大多是关系亲密之人。 楚萸远远地就看见了嬴濯,他身量高大,气场斐然,从背影看与长公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所以无比熟悉长公子背影的她,一眼便将他锁定。 只见他几次拉起妻子的手,依依不舍地摩挲着,脑袋半垂,仿佛极度忧愁。 公主首先发现了她,从夫君大掌中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冲楚萸莞尔一笑。 第250章 嬴濯也回过身来,目光扫到她,就像扫到了一只大蟑螂,明晃晃地嫌弃。 楚萸无视他,对公主回以温暖的一笑,刚刚绕过嬴濯,就被他不礼貌地抬起胳膊一挡。 “干嘛?”他冷硬地问道,眉毛一高一低地挑着。 “公子,别这样——”公主有些为难地拉开他的手臂,上前一步,与楚萸互相行了平礼。 寒暄了几句后,楚萸抿了抿红唇,语气真诚地对她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敬佩,并祝她一路顺利,尽早返回秦国。 能看得出,公主略有惊讶,但眼底却闪过高兴的神色,她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含笑对她说谢谢。 “对了,我听说姐姐有些晕车。”楚萸朝身后招了招手,一位侍女捧着一只木匣走上来,“这里面有几盒我自己做的清凉膏,主要成分是薄荷、银杏叶和橘皮,是我老家的偏方,治晕车特别好使,你要是觉得恶心了,就沾一点抹在太阳穴上,立刻见效。” 公主瞳孔微微放大,看着楚萸将木匣打开,露出里面将近十几盒的用琉璃小罐盛装的药膏,心里滚过一阵惊喜。 其实这次回齐国,她担忧的倒不是会遭遇什么苛待,而是漫长路途中时断时续的晕车感。 汤药没办法一直喝,大多数时间就只能硬挺,挺难熬的,但若这药有用,便能解决她很大的困扰。 “谢谢你,芈瑶。”她第一次唤了她的名字,知晓她比自己小一岁,又长得娇气,看她的眼神越发像看妹妹一样,带着端丽的微笑。 楚萸摇了摇头:“姐姐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该做的,本来我还想送你一套特制的内衣。” 说到这里,她声音小了些,余光朝嬴濯斜瞥了一眼。 他正凶神恶煞杵在她们身旁,眼睛紧紧盯住她,仿佛她刚刚给自己妻子的不是治病的药,而是一包炸#药…… 公主无奈地笑笑,楚萸撇嘴,继续说:“那种内衣不仅穿着暖和,还防震,省得坐马车时间久浑身酸痛,可惜时间太短了,根本赶不出来,实在是有些遗憾……” “那等我从齐国回来的时候,你一定送我一件。”公主笑道,再度握紧了她的手。 楚萸余光看到,嬴濯听见这话时睫毛猛地抖颤了一下,就像是听到了flag一般,薄唇绷得笔直。 楚萸还是第一次在他身上感受到这种类似于软弱的情绪。 然而公主的手,却依旧平稳而温柔有力,楚萸被她的勇敢和大气所感染,使劲地“嗯”了一声。 “别说一件了,十件都行。姐姐一路上一定多多保重身体,凡事都要以自身安全为主,切勿勉强。” 她的话,言外之意很明显了,公主点了点头,说她自有分寸。 说完想说的话,送完想送的礼,楚萸便告辞离开了,将所剩不多的时间留给他们夫妻,让她们好好话别一番。 回来的时候,她稍稍绕了道,去老板娘那里,取回了给珩儿定做的新衣裳,又坐着聊了一小会儿。 临近正阳坊掀开帘子看街景时,与折返归来的嬴濯正面相遇上。 嬴濯罕见地没有一上来就瞪她,恰恰相反,他望向她的目光中,翻涌着浓雾一般厚重的担忧,像是还没有从与妻子的别离中抽离出来。 楚萸叹了口气,大度地冲他打了招呼,他的态度虽然依旧透着粗鲁,等级却明显有所降低,大约是从极其粗鲁,到有些粗鲁。 总归还是粗鲁。 看在公主的面子上,楚萸不跟他计较,还好心地朝他喊了一句:“你放心吧,公主不会有事的,她肯定能平安归来,记住我的话!” 话音落地,他神情震惊地扭头看她,而她已经放下帘子,驶出去了一段距离。 第133章 尾声·怀疑 ◎……◎ 转眼间,又是一个月过去了。 珩儿长大了一圈,楚萸已经无法用一条手臂将他抱着了,更别提像以往那样,将迎面蹒跚而来的他,从地上一把抄起。 她必须得像拔萝卜一样,把他吃力地拔起来,再抱进怀里,蹭蹭脸蛋,找准角度使劲吧唧两口。 又过了半月,眼瞅着就到了预定的“摊牌时刻”,然而他们却毫无进展。 原因是蒙恬在齐公主离秦后不久,便被秦王派至函谷关,长期驻守,期间只回来过一次,没有回家,只面见了秦王,就又匆匆返回去了。 就这还是通过蒙昱才提前得知的,然而他们赶去时,蒙恬早已快马加鞭出了西门,踪迹全无。 不幸中的万幸是,再有二十多天,便是秦王的生日,他肯定还要返回咸阳,参与庆贺。 他们已经决定了,就在那个时候去找他,即便他丝毫不知情,先前种种不过是歪打正着,他们也要把一切摊牌而出,将他拉下水,带着一同去跟秦王说明,以加大令人信服的筹码。 在此期间,他们也只能干等着,不过长公子同意了韩非加入,于是,楚萸三天两头便往韩非那跑。 倒不是因为他难以说服——实际上他马上就相信了,然而出于职业病,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后续朝代更迭的顺序及兴衰原因,用以丰富他正在编纂的洋洋大作。 韩非钻研的,并非商君那种针对百姓的法,而是帝王心术,这就导致他对今后绵延两千多年,丰富多样、品类繁多的活例子活样本兴趣盎然,巴不得搬到楚萸家里住,一刻不停地听她叭叭讲述,一边听一边奋笔疾书做记录,以便日后整理成册,辅助论著。 第251章 楚萸将自己有限的历史知识,都搬了出来,山一样堆在韩非面前,任他接纳吸收。 最后,韩非一秒也没犹豫,爽快地同意帮他们这个忙,甚至都不想等蒙恬了,恨不得当晚就冲进章台宫,对着秦王强烈输出一波。 作为一个理论家,他自然愿意看到自己辅佐的帝国长长久久,在历史长河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不是如烟花般绚烂灿烈地一飞冲天,却仅仅盛放了惊心动魄的一瞬,便凋零落下,空留无限唏嘘与意难平。 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比楚萸还要更加迫不及待。 楚萸一天一天数着日子,长公子也肉眼可见地表现出某种焦躁。 她这才意识到,他并非对未来无动于衷,只是不显露出来,不让它影响眼下难得甜蜜安详的生活。 长公子是个能往心里憋事的人,不像她,藏一个秘密都胆战心惊,生怕叫人识破似的。 她越发觉得,他其实也回忆起了部分前世之事,只不过觉醒时间比较靠后,从种种迹象上看,应该是在大婚之后。 