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岸游戏》 第1章 [无限流派] 《上岸游戏》作者:琉璃灯灯【完结】 本书简介: 崩坏发生前,人人想上考试的岸。 崩坏发生后,人们只想上活命的岸。 ——大考试时代到来十年,全息自习舱终于因过载崩溃。 脱离锁死,数据溢出,云库储存的无数影音游戏悉遭污染,生成一个个异变副本。在这栋无法逃离的大楼里,没人知道下一扇门后藏着什么;自习室沦为杀戮场,人却还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 要遵守规则,也要诡境求生。队友无奈:“自习室…崩坏发生前,人人想上考试的岸。崩坏发生后,人们只想上活命的岸。——大考试时代到来十年,全息自习舱终于因过载崩溃。脱离锁死,数据溢出,云库储存的无数影音游戏悉遭污染,生成一个个异变副本。在这栋无法逃离的大楼里,没人知道下一扇门后藏着什么;自习室沦为杀戮场,人却还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要遵守规则,也要诡境求生。队友无奈:“自习室变成这样,难道指望我们用试卷砸死怪物吗?”云猎抬手丢出《文学理论》,逼退黑影时,一张笔记卡掉了出来。……别说,好像真的有用?“现在,你所听到的,是我的【叙事声音】。”踏过血海,推开大门,她想,好像离真相又近一步了。——“我来告诉你,人类无法被替代的部分。” 第1章 vol.1|01 先走一步 “……世积乱离,风衰俗怨。” 老师龙飞凤舞地写下这八个字,还敲了敲黑板,好像想要引起学生注意似的。 这效果立竿见影。 像风扇一样转出虚影的笔在手指间停下来了。云猎抬起头,看了一眼板书,在纸上刷刷地做着笔记。 老师似乎很满意她这种配合的态度,稍微顿了一顿,继续讲道:“在如此动荡的历史背景下,正始年间的文人们普遍出现幻灭感,不再追求、也无以追求建功立业的传统观念……” 后半句话渐渐地搅在一起,音节前后啃啮着,一眨眼就流了过去。老师的身影快速闪烁起来,仿佛对自己口中吐出的怪音无所知觉,仍然是慷慨激昂的表情:“……相比起关心民生疾苦,他们更倾向于抒发个人忧愤,借玄学而求超脱……” 再加速。 “……将诗歌与玄理结合,寄托对人生的咏叹……”。 讲台上的人还沉浸在自己所讲的内容中,时而低头,时而抬手,讲得摇头晃脑,不亦乐乎。只是不论那颗头颅转动得多么激烈,目光却始终牢牢地黏在云猎身上,仿佛被一道无形丝线牵着,几乎要将瞳孔转进眼尾深处去了。 “……所以,‘词旨渊永,寄托遥深’,这就是正始之音的特点。” 那双黑色的瞳仁完全淹没在了眼眶里,红血丝细细地散出来,印在翻出的白眼珠上。只看眼睛的话,会觉得已经了无生气;然而讲话者那说到激动处高高扬起的眉毛、随话语而嘭然鼓起的苹果肌、抑扬顿挫的腔调,都流露出一种人的生命力来。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对冲在一起,让整张脸看起来僵硬而怪异,像是扭得错了位的魔方。 ——虽然眼动追踪已经做得很成熟了,可也只能适用于真人。和虚拟模型结合起来的时候,看样子,还是难免出现各种各样的bug啊。 这念头一闪而过。一边想着,云猎一边松开快进键,将“词旨渊永,寄托遥深”八个大字抄下来,随手画了个大大的圈。 自打过了新年,备考期也像摁下加速,一天紧似一天。要背的东西太多,好在用姥姥的话来说——云猎这一代人呢,会吃奶的时候就会考试,考得多了,自然会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复习经。不太重要的东西,二倍速听过留个印象;重要的关键词,记下来逐个拆解弄清,再将那些琐碎背景按自己的理解填充进笔记里,与书本一对比,便可知道是否准确。 尽管谁也不可能比ai记得更准确了。 这些年来,文学系在陆域九院日渐边缘化,时常传出将遭裁撤的风声,大概也是因这种过于鲜明的对比冲击所致。当年文学系煊赫的时候,似乎还曾经在九院里独占过一席。只是第一次ai革命后不久,计算机语言学迎来爆发式井喷,业界研究方向出现重大转折,它便渐渐地和外语系合并,又渐渐添上哲学系、史学系,一起打包挂上了“人文高院”的牌子。 在姥姥的记忆里,“陆域高等文学院”的毕业证书,如日中天,是可以抵金子用的。到云猎开始上学那时候,人文高院的名头已经日落西山,只镀着一层金片似的余晖。等到云猎可以填写学士志愿书的时候,人文高院又混了新闻系、社会学系两道添头,直直地栽进文理高院的地平线后边了。 * 2077年,云猎迎来学士业期的最后一年。 也就是在这个夏天,陆域议院通过法案,宣布将推动陆域九院与云端九库逐步有序结合,优化学科建设,精简人才配置,打通机器学习壁垒,大步迈进高智能化时代。 如果跑去研究怎么让老师的眼睛动得灵活些,大概还比较容易讨口饭吃吧。云猎无可无不可地想着,低头去看刚才抄录的笔记,台上老师已然又慢吞吞念叨了起来。 如今人人都知道,文学系就像一艘沉没得差不多的船,只剩船头还梗在水面上,呼吸着当年残存的斑斑荣光。但凡能搭上救生艇的人,早就拖家带口跑了;剩下还在船上的人,多半也忙着将先辈们的研究成果、专著论文、课堂讲稿转成全息影像,存进云端九库里。 第2章 可是人人也都知道,这年头文学落魄,学士身份更落魄,总要成了博士才好寻求工作。破船尚有三千钉,对于多得无处落脚的年轻人来说,要是登上这艘昔日的巨轮,甭管头等舱还是站票,好歹都算苦海里一处安身之所。 说不定这艘船能撑到自己上岸以后才沉呢? 在这种心态的影响下,报考文学系的人并不在少数。 2117舱里的考生,就都是为这个而来的:同时订阅自习舱月卡加该舱绑定的文学系列“名师典藏”影像,套餐价,可以打七五折。 也就是说,这间自习室里,所有人都在学同一段课程。 ……只是不知道他们进度如何。 * 云猎分出一只耳朵听着课,微微侧头,扫了一眼前后的座位。自习位设计成“l”形状,长边是供学习用的,三面设着隔板,隔板上有置物架与书立,形成一个较为私密的学习空间;最左侧向外横出一道短边,像是飞机上的小桌板,正对着教室尽头的讲台。需要听课的时候,转过来就能观看影像。 过道那头,有人在液晶板上飞快地写着什么,有人像她刚才那样将手按在桌板侧边的快进键上,有人翻书,有人趴在隔板上小声交谈,也有人低着脑袋打游戏。她前面的位置空着,只有一杯咖啡散发着袅袅热气,摆在摊开的书旁边。 看起来和现实世界里没什么两样。 不,应该说,比现实世界还要好得多。毕竟在云端运算而出的虚拟空间里,不需要房租、不需要水电,月卡的价格比真实图书馆要便宜许多。只需要一个全息舱,加上少许维生液,就可以支撑一个考生日以继夜地学习下去。由于一切都用虚拟数据生成,哪怕是偏爱传统学习方式的人,也能用非常低廉的价格买到纸做的本子和书籍。 更妙的地方在于,尽管自习空间是共享的,但是课程影像可以直接生成一对一的定向传输信号。也就是说,订阅了影像的人,想从哪开始、想在哪暂停、想要几倍速播放、想什么时候学习,都是自由的,彼此互不干扰。相比起所有人都必须按照一个步调听讲的真实课堂,这种方式要方便得多。基于这种原因,自习舱总是人满为患,听说已经一跃成为云端最受欢迎的空间了。 而现在,这么多人眼里的讲台,还会是同一个样子吗? 也会碰到同一个bug吗? 就算是以云猎的韧性,高强度连续学了七八个小时后,也忍不住有些走神了。她晃了晃脑袋,把这些气泡般浮起的杂念摇出去,扫了一眼视野右上方的电子数字。 都已经19:07了…… 听完这节就休息一下吧。 * “魏齐帝曹芳继位后,曹爽集团与司马懿展开激烈斗争。在如此动荡的历史背景下……” 后方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传来,像是有人在压着气声说话。这种公共信号无法屏蔽,云猎只能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影像上,和老师对视。只是那种动静越来越大,像风吹海浪,一波波扩散开来,让人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从‘薄帷明月’的美景,引申到‘徘徊何见’的诘问,他们将诗歌与玄理结合,寄托对人生的咏叹……” ……真的不太对劲。 这段,不是已经讲过了吗? 云猎皱起眉头,按下快进键,试图将这段跳过去。也不知是不是按键失灵,老师毫无反应,仍然一板一眼讲着已经说过的东西。 二倍速不行,拖进度条不行,音量条拉不动,关闭键也没有反应。更糟的是,似乎因为一连串指令快速地涌入,老师的影像摇摇晃晃,又一次闪烁起来,脸颊被撕成许多闪着电光的碎片,含糊而热情洋溢地说: “世积乱离……风衰……积乱……风衰俗怨……乱离……” 每一瓣碎片上的眼睛都转向了她。 它们不断地、喃喃地、此起彼伏地念着: “怨……离……” 最终合拢成巨大而无边的声浪,将她轰地淹没。 * 忍着电子啸叫在耳膜上摩擦出的噪音,云猎将书本卷成一长条,伸手戳了戳过道对面的女生。那姑娘也正在桌板上敲来敲去,衣服上一长串流苏和铆钉随着动作飞扬,如果不看她拧成一团的眉毛,倒更像是在玩架子鼓。 铆钉姐诧异地转过头来,似乎是问她有什么事。 云猎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缓缓摇头,又示意对方看她贴在书本封面上的便利贴。 “你的教学影像也出bug了吗?” 铆钉姐想了两秒,言简意赅地回复道:“你有办法?” 噪声越来越吵,混着人们意识到不对劲后此起彼伏的喧闹。讲台上的无数双眼睛都还在凝视她,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云猎有点头疼,尽量不去看自习室那头,加快了写字的速度:“不知道,强制关闭没用。我准备试试直接下线,祝咱们好运。” 铆钉姐把便利贴捏在手里,靠在桌板上,一手还捂着耳朵,大约是打算看看她这种方法的有效性。 为了避免干扰用户视野,一般情况下,系统界面都是隐藏的。云猎翻了翻手腕,唤醒个人面板,伸手去点右上方那个齿轮形状的按钮。 蓝色的光如流水般聚拢起来,在她眼前形成三个长方形的选项: 【兑换码】 【客户服务】 第3章 【退出】 手指点在第三项上,也如戳到水面般,泛起粼粼波光。云猎屏住呼吸,等待着熟悉的失重感袭来,然而——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那个按钮失去了“点击”的立体感。像一张贴画、一截图像,平平展展地摊在空气里,不论单击还是双击、左键还是右键,都看不出任何能被唤醒的痕迹。 云猎转头去看的时候,正好对上铆钉姐投来的视线。她向后仰了仰头,戴着半指手套的手掌停在空中,对视间明明白白地交换着一个信息:试过,不成。 同样失灵的还有客服入口。 可恶啊,明明平时催人续费、发送节日促销的时候都很活泼,一到重要关头就掉线。那些破碎的呢喃声还在试图往耳朵里钻,云猎忍了忍,强迫自己忽视掉它,抬手将【退出】拖到面板左上方的人物小头像上。这个方法是她从前做游戏代练时学到的,在多人地图里可以脱离卡死,强制刷新用户位置,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这招管用了。 * 她看着自己的头像发出柔和光芒,闪烁两下,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立刻意识到这种光影的闪烁其实是来自四周—— 暗。 虚拟世界怎么会停电呢?这个念头让她隐隐地不安起来。 亮。 灯光犹如闪电般划过考生们惊慌的面容。 暗。 破碎的噪音在黑暗中变得格外响亮,一声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好像有什么在悄悄靠近着。 亮。 她试图在这短暂的片刻里尽可能捕捉到更多信息——只是眼前的景象,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置信。整个自习室似乎都卡出了残影,解离成一帧又一帧不连贯的碎片。电光撕破窗外虚假的天空,数不尽的字符串像雨滴般落下来,转眼又化为乌有。 暗。 那似乎是一种最为纯粹的黑暗,视觉、听觉、嗅觉、触觉,一寸寸从感官上剥离下来,将人流放进如深海般静谧的真空里。如果不是来得如此转瞬即逝,也许云猎都会以为自己睡着了。 亮。 然而,在自习舱将感知信号还给她的这一瞬间,她对着眼前的景象,却有点无从判断了。 到底是强制脱离成功了,还是自习舱又将她重新送入了这个房间一次? 云猎看着眼前占据全部视野的空白对话框,绷紧神经,拿不准上面会弹出什么。光标跳了跳,慢慢变成“欢迎”的字样。 看来是脱离地图之后,系统帮她自动登录了。那么也好,刚才的bug应该会被重置掉了—— 这念头还没落下,第三个字符就扭曲了起来。无数细密的笔划闪过,仿佛将雪白底色分成一双又一双眼睛的轮廓;片刻之后,下一个字才终于从混乱中浮现出来。 云猎抿了抿嘴。虎牙刺进柔软皮肤里,带来痛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清醒。 【欢迎】 【来】 【到】 ……是的,她很清醒。她咬紧嘴唇,看着明明已经显形的【自习舱】三个字像洇水般化开。刚才她在窗外看到的、那如同幻觉的字符雨,正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打湿对话框,将笔划染成乱码。 【自**……目*……二***干**……岸……】 【上岸】 …… 【欢迎来到上岸游戏】 第2章 vol.1 | 02 又回来了 滴答。 那当然不可能是真正的雨水。然而,当它顺着“游戏”二字的轮廓向下滑落时,云猎还是觉得,自己的指尖仿佛被淋湿了。 她动了动手,低下头,只看到一片极其纯粹的空白。 没有水珠、没有手指、没有身体、没有她自己。到处都是与对话框底色一致的纯白,找不到边界,浩浩荡荡地占据了整片空间,倒真有点像一个还没来得及渲染场景就先将玩家放进去的游戏。 虽然看不到画面,但是人体本能的空间感应当还在。云猎动了动意识中那具看不见的身体,确实产生了移动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整个人都靠向左侧,小腿用力,肌肉绷紧,带动脚踝朝外一记飞踢。 尖锐的痛感立刻刺进皮肤里。 从无边纯白中凭空生出的刺痛,却可以那样真切地、锋利地割开虚无。 她疼得咧了下嘴,心情反而安定几分。 ——这是云猎给自己设定的锚。 家里的全息舱,还是她高考那年打工攒钱买的,已经颇为老旧。这种老款机器做不到高集成度,只能将传感器密密麻麻地排布在舱内的软垫上,通过接触来模拟真实的感受。也就是说,如果碰不到传感器,对应的那一块皮肤就变成了“木头”,任凭虚拟世界火烧水淹,半分感觉都不会有。 这本来是个缺陷。做游戏代练,不光技术要好,还要敏锐得能够捕捉空气中任何一丝异动,才不会被草丛里突然跳出来的敌人捉住。可前些日子姥姥帮她打扫全息舱,偏就不小心将耳钉落在了软垫的缝隙里。 云猎白天复习,晚上代练,还要尽量抽出时间写毕业论文,天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自然不会注意到这种小事,钻进全息舱就匆匆上线。 ……然后她被扎着了。 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她的脚踝被划伤时,那枚耳钉也被推进了软垫里,将那一小块传感器扎破。那时候云猎正在天山脚下帮老板采药,还以为是遇上什么毒虫偷袭,结果身边春草轻拂,地面上黄泥柔软,连半只虫影都看不到。 第4章 她蹲下身去碰刚才被“蛰”到的地方,发现那里仍然光滑而完整,毫无痕迹。 也毫无知觉。 那天下线以后,云猎趴在舱前,认真地研究了半天,最后得出结论:这事不赖。失去传感的地方是脚踝外侧,对行动几乎没什么影响;更妙的是,现在她可以靠耳钉的触感来帮自己定位,不会迷失在比现实还要逼真的幻象里。 云昭女士对此表示:挺好的,虽然你姥娘我一把年纪玩不来游戏,但是可以让它替我陪着你。这可是你太姥姥传下来的好东西,指定能保佑你披荆斩棘、早日暴富。 所以,无论天山流云、东海飞雪、古堡月色还是那间一成不变的自习室,也不论面朝哪个方向,那枚耳钉永远都扎在她左边。 她的身体,也确确实实地躺在下城区东三条和平路109号二楼右室的房间里。 那是一小块全息舱无法隔绝的真实。 这个认知让云猎平静下来。姥姥知道自己玩游戏的分寸,如果许久都不见动静,必然会想办法从外部打开全息舱。而眼前这滴水珠还在流动,就说明构成这里的数据也处于运算状态,不可能一直卡顿下去。 有变化,就会有新的可能。 * 她打起精神,耐心地等着,看到一点光芒从水珠上折射而过。 很难用语言来形容她接下来所目睹的一切。 像是被唤醒了似的,无数颜色从纯白背景上涌流过去。每一道颜色里都蕴含着极为丰富的信息,那种光与影、明度与纯度的搭配,好像能够在深蓝里荡起翻滚着风暴的无边汪洋,又好像在紫罗兰色里奏响盛大的管弦乐舞曲。朱红色的喜轿与纸灯笼、绿色的藤蔓和雨林、咖啡色的薄暮、漆黑的剪影与金碧辉煌的王座,一重又一重小世界在她眼前锣鼓喧天地绽放开来,令人眼花缭乱,神魂都几乎要融化在扑面而来的无限里。 一闪而过的,还有天山脚下那丛摇曳的药草花。 又一次从她小腿边毛茸茸地拂过。 ……如此说来,云猎大概理解刚才自习舱里发生的事了。 云端九库,经历科学家们十数年的建构与搬迁,几乎储存了人类有史以来全部的书、影、音、史,以及在此基础上不断发展的虚拟游戏与设施。而此刻,这些浩瀚库存,正如决堤般向着自习舱挤压下来。 如此庞大的数据量,莫说人类血肉之躯,即使是以云端的算力,也很难不被冲击到吧? 只是看着一眼,冷汗就从意识深处渗了出来。云猎咬紧牙关,一边强迫自己将“眼睛”闭上,尽量不去看,一边暗暗想道。 当然没有那么一双人类的“眼睛”能给她闭上。一切似乎都只是发生在意识中而已:那抹纯白像一张柔软至极却又无比坚韧的吸水纸,在这洗衣机般搅动的风暴中,将无数色彩都吸收了进去。而那行始终闪烁在视野中央的欢迎文字,也因为这种“吸收”,急剧变化起来。 先是如鲜血般淋漓的古老篆刻,倏尔又变成充满科幻感的、跳跃不停的电光波。新的选项框从空白处蔓延出来,有一瞬间变成卡通化的椭圆按钮,然后又缓缓长出充满艺术感的花体字,边框却是古色古香的风格。 各种各样的指令,似乎正在激烈地争夺着主导权。 得想想办法—— 有什么办拂阿啊啊啊啊—— 刚才没有互动界面,以至于人类的指令无法介入后台。而在一个正常的游戏里,选项框,通常会是供玩家交互所用的入口啊啊啊啊啊啊—— 云猎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洗衣机里的一件短袖,被疯狂地转来转去。她摇摇晃晃,赶在脑浆被甩干之前,拼尽全力伸出“手”去,想点击那个刚刚成形的【start】键。 传感器本来就是双向的,既要将全息影像传送给用户,又要读取用户的指令来进行实时演算。【start】被她的意志这么一碰,恰好撞上侧面一道水色湍流;两股力量同时作用,它竟然被打得飞了出去,慢悠悠往下飘落而去。 接下来的事情,可有些为难云猎了。她自己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毕竟,没有可视化的躯体供人参考,她只能从【start】落下的高度来推测,那大约差不多恰好是自己脚踝的位置。 难道是说,这个交互按钮,偏偏碰到传感器失灵的地方,所以有一部分数据被卡住了……? 就像往飞速转动的轮毂间横插进去一条刹车片,在几次陡然变得更为剧烈的震动之后,眼前的异象竟然慢慢停了下来。 到底是该归功于这一连串巧合,还是数据本身确实已经融合得差不多,实在是难以断言。不管哪种,至少结果尚算喜人吧。 云猎模模糊糊地想着,感觉自己的脑子被晃得水油分离,有点恶心。 而在同样摇晃的视线里,她依稀看到,那些图景都如渗入纸张的水珠般消失不见了。 还是自习舱朴素的登录界面,还是那行简简单单、方方正正、用宋体四号显示的欢迎文字。 要说有什么不同,一是这些字符此刻变得深邃起来,笔划深处翻腾着如同海浪的暗光。这等诡谲色泽,与一本正经得有些呆板的界面搭配起来,隐约透出怪异。 二是,有且仅有一个金属色按钮出现在视野下方。 【新的故事】 云猎忍着因为前庭系统紊乱而产生的反胃感,静静地想:点击……点击…… 第5章 【新的故事】闪烁了两次,然后一卷文字徐徐在她眼前拉开。 铺天盖地,洋洋洒洒,全部都是《隐私条款及用户授权协议书》。 云猎仰头看了两行,又静静地想:我要吐了……真的要吐了…… 用户协议书快速地闪了闪,好像怕被她吐一身似的,消失不见了。 无影无踪。 * 下一秒,云猎单手撑在桌子上,另一只手挡住嘴巴,难以自制地干呕起来。 “唔!” 她还没来得及发出什么动静,就感觉另一只手从后面伸过来,牢牢地将声音按回了自己喉咙里。 不知道“惊吓止嗝”是不是同样的原理,只是猛地来了这么一遭,反胃感倒还真的减轻不少。云猎匀一匀心跳,低下眼睛,看了看捂在自己嘴巴前、被半指手套包裹的修长手掌,又抬起头,看向铆钉姐冰冷的脸。 对方单手竖在唇前,轻轻一划,比了个“嘘”的手势。 “……” 云猎用力眨了眨眼。 铆钉姐没说什么,蹙起的眉峰却隐约化冻,神情柔软下来。她确认了一下,看到云猎没什么大惊大闹的迹象后,终于松开手,退后两步,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片刻之后,一张纸团被扔到了云猎的桌头。 “不要说话,不要扭头。 “看讲台后边的那面墙,上面写了规则。” 乍看之下,自习室似乎没什么变化。“l”形的书桌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布局,好些熟面孔都坐在原来的座位上,或谨慎、或茫然地打量着周围,就连前桌那杯一口没动的咖啡,也还徐徐地冒着热气。 然而那热气儿如丝如缕,化作白烟,悉数散进了雾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了雾。明明是在封闭的室内,然而雾气却从虚无深处一团团地浮起,令空气变得潮湿不已。咖啡的香味也被打湿了,像无数细小的水珠,凉凉地贴在人皮肤上。 雾气深处,原本该是墙的地方,变成了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只有讲台所处的那堵墙未曾消失。一眼望去,还能看出讲台的轮廓——只是此刻的讲台上,却连半点教学影像也看不到了。原来老师站立的地方,摆上了一把宽大的扶手椅,一个穿着工装的人正坐在椅子里,懒懒散散地翻着书。黑板旁边的墙柱上钉着长方形画框,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些什么。 她眯了眯眼睛,认真辨别起上面的字迹。 那是…… 《图书馆公约》? 第3章 vol.1|03 这未免也太爱学习了 图书馆公约 各位读者,欢迎光临2117图书馆。为学习助力,为梦想启航,我们将全力以赴,给您提供一个舒适、温馨、安全的学习环境。为了保障您及他人的权益,充分享受图书馆的服务,请各位读者严格遵守以下条例: 1.保持安静,不得嘈杂。 2.保持馆内清洁,禁止吸烟、随地吐痰、乱扔纸屑、食用或携带具有浓烈气味的物品。 3.读者证是读者进出图书馆及开展活动的唯一有效凭证,请您随身携带。 4.读者证仅供本人使用,请保证您的面部与证件照片一致,不得转借他人。 5.如果您的证件遭到损毁或遗失,请及时到前台联系工作人员进行补办。 6.本馆为学习场所,请您保持专注。学习期间,每次暂离座位的时长须在30分钟以内。 7.为了构建和谐友爱的读者关系,请您至少与一名同伴共同进入书架区。 8.本馆设有先进的照明系统,能够充分保障您的阅读需求,请勿在书架区使用任何私人照明设备。 9.请勿将您从书架区取下的书再次放回书架上。如果想要归还书籍,请交给巡逻的保安处理。 10.保安会对馆内的社会闲散人员进行驱逐,切实保障您的人身安全。 人生有路书为径,苦海无涯学作舟。我们衷心祝愿您能够在本自习室内度过愉快的学习时光,早日上岸。 嗯,图书馆公约没有禁止传纸条。 虽然知道铆钉姐必定已经看过规则才会这么做,云猎还是又仔细地读了好几遍,将关键词都顺手抄在本子上。她咬着笔杆,想了一会儿,在纸条上回复道:“你进来多久了?” 铆钉姐答:“只比你早一点。” 看来大家确实是被同一批bug卡进来的。 另一个证据正在她手边缓缓成形。纯白的卡面,透明的边框,方方正正一张卡片,不过成年女性的手掌大小,居中排开“读者证”三个红字。旁边印着一张她的照片,也不知道是系统什么时候偷拍下来的——图像上的人顶着一头乱七八糟的短发,从宽大的烟灰色套头卫衣里探出脑袋来,眼睛像猫一样微微地眯起,神色放空,视线游离,显然没什么正在拍证件照的自觉。 ……哦,对了,那大概是在她努力搞清规则的时候。身为一个既没有钱在现实中做近视手术、也没有钱在游戏中多配一副眼镜、甚至连捏脸点数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云猎免不了时常要露出这副看起来超凡脱俗的表情,但其实内心只有一个念头: 什么?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这些倒也无所谓,反正云猎向来不太在意形象。或许是专业使然,她对文字多有敏感;【请各位读者严格遵守以下规则】——这话说得明明白白,所有规定,都是建立在【读者】这个立场之上的。所以,比起一张照片,她更想看看这张标示了玩家行为起始点的读者证,到底会有什么特别之处。 第6章 不过,直到读者证完全定格,上面也只写了一些基本信息: 姓名:云猎 性别:女 证件号:02211707 寥寥几行小字,很简短,看起来就像是老式图书馆的制式产物。 ——如果她的名字没有被涂成红色,可能看起来会更顺眼一些吧。 * 即使是一滴鲜血立时落在纸上,也不可能染出比这更加刺目的红了。云猎把读者证抓在手里,感觉那股不安又从什么地方影影绰绰地泛了起来,只好努力想些别的来转移注意力。 按照编号来看,她是第七个,而这也和此时自习室内的人数能对上号。只是,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有几个空座位上已经隐约出现虚影,慢慢地汇成人形。也不知到底是因为网速受限、设备流畅度不同还是系统有意为之,大家并没有一气儿都加载进来。 按照一个游戏应有的流程来推断,现在大约还是玩家登录的阶段。 然而按照一个做题家的角度来看,这篇规则里,可没有一字说过它会从何时开始生效。 更没有提到违反规则的惩罚。 所谓“法不可知,则其威不可测”,铆钉姐会来提醒她保持安静,恐怕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假如在游戏开始前就违背规则,谁知道会触发什么样的后果?市面上有些游戏,可是需要玩家达到特定人数才能开始的;如果玩家提前减员,导致游戏无法进行,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帮你接管你的大脑”,曾经可是全息舱火热一时的宣传语。 而当无数通电的传感器都贴到她们留在现实世界的身躯上时,这句宣传语可就不像广告中那么美好了。那种未知的惩罚,还是别落下来为好。 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要小心,更要帮着别人小心。 雾气淡淡地飘在空中,让远处物事显得虚幻起来。云猎的视线穿过雾气,无意识地落在前桌逐渐清晰的身影上,一边将卫衣袖子拉下来,思绪却还绕着规则打转。她感觉自己简直像是面对着一个喜怒无常的阅卷老师,一步一步,慎之又慎地绕过所有失分点。 都小心到这份上了,只希望这场游戏可…… ……可是,规则第二条是不是说了,禁止食用有浓烈气味的物品? 这念头一闪而过,连带她心头也重重一跳,视线突然找到焦点,凝注在前桌上面:那么,咖啡算不算呢? 比起大蒜、韭菜这些东西来说,咖啡的香气无论如何也说不上不令人反感。然而那种经过发酵与烘焙后的特殊风味,正随着雾气,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浓得不容忽视。 ……就像很难定义声音大到什么程度才算“嘈杂”一样,在搞清状况前,谨慎些总不会是坏事吧?她想。 眼看前桌的背影差不多就要成形,云猎顾不得继续犹豫下去,身子一动,从座椅和桌板之间的空隙里猫出来,随手从那人桌上抽起一本书,轻轻盖在咖啡杯上,隔绝了杯中漫溢的气息。 一切都发生在短短几秒钟里。 她说不清是铆钉姐的行动给自己留下了某种预言式的印象,还是她的余光、她的耳朵、她的皮肤确实捕捉到了一些讯号。几乎是下意识地,云猎紧接着便转过身,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前桌的嘴巴。 很好,很及时。 热气儿错愕地喷在云猎掌心里。小姑娘从她手下抬起眼睛,一脸“你最好有事”的表情。 “嘘。” 云猎先是比划了半天,感觉对方差不多用眼神骂完一套并且冷静下来了,才放开手,指一指远处张贴的规则,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过了一会儿,一个大拇指悄悄从隔板前方伸出来,朝她鞠躬似的弯一弯。 云猎想笑,忍了又忍,把笑声憋回去,嘴角还是勾了起来。 * 虽然眼下还有许多问号等待探究,但这么一来,云猎至少能够确定一件事:如果座位上出现虚影,就表示那里有玩家快要登入了。 为了缓解带宽压力,自习舱规模通常不会很大,比如2117号舱就是6x6的布局。她扫了一眼,看到大部分座位都还空着,其中只有寥寥几个没显出虚影。 崩坏发生之前,她也趁休息看过周围,依稀记得有三四个人是没来的。事发时用户如果不在线上,自然就不会被bug困住;这么算来,人头大致对得上数。她按照铆钉姐的做法,守在即将成形的虚影边,挨个都提醒了一遍。 被她提醒过的人也不是傻子,有好几个都加入了这一互帮互助的行列。没过多久,座位上的光柱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室内的人多了起来,却始终保持着落针可闻的寂静。 而漂浮在人群之间的雾,不知何时起,越来越浓。 * 云猎摁住鸡冠头的时候,已经快要看不到自己伸出去的手了。 同样地,她也看不清这人的脸,只能望见一头鸡冠似的红毛,从雾气里横七竖八地支出来。 水雾偏冷,贴在她的手背上,有种近似于霜的感觉。这感觉实在太过复杂:视觉与触觉分离开来,明明看着是雾,可却让人觉得,手像是贴着砖缝,伸进什么冰封已久的窖里,冷森森不藏一丝人气儿,却又无比黏腻地缭绕过来,一点点、一寸寸,几乎要渗进毛孔里。 云猎感觉自己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 第7章 还好,还好这就是最后一位新玩家了。云猎实在不想久留,一边默念着“姐祝你平安”,一边摸摸索索,把抄着规则要点的纸条塞进对方手里。然后她按照记忆中的方向,放轻脚步,快速溜回书桌边,还特意确认了一下这是不是自己原来的位置。 按照她的猜想,玩家到齐,游戏现在应该可以开始了才对。 只是不论云猎怎么竖着耳朵听,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 * 这一等就是许久。久得大约有谁坐不住了,从静默中擦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又过一会儿,有台灯的光从大雾深处渐次亮起,被浸成一团团暖色的光晕,像孢子般漂浮着。在这样的环境里,也许是因为视线受阻,又或者是因为周遭实在静到极致,人的听力反而格外敏锐起来:呼吸声、翻书声、电容笔尖划过类纸膜的摩擦声,此起彼伏传来,在寻常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抑。 云猎犹豫片刻,手指轻轻点向书桌边上画着小灯泡的电钮。 柔和的光线从头顶洒落下来,照亮她下线之前刚抄写完的、关于正始之音的名词解释。 一切都太正常了,正常得反而叫人觉得异常。她点开系统面板,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和管理员对话(0/1)”之类的任务栏,可谁曾想,系统看起来比从前还更空旷了些——整套ui都变了,颜色恰如登录界面,闪烁着森冷光泽,只瞧一眼便让她想起那种将手伸入雾气时的透骨寒意;而更大的改变在于,【我的】、【通讯】、【地图】、【背包】、【商城】、【系统】几个按钮都已经灰了,好像生怕用户看不懂,还在按键上挂了一把小小的锁。 得,这下想将读者证收进【背包】里保存都不行了。这道具不能离身,云猎将它紧紧攥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划拉着,试图理清思路。刚才一串变故接二连三地打下来,她只能见招拆招,几乎没什么思考的空间。