她突然特别想跟他挑明,然想起自己最后不仅惨死了儿子,还当了子婴的侍妾,并与他双双殒命于项羽剑下,万一长公子的确苏醒了前世记忆,问起她后来如何,她根本无从回答,便将这股冲动扼杀在了摇篮里。 前世反正也是悲剧,想起来反而徒增伤感,不提也罢,默默锁在心底就好。 幸好她作为穿越者,感同身受的感觉并不太强烈,只当是做了一场梦罢了,很快就将此事淡淡揭过。 某日午后,忽然有一则传闻,被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轻飘飘送到了她耳畔。 传闻说芈王后其实没有死,而是被关了在王城某处。 楚萸听到时,心下猛地一惊,差点打翻了手中的茶盏。 这消息是谁散播的?不想要小命了吗—— 她微抖地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整件事情知情者寥寥无几,除了秦王和蒙恬,便只有她,以及侍卫、内侍若干,然而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会轻易泄露秘密的蠢货。 她胆战心惊地开始观察长公子,果然看见他日渐心神不宁起来,饭量骤减,总盯着某处发呆,浓长的剑眉始终微蹙,像是在凝神分析思考。 甚至接连数夜没有回家睡,而是以各种理由留宿在王宫,至于都做了些什么,楚萸也不敢问。 她现在已然自顾不暇。强烈的心虚感,让她时不时就躲避他的目光,生怕被他觉察出异样。 他的眼睛很毒,而她又一贯不擅长撒谎与伪装。 她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可无论怎么想都觉得不大可能,忽然有一日,她正弯腰拾捡掉落在地的流苏坠子,身子将起未起的一刹那,一个念头猛地冲入脑海,吓得她手一抖,又把坠子扔地上了。 是秦王。 只有这一个可能。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楚萸揪乱了头发也想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了,将注意力转移到齐国。按日子算公主应该早就入齐了,可直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传出来。 唯一让她稍感欣慰的是,公主和她不一样,是齐王很喜爱的女儿,所以应该不至于遭到苛待。 然而事实却再度向她阐明,权力之下没有亲情。 很快有情报传来,说公主在朝堂上据理力争,认为齐国应该尽快投降,接受秦王赐予的五百里封地,以免百姓受苦,可朝堂上很多重臣贵族都持反对意见,一边拱火一边胡搅蛮缠,最后愣是强行将公主囚禁了起来,不许她见任何人。 楚萸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忧心着。 是她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历史上齐国虽然毫无反抗开城投降,但并不代表他们内部毫无波澜。 嬴濯比她政治嗅觉敏锐,他显然想了很多很多,考虑到了各种可能性,因此才会愁容满面,担忧到都提不起兴趣对她挑刺了。 可她除了默默祈祷,什么也做不了。 正想着,长公子披着夜色从外间慢慢踱步进来,他还穿着外出的袍服,目光随着步伐,徐徐落在她素净忧虑的面容上。 楚萸陡然抽回思绪,小心翼翼地在枕头上侧过脑袋,与他目光相接。 然而却被他微微泛红的眼神,吓得瑟缩了一下,记忆瞬间穿梭回那个阴冷的夜晚,他那时便是这样盯着她的,目光如针如锥,仿佛想将她整个剖开…… 只是这一次,那抹锋利稍纵即逝,仅仅在他们目光相触的一霎那,如火焰般猛烈跃动了一下,很快便偃旗息鼓,只余下一派复杂的深沉在眼底弥漫,静静焚烧。 楚萸怂怂地缩回眼光,只穿着低胸襦裙的温软身体,往被窝深处蜷了蜷,努力表现出问心无愧的样子。 只是如振翅蝴蝶般颤抖的纤长睫毛,出卖了她内心的紧张慌乱。 在扶苏的位置,能看见两团浑圆雪白的肩头,连带着一小段晶莹剔透的锁骨,在被子边缘若隐若现,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既诱人,又显出一种楚楚可怜的情态。 以往这样的场面,轻易就能够摧毁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可今夜他似乎并未有任何动摇,目光从她脸上一寸一寸撕开,飘向窗格,停驻了一会儿,又毫无征兆地刺了过来。 室内烛火攒动不止,将他高挑挺拔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四处墙壁上、后方的窗格上,还有蜷缩在被窝里的楚萸的身上。 第252章 她被他黑色的轮廓整个覆盖,紧紧抿起嘴巴,理智告诉她赶紧说点什么,问问他吃没吃饭,路上累不累,再不济就把珩儿搬出来,总好过沉默不语,一副明显心里有鬼的样子…… 可她就像突然哑了,什么也说不出来,连眼皮都沉重得掀不上去,继续维持着心虚的姿态。 他就这样伫立在榻边,深邃地俯瞰她良久,直到她双唇和睫毛都承受不住似的剧烈抖颤,为了遮掩而小心翼翼仰起头,软糯地问他怎么了。 以往,这样的嗓音,都像猫爪一样挠他的心肝,令他无论如何都会软下态度。 但今日他并不言语,依旧冷漠又用力地盯住她,看她眼里渐渐蓄满心虚与怯意,一点一点败下阵来。 “芈瑶,你……没瞒着我什么事吧?”在她最虚弱不堪一击的那刻,他终于嗓音沉沉地开了口,意味深长地问道。 楚萸庆幸自己躺在被子,至少他看不见她不住颤巍的手指,也听不见她怦怦狂跳的心脏。 “没、没有啊……”楚萸小声回答,枕头上的脑袋不由自主朝远离他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挪了挪。 “是吗?”他盯着她的眼睛,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有几分像冷笑,却又冷得不够彻底,隐约还带了点自嘲的意味,“那便好。我的芈瑶,从来都不会欺瞒我,是不是?” 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缓缓侧身坐下,探出一根覆着薄茧的手指,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唇瓣。 “芈瑶,你是我最亲近最信赖的人,所以你一定不会背叛我,是不是?” 直到擦蹭出一片肿胀诱人的嫣红,他才挪开手指,指尖仍在她唇角附近流连,眸光仍牢牢锁住她雪腻惊惶的面庞。 楚萸没法回答他,只能含混又小声地“嗯”了一声,并不敢与他对视,委屈地垂着睫毛,肩头止不住轻颤。 他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一定是的,不然也不会这样问,更不会呈现出这样一副怪异又生硬的姿态。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发怵,很想将一切告诉他,可秦王命令过她,绝不可以说,尤其不可以对扶苏说,纠结之中,檀口微微翕张,又很快闭上,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像蚌一样紧紧闭合住了。 他将她的每一个反应都默默收入眼底,唇角弧度落了下来,眸中渐次闪过失望与恼怒,他攥紧手指,遏制住闷燃的怒火,开始解腰带。 不多时,只听“当啷”一声,青铜腰带坠地,紧接着玄色袍服也褪了下来,窸窣着落在踏板上。 熟悉的灼热气息朝楚萸游来,她更加紧张得全身紧绷,脚趾头都跟着起颤,恨不得缩到墙对面。 她已经很久没面对过压抑着坏脾气的长公子了。 他撩开被子,冷空气倏地涌入,令她猛抖了一下,她借着这个机会,朝里面窜了窜。 他没有欺身向她,也没有像以往那样,以手指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他仅仅只是平躺在了她身侧。 被子很快落下,他们的体温渐渐融合,她的心跳声也渐渐传递到了他身上,扑通扑通,仿若战前擂鼓。 他似乎是冷哼了一声,转头吹熄了床头的蜡烛。 室内陡然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第134章 尾声·狂且 ◎……◎ 黑暗中,楚萸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那么急促,又有些激烈。 长公子像石块一样躺在旁边,周身散发着石块一样的坚硬气息,楚萸被硌痛了,她用力抿了抿唇,在黑暗的庇护下,鼓足勇气将小手探出去,覆上他搁在身侧的一只手背。 他的气息冷硬,手却灼热,并没有因为楚萸的触碰而愤怒抽出,实际上,他一动也没动,眼帘压得很低,任凭楚萸用自己温暖细腻的小手,讨好似的摩挲他的大掌。 那种感觉就好像一朵白色柔弱的小花,盛放在了他掌上,花瓣被风吹得飘摇欲坠,不得不躲到他掌下寻求庇护。 半睁半闭的眼皮下,漆黑的眸光漾起一丝波纹,他更加绷紧嘴角,对她的讨好视若无睹。 当贝壳般的指尖柔柔地滑入指缝时,他扒开了她的手,冷漠地转过身,背对着她,阖上了双眸。 楚萸在昏暗中羞窘得满面绯红,她缩回手指,轻轻将被子向上拉了拉,以遮盖住微微露出的肩头。 他说过喜欢她穿绣莲花的襦裙的样子,她今夜便特意穿了,希望能让他高兴点,哪怕只是一夜也好,可现在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他不仅懒得碰她,还对她充满怨念。 就算再傻白甜,她也知道长公子不知从哪里,知晓了王后可能确实没有死这一事实,更重要的是,他还知晓了她与此事的关联,方才种种,明显是在试探她。 试探她会不会跟他坦白,试探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是否真的无坚不摧,容不下一丝罅隙…… 而她没有通过他的考验。 楚萸扭头看向他宽阔云亭的脊背,万分委屈地皱起了鼻子。 可这怎么能怪她呢?下令让她死守秘密的是秦王,若是换第二个人,她可能就招了,但那毕竟是秦王啊,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造次—— 再说,王后也千叮万嘱,让她不要将真相告诉扶苏,只当她早就死在了三年前,她们甚至还像小女孩一样拉了勾。 她越想越难受,又发不出来,也蠕动着转过身子,和他背对背,盯着黑黢黢的墙壁干瞪眼。 第253章 厅堂里的更漏声,遥远又仿佛近在咫尺,滴答滴答的动静被黑暗放得无限大,几乎有些瘆人。 楚萸闭上眼睛,试图睡觉,然而脑海中始终浮现着水滴落下,在池面激荡出一圈圈涟漪的画面,不仅无法产生睡意,还感到了一阵阵干渴。 她一紧张便口干舌燥,就如此时这般,而且一旦产生了这个想法,便越发觉得喉咙里渴得不行,必须喝点什么润润嗓子。 她在被窝里强撑到极限,直到喉管变成干裂的土地,再不洒下细雨滋润便会坍塌崩裂,才不得不支起身子,咬着唇,试图从他雕塑一样坚硬凝固的身躯上翻爬过去,到前厅倒碗茶喝。 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两人正在“冷战”,她必须得有技巧地翻山越岭,尽量不惊扰到他,已达到“相安无事”的效果。 她于是单手摁着胸口,襦裙不出意外滑得很低,大半个胸部都蹦了出来,只差一点便玉兔尽露,春光乍现。 现在往上提已经来不及了,还会带动床板一阵轻晃,她用手遮住胸前,迈开一条腿,从他侧面跨了过去—— 只是她过于紧张,忽略了襦裙毕竟不是裤子这件事,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裙摆一角又被压住,整个人陡然失去平衡,斜斜地向床外栽去—— 在本能的驱使下,她双手死死攀住他的臂膀,身体如树袋熊般,沉重地、双腿开叉地紧贴他身体,惊魂未定地剧烈喘息着。 扶苏感到有两坨厚实的肉压在了手臂上,他缓慢睁开昳丽双眸,皱着眉头扭过脸去。 四目相对间,气氛倏地微妙起来。 即便在夜色中,也能看到她面颊上弥漫着酡红,长睫颤颤,瞳中水波凌乱,仓皇般地试图从他身上扑腾起来。 而他恰好在这时,转动身体平躺下来,动作间扯到了她裙摆,只见两团饱满的雪色,倏地脱出束缚,在黑暗中分外刺眼地轻轻一跳,盈盈颤颤,宛若枝头即将熟落的果实。 楚萸惊呼一声,下意识捂住胸前,顾不上冷不冷战,跌撞着就从他身上翻下,抓起挂在旁边衣架上的衣袍摁在胸前,鞋也没穿,光着两只小脚丫,咚咚咚跑到了外间,扑到桌案旁,大口大口地喝了几口水。 虽然类似的模样,已被他看过无数遍,但每次她都会生出同样的羞涩感觉,甚至被他哄着说些撩拨人的话语时,都要捂着眼睛,或者将头埋在他肩头,酝酿半天才能磕磕巴巴出几句…… 更别提这种突发情况下的走光了。 几杯凉茶下肚,她的耳朵和面颊还在燃烧,心脏后知后觉地开始狂跳,跳动声在心房久久回荡,萦绕不散。 她在外间待了差不多一刻钟,才裹着衣服,扭扭捏捏地折回。 长公子斜躺在榻边,枕着双臂,见她进屋,淡淡扫来一眼。 楚萸嘴巴抿得更紧了,委屈巴巴的样子令扶苏挑起一侧眉毛,他似乎想揶揄讥讽些什么,最终还是忍住了,在她行到榻旁时,慢条斯理地屈起两条长腿,给她留了一条狭窄的通道。 楚萸弯下身子,更加委屈地从床尾,他腾出来的那条窄到堪堪容下两只膝盖的小径爬了进去。 她重重地躺下,扯过一大把被子,将自己严实地裹了起来,只留一个气鼓鼓的背影和短了半截被子给他。 