现在想想,简直是有无数个疑点…… 【自习舱】先是发生崩坏,锁死了用户退出的通道;然后,这些溢出的数据和云端九库融合,变异成为【上岸游戏】。 她们被困在了游戏里。 虽然名为游戏,但场景却又回到了原来的自习室;不仅看不出是什么类型的“游戏”,还看不出玩家的任务是什么,只是自动发放了“读者”这个身份,又多了几条规则而已。 * 目前看来,图书馆规则对于“能做”和“不能做”都已经界定得极为清晰,形成闭环,找不到矛盾之处。 没有矛盾,没有指令,就没有突破口。按照规则,读者现在能做的事只有一件:学习。 大家原本就都是奔着学习来的,只要遵守规则,一直坐在座位上自习,等待民安局来消除异常,似乎也未尝不可。云猎象征性地翻了两页书,想来想去,终究觉得这样不合逻辑——不是规则的内部逻辑,而是游戏的叙事逻辑。 云端九库,浩如烟海。她没玩过以图书馆为背景的游戏,不知道眼下这个游戏是融合了哪种玩法设定。但是做了这么多年代练,云猎深知,既然是游戏,就会有玩法;既然有玩法,就包含行动。不论是什么类型的游戏,也不论游戏画风有多么轻松、治愈,总得有一套驱使玩家行动起来的机制才行。 什么能让玩家行动起来呢? 一个要求、一个问题、一个指令。 也就是说,游戏设计出来,本就是通过“问题”——“解决”这个叙事模式推进的。 开局就被大反派一掌打落凡间也好、身为凡人却在悬崖边上捡到秘籍也好;通过签到领取奖励也好、成为战场上存活到最后的小队也好,如果拆解来看,都是“一个问题”、“一个行动”和“一个奖励”的搭配组合,从而达成“让玩家用符合要求的玩法解决问题”这个目标。外壳千变万化,内核大抵如是,她不认为这个图书馆偏能例外。 书桌上悄悄多了一张纸条:“我觉得,这些书,有点怪。” 云猎脑子都快转成螺旋桨了,感觉下一秒就能原地飞起来。眼见能多一个商量的人,她微微舒了口气,提笔飞快写道:“有可能。规则对书架区诸多限制,会不会是那里出了问题?一起去看看吧?” 将手探进雾里的时候,她却忽然愣住了。 ……等等。这么大的雾,对方是怎么把纸条扔到她桌上的? 下一秒,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合成音,忽然贴着每个人耳边响起: 【淘汰玩家数:1】 【存活玩家数:31】 第4章 vol.1|04 不打不相识 长期处于黑暗环境中的人,如果突然见到光,就会出现短暂的失明现象。 而对于一直处在极度寂静中的云猎来说,骤然听到如此响亮的声音,只觉得从耳膜到脑壳都嗡嗡乱炸,如雷如鼓,震得她有一瞬间晃神。还来不及分辨这其中突如其来的信息与一闪而过的恐惧,云猎就已经顺着上一个念头所留的推断反应过来,急忙忙要从雾里抽回手。 但是太迟了。 她的手被一把抓住。 紧紧地。 * “放开我吧。” 云猎在纸上歪歪扭扭地写道。 她踮起脚尖,把纸条在对面的人眼前抖了抖,生怕人家看不清楚。 穿着铆钉皮衣的女生愣了一下,好像这才想起来两个人还牵着手。她摸一摸鼻子,神色八风不动,视线却咻地移开,从云猎举起的那只手里抽过纸条。 第8章 “所以,关于淘汰的那个人,你有什么想法?” 她们此刻站在书架区门口,没桌子可以落笔,只能将就着在柜板上写。这人前几个字写得还有风骨,到后面又冒出那股敲架子鼓的气势,落笔处简直要飞起来。云猎努力辨认了半天,最后还是摇摇头——她甚至不知道被淘汰的那个人是谁。 在刚才那惊雷般的一秒里,她也曾想过许多事情。从“这纸条莫非是游戏设下的陷阱”“救命”“上当了”“被淘汰的人是她吗?被淘汰后变成‘鬼’,用这种方式让其他玩家也淘汰?”,到“但是播报的先后顺序不对”“体温不对”“触感也不对”,再到“咦鬼刷牙也用留兰香味牙膏吗”——想到这里,她立刻反应过来,于是没有声张,静静地跟着浓雾中那个若隐若现的轮廓走了出来。 甚至没忘了带上纸、笔和读者证。 只是,尽管她可以在一秒钟里转过这么多念头,却仍然对“淘汰”这件事一无所知,更无从分析起。 要淘汰,总得先要入局吧。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游戏已经开始了? 她不知道。 好在,大约是见云猎认得费劲,铆钉姐接下来的字迹变得规整了些。 “那个人,我知道。他就坐我隔壁,能听到很多动静。报出淘汰的时候,他……叫了一声。” 下面这句话,她似乎写得格外艰难。 “……淘汰之前,他一直在翻书。” * 也难怪她之前会说觉得那些书奇怪。好端端地看个书,怎么就能把人都给看淘汰了? 云猎抬头看了看,感觉书架区看起来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一排排书架延伸向楼层深处,白炽灯高悬头顶,在雾气里照出影影绰绰的轮廓,甚至还能看见书脊上模糊的色块,一本又一本地铺开。大部分很是素净,倒还真像个书库的样子;只有两三本红得突兀,参差不齐地散在架子上,再一留神,却又被雾遮得看不见了。 只靠写字交流,速度实在太慢。等云猎四下里都审视过一圈,若有所思地将视线收回来,这才看到铆钉姐写下的后半段话。 对方在【书架】两个字下面划了一条粗粗的线:“我想应该和这个有关。他上线的时候,是我做的规则提示。那之后没多久,我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出去、回来,两次。然后一直都是翻书的声音。” 然后她又补充:“这很奇怪。想和你讨论,所以叫你出来。” 云猎指了指自己,眉毛轻轻扬起来,满脸都写着“为什么是我”。 纸条答得一本正经:“因为你最经吓。” ……那也不能逮着一只羊可劲薅啊!!! 伴随着无声的呐喊,云猎用手挡住脸,尽量做了一下表情管理。拜托,她只是脑子太好使,一不留神就转得比心还快了,以至于顾得上正事顾不上害怕,又不是真缺心眼子…… 等云猎终于控制好抽搐的嘴角,把手从眼前移开时,看到纸条上又多了一行字。 “不过,对不起啊。” 对面的人正靠在书架上,脸模糊不清,但是眼睛亮亮的,视线东躲西藏,不知道在装作打量什么。 片刻之后,那人忽然有些诧异地转过头。 云猎收回戳戳她的手,把读者证举起来,指了指自己,又指指证件上【云猎】两个鲜红的大字。 对方好像是笑了一下。她手腕一翻,动作利落,把自己的卡片亮在云猎面前。 02211706号,【江楼月】。 两个人聊也聊了,手也牵了,这时候才总算是认识了,客客气气地握了握手。云猎抓起笔,正打算再写点自己关于规则的推测,却突然听到又一声冰冷的机械音播报在头顶响起: 【淘汰玩家数:2】 【存活玩家数:30】 * 云猎下笔猛地一顿,在纸上划拉出长长的道子。 这么快。就在她们讨论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竟然已经又有一个玩家,不明不白、悄无声息地被淘汰了。 不对。 不是“不明不白”…… 几个碎片从心头隐约浮现出来的时候,她几乎都忍不住被自己的猜想惊到了。江楼月倒是反应快,一手扶住她,投来疑问的眼神。 云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写道:“第二个淘汰的玩家,我可能……知道是谁了。” 刚才在雾里仓促一眼,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说不上来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如今想来,那根本不是红色的书…… 那是…… 那个被她提醒过的鸡冠头啊。 鸡冠头从书架区拿了书。有人被淘汰了。这两件事间隔不久,又如此特别,由不得云猎不往深里想。江楼月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又看一眼纸条,细长手指从“可能”两个字下面划过去,扬了扬眉毛。 云猎冲江楼月摇摇头。这件事尚还不能定论,况且她总担心自己遗漏了什么,还想再理理头绪,看能不能从刚才那一眼的记忆里找出更多信息,比如鸡冠头大致在哪个方位、借了什么书、回去多久之后出现了淘汰通报,等等。 江楼月的思考方式显然就要直白得多。她抓起笔,连纸也懒得用了,刷刷在自己手腕上写了三个字:“看看去。” *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连着两名玩家遭到淘汰后,自习室的雾气似乎更深了。不仅仅是水汽浓淡的问题,而是连颜色也深沉下去,从那种近似透明的浅白色,变得如牛奶一般,重而黏稠。原先雨伞样大大小小撑起来的光团,已经被这种沉甸甸的白淹没了,细成针尖大小的一零星,气若游丝地亮着。 第9章 按照记忆中的方向,云猎带着江楼月摸摸索索拐过走廊,找到了鸡冠头的座位。 灯还开着。 隔过大雾,云猎看不真切,心里闪过无数种可怕的假设。只是当她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往雾里戳的时候,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是真的什么都没有。该是人头的地方没有头,该是肩膀的地方没有肉,该有躯体的地方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又一层绵迭的雾,在她指尖破成许多颗冰冷水珠。 江楼月看她反应不对,将身子探出去,抬手把台灯调到最亮,照开这一小片空间。 拉开的座椅上空空荡荡,连半片衣角都看不到;平板的自动屏保正在一秒一秒地跳着,桌面宠物是只白色小狗,摇头晃脑地背着诗,在屏幕上走来走去,就连电容笔的笔盖都还别在笔杆后边。 一切仍然是玩家淘汰前的样子。倒不如说,就像是这里依旧坐着一个人,只是看不见也摸不着了。 她们不约而同看了一眼彼此:人呢? 以及—— 书呢? * 这次云猎没多犹豫,立刻抬眼看向江楼月。她点了点头,示意云猎跟着自己走,没花多久便找到了第一位淘汰者、也就是江楼月隔壁桌的座位。 这边的情况大差不差。人体工学椅是空的,压力椅背向后倾斜,还保持着人坐在上面时拉开的角度,尚未完全回弹,坐垫也浅浅地凹出屁股印,看起来人确实是突然之间便消失了。如果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借的那本书仍然放在桌上,甚至都保持着摊开的样子。 云猎想拿起那本书来看看,沉吟了一下,又将手收回来,只是弯下腰去看。 “大雨哗啦啦地落下,多么像我此刻破碎的心。 “这么多年的等候,都像雨水一样,从这座名为他的城市里流走了。我知道,天亮之后,他的心里也许什么都不会剩下……我的名字、我的青春、我的身体,对他而言,从来都是那样的可有可无。 “但我还是不顾一切地朝他伸出了手。哪怕只有这一刻,至少,我是拥有他的。” 云猎抿一抿嘴,移开眼神,去看页眉和页脚。书名小小地印在纸页上方,是《重生之总裁他和我he了》,下边页数显示为43。果然如江楼月所说,这个人一页一页,翻着看了不短的篇幅。 江楼月也趴下来看了一眼。是真的只看了一眼,她嘴角抽了抽,就又默默地站回去了。 不过云猎倒也没想真的继续看下去。她来回扫视几遍,将这些字记住,然后跟着站直身体,揉一揉眼睛,思考起来。 一个从借书到淘汰所用的时间长,书留在座位上;一个从借书到淘汰所用的时间短,书消失不见了。 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 第5章 vol.1|05 雾中来客 云猎和江楼月又绕着座位转了几圈,在确保足够安静的情况下,以堪比警犬的敬业精神掘地三尺,恨不得连椅子都掀起来,好看一看转轮上的土痕,来分析受害人的行动轨迹。 不过那种东西当然是不会存在于全息舱里的。到处都干干净净,没有血、没有泥、没有脚印、没有遗书和密码,只有两个满腹逻辑无处施展的女侦探。 就在江楼月当真打算弯腰去看看椅子下面的时候,云猎随她动作看向转椅,突然愣了一下,拉住江楼月的袖子——上的流苏——示意她站到桌子前面去。 椅子和书桌之前的距离很近,为了避免碰乱椅子、发出什么声音,江楼月只能侧着身子钻进去。她环视一圈,没看到书架里头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朝云猎打了个表示困惑的手势。 然而,江楼月站在桌前的那种稍显前倾的姿势、她和桌椅形成的三点连线,已经让云猎差不多可以肯定刚才那个一闪而过的猜测了。她感到一种解开倒数第二道选择题的激动,朝江楼月招一招手,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了鸡冠头的位子旁边。 只要将两个场景拼在一起再看,不用说也全都明白了。云猎甚至有点惊奇,自己第一遍检查的时候,竟然没有发现这么显著的区别。 区别在于,鸡冠头的座位是向后拉开的。以那样遥远的距离坐着,人根本就不可能够到书桌,更别提用电容笔在桌上写字了;如果坐在座位上,应该像第一个淘汰者那样,坐得很近才对。 只有将要离座的时候,人才会把椅子往后拉开,以腾出足够的空间站起身。 他走了。 但是根本就没有回来。 可能是无意间违反了某条规则,也可能书架区还藏着什么她们不知道的危险,从而导致鸡冠头还来不及回到座位上就已经被淘汰了;换句话说,违反规则很有可能是会立即触发惩罚的。而如果按照规定将书借回座位上看,当下似乎便不会有什么危险;只有阅读达到一定篇幅或者时长,才会引发惩罚。 云猎将这些推测写下来,递给江楼月。 “差不多都猜对了呢。” 一个声音紧紧地贴着她耳朵,好像还很愉快似的,这样说道。 * 这一头亮得扎眼的红发,即使在浓雾里,也实在太有辨识度了。 云猎快速地往江楼月挡在自己身前的手上写了“二号”两个字。大概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江楼月背影稍微放松了一点,然而还是站在原地没动,冷冷地和鸡冠头对峙着。 第10章 “喂喂,我说两位,别这么紧张嘛。”鸡冠头脑袋往后一缩,站直身子,自顾自打起了招呼。他倒像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苦笑一声,指了指她们身后的桌子,解释道:“或许你们已经听到淘汰的播报了……本来就是晚饭的点儿,还没来得及下线呢,就被卷进这破游戏里;更别说淘汰以后,被保安撵着追了这半天,实在是给我饿够呛,就想溜回来,看能不能找口东西吃,不然谁还跑得动啊?” 见江楼月还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我知道,就这么空口白牙地说,谁听了也不信——这事说来话长,等会儿再和你们展开细说吧。两位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先借个道儿,让我找找吃的?” 鸡冠头还挺客气,把椅子往旁边一拉,请云猎她们坐下。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他这么一通操作下来,两个人谁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是往旁边让了几步,打起精神,一错不错地盯着鸡冠头翻找东西。 他拉开抽屉,摸出几条能量棒,递烟似的分给她们。江楼月压根没有伸手的意思,云猎犹豫一下,也摇摇头,在纸上写道:“我不饿。” “哦——嗨呦,不用这么小心,没事的。”鸡冠头盯着她字条看了几秒,反而笑起来。看两人都不吃,他只好随手把能量棒往兜里一揣,很热心地讲解道,“那个‘嘈杂’,说的其实是不要吵到别人。比如现在咱们说话,这个音量控制好,没有让其他人听着,那就不算嘈杂,知道吧?” 云猎心想,大哥你都淘汰了,当然没事。 然后她笑着点了点头,态度良好,表情友善,嘴巴还是闭得紧紧的,立场坚定得很。 也难怪鸡冠头对她们这么好脾气,原来是有求于人。见这两个姑娘都不搭腔,他有些苦恼,抬手抓了抓头发,那头红毛在空气中像鸡毛般嘭地松开:“好吧,看来解释清楚之前,你们是不肯相信我的话了……唉,不瞒你们说,我被保安追得受不了,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自打被淘汰,我四处躲着保安,在图书馆里发现了不少东西;哪怕看在这些消息的份上呢,等我告诉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后,能不能帮我个忙?” * “为什么找我们?” 几分钟之后,云猎把这张纸条亮在了鸡冠头面前。 鸡冠头提出那个要求之后,她们并没有急着响应,而是先回各自的位置上刷新了离座时长,又观察了一下图书馆现在的情况。有些玩家大概是被接连两声通报吓到了,坚守在座位上学习,一动不动;也有几盏台灯灭了,而几道人影则悄没声儿地穿梭在雾中,只能瞥见一点飘忽交错的轮廓,如同幽灵夜行,开始探索。 这么说来,前桌好像也不见了? 云猎在椅子上坐下又站起来,一边觉得这动作实在怪傻的,一边想道。 鸡冠头见她起来,忙不迭跟上:“哎你慢点儿,雾这么大,别摔着了。” ……这大兄弟还真是够坚持不懈的。 云猎冲他点了点头,心里却漫无边际地飘过一个念头:说不定这是教育院特意搞的培训型bug,专门为学生解决就业难,从意想不到的角度培养实用型人才——比如她自己,现在差不多可以去当个什么默片演员了,或者是讲双簧时站在前面的那个。 因为,鸡冠头一定是从她的表情上读出了什么比话语更直接、也更难以隐藏的东西,才会立刻解释道:“说真的……你别嫌烦,我就是太想要找个人帮忙了。” “为什么找我们?”云猎写道。 尽管看不清他的脸,但不知道为什么,云猎感觉对方无声地笑了一下。几秒之后,她听到他说: “……刚进游戏时,是你提醒的我吧?” “我觉得,”说到这里时,鸡冠头语气又轻快起来,“你心肠特好,说不定就愿意帮这个忙呢。本来还发愁不知道去哪里找你,结果一看到你的字,我就认出来咯。哎……说这些吧,也没有道德绑架的意思,我是真心拿信息和你做交易,不会让你白白跑一趟的,你考虑考虑呗?” * 鸡冠头的经历,与云猎的猜测差不多吻合。 他起初是在座位上一直坐着的,可心里觉得不对劲,又看规则上写了那么多关于书架区的暗示,就觉得这地方说不定有些什么线索。等走到这边,他想先看看书架上到底有什么东西,但是碍于浓雾,完全看不清上面的字。于是他随手选中一本,往外斜着抽了抽,这才发现书脊上印着的字其实只是《高等数学》。 按理来说,这本书根本没被拿出来,所以鸡冠头也就放松了警惕,手上一松,又让那本书落了回去。 【请勿将您从书架区取下的书再次放回书架上。如果想要归还书籍,请交给巡逻的保安处理。】 听到这里,这条规则不约而同浮现在两人心头。 “然后……”他的声音一个字接一个字地沉了下去,好像被回忆拽着沉入雾底,沾染上冰冷的气息,“播报在我耳边响起的那一刻,我放在裤子口袋里的读者证,就消失了。” 怪不得图书馆公约第三条强调过,必须把读者证随身携带。鸡冠头说,那两排书架间,原本是只有他一个人的;可是读者证才一消失,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高大黑影就踉踉跄跄浮现了出来,像是戴了红外夜视仪似的,当即便锁定住他的身影,一头扑过来。 第11章 【保安会对馆内的社会闲散人员进行驱逐】。失去读者证以后,他就成了保安驱逐的对象。 “……我是真的被吓坏了。”鸡冠头深深地吸了口气,似乎需要平复一下情绪,才能够接着讲下去。 江楼月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鸡冠头又苦笑,冲着江楼月感激地点一点头,似乎倍感安慰:“没事……唉,我还是先继续说吧。那个保安,脑袋都快顶到天花板了,哪有‘人’能长那么高?只能说,也幸亏他体格那么大,跑起来笨重得不得了,我才能靠速度拉开一些距离。为了躲他,我快把整个图书馆都跑遍了,好不容易才甩掉他,赶紧回自习区找点东西吃。” 云猎咬着笔杆想了想,写道:“那,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呢?” 鸡冠头又抓了抓头发,犹豫片刻,才开口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样能不能成……我想,既然是因为我没有按照正确的方式把书还回去,那么,如果请你们替我把那本书重新还一遍,是不是就能和保安交差了?” 哎呀,这可真是…… 云猎眉毛软软地弯下来,露出怜悯的神情。她快速写道:“哎?只做这些就可以吗?” 鸡冠头连连点头:“当然,这样就够了。要是再有什么更危险的事,我也不好意思请你们替我做啊——嗨呦你真的太好了,我就知道找你没错!那咱赶紧的吧,免得保安一会儿又追过来,我还记得那本书在哪里呢,我给你们指路!” “保安?”云猎歪了歪头,问,“你是说,正站在你身后的那个东西吗?” 第6章 vol.1|06 因为好人不是烂好人 这句话的影响力非同小可。 鸡冠头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下意识扭转脖子,回头往身后看去。 而等他转过头来的时候,身前原本站着两个人的地方,已经变得和身后一样空荡荡了。 * 顾不得去想鸡冠头会有多么恼羞成怒,云猎和江楼月一前一后,撒腿便跑,从走廊里飞也似的蹿了过去。 她们压着步子,跑动时不敢发出太大声音,鸡冠头却没这个顾忌。脚步声咚咚地敲过来,一下一下砸在地砖上,又沉又狠,带着撕破伪装后汹涌喷出的恶意。这声音愈响,她们前边的视野愈是染上阴影,像是有什么过分高大的东西正在靠近。 “嗨呦,我说二位小姐,好好的跑什么呀?” 那道原本很是和气的声音,正随着他步伐而冰冷下去,却偏偏又带了那种佯装热心的语气,在雾里阴阴地搅成一缕恨意,蛇信子般舔上她的后背:“别怕呀。你不是说了,要帮我的忙吗?” 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是问了你一下要帮什么忙而已,还没点头呢,你别替人贷款做好事啊! 要是云猎能张嘴的话,她肯定要脱口而出这句话了。不过眼看着投在前方的影子越来越大、越来越暗,她只能化悲愤为动力,跑得再快一点。 可是,不论她跑得多快,那声音总是如同跗骨之蛆,嘶嘶地缠上来,响在身后。鸡冠头也不管有没有人接他话茬,不冷不热地笑了起来:“怎么突然就害怕了呢?到底是哪里露出破绽了?哎呀,这可怪叫人伤心的。你那么善良,不如点拨点拨我,我也好装得更像些,你说是不是?” 平心而论,这位大哥装得是够像了。都说撒谎的精髓在于九分真一分假,他关于违规遭遇的那一段大约都是真话,云猎起初也确实被骗了过去。只是鸡冠头大约见人上钩,得意忘形,说到后面便顾头不顾尾起来——如果保安能够“像是戴了红外夜视仪似的将他锁定”,那为什么他们讲了那么久的话,保安都还没有追过来? 这一点让云猎起了疑心;但真正让她确定有问题的,还是江楼月从鸡冠头肩膀上收回手后,在她手上写了一个“纸”字。 ……不管江楼月摸到的是什么,他都可能已经不是人了。 所以云猎使了个诈,骗他保安来了。如果鸡冠头真的害怕被保安捉住,那第一个念头应该是跑才对。 正是因为他本来不是保安追捕的对象,才会那么惊讶,扭头想看看那个谎言中的npc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云猎可没打算给他答这个疑。 给小朋友讲题是做好事,给中学生补课也能赚三百块钱,给坏蛋讲题,那是为虎作伥。 眼见这两个人是不会回头了,鸡冠头声音越发轻柔,像是在和老朋友闲聊:“你们这些没有被淘汰的玩家,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呢。你们在哪里,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没用的,别跑了。” 怎么没用?没用的话,你早把我们片成高数错题集了——云猎一边拼了老命地往前跑,一边在心里反击道。 “你说说,这可真叫人伤心啊。我都说了没用,你们怎么还跑呀?” 鸡冠头恶狠狠地笑道。 * 他这么笑着,影子也咯啦咯啦地膨胀起来。 江楼月一拉云猎,带她侧身闪进左侧的书架后边,加速跑了几步,又拐向再前边那一排,显然是想通过书架来遮掩身形,将鸡冠头甩掉。 云猎随着她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就在那阴影几乎要涨满整个走廊时,它却陡然碎裂开来,炸成无数细长碎片。明明黑影本身已经是如此不符合物理常识的存在了,可爆炸时却又像战争片里拍的那样,碎影随着气浪迸溅开来,弹壳般射进两侧的过道中。 第12章 也正是这一秒,江楼月把她拽进了再往前一排的书架里。 隔着木质挡板、浓雾与几米远的距离,云猎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页黑影已然落在她们原本置身的那条路上了。影子先是摇摇晃晃地拉成一长条,又扯出四段细细的、手足般的形状,活像是个被哈哈镜拍扁了的人形,头颅抵着天花板,有些踉跄、有些颤抖地站了起来。 鸡冠头为保安而编造的那些谎言,全都在他自己身上展现了出来。 然后它对上她在书架间一闪而过的视线,从黑影里裂出浓白的雾,像是一个笑容。 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 怪不得鸡冠头说跑也没用。 怪不得江楼月会在她手上写一个“纸”字。 原来,被淘汰之后,他变成了一本书。 书页四散在过道之间,而如果每一页纸都能变成鸡冠头的分身,那相当于她们要同时和无数个对手玩捉迷藏,不论跑到哪里都很容易被发现。 “跑也……” “没用的……” “嘻嘻嘻嘻嘻……” 撕成一页一页的形状后,鸡冠头的声音已经彻底叫人认不出来了;像是纸页摩擦时的噪声,又像是信号不良时的叠影,荒腔走板,怪诞难言,只听一两句便刺得人太阳穴突突地痛。 * 云猎体力不错,但也只是普通人里的中上水平罢了。这样不管不顾地狂奔,还不能大口喘气,她勉强又撑了两条过道以后,脚步已经难以掩饰地慢了下来。她松开江楼月的手,示意对方先跑,脑子里争分夺秒地闪过各种推测。 不可能是无解之局…… 如果一个淘汰玩家变成的怪物就这么强,那这个游戏到底还有什么生路可言?难道人人都先被淘汰一次,大家再轰轰烈烈地来一场鬼王争霸赛? 江楼月见她似乎不想跑了,反手紧紧抓住她胳膊,咬一咬牙,朝云猎比了一个“三”,脚下发力,突然又将速度提了一截,冲进斜前方的书架里。 三十秒? 三分钟?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江楼月相信她,她也得相信自己才行。 一定有什么办法…… * 就在又一片黑影咚咚锵锵地从过道前方露出头来、堵住她们去路时,云猎忽然又一次松开了江楼月的手。 江楼月刹住脚,眼中满是错愕之色,正准备伸手去捞她胳膊,却猛地僵住了。 那片一直追在两人身后的影子,此时也已经赶了上来。 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幽幽地压下来,几乎将这片空间本就不算明亮的光线完全隔绝。 快了…… 云猎往后退了几步。黑影快要蔓延到她眼前了,搅起若有若无的潮气;它似乎很享受这种看着猎物垂死挣扎的快感,将那个看起来像是手掌的东西慢慢垂下来,覆盖住她的身形。 应该快了…… 云猎又后退几步,站得离书架远了些,却撞上江楼月的后背。 另一只黑影也正在逼近。 她们无处可退了。 云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心跳不由自主地变得急促了起来。 真的快了……吧? 鸡冠头大约是品尝够了她的恐惧,笑得越发热情,手上却毫不留情,直接向云猎手掌抓去。 “喂!那边的人,干什么呢?” 藏在这样的大雾与阴翳下,倘若什么时候多出来一个人,决计是难以被发现的。所以,别说鸡冠头了,就连云猎也是直到保安大喊出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果然奏效了。 那保安对雾气视若无睹,举个手电筒,穿着制服、带着大盖帽,一边叫嚷着,一边大步流星跑过来,抬手就要抓云猎:“那边的人,说你呢,别跑!” * 成为万人迷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云猎觉得,自己现在颇有些答题资格。 保安的声音一出现,黑影侵袭的速度就陡然加快。只是那保安看着形象普普通通,动作却快得出奇,一两秒之间便已突然加载到她跟前。黑影要抓她,保安要抓她,江楼月此刻全然明白过来,也要抓住她的手。 即使是拿出交卷前最后一分钟写论述题的手速,也不可能比她此刻更快了。云猎一手顺水推舟让黑影抓住,一手从江楼月那里接过自己的读者证,然后立刻反手挽住她胳膊。 果然,黑影拽着云猎,眼看就要往书架上栽过去。 江楼月底盘够稳,一把将人拉了回来。这下轮到云猎抓着鸡冠头不松手了—— 而也就在这时候,保安大手扣住云猎的胳膊,严肃地说:“你怎么混进来的?这里只许读者进入,跟我去保安室!要好好教训你们这些不三不四的小混混,一天到晚正事不干,就知道来图书馆里打扰别人!” 云猎举起手里的读者证,眨了眨眼,要多纯良有多纯良,在纸上写字给他看:“大叔,我不是小混混呀,我来图书馆学习的。” 保安被她这一句话给干烧了cpu,卡在原地,将近一秒都没有说话。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把眼珠从字条移到读者证上,又从证件移到她脸上,好像才终于消化了当前的信息,僵硬开口道:“好吧那你好好学习不要乱跑。” 云猎乖巧地点了点头,举起黑影又细又扁的胳膊,写道:“我在好好学习。您看,我刚才从书架上借了一本书,正想找您还书呢。” 第13章 真奇怪,她竟然能从一团看不清五官的影子上,读出近似于憎恨的神情。 这句话才刚写完,鸡冠头所化的书页就像疯了似的蠕动起来,尖声啸叫道:“我不!我才不是书,我不要被收容!你不是挺好心的吗,那你为什么不能替我被收容,为什么不能再帮我这一个忙——” 他那越发走调的声音,骤然消失在了雾气中。 对玩家来说恐怖得难以对抗的力量,在保安手里,却仿佛全无生命,没有丁点力气。保安像举起一本书那样,手指分开,将黑影捏在其中,然后将它牢牢地塞进了两本书之间。 第7章 vol.1|07 何以为路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消失了,尖锐刺耳的吼叫声消失了。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消失了,封在过道两端的黑影也消失了。 从书架上收回手之后,就连保安也不知什么时候便静悄悄地消失在了雾中。 然而,曾经被这些东西所吞噬的光线,却并没有因此而再次明亮起来。好像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之后醒来,就算一把拉开窗帘,天色也已经昏黑了。 而这样的时间点,被称为—— 逢魔时刻。 * 刚才被肾上腺素压制的疲惫、惊吓和疯狂,在这一刻悉数涌了上来。云猎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大口无声地呼吸着,暗自庆幸:还好江楼月发现了那张自己塞进她手里的读者证。 也还好,规则说了【随身携带】,就是真的要放在身上才行。 鸡冠头处心积虑地骗她们拿书,可以想见,必定是存了用这种方式触发惩罚的心思。而在得知他本人已经变成图书馆里的一本书后,云猎就完全明白了过来——与其说是他想“抓”住云猎,倒不如说他想让云猎“抓”住自己,再放回书架上。这样一来,云猎就重复了鸡冠头的违规方式,也将代替他成为被收容的下一本书。 都说毒药生长之地,五步之内必有解药;说来讽刺,偏偏正是鸡冠头关于保安的那番谎言,给了云猎解题思路。 他想让她不按规则还书,那她就再主动违反一次规则,把保安叫来。 这法子以毒攻毒,得亏最后疗效不错。 江楼月又要逃命,又要拽着人跑,体力消耗比云猎还要更大些。她也弯下腰来,揉了揉小腿,又伸手扶着脖子转了转,却在看到天花板时顿了几秒。 几秒之后,她轻轻一戳云猎的胳膊,抬手向上指去。 原本还能看到形状的白炽灯,已经淹没不见了,只剩一点点惨白的光晕。世界退到了很远的地方,暗成一线轮廓,阴沉沉地兽伏在雾中,比什么都看不到还更令人警惕。 云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淘汰玩家数:3】 【存活】…… 【淘汰玩家数:4】 【存活玩家数:28】 随着接连几声播报响起,雾气彻底灰暗下来,吞没了她们的视线,也吞没了江楼月刚刚递过来的那张纸条。 字迹仓促,笔锋飞舞,只是仓促一眼,却刻印在云猎已经变得漆黑一团的视线里,久久都没有散去。 她说:“二号被收容了,那一号呢?” * “……我想回去告诉剩下的人,书架和‘书’有危险。” 直到这时,云猎才明白,规则为什么会禁止在书架区使用任何私人照明设备。