扶苏垂眸,看见她乌发掩映下的雪白脖颈露出来一小截,像是嫩白的藕,散发出清甜香脆的气息。 喉口不易察觉地哽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慢慢躺了下去。 这回,轮到他口干舌燥了。 这场“冷战”持续了一夜零半天,最终终结于珩儿摔破了膝盖,坐在庭院中央哇哇大哭。 这孩子以往摔了都不哭的,今天倒是反常,跑过去才发现,是手中的小马被磕断了脖子,木屑碎渣血淋淋地挂在断口处,令小家伙心疼不已,嚎啕大哭,就好像真有一匹活生生的马被折断了脖子。 楚萸心疼地将他抱起来,他手里还紧紧抓着小马的残躯,哭得越发厉害了,嘴里还念叨着他给马儿起的名字。 “不哭不哭,珩儿乖,不哭,阿母一会儿再给你买一只——”楚萸一边安抚,一边抱着他往屋里走。 很快,住家的医工便提着小药箱跑过来。 伤口无碍,只是小孩子常见的磕破一层皮,薄薄敷了一层药膏便完事。 医工离开时,与从外面归来的长公子擦身而过,他已从仆人那里得知了情况,踱步到妻儿身旁,将手掌摁在了持续输出哭声的小宝宝头上。 珩儿哭声骤降,不知是因为怕阿父,还是因为阿父的手掌太温暖太可靠,为他驱散了委屈。 楚萸气咻咻地戳了下他的脸蛋。小小年纪就会看人下菜碟了,也不想想是谁豁了老命把你从身体里挤出来的—— 可一见到他腮边的泪痕,顿时又心疼得不得了,连忙埋头狠亲了两口。 “我的小马……”他朝着阿父挥舞着木雕,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因为委屈,两腮像苹果一样鼓着,“我的小马死了——” 长公子在他们身边蹲下,瞄了楚萸一眼,抬起手臂将珩儿从她怀里接了过来。。 两人仍在冷战中,自昨夜的突发事件后,一句话也没说。 “怎么会呢?”他直起身,将儿子在怀里颠了颠,“小马还好好活着呢,只不过不在这里面了。” 第254章 珩儿呆呆地看着阿父,又低头瞅了瞅手中残破的木雕,泪眼忽闪着,不明白阿父的意思。 “来,阿父带你去看小马。”他轻柔又耐心地说,抬脚就要往门外迈。 “等、等等,你们要干嘛去——”楚萸隐隐觉得不妙,嗖地站了起来。 扶苏扭头,意味深长地扫了她两眼,不咸不淡吐出两个字:“骑马去。” 楚萸差点当场晕厥。 “你疯了,他这么小,怎么骑马呀?”她急忙跟上,生怕他们没有分寸地胡闹,“你快把他放下,万一摔了怎么办?” 说话间,已经到了马厩,看见满满两排毛色滑亮的小马,珩儿立刻破涕为笑,兴奋地拍起了小手,木雕不知何时早被遗忘到了地上。 长公子单手托着珩儿,牵出一匹身形中等的混种马,楚萸嗖地腾起怒火,张开双臂挡在了他们面前。 “不行,不能骑,你要是敢骑,我就,我就——” 她还在绞尽脑汁想着后面威胁的内容,长公子忽地轻笑一声,往前扯了扯缰绳。 “若是怕他摔,你自己抱着就好了。” 诶? 他朝马背上努了努下巴,瞅了瞅她,又瞅了瞅怀里兴奋地抓挠着小手的珩儿。 意思很明显,是让她抱着珩儿坐上去,然后—— 他坐在她身后操纵缰绳,这样珩儿既体验了骑马的愉快,又不会跌落马背。 楚萸怀疑地瞪住他,总觉得他别有用心似的。 她刚想拒绝,然而目光看到珩儿那双跃跃欲试的黑亮眼睛时,她妥协了。 珩儿虽然总是乐呵呵的,但这样开心还是很少见的,她实在不忍心剥夺他的乐趣。 她抬起眼皮怒瞪了扶苏一眼,最后试图劝阻一波:“你、你确定不会把我们摔下去吧?” 长公子将缰绳在手腕上绕了一圈,转过脸来看着她,唇角向上勾起,弧度好看又暧昧,全然没有昨夜冷沉的样子。 “那是自然,只要你把珩儿抱紧了。” 楚萸没好气地嘟起嘴巴,没承想他突地朝她倾身过来,唇瓣擦过她面颊,落在她耳畔,迅速又清晰地抛下了一句话: “其实比这更复杂的事,我也可以在马上完成,你……想试试吗,芈瑶?” 此话一出,楚萸的脑袋登时红成了一颗西红柿,还是皮肉熟透裂开的那种。 这个臭流氓,登徒子—— 他其实不应该叫扶苏,应该叫狂且才更贴切,楚萸愤愤地想。 【??作者有话说】 “狂且”出自《山有扶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意思就是“狂徒” 码的匆忙,晚上再捉虫感谢在2024-04-21 21:12:32~2024-04-22 18:2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馋大猫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135章 尾声·是他 ◎……◎ 上了马背,不知是不是太兴奋的缘故,珩儿开始不安分起来,在楚萸怀抱中蹭来扭去,小爪子揪住了白马脖颈上的鬃毛,身体像半支弓那样从她手臂间弯出去,像是想要亲身体验一番与马背接触的感觉。 楚萸不得不三番五次将他往后勒,小家伙契而不舍地又往前蠕动,一点也不畏惧她这个阿母。 反正阿母是会心疼他的,才舍不得苛责他呢,在他小小的脑袋瓜里,已经种下了这个直觉,因此小爪子又往前探,开心地抓了一把顺滑飘逸的马毛。 楚萸刚要发脾气,身后陡然落下来一份熟悉的重量,带动马身颠簸摇晃了一下。 她浑身一僵,自顾不暇间,珩儿撅起了屁股打算越狱,被探出胳膊去扯缰绳的阿父一把薅住后襟,给揪回了阿母怀中。 小家伙这下秒乖,惊奇地看着阿父青筋隆结的大手在缰绳上轻轻一拽,小马就迈开四蹄,一颠一颠地绕着马厩旁边的草场慢慢走着。 草场很大,连接着一片如今已干枯萧索的柳林,扶苏特意挑了一匹温顺的小母马,一路走得四平八稳,轻快地颠着。 珩儿愉快的直拍手,小小的身躯在楚萸胸前温热鲜活,楚萸温柔地俯下目光,弯下脖子在他头上亲了一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一双黑漆漆的眸子,也在后面牢牢盯着她,在她直起腰身的那一刻,若无其事往前挤了挤。 男人坚固的胸膛与女人柔软的脊背,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楚萸身上游走起一大片酥麻、滚烫的战栗感,她想往前躲开一点点,却又怕稳不住珩儿,只得妥协,任由他继续紧贴,气息在她颈间肆虐。 他好像特别喜欢看她受制于他物,而不得不反身向他寻求依靠的样子,就像是在楚国山林里那次。 她陡然有些来气,肩膀反抗性地往前缩了缩,恰在此时,他忽地贴近她耳畔,声音低沉清雅,若珍珠互撞,吐息却有些灼人: “我知道阿母还活着,芈瑶。我都知道了。” 楚萸眼皮狠狠一跳,颤抖着吸了一口气。 他是怎么知道的?该、该不会是在……诈她吧? 千钧一发之际,她压下危险的发问冲动,天真无辜地糯糯道:“真的吗,那太好了——” 呃,嗓音好像有点茶里茶气的…… 扶苏唇缝间溢出一声夹杂着冷哼的轻笑: 第255章 “别装了,我知道你早已知晓,瞒了我这么久,你还真是让我越来越刮目相看了啊。” 