往好里说,这是为了提升可玩性与刺激度;而说实在的,这个游戏的恶劣本性简直已经暴露无遗——这分明就是奔着为难玩家量身定制的。 靠着远远钉在天花板上的那么一抹微光,别说找路了,连字条都看不到,几乎是切断了玩家们交流的可能性。只是云猎从小住在下城区,对于那边半拆不拆、野蛮生长的地形颇为熟悉;后来虽然保送进了陆一,但她为了省掉校车和校舍的钱,都是自己骑车千里迢迢地上下学,就更没少记路了。 总体来说,云猎是一个方向感很强的人,所以才能立刻找到只去过一次的、鸡冠头的座位。 靠着这种天赋,她和江楼月好不容易才从书架区摸出来。没了那些高大而厚重的木架遮挡,视野稍微亮了一点点,不过仍然有限;云猎反复确定了一下她们已经彻底离开书架区,这才从口袋里掏出通讯仪来,点亮屏幕,在上面飞快地打道:“你说得对,我们还不知道一号在哪里呢。所以,我想回去告诉剩下的人,书架和‘书‘有危险。” 全息舱的机制,是在完全扫描人体数据的基础上,原封不动地在网络里复制出来一个;所以,除了玩家这个人本身,其它所有东西,都不能从现实带进游戏,只能在全息世界里另行购买。 通讯仪也是这样。 资本家的小把戏罢了,唉。 如果不是因为全息舱的app要求必须与全息版本的通讯仪一对一绑定,而云猎又很需要app来抢代练单子、联系老板,她才不会花这个钱再买一台呢——看在陆域九院的份上,她连身上这套衣裤都是注册时系统赠送的初始服装。也正是因为这样,云猎在黑市上随随便便买了个老款的山寨通讯仪,屏幕特亮,音量特大,续航特强,键盘还自带七彩的跑马灯特效,就这么一拿出来,连黑雾都显得没那么吓人了。 就算是江楼月那张看起来似乎只会做一个表情的脸,在看到这台通讯仪的时候,都不由得僵了僵。 第14章 不过她很快就调整好了神色,从云猎手中接过通讯仪,问道:“鸡冠头恩将仇报,你还想做好人好事?” “那是他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也不能因为他做错了事,让其他人承担后果啊。”云猎笑了一下。 江楼月似乎有些意外,认真地看了云猎一眼,嘴角也微微抿起来。 她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快速打出一行字:“看起来,可能没那个必要了。” 说着,江楼月手指往自习区的方向一指。 借着山寨机五颜六色的灯光,云猎能够看到,在那个方向上,一道又一道黑影,正在源源不断朝她们跑来。 * “发生什么事了?” 云猎顺手拦住第一个跑出来的人,把通讯仪上的信息亮给对方看。 这姑娘一抬起眼睛,云猎就认出来了。虽然在一场只有32个人的游戏里说“人生何处不相逢”稍显做作,不过这也太巧了,偏偏就是她那个爱喝咖啡的前桌。 云猎被她这双眼睛骂过,所以印象很深刻。 前桌正跑得着急,突然被人这么一拦,好悬没又骂出来。她气冲冲瞪着云江两人,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马上摆了摆手,示意她们先随大部队往远处跑。 再跑,还能跑到哪里去? 自习区正前方是工作人员的座位,靠左便是通向书架区的走廊了。一旦跑过走廊、进了书架区,按规则就不能再使用照明设备。 她们只能在这里把话说清楚。 前桌被拦了又拦,看起来挺想给云猎一拳的。 不过看了看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的江楼月,她还是边翻白眼边接过通讯仪,十指飞舞,无比迅速地打字道:“我说你怎么老喜欢折腾别人?我们很熟?长那么大一双眼睛是出气用的吗,看不见你姐正忙着逃命呢?” 云猎从善如流:“对不起嘛,我错了,求求你就告诉我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这招是她刚从鸡冠头身上学到的。人么,总要博采众长才能不断进步,云猎在这方面可是一直谦虚得很。 “……” 事实证明,这个方法确实很好用。前桌大概是真没见过脾气这么好的人,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撇了撇嘴,也不说什么了,低头专心打起字来。 倒也不愧她骂人时那么流畅的手速,没多久,自习区里发生的事情,就一行行浮现在了屏幕上。 “第二个人被淘汰后,我心里不安,就离开座位,想找一些线索。但是雾太大了,我只从工作人员那里知道了‘洗手间正在整修’,其它并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想到座位上好歹有台灯和纸笔,我就决定回座位上整理一下思路。 “后面就听到外边传来很大的动静,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跑——哦合着那就是你们俩整出来的啊?来,宝贝你偷偷告诉我,你进游戏之前是不是把点数全加在惹是生非上了?(删掉)——接下来又有嘶吼声什么的,还挺吓人。原本还在找线索的几个人,为了避险,也都回到了座位上。 “没多久,外边安静下来,自习区也因为这个而变得更安静了。 “是的,没有异常。我想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那两个玩家,在我印象中,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座位。他们只是一直都坐在那里,然后就被淘汰了。 “你们一直在外面跑,可能感觉不是很明显。如果非要描述的话……” 写到这里,前桌神色突然黯了黯。本来是那么明烈飞扬的一个人,竟然会猝不及防地露出这种神情,由不得让云猎心头重重一跳。 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看到前桌把袖子挽了起来。 光芒孱弱地穿过原本应该是手臂的地方,散出一点微芒。 血与肉之间,已经有一小截肢体,变成了雾气。 “啧,看不出来吧?”前桌放下袖子,又恢复了那副暴躁的态度,继续写道,“所以,我怀疑,图书馆之所以想方设法用规则诱骗我们留在座位上,就是为了用这种雾气来侵蚀我们。呆得越久,侵蚀越重。” “而等到一个人完全被侵蚀的时候,也就……会被淘汰了。” 光标静静地停在句号后面,一闪一闪,如同此刻未定的命运,照着三个沉默下来的人。 * 因为面临着这份潜藏的威胁,大家才会不管不顾地往外跑,想先离开自习区再说。 可是,就算不提书架区那浓得可怕的黑暗、不提书架区那么多不留神就可能触犯的规则,也还有不明底细的一号在游荡着。 到底该逃到哪里,又该做些什么,才算是个头呢? 第8章 vol.1|08 玩家请听题 “还真是……一眼望不到头啊。” 走了足足十分钟后,云猎停下脚步,面对仍旧不为所动地向着深处蔓延的黑暗,忍不住悠悠地叹了口气。 书架一排接着一排,仿佛没有尽头。走了这么久,心里用来计数的那个尺度,也已经疲惫得失去意义了。毕竟,七十六排也好,一百二十排也罢,总之都是漫无边际地更迭下去,甚至让人隐隐生出怀疑:此时此刻,她们究竟是真的在往前走,又或者只是在这失去了参照物的迷雾里,不断地踏上重复的路? 按照云猎自己的方向感来估算,她们早就已经走出了自习区所对称的范围。即使如此,走廊还是一直向前延伸,右侧深深地埋在雾里,既不见窗,亦不见墙,这不由得让她对这栋建筑的结构产生了一些困惑。 第15章 如果这真是一间无法用常规建筑知识来解释的图书馆—— 那么,工作人员刚才所说的那些话,就很有可能是真的。 她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回二十分钟之前,她们就还站在自习区门口,空气中就至少还有一些白噪音似的动静。 放得极轻的脚步声、不时从周围掠过的呼吸声、纸张展开又揉起来的簌簌声,都让这片空间充满人气儿,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假如时间可以倒流回二十分钟之前,最可怕的,大概还只是云猎那张脸。 互换过姓名之后,三个人都显而易见地放松了些,脑袋碰着脑袋,围坐成一个圈,共同分析起情况来。而就在姜君好——这位新人——第四次和云猎对上目光的时候,终于忍无可忍,低头在自己的平板上用最粗的笔刷写了一行大字: “我请问你,能不能把你那个猪灯关上呢?” 云猎四处看看,向江楼月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江楼月也沉默了,把头转到一边去,静静地举起平板给她当镜子照。 为了照明方便,云猎刚才把通讯仪摆在了膝盖上。只是这样一来,七彩灯光便自下而上打在她脸上,还时不时无规律地跳动几下,照得好好一张脸斑斓错杂,看起来像是位刚上了妆、正准备唱台好戏的敬业打工鬼。 “……”云猎有点尴尬,悄悄把通讯仪扣转过去,又欲盖弥彰地接过平板,试图将议题拉回到正事上,好让大家赶紧忘掉刚才的场景,“按照咱们目前已知的情况来看,我想,这个游戏的主题,会不会是【密室逃脱】?” 玩家一出生就位于封闭的场所里;有一个模糊的背景故事,但不清楚具体情况;没有任务、没有玩法;不能呆着不动,也不能盲目移动;必须在不同的区域来回行动、必须按照特定方式和场景内的道具交互…… 抽去所有花里胡哨的元素与伪饰,从本质上说,这可不就是一场大型的密室逃脱吗? 既然图书馆里到处都是危险,那么直接离开图书馆,当然也就可以从源头上规避危险了,这个逻辑是说得通的。 然而定下神来这么一想,一个从未注意过的疑点却浮现在她们心头: 图书馆的门,在哪里呢? 这个图书馆…… 真的有可以离开的【门】吗? * 江楼月和云猎登入得比较早,那时候雾气还不算太浓;只是,无论她们怎么回想,也记不起曾在自习区何处见过一扇门。书架区又不许使用照明设备,除非用手一寸一寸地摸索过去,否则绝无可能在黑暗中找到出口。 “就算是逃脱游戏,也总该先留一扇门,才能让人知道要找什么样的钥匙吧?”姜君好写到这里,用笔杆戳了戳脸,“这算什么图书馆啊,连个地图或者指示牌都没有,消防检查肯定不过关。” “指示牌……” 这三个字让云猎忽然想到了什么,顺手画了个圈:“对哦。一般来说,如果需要问路的话,无非两种办法:要么在地图上搜索,要么去问知道的人……” “……前台的工作人员!” 她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明白过来。 云猎算发现了,江楼月是个不折不扣、结果导向的行动派。平板上“工作人员”四个字才写到“丅”,她就点了点头,拉起人掉头便走。 逆着人群,一步一步,走回那个已经空空荡荡的自习区里。 * 她们走到讲台前面时,工作人员面前还摊着那本打开的书,手机埋在书封支起的空档下面,正像个上课走神的学生一样偷玩手机。屏幕的冷光自下而上打在他脸上,从雾里破开一圈崎岖轮廓,显得人中很长,而脸颊又深深凹陷进去,在眼下拉出两刃锋利的阴影。 好吧,云猎现在格外深刻地认识到了刚才那副场景对于无辜群众的惊吓程度。 这么说来,“经吓”在某些时候的确能算优点。云猎嘴角略抽一抽,还是客客气气冲工作人员鞠了个躬,双手将写着问题的纸条递到桌子上。 “请问,您知道出口怎么走吗?” 工作人员端坐在讲桌后面,向上翻起眼珠,隔着眼皮看她一眼。在这无声的注视中,他嘴角渐渐向上裂开,形成一个充满恶意的微笑: “你要出去?” 这个问题可怪难回答的。云猎想了想,十分谨慎地写道:“我们在学习消防安全知识,因此想要了解一下图书馆内的逃生通道。” 姜君好悄悄冲她竖起大拇指,指节像鞠躬般弯了弯。 以工作人员那张白纸一样的脸,竟然也可以露出类似于错愕的表情,活像恐怖片演到一半被卡了胶卷似的。他僵了僵,白眼翻得更用力了:“本馆设施完善,能够充分保障读者的人身安全,请各位读者不必担心、摒弃杂念,全身心投入学习即可。” 说得颇为客气,但是那张脸看起来可不怎么和气。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来都来了,你还想走? 云猎浅浅地呼了口气,将纸条再次递过去:“那么,如果我们想要参观一下图书馆,您有没有推荐的路线呢?” 工作人员看了一眼上面的字,竟然微微地笑了起来。他的嘴角继续向着两边咧开,先是森白的牙齿,再是鲜红的牙床,最后生生地翻出脸颊里的血肉组织,如同两团蠕动的海葵,淋淋漓漓地绽放开来: 第16章 “参观? “你们,什么也不会看到的。” * 几乎就在他这句话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电子播报音突然响彻图书馆: 【检测到玩家探索进度达标。游戏节点确认。任务解锁。】 【玩家请听题。】 【简答:离开图书馆的要素、方法及路线(6分)。】 【作答方式:系统将根据玩家行为自动打分,无需另行提交答案。】 【通关奖励:离开图书馆*1 身体修复*1】 【答对得分,答错扣分,跳过不得分。】 【负分淘汰。】 * 怪不得取名叫上岸游戏,原来这还真是一场考试啊? 甚至是答错了就会倒扣分数的考试。 云猎下意识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被雾气遮掩的天花板。白炽灯远远地卧在头顶,光芒若隐若现,如同一只眨动的眼睛,正在监考着这些忙忙碌碌的人。 属于文科生的天性此刻悄然运转起来。一般来说,简答题总是按点给分,而这道题目也把得分点清清楚楚写出来了:要素、方法、路线,三点六分,缺一不可。 好消息,是开卷考试。 坏消息,没有参考资料。 更坏的消息则是:等回到座位上、匆匆刷新过离座时长后,云猎发现,自己和江楼月的身上,也出现了被腐蚀的小小空洞。 细细碎碎,密密麻麻,像一双双来自浓雾的窥视之眼,附着在她们身上。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云猎和朋友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先四处找找出口。自打游戏开始以来,玩家们的行动范围始终局限在自习区附近,对其余地方一无所知;事已至此,哪怕工作人员以一种充满恶意的方式提醒——或者说威吓了她们,她们也总得去试试看了。 何况,云猎对那个工作人员所采用的措辞非常在意。 “不会看到”。难道是说,出口其实的确存在于某个地方,只是因为雾气或别的什么而无法被看到吗? * 而此时,走了这么远之后,不论再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手触碰,都找不到半点变化的迹象。 这样一来,对于那句话,云猎忽然有了一些新的想法。 她想:也许,关键词在于“你们”。 第9章 vol.1|09 路边的野人你别捡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云猎看到走在最前面的江楼月抬起手腕,点了点空气,似乎在查看时间。 然后她率先收住脚步,冲其余两人摇一摇头。 显而易见,周围并没有任何长得像出口的地方。再这么走下去,也只会迷失在这无穷无尽的书架间,没什么实际意义。何况她们受限于规则,不能离开座位太久,算上往返的时间,已经到了需要再次签到的时候。 走了这么一会儿,原先那些窸窸窣窣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也不知道大家都去了哪里。云猎一边用通讯仪当手电照明,一边提起精神,视线在过道上逡巡着。 黑暗和寂静,是最容易唤起人类恐惧的东西。正是因为什么事都还没有发生,才叫人从空白中生出遐想,纷纷扰扰地熬着心神,担忧于或许即将会在下一秒发生的事情。那可能是一张突然浮现的脸庞、一双猛地伸来的手、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是真的。 不是担忧,是真的。 当真有人在尖叫,叫喊声短促而激烈,像是人类最为原始的情感喷涌出来,被撕扯得已经听不出性别了,只有那种浓郁的恐惧在尖音中尚有留存,带着一种超越语言的力量,野兽般冲进她们耳中。 像是怒吼,又像求救。 但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来不及了。 仿佛被什么掐住脖子般,那声呐喊戛然而止。下一秒,熟悉得令人生厌的电子合成音从上方传来: 【淘汰玩家数:5】 【存活玩家数:27】 * 云猎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森林。但她曾在公民通识课上看过关于森林的记录影像,有时候,猎人一枪打下去,树叶间就会惊起许多鸟儿,群影如雨,扑簌簌地飞远了去。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所见,却叫她无端地想起了那副场景。 有一名玩家被淘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像是一声枪响,在书架间激起一阵阵脚步声,有人闪入更加遥远的农区,也有人影背朝着她们,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还有人在云猎转头张望的那一秒,好巧不巧地冲了出来。 “……!” 那人被惯性撞得后退两步,喉咙间溢出一声低低的闷哼。似乎是正好碰到了伤口,他一手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冷汗顺着脸颊分明的线条流淌下来。 如果没有鲜血涂抹,那大约会是张十分好看的脸。轮廓清爽,眉眼锋利,眼尾因为伤痛泛起一抹浅淡的红,狼狈地、脆弱地、迷茫地垂下眼睛,向她投来视线。 “对不起啊。”云猎赶紧扶住他,比划了一个道歉的手势。 他太高了。她正好一头撞在人家前胸上,看起来力道还不轻。 汗珠沿着男人下颌线垂落,滴进他敞开的衬衣领口里,隐约可见锁骨上斑驳的血迹。明明已经难受成这样了,对方还是很克制地摇了摇头,喉结轻轻滚动一下,示意自己想要靠着书架坐下休息。 “这也不是休息的地方啊。”姜君好不知什么时候蹿到了那男人背后,举起尺寸超大的平板,像灯牌一样晃了晃,向云猎展示上面的字,“书架区禁止照明,带他回座位上说吧。” 第17章 正事没学多少,杂耍练了一身。云猎连比带划,问那个人:“你还好吗?能不能坚持到回自习区?” 男人微微地喘息着,似乎连点头都耗尽了所有力气。也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好好一个人变成这样—— 他抓住云猎的手,勉强站起身来。 此时是她离开座位的第十三分钟。 * “怪物?” 云猎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对方递来的通讯仪。 男人额头已经被汗打湿了。原本清俊如月的脸,现在像是被潮汐染得失了颜色,水漉漉地苍白起来。他点一点头,单手撑着地面,慢慢地坐下来,继续在通讯仪上打字。 “那些书,会变成怪物。 “我们本来想要试试看,能不能从书本摆放的规律里找出密码之类的。打头的人看得很快,走到书架最深处,准备拐过弯去。 “隔得很远,看不清楚。但是……那大约是道黑影,他被追赶着向我们这边跑,可是却被一把抓了回去。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吧?就是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他的身影像被什么东西吸收了一样,抽回了书架上,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给云猎几人添了麻烦,男人知无不言,一字一字打出来,将刚才的事讲给她们。 那个不知所踪的一号,果然开始猎杀了。 随着时间推移,势必会有更多的玩家被侵蚀乃至淘汰。而如果每一个被淘汰的人都会变成追杀场上剩余玩家的怪物,那么这里将会越来越危险。 等到双方力量彻底发生逆转的时候,玩家也就唯有引颈就戮了。 江楼月碰了碰云猎的胳膊,若有所思:“要不要像对付二号一样,把它收容了?” 男人视线落在她的平板上,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亮。他写:“你们有能够对付怪物的办法?需要的话,我带你们去它出没的地方。” “那个办法已经用过一次了,未必还能骗过保安。”也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刚才那声尖叫太过凄厉,云猎总是有点不安,似乎哪里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而且……这样治标不治本,找不到出口的话,还是会被淘汰吧?” 姜君好站在她们对面,冲两人比划了一个“看表”的手势,打断了云猎的纠结。 事出突然,加上带着伤患,她们的脚程便不可避免地被拖慢了。按照这个速度估算下去,她们至少还要走十分钟才能回到自习区,已经不容耽搁。 云猎只好把这些念头统统搁到一边,自己先站起身来,拍了拍灰尘,又朝男人伸出手去,想要将他拉起来。 他衬衣袖扣是解开的,挽起一小截,露出交错着道道红痕的手臂。见云猎示意要走,他用衣袖简单地拭去额上汗珠,握住她递来的手。 下一秒,云猎视线陡然一降,被他拉得弯下腰来。 男人的声音极低,带着薄荷香气,凉凉地垂在她耳朵边。 “痛……” 第10章 vol.1|10 非典型性健身房宣传单 即使在浓雾里也还能看清的,是人类的眼睛。 带一点仿佛被雾淋湿的潮意,睫毛抖了抖,长长地垂下来,在那双墨玉色的眼眸上投成一小片更深的阴翳。疼痛如有形质,从他身上一片一片地碎落,坠在地上,变成游丝一般轻忽的请求声。 “对不起……可是,真的好痛。” “再休息一下,好吗?” 云猎单腿支在地上,稳住身体,抬眼去看他。这样近在咫尺的对视,其实会有一点惊心动魄在;越是靠近,越让人忍不住想要屏起呼吸,好像话说得稍重一点,就会把眼前所见的这份美丽吹散了。 所以云猎眨一眨眼睛,凝视着这张脸,好几秒都没有说话。片刻后,她缓缓地垂下视线,打字给他看时,连动作都变得轻柔许多:“再坚持一下,去座位上换药,这样可以吗?” 姜君好非常热心地在平板上写了一行字,举给她看:“你丫跑不跑,不跑姐先跑咯*^_^*” 此时是她离开座位的第十九分钟。 * 男人背对着姜君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着云猎将视线从自己身上移开,他神色染上一点受伤,但很快又振作起来,轻声喘息道:“抱歉,是我牵累你们。我负伤在身,行动不便,你们先走吧。” 云猎偏过脑袋,神色诧异,似乎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然后她笑着摇摇头,从口袋里抽出纸巾,用一只手扶住他冷汗淋漓的脸,转到自己这边来。视线交织的时候,她晃了晃两人还紧握着的那只手,示意自己想要帮他包扎。 他眼波微微一动,有些错愕,手掌下意识松了力道。 姜君好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了,啪地合上平板,自顾自站了起来,也不搭理云猎,朝远处走去。 男人肩膀动了动,大约是想叫住弃她而去的同伴;云猎倒是从容得很,苦笑一声,冲他比了个口型,说没关系,先顾好你才要紧。 这样说着,她左手托住他的脸颊,右手从男人掌心里顺势抽出来,用纸巾慢慢地拭去被汗珠冲得晕开的血迹。一张纸转眼染成黑红,云猎将纸捏成团握住,又取出一张,伸手向前去探他额头。 隔着被呼吸声吹动的纸巾,男人怔怔看着她。 那片白色飘忽不定,扬起时会露出藏在后面的人影,是很耐心的神情,认真地望向他的脸,手上并不使劲,留下轻而细致的触感;落下时又遮住视线,仿佛世界只有无边无际的白,而人已经远去。 第18章 纸巾轻轻地飘在他脸上。 再落下的时候,是顺着重力向地板坠去的。 而他的视线里,唯有空无一人的静默,远远淹没在雾里。 * 总觉得,这个场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可是兵不厌诈,这一招还真好用啊。 云猎一边跑,一边对上江楼月颇有几分无奈的眼睛,在心里默默为自己开脱到。 要怪还得怪这些人,来来回回都用一套骗术。规则写了书架区必须与他人结伴进入,他若真有同伴,逃跑时第一反应自然该是朝着同伴的方向走。况且无论是他自己所说,还是云猎亲眼所见,鬼怪杀人都是吸进书架,做得干脆,哪来那一身漂亮又有破碎感的伤痕? 戏太过了,哥哥。 虽然心知肚明,虽然她知道她们也都看出来了,但她不敢立时松手。 那双眼睛太黑了,黑得没有一丝眼白,如同两汪深不可测的暗渊,在每一个对视的瞬间,都能叫云猎炸起一身汗毛。那是动物最本能的求生直觉,她不得不听从,虚与委蛇,好求一个脱身的时机。 ——结合上一次对阵鸡冠头的经历,这些怪物被戳穿前,大抵还是会伪装的。只有在人意识到不对劲的那一秒,它们才会撕破人皮,无所顾忌地动手。 为了那一秒,姜君好需要先行一步将距离拉开,在他注意不到的地方,随时准备着用丢掉读者证的方式将保安召唤过来,也为支援和偷袭留点可能。 为了那一秒,江楼月守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演戏给怪物看。 直到姜君好将平板举起来,云猎知道,终于到了不得不行动的时候。 * 她们目标明确,甫一脱身便朝着自习区爆冲而去。那种笨蛋伎俩根本拖延不了多久,能多争得一口喘息之机也好。 只是男人的目标同样明确。短短几个呼吸间,他已经追了上来,伸手就向云猎后颈抓去。 仓促之间,江楼月只来得及将她往外推过去。云猎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侧身站起来,连滚带爬往前跑。 男人冷冷地笑了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幽怨:“不是说,要帮我包扎吗?你回头看看我啊,血还没有止住呢。” 好好一张脸,可惜偏偏长了嘴。 云猎哪敢回头,长腿迈开,双臂不要命地摆动着,感觉嗓子已经渐渐弥漫起了铁腥味。也就这样奋不顾身地往前一蹿,才将将躲过男人骤然抻得奇长的手臂,可她连庆幸都顾不上,继续埋头往前跑。 跑得越快,刹住脚步时,惯性带来的冲劲就越大。眼看一页黑影铮然飞插在逃跑路线的正前方,云猎感觉自己腰都要扭断了,才险之又险地转了方向;感受着身后那似有若无、步步紧逼的薄荷香气,眼看着又有黑影一页页甩落过来,云猎踉跄两步稳住重心,见缝插针地穿了过去。 还有类似的声音,叮叮当当从前方响起来,只听着就让她为姜君好和江楼月揪起了心。在这样慌乱的时刻,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直觉准确、这人果然格外危险,还是该叹气,没想到危险程度如此之高、生生招惹来一个有群攻技能的怪物。 那男人的声音被撕扯开来,似乎无处不在,骄傲而又暗含讥讽,环绕着她背影响起。 “没用的。你知道本总裁有多少钱吗?” ……果然,他就是那个一号。 被《重生之总裁他和我he了》吸收之后,一号就变成了那个主人公在内心独白中苦苦恋慕的总裁。而听他言外之意,这些黑影,似乎正是基于他这个总裁的身份,由一张张钞票变化形成的。 那不是太糟糕了吗? 高数书再厚,好歹有翻到封底的时候;然而按照霸总小说里那个钱不值钱的样子,哪怕她们今天原地破了奥运跨栏记录,也不可能穷尽这些阻碍。 更糟的是,她们三个完全分散了开来,再想短暂地丢掉读者证,也变成了不可能的事。 此时是她离开座位的第二十三分钟。 * 接连闪过两次偷袭后,云猎回过味来。 她往哪里跑,那黑影就往哪里关闸,分明是要堵住去往自习区的路,迫使她错过签到的时辰。 一分钟过去,她在纵轴上并没有前进多少距离,全都忙着左右横跳,闪避那些迷宫般竖起的黑墙。再这么下去,就算没被规则淘汰,她的体力也会很快耗尽,成为一号陷阱中那只无力挣扎的猎物。 这可不行啊—— 她心里着急,从急迫里陡然生出一个主意,身子扭转,反而朝着已经落地的两面黑影间穿了过去。 一号大约没有料到这招。缝隙极窄,他想拦人也无处造墙,还来不及多想便追丢了云猎的视野,只好冷哼一声,刷刷封死此处向自习区通行的路。 前面还有另外两只猎物在做困兽之斗呢,他不急。 如今他有钱、有异能、有无须顾忌规则的怪谈之身,就算三打一又怎么样? 优势在他。 抱着这样优越的心态,他想了想,嘴角挑起不怀好意的笑,向前迈出一步,倏地捏紧手掌。 * 江楼月是在墙缝合拢前一秒逃出来的。 也不知道发了什么疯,原本静静矗立在地面上的黑影,骤然向中间挤去。她原本是想借这些东西遮掩身形,却没料到那人还藏了这么一手,还好她速度够快、锻炼够勤,不然怕是要被直接拍成月饼。 第19章 读者证已经被她牢牢地捏在了手里。身前身后,皆是迷雾,听不到半点同伴声息;如果再没动静的话,她只能—— “啊!” 一声叫喊从后边传来。 要说凄厉,倒是不多;要说惊恐,却颇有几分。没听到淘汰播报响起,她已经明白过来——是一号。抓住这半秒空档,她更加拼命地往前跑去,隐约看到自习区的灯光在视线尽头亮了起来。 只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能让一个如此强大的怪物都害怕? 只希望那个存在……不要追上来。 * 尽管不确定自己看到的背影是江楼月还是云猎,姜君好仍然拼命倒腾着腿追了上去。 想到后边那个几乎发狂的东西,她深深地觉得,还是找队友汇合一下比较有安全感。 再说,四处都弥漫着大雾,对于一个本来就没有方向感可言的人来说,真的快要找不到回自习区的路了。 刚才熊熊燃起来的勇气,已经迅速地烧尽了。她一边忍着高速奔跑所带来的反胃感,一边连自己也有点诧异,不明白是从哪里冒出来那样一个念头—— 对,说来说去,责任全在云猎。 要不是听到后面接连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然后便陷入极度的寂静,她实在担心这人莫不是背着她们悄悄先死了,也不会停下脚步,想要找个什么办法对付一下那男的。 要不是之前云猎那张五彩斑斓的鬼脸给人印象太过深刻,她也不会想出来那个主意。 二十秒前,姜君好停了下来,扭头看向身后那片令人心悸的死寂,往回走了几步。 似乎有什么正在靠近。 长跑让她整个人都热了起来,嗓子里泛着一阵阵铁锈味,仿佛热血上涌,盖过害怕,她一激动,伸手便将皮筋拽了下来,把一头长发披到脸前面。 越来越近了…… 她手掌忍不住微微地颤抖起来,将平板藏在外套里,打开了手电筒。 一步、两步…… 一双做工考究的皮鞋,已经出现在了她低垂的视野里。 脚步声、衣料摩擦声,还有冰冷的薄荷香气…… 一号抱着猎人般的心态,闲庭信步走来,准备去收割那两个被黑影分得落单的女孩。真是愚蠢,还用灯光照明,生怕他找不到人么? 正是在这样放松的情绪下,他往前又走一步,迈过浓雾,看到了那个东西。 ……该称之为东西吗?那样一颗惨白的头颅,悬浮在鬼草般浓密的黑发后面,冲着他幽幽地裂开嘴,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 “啊!!” 他变成怪物还没多久,虽然陶醉于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然而也会在某个突如其来的时刻,流露出人类的本能。 如果说这声尖叫的前半部分是因为被吓到了,那么后半部分,就是因为—— 那长发女鬼悠然一笑,将什么东西拿出来,猛地晃过了他的眼睛。 一整片暴烈的白光,在一号视线里轰然炸开。 * 自习区的门,就在前面了。 云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从喉咙到肺都像贴在炭火上烤。她活动了一下脚腕,感受着金属尖刺扎入皮肤的痛感,人又清醒了些,不顾一切向前冲去。 此时是她离开座位的第二十九分钟。 第11章 vol.1|11 关于我的名词解释超凶猛这件事 方向感这种东西,总是很好用。 比如当年快迟到的时候避开智能门卫,从实验楼一路翻进教室;再比如现在被追杀的时候躲进书架后边,七拐八拐摸回自习区。 说不清是刚才那番交手让云猎对一号的作风生出几分了解,还是高强度的战斗正在快速地磨练着她的直觉,一阵寒流忽然贴着尾椎骨刺过去,让她下意识地朝旁边打了个滚,躲过两道垂直砸落下来的黑影。 她还来不及起身,接着再抱头一滚,擦着另一页从天而降的黑影闪避过去。 “看着你们这种凡人负隅顽抗,倒还挺有趣的。” 一号压抑着怒火的声音,在云猎身后不远处响起。 原本就是拼尽全身力气在跑,冷不丁被这样卸了劲,云猎只觉得小腿肚一阵阵地打着颤,重心失衡,一时之间怎么都竟然站不起来。 穷则变,变则通。她也不浪费时间再做无谓的尝试,所幸一身长袖衣裤,并不怕脏,蹭蹭往前爬了几下,飞快地越过自习区的门框。 视线左上方,电子时间又跳了一位。 她只剩三十秒了。 明明做好了“爬也要爬过去”的决心,云猎却没想到会旁边突然伸出一只手。那人稳稳地拽住她卫衣后领,将人拎起来,然后从背后不轻不重推了她一下,往前送去。 “你该不会以为逃进自习区就安全了吧?” 一号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像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身形一动,两步便追了上来—— 如果他没有被一张试卷糊住脸的话,大约是可以抓住云猎的。 姜君好站在过道那头,一手扶腰,一手抱着书和平板,气喘吁吁地瞪他。她原本想直接泼一号咖啡,但又怕违反了关于食物气味的规则,手忙脚乱之下扯过两页纸便往前扔,还好效果不错;江楼月则是更直接一点,眼见云猎已经往座位上跑了,伸手扯过一张转椅,横向封住过道入口,然后冲还在欣赏自己战果的姜君好虚虚打个响指,拉起她便往后逃。 第20章 原本俊美无俦的脸,此时已经扭曲得看不出人形了。一号气急败坏,将试卷从脸上扯下来,杀心涌动,也顾不得圈住那几个人留着做替死鬼了,手臂如液体流动着,化作团团浓郁的黑,爆冲向前,径自抓向前方逃窜之人的后心。 也就在这一秒,云猎的手按在了书桌上。 还来不及为卡着时间签到成功而庆幸,云猎就已经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两个冲她跑来的人影,以及那道马上就要拍进姜君好后背里的掌型黑雾。 她顾不上思考,一手冲两人比了个“低头”的手势,一手就近抄起一本书,当成盾牌直直地向着那只巨掌击去。 * 一秒钟是个多长的时间单位? 在科学上,秒可以用铯-133原子两个超精细能级间跃迁对应的辐射频率来定义;在考试时,秒可以换算成作文结尾匆匆甩笔的最后一句话;在体测时,秒可以拉长成用手掰着脑袋去够仰卧起坐及格线的那一展腰。 而在战斗的时候,一秒钟足够拆成许多动作。几乎是以理性思维无法追上的速度,姜君好身子一矮,被江楼月拉着躲进旁边的座位里;黑手印抓了个空,把那书随手吹飞,而云猎顺着书本飞舞的方向转过视线,往前一个滑铲,赶那本书在地上砸出声音之前伸手捞进了怀中。 “不知死活!” 一号从牙缝里挤出冷笑声,身体继续像多米诺骨牌般翻涌开来,一页一页拆展,一张一张堆叠,将人抻成细细长长的怪物。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撕拉声,他脑袋渐渐顶到天花板上,向前拉成一刃黑影,差不多是平行地俯视着座位上竭尽所能躲藏的三个人。 自习区里还有几个正在签到的玩家,见势不妙,有的已经跑了出去,也有人就近躲进桌椅下面。只是这些小动作落在一号眼里,却是清清楚楚,像讲台上的老师看学生,没有半分隐蔽。 他毫不犹豫,手掌一翻,漫天钞票化作黑雨,带着足以击穿山石的冲力向下压去。 原本就气若游丝的灯光,在一号这般动作下,彻底淹入黑暗,只剩瞬间铺展开来的凶气,以及黑影向下用力挤压着什么的声音。 嘎吱。 那片幽深的海,正在缓缓地下沉。 嘎吱。 除此以外,唯余寂静。 咻。 笑容还没有完全在一号那张畸变得如同哈哈镜的脸上咧开,就被死寂中传来的一声异响定住了。 他缓缓地伸出自己的眼珠,想要从一片昏黑中看清楚。 不过,这样的尝试,其实已经没什么必要了。 因为下一秒,那簇火苗就从黑雾中烧出一个洞来,越烧越旺,冲天而起,蹭地向他一双眼珠燎了过来。 * 即使时间能够倒流回交手那一刻,将所有细节都再次放映,一号也只能看到云猎仓促间把书捞了回去。他不知道的是,那书入手之后,一张卡片却从中掉了出来。 不止是他,就连云猎自己也没想到。她原本以为是自己摘抄的便利贴,正打算再塞进去,却意识到手感不对。冷冰冰如同金属,背面似乎还有镌刻出的繁复花纹,贴在她掌心里,传来坚硬而纤薄的感觉。 将视线从一号拉长的身形上收回来,云猎下意识捏了捏手掌,正准备举起这东西看看到底是什么,却见卡牌已经随压力散作无数光点,化入她皮肤里。 下一秒,黑影陡压而下,云猎满头雾水,又来不及跑、又来不及看,只得狼狈地滚进桌子下面。 视线却并没有随之熄灭,恰恰相反,金属色的系统面板在她眼前亮起。 此前上锁的【我的】页面,已经自动打开,在云猎头像下方多出一排长方形卡槽。第一格里出现一张雕饰着龙凤剪影的银质卡牌,而牌面上的文字带着淡淡荧光,一行行浮现出来。 【技能·神与物游】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的“神思论”,肯定了艺术想象在文学创作中的重要作用,指出了文学家的思维是如何与客观外物交互作用、紧密结合的。当外界事物引发作家的情感共鸣时,作家的想象力便喷涌而出,精神与外物一起活动,不受现实与时空的制约,突破艺术表象的局限性,将其转化为审美意象。 效果:你能够以精巧的构思驱动外物。 条件:*1.既然是“寂然凝虑,悄焉动容”,当然要保持一颗虚静之心,方能感知外物,从而聚精会神地开展构思。 *2.都说了需要精巧的构思才行吧? *3.“思理为妙,神与物游”,任何构思都需要建立在符合事物本身客观属性的基础上才能进行。 *4.技能效果随您构思的审美价值而波动,为了保障您的身心健康,请不要在缺乏良好审美观的情况下使用本卡。 *5.由于成书年代限制,出生于南朝之前的人是无法使用本卡的哦。 冷却:24小时。 * 从小到大,云猎听得最多的夸奖,往往围绕着“好学生”这个关键词。 但是好学生也可能会遇到不会做的题,也可能会在考试前一晚失眠,也可能会碰到喜欢抖腿的后桌和喜欢靠桌子的前桌。 第21章 她没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只是发现,与其想着怎么避开这些问题,倒不如无论遇到什么突发情况都尽快沉下心来,将注意力集中到下一道题上。 所以,实在没费什么力气,云猎已经一目十行地读了下去。 一号的冷笑声、桌板被挤得逐渐开裂的吱呀声,脊椎因为挤压而产生的摩擦声,甚至是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都被她渐渐忘记了。在那短暂至极却又仿佛因人的注意力而被无限拉长的一瞬里,她看完了技能描述,视线从桌洞里探出去,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暗色。 总裁的钞能力,对吧? 钞票—— 纸—— 一缕小小的橙色火苗,仿佛试探般,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从紧压在桌上的那页黑影边缘燃烧起来。 * 坦白来说,即使是云猎自己,也没有想到“火烧连营”的审美价值会这么强。 更没有想到,这样浓郁的雾,都无法将火扑灭。 已经分不清是纸张本身易燃、还偏偏在图书馆这种存有大量纸制品的地方燃烧起来,还是火焰本身危险又旺盛的美感加剧了能力效果,又或者这两个原因就像文学家的构思与外物那样相辅相成、相互作用,总而言之,她原本只是想烧出一线生路的火星,转眼间便烧着了整片雾海,成燎原之势,滚滚冲天而起。 云猎甚至来不及拧开瓶盖、把火苗扑灭,就感觉到火舌比浓烟先一步触碰到了自己。 她今天打的滚,也许比出生以来所有的次数还要多—— 将后背沾上的火压灭,云猎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勉强捂住口鼻,和躲在过道对面的两人一起往外狂奔。 一号原本庞大而极具压迫感的身影,像积雪般,飞速地融化在了滚烫火光中。 只有他犹带嘲讽的声音,痛苦又扭曲地在她们身后响起:“我死了——你们也要死——真是自以为是的人——” “类”字被窜起的一簇白焰烧作虚无。 她只能庆幸,这丛火至少是从自己座位上烧开的,其他几个藏得远的人,早已在一号发出惨叫时就逃了出去,没有造成无辜伤亡。 可是接下来,一个更严肃的问题,浮现在云猎上气不接下气的心里: 自习区烧了,她们该怎么签到? 那些离座时长已经不满三十分钟、甚至可能即将到达上限的人,又该怎么办? 她得对他们负责。 第12章 vol.1|12 雾隐诡馆·终局 火海之中,人总是显得格外渺小。 浓烟翻腾,高温灼烤,即使火焰还没有燃至近处,窒息感倒已经先一步向人席卷而来。雾气被烧了个干净,光线自深红亮到橙黄,却叫人觉得视线更加颠簸,在火浪里不确定地闪动着。 就连前台那个偷偷玩游戏的工作人员,看起来都没法再保持镇定了。他抱着通讯仪从座位上弹起来,三步并作两步,一张崎岖不平的白脸在云猎视野中陡然放大,抓住她肩膀怒吼道:“你这种脑子挖出来给我我都吃不下去——你到底在干嘛呢?你知不知道,这图书馆就算烧没了你们也逃不出去,反而连副本都会崩溃的!” 云猎觉得自己给其他玩家添了麻烦,可没对他这个始终都不怀好意的npc抱愧。她本来就头晕气短,被他这么一晃更是难受,毫不客气地甩开工作人员的手。 还好意思怪老娘一把火烧了你这鬼副本,不是提醒过你这个馆的消防设施不过关吗?! 只是这么一耽搁,江楼月已经穿过走廊,差不多快要跑进书架之间了。姜君好看看她的背影,又转头看看云猎,一跺脚,也快速追了上去。 那工作人员边跟在云猎身后跑,边不阴不阳地嘲讽道:“看看你做的好事,引火烧身,这下连你朋友都受不了咯。” 云猎立时刹住脚步,一张脸已经因为缺氧而涨得通红,烟灰凌乱地落在脸上,让她眼睛看起来更亮了。 她伸手揪住工作人员的领子,一把将他拉到自己面前,比了个开门的动作。 “你……咳,你凶我也没用,你们是出不去的。”工作人员挣扎了几下,见她一副不顾即将蔓延过来的火势也要同归于尽的样子,那张已经白得惨无人色的脸,又刷白了几分,“行行行,大姐,算你厉害,咱们先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 那双明亮更胜烈火的眼睛,不为所动地看向他。 被这样的视线凝视着,近处是一浪卷着一浪袭来的火海,工作人员倒吸一口热气,妥协道:“好,行,求求你想办法把这火灭了,我可以放你走,好不好?” 如果不是针尖始终刺在脚踝上,用更加尖锐的痛意对抗这烟雾般膨胀的难受感,她的意识几乎就要涣散了。只是云猎知道眼下不是让对方看出破绽的时候,她硬生生地忍住不适,朝书架区那头扬了扬下巴。 眼看一弯火舌向着裤腿舔来,工作人员急得冒出两滴热汗,想跳开又发现自己领口仍然被云猎牢牢拽在手中,赶紧喊道:“好姐姐不是我不帮你然而图书馆本来就是靠读者运转的啊太多外人会破坏游戏平衡我最多给你三张卡已经是诚心价了但你再不松手可就连半个名额都没有了呃呃呃——” 那张本来就宛如血洞的嘴,在他脸上飞成一团虚影,争分夺秒地求情着,连断句都顾不得了。伴随着分不清是惊恐还是惊喜的尖叫,他被云猎拽着往前疾冲几步,连跑带跳,终于避开那簇火焰,躲到了走廊上。 第22章 在书架高大的阴影下,江楼月和姜君好正并肩而立,不约而同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她们身后远远近近地站了许多人,也难为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将玩家都搜罗到一起了。云猎顾不上想那些人会朝自己投来怎样的眼神,先看向姜君好举起的平板。 纯黑的底色上,用荧光芭比粉写着一行极其醒目的大字: “最短的只剩六分钟。” * 六分钟—— 这个数字,其实和云猎心里估计的极限差不多。烧到书架区后,火势只会更疯狂,算上烟雾对人体呼吸系统造成的压迫,她自己也很难再坚持下去了。 她转过头去,朝工作人员伸出手。 虽然嘴上做了许诺,工作人员还是有些不情愿:“你得先把读者证给我啊。” 他不情愿,云猎比他还不放心。皱了皱眉,她勉勉强强把卡掏出去,刚一递进工作人员手里,身子就紧绷起来,随时准备在保安出现之前将它抢回来。 还好他动作确实够快,将证件放在通讯仪背后的感应区上,噼里啪啦将云猎的信息改成【消防员】,然后往空白处填上“邀请准入”四个字。 卡片上的文字悄然变幻了形状。 没有淘汰,没有惩罚,没有任何提示音在头顶响起。云猎微微松了口气:果然,和她猜想得差不多,这大约算是副本和她们玩的一个叙述性诡计。 玩家一进入游戏,就看到以“各位读者,欢迎光临”为开头的规则文字,自然会下意识将自己和【读者】这个身份划等号。留在座位上读规则的这段时间,足够读者证生成了,而这也会让玩家更加确信读者的身份是不可动摇的。 但如果玩家必须是【读者】,那么在失去读者证的时候,应该就会被自动淘汰,何必再引入保安这个角色,形成额外的限制?事实上,无论是云猎将读者证偷塞给江楼月后所经历的一切,还是规则本身所藏的隐语,都只能指向一个结论: 玩家能够拥有【读者】以外的身份。 至于这个身份会遭遇什么,还需另当别论;然而,一旦不再是读者了,那篇以读者作为约束对象的《图书馆公约》,自然也就无需遵守了。 另一条相关线索,是工作人员提供的。他口口声声说“你们”看不到出口——而这两次,站在他面前、被他所指涉的人,确实都是读者身份。打从发现书架区走不到头后,云猎就隐隐地生出了想办法换个身份的念头,只是她苦于不能说话、沟通效率太低,随后又好巧不巧碰上一号追杀,却没想到一环扣一环,也正因为这场危机,得了威胁工作人员主动松口的机会。 将消防员证握在手里,她终于鼓起勇气,扭过头去,看着那些被暗影和火光映得百味杂陈的、或陌生或眼熟的脸。 “对不起。”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一定会带大家出去的。” 第一次,图书馆里响起了人类的声音。 * 一个人的搜查范围毕竟有限,云猎也不再多说什么,将江楼月和姜君好二人叫过来匆匆刷了卡,排除掉已经陷入火海的自习区,分头往三个方向跑去。 那工作人员眼见火烧不到自己身上,立刻又恢复了阴沉神色,半死不活地吊在云猎后边随着她跑:“说好的,我放你走,你来灭火。” 云猎把手伸出去:“通讯仪拿来。” 这次轮到他抱着不撒手了:“你干什么?” 她一边匆匆环视过周围,一边认真答道:“看地图,找个最好出手的地方。” 工作人员将信将疑,细长胳膊抖了抖,不情不愿地将通讯仪递过去。 云猎一把揣进口袋里,风也似的冲了出去。 几秒之后,工作人员望着她消失在火光里的背影,忽然后知后觉地喊道:“找到没?你就不能站着看吗,干嘛跑那么远——等等!你这个骗子!” 谈判的时候,自然要把饼画得尽可能大,才好多谈一些条件。可是,【神与物游】有24小时的冷却时间、卫生间正在检修,这里又没有布置任何消防设施,云猎哪怕把自己一身血统统都放出来,也不足以浇灭一平米的火。 何况,对于这个吞噬了许多玩家的地方,云猎并没有什么好感可言。 如果不是它一直用规则误导、欺诈,还诱导人们自相残杀,事情也许根本不用演变到这一步。 ——明明几个小时前,大家都还是在一个屋檐下读书的同窗。 都还是手无寸铁的普通人罢了。 虽然根据工作人员的表现来看,需要将卡片贴到机器上才能改变玩家身份,但万一对方只是用了障眼法,回头发现她反悔后又远程取消【消防员】身份,那就真是无路可逃了。 以防万一,她索性连这台通讯仪也骗了过来。 希望有用。 * “没有。” 这句话,姜君好差不多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然后她背过身去,重重地抹了一把眼睛。火焰把她一头长发燎焦许多,烟灰杂七杂八地蹭在脸上;那些污渍并没有被擦掉,反而抹得到处都是,让她眼里与火花交相辉映的水光更明亮了,也更刺痛人了。 这样盛于眼眸的水汽,也将在高温之间,转瞬蒸发而去。 所以她只是吸了一下鼻子,仰起头沉默几秒,又恢复了平时那种骄傲的神情,将视线投回同伴们身上。 第23章 江楼月嗓子已经哑了,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汗珠顺着她通红的脸滚落下来,冲开一条条灰黑痕迹,滴在肩头的伤口上。 规则留给玩家的倒计时还有两分钟,然而火势来得更为汹涌。所有未被淘汰的玩家们都已经被迫聚拢到了一起,人贴着人,挨挨挤挤,才能在仅存的一小片安全区里落足。 为什么就算脱离了读者这个身份,也还是看不到出口? 为什么就连工作人员所能看到的地图里,也没有出口的位置? 视线变得淅淅沥沥,汗水混着血水,刺得人眼睛发酸。云猎用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虎牙深深咬进嘴唇里,继续凝神看着通讯仪屏幕上显示的俯视图。 到底藏在哪里,到底是哪里还有没注意过的要点—— 生平第一次,她没办法在考场上保持平静了。 血液激荡起来,心跳声一下下冲击着耳膜,以至于过了几秒,云猎才意识到是江楼月在自己身边说话。 低低的、嘶哑的声音,艰难地从江楼月嘴里流出来。 她从云猎肩膀上探过头,望着那块屏幕,因为音调太过低沉,已经听不出是失望、困惑还是怅然了—— “真奇怪啊。都从这个角度看了,还是看不到出口。” 都从这个角度看了…… 俯视图…… 一个难以用语言描述的闪念,惊雷般从云猎心上打了过去。 如果平视的时候,东西南北都没有路;俯视的时候,下方也没有路——那抬头看看呢?上方呢,会不会有路? 难怪灯光总是让人感觉从很遥远的地方洒落下来,难怪她们从来没有看到过天花板,难怪! 想到这里,她二话不说,冲到书架前面,借着搁板上的空隙,用尽力气爬了上去。 * 当五彩斑斓的光穿破阴影、远远地照亮天花板上那扇贴着绿色逃生标志的木门时,云猎竟然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 她索性将杂念都推到一边,站直以后抡圆胳膊试了试,立刻低头向下喊道:“有出口!但是太高了,就算是江楼月跳起来也够不到的!” 几秒之后,姜君好扯着嗓子回复她:“这里没有梯子啊——” “——书!” 一个逆着热浪,一个迎着灯光,她们的声音遥遥碰撞在一起。 “人生有路书为径,苦海无涯学作舟”。 规则倒数第一段第一句,靠近黑板底部的位置。看到它的时候,云猎只以为,这是图书馆为了强调规则而故意调换词语位置;现在想想,这可不就是关于生路的指引吗? 这一刻,她心里终于酸酸地、浅浅地生出一点庆幸—— 还好,还好种种措手不及之下,她们来得及换出三个【消防员】身份,不必害怕触犯规则,可以放开手脚把书搬到架子顶端,垫起那条通往生门的路了。 还好,还好这样多的慌乱、惊变与困难之后,命运环环相扣,终于连上了求生的那一环。 * 书架面积本就不算很大,又要将书梯的底座铺得尽可能宽以求稳定,因此江楼月按照之前收集的离座时长信息,将马上就要到期的玩家先送了上来。 云猎一手帮她稳住书梯,一手扶着她的小腿往上托。那姑娘使劲伸出手去,终于勉勉强强够到门把手,将门拉开,手掌撑住门后的地面,将身体一点点向上够去。 直到姑娘将双腿也收上去,云猎才放下手。她拍了拍袖子,正准备去接下一位玩家,忽然听到什么动静从头顶传来。 云猎抬起头,看到门后似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老旧的橘红色灯光洒落下来,隐隐约约照着那个趴在门边的姑娘,却照不清她脸上半明半暗的表情。 “谢谢。” 她听到她这么说。 * “不客气。” 云昭把鸡蛋灌饼装进打包袋里,递给最后一位客人,笑眯眯地说道。 夜宵时间,生意总是格外好些,何况她在和平路住了这么多年,街里街坊的,都对她手艺清楚得很,也愿意常来光顾。眼看纸箱里只剩一个鸡蛋了,云昭将袖子往上又挽了挽,在灶台边磕破,摊起了饼。 这个时候回去,估计云猎那孩子正好打完单子下线,给她补补身体。 刷子从煎得金黄而微微发焦的饼皮上涂过,将酱汁涂抹开。酱香与面饼经过烘培后所散发出的甜香混在一起,交杂成极为丰富的风味,只是闻上一闻,就叫人生出好心情。 正是带着这样欢快的心情,云昭哼着歌,将灌饼铲起来,放进了袋子中。 也是带着这样欢快的心情,云昭爬上台阶、转过楼道,将钥匙插进了门锁里。 “云猎——小猎——你姥娘我带了鸡蛋灌饼——” 门打开的时候,迎着扑面而来的黑暗,她声音忽然卡壳了。 咔哒。 在白炽灯的照耀下,全息舱闪烁着金属光泽,依然是如此具有现代科技感的造型,依然躺在它原本所处的客厅墙角,只是却扣得牢牢的,没有半分打开过的迹象。 像一具沉默的棺椁。 只有“运转中”的绿灯和“故障中”的红灯,同时在舱体表面亮了起来。 第13章 vol.2|01 残局与起手 直到教室门在身后砰地一声关上时,云猎仍然有种止不住的恍惚感,好像火焰下一秒就会从后面追上,又好像汗水还在不停地流下来。她扶着膝盖,大口呼吸,逐渐才意识到凉风正从空调里徐徐地吹出来,再送进自己生疼的喉咙里,让人慢慢平静下来。 第24章 在她面前,一大桌人正齐刷刷地投来困惑的视线。 对——没事了,那些记忆都已经被她们关在门外了。 尽管还一幕幕在她眼前反复上演着,难以忘却。 * 二十分钟前的云猎,觉得自己快要融化了。汗水大颗大颗地滴在眼睛里,蜇得人视线一阵阵模糊。 不只是连擦脸的工夫都没有,事实上,有那么一小段时间里,云猎甚至觉得自己连呼吸也忘记了,只剩身体还在机械性地活动着。 直到将最后一个读者也送出去,她才稍微松了口气,赶紧将留守在下方的两个人都喊上来。 火烧起来,便没有止息之势。眼看前一排书架也已经被熊熊火焰吞没,时间越发紧迫起来。云猎指指书梯,示意姜君好先上:“快走,等会儿烧过来就麻烦了。” 姜君好撇了撇嘴,扬起脑袋:“你先走吧,在高处吸了那么多烟,再不出去我都替你闷得慌。” 云猎低头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看江楼月,非常客观地评估道:“没别的意思,主要是怕你举不动。” “……二十三,蹿一蹿,等我长高了吓死你!” 姜君好从门洞处爬出去之后,突然又将脑袋探回来,双手围成喇叭,大声朝下面喊道。 云猎远远冲她比了个大拇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眼下不是斗嘴的时候,云猎很快便将注意力转回到房间里,也准备离开;姜君好有一句说得对——热气流上升、冷气流下降,此地不宜久留。原本火灾逃生的要义就是尽可能降低高度、匍匐前行,云猎自己却在书柜顶部待了这么久,热气混着飞扬的烟尘,实在是让她的肺部快要爆炸了。 简单地和江楼月确认过彼此的状态,她爬到书梯上,伸长了手,将身子尽可能地向上探,摸摸索索够到门框之后,把手掌撑在了门外的地面上。姜君好从旁边挤过来,抓住她另一只手,也帮忙将人往上拽,还有几个玩家也在旁边围着,有一句没一句聊些什么。 也不知是缺氧所带来的负面影响,还是门外世界所展现出的那种倒错怪异的空间感,云猎抬头看了一眼便觉得头晕目眩,索性垂下眼睛,将手肘往前撑了撑,专心致志地往上爬。 处于这样封闭的视野下,一时之间,云猎甚至没反应过来上面到底发生了什么。骚乱声、脚步声和指关节处的剧痛一起传来,在她痛得手劲一松时,那扇门竟然也被人从外面拽住、骤然向上关去,眼看是不惜将她指头夹断也要逼人放手了。 姜君好似乎一把抓住了什么人,另一只手还死命拉着摇摇欲坠的云猎:“狗东西你干什么——” 好像有人在骂着什么、有人尖叫、有人絮絮叨叨地劝架,好像有一只鞋格外用力地碾在她手上,好像姜君好剪得圆圆的指甲绝望地刮过她的手背,好像江楼月发现不对劲后朝着她所悬空的方位冲了过来—— 好像是自己害怕姜君好也被他们推搡着摔下来,主动放开了手。 那一秒里所发生的事,对云猎来说,其实都有些模糊。视线剧烈地摇晃起来,在顷刻间化为虚影,连同急剧下坠的失重感与见风就长的火焰,将她席卷其中。 江楼月几乎是跪着接住她的。 书柜本来就不是什么适合跑酷的地方,陡然承受如此巨大而失衡的力量,顿时摇晃起来;梯子上的大部分书都哗啦啦向下落去,转眼便被火光吞没。 如果刚才掉下去,那也就将是她们的下场了。 江楼月右手将人紧紧按在怀里,左手试图抓住木板边缘,勉勉强强稳住重心,脸色不是很好。她用下巴碰了碰云猎头顶,哑声喊她:“云猎——云猎,你还好吗?你醒着吗?” “……不太……好,但是没关系。” 云猎闷闷地咳嗽了两声,回答道:“上面……有人踩了我的手,还把门关上了……” “我看到了。”江楼月说,“你的手还能握住东西吗?我把你抱起来,我们再开一次门。” “……不稳……梯子……呢?” 都说十指连心,只是试着动了动指头,疼痛便猛地蹿遍四肢百骸,一下下啃啮着心脏,叫云猎额头渗出几颗豆大的汗珠。她痛得脑袋昏昏沉沉,下意识地反问过去;然而这话问到一半,自己也意识到不对劲,挣扎着从江楼月肩膀上伸出头去。 她看到了那摞已经散得不成形状的书。 “……”云猎想喊疼,想骂人,想叫姥姥,想哭,一瞬间太多情绪冲上喉头,让她嗓子酸酸的,眼睛也酸酸的,视线因为逐渐汇聚的水珠而波动起来。 对于近视眼来说,眼泪是最天然的镜片。 所以,是不是她没有看错,是不是七零八落的书堆里,真的露出一本红皮书,封面上写着《西方文论纲要》? 她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疯,但这似乎又是最合理的一种推想—— 既然那本《文学理论》里可以掉出【神与物游】的卡牌,那么谁说《西方文论纲要》就不能—— 在她们身下,是越涨越高的火海;在她们周围,是滚滚而来的浓烟;在她们头顶,是正不知被谁撞得砰砰乱响的大门。 反正已经无处可去了。 “江……月……”她艰难地说,“你后……《西方文论纲要》……去翻……” 江楼月听到云猎喊自己名字,将头低下来,颇为费劲地听完,却似乎没太理解。叹了口气,她说:“好吧,再试一下。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我就送你去开门。” 第25章 书架上没有供两个人转身的余地了,江楼月一边抱着云猎慢慢往后倒退,一边转过头去,伸手去够那本红色封皮的书。还好她个子高挑,手长腿长,将将碰到封面一角后赶紧抓住,终于将书拽了过来。 又是好几本书,不可避免地被扫进火里。 哗啦啦的翻书声在云猎耳朵后面响起。就在她心跳随着这种声音而逐渐沉重下来时,江楼月的动作却忽然停住,“咦”了一声。 【技能·净化】 [“悲剧激起怜悯和恐惧,使人们身上的这种感情得到净化。”] 本段引文综合了《文艺美学辞典》和罗念生老师翻译的《诗学》两个版本,在此致谢。 尽管是顾名思义就能知道用途的能力,但却可以追溯到非常遥远的年代呢。古代宗教认为,要通过祭祀中的歌舞唤醒人内心的激情,进而将这些感情从人身上宣泄出去,达到净化灵魂的作用。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沿用这个概念来解说悲剧,指出悲剧会让观众产生悲伤与恐惧;而当这些激烈的情绪随戏剧释放出来,人的内心就会得以疏解,像是被净化了一样,渐渐平静下来、恢复和谐。 ——非常难过的时候打开“催泪高分电影榜”哭一场,你也做过这样的事吧? 效果:通过预演悲剧情节,你能够净化悲剧所造成的影响,避免悲剧的真实发生。 条件:*1:如果能够用拉丁文标准地念出“katharsis”,能力效果将得到增强。 *2.基于“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这一观点,本技能无法以书面或口语的叙述形式触发,必须要做出对应的行动才可以哦。 *3.净化的幅度随您的表演水准而定。请注意,本卡对于演技采取综合性的评定方式。 *4.都说了只能用于悲剧才行吧? *5.净化效果仅限当日当场,本卡不声明对返场或重映的悲剧情节负责。 *6.如果非要在喜剧情景下使用,请注意,本技能有概率对您的剧本性质造成无法修正的影响。 冷却:24小时。 偏偏是在这样的时候,抽中这样一张卡。 江楼月的声音,低低地从火中传了过来。 “……云猎,我们有且仅有一次预演悲剧的机会。” “你做好准备了吗?” 似乎是感觉到身前的人点了点头。下一秒,她揽住她,朝着无边火海纵身跃下。 那是种颇为恐怖的感觉。 明明火苗挟着高温扑到了脸上,却没有烧开皮肉;明明地砖向着眼睛急速迎上来,却没有击中头颅。冲向死亡的感觉是如此激烈、凶猛而又真实,可也就在云猎下意识地屏住气息、接受事实的刹那里,她发现自己如一个从梦中惊醒的人那般,本能地抬起了头。 那些场景都像留不住的梦境碎片,从她两侧骤然沉了下去,露出眼前那面熟悉的天花板。 房门又一次被人打开了,姜君好的脸模糊得看不清楚,却拼命地朝下伸出手臂,鲜血随着动作一滴滴地落在她们脸上。 “快点——快上来!” * 摔在地上的时候,云猎终于明白那种错乱的空间感是从何而来了。 对于她们来说开在天花板上的门,其实是像正常的门那样竖在墙上的。一条长长的、铺着水泥地的走廊出现在她面前,墙体刷着粗糙的白漆,许多地方都已经剥落了,留下坑坑洼洼的印记,嵌在一扇又一扇完全相同的木制门板之间。而在她头顶,则悬着一个那种只有复古电影里才会出现的钨丝灯泡,像接触不良似的,时而跳闪一下。 看起来像一栋老式的教学楼。 尽管有人扶着,她体内的罗盘还是狠狠转了起来,人也顺着重力向地面倒了下去。她下意识拿手撑地,然后又想起自己手掌有伤,正准备收回来,胳膊已经随着耳边接二连三炸响的播报落在了地上。 【结算中——】 【玩家[云猎],副本[雾隐诡馆],已通关。】 【通关奖励:离开图书馆*1(已兑付) 身体修复*1(已兑付)】 【答案评审:合格。离开图书馆的要素,具备;方法,具备;路线,具备。得分:6】 【淘汰判定:否】 六朵圆圆滚滚的小红花,在她面前一字排开。 ……还真是原始的奖励方式啊。 云猎手指从小红花上点过去,看着它们化为粒粒微光,逐渐消融在自己手中,却没什么欣喜的感觉。 不远处有个穿着格子裤的人,正被捆了手脚、坐在地上,以一种说不清是怨毒又或者渴望的眼神盯着这六朵花,然后又将视线刺到她脸上。他旁边的另一个白马甲则更凄惨些,不知被什么东西开了瓢,趴倒在地,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再远处还零零散散地站了五六个人,表情既惊且惧,看起来想走又不敢走,像是班主任和年级刺头吵起来时不知所措的同学们。 ……哦,好吧,那个白马甲的伤势,大概来源于姜君好的超大号平板。她视线移到旁边,看到那个平板已经拦腰断成了两截,扔在不远处,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大力气才能砸成这样。 “云猎?” 有人在背后叫她。 她转过头去,发现江楼月也已经上来了,正完好无缺地站在自己眼前,这才松了口气。 第26章 看来这个【身体修复】的奖励,是即时生效的。那些因为烈火、浓烟、奔跑和惊悸而产生的伤害,好像只是噩梦的一层皮那样从她们身上蜕了下去,露出两具干干净净、强壮有力的身体。 ……倒也难怪那些在火灾里还显得有些虚弱的人,一出来就有心思对付别人了。 相比之下,姜君好虽然是最早上来的那个,但反而成了最狼狈的人。她头发乱糟糟的,胳膊上划拉出一长道,原本穿着的衬衣已经不见了,只剩一件打底衫,身后有两三个人也是衣着凌乱、脸颊青肿的样子。 “没事吧?” 云猎赶紧跑过去。 一个穿着球衣、额头上有片淤青的男生帮忙解释道:“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说要从你手里抢分,突然就冲上来关门。大家帮着拦了拦,推推搡搡就打起来了。” 姜君好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努力装作洒脱的样子,勉强笑道:“没事,这都不是对手。” 那格子裤原本只是阴沉沉地坐着,也不吭声,听到姜君好这一句话,突然冷笑起来:“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要不是偷袭你能打过谁?” 只是姜君好这个暴脾气哪里能忍,当即扭过头和他对呛起来:“你不偷袭,你光明正大,你没有趁人家爬到一半关门,你搞清楚自己是从山海经哪一页爬出来的了吗就急着在这里重新定义说文解字?” 另外两个拉架的人也有些看不下去,纷纷开口劝格子裤少说几句。 格子裤鄙夷地瞥了他们一眼:“被卖了还数钱?火是她放的,分数却都是她赚的,你们感恩戴德个什么劲?” 球衣青年实在受不了,开口道:“你这话就没道理了,人家也不是故意放火,可你这是故意杀人啊。再说,分数都是各赚各的,你逃出来,不也拿了两分吗?我都看到了。” “两分和六分,这点数学题都算不明白,你是想来指点谁呢?”格子裤神色更加阴郁,嘲讽一笑。 说来说去,原来还是着落在这里。云猎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所以你就恨上我了?” 格子裤视线落回她身上的时候,一腔恨意终于找到出口,简直像要剜出一个洞来:“你害得我差点死了!一命换一命,凭什么不能动手?” “能啊。”云猎已经被坑过一次,心里早有提防,在他刚一动脖子的时候就躲向旁边,摁住那颗不管不顾向自己冲来的脑袋,气极反笑,“你当这是在玩什么游戏呢,顶一下砖头就给你爆金币?” 姜君好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格子裤猛地扭过头,恨恨瞪着她。 “你说别人不会算数学题,我也想帮你算一道。”云猎将他脑袋转过来,语重心长地说,“放火算我欠你一命,逃生算我救你一命;你推我下去算欠我一命,刚才的事就算抹个零,按你一命换一命的理论,试求x=?” 她说得越是柔和、越是苦口婆心,越叫听者心惊,像是温热的火山石深处有岩浆暗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有个打圆场的人赶紧又跑过来劝她:“算了算了,既然大家都没事,还是少说几句吧。” 