话音未落,下巴已搭上她的一侧肩膀,将她微小的逃逸动作遏制在蛮力下。 楚萸的肩膀软软地又靠回他胸口。 所以,昨晚他是因为她不肯第一时间告诉他真相,而闷骚地发了脾气? 扶苏鼻梁埋入她颈间,像是在深深嗅闻她的气息,唇瓣也贴上了她的脖颈,一寸一寸地往下。 楚萸根本受不了这种,气都快喘不匀了,他知晓她脖颈最不堪一击,稍稍激烈一点便会溃不成军,因此每次都将它当成攻击重点,每次都能令她手指颤抖收紧,瞬间沦陷了理智,任由他予夺予取。 可眼下,她没有东西可抓,又不能去掐珩儿,只能更加贴住他身体,委屈巴巴地强忍着。 于是她再一次意识到,他又在享受她无路可逃时,不得不委曲求全的无助模样,似乎是想以此作为对她知情不报的惩罚。 果然是臭男人,一点都改不了…… 然而,他却忽然开了口。 “对不起,芈瑶,昨晚……我不该那样对你……” 他喃喃地为自己的冷暴力道了歉,唇还恋恋不舍埋在她颈间,这句话是从啃咬的间隙里飘出来的,令楚萸一阵面红耳烫,手指难以控制地在珩儿的小胖腿上抓挠了一下。 幸好小家伙全身心沉浸在新奇的快乐中,对此毫无察觉,小短手挥舞着,嘴里“架架架”个不停,甚是欢快。 楚萸松了口气,赶紧松开手指。 所以说,这到底算什么呢? 长公子居然破天荒地向她服了软,单方面终止了这场其实也没怎么打起来的冷战—— 人真是很奇怪的生物,他突然的软化和妥协,反倒让楚萸生出一股歉意,就好像自己真的主动犯了错,有愧于他似的。 她这样想着,软塌塌地半瘫在他的唇齿与臂膀之间,随着马蹄轻轻地上下颠动,呼吸越发紊乱与急促。 为了寻求某种心里平衡,她任由他吻了许久,还被他掰着脖子,在唇上撕咬了一通。 直到她下巴被捏攥得泛出深红的颜色,他才不情不愿松开桎梏,神清气爽地一甩缰绳。 小马开始了小跑,唬得楚萸连忙一把搂紧珩儿,后背却寻求安全感地往他胸膛里挤靠。 珩儿兴奋地手舞足蹈,对方才发生在身后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小马沿着草场跑过一圈时,楚萸倏地发觉,自己其实是被占了便宜。 某人明显是借着道歉的名义,和她的内疚心理,大大满足了一番自己的癖好,他昨晚或许挺生气,今早大概也有点没消气,可哄她上马的那个时候,他显然已经达成自我和解,并开始了暗搓搓的谋算。 毕竟一个人在真正气愤之时,是没有心思搞这些的…… 察觉到此,她立刻绷起小脸,然而在马上也不敢太发作,就干巴巴地问他是怎么知道的。 过程简单得出乎意料,长公子直接去问了蒙毅。 “蒙毅”这个名字,在楚萸脑中掀起一波惊涛骇浪,她好像一直都把他给忽略了,就好像蒙家只有蒙恬一个,而实际上,蒙恬经常被外派,蒙毅才是陪伴在秦王身边最多、最久的人。 出则同辇,入则同席,指的便是他与秦王的关系,亲密到就差没钻一个被窝了。 既然蒙恬知情,那么蒙毅也很有可能知道什么,这才符合逻辑。 “你是怎么想到去问他的呢?”楚萸还是有些不解。 扶苏放松缰绳,小马立刻减速,以比走路快不了多少的速度慢颠着:“因为阿母出事的那个傍晚,正是蒙毅在章台宫大殿外执勤,他肯定见过阿母,若真发生了什么,他一定是知情的。” 楚萸颇感震惊,竟然是这样。 “那他怎么说?” “他说阿母当时冲动之下拔出的,不是父王的佩剑,而是他的。”扶苏下巴又压上了她的肩膀,清热的呼吸尽数喷洒在她颈间,“他的剑那天恰好有些钝了,阿母不擅长用剑没有发觉,再加上位置没找准,虽然失了很多血,最终还是被抢救了过来。” “原来如此。”短短的一段叙述,楚萸却听得惊心动魄,眼前仿佛清晰浮现了那天章台宫内发生的一切,甚至还有了明晰的站位与走位。 而蒙毅一问之下便知无不言,更加验证了是秦王散播的消息。 “王后真是个勇敢的人。”她真诚地说,脑中闪过王后娇柔清媚仿若山茶花的样子,“换做是我,都没有自刎的勇气。” 前世的她敢,但这一世光是想想都觉得脖子疼。 “干嘛要自刎?”身后人下巴加重了力道,简直像要嵌入她的肌骨,“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生出这样的想法,知道吗?” “嗯。”楚萸绵软地应了一声,感觉他胸腔内心脏的跳动骤然加快了一瞬。 “我不告诉你,是因为王上不许,王后也不让。”她转移了话题,顺便为自己辩解一下,“王上那么可怕,我自是打死都不敢泄露。” 扶苏哼哼了一声:“我知道。” “你知道?那、那你昨晚还怪我?”楚萸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立刻又被他贴紧。 “我只是有点生气,情绪上了头,芈瑶你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不想你总是有事瞒着我,一时间就特别……气愤,对不起。” 第256章 楚萸简直受不住他接二连三的道歉,她鼓鼓嘴巴,刚想扭捏出几句大度又不失风范的话语,就听见他在她耳边砸下一道惊雷。 “问过蒙毅后,我便直接去找父王对峙了。” 楚萸大惊,心脏紧缩了一下:“那、那王上怎么说?” “父王也没遮掩,直接就摊牌了,还告诉我阿母被关押的地点,我几次冲到那里,但始终没勇气进去,我确实很想很想阿母,却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她,以什么样的表情和心情面对她,所以每次都以退缩告终。哦,父王还说,已经让你领着珩儿去看过她了——” 楚萸眉心轻轻抽了抽,有种遭遇背刺的憋屈感。 敢情将她出卖的,竟是一开始强势捂嘴的秦王,这还有没有天理了? “怎么样,芈瑶,阿母她……看上去还好吗?”沉吟良久,扶苏问道,嗓音有些闷,含着些期待。 “王后她——很好,”楚萸稍作迟疑,小声但清晰地道,“她很年轻很漂亮很温柔,还很关心我,我……很喜欢她。” 后面有些所问非所答,但她能说的,其实也只有这些了。 而长公子想要的,不过是阿母还健健康康,过得并不算太悲惨的情报。 “那就好,太好了……”扶苏的声音渐渐下沉,最后像沉入脚下泥土般消失不闻,他整张脸都埋进了她颈窝,宛如一只疲倦的鸟儿终于飞回了安稳温暖的巢穴。 楚萸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幼儿园老师,前面抱着个小宝宝,后面驮着一个大宝宝,两人都很执著于汲取她的气息与体温,仿佛那是什么能令他们恢复元气的灵丹妙药。 就像肥料之于庄稼,阳光之于花草。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虽然内心告诫自己不要自视甚高,却也忍不住得意地翘起鼻尖。 忽然,一个念头跃入脑海。 