她低低地舒了一口气:“你可以替我原谅别人吗?” “……”那人一时语塞,摸了摸头发,语气渐渐埋怨起来,“你看你这话说的,我也是好心,闹翻了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云猎垂下眼睛,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 很久之后,她才轻轻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就算你可以替我原谅,我也不能替我的朋友原谅啊。” 她忘不了那种濒死的感觉。 ——那种明明已经累得半死不活,却还是一直坚持着伸出手去的感觉。 那种明明知道面前就是死亡,还必须纵身一跃的感觉。 * 云猎双手抓住格子裤,将人一步步拖到门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也要把这个人推下去的时候,她却转过身去,伸出左手,直接将那扇门关上了。 图书馆的火浪被彻底隔绝在外,空气霎时凉爽了几分。 “我不杀你。”她说着,沿自己裤腿用力一扯,撕下来一截布料,将格子裤的手绑在门把手上,“你把我的命交给一次偶然,那我也让偶然来替你做决定。但是如果还有下次,你最好祈祷别在副本里遇到我吧。” 她仿佛听到有人“咚”地咽了一下口水,也听到了向着远处退去的脚步声。 江楼月走到她身边,碰了碰她的胳膊。姜君好更直接一点,拉住她的手,轻轻晃了晃。 云猎扫了一眼周围,存活下来的二十七个玩家,现在只剩二十五个还站着了。而就算是这么些人,错错落落也站成了好几拨,有人面露警惕,有人神色平静,还有人微微赞许,千姿百态,不一而足。 从前不是这么分的。 从前有些人是时常在茶水间碰到的熟面孔,有些人是一起讨论过问题但不知道名字的同学,有些人互相借过笔,也有些人会在擦肩而过时笑一笑算作打招呼。 距离游戏开始,只过了几个小时。 2117自习室已经连半点残影都没有留下了。 她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和朋友们一起向旁边走去。 人群静静地散开了,只是没过多久,却又在一种更为死气沉沉的寂静中聚拢在了一起。原因无它—— 第27章 这条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走廊,竟然是没有窗户也没有楼梯的,两端说不清有多长,一直深深地铺进了黑暗里,怎么都走不到头。 他们面前只有两个选项:要么待在这陈旧而空旷的走廊里,要么随机打开走廊两侧呈一字排开的、看起来全都如出一辙的教室门。 谁也没有想到,方才这么拼命,千辛万苦终于从一个需要找出口的副本里离开,其实却是逃进了一个更大的监狱里。 图书馆焚烧的毕剥声仍然在门后断断续续地响着,让走廊里的安静显得更刺耳了,也让所有人都对这些门背后的东西多了一些难以言说的恐惧。最后还是云猎打破了这份沉默:“既然我们已经离开了图书馆,事情又演变成这个样子,大家就各自选一条想走的路吧。这栋楼摆明了没有出口,我猜,还是得去这些空教室里寻找办法。” 她把手放在正对着图书馆门的那扇门上,冲剩下的人笑了笑。 果然,选择和她们一起走的人不多。之前犹犹豫豫站在旁边的那些人,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选了一扇离图书馆比较远的门。 也有人冲她们客气地点了点头,走向另一边。 这时候云猎才发现,她第一个送出来的女生和穿着球衣的男孩是一对情侣。两个人手牵着手,走到她面前,似乎有话想说。 云猎歪了歪脑袋,比了个邀请的手势:“要一起吗?” 女生摇摇头,笑了一下:“我是来正式说谢谢的——不管怎么说,真的谢谢你们。” 球衣青年抓了抓头发,也有些不好意思,和女朋友一起鞠了个躬。 望着他们走向远处的背影,云猎顿了顿,忽然将人喊住:“如果还能看到关于专业课的书,留心一下——” 女生先是愣住,片刻后,转过头微微一笑,冲她高高地摆了摆手:“记得点开系统面板看【商城】喔。” * “商城?” 姜君好对此还是挺有探索欲的,只是看了看被铐在对面门上的格子裤,她也打消了就地逛街的念头:“算了,我们先走吧。” “等一下。”江楼月很少主动开口,这时候却突然叫住她们,从衣服里拿出了三本厚薄不均的书。 《中国古代文论概览》、《训诂学讲义》、《元剧纲要》……?! 这场景实在太喜剧了,连刚才的沉重都被冲淡几分,云猎一脸复杂地看向她:“这是离开的时候拿到的?你手速也太快了吧……” 江楼月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先抽了吧,沉。” 说到这里云猎才想起来,刚刚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谁也没顾得上和姜君好讲技能卡的事,于是压低声音,赶紧将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购物欲被骤然弥补,姜君好欢快得不得了,才听她说到半途就已经哗啦啦翻开了第一本,一边翻一边哀叹图书馆里那被烧毁的不知多少本书,以及她错失的无数个宝贵十连抽。 云猎安慰她:“怎么说呢,我觉得倒也未必每本书里都有——” 姜君好小心翼翼地捧起手里的金属卡牌,献宝似的晃了晃,眼睛比卡牌的反光还亮。 云猎把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不过这话要说也不算错,姜君好连阅读技能的闲心都没有,兴冲冲把剩下两本书正反翻了快十遍,也没再找到一张卡的影子了。 “唉。”她把书啪一声合上,惆怅道,“图书馆怎么偏偏就被烧了呢,不光没有技能卡,还烧得人差点中暑……话说回来,门是不是没关紧啊,怎么越来越热了?” 不是错觉—— 姜君好这话的尾音还没落下,一股烈火已经硬生生地冲破门板,向着走廊涌来。 “系统你这门怎么是假冒伪劣产品啊——” 云猎右手使劲,一把将门拉开,三个人连门里是什么也顾不得看,一头便撞了进去。 * 在关门的那个瞬间,世界似乎短暂地停摆了一秒。 好像精心制作的动画卡了帧,云猎眼睁睁看着一旁奔跑的人在空中顿住身形。 下一秒,她们极其突然地落到了地上。 而她正在关上的这扇门,则犹如突然用快捷键替换了似的,从木门变成了一扇防火又防水的不锈钢门。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的系统播报,音量似乎都高了几分—— 【公告:已修正走廊场景穿模的bug】 就这么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句,系统便安静下来。 只剩她们三个,一边喘气,一边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场景。直到方才种种从心头淡去、理智也渐渐回笼后,云猎才终于将视神经和脑神经连接起来,意识到自己此刻所看见的是什么。 ——这不是一个棋牌室吗?! 第14章 vol.2|02 不如打牌 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大约是因为房间里那种颇为老派的装修。四壁漆成奶咖色,挂有两幅装饰性的水墨画,墙角处竖着一台立式空调机。天花板简单地做了个吊顶,垂着一组竹枝形照明灯,将光线打在正下方那张铺有油毡的、巨大的红木圆桌上,清清楚楚地照亮那一圈已经垒好的麻将牌。 也不知道这间自习舱是和哪款游戏融合了,半点看不出曾经供人学习的样子。 说是自习室楼下用来赚家长钱的棋牌馆还差不多。 第28章 不管年代怎么变换,棋牌室好像总是保持着这种风格,就连全息世界也同样如此。只是云猎以前替人代练欢乐豆,没少往牌桌边坐,此时细看之下,发现这间棋牌室还有些不伦不类的地方。 ——就算广大群众对麻将无比热爱,没了四方桌,拉张圆桌也能凑合着打,但哪有麻将桌旁一口气摆十七张椅子的? 不用她数,每把椅子前面都放了一盏玩桌游常用的号码灯,白底黑字,十分显眼,对近视玩家友好得不得了。这些座位上已经坐了十四个人,此刻正不约而同转过身来,打量着这三个在噼里啪啦声中热闹登场的不速之客。最初的惊愕过后,离得近的几个人微微地眯起了眼睛,还有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也有一看就是结伴同行的人凑到彼此耳朵旁,视线望向这边,压低了声音交谈起来。 剩余的那三张椅子分布得没什么规律,分别是3号、7号、12号,然而放在人群中,便显得越发突兀,也越发空落。 好像就差她们三个人了似的。 云猎抿了抿嘴,将视线移到一边。 江楼月冲她摇摇头,示意房间里没有其它出口了。和她们刚刚逃离的图书馆比起来,这间棋牌室的布局要简单许多,拢共就一个二十来平米的单间,看不到门,也不见窗,什么过道、屏风统统没有,每个角落都被灯光照得清晰可见。 扭过头去的时候,云猎甚至看到自己进来的那扇门也已经消失,只剩光滑得没有一丝破绽的墙壁了。 “新人?”见她们一动不动,坐在空调机旁边的16号玩家先不耐烦起来,抱怨道,“看什么看啊,没长脑子还是没长眼睛,这么简单的情况都弄不清楚?赶紧坐下,别耽误时间行不行。” “谁还不是个新人啊?”姜君好本来都打算往座位上走了,一听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空调机守门员的视线颇为放肆,绕着她上上下下地游走了几圈,嗤笑一声:“这都是我第三个房间了,当然和你们这种把菜鸟写在脸上的人不一样。” 也对。既然每扇门后面的场景都天差地别,那么其他人未必就经历过【雾隐诡馆】。有些游戏流程长,有些游戏容量小,机制、难度、参与人数、玩家水平都会影响通关游戏所需的时长。如果恰巧碰到比较简单的游戏,又或者有大佬带飞,快速结束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们在【雾隐诡馆】里消耗的时间,也许足够别人打通好几个副本了。 这么说来,虽然刚才得到了六分,在2117舱里算是独树一帜,但这点积分在其他玩家眼里可能完全不值一提。 姜君好是有脾气,但不是没脑子,自然也想得明白这些问题。她硬生生咽下冲到嘴边的话,也不多说什么,冲朋友们点了点头,一起向麻将桌边走去。 看她走的方向,云猎还以为是打算选12号座位,却见姜君好愣是绕着桌子走了半圈,路过16号时,胳膊微微摆开,仿佛不经意般往人脑袋上来了一肘子。 然后她捂住嘴,非常柔弱而惊讶地尖叫起来:“哎呀!真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希望你千万不要介意哦。” 16号一拍桌子就想站起来,但是看到旁边那人的表情时,还是将手收了回来,只是狠狠地瞪向她:“走着瞧吧,有你好受的。” “天呐,我真的好害怕。”姜君好捂住胸口,表情诚恳,像朗诵课文似的回了他一句,然后才走向3号,拉开椅子坐下。 也许是怕那个人和姜君好又爆发什么冲突,江楼月选了正对3号的12号座位。这里能看到对面情况,离16号也不算远,是个防止战火升级的战略要地。 云猎微微低了低头,避开场上的视线,向7号座位走去。 该说不说—— 又是七号,她和这个数字还挺有缘。 * 随着十七个人悉数落座,圆桌中央沿逆时针方向转开一道裂缝,如同自动洗牌机一般,将所有麻将牌都吞了进去。 在哗啦啦的洗牌声中,每个玩家眼前都浮现出一道光幕: 【您是否也曾经为麻将牌的复杂规则而感到困惑?】 【您是否也曾经为那些输光的压岁钱而感到伤心?】 【无需牌技,无需入门,欢迎来到《谁是好人》,畅享全新的牌桌体验!】 【游戏规则: 1.每局游戏开始前,每位玩家都将随机获得两张麻将牌。您需要从中选择一张作为[明牌],并将牌面向上展示给其余玩家;另一张将作为您的[底牌],牌面保密。 2.游戏开始时,玩家将轮流发言。每位玩家必须且仅能用两句话描述您的牌面,其中一句必须为真,一句必须为假。玩家发言不得重复。 3.玩家发言结束后,系统将开始发牌。每位玩家每次将获得一张麻将牌。您可以选择用它替换[明牌]、替换[底牌]、打出去或宣告和牌。被替换的牌及被打出去的牌,牌面将公开展示给所有玩家。 4.当玩家拥有三张牌面相同(不限条、筒、万、字、风)的麻将牌,或拥有三张牌面连续(仅限条、筒、万)的麻将牌时,即可宣告一次和牌。 5.如果玩家在发牌之前宣布[听口],并在发牌后成功和牌,视为自摸,+5点。 6.如果玩家在发牌之前宣布[听口],但未在发牌后成功和牌,视为诈和,-5点。 7.如果玩家未宣布[听口],不论所抽牌面如何,不可宣告和牌,只能进行替换[明牌]、替换[暗牌]、打出去三种操作。 第29章 8.对于前一位玩家打出去的牌,下家可以选择是否接收。如果下位玩家选择接收,则自动失去本轮抽牌资格,并需要对这张麻将进行替换[明牌]、替换[底牌]或宣告和牌的操作。 9.如果前一位玩家打出的牌,令下位玩家成功和牌,则和牌方+1点,点炮方-1点。 10.场上所有玩家操作完毕后,发牌环节结束,公开打出的所有麻将洗牌入库,玩家再次进入发言环节,以此类推。 11.成功和牌的麻将,不会再次入库,将公开展示给所有玩家。 12.禁止玩家在非发言环节交谈。您以雀圣姿态喊出的“碰”、“吃”、“二条”、“八万”等发牌言论不在此列。 13.直至麻将库不足以支撑给场上所有玩家发牌时,游戏自动结束,并按照玩家积点计算排名。 14.下一局游戏开始时,将根据排名重新确定玩家座次。】 【——每一个打麻将的人,都无比殷切地希望过,自己和牌所需的那张麻将,会在下一秒就出现吧?】 【说不定,您就是那个让庄家开心的好人呢?】 【说不定,您的上家就是那个为您送分的好人呢?】 【倾听牌友的谎言,分辨他们的需要,找到那张神秘之牌吧!】 【《谁是好人》为您倾情设计,超快的游戏节奏、多样的和牌方式,集益智与休闲于一体,为您打造和谐友好的牌桌氛围!】 浩浩荡荡一长串规则,云猎一边揉着发酸的脖子,一边仰头看完,好险没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 ……怎么说呢,总感觉这个系统越来越擅长阴阳怪气了。 这哪是寻找好人啊?简直是寻找冤大头吧。 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简化了规则,虽然的确是将“四副搭子+一对将牌”的打法缩短了,开局可以看到的牌也有所增加,但玩家的选择范围却小了许多。在只能凑一副搭子的情况下,到底该打哪张、该留哪张,取舍难度与原来完全不同。 再说,正因为一眼就能看到下家的明牌、大致猜出对方想用什么和牌,反而更有可能出现“为了不让对方加分而被迫拆伙”的情况了。 看起来简单,其实到处都是地雷。 而且,在这样的限制下,还要再加一条莫名其妙的发言环节…… 这个真话和谎话的规定,到底是系统从哪个省的考试院题库里抄来的啊?! 再怎么想要吐槽,该打的牌局终究要来。“滴滴滴”的倒计时声结束后,光幕逐渐消散在云猎眼前,露出一张张神情各异的脸。 伴随着从桌子内部传来的机关声,一个长方形的洞口翻了出来。两张倒扣的麻将牌紧紧挨在一起,从洞口升上来,随即桌面便再次恢复了平整。 云猎没急着翻开,将牌握在手里,轻轻摩挲片刻。 一张二条,一张六柄。 只能说有种毫不相干的美感。 她表情倒是没什么波动,扫一眼场上其他人的动作,垂下眼睛想了想,将二条静静地翻了过来。 第15章 vol.2|03 真假之间 【发言环节开始。】 似乎是怕桌子上的玩家们社交恐惧症发作,出现那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的情况,系统非常贴心地送上了播报。 随着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序号为“1”的桌灯也自动闪烁起来。 一号玩家是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子,梳齐刘海,素面朝天,都这样了还不忘将书包牢牢背在肩上,打眼望去便知道是正在备战高考的学生。 自从云猎在流媒体上看过如今高考的报录比,就忍不住为自己出生得早而感到庆幸。 且不必说近些年压力越发加重,就算倒流回云猎还在陆一读书那几年,高中生也是没什么精力打麻将的,未必会对这种东西有所了解。刚才翻牌的时候,一号就犹豫了许久,将麻将握在手里转来转去,差点没留神把两张牌都推倒,最后才选定一张东风翻过来。 现在要率先发言,还面对着满桌比自己年长——而且被早课、论文、调休、加班轮番暴打过后显得非常阴郁——的大人们,小姑娘看起来多少有点窘迫。 她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東”的笔画,想了想,眼睛蓦地亮起来,下定决心般开口道:“我……我不缺条牌,也不缺风牌。” 虽然人是紧张,虽然和麻将不熟,但不愧是正处于应考黄金时期的高中生,一号脑子转得很快。在东风这张牌已经公开的情况下,故意将话绕着它来说,几乎没有暴露出什么额外的信息,不失为一种保险的选择。 只是等到女高中生讲完,手上正明晃晃亮着一张四条的二号玩家,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不缺条牌”这样的谎话,不管再好用,他都不能再说了。 二三十岁的青年,如果未经生育,大多是看不出具体年龄的。二号也不知是在为着什么备考,穿一身卡其色工装,手上还带着防磨护腕。他动了动身体,将底牌牢牢地压在护腕下面,目光却往姜君好那张刻着“三萬”的牌上一溜,忍不住扬起了眉毛。 他说:“我缺条牌。哦,以及,我有一张三万。” 姜君好非常爽快地回赠了他一记眼刀。 再不懂麻将的人,看到这里也都明白了过来。【谁是好人】这个游戏,与其说是考验玩家的手气和算牌能力,倒不如说是考验玩家如何在掩盖手牌的同时,尽量用话封死其他人掩盖的可能性。 第30章 能用来描述牌面的话虽然也很多样,但如果你抢先将别人的明牌说了,下一个人便不得不讲些隐藏的信息出来才行。 够狠。 这道理一旦想通,发言位次靠后的玩家们便纷纷探头张望起来。四号见姜君好将视线从自己摆出的“南”牌扫过,刷得卷翘而浓密的睫毛微微一颤,纤细美甲已经掐进了掌心里。 不过对于姜君好来说,只看这么一张牌,可还远远不够。等到三号桌灯的光芒闪得急促起来时,她才终于将桌上所有明牌都看完,心里隐隐有了计较。 五号小胡子手里是张幺鸡,七号云猎亮了二条,八号帅哥选择了一筒,九号棒球帽是张三条,十号那个戴着蝴蝶发箍的少女选了一万,十一号白毛少年拿着南风,十二号江楼月拿着北风,十三号玩家戴着墨镜,一声不吭,将手里白板翻来覆去地摸。十四号光头翻了一张西风,西装革履的十五号握着红中,那个和她刚吵了一架的空调守门员十六号也是张西风,十七号——嗯,十七号才是帅哥,盘靓条顺,肩宽腿长。 这位兄弟亮出一张二筒,和他那张过分好看的脸比起来,实在是显得黯然失色。 至于八号,只好褫夺代号,改称一句小帅哥了。 就是这十七号怎么一脸别人欠他很多很多钱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桌玩多大呢,要是民安局有人路过,就冲他这副样子都要把剩下的人抓进去问问。 姜君好的视线从帅哥手里的二筒上扫过,又从小帅哥手里的一筒扫过,发现这两个人已经包揽了目前所有的筒牌。 还挺有意思,这么一桌,其实将近半数亮出的都是字牌和风牌。 和他们这些人比起来,六号的手气简直好得没话说——他竟然直接翻出一张六万。就这种进可攻退可守、至少能找出四种赢法的牌都舍得亮,让人不由得对那张底牌格外好奇起来。 姜君好抬起下巴,说:“我没有风牌,而且也没有三万。” 这话让四号松了口气,却让亮出数字牌的人瞬间都坐直了。 风牌只能通过“凑齐三张相同的牌”来赢,达成和牌要求的概率相对而言更低,所以只要手上有风牌,玩家肯定会优先作为明牌展示出来的。可以说,亮风牌的人可能不一定有数字牌,但亮数字牌的人一定没有风牌。 不能再采取类似的表述,他们能用来打掩护的话就又少了一条。 四号眼下没心思管别人怎么想,在“保全自己”和“针对下家”间踌躇了几秒后,眼睛因为白毛少年的牌而猛地亮起,找到个一箭双雕的法子:“我有南风,我没有南风。” 除了那白毛少年气得将双拳捏紧以外,可以说是一句非常正确的废话了。 小胡子似乎还没搞明白这游戏是什么意思,照猫画虎,直接照着四号的答案就抄:“我有幺鸡,我没有幺鸡。” 六号手气这么好,就更低调了,生怕引起别人记恨,完全没有什么引起战火的意思,又轻又快地说:“我有六万,我没有六万。” 感受着对面投来的视线,云猎握住那张明牌,另一只手托在底部,像是要展览给大家看。 她暂时没什么标新立异的想法:“我有二条,我没有二条。” 八号肩膀微微一抖,似乎是在忍笑。他见云猎看向自己,有点不好意思,耳朵尖泛起一点红色:“我有一筒,但是也没有一筒。” 棒球帽和蝴蝶结少女都没有为难人的意思,自然也就顺水推舟将话头放了过去,只是到了白毛少年这里,还没维持了多久的和平又隐约显出裂痕来。他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开口就火力十足:“我没有西风,但我有北风。” 江楼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北风,神色冷静,语气也没什么波动:“我没有字牌,但我有西风。” 白毛少年要一口气扫射这么多人,她就借力打力,索性将十六号的正话反话都堵住。 十六号听明白了江楼月的意图,气得先是剜她一眼,又狠狠瞪向姜君好,一时有些后悔惹上这个大麻烦。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场上至今只出了一张白板,还没人来招惹过十三号,他按照四号的话随便说了一句,就又低下头盯起了自己的牌,好像打算用意念在上面雕出来想要的数字似的。 虽然座位离得近,可十四号光头的处境和十三号简直天差地别。他既不能说自己有西风,又不能说自己没有西风,手掌在光头上抓了抓,一直想得桌灯快速闪烁起来,才勉为其难地说道:“我……没有北风,但我有红中。” 虽然被这话堵了一下,但西装男子倒是好脾气,只是看了一眼光头那张红得锃亮的脸:“我没有东风,也没有红中。” 十六号本来就一肚子火,上家话音刚落,他就往前倾了倾身子,冷笑道:“我没有白板,但是我有发财。” 说完还看了看旁边的人,似乎想要得到对方的首肯。 只是十七号并没有看他。 穿着墨绿色毛衣的男人,挑了挑眉毛,将手里的牌往外一推。 “有二筒,没有二筒。” 语气里要说戏谑倒也没有,但是话音却好像随他目光一样,越过牌桌,不轻不重地向着对面落去。 姜君好顺着十七号视线看向云猎,恍然大悟,向她比了个大拇指:原来欠他钱的人是你啊。 第31章 云猎:……其实,我可以解释的。 第16章 vol.2|04 冤家路窄 他在看她,她一进来就知道。 他正对房门,她破门而入。就算身处五米见方的房间里,就算坐在神色各异的人群中,他们还是狭路相逢,不偏不倚,撞进对方的视线里。 他一眼就能看到那个头发被火烧得乱糟糟的女人,气喘吁吁、生机勃勃,即使裤脚扯得七零八落,还是坦然而认真的样子,一手拉一个朋友,汗珠从下颌角滚进脖子里,大步跑进来,手忙脚乱地占据了自己视野的中心。 她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身形被墨绿毛衣包裹得挺拔而流畅的男人,那张看清之前就好看得让人想屏住呼吸的脸。在她被汗水蛰酸的视线里,能够看到那人神情一瞬间从懒散转为震惊,连身子下意识地都向前倾了倾,转眼又变成原本漫不经心的样子,靠回椅背上,手指叩了叩桌沿,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 看得到不稀奇,看不到才奇怪。 但是看到了又怎么样呢? 云猎对此心存侥幸。 出门在外,每个人每天所能看到的人不计其数。楼道里点头之交的合宿者、马路边偷偷出摊的小贩、过闸机时排在后边的年轻人、如川流般从视线两侧擦过的行路客,这样的人时时常有,这样无可无不可的相遇,每一分钟都在发生。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为了不让大脑过载,人会自行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记忆,大部分所见之人都会变得模糊,一直远成电影里的蒙太奇镜头。 所以看到了,也未必意味着什么。说不定景照就会把她当成一个加入副本的陌生玩家,说不定景照就只是被她这副过于特立独行的出场吸引了眼球,说不定景照看完这一眼就会移开视线,说不定景照…… 根本不记得她了呢? 五年过去,她晒黑了,也长高了,剪了短发,连眼镜都忘记戴。 五年过去,云猎是夜以继日备战研考的普通大学生,不再是陆一闪闪发光的天才保送生。 有时候翻看高中的手帐,她都觉得好像不认识那时候的自己,何况是别人呢。 何况是…… 景照呢。 怀揣这样自欺欺人的心理,云猎看看挂灯又看看山水画,看看空调又看看守门员,把棋牌室打量了个遍,尽量不去看那双盛气凌人的丹凤眼,却发现最后好巧不巧,还是得要坐到他对面。 她冲姜君好苦笑,心想,完蛋了,我是欠他,还欠得不少。 欠他一件校服、两颗纽扣、六本物理卷子。 还有一张飞往大洋对岸的机票。 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 * 抱着“世界之大自习舱之多刚才那么多扇门里随手一选竟然偏偏就能撞上景照这未尝不是一种很新的运气”的心态,云猎苦中作乐,翻开了系统发给自己的牌。 然后她就更加惆怅了。 不是条牌、不是筒牌,一张已经出现两次、被大家正说反说都描述尽的西风,静静躺在她面前。 云猎本来都打算好了,如果抽到新牌,就将自己原本那张明牌替换掉。 目前看来,这个游戏是很需要借明牌来掩盖【底牌】的。毕竟,一旦关于明牌再无话可说了,玩家的话锋多多少少便要转到底牌上——而等到那个时候,无论谎言还是真话都不重要了。 因为,哪怕撒再高明的谎,也还是会让人反向推测出一点信息的。 说自己没什么,其实就是有什么;而若是说自己有哪张牌,也能让人推测出缺哪张牌。 结果偏偏来了一张更加难以描述的西风—— 云猎思考两秒,还是将这张麻将打了出去。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有意为之,右半桌玩家摸牌的情况差不多都是这样。等到小帅哥也垂头丧气地打出一张西风时,牌桌中央已经躺了三张发财、一张红中、两张白板、一张西风,零零落落,像大家脸上所露出的表情。 也正是因为这样,在想起掩饰之前,快乐和如释重负就已经更快一步地出现在了九号棒球帽脸上。他用手背稍稍挡了下笑得飞扬起来的嘴角,不假思索,将原本的那张明牌打了出去。 五条代替了三条,出现在明牌的位置上。 戴着发箍的少女向他投去羡慕目光,然后也打出去一张白板。 自打发言时被四号坑过后,白毛少年就一直愤愤地盯着她;眼见对方刚才将南风打出去,他不知想起什么,反而将自己始终攥在手心里的底牌翻转过来,向外滑去。 是张六万——好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看向六号手边的另一张六万。 就连六号自己,也忍不住朝那张被随随便便抛出来的牌瞄了一眼。不过他似乎对自己所留的底牌颇有信心,很快就将神情调整过来,也不像九号那样笑得明显,低了低头,表现出不想引人注目的态度。 相比之下,江楼月可能是场上情绪最为稳定的那个人了。云猎觉得这种人天生就该被拉去玩狼人杀——谁也别想从她脸上读出牌的内容,哪怕连着六把都抽到狼人,她也只会在发言时非常平静地说“大家好我是一个平民”,而村民们也会第六次被她自然到没有半分裂缝的表情骗到。 就是带着这样无法用悲喜来定义的表情,江楼月非常迅速地将北风打了出去,亮出自己刚刚摸到的三万。 第32章 有江楼月珠玉在前,十三号的表现就更加显得平平无奇了。他颇为困惑地看了看手中的牌,目光在三张牌反复流连着,以至于让人怀疑这三张牌大约完全没关系,才能令人为难到这种程度。最后,他似乎是被场上已经打出的三张白板说服,也把原本那张明牌白板推到了外侧。 这次轮到云猎接受全场目光洗礼了。 因为十三号也抽到一张二条。 不过云猎自己倒不是很在乎。游戏规则决定了对和牌影响最大的是上下家,她和十三号中间隔着那么多人,这张牌很难流通到她手里。 十四号的脑壳更红了,用东风替了西风;十五号倒是比较得体,用五筒换了红中。十六号那位空调守门员,表情却难得平静起来,大约也是很满意自己的牌,甚至都没顾上用眼神征求景照意见,就直接用三万替了西风。 景照手指从牌面上擦过,意识到这是张什么牌以后,眉毛微微挑起来,又看云猎一眼。 云猎看着他懒懒打出的那张东风,心想,你看我干嘛,这也不能怪我啊。 这个人果然就是余怒未消…… 看她处处不顺眼。 她坐在这里,除了呼吸什么都没干,都能让他惦记上。 反正怎么做也不可能让他对自己喜欢多一点,云猎干脆破罐子破摔,盯了回去。盯那张因为被他握在手里都显得昂贵许多的麻将牌,盯那只骨节分明、长而有力的手掌,盯那双好像藏着浩瀚风波的眼睛,盯着盯着,她忍不住想,怎么会有人五年以来一点都没变呢? 还是那种把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还是像利刃出鞘一样桀骜。 还是……想盯着她看的时候就无所顾忌。 他半点没变,可是她变了。想到这里,云猎底气更足,无比大方地迎上他的眼睛,决定用自己的表现教这人看看,什么叫做今时不同往日,什么叫做情绪稳定的成年女性。 明明刚才还用眼神向她宣战呢,可现在被自己挑衅回去,这个人就好像又想起了他应当很讨厌她这件事。像被她目光烫到,景照喉结动了一下,蓦地转过脸去,移开视线,说什么也不肯和她再对视下去。 云猎慢悠悠地想:好吧,反正这局算我赢。 一个碰到跑路的前任,一个碰到记仇的债主,就大家这个抽卡手气,还能坐在同一张麻将桌上,只能说半斤八两。 谁也别嫌弃谁,凑合着打吧。 第17章 vol.2|05 向死而生 不止是他们两个,第一轮下来,所有人似乎都打得很凑合。没人听口,没人出声,大家都有些疲沓,盼着下一轮能早点开始。 就连棒球帽脸上飞舞着的雀跃之意,也在这样的氛围中渐渐冷却下来。只是他时不时还会下意识用指腹去碰麻将,像一个迫不及待地想要掀开骰盅的赌徒,嘴角止不住地往上飘。 结果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偏就没那么简单。那个读高中的小女孩清了清嗓子,都准备再次开口发言了,嘴巴却忽然顿在微微张开的口型上,惊讶抬头。 云猎也抬起头来,看向那个声音传来的地方。 半空之中,电子音正不紧不慢地播报着: 【检测到玩家游玩进度达标。游戏节点确认。任务解锁。】 【玩家请听题。】 【论述:有人认为通关游戏的关键,在于想什么来什么的手气;有人认为通关游戏的关键,在于不论什么时候都能扭转局势的技术;也有人认为,通关游戏的关键在于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心态。你是否同意这个说法?如果是,请结合实例进行论述;如果不是,请谈谈反对的理由,并用实例予以说明。(13分)】 【作答方式:系统将根据玩家行为自动打分,无需另行提交答案。】 【通关奖励:[离开棋牌室]*1 [晚餐]*1 [抽奖券·金]*1】 【答对得分,答错扣分,跳过不得分。】 【负分淘汰。】 上来就做论述题,这未免也太刺激了。 古有巴甫洛夫的狗,今有久经考场的人。虽然知道不用亲自输入答案,但“论述题”这三个字还是让云猎忍不住转了转手腕,感到一阵错觉般的酸痛。 她将视线转回眼前光幕上,开始在心里拆解题干。正想着该从哪些角度作答,云猎却见一朵小红花已经打着转落下来,慢悠悠飘在高中生妹妹手上。 ——就连妹妹自己看起来也有点错愕。先是低头看看指尖停驻的花瓣,然后迎上大人们投来的、意味深长的视线,妹妹手指颤了颤,忽然反应过来,将手指向内一抓,立刻将小红花收进身体里。 再看了看括号里的分值,云猎也反应过来了。 不愧是高中生,应考素质正处于巅峰期,即使是面对这样需要赌上性命的游戏,都能立刻用本能做出反应啊。 她在心里默念起来:“答:我不同意。答……还是说应该写‘解’?就是‘答’吧……喂?系统?听得到吗?” 一朵圆嘟嘟的小红花,好像被谁不情不愿从空中抛出来似的,直直掉进了她手里。 有恍然大悟的,有误打误撞的。眼看题目刚出,便有两个人接连夺得分数,其余玩家也各自低头思考起来,也不知究竟是否将个中原因想明白了,便又见许多花朵出现,在原本一潭死水的氛围中溅起涟漪。 第33章 那肉眼难寻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搅得人心也活泛起来。 有人坐直了身体。有人将脖子朝旁边斜斜地探了过去,像是动了打小抄的念头。