蒙毅是御前的人,那天还恰好当值,佩剑怎么会钝掉呢? 历史上他是一个能臣,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犯迷糊,楚萸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激动之下,脚后跟不小心在马侧腹不轻不重踢了一脚,小马立刻开启撒欢模式,像只小毛驴那样奔跑起来—— “啊啊啊——”楚萸尖叫,下意识箍紧了珩儿,然而小家伙还以为阿父阿母是故意的,嘴里发出兴奋的呜呼声,两只爪子又往前探去,试图抓一把马鬃,被楚萸不由分说地扯了回来。 扶苏显然也没预料到这出意外,但他非但没有慌张,反而勾起一抹遥远的笑意。 第一次带她去骑马时,她也是这样莽撞,虽然结果是自己差点把胳膊摔断,却好歹吻到了她甜甜软软的唇。 唇瓣相贴那一瞬间的怦然情动,即便现在想来,也还是令他悸动不已,脊背都爬上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 他相信,就算是在死亡将至的弥留之际,那份感觉也会作为他人生中最重要的走马灯,再一次掠过他心头,滋润他的最后一滴生命。 就在他一边滋生出这些浪漫情怀,一边熟稔地操控缰绳,将速度稳下来、稍慢下来时,楚萸尖利的嗓音像风一样呼啸着: “是蒙毅!知道未来之事的,不是蒙恬,而是蒙毅啊——” 第136章 尾声·同盟 ◎……◎ 正阳坊西北角一家大型酒肆门口,停靠着几辆马车,马车规制各不相同,但都是通体漆黑、以篷布紧密包裹,密不透风似的。 车夫们闲适地半靠在厢板上,互相虽无言语,却皆是一副十分相熟的样子。 长生也在其中,他打了个哈欠,调整坐姿时,抻长脖颈朝酒铺三楼瞅了一眼。 长公子和夫人进去已经两个时辰了,怎么还不出来? 他疑惑地收回目光,又打了哈欠,与其他几位车夫扫来的视线撞在一起,他在他们眼里也看到了同样的疑惑。 罢了,毕竟是关乎重大的紧急事件(通过长公子与夫人一上车就窃窃私语判断的),就算在里面熬上一整夜也是可能的,他们只要尽职尽责守在外面就好。 幸而今日秋高气爽,凉风吹在身上,还挺惬意,他想着,半阖上了眼睛。 酒肆三层的隔间里,一张华贵的长案旁,围坐着六个人。 更确切点说,整个酒肆里面,除了老板和几个打杂小厮外,就只有这六个人,相当于被他们包场了。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楚萸又重复道,一脸的乖巧,眼睛期期艾艾地扫了一圈。 半个时辰前,她已经把说过好几遍的故事,从头到尾又叙说了一遍,还补充了一些之前漏下的细节,确保围坐在长案旁的其他五人,对于未来将发生的那些可怕事情有了个全面印象。 不过五人中,有三人早已知情,为了增加她叙述的可信性,他们还好心帮她填补了部分遗漏,并在适当的时候,点头予以附和。 这三人分别是长公子,子婴,还有明显比其他人拘谨些的韩非。 只不过叙说结束后,隔间陷入一阵长久的沉默,六双眼睛两两对视,交换着态度迥异的眼神,楚萸紧张兮兮地攥起手指,求助似的看向长公子。 扶苏清了清嗓子,目光首先转向蒙毅:“内史大人对芈瑶方才说的那个结局,其实并不陌生,对吧?” 那日楚萸顿悟出他才是真正的知情者后,扶苏也想起了一些反常之处,比如蒙毅在他们的婚宴上,竟数度落下眼泪来,忍都忍不住那种,当时他就觉得匪夷所思,只不过后来被灌了很多酒,将这事淡忘了。 第257章 后来子婴来访,闲谈间他提到,当时奉王命调查赵高之死的,正是蒙毅。 他的暗杀并非毫无漏洞,事实上那天有一个目击者,恰好挑着柴火远远路过,若是仔细调查,并不难找到他。 但蒙毅递交给秦王的调查结果,依然是失足落水。 这就很有猫腻,尤其蒙毅还是个极其细心可靠之人。 蒙毅眼神躲闪片刻,最终还是在扶苏清澈而又悲伤的注视下,败下阵来,他长叹了一口气,近乎迟滞地点了点头。 “您说得一点也没错,长公子。”他眼眶涌上一阵湿意,为了遮掩,仰脖痛饮一大口,酒樽重重撴在案上,目光再扫来时,多了一份如释重负。 他眼眶微红,抹了抹嘴角继续道: “就在王后自刎前一个月,我莫名其妙大病了一场,昏睡了三天三夜,醒来时,竟获得了后续的全部记忆,我不仅知道了大秦一统天下的每一个细节,还知道了赵高对大秦,对陛下和长公子所做的一切,对于这些记忆我特别能感同身受,就像我实实在在经历过一样,那种绝望、无力还有愤怒的感觉,久久郁积在胸口无法纾散,以至于我即便病好了,也不敢去王上身边伺候,生怕一看见他就忍不住落泪——” 他声音有些哽咽起来,便又饮了一樽酒。 “您应该是重生了。”楚萸谨慎地解说道,“我们之中唯有您,知道后续的每一件事,这是好事。” 蒙毅看向她,若有所思,俊朗的面孔仿佛凝固,半晌,眼珠轻微动了动,冲她点了点头: “可能吧。不过,为何是我呢?我的意思是,为何‘重生’的是我,而非兄长?我可以保证他并不知情,长公子两次去军营,都是我跟他建议的,他觉得有道理便和王上说了,他其实并不知晓后续发生的那一连串惨剧。” 楚萸被问住了,歪了歪脑袋,突然想到了一种解释。 只是这个解释,实在太虐,她说不出口…… “大概是因为,你是我们之中……最后离世的那一个吧。”扶苏垂下睫毛,苦笑着替她说出了口。 隔断内再度陷入深海一样的沉默,连气氛也变得如深海一样闷沉,挤压着每个人的胸口。 一阵苍老的轻咳声,击碎了沉默,也一并驱散了沉闷。 “你们都疯了。”渭阳君的嗓音一如既往高亢洪亮,却染了一层哑意,听起来像是一口陷在沙堆里的钟,“疯了,全疯了,还要拉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一起发疯——” 他不断地摇着头,一边捋胡须一边摇,忽然以一种与年纪完全不符的迅捷,从酒案后霍地站起,没有离席,而是像被热水浇烫的蚂蚁那样,背着手在他们身后绕来转去,动作间尽显震惊与焦躁。 可无论他在心里如何否认,如何认为自己听到的都是天方夜谭、痴人梦呓,余光一瞥见酒案中央那只古怪又神奇的长方形铁疙瘩,就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矛盾之中。 倒不是说他完全不相信,只是整件事都太匪夷所思。他今早被子婴神秘兮兮地拉上马车时,可一点都没料到会遭遇这种局面。 楚萸能够理解他的心情,老年人本就不擅长接受新鲜事物,更何况又惊悚又离奇的新鲜事物,而且渭阳君不像其他人,或多或少做过梦,或者经过了长时间的消化,今日种种于他而言,确实不亚于当头一棒、晴天霹雳,他需要缓冲的时间。 但他们必须拉上他,他是驷车庶长,掌管整个宗室,在某些方面很有话语权,秦王对他亦是分外信任。 毕竟,他是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可以充分信赖的长辈。 