有人手比脑子更快,眼见一朵小红花要落在下家手上,蹭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伸手去抢。 光头气得脸从潮红涨成酱红,一边扯住十三号的衣服将他拼命往后拽,一边也跳起来去争那朵象征着分数的花:“我操你干什么——” 在如此巨大的力道下,十三号被拽得踉跄两步,失去平衡,皮带重重地磕在麻将桌上,震得整张桌子都晃了晃。江楼月伸手按住自己那两张被撞得险些移位的牌,上半身猛地向后一躲,避开了两道接连栽倒的阴影。 是两个人。 十三号摔倒在地,墨镜从鼻梁上跌落下来,露出他惊魂未定的眼神。随着一滴冷汗从脑门上渗出来,他睁大眼睛,连拍去手上的灰尘都忘记了,下意识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撑在地上,飞快地向后边蠕动,想要从原本的位置上退开。 咚。 他重重撞在江楼月的椅子上,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惊恐地转头去看。 江楼月低下头,冷冰冰对上他的眼睛。 然后她拉开椅子,也没管十三号一个栽空仰在地上,从满地狼藉中绕过去,单膝屈地,将手指放在光头鼻子下面。几秒之后,她站起身,冲剩下的人摇了摇头。 【淘汰玩家数:1】 【存活玩家数:16】 像是为她解说般,系统播报适时响起。 在她和十三号面前,那个上一秒还怒吼出声的光头,已经半点呼吸也没有了。在有些昏暗的灯光下,他像是被某双看不见的手扼住喉咙,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向外暴凸出来,印在那张痛到失去血色的脸上,嘴巴还大张着想说些什么,却连痛也无法再喊出口,死气沉沉地躺在地上。 相比起图书馆里那种悄无声息的吞噬,相比起“也许怪物只是游戏给人套上的另一种外壳”的自我安慰,这样来得无比直白又凶狠的死亡,就像一记失控的网球,重重击打在其他玩家心上,让大家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禁止玩家在非发言环节交谈。” ——这句话后知后觉地浮现在人们脑海中。 只因为违反规则,就触发了即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早知云端失控,可是失控到如此地步,还是让人惶恐。 伤害体验和死亡发生机制,原本应该是锁死的。当年那场ai革命后,人工智能所能理解和解析的事物呈几何式增长,虚拟世界也就变得越来越接近真实;借助于超高精细度的物理引擎,计算机不止能够帮科学家模拟实验、帮社会学家模拟城镇、帮汽车厂商模拟碰撞,还能将这种模拟运用到游戏中,让玩家切实体验打斗时拳拳到肉的痛感。 不同于端游时代屏幕上一行“胜败乃兵家常事,少侠请重新来过”的字样,不同于手游时代随着屏幕变灰而倒地的游戏角色,在全息舱中,火焰会烧到衣服上、浓烟会呛进喉咙里,死亡这件事,将会真实地发生在玩家的感官系统中,给人带来濒死体验。 从那时起,对于要不要将模拟生死的权柄交给计算机、这种权柄的伦理学依据和合法性从何而来、云端对现实的仿真又应该维持在什么界限上,一度爆发了非常激烈的讨论。不少财团都认为,恐怖、格斗、角色扮演等等本就是广受喜爱的游戏类型,如果剥夺这方面的体验,势必会削弱玩家的游玩感受,进而对营收造成影响;何况还可以利用这种技术来开发体育锻炼、竞技对战、压力测试等多种应用,构建成本低廉的训练场景。 这是一个具备广阔利润的市场。 在这种论调的支持下,各种大大小小的游戏如雨后春笋般发售,涌入云端。只是好景不长,没过多久,流媒体的头条就被一桩又一桩悲剧所占据。 《惊!lt;回魂夜gt;发行第三天,某玩家因游戏创伤而在现实中死亡!》 《比真实更真实的恐怖:在lt;暗悚gt;中体验滴水刑,一玩家因窒息感过于强烈而丧生!》 《背后原因值得反思!连续登上三次全息格斗台后,他的身体竟也布满黑青!》 《多名科学家联合声明:如果大脑接受了过于真实的疼痛讯号,人体可能也将出现对应器质性损伤。》 《我们到底要在虚拟现实中寻求什么?死亡闹剧正在扩散,谁来给云端的杀生划上休止符?》 一时之间,抗议的声势翻山倒海,占据了各大网络平台。在爆发式的舆论压力下,云端技术部门不得不站出来道歉,而新的法律修正案也很快通过,对全息舱的信号强度、运行方式都做出严格限制:首先为全息舱应用进行严格分级,禁止未成年人体验任何包含暴力血腥元素的内容,禁止全年龄向应用以写实形式呈现死亡;其次,按照分级逐步开放云端内的伤害体验,但是将仿真度大幅削弱,并将死亡模拟机制彻底锁死了。即使是r18+游戏,虚拟体验也不得高于真实反馈强度的20%,从而确保玩家不会在游戏内收到足以刺激身心的强信号。 有传闻说,只有在军用场景中,才会将虚拟强度调到80%以上。 然而现在他们所体验到的,是百分之百。 在这个面向全年龄段的自习室里,在这个上到备考职业资格证书的上班族、下到准备幼儿园入学资格考试的三岁宝宝都有的场景里,死亡正在发生。 第34章 尽管在全息舱里死去,并不一定就会导致现实的死亡,但有那么多血淋淋案例在前,谁也不敢赌。 那种因为一分两分而产生的激动,被冷水当头一浇,已经从棋牌室里消散不见了。 有长达半分钟的时间,房间里安安静静,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还要呼吸。 就是从这样的死寂之中,云猎隐约感觉到,有某种对于求生更加狂热的渴望、某种在恐惧中爆发的狠劲,开始向着水面上浮起。 大家的心态正在变化。 【发言环节开始。】 当系统平静地吐出下一句播报时,空气中的氛围蓦然一变,牌桌边的玩家们不约而同坐直了身体。 第18章 vol.2|06 谨言慎行 即使是向着古战场吹响号角,又或者在戏楼里敲响开场锣,效果恐怕也不过如此了。 空气紧绷,更胜满张的弓。而一道又一道目光,已经如箭矢般向着即将开口的人投去。玩家们身体微微前倾,聚精会神,表情里不自觉地染上进攻性。像是害怕她说出什么,又像是期待于她说些什么,然后迫不及待撕碎那份被抛出来的谎话,揭露她的底牌。 亲眼目睹过死亡之后,这场游戏的严肃性已经无需多言,每个人都想抢到属于自己的活命券。 这可是要按积点排名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让别人和牌”这件事,甚至比自己和牌更重要。 陈湛不是不能理解大家的想法。她习惯了上学时坐在角落,习惯了吃饭时不上主桌,习惯了过一种不被人注目的生活——如果不是因为进来得太早,房间里连号码灯都还没出现,她也不会选择这个看起来离门很远的座位;等到桌灯渐渐成形时,两边又已经坐了人,让她想走却不敢起身,这才阴差阳错在一号位上留下。 过往人生,固然会让陈湛因为人们的注视而手足无措,但也给过她许多得以观察这个世界的时刻。 年纪还小的时候,全息舱是新鲜玩意儿,还没有以相对低廉的价格推广开来,父亲还是更喜欢去巷子深处的实体棋牌室打麻将。那时候她跑去叫父亲回家吃晚饭,父亲总是焦躁地挥挥手,说打完这把、再打一把、再次多打一把。所以陈湛曾经无数次站在父亲身后,目睹着他是因为哪些牌而皱起眉头,又在哪种时候才会松了神情。 还只是为了五十或者一百块而已。 何况此刻压在牌桌上的筹码,变成了一条命呢? 她越是能够理解,越觉得自己不该紧张。看父亲玩多了,陈湛就想,那些赢得最多的人,好像未必手气最好。这些人未必能第一个凑成搭子、未必在需要什么牌的时候就摸到什么牌,但却总是最平静的。他们很少会因为哪张牌不如意就垮下脸来,甚至哪怕输了两三把,也不会因此而大呼小叫,只是将牌码好,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波澜不惊地进入下一局。 所以看到系统所出的题目时,陈湛下意识地想,她是同意的——同意心态才是关键。 也所以,尽管大家猎人般的眼神让她后背激起一溜白毛汗,陈湛还是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慌张。 光头被淘汰后,他的牌似乎被麻将桌当成弃子,又吞进了桌面下的空间里,传出洗牌声。 因为事发时她太震惊,视线紧紧黏在光头座位上忘了动弹,所以反而将每个细节都看得很清楚。 麻将牌往下落、桌面拉开空隙的那个瞬间里,她看到了…… 那张底牌,也是东风。 陈湛觉得这是个机会。她想利用好它。 风牌被大家都描述尽了,谁也不愿要。如果两张东风都被自己想办法留下,岂不是可以和牌? 是时候想个办法了。要在这一轮发言时说点什么,让别人放松警惕,增加自己拿到东风而不被针对的概率。 说什么呢? 这个疑问浮现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陈湛想起同桌从前和自己说:“做pre?那有什么难的……你怯场啊?没事,你把台下的人都当成白菜就行……做不到?那这样吧,我教你个办法,你从台下找个熟悉的人盯着看,放松以后再看其他人,一紧张起来就再用目光去找那个熟人。你这样,你讲的时候就看着我,别害怕啊。” 上一轮里,陈湛就发现,十二号最为冷静,像极了她以前见过的、那些很会打牌的人物,看着便让人安心。 于是陈湛将眼神转向了十二号。 “……?” 由于懒得和人打交道所以很少摆表情的江楼月,看着小姑娘转向自己,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 好像没惹过她吧? 算了,惹就惹了,也没关系。 懒得在这件事上耗费心神,江楼月面不改色,望了回去,准备听听对方要说什么。 那倒的确不是一句针对江楼月的话。 如果仔细去看,陈湛开口时,嘴唇其实是有一点颤抖的。只是她接下来说出的话,让其他人根本无暇注意这些细节了。 “第一,我没有两张连续的牌;第二……我有两张连续的牌。” 她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这样保险。最好能让别人认为,自己是打算用那张底牌来凑数字搭子的,而东风这张牌只是个幌子。老话讲灯下黑,人总是更容易对摆在明面上的东西丧失警惕,决计想不到那看似是幌子的牌,其实才是陈湛想要保护的。 第35章 戴着护腕的男人眼睛一亮,似乎觉得这个说法颇为可取,紧接着便说:“第一,我没有两张相同的牌;第二,我有两张相同的牌。” 话说到这个时候,再要记住前面的人都说过什么、避免重复,其实已经很困难了。 坐在三号座位上的那个姐姐有些凶,陈湛原本是不敢看她的;可是三号虽然一副不好惹的样子,思考许久后开口时,声音却仍然清新,像一把跳跳糖蹦进人耳朵里:“我有万牌,也……哦,有东风。” 这样的语气,好像足够吹散游戏在人心头蒙下的阴翳。陈湛一时有些好奇,一时又担心自己的眼神会暴露出对于“东风”这张牌有多在乎,最后还是将视线往旁边偏了偏,去看下一位发言的玩家。 四号看着手边那张南风,一时间有些恨牌不成钢的意思,想了半天,才艰难地说:“我……没有万牌……但是有筒牌……?” 音调走到最后,几乎已经不确定地扬成了一个问号。 还好,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四号将手挡在下巴边,无声地松了口气。 陈湛也替她舒了口气。短短几句功夫,陈湛发现自己手心都被汗打湿了:这个游戏的难度,正在随着玩家们所说的话而飞速增长。每当一句话说出,牌桌上的地雷就多埋一个,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刀光剑影,都藏在消散的话音里。 她为发言的人紧张,也是在为自己焦虑。光头已经——陈湛觉得自己还是无法吐出“死”这个字——淘汰了,这轮要发言的人只剩十六个,游戏实际上正在加快。再轮到她的时候,她能想出一句既不暴露牌面又不重复的发言吗? 她还能平安地撑过下一轮吗? 不知道小胡子有没有想到这一层,但他的脸色也显而易见地为难起来,揪着胡子,翻来覆去地看手上的幺鸡,好半晌才试探着开口道:“我没有筒牌……也没有,呃,应该是有——不对——唔!”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眼睛已经瞪大了。 那是与光头如出一辙的神色。惊惧、困惑、痛苦、仓皇、后悔,情绪汹涌,却又在倾泻而出之前便失去生机,像是突然拔了电源的显示器,狰狞又不甘地定格在人脸上。 混着鲜红碎块的涎水,滴在他胡子上,又随人体摆动的幅度甩开。 小胡子向后跌落的身体被椅背接住,软塌塌地向下滑去。 数秒之后,在大家惊恐得甚至逐渐有些麻木的眼光里,那种滑落终于停止,形成一个活人难以摆出的、扭曲而蜷缩的姿势。 【淘汰玩家数:2】 【存活玩家数:15】 空气的流动,好像也在这一刻停止了。 第19章 vol.2|07 正经人谁胡二条啊 空调呜呜地吹着,好像在哭。 冷汗惊落之后,被风一吹,就沉甸甸地贴在皮肤上,吸取着人的体温。 原本属于光头的座位,此刻已经变得空荡。坐在旁边的西装男人打了个寒战,伸手将外套拢得再紧了些。 十六号也有些受不了,腾地站起身,想要将那台空调关掉。按键“滴”、“滴”地响起来,机械音如同细碎冰块,顺着人耳道往喉咙里滚,留下一条条湿冷的波纹。只是不论他怎么在触控面板上操作,气温也没有半分变化的趋势,只有提示音滴滴答答响个不停。 刺耳的、冰冷的、毫无生气却反复奏响的声音,越是如此,越叫人从沉寂中觉出诡异。 陈湛努力告诉自己,要保持冷静,但还是多多少少因为这种气氛而拧起了心神。 好在不舒服的人似乎不止是她——也可能,用“不耐烦”来形容她旁边那位要更合适些。十七号连头都没转,只是往空调的方向移了移眼神,然后肩膀向后一沉,倚在靠背上,有种百无聊赖的样子。 十六号小跑着回到了座位上。 杂音消失后,寂静变得更为浓郁了——这样的寂静总不可能维持太久。序号为“6”的桌灯不为所动地闪烁起来,像是在催着六号开口,渐渐急迫。 陈湛将视线溜着小胡子的座位边移开,小心而好奇地看向六号。他之前一直维持得不错的低调与从容,已经被上家之死敲出一道裂缝,正摇摇欲坠地挂在脸上,似乎随时都会哗啦啦摔掉。 最后,他终于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我……的牌和上一轮一样。” 没有违反规则。 六号神情稍微松散了些,立刻接着自己的话茬说道:“我的牌和上一轮不同。” 透过余光,陈湛隐约感觉有几个玩家扭了扭身子,不知道是在懊悔怎么偏就没早些想到这样的话,还是在气愤这么好用的托辞被别人先说了。 不过,就坐在六号下家的那个姐姐,反倒没露出什么不高兴的神色。她手指一下下点着麻将牌的表面,虽然也在看着六号,但思绪却好像已经飘到了某个很远的地方,甚至让人担心她到底有没有听到刚才的发言。 陈湛正在心里猜测着,却见那个七号姐姐忽然回过神来,把碎发往耳朵后边拨了拨,视线环过大家,微笑着—— 微笑着? 检视了一下自己的用词后,陈湛觉得没说错。七号在笑;虽然不算很夸张,但是嘴角微微地扬起来,露出一只小虎牙,总让人觉得,她心情是不错的。 刚才那么一圈扫视,似乎让七号找到了自己的猎物。她指了指十七号,说:“我的明牌和他的不一样;不过其实是一样的。” 第36章 直到这个时候,随着众人纷纷如向日葵一样掉头,陈湛才终于看清十七号的脸。 * 对于太过美丽的事物,不同人会有不同的态度。一些人喜欢占有,一些人喜欢追逐;一些人选择谄媚,一些人反而诋毁。 形形色色的态度,陈湛都见过。就说年级里漂亮得出名的那些人,便从来都不缺跟在后面提包送水的拥趸,也从来都不缺暗地里编造流传的谣言;但是陈湛觉得,自己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种流派。 非要定义的话,应该是……抗拒吧? 就像自然界的生物,会本能地远离那些色彩鲜艳的昆虫、蘑菇和花一样。 尽管从来没在全息舱以外的地方见过这些东西,不过,学到“警戒色”这个概念的时候,陈湛还是和同桌分享了自己的心得。 同桌拍着她的肩膀说:“你觉醒了远古血脉,这是好事啊。” 大约正是因为这样的心态,十七号一进来,陈湛就想换座位了。 毛衣款式那么简约,都收不住这人骨子里的纨绔气。那种悠闲的步态,那种舒展的意气,那种玩世不恭的神色,那份仿佛天生就理所当然享有一切的气质和那张打眼看去就帅得让人心惊的脸,立刻在陈湛脑海里唤醒了无数个所谓年级风云人物的名字。 在走廊上永远直接从正中间大摇大摆过的那种。 ……这也太浮夸了吧! 更夸张的是,这位大哥,没几秒就瞄准了正对房门的位置。 十六号笑嘻嘻地跟在他身后,说:“大佬你这么快就选好座位啦?真是太有效率了。你有什么选座秘笈,也和我说说呗?是不是看中了这里通风好啊?或者一会儿逃生方便?” 平心而论,十七号说话的声音不大,也不难听。只是,像他这种人,好像从来就没有考虑过“会不会吵到别人”或者“别人会不会生气”之类的事,边走边自然地回答:“你当买房呢?” 十六号真就没有生气,笑得更柔和了:“那是为什么啊,大佬你教教我。” 人高腿长,几句话的功夫,十七号已经走到了桌边。他一手将椅子拉开,说:“我要找人,这里方便。” 差不多是这个时候,桌灯也开始浮现了。十七号饶有兴致地看了一眼—— “而且,这个数字带七,挺好的。” * 基于这种印象,陈湛本来以为这大哥会继续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又或者直接懒得搭理。 他抿了抿嘴,接住七号的视线。 那块麻将在他修长手指间转动着。指尖翻飞,青碧交织,在十七号不动声色的表情下,转成一重重虚影。 他什么都没说,没有笑,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但是陈湛看到,他原本如刀锋般压低的眉头,向上松开一点点,让人觉得这双眼睛亮了起来。 几秒之后,十七号将这张牌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扔。 好像只是为了验证她的话而已。 ——那确实是很值得关注的话术。 现在场上撞牌的人不多,也只有三号和十二号、四号和十一号、七号和十三号三组而已;何况即使撞牌,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将真话和假话对调过来就行。眼看被七号打开了新思路,大家纷纷抓住机会,以求顺利通过这一轮,好能暂时松口气。 戴墨镜的十三号先是动了抢小红花之心,又猛地遭到邻桌阻拦,之后接二连三目睹玩家淘汰,心理压力已经绷到了极点。迫不及待地发完言后,他骤然变成了场上最放松的一个,往座椅上一瘫,长长地出了口气。 另外几个玩家见他这样,有些感同身受地笑了笑,棋牌室里的氛围终于松散些许。 只不过,陈湛却没法完全进入这种半场开香槟的节奏中,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越算越有些担忧起来。 场上现在还剩十五个玩家。七号的发言虽然好用,但是等到下一轮开始之后,最多也只能再说七次,就必然会发生重复了。 就算下一轮也是她最先发言,百分之百可以安稳地存活下去,但是,等到再下一轮呢? 这不是什么一劳永逸的办法。 在危机感的驱使下,陈湛来回端详大家的牌,思考着如何才能保证东风不流入别人手里。 不慌…… 不能慌。 她要冷静…… 冷静可是关键啊。 * 果然,牌运才是关键啊! 八号心里暗喜,看向上家那位姑娘的眼神更欢快了几分。 几十秒前,在他忐忑的注视下,七号竟然将手从那张两轮都未变过的明牌上移开了。 这件事实在有些让人难以理解。 二条不算什么大牌,况且另一张已经在墨镜手里了。这样算来,无论是一口气抽中另外两张,还是凑齐幺鸡和三条,概率都不如别的组合。至于再下一轮描述的难度,无疑也会涨高许多,桩桩件件都是换牌的理由。 然而,偏生就是这么让人惊讶,七号姑娘还是选择了留下二条。 难道她的底牌,真的是三条? 这个想法一闪而过,八号却没有追上去。对他来说,眼下可有重要得多的事情。 毕竟她打出来的牌—— 是张和他底牌如出一辙的五筒啊。 看到上面刻着的五个圆圈时,八号觉得,自己都快要不会呼吸了。 第37章 此时此刻再想起系统所出的题目,几乎不需要任何犹豫,八号便在心里激烈地呐喊起了自己的答案。 第20章 vol.2|08 抄答案也是门技术活 点题了,完全点题了。 这还用问《谁是好人》吗? 那肯定是七号啊。 尽管半个字都不能说,但这些话全从八号欢呼雀跃的眼神里流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将这张五筒吃进,把原本的明牌打了出去。 还好这不是真正的麻将游戏——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陈湛想道。要不然,按照八号这个心态,很有可能会变成那种早早凑成两三组牌、感觉这把稳了,结果却发现最后一张牌已经被别人拦住的玩家吧? 比如现在,陈湛就已经猜出来了:八号那张底牌,肯定是四筒、五筒、六筒、七筒中的一张。抛去“555”这个组合,五筒能成形的搭子只有“345”“456”“567”三种;而如果底牌是三筒,那么理论上“123”和“345”的概率相同,就算他想换成后者,也完全没必要高兴成那样。 陈湛认认真真算着,忍不住偷看一眼七号。 这个姐姐看起来不是莽撞的人,那么,她也是为了试探下家才故意这么打的吗? * 感觉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云猎抬起头,发现那位高中生正往这边看,于是冲她客气地笑了笑。 高中生躲闪不及,回了云猎一个微笑,笑得就像是逃掉晚自习回家时路遇教导主任遛狗,商业中带着一丝尴尬,尴尬中带着一点救命。 一号在想什么,云猎是半点也不知道;不过,其他人心里转什么念头,云猎倒很有把握。 从系统出题到现在,有几个人似乎对答案犹豫不决,一直都没有触发过得分;然而八号的喜悦如此强烈、如此具有说服力,不啻于送上门的论据,让他们多多少少有了些想法,各自做出选择。 肉眼可见地,小红花一朵朵飘下来。 得分总是让人高兴的。一瞬间房间里的空气蓬松起来,一瞬间又因为摸到的牌不合心意而落下去,但再怎么跌落,好像还是有那一点点开心兜着底,大家脸色变来变去,总算都没有垮得太明显。就连打从被针对过后情绪便不是很高的十一号,也没有因为这轮的得牌而太过失落,直接将五万打了出去。 ——尽管他才一打出去,看着下家亮出的三万,便又有些不高兴起来,好像在懊悔怎么就给别人搭了梯子。 江楼月看看那张五万,又若有所思地看看云猎。 出乎其他人意料的是,她并没有选择吃进这张牌,而是抬手又摸一张,只扫一眼便丢了出来。 * 是幺鸡。 光滑的牌身上还若隐若现印着指纹,也不知道是不是刚被淘汰的小胡子曾经握过的那张。 或许是当真不忌讳,或许是高兴得无暇去想,墨镜一个饿虎扑食,赶紧将幺鸡抓回来,替了原本倒扣的南风。这下可让十一号更不高兴了——他盯着那张自己梦寐以求的牌,脖子梗了梗,如果不是规则所限,只怕恨不得当场就上手去抢。 不论是之前还有些儒雅的西装男人,还是一直表现得颇为温和的发箍少女,都忍不住往旁边侧了侧身子——幅度大得有些夸张,好像唯恐别人看不出来似的——并且向十一号投去那种如同在看通勤公车上外放音乐之人的眼神。 谁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神经正在崩得越来越紧。大惊大怒,大悲大喜,在短时间内这样密集地经历过后,人原本用来盛放情绪的容器已经脆弱无比,只需要一点点力度,就足以让那些念头遍地横流,将污渍甩得到处都是。 更别提这么大的压力了。 顶着这样山雨欲来的低气压,十六号表情也不是很好。他看了看景照脸色,又看了看八号那张乐得仿佛缓不过来的脸,犹犹豫豫打出去一张五筒。 ——八号看起来突然挺想吃人的。 小小的棋牌室,此刻反而成为一种束缚。没有窗、没有门,人和人只能满身尖刺地挤在一起,找不到半点遮掩。得分时如浪头般涨起来的欢快,已经退潮退得干干净净了,只露出一片死寂,以及满室冰凉的空气。 大家坐着,沉默又有些提防,不知道在心里算计什么。 牌桌对此浑然未觉,继续按照设定好的流程运转着,拉开裂缝、吞下废牌,咕噜噜地洗起了牌。 【发言环节开始。】 陈湛一个激灵,坐直了身体。 她正飞快地筹措着话语,却见七号像是弄掉了什么东西,忽然弯下腰去。 “我……” * 我找到了! 云猎左手撑着桌沿,从底下抬起头来,高高地晃了晃手掌,打断了一号才刚开头的发言。 看起来,在如此突兀的情况下,大部分人压根就没理解她这个动作的意思。不过这并非什么大事,因为只要随她一起将头探到牌桌下面,就什么都明白了—— 蹲在地上、仰着脖子,看着桌底那扇倒悬的门,云猎拍了拍手上的灰,心想,我可真是干得不错啊。 圆桌虽大,但直径也没长到足够与成年人身高相比的地步。“门”的尺寸就更小一些,在底板上挖出约四十厘米长、二十厘米宽,左侧悬着一个中式风格的铜质门环。 ——那竟然真的是一扇门! 第38章 玩家们像一窝蘑菇似的挤在桌子下面,你看看我、我看看她、她看看“门”,最后都将目光投向云猎,满脸印着问号。 云猎倒是很有兴趣为大家展示一番自己精妙绝伦的推理,然而眼下实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在心里掐了掐秒表,感觉一号的发言时间快走完了,拉开门环,将胳膊探进去感受了一下,当即冲一号招手示意。 还好有图书馆里锻炼出的良好手语基础,云猎绞尽脑汁,勉强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从这里出去,应该可以离开,但同时也会结算分数。如果答案有说错的地方,倒扣之后分数不足,可能就会被淘汰。 你想上去吗? 你想留下来重新刷分吗? ——这是云猎抛出的选择题。 * 能上去吗? 真的要上去吗? 一盆冷水浇下来,发现生门的欣喜瞬间淡了许多。 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人人呼吸交织,仿佛能够听到那回荡在彼此心里的质疑。 按照这扇“门”的大小,成年人只能勉勉强强竖着钻进去——诚然木桌厚重,但桌面厚度也不过十几厘米,还要算上洗牌机器的空间,怕不是一进去就会碰到脑袋吧? 是用仅剩的时间回到座位上,老老实实地继续游戏,还是冒着或许会磕到头、或许会负分淘汰的风险进去? * 有人在看陈湛,而陈湛在看七号。她看到七号眨眨眼睛,努力将手往深里探了探,肩膀都快顶到桌板了,然后才将硌出红印的胳膊抽出来,向自己招了招手。 她看到七号张开嘴巴,伴随手势,无声地比着口型,露出一点虎牙尖尖。 【素质·知人论世】 [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 如果不了解作者,怎么能理解文章呢?而如果不了解作者所生活的时代,又怎么能理解作者呢?《孟子·万章下》中的这句话,构成了古代文论的一项重要概念,对后世文学批评产生深远影响。孟子认为,文学作品的风貌形式、思想内涵与作者本人及其所处的时代息息相关,需要对这些有所了解,才能够透过文字本身,更为准确地把握作者的写作意图,从而理解作品。 随着这一思想不断流传,影响力渐渐扩大,人们将它与生活经验结合,发现这种批评方法已经不再局限于文字,同时也适用于口语、表情、肢体动作、emoji等多种表达形式。^_^ ——敏锐增加了! 效果:当人以任何形式向你进行表达时,你都能够读懂对方潜藏的意图、念头或话外音。 条件:*1.只能对您有所了解的人生效。 *2.由于理论上人存在的每一秒都对外界构成表达,所以理论上您的素质会在与人接触时自动生效哦。 *3.本文所指涉的“人”并不限于存活或逝世的状态。如果您愿意,一定可以成为非常优秀的批评家、心理医生、考古学家或者法医。 *4.解读效果与您对他人的了解程度呈正相关。 *5.话虽如此,面对生活在同一时代的人时,多多少少都会生效的嘛。 陈湛是在上一个房间里捡到这张卡的。虽然之前没有听说过这个概念,然而高中生的阅读理解能力不容小觑,她很快就明白过来。 之前,因为这个素质,陈湛觉得自己能在牌桌上立足。 但现在,似乎不完全是因为这个素质,陈湛觉得自己相信七号。她在心里飞快地核算了一下分数,既觉得有些事情想问明白,又实在不愿留下和那些人作伴,最终还是点点头。 ——而且,通过【知人论世】,陈湛好像也隐隐约约理解了一点七号的想法。 那不算是很完整的论述,但是却在她脑海里飞快地成形着。 陈湛愿意交上这份答卷。 她猫着腰挪到门洞正下方,腿部屈折的弧度慢慢展开,手撑在旁边借力,用头一点点去探天花板。 向着此路不通的障碍,向着水泄不通的黑暗,她直起身子。 * “出来了——我没事!这个门也是竖在墙上的,你们出来的时候小心一点!” 那“咚”的一声闷响,起初让人们以为出了什么事,不过少女带着喜悦的声音马上就从黑暗深处传了过来。 虽然对自己的推论百分之百信任,不过听到一号没事、也没被淘汰,云猎还是微微松了口气,立刻转向剩下的人,以眼神询问他们。 这道选择题,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还是需要犹豫的。倒是姜君好忽然想起什么,扒着桌子边往外看了看,重又钻回来,用手指比了个“14+2”——这个房间的座次,竟然是可以变化的。走了两个人,就变成剩下的14个人继续参与。 只不过,逝者也不会消失。 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有几个人便松了口气,冲云猎摇摇头,往回退去。反正已经得知了门的位置,游戏也还可以正常进行,他们把分刷得高一点再出去,也是来得及的。二号的发言时间快过了,动作简直迅速得不得了,头一个回到座位上去,声音旋即便在众人头顶响了起来。 还有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是想赌一把,还是不愿与尸首共处一室,犹豫未决。 姜君好才懒得陪他们耗,手掌向上握住木板,飞快地出去了。 第39章 四号咬一咬牙,大概是对自己积攒的分数有些信心,也跟着爬了上去。 江楼月自然是不必说的;从她没有选择吃进那张五万开始,云猎就知道,她明白了自己想要传达的意思。为了预防上一次开门的惨剧重演,云猎冲她打个手势,拜托江楼月还是先上去接应。 接下来—— 云猎歪过头,看了看景照。 * 往上爬的时候,云猎自己都忍不住感慨—— 这可真是物理意义上的“上岸”啊。 她双手一撑,像玩双杠似的将自己举了起来。 下一秒,熟悉的眩晕感袭来,世界猛地转了个圈,云猎被守在门边的江楼月和姜君好一左一右架在了怀里。 【结算中——】 【玩家[云猎],副本[谁是好人],已通关。】 【通关奖励:[离开棋牌室]*1(已兑付) [晚餐]*1(已兑付)[抽奖券·金]*1】 【答案评审:合格。观点声明,具备;反对的理由,具备;实例,具备。得分:13】 【淘汰判定:否】 还来不及听耳边炸响的一连串播报,她就感觉有人挪到了自己面前。 “那个……不好意思,你能帮我订正一下答案吗?” 第21章 vol.2|09 谁是好人·终局 映入眼帘的场景,与记忆中没有半分差别。 还是破旧而漫长的水泥走廊,还是洒着昏暗而发黄的灯光。金属大门一扇又一扇地排列开来,有种压抑的空旷感。如果只是这样静静地看,恐怕很难想到死亡正在这些门的背后上演,而人们又是如此费力才能从中离开。 只有十三朵热热闹闹的小红花,簇拥在一起,给走廊添了些许生机。 云猎将这些花收起来,往旁边让了几步,给后边出来的人腾开位置,然后才转头看向朝自己搭话的一号,见对方虽然主动开了口,但神色间仍然有些不好意思。而想起刚才牌桌下的情态,云猎也有点好奇她怎么就敢下定决心,所以主动伸出手去:“云猎。你这么问,是猜出来了吗?” 发箍少女和西装男人一前一后,都爬了出来,正坐在地上,紧张地听着结算。 “我叫陈湛。”高中生也伸出手,尽管害羞,说起话来倒是很有条理,“仔细一想,‘在牌桌上找到生门’这一点,其实就能说明很多事情了……而且,不瞒你说,我有一张卡牌,可以听到一点点你的心声,所以被启发了。” “卡牌?”云猎一听就明白过来。 看来在这个游戏里,卡牌就是系统为玩家们提供的合法外挂,假如使用得当,说不定便能带来出人意料的效果。 只不过之前她们从图书馆里拿了好几本书,也只开出来一张卡,不知道还有什么渠道可以获得。 毕竟【神与物游】还有二十多个小时的冷却才能用呢。 “嗯。我也是突然才意识到的,时间仓促,有很多地方都还没理清,最后也只拿……”陈湛点点头,正说到一半,看见有别人往这边走,就含糊了一下言辞,转过话题,“所以想请问一下你解题的思路。如果姐姐你不介意的话,能不能教教我?” “是啊,和我们说说吧。” 说这话的却是早早上来的四号。戴发箍的女孩和西装男站在她后面,脸上各自有些悒郁之色,不知是被倒扣了多少分数,也都围过来,催云猎展开讲讲。 云猎正准备开口,却听守在门外的江楼月“咦”了一声,忽然用胳膊将扒在门边看热闹的姜君好往身后一拦。两个人齐齐后退半步,和那道飞出来的影子擦肩而过,好险才没有撞到一起。 ——景照似乎是直接一个箭步跳出来的。 他冲劲未减,眼见整个人有种向外甩出去的趋势,立刻以左手牢牢地抓住墙边,带着身子向后晃动,毛衣微微地荡起来,露出一小截清瘦腰身,肌肉绷得紧实而流畅,显然是实打实吃了劲的。 也还好景照人够高、腿够长,身形稳住之后,一步迈出,已经在地上站好了,把十来朵花顺手收起。 他一眼从人群中找到云猎:“我能不能把这扇门关上?” 云猎冲门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说:“你这是被追杀啦?” * 还真是有点像那么回事。 门洞狭窄,刚才江楼月出来的时候,可是斜着身子一点点通过的。景照这样不管不顾地用力一跃,固然是省了时间,可也难免磕碰,那件看起来就造价不菲的毛衣有几处被墙上毛刺扯开了线,头发毛绒绒地从他额头上垂落下来,衬着他望向她的眼睛。 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张金玉般的脸,哪怕蹭得灰扑扑,也显得那些灰尘是为了装点他才存在的。在这样的装点下,原本一身纨绔气被狼狈冲淡三分,有点像是从泥地里捞出来的大金毛,反而让人不忍心讨厌了。 挺有意思的嘛,云猎想。 同一个房间,一进一出,两个人的位置恰好对调过来。 这才是他们重逢的第二个小时呢。 姜君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清了清嗓子:“怕你们不知道,和你们说一声,关门想拦的那个人——好像已经爬上来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十六号那颗脑袋,忽然从门后面杵了出来。 他一脚跌在地上,也顾不得拍灰,也顾不得听结算,边往起站边朝着景照笑:“大佬,我觉得还是你想得周到,分数可以慢慢攒嘛。刚才的事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兄弟就是一时想岔了。我本来是觉得,反正那里头也没什么怪物啊危险的,咱们坐着休整,把分数刷高一点,还能吹吹空调,不失为一件美事,你说是不是?不过我这仔细一想……” 第40章 这仔细一想,想出了什么结论,十六号恐怕是再也没机会说了。他一头栽到地上,脑壳与地砖碰撞的脆响在走廊中回荡开来,代替他诉说着接下来的话。 始终没有一朵花落下来。 将目光从十六号那张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僵硬的脸上移开,云猎望向景照:“是他?” 景照嘴巴抿成薄薄的线,往地上看垃圾似的扫了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嗯。” 目睹此情此景,大家差不多也都懂了,一时间脸色都变得有些精彩。 戴着发箍的少女心想,不会吧,怎么有人挖了坑还好意思来追受害者?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是挺有钱,但也不像人傻钱多呀? 穿着西装的男人心想,都跟着大佬混过好几个副本了,是怎么做到既没有学到人家的本领、也没有摸清人家的脾气的?竟然会提出让人陪你留下的要求,这简直就像老板说要把公司当成家,结果你把老板当成妈。 陈湛心想,从逻辑上来说,大部分玩家都离开后,当时还能阻碍景照离开的,也就只有十六号;不过从感性上来说,这个人选还真是足够出乎意料——在棋牌室里的时候,十六号对别人没什么礼貌讲,但可从来都一副唯景照马首是瞻的样子。看来,不光是学校里会有一边给风云人物跑腿一边背后传八卦的跟班,哪怕离开学校很久很久,也还是会有这样的人出现。 江楼月心想,不知道十六号怎么敢拦住景照——他难道没有评估过两个人的战斗力吗?哪怕麻将桌底的高度会限制发挥,就冲着景照那一身健身房资深选手的训练痕迹,动手前至少准备点趁手的家伙才行啊。 姜君好心想,该,就你长了张嘴是吧? 四号心想,分数果然很重要。虽然这一次免于淘汰,但也已经扣了些分数;如果不赶紧弄清楚到底该怎么解题,下次就悬了。像这次的题,想来想去,到处都是想不明白的事—— 她想到一半,发现大家纷纷投来目光,才意识到自己没留神给说出来了。 既然话已经说开,四号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索性掰着指头继续问道:“所以,你是有什么找门的诀窍吗?为什么游戏没结束,我们也可以离开?为什么离开之后,大家得到的分数不一样呢?” 云猎拍了拍额头:她刚才本来都准备开讲了,结果突然出了这样的事,话题就被岔开了。 * “这是一个,由叙述性诡计构建的骗局。” 云猎的课是以这句话开头的。 听到“叙诡”两个字,景照看了她一眼。这个人除了刚才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团坐垫给她,就再没有说过话,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过,没听懂的人,显然还有很多。 “在解释之前,我想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们觉得,在这个游戏里存活下去,需要什么?” 面对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云猎席地而坐,问道。 “遵守规则。”西装男立马开口,看来光头近在眼前的死亡确实给他冲击不小。 “回答题目。”四号紧接着说,还下意识扫了一眼倒在远处的十六号,“不能变成负分。” “不能遭遇足以致死的伤害。”这是江楼月说的——大约也只有当真经历过书山火海中那个无限濒死的时刻,才能明白这点。 “对对,要是没有东西吃,人也是真会饿死的。”戴着头箍的女孩打了个寒战,似乎想起了什么恐怖的经历。 云猎点点头,抛出了下一个问题:“那么,请问,‘这个游戏’,是哪个游戏呢?” 如果只看大家的表情,她会以为自己是不是说了句斯瓦希里语。 “虽然我不知道大家之前经历的房间都是什么,但很明显,这些条件是在不同场景下生效的,对吧?”身为没少靠家教赚钱的人,云猎讲解起来,还是很耐心的,“比如,我们此刻坐在这条走廊里,就不必遵守什么规则,只需要保证自己的分数为正。恰恰相反,呆在棋牌室里的时候,不论答错题目或是没有回答,都不会立刻被淘汰;但是却需要遵守规则。” 陈湛好像明白了一点:“你的意思是说,要区分不同的游戏?不过,房间和房间本来就不一样……” 云猎反问:“那么,离开房间以后,游戏就结束了吗?” “当然结——”姜君好话说到一半,看看云猎的表情,又看了看四周破旧的墙壁,忽然反应过来。 云猎冲她点了点头:“对。我们一直在房间里困着,下意识将走廊当成了安全区。可事实上,除了房间里形形色色的副本,这栋楼本身,也仍然是一场巨大的游戏。” 这里不是安全区,而是困住玩家的终极樊笼。 也是人人需要遵守的底层逻辑。 —— 【欢迎来到上岸游戏】 这一刻,这行曾经占据了欢迎界面的文字,一笔一画,徐徐地浮现在每个人心里。 “所以,必须要分清楚,哪些是《上岸游戏》这个大游戏的要求,哪些是房间内部小游戏的要求。”云猎用手掌在空中虚虚地画了条线,“就以刚才的事为例吧。谁来试着拆分一下?” 陈湛举手:“老师——啊不,姐姐,我可以。” 顺着这个思路,陈湛慢慢地念叨道:“《谁是好人》的要求,是说一真一假两句话、摸牌、听口、胡牌……就是那些写在桌游规则里的话;《上岸游戏》的要求,是结合实例论证赢得游戏的关键要素。” 第41章 云猎追问:“问题在于‘赢得游戏的关键要素’。题干中的游戏,指的是哪个游戏?” 众人怔住。 对啊—— 在这嵌套着同时开展的两场游戏里,要赢的,到底是哪一场? 他们也不是傻子。既然大家都先入为主,认为要赢下《谁是好人》,那么经过云猎这样一问,答案必然是相反的选项了。 但是,虽然知道了答案,陈湛还是没懂怎么推理出来的。这种抄答案结果抄到一个“略”字的感觉不好受,她求助地看向云猎,希望对方能说得再细一些。 对于好学的孩子,云猎一向循循善诱:“你再拆分一下。《谁是好人》的奖励是什么?《上岸游戏》的奖励是什么?” 陈湛想了想:“《上岸游戏》的奖励,首先是分数,然后还有抽奖券、晚餐和‘离开棋牌室’。《谁是好人》嘛……按照积点排名决定下一局游戏的座次?” 姜君好插嘴点评:“这根本不能称之为奖励好吧。” “对啊。”云猎双手一拍,“明白了吧?《谁是好人》这个游戏的规则里,从来就没有说过会奖励玩家什么,更没有说过游戏会结束,反而默认‘下一局游戏’还在继续。一场永不结束的游戏,哪有输赢之分?” 四号恍然大悟,冷汗一瞬间便渗了出来:“那,选择留在棋牌室里的人,岂不是要一把又一把,无止尽地玩下去……” “恐怕是这样的。”云猎点了点头,“说实话,一开始我也觉得很复杂,光顾着研究怎么和牌了;可后来发现,真话也好、谎话也罢,听口也好、自摸也罢,这些形形色色的字眼,不过是一场盛大的障眼法。越是顺着《谁是好人》的规则玩,越是想着要赢,越会陷进这个游戏里——一旦大家的积点产生差异,排名拉开,那么‘下一局游戏’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她敢把那张五筒打出去,就是为了向队友们传递这个信息。 《谁是好人》的规则,不重要。 不要照着它玩。 所以,看到江楼月对那张五万视若无睹,没有选择吃进,云猎当时就放下心来,知道她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其实,其他玩家如果注意到了这个异常的动作,往深里想一想,或许也会早点发现两套游戏规则的冲突之处。只不过大家萍水相逢,谁也不认识谁,因此当时没人往心里去,却是在此刻后怕起来。 “没事,等他们打多了,估计就会发现自己被骗了。”姜君好又插嘴。 云猎总结道:“所以说,这正是系统的狡猾之处。你们回想一下那道题目,虽然故意采用了‘手气’、‘技术’这种听起来和麻将息息相关的词,诱导大家往那边想,可实际上半句麻将都没有提。恰恰相反,这些选项放在《上岸游戏》里,也同样成立——不过嘛,这种论述题一般都是言之有理即可,我觉得大家选了什么都不重要,只是因为论述部分围绕着错误的对象展开了,所以才会扣分。” 陈湛问:“那你的答案是什么呀?” “通关游戏的关键,在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云猎望着她,浅浅一笑。 西装男却还有些不明白,举手提问道:“那,如果说需要完成的任务来自《上岸游戏》,为什么我们题目都没答全,却还是可以得到‘离开棋牌室’这样的奖励?” “还是要用拆分法。”云猎比划着说,“分数是跟在题目后面的,对吧?也就是说,‘回答题目’这个行为,对应的奖励是‘分数’。而‘通关’这个行为,对应的奖励才是‘离开棋牌室’。这也算是系统的诡计之一吧——用关于奖励的描述将大小游戏混合起来,迷惑玩家的视线。想明白之后,我就开始找门了。” “你是怎么找到门的啊?”发箍少女若有所思。 云猎将双手虚虚地围成四方体形状,模拟起来:“其实也很简单……房间就那么大,肉眼可见的地方都没有门,而空调的按键也是锁死的,看起来并不存在用它触发密道的可能性,那么门就只能在看不到的地方了。” 棋牌室里,只有一个地方,是人们看不到、也不会去看的—— 牌桌背面。 想了想,云猎咳嗽几声,还是补充道:“其实,如果你们在洗牌环节注意去看的话,会发现露出来的洗牌舱与桌子实际的厚度对不上。为了确认这一点,我又等了一轮,才敢肯定这个猜测。” “那,说来说去,到底怎么才能算是通关啊?我们怎么知道,该从什么时候开始找门呢?”西装男也若有所思。 “【检测到玩家进度达标】——”姜君好这次不但插嘴,还带了音调,活灵活现地模仿着系统的电子音。 江楼月终于受不了了,一手捂住她下巴,满脸都写着“姑奶奶你消停会儿吧”。 云猎摊手:“其实我也不确定,到底是仅仅听到这句话就可以,还是要至少进行一部分作答才行。” 景照往她摊开的手里塞过来一瓶水。 云猎冲他晃了晃瓶子:“送我的?” “……算我拧不开瓶盖求你帮忙,行吗,不喝就拧开瓶盖再还我。” “给了我就是我的——”云猎把手收回来,说到一半,想起从前的事,忽然停住。 她打开水,喝了一口,轻轻说:“谢啦。” 第42章 清水入喉,她讲得沙哑的嗓子总算恢复了些,又将音量恢复到刚才的程度,继续说道:“刚才找门的时候,大家都已经至少得到一朵小红花了,没有对照组可以验证;不过,从我上一个房间的情况来看,没拿到满分的人也照样可以离开,这至少说明‘离开房间’这件事,是不需要以满分回答为前提的,就更不需要完成房间内的小游戏了。” 姜君好在半指手套下呜呜地补充道:“再说,那个小游戏,根本就‘完成’不了啊!” * 虽然云老师的课堂出现了这样那样的小插曲,不过,在云猎本人和课代表陈湛的配合下,总算将这件事给大家解释清楚了,还概括出一套在已知情况下适用的生存法则。 首先,进入房间的时候,要遵守房间规则。 其次,要在房间规则的限制下开展探索,尽快让游戏进度达标,触发题目。 如果仅仅是为了“活着”的话,走到这一步,就可以开始找门了。 如果想要获得更多分数,就需要努力作答。 “答题”这件事,算是双刃剑。如果完全不答反而还好,分数不增不减,不会变成负分;而一旦答错,就会倒扣,说不定便会面临淘汰的风险。 “但是,如果压根不进房间,不也就无需答题了吗?就在走廊上一直坐着,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还是挺划算的吧?”陈湛发出了疑问。 虽然系统已经将各个房间的门全面升级,不过回想起火浪从图书馆里冲出来的那一幕,姜君好还是微微一震,无比诚恳地奉劝道:“走廊未必安全,你还是再想想吧。” 发箍少女也补充道:“一直坐在这里,人总是会渴、会累、会饿的吧?总也不吃东西,可是会饿死人的。吃食需要用分数或者钱在【商城】里整——哦,你们还没看过【商城】么?一会儿可以看看,虽然没什么好逛的——总之,要想活下去,还是要有一些足以维持生计的分数才行。” 看来她上一个房间的阴影实在很大。 西装男人毕竟已经步入职场,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自然有些经验。他摇摇头,又左右看看,确定了周围没有其他人,才开口道:“这话说起来不中听……我绝对没有针对各位的意思,只是既然受过大家帮助,便也想提个醒。在这个地方,遇到其他人,可能就是最大的危险。” 想起那桩就发生在西装男旁边的抢花惨案,大家都安静下来。 人心难测,如果只在走廊上呆坐而无防身之力,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人? 谁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云猎扭过头,看着这条没有尽头的走廊,叹了口气:“何况,总要找到出去的路啊。” 第22章 vol.3|01 来进货了 尽管西装男人这番话是出于好意,大家也不是不领情,但他肯这样直白地讲出来,显然已经做好了与其他人分道扬镳的打算。 云猎也没拦他,只问:“你打算怎么走?” “再往前走走看吧。”西装男人往走廊深处看了一眼,“说实话,我就是走了很远,才找到棋牌室歇脚的。也许只是这里地方太大了,才会造成找不到出口的假象;一直往前走的话,说不定能有点变化,总比毫无规律地开门要好。” 云猎也扭过头。走廊铺得越远,光线便越发黯淡,景物模糊地融化在一起,失去形状、失去颜色、失去线条,最后连光与暗的交界线都不复存在,像被黑洞吞噬而进,只剩幽深得令人心悸的黑暗。 好吧,她对此持保留意见。 尽管云猎没有明说,不过西装男人还是看懂了她的表情。他苦笑一下,用手点了点右上方——那是显示电子时间的位置。 男人说:“明天一大早还上班呢,不敢缺勤啊。” 云猎肃然起敬,冲他拱了拱手:“祝你成功吧。” * 穿着西装的男人告辞以后,四号觉得他这套说法倒有些道理,于是也打算朝着走廊的另一头走走看。 不过她似乎并不赶时间:“我在这里吃个饭,你们不介意吧?” “这有什么?都是公共的地方。”姜君好摆摆手,好奇地看着四号,“不过,你明天不用上班吗?” “急什么,连我们leader都忙着读在职博士,说不定也被困进来,根本发现不了。就算被她发现,没准啊,出去以后正好给我n+1了呢。”四号左右看看,在墙角找块地方坐下,手指向空中点了点,一个长方形复合饭盒忽然出现在她手中。 她一边开饭盒,一边沧桑地总结道:“能短暂地忘记现实也不错。这个破班,还是谁爱上谁上吧。” ——才将盖子揭开一角,红烧茄子和玉米炖排骨的香味就争前恐后涌了出来。甭管什么样的烦恼,在这样的美味面前,好像突然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 茄子一闻就是现炒的,热烘烘烹旺的油与蒜末浇在一起,犹带锅气儿,将茄块内部的风味激得淋漓尽致,咸而鲜香;玉米炖出清新甜味,排骨汤热热的,衬在烧茄子浓烈的酱香下面,既解油腻,又让香气层次丰富许多,从醇厚中丝丝缕缕地搅出鲜味,只闻一下,就让人觉得食指大动。 “咕。” 烦恼变得微不足道,云猎的肚子倒是震耳欲聋。没有在本该吃晚饭的点下线,又在接连两个副本里经受了身体和大脑的双重跑酷,她是真的饿了,感觉足可以吃下一头牛。 第43章 “通过第一个房间以后,【背包】就解锁了。”注意到有人肚子在叫,四号抬头看了她一眼,从边槽里取出筷子,“你们上一轮没有实物奖励吗?这种东西,系统都会自动发放进背包里,还挺方便的。也多亏了这次的奖励是[晚餐],不然,真的快要抽不起吃食了。” 上一轮结束得实在太过疯狂。一切都发生在匆忙之间,云猎到现在都还没顾上问姜君好抽到的那张牌是什么呢,更别提看看系统面板了。 不过……四号用的动词,怎么是“抽”啊? 云猎打开【背包】,看到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头两个格子放着东西。第一个格子,是和四号手上那个如出一辙的长条饭盒;第二个格子里则装着一张金光闪闪的票券,看起来大约就是系统所说的[抽奖券·金]了。 她心里有点困惑,所以忍着饥饿,先点开奖券看了看。 系统自动跳转到了【商城】界面。 这么一看,云猎就全明白了。 ……这个商城,构造还真是简单得可以。没有分类,没有二级页面,也没有形形色色的商品,只有两个用于抽奖的扭蛋机,一银一金,摆在顾客面前。 左边的漆银扭蛋机,上面挂了一块招牌,写着【氪金阁】。机器上有两个虚拟投币入口,分别标着“70云币/单抽”和“648云币/十连”,玻璃面板上则张贴了一张用宋体四号字打印的、看起来非常敷衍的海报: 氪金阁·概率公示 素质卡/技能卡/道具卡 0.0000001% 随机药品 20% 随机睡袋 25% 随机生活用品礼包 25% 随机食水礼包 29.9999999% 备注1:本机支持使用[抽奖券·银]兑换次数,一张银奖券可抽一次。 备注2:本机无保底机制。赌博有风险,下池需谨慎。 好直白的名字,好昂贵的定价,好肮脏的掉率。 这一刻,云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姥姥,你给我起错名儿了你知道吗?你就应该叫我云币来着,人如其名,这样咱家何愁不发财啊! 云币可是全息舱指定的唯一虚拟代币。 要说游戏代币,古已有之。只不过,对于最早的单机游戏来说,打怪也好、种田也好,代币都是要靠玩家辛辛苦苦赚出来的;后来步入网游时代,付费代币应运而生,各种各样的充钱机制层出不穷,总之是想着法儿从玩家手里赚钱——但即使是这个时期,游戏币也只是“游戏”的一部分而已,与货币有着本质上的不同,大部分游戏厂商还会将代币纳入奖励系统,在完成一些任务及成就之后送给不付费的玩家,确保他们也能获得些游戏体验。 只不过么,资本家的想象力就像资本本身,扩张起来总是非常迅速的。 网游发展到一定阶段后,厂商发现了更赚钱的办法:将付费代币和奖励代币切割开来。比如,原本玩家充值会得到【宝石】、在游戏里打打工跑跑日常也会得到【宝石】,那么现在,玩家充值就只会得到【宝石兑换券】。付费的兑换券可以换成免费的宝石,但免费的宝石却不可能换成付费的兑换券,从某种意义上说,玩家和代币的距离就被拉远了一点。 等到全息舱问世,所有全息应用都要通过云端接入,开发者们顺势而为,产生了让“云币”摆脱代币限制、成为真正的虚拟货币的想法。 这件事情拥有难以估量的利润空间,也正因如此,当然就引起了各方势力的激烈争论。最后议会还是没有松这个口,不过云端财团另辟蹊径,制定了非常严格的代币管理机制,来保证云币的稀有性。 ——云币和现实货币,是一比一的充值比例。没有首充双倍,没有七日赠礼,没有周卡月卡基金卡,也无法从全息世界中以任何方式获得。 但是,如果你有云币,你就可以将它兑换成全息世界里任意一种代币,也可以买一些限定道具和时装。 在这样精心的管控下,云币还是很值钱的。七十云币一抽,就是七十块钱,足够云昭姥姥卖好多灌饼了。 还是加里脊的那种。 在这种情况下,系统还将她的钱包余额贴在扭蛋机左上角,实在是有些没必要了。 云猎不用看都知道—— 哇,本来就是零耶! 不过转换一下思路,也许自己可以多刷几个房间,赚点银奖券,然后打折卖给别人赚差价?云猎一边思考起了致富小技巧,一边也不打算在这台显然抽不起的扭蛋机前继续浪费时间,向着右边那台走去。 如果她猜得不错,这里大概就是用金奖券抽奖的地方了。 真金阁·概率公示 离开游戏 0.00000001% 素质卡 8% 技能卡 10% 道具卡 12% 随机武器 30% 随机生存大礼包 39.99999999% 备注1:本机支持以[抽奖券·金]兑换次数,一张金奖券可抽一次。 备注2:本机无保底机制。赌博有风险,下池需谨慎。 操作台上有两个按键,分别是“10分/单抽”和“100分/十连”。 好吧,不但掉率更黑、定价更贵,甚至十连抽折扣都没有了。 这部分到底是融合了哪个游戏啊,怎么就这么狠心? 扭蛋机静静地伫立着,玻璃板上倒映出她的影子,半点也没有要回答的意思。 第44章 反正十连抽也不打折,更没有保底机制,云猎想了想,觉得不如直接将手上这张金奖券用掉,这样还能在进入下一个房间之前多积蓄些力量。 她轻轻一拍左边的单抽键,见扭蛋机摇摇晃晃地转了起来。 【素质·自由间接体】 [“多亏了自由间接体,我们可以通过人物的眼睛和语言来看世界,同时也用上了作者的眼睛和语言。我们同时占据着全知和偏见”。] 在第一人称视角的小说里,读者总是紧紧地追随着主人公,共享视野,聆听心声。 那么,如果你正在撰写一本第三人称视角的小说,该怎么让读者知道主人公都想些什么呢? 有些人会用带引号的直接引语,让主人公像站在舞台上表演独白的演员那样演讲,比如: 看着卡牌上的文字,云猎想:“这张卡怎么这么能废话。” 有些人会用不带引号的间接引语,将主人公的念头告知读者,比如: 看着卡牌上的文字,云猎想,它是怎么听到的? 有些人会去掉引号,也去掉“她想”、“她觉得”、“她知道”这样的提示词,解放主人公的内心,将叙述还给人物自己。比如: 云猎看着卡牌上的文字。好吧,它开始监听了,也许人类对全息舱来说本就没有秘密。 在《小说机杼》中,英国批评家詹姆斯·伍德提出了这个概念,将前文所说的第三种写法称为“自由间接体”。尽管这些例子实在是一点儿文学性也没有,但通过对比,我们不难发现,自由间接体能够更加流畅地表达人物的思绪,让我们几乎可以进入那个人眼中的世界了。可以说,在保持第三人称视角的客观与抽离时,它又让人物得以自由地发声,让人物的语气、腔调和情感流淌起来。 它是如此灵活、轻巧、好用,深受作家们的喜爱,许多人甚至在得知这个概念之前就开始采用这种写法了。在这样一种独特的艺术魅力下,自由间接体活跃于古今中外无数小说里,给许许多多的读者带来过感动与震撼。 效果:当你观察这个世界时,大家的心声将会自由自在地流动,并和你的心声发生碰撞。 条件:1.由于持卡人存在近视,能够观察到的范围有限,因此本素质仅在以您为圆心、半径五米的圆形范围内生效。 2.素质效果随您所能想起的、具备自由间接体例子的小说数量而增加。 3.就算是自由间接体,也不可能将人物的每个念头都记录下来嘛,因此您所聆听到的心声数量、内容均不可控。 4.不过,持卡人作为观察者,还是可以自由地决定传出哪条心声的。 5.但是您无法决定您的读者都有谁。 6.如果您生活在意识流小说里,本卡效果将不可控且不可逆地大幅增强,请谨慎装备。 云猎看着手中这张精致的卡牌,只有一个念头—— 要是早点抽到的话,前两个副本也不会打得那么辛苦啊! 第23章 vol.3|02 兵马将动 半径五米,直径十米,生效面积就足足有将近八十平米。 这个范围其实已经很广了——云猎家那套安置房都没这么大呢。 如果早早抽到这张卡,不论是在图书馆还是在棋牌室,以房间的面积而言,让玩家们越过言语交流都是轻而易举的。 成事不说,既往不咎,既然已经通关就算了;关于过去的假设只是在云猎心里稍稍打了个转,很快便转向“以后要怎么用这张卡才好”。 她想得出神,一抬头发现自己前面多了个人,连忙后退半步:“别过来!” 监听别人心声的功能固然很好用,但在场的都是熟人,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偷偷读心,总归是不太礼貌。 不过也是这么一惊,云猎反应过来,两三步的距离实在没什么区别。足足五米的生效半径,而走廊宽不过一米五,大家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过去。 景照却好像误会了什么。他静静地站定,手上拎着包锡纸的袋子,被她一个闪避,手势顿在半空。 “……不吃算了。” 他话是这么说,可锡纸袋里热腾腾的、带着碎芝麻和孜然香气、新鲜而鲜美的烧烤味,却像是钩子一样,悠悠地向云猎伸过来,将她衣角挽住,也将他脚步留住。 “不是……刚才在想事情,抱歉。”云猎摇摇头,赶紧换了个话题,“这是你的[晚餐]么?” 如果连晚餐都是盲盒的话,那她有点好奇自己会开出来什么了。多吃点还是很重要的,吃饱了才有体力,才能在下一个房间里发挥得更好,从而尽快找到出去的办法。 “抽的。刚才那些也是。”景照把袋子递给她,“之前抽了几个十连,想看一下爆率。” ……对哦,他是可恶的有钱人。 “所以爆率怎么样?”云猎在垫子上坐下,却突然觉得没必要问了——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景照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张野餐布,然后打了个响指,变出三盒水果切、一桶巧克力冰激凌和一盘烤得滋滋冒油的战斧牛排。 他甚至还拿出一包消毒湿巾,有些嫌弃地擦拭起了餐具。 “不是吧,你把商城给抢了?”姜君好正欢快地吃着排骨,被烤肉的香味吸引,扭过头一看,顿时震惊了。 景照擦完叉子,又抽一张湿巾开始擦餐刀,慢条斯理地回答道:“没有,我只是一个可恶的有钱人。” 第45章 云猎本来刚咬了一块菠萝烤牛肋条,听到这句话,差点一口闷在喉咙里。 怎么就被他给听到了。 姜君好忧心忡忡靠过来,和云猎咬耳朵:“我觉得你还是别吃了,你说你再多欠人家一顿饭,到时候还得起么?” 眼看误会越来越大,云猎努力将牛肋条咽进肚子里,嘴角抽了一下:“其实他不是我债主……” 她想了想,说:“介绍一下,这是我高中同学,景照。” 应该算是同学吧? 然后赶在他开口前,云猎赶紧继续介绍:“这位是江楼月,这位是姜君好,都是我在自习室里认识的朋友。这位是陈湛,刚才在棋牌室坐你旁边的。” 不是她不想介绍剩下的人,主要是云猎自己也不清楚四号和发箍少女的姓名。 景照看了她一眼。 她听到他的念头了。 他说:骗子。 景照和她互相看不顺眼,倒没有为难别人的意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说:“不介意的话,就一起吃吧。” * “好歹吃点东西啊。” 云昭搬了一张马扎,坐在全息舱旁边,一眼不错地盯着指示灯。 指示灯没有回答,没有眨眼,没有熄灭,也没有一头扎进云昭怀里,说姥姥我可饿了,我好想你。 就像她刚才打给云端售后部门的那十几通电话,没有接听,没有回应,好不容易打通一次,只有一个疲惫不堪的接线员告诉她,可能是她们家这款型号太老了,容易故障,不关公司的事,要不然就重启试试吧。 ——云猎还在里面,怎么重启? 她连强行开舱都不敢,就怕电路故障,电信号紊乱,给那孩子带来什么伤害。 接线员打了个呵欠,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许久之后,云昭缓缓地叹了口气,把手上已经变凉的灌饼拎起来,放进了冰箱里,然后从旁边的斗柜里翻了翻,找出一瓶维生液。 对于这个年纪的老人来说,云昭因为年轻时候常常健身,后来又经常摆摊,体力算是保持得不错。可即使如此,当她弯下腰的时候,还是感觉有些吃力。 忍受着腰间的酸痛,云昭在全息舱侧面摸索了几秒,又输入安全密码,便见一个透明的方槽弹了出来。她用瓶盖接着,斟了两盖子维生液进去,又将方槽合上。 全息舱会将液体雾化,让沉睡的玩家吸入,从而提供人体所需的能量。不过在云昭这一代人的观念里,这种东西偶尔应急可以,决计不能当饭吃;更别说有些研究表明,长期依靠维生液的话,消化系统会受到刺激,用于咀嚼和进食的肌肉也会萎缩。 她不能让孙女就这么一直躺在里面。 云昭用手扶着腰,慢慢站起来,走到桌子边,拿起了自己的通讯仪。她先划掉几条无关紧要的广告,翻了翻通知栏,发现里面并没有云猎的消息;然后她又一个个地点开各大社交平台,搜索起了“全息舱”“自习室”“故障”“红绿指示灯同时亮”“出不来”这样的关键词。 热门趋势上仍然挂着明星们那点三瓜俩枣的事情,时间流里的大部分博文,也都是家长里短、复习资料、吐槽和日记。世界上的其他地方看起来都再正常不过了,好像只有下城区东三条和平路的这么一个小房间里,不为人知地经历着灾难。 云昭没有放弃,继续往下翻,渐渐发现一点不对劲之处。 首先是两三个关于“全息舱锁死后怎么维修”的问答,无缘无故地被锁了;然后,云昭又在实时广场上看到一个小女孩求助,说自己的姐姐下班以后进了全息舱,没多久指示灯就显示故障,人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小女孩一着急,想将舱盖直接打开,但是却不知道怎么开启,眼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实在是担心姐姐,想问问网友们有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有一个id叫做“陈语接龙”的人在下面评论,说自己上高中的女儿正在自习,她就炒个菜的功夫,出来便发现女儿的全息舱也打不开了。 云昭心里一动,点击评论键也想回贴,却发现屏幕上弹出一个报错框。 她将报错框关掉,准备再点击试试,却发现博文页面变成了空白。再刷新一下,那条求助已经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新信息中,半点痕迹都没有了。 云昭略一思索,在搜索框里输入“陈语接龙”四个字。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就连她发出的评论、和别人的互动、朋友@她的消息,也完全看不到。搜索页过于干净,一片空白,白得不像是这个人人终日栖身网络的年代。 那种空白好像从屏幕蔓延到手掌上,又渐渐地攀爬到她腰间,让云昭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被冻住,遍体生寒。 ……这不对劲。 她清除掉搜索记录,直接在实时广场上刷新起来。果不其然,接下来云昭又看到零星几条求助,不止内容相似,就连它们消失的速度也颇为接近。云昭卡着时间点进发帖人的资料去看,也是几秒之间便会被清除得丁点不留,快到连发送一条打招呼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事已至此,如果云昭还没明白过来,那才荒谬。 这样的事,不止这里。 还有一些人,可能是许多人,正在或远或近地遭遇着同样的事情。 第46章 他们的身体困于云端,他们的亲友束手无策。 云昭将通讯仪攥在手里,肩膀忍不住颤抖起来,感觉愤怒的火焰正从心里烧起来,将那些试图冻结她的寒意烧个干净。 她想,凭什么? 她不服。 她要把自己的孙女救出来。 打定主意,云昭从衣柜里翻出一个登山包,将自己那台老旧得快要转不动的电脑放进去,又按照自己的习惯带上圆珠笔和草稿纸,把装满热水的保温杯放进侧面的网兜里。 网上查不到,那她就去区立图书馆看看,能不能找到关于全息舱设计和运行的书籍。 初步在心里拟定了一份计划,云昭换上出门的衣服,走到防盗门前。 她布满皱纹的手指刚刚搭上门把手,冷不丁觉得有些古怪,便没开门,反而又往后退了几步。 是忘记关灶了吗?不对,今天回来就没开过火。 是忘记关水龙头了吗?不对,自己并没有听到水声。 云昭左看看,右看看,忽然意识到了这种别扭的感觉来自何处。 ……走廊里的感应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 但是却没有脚步声响起过。 