秦王虽然聪敏狡诈,强悍强势,但因为童年(或许还包括青年)的种种遭遇,骨子里其实挺缺爱的,而且现在还没进化成终极大魔王模式,攻略起来难度系数也不算太高。 趁着老人家兀自狂乱时,扶苏将头转向蒙毅:“那日你是故意换了一把钝剑吧,为了防止阿母真的死掉?” 蒙毅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下巴,然而扶苏却带着几分落寞,垂下了眼帘。 也就是说,前一世,阿母确实死在了那个雨气蒸腾的黄昏。 怪不得他偶尔做的有关后续的梦里面,只有芈瑶,以及一点点父王。 各种各样的芈瑶,充斥了他的梦境,让他十分满足,却又十分悲伤。 他去了上郡之后,她被孤零零地留在了咸阳,她的命运如何,他不知晓,但肯定不会好过,甚至可能也卷入了胡亥之乱,遭遇了他不忍去细想的对待…… 他隐约记得自己安排了几个可靠之人照料她,但都有谁他完全记不住了,梦境并不完整,碎片一样凌乱,甚至不按时间顺序,朦胧、虚幻,却又有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也不知是绕圈绕得头晕,还是终于达成了自我和解,渭阳君回到座位旁,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们一圈,唰地又坐下,动作利索得连楚萸都自叹弗如。 “罢了,罢了,既然你们都疯了,老夫也跟着疯一遭吧。只要能够对大秦有利,老夫什么都不在乎。” 说罢,他豪爽地饮了一口酒,激动之下胡子上沾了许多酒沫。 后来又有谁说了些什么,楚萸记不大清了,好像是韩非,也好像是子婴,亦或者两人都说了,只记得大约几分钟后,他们一一碰了杯,达成了某种隐秘又牢固的同盟。 第258章 这个同盟经过简单的商讨后,决定在三日后,秦王生日前,一同进宫,将一切和盘托出。 至于结果如何,就看造化了。 只是不知为何,楚萸隐隐觉得,秦王会接受得出乎预料地快——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就是正文最后一章了,比预想中写得慢( ̄? ̄) 第137章 全文完 ◎……◎ 月华如练,洒落在地,朔风拂动树叶沙沙作响,婆娑的树影在地面上、墙壁间摇曳晃动,黑黢黢的仿若鬼魅。 她将肩膀缓缓缩到水面下,试图让微烫的水温,驱散那股久久弥漫心头的寂寥。 针尖一样的热流,一点点刺入肌肤,令她周身涌起一阵舒适的疲惫,水面上飘着一些香气浓郁的红色花瓣,她在浴桶里抱着膝盖,盯着那些花瓣,漫无边际地发起了呆。 三年的时间转瞬即逝,她仍然觉得自己好像昨日才被关进来,脑海中时常萦绕的,仍然是那些在其他人看来,早已变得陈旧、遥远的记忆——她好像被时间抛弃了。 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比腰斩和车裂还折磨人。 她明明活着,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久而久之,她都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死掉了,现在徘徊在这偏僻殿舍中的,其实只是一缕心有不甘的幽魂。 若非这针尖般的刺痛感如此清晰,她恐怕又要不受控制生出这个想法了。 她叹了一口气,雪白的双手掬起一捧水。 水光粼粼,倒映着烛影,她出神地望着手心中那片金色碎光,不知怎的,一下想起大婚那日,他袍服上的金色纹路。 闪闪烁烁,连缀成一片梦幻般的金光,甚是好看。 水从指缝间一点点渗漏,金光也溜走了,她又掬起一捧,将泛着潮红的脸孔慢慢埋进去。 借着这流动的水温,她又想起了他宽阔长袖之下,那双骨节粗大、修长有力的手,它们曾牵着她走过半个咸阳宫,踏上高高的白玉台阶,在她险些绊倒的时候,稳稳地搀住她,竟叫外人看不出一点端倪。 她满怀慌张与愧疚瞥向他,却见轻轻晃动的十二串冕旒后,他毫不在意似的冲她淡淡一笑,手掌越发将她攥紧,微微放慢步子,牵引着她一同踏入殿堂,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祝贺。 少年郎君身躯高大,薄唇挺鼻,目若朗星,俊美耀眼得像是东升的朝阳,却又总是在眼底埋下些阴鸷,仿佛有着难以化开的浓重愁绪。 她知晓他的苦衷,也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将自己的力量与体温传递给他。 一对少年新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在无数道各怀鬼胎的目光下,步履坚稳地走到终点。 又是一声轻叹,她侧过脸枕在膝盖上,手指轻轻拨弄一片花瓣。 那漫长一天的每个细节,她都记忆犹新,甚至每一刻的感受,也都鲜活地保存在了记忆深处,一点也没有因为时光流逝,他们的关系逐渐破裂,而褪色、黯淡。 毕竟她现在,也只剩下这些念想了,它们勉强支撑着她,挨过一天又一天。 不过现在,她的念想又多了一个。 珩儿胖乎乎的模样和欢快的笑声浮现脑海,令她唇角止不住地向上弯起,一阵很久未再体味过的幸福感伴随而来。 真可爱啊,和扶苏小时候一模一样,不过要更胖些,也更活泼些,不知道他现在有没有长大,这个年纪的孩子,基本隔几个月就变一个样,若是下次再来,她怕是都认不出来了—— 想到这儿,她陡然哀伤了起来。 还会有下次吗?他还会允许她见到他们吗? 她知晓他有放她出去的意思,可为了扶苏,她不能出去。 父亲的背叛,已然将他们母子架到了一个富有争议的危险境地,好不容易靠着她的自刎,换来了舆论平息,若是她不管不顾地“复活”,重新出现在公众视野,难保不会让那些舆论死灰重燃,进而影响扶苏,还有珩儿的未来。 她难受地抿住红唇,睫毛上挂起细碎的泪珠。 她又何尝不想能够经常地,光明正大地见到自己的儿子、孙儿,甚至是芈瑶,她也特别特别喜欢,可她不敢冒这个险。 浴桶里水温有些散了,她抬头朝外唤了一声,让侍女过来给她添些热水,脸换了一个方向,重新枕在膝盖上。 内门被慢慢推开,一道身影走了进来,不疾不徐地绕过屏风,来到她身后。 她兀自沉浸在伤感中,一点也没察觉到那脚步声不仅完全不似女子,还透着一种掌权者独有的威迫与从容,一步步朝她逼近,最终站在了她身后,目光一寸寸掠过她裸露在水面之上的肌肤。 “帮我浇些热水吧,春岚。”她闷闷地吩咐道,脑中还充斥着珩儿摇摇晃晃的小身影。 春岚没有回应她,也没有热水浇下来。 她终于觉出了异样,正要扭头向后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忽地按上了她的肩膀。 一股战栗感瞬间流遍四肢百骸,她猛烈哆嗦了一下,肩膀像蝴蝶振翅那样,轻轻地瑟瑟地颤抖起来。 她太熟悉这份触感了。 那只几乎比水温还滚热的大手,沿着她一侧肩膀慢慢游走,指尖渐次划过她的后颈、锁骨和肩头,又缓缓划回来,如此反复,最后扣上了她雪白脆弱的前颈。 五指带着某种威胁与挑逗,轻轻收拢,几乎将她整个纤细优美的脖颈,都扣握在了掌心之中。 第259章 “王、王上……”她低声嚅嗫道,脉搏在他手指下怦怦狂跳,紊乱又急促,仿佛失了控。 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在这样一个月色凄迷的夜晚,闯入她的寝殿。 他没有回应,手指长久地停在她颈上,指腹在柔嫩的肌肤上按压、摩挲,却始终没有收束得太紧,似乎只是想威慑她,享受她的慌乱,并无意于伤害她。 良久,他总算松开了她瑟缩的脖颈,手掌贴着雪肌继续下移,滑到了水面之下。 她的身体在他的触碰下紧紧绷起,许是太长时间没有被爱抚过,她的一举一动都显露出几分生涩与抗拒,令他十分不悦。 他近来又做了一些诡谲的梦,每一个都充满腥风血雨,令他焦躁难安,尤其是昨日那个。 他再次梦见了扶苏,他被人用刀架在脖子上,跪在地上听着一份似乎是来自于他的诏令,诏令宣读完毕,他听见他大笑起来,然后空手握住持刀人的刀刃,鲜血淋漓地闪身出来,抽出腰间佩剑—— 梦境到此戛然而止,他却再也无法入眠。 这些梦,凡是与扶苏有关的,全都被鲜血浸满,仿佛某种不祥的征兆,令他暴躁不已。 他忽然特别想她。 这个世上,能让他感受到一丝亲情的人,寥寥无几,而她是其中之一。 他有太多的事要忙,有太多的野心需要实现,而一个人忙碌又充满野心的时候,是不会考虑亲情的。 它被挤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他甚至都懒得投去一眼,可它却总是在他最脆弱最没有安全感的时候,浮现出来,让他变得更加脆弱。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却遏制不住,于是放下身段,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可她竟这样抗拒他,她难道不知道,他是她的夫君吗? 就算将她贬为庶人,半是惩戒、半是发泄地幽禁起来,他也还是她的夫君。 他想对她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这是他的权利—— “王上,臣妾……这副样子,实在不适合见您……”她微抖的手指,轻轻搭在他手腕上,试图将他肆虐的手掌推开,“请您不要这样……” 他剑眉骤然紧蹙,有些凶恶地俯下目光,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吗,那寡人今夜偏就要留下来。”他涌上一股犟劲,手上力道蓦地加大,成功让她溢出一声破碎的呻#吟,沾染着湿发的香肩縠缩不已,“既然你不想这副样子见寡人,寡人不勉强你,等你沐浴完毕,寡人在寝房等你,如何?” 他已经决定,借着这次侍寝,给她一个出去的借口。 如此这般,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大让步了。 他给了她一个台阶,希望她能识趣些,不要再像以前一样拎不清。 她垂下睫毛,肩膀抖得更厉害了。 “臣妾今夜实在身体不适,不……不宜服侍王上……”她鼓足勇气,咬着牙说道,手指仍在努力推开他的手掌。 能感到覆在身上的那只手猛地僵硬了一瞬,她知晓自己有些得寸进尺了,可她别无选择。 她的不给面子与肢体抗拒,令他陡然大怒,他强压下翻腾而起的坏脾气,以及再度扼上她脖颈的冲动,从水中抽出手掌,阴郁地凝视她片刻后,愤然拂袖离去。 当他愤怒的背影消失在浴室后,她终于脱力地瘫倒在浴盆里,脸埋在手背上,低声断续地啜泣起来。 返回章台宫时,秦王嬴政的心情更加暴躁了。 他坐在长案后,第一次没有了批阅奏折的心情,上次这样心乱,还是得知母后打算杀掉他,立她与嫪毐的私生子为王的时候。 他黑着脸坐在王案后,手指不知不觉按上了腰间长剑。 很想砍点什么,发泄一下坏情绪…… 就在他将剑身拔出一小截的时候,门外传来通报,说是扶苏和蒙毅求见。 “扶苏”这个名字,瞬间浇灭了他一大半的怒火,他咔嚓又把剑推了回去,挥了下袖子。 “让他们进来吧。”他嗓音暗哑低沉,像是一匹黑暗中的受伤的狼。 然而被带进来的,可不止扶苏与蒙毅。 还有渭阳君,芈瑶,和——韩非? 他目光诧异地一一扫过他们,一时间搞不明白,这五个人是如何组合在一起的。 以及,他们是来做什么的? “父王。”扶苏拱手拜礼,声音恭敬稳重,令他忽地又想起梦中情景,心里一阵阵心疼与烦躁,“儿臣有非常重要的事情,想向您坦白。” 秦王一怔,不解地盯着他。 什么叫“坦白”?坦白什么? 一道身影从扶苏身后,胆怯又勇敢地闪了出来,将一件看着硬邦邦的奇怪东西,交到他手上,两人默契又诡异地对视一眼,并排站在了最前面。 是那个楚国公主,他的儿媳妇,芈瑶。 他怀疑地扫了她一眼,看见她眼皮唰地垂下,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可疑,太可疑了。 每个人身上,都刻着“可疑”两个大字,他很想发作,然看见渭阳君也在其中,便忍了下来。 扶苏清了清嗓子,说道:“父王,接下来我们要和您说的事,有些超出惯常认知,请您……做好心理准备。” 说罢,扭头瞅了楚萸一眼。 楚萸抿抿唇,点了点头。 第260章 一阵猛烈的风,从殿口刮了进来,掀动众人的衣角。 这其实有点诡异,他们所处的是偏殿,按理来说是不会有风灌进来的,不过一想到将要诉说的事情,楚萸便觉得这点诡异,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她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然后扑通跪下。 “王上,臣女有事坦白。”她将音量放到最大,声波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内。 其实她可以不跪下的,然而她觉得这样更有安全感,就好像礼节可以抵消她接下来的“大放厥词”…… 秦王简直摸不到头脑。 “何事,快说。”他有些不耐烦了,觉得今夜真是处处透着古怪。 楚萸抬起亮晶晶的小鹿眼,真诚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秦王,红唇开合: “王上,臣女其实来自两千多年后的未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