那盏灯也不知已经亮了多久,冰冷光芒从猫眼里漏进来,一动不动,像一只永不疲倦地睁着的眼睛。 云昭一手抄过放在鞋柜上的雨伞,一边弓着腰,慢慢往后退去。 像是知道门后有人似的,那楼道灯的光暗了暗,有一道高大的黑影从边缘慢慢涨了上来,仿佛什么人站在猫眼外面。 咚、咚、咚。 三声敲门之后,一个声音非常优雅地说:“云女士,您在家吧?” “云女士,您别害怕。” “听说您的家用全息舱发生了故障,我们本着对消费者负责的原则,特意上门维修。当然,这边也给您准备了维修时避开噪音休息的酒店。” “我们是云端财团的。” “请您开门吧。” * 吃完饭后,四号不慌不忙地告辞了。发箍少女也随之辞行,说自己会算塔罗,能找到比较好走的方向。 给众人都听愣了。 姜君好张了张嘴巴:“啊……可是……这里是全息世界啊?” 用塔罗算什么,算代码下一行怎么写吗? 发箍少女点点头,诚恳地说:“其实还是挺好使的,上次也是这么找的路,不就碰上你们了吗?用不用我给你们也算一算?” 姜君好也诚恳地说:“谢谢,不过还是不用了。” 和发箍少女互相道过别,云猎四处看了看,开始思考下一步要怎么走。就在这个时候,她却感觉陈湛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陈湛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眼睛:“姐姐,我想自己走。” 云猎有点惊讶,不过紧接着就听到了陈湛心里的声音。 她说:我也想靠自己的能力解开题目,而不是一直跟在姐姐后面,捡现成的答案。要是一直跟在姐姐身边还好,如果在哪个房间里走散了,我却没有独自离开的能力,到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看着女孩明亮的眼睛,云猎心里微微地震了一下。 她想,好。 我相信你可以的,就像你如此相信我一样, 她知道陈湛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果然,几秒怔愣之后,陈湛笑了起来,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已经灿烂许多。 陈湛冲她们挥挥手:“那,再见。” 目送着陈湛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云猎才终于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浮现出来。 此时不过晚上十一点半。对于她们这些熬夜种子选手来说,要是放在平日,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但是副本里步步杀机,比起只靠动脑就可以解决的学习问题,还要更多一重对身心的消耗,就算吃过晚饭,也难以将这种疲惫完全消解。 云猎转过头看了看同伴们,发现大家半斤八两,满脸都写着困倦。等她抓紧时间将自己新抽出的素质卡讲完、并提醒大家别被素质效果吓到的时候,姜君好一边惊叹着“我去这也太牛了”“下一个房间只要不是大别野我们就无敌了呀”“下次抽卡前让我先摸摸你的手”,一边已经忍不住地打起了哈欠,边说边往外冒眼泪。 江楼月和她对上视线,两个人眼里都隐隐地有了些血丝。 “睡一会吧。”江楼月果断地提议道,“我们人多,轮流守夜,至少能休息下。” 走廊这么窄,四处又都是门,实在不是睡觉的地方。可是相比之下,冒冒失失地进一个新房间,就更不知道会是什么情况了。像图书馆那种还好,如果又是一个棋牌室,哪来睡觉的空闲呢? 云猎四下看了看,叹一口气:“也好,我就把【自由间接体】一直开着吧,这样只要有人进入方圆十米以内,便说不定可以从心声上判断出来。” “不用。” 景照不知什么时候给自己又拿了一张毛毯出来,正懒洋洋地坐在地上,仰头看向云猎。 说实话,他这样看起来更像大金毛犬了。 云猎现在控制着自己的心声,不会再出现误操作让别人听到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晃了晃脑袋,赶紧将这个念头甩出去,然后便听到景照说:“你们还记得氪金阁的奖池吧?” 姜君好靠在江楼月怀里,一边打着哈欠点头,一边催他快些说。 第47章 “随机睡袋,我正好抽出来四个。”景照手指一划,四个风格迥异的睡袋已经躺在了地上,“我看过物品说明,是胶囊睡袋,人钻进去以后就变成只有胶囊大小的纽扣,自动吸附上墙,遭受外力会触发警报。” 云猎也蹲下来,用手碰了碰睡袋表面,摸不出是什么触感,显然是游戏系统生成的某种特殊道具。 她感慨:“钞能力真好用,可惜我刚烧了一个。” 景照看她一眼:“……看起来你之前的经历还真够丰富。” “那当然。”云猎觉得自己的战绩还是非常光辉的,正准备展开讲讲,却发现被她这么一点,睡袋的介绍页面已经自动弹了出来: 【胶囊睡袋之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富不仁吗】 更适合有钱人体质的一款超级睡袋。 “……”沉默两秒,云猎扭过头,冲景照招手:“我觉得它在召唤你,真的。你看这上面的字多亮啊,感觉下一秒就要认主了。” 江楼月对物品简介没什么兴趣,对花色更没兴趣,随便挑了一款看起来最简约的【胶囊睡袋之请君入瓮声瓮气的海螺合唱团们倾情守护的深海大贝壳】;姜君好倒是看得不亦乐乎,挑来挑去,最后还是通过和江楼月玩石头剪刀布的方式选中了【胶囊睡袋之空谷幽兰之猗猗扬扬其香】。 这个睡袋实际用起来的效果,比景照描述得还要神奇—— 云猎原本想着在外面帮忙看看情况,如果有不对至少能随时帮忙,却没想到姜君好才一将手伸进睡袋里,就忽然从她面前消失了。 地上也空荡荡的。 还是江楼月眼睛好,找了半天,发现墙上多了一个小小的、尘埃般的黑点。 “变成这么大点儿,人不会有事吧?”云猎有点担心,想去碰又怕触发警报,在心里静静地想,“姜君好,姜君好,你听得到吗?你没事吧?如果不舒服的话,我就把你放出来。” 姜君好想:我本来没事,但是如果再这样被你吵得睡不着,很快就有事了。 “……行,是安全的。”云猎默默把心声收回来,冲其他两个人点点头。 由于【自由间接体】是云猎的素质,只有她留在外面,才能听到进入睡袋之人的状况。江楼月虽然不放心,但也无可奈何,警惕地扫了一眼周围,叮嘱云猎:“如果有什么事,就用心声告诉我。” 又一枚小到完全不起眼的灰尘,静静地贴在了墙上。 云猎揉揉脖子,将那个富贵睡袋递给景照,示意他也快点去睡。 景照没接。 他拿起另一个【胶囊睡袋之囊萤映雪花飘飘北风萧萧】,说:“我想睡这个,介意换一下么?不说的话,就当你默认了。” 云猎看了看自己手里这个金碧辉煌的睡袋,又看了看他手里那个像是粗麻布缝起来的睡袋,忽然问他:“你原谅我啦?” 景照皮笑肉不笑地看她一眼,低下头去,打开拉链:“没有。” “好吧。”云猎叹了口气,在他伸出手的那一秒,忽然又问,“对了,你之前在讲到叙诡的时候看我。你的素质卡是什么?” “……” “不可靠的叙事者。” 他说。 第24章 vol.3|03 欢迎来到喋血之地 也许是太过困倦,云猎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她只觉得脑袋刚沾着枕头,意识便在身体里啪地关了灯,整个人昏睡过去,沉入一场无梦的安眠里。 她是被姜君好的心声叫醒的。 “云猎——云猎——我知道你听得到!咦,你应该听得到吧?不管了,你要是还不起床,我可直接上手扒拉这个睡袋了啊。5,4,3,2,1,1.5,1.49,1.48,1.47……喂我说你这个人,快点起床行不行啦,奇怪,难道真没听到?要不让他俩试试一起?” “再试一次,云猎——!!!” 还真是难以想象,怎么有人在内心自言自语,都能喊出一副仰头叉腰、中气十足的架势。 这家伙,云猎当时就彻底清醒了。 从睡袋里出去的感觉,奇妙得有些难以描述。由于技术发展,现如今已经少见从前那种切换地图时需要播放过场动画的做法了;游戏往往都会选择无缝大地图,以便给玩家提供最接近于真实世界的感受。 然而那么一秒钟里,云猎当真以为世界远去,自己被抛进了海底。头顶是高得几近浩渺的青空,平展辽阔,光亮微朦。彩色的影子像鱼,没有定形,在她周围高高低低地游曳着,被边缘毛糙的光波拖起来,旋即又静静地垂下去。 她在变大—— 那样遥远到错觉重见天日的高空,一米一米压下来,一寸一寸实进去。分不清是日光还是水光的波纹,一嘟噜聚成昏黄光线,让那种因为失焦而梦幻起来的景深感消失殆尽。褪了错觉,定了心神,便很容易分清,蜃景看似珊瑚游鱼,不过是人站立时微晃动的衣角罢了。 颠倒的世界终止于实感。双脚咚地一踩,云猎落在那片看起来像是幽深暗海的地面上,站直了身体。落地时的冲力传到小腿上,带来一点酥麻的感觉;原本因为眼前所见而产生的那些恍惚,立刻被捶得无影无踪了。 云猎揉了揉眼睛,这才感觉世界稳定下来。江楼月和景照正站着等她,看起来都休息得不错,就连【胶囊睡袋之囊萤映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也没把人虐待了去。只有姜君好一个人抱着膝盖蹲在不远处,小声咕哝着,用手指在空气中点来点去,不知道在玩什么。 第48章 就在云猎想要问问她这是在干嘛的时候,不远处,一扇门突然啪地打开,两个浑身是血的人冲了出来。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走廊上碰到其他房间出来的人。 只是那个房间的情况,看起来实在算不得很好。 * 腥臭的气息流到一半便被门截断,只剩些许余味留在空气里,既浓又腻,让人忍不住猜想里面到底发生的事情。那两个人也跑得跌跌撞撞,好像还在担心被身后的东西追上,彼此之间却也很警惕的样子,看一眼站着的三人,又看一眼地上神神叨叨的姜君好—— 似乎被吓得更严重了。 一个人连滚带爬,掉头便向走廊深处冲去;另一个人在姜君好冷不丁抬起头、冲他露出大大笑脸的时候,尖叫一声,慌不择路拉开三人对面的门,一闪身便躲了进去。 “啊——” 这声是姜君好喊出来的。 原本兴高采烈的神色耷拉下去,她转过头,冲队友们瘪了瘪嘴:“靠北,那人谁啊?!本来想给你们讲讲我抽到的东西,结果一抬头好悬没被吓死。” 江楼月就事论事地评论道:“一个很难说是吓死了你还是被你吓死的路人。” 血腥气经久不散,不知道为什么,让”死“这个字听起来越发瘆人了。 云猎捂住鼻子,将话题拉回正轨上:“你抽到了什么?对了,怎么一早起来就想到抽卡?” “听景照说了才知道,【商城】只能在房间外面打开,那当然还是赶紧抽掉比较好。”姜君好站起来,动了动蹲得发麻的小腿,“我把我知道的所有抽卡玄学都用了一遍,还挺管用,抽出来一张道具卡呢。” 大家都还没见过道具卡,一听也有些好奇,纷纷围了上来。 【道具·自己的房间】 [“女人要想写作,就必须有钱,还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 英国作家伍尔夫说出的这句话,既指出女性所面临的生存困境,也成为了激励无数女性踏上创作之路的名言。 在父母穿过卧室去晾衣服的时候、在弟弟和队友连着语音打游戏的时候、在妹妹啼哭不止的时候、在舍友半夜打呼噜的时候,在为了饭菜口味与作息习惯而妥协的时候,或许你真的想过—— 如果有一个自己的房间,就可以不受打扰地生活了吧? 恭喜您抽中本卡,想要写作也好,想要读书也好,总之现在没有人能闯进这间屋子了! 效果:你能够在原地召唤出自己的房间,形成不受人打扰的区域。 条件:*1.既然是您的房间,当然由您来决定谁可以进入。 *2.适当的户外运动有益于健康,因此呆满十分钟之后,就必须离开房间哦。 *3.在房间存续期间,任何未经您邀请的生物或非生物都无法入内,您和您的客人们可以在这里幸福快乐地生活。 *4.您随时都可以提前离开,不过您的客人必须随同您一起行动。 *5.不论是否呆满十分钟,一旦您离开房间,房间将进入打扫状态,在冷却时间结束前无法再次进入。 *6.不过,当您离开房间的时候,还是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因此要注意那些留在门口守株待兔的、不受欢迎的客人呢。 冷却:6小时。 ——看起来,是张每隔六小时就可以获得十分钟无敌时间的护盾卡。 姜君好本来眼睛一亮,嘀咕着“那我岂不是可以回我的卧室睡觉了”,结果看完说明以后,发现每次最多只能停留十分钟,不由得撇了撇嘴。 虽然胶囊睡袋是很好玩,睡起来也足够舒服,可俗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任谁都更想回到家去。 云猎安慰她:“至少这张卡很好用啊。有它帮忙,一定可以早点出去,到时候想睡多久睡多久。” 姜君好点点头,勉强打起精神,把卡装备好:“那我们还是快点走吧——咦,对了,要往哪走啊?” 大家不约而同扭头看向云猎。 “要不然……就去对面?”身为在场唯一一个认路的人,云猎感觉责任重大。她想了想,又朝左右两边都看过,最后还是指向刚才那个血人冲入的房间:“我先开门看看情况。” 她有一个猜想,不知道能不能验证。 景照摇摇头:“看不到的。我之前就试过了,除非进入房间里,否则从外面看的话,只有漆黑一片。” “既然这样的话……”云猎右手按在门把手上,松松地吐了口气,“那就走吧。” 她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 然后她就踏空了。 因为做好了踏上平地的心理准备,所以脚步落到原本与地面平齐的高度时便卸了劲。等云猎意识到陆地还在更靠下的位置、也明白过来自己所目睹的这幅景色意味着什么时,她已经向下栽去,只来得及冲着头顶大喊:“小心踩空——” 还好这石头不高,她话音才落,就摔到了地上。 带着土腥味的空气扑面而来,有些湿润,像水浪般一波波地涌过口鼻。也正因为是这样潮湿的泥土,所以触感柔软细腻,摔得人并不是很疼。 不过她好像提醒得有些晚了——云猎才刚一脚将旁边几块有些尖锐的石子踢开,便见到姜君好不偏不倚砸了下来。他们这一锅人就像下饺子似的,一个接一个掉下来,扑通扑通,溅起飞扬的泥点。 第49章 景照嫌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裤腿:“……这是什么鬼地方啊。” 不过,这个答案,已经完整地呈现在他们眼前了。 云猎早上把天花板错认成蓝天的时候,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还能在这个封闭的大楼里看到天空—— 一整片无边无际、浩瀚壮阔的夜幕,正在他们头顶铺开。海浪缓缓地冲刷着远处的细沙,水光细弱,树影摇摆,残月之下,一切都显得暗淡而朦胧。看不清沙滩是在什么地方结束的,也看不清树林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生长的,未经工业开发的泥土带着草丛迎向他们,又消失在不远处起伏的坡度中。 他们掉下来的那个地方,正好是矮坡上一块巨大的沉积岩。岩层嶙峋,半遮半掩地露出后面空旷的夜色,只有一线薄云还在飘着。 除此以外,周围安安静静的,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桌子、椅子、照明灯。 没有天花板,没有门,也没有墙。 这根本不是一个房间—— 这是座岛。 云猎听到身边有人低低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转头扶住姜君好:“你没事吧?” 姜君好反倒有些诧异,拍拍胸口:“你姐我好得很呢,怎么?你怕啦,没事,怕就抓紧我。” 云猎有点无奈:“这不是听到你吸了口气嘛。” “我没有啊——”姜君好说到一半,又感觉有人拍自己,不高兴地扭过头去,“都说了我没事——” 江楼月冲她们缓缓地摇了摇头,比出一个“嘘”的手势。 在她另一只手所指之处,树枝投下的密影正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好像从晦暗里破开些许裂痕。光影斑驳之间,地上的灌木丛也似乎有了轮廓,隐约能够分辨出来一块木牌埋在其中。 那是块老旧得不知年头的告示牌了。边缘开裂,木纹深深,几乎可以见到液体随着时间流动、渗透又风干的痕迹。 不知是红得发黑的油漆还是血,在上面狂乱地拼成一句话,尾端生生地拉出来红痕,汁液淋淋漓漓地滴下来,犹如鞭子抽出的伤疤。 云猎眯起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自言自语道:“快……跑……” “快跑!” 第25章 vol.3|04 谁逃谁追 跑得是真够快的。 枝桠从视线两侧闪掠过去,还来不及经由大脑识别,就已经被紧随而来的景色所取代。海风、树叶和口腔里灼热的痛感悉数流动起来,融成漂浮不定的色块,在人耳朵边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如果说“快跑”两个字还不足以让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么随之而来的枪声,比任何警告牌都要立竿见影—— 云猎一把将景照拉开时,几乎能够感觉到以高速旋转的子弹正在破开空气,被火药烧热的气流翻覆汹涌,在她脸前险之又险地擦了过去。 “跑!” 在这稀薄的月照之下,森林昏暗有如群鬼,随风魆魆地摇晃着,哪里都看不见人影,却又好像处处都猫藏着人。枪声一发连着一发,子弹不断在他们脚后跟处溅起泥土,袭击者显然也正在追上来,而且铁了心要将几人留在这里。 云猎一边狂奔,一边在心里暗叫糟糕。原本就是敌暗我明,此刻这样跑动起来,脚步声钉铃咣当一大串,简直如同行走的活靶子,时刻宣告着自己的位置;而她却连敌人究竟有几个都不知道,只怕两侧还有埋伏,连拐弯或者分头逃跑都不敢。 “要不……我们……”面对扑在脸上的狂风,姜君好闭紧了嘴,从牙齿缝里挤出话来,“先躲进房间里……想想办法……” 这声音传进云猎已经有些缺氧的大脑里,才刚拼凑成一句话,就听江楼月当机立断说道:”不行——房间是原地形成的,那人越追越近,我们留在这里,只有——被他守尸——的份。“ 她个头高挑,为了躲避那些东一簇西一束伸出来的树杈,时不时便需要低下头来,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景照那边是差不多的情况,这样一来,两人虽然步幅够宽,却都有些施展不开,速度反而渐渐落下来。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云猎把齐腰高的浆果丛拨开,低声问景照:“你从氪金阁里抽出来的武器,有没有无限弹药的那种?” 景照腰身一低,从树旁边绕过去,听到她这么问,便也意识到些什么:“虽然不能肯定池子里完全没有,但确实没抽出来过。你是不是觉得……” “这个声音,一听就是步枪。”云猎接多了射击游戏的单子,对这些东西熟悉不过,耳朵听着身后密集的枪声,心里默默计数,“我们刚才一无所知地站在空地上,是再理想不过的狙击靶了;而如果对方手里有机枪,借着突袭之势,也完全可以用火力就地把人压制住。但那人只选择用步枪,可见手里没别的枪械了……如果不是无限弹药的话,再撑十枪,那人总该换弹的!” 她心思急转,说出口的时候,却只来得及喊一句“等着换弹”,便刹住话头,脑袋一歪,从直直朝着面门上打过来的叶片边躲闪过去。 好在大家谁也不是傻子,这么一提关键之处,纷纷反应过来。景照手腕一翻,从【背包】里取出两把枪,分别扔给云猎和江楼月;姜君好跑在最后面,伸长了耳朵死死听着身后的动静,在枪声之间的缝隙开始显出延长之势时,立刻冲队友喊:“快!” 第50章 几乎就在同时,两颗子弹一左一右,分开空气,向着那片穷追不舍的黑暗击去。 江楼月手指紧紧勾着板机,半分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目光冷静,似乎已经看到那脱膛而出的子弹射进敌人胸脯里。 ——这是她用金奖券抽到的卡牌。 【素质·冰山原则】 [“冰山运动之所以宏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浮在水面上。”] 海明威在《午后之死》中写下的这句话,成为广为流传的“冰山原则”,而这也构成了他独特的写作风格。在海明威的小说里,一切不必要的词藻都被过滤,人物的动作、对白往往以最为直接的方式呈现;简洁凝练的用语中藏有鲜明形象,情感凝而不露,思想隐而不晦,在文本与内涵之间形成巨大张力,从而达到无与伦比的艺术效果。 ——少到极致的时候,反而能够给人以比“多”更多的震撼。从冰山上学到的知识,大约也可以让人类发挥出如同冰山般浩瀚的力量吧? 效果:你能够让攻击发挥出高至七倍的力量。 条件:*1.动作越简洁,攻击所发挥的力量更强大。 *2.如果持卡人的性格过于活泼,冰山也有可能被融化掉哦。 这次反击的效果大约不错,枪声没再以应有的速度响起。 云猎步速不减,上半身向后一扭,对着她根据枪声以及时间判断出的方位抬手又补了几枪;后坐力重重地击在肩膀上,让她不由自主踉跄两步,景照抓住她胳膊将人往前一带:“没事吧?” “没事。”云猎稳住重心,立刻喊道,“封烟!” 踩着她话语的尾音,一道黑影从景照手里抛出,低低地拉出辙痕。 浓烟向上冲破林荫,将四人身影严严实实地遮蔽了去。 * 这样的事情似乎不在少数。 越是从海边向着森林深处跑,枪声便越常见,或远或近地从空气中爆裂开来。 有了刚才的事情,大家不敢再冒冒失失露头,藏在林间浓重的阴影里,轻手轻脚地前进。云猎谨慎地开着【自由间接体】,根据偶尔捕捉到的一两句陌生心声,及时带着大家调整方位,从无人处一路匍匐,最终总算找到一小片由灌木丛环绕的空地,悄悄安顿下来。 也是直到这时,姜君好才发现自己受伤了。 伤在脚踝后边,并非子弹所致,倒更像是被溅起的石子划破了。景照把酒精、止血药和纱布都拿出来,几人帮忙清理一番,见创面不大,暂时放下心来。 云猎晃晃脑袋,摇下来一身土和草籽,又把头发里插着的树叶取出来,打量着周围昏黑的林地:“看起来,这次连规则都没有了。” “……未必。”江楼月也抬起头来,目光却忽然一凝,声音微微地冷了下来。 她说:“你们看到自己的血条了么?” “血条?” 这种光照条件,对于近视人士来说,实在不太友好。云猎也学着她抬起头来,借由枝头漏下来的一两缕月光,才隐隐约约看出来,自己视野左上方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道长条。那东西透明度极高,边框又窄,疑似标记着血量的暗红色块混在漆黑背景里,半点都不显眼,非得对着光,才能找到轮廓。 她眯起眼睛,认认真真数着:“一、二、三……咦,这个血条有二十格。” “怎么会?”江楼月倾过身子,似乎想帮云猎重数一遍,“我的是二十三格啊。” 景照皱了皱眉,若有所思:“我的也是二十三。” “我的是十八诶——”姜君好数到一半,语调忽然陡地折回去,弯成一个措手不及的问号,“怎么会——现在——变成十七了。” 空地上一时安静下来,只有姜君好的声音如梦呓般响起:“它——它在往下掉——” 似乎是为了证明这番陈辞,明明已经敷满止血药、用绷带牢牢地包扎起来的地方,鲜血正不紧不慢地流出来。 渗过绷带,滑过皮肤。 一滴又一滴,落在泥地里,散着似有若无的腥气。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脚踝,又抬起头,看着围在身前的队友们,嘴角动了动,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一定是……刚才没包扎好。你们谁帮我把绷带递过来啊,哈哈,没事的,重新弄一下就好了……” 可那并不是重新上药就足以止住的伤口。 明明只是那么一小处破损的皮肤,却仿佛吸引着全身的血流,争先恐后向外涌。眼看第三次换上的纱布转眼又被染红,姜君好倒是还嘻嘻哈哈、颤颤巍巍地笑着,云猎脸色已经难看起来,捂在她脚踝上的手越发颤抖,像是想要将那些血都摁回去,却又被这些犹带体温的液体烫出痛来。 “我觉得【神与物游】可以用。”云猎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别在这时候乱了心神,“可是还有九个小时才过冷却……你们谁手里有治疗类卡牌么?” 江楼月略一沉吟:“要不然试试【净化】?” 第26章 vol.3|05 续血 话说出口,江楼月自己先反应过来,是太着急才乱了方寸。 当时觉得那样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怎么也不至于落到二十四小时内要连续动用的地步。谁能想到这个房间会凶险至此,连给她们观察和适应的时间都不留,一进来就是杀招,分分秒秒把人往死路上堵,以至于冷却都不够用了。 第51章 姜君好脸色都白了,牙关轻轻地磕在一起,竟然还有心思嘚瑟:“看……还得是我吧?……发现了你们都……没发现的事情……” “是,给你记头功。”发现只凭手按不管用后,云猎就换了策略,一边将新拆开的纱布叠过几折,厚厚压在她脚踝上,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所以你少讲点话,少费点精神,好好活着,不然头功都归我们瓜分了。” 姜君好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你怎么敢的……呀。” 声音放得很轻,但其实大家还是听出来了。 听出来那一点连她自己也在努力克制的颤栗了。 云猎闭了闭眼,让视线再度恢复清晰,聚焦到眼前更为现实的事情上。她用力扯下一截纱布,包在吸水棉垫外面,拿起刚才已经倒了小半瓶的止血药粉,犹豫两秒,最终还是洒在姜君好那油盐不进——药也不进——的伤口上,只是却忍不住低低地吐槽:“看来光是止血药也没用,如果有可以回复hp值 游戏术语health point的缩写,指生命值/血量。 的药就好了。” 景照原本蹲在她旁边,一盒接一盒地从【背包】里往外掏急救品。云猎忙着和伤口斗智斗勇,没注意他动作忽然顿了几秒,片刻之后,忽然感觉自己手里多了什么东西。 她下意识地捏住手中糖果大小的、被氮气充得圆滚滚的袋子,听到塑料包装摩擦的刺啦声。 “这是什么?”云猎诧异地抛了抛它,另一只手上动作没停,帮江楼月抻住纱布的边缘。 “……红枣。” 景照似乎也被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词噎了一下,不过救人如救火,还是迅速说道:“你刚才说到回血药,我感觉补血的东西说不定会有类似效果。” 云猎和江楼月忍不住对视一眼,最后还是抱着“也许呢”的心情,将红枣递到姜君好手中。 * 红枣、奶枣、枣夹核桃、阿胶、桑葚、葡萄、桂圆,流水样从人手上递过去。如果不是担心肉食的气息在森林里显得太过突兀,进而暴露行踪,大家甚至还挺想让姜君好试试从熟食大礼包里翻出来的一小盒猪肝。 “……水……” 说不清是第几次将拆空的包装袋递给江楼月时,姜君好忽然抓住她的手,低声说道。 江楼月单手拧开瓶盖,举到姜君好嘴边,有些警觉地问:“难受得更厉害了么?没用的话,就别吃了,我们尽快换个办法。” 姜君好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水,有气无力地说:“太甜了,齁……” “……”江楼月手抖了抖,瓶口处水面微微一荡,贴着瓶壁向内卷起小小的波浪。 姜君好问:“你是不是想泼我?” 江楼月面无表情地回答她:“你要是知道的话,就喝快点儿。” 连续几口水入喉,姜君好似乎当真恢复了一点精神。见大家都看自己,她也不卖关子,摇了摇头:“血条还是在掉。” “不过,”她又飞快地补充道,“掉的速度比刚才慢很多了。量化一下的话,大概16.85格左右。而且,在我停下来没吃东西的这段时间里,血条也没有突然减少很多,所以我倾向于伤势本身会随着时间缓解。” 刚才江楼月忙着喂她,云猎忙着给她换药,虽然隐约觉得取下来的纱布一块比一块干燥,但到底是听到她亲自说出来才能松口气。此刻云猎又低下头去,握住姜君好的脚踝,看了一下自己刚才换上的包扎,果然见到洁白纱布上只有些许血迹了,暗暗地洇在创口周围,没再显出什么继续扩散的迹象。 只是云猎还没法完全放松下来。顺着姜君好的话想了想,她摇摇头:“不对。虽然伤势能够缓解,但还是会一直掉血,并没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而且我们的推论在逻辑上是成立的,可游戏却没有弹出探索进度达标的提示,就意味着玩家还需要带着不停减少的血条行动下去。这样一来,只要受伤,不就几乎变成死局了吗?” “就是死局。” 江楼月不是喜欢随便接话茬的性格,更不像会说出这种认输之词的性格。因此这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有点诧异,将目光转向她。 江楼月用手指点了点左上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的血条,应该也都在缓慢地减少。” ——“从一开始,这就是我们的死亡倒计时。” * 她说得对。 因为光线太过昏暗,而血条衰减的幅度又实在非常微小,刚才大家谁也没有注意到。 直到登岛已经过了一些时候,血条尽头渐渐地显出阴影底色,才能勉勉强强叫人看出来。 云猎没有因为自己之前的猜想被推翻而沮丧。她眼睛微微地亮了一下,神色旋即严肃起来:“既然这样的话,那,我好像知道血条的回复机制了。” “是什么?”姜君好问。 云猎没回答,反而将昨晚吃饭时用的餐刀取了出来,递给姜君好。 “刺我。” 她说。 “你疯了?!”姜君好情急之下,音量有些没收住,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她自己好像也明白过来些许,眼神却中仍带着没有散去的震惊,“我知道,你是觉得那人为了续血才对我们下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个推论是错的,或者、或者这些血没有全都转移过来……” 第52章 她毕竟有伤在身,说到后面,声音渐渐轻下去,脸色又隐隐约约浮出了苍白。 只是她脸上的愤怒和抗拒,却越来越明显。 “我想过了。”云猎将姜君好有些发凉的手指打开,把餐刀塞进去,认认真真地说,“我们分类讨论一下:首先,最为理想的情况下,我所损失的血条回复到了你身上,那么我们就知道了回血的方式,不论防御、进攻、复仇还是探索,都占了一手先机;其次,比较理想的情况下,这些血没有完全回复给你,那么我们就有了探究的方向,需要弄清楚为什么血会发生损耗;最后,完全失败的情况下,我们虽然多损失了一格血量,但排除掉了干扰项,能够全身心投入到对岛屿本身的探索上。” “所以……” 她缓缓地吐了口气,对上她的眼睛:“试试吧。赔率我算过了,我们稳赚不赔。” 第27章 vol.3|06 高端的猎人 餐刀很钝。 姜君好的手很抖。 伤口很小,在人胳膊上细细地拉开一道,如果放在平时,连创可贴都得趁着血珠还往外沁的时候抓紧贴,否则晚点就该看不出来了。 然而就是这样小的伤口,掉起血来却不含糊,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速度向外汩汩渗着血花。虽然知道这样做没有用,云猎还是将纱布牢牢地按在景照胳膊上,将那些血迹擦去,抬眼看他:“谢谢。” 景照不以为然:“血条那么厚,总得给点发挥空间吧。” 说到这里,他好像没来由地想起什么,肩膀微微一动。云猎扯过半截干净的新纱布,啪地摁在他伤口上,威胁道:“等会要是把血蹭到毛衣上,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如果她记得不错,【氪金阁】的奖池里可没有衣服。 要不然以景照那脾气,早在从棋牌室灰头土脸出来的时候,就该把毛衣换掉了。 “……反正迟早要扔的。” 虽然话是如此,但他还是乖乖坐好没动了,几秒之后才开口:“你都不问问我想到了什么?” “你刚才看起来也没打算说啊。”云猎把脏纱布丢进特意撑开以收集垃圾的袋子里,顺口回答。 姜君好一边争分夺秒地吃着红枣,一边很不给面子地笑了起来。 他长腿摊开,另一只手向后撑在地上,用视线迎向云猎:“可是我想说的。” 多年未见,云猎发现自己对景照这副少爷样子仍然熟悉得很。作为一个拥有丰富应战经验的人,她从善如流地回答:“那你就说。” 他说:“我就是发现,认识这么久,又在给你当前排了。” * 云猎和景照认识得很早—— 只是她那时不知道。 高一开学之前,新生群里安安静静,除了教务自动化时不时发送的通知,半条消息都没有过。对于从陆一初中部直升上来的学生们而言,早就已经有了固定交际圈;而高中才升入陆一的人,大部分又是签了奖学金合约的绩优生,两群人的生活轨迹鲜有交际,无论寒暄闲聊,似乎都没了切口。 这种寂静是在七月底被打破的。 教务自动化新推送的消息上,标题一改往日公事公办的风格,用彩色花体字热热闹闹地拼着:“陆域第一中学第七届电竞联赛筹办决定!四大赛区,百万奖池,为你而来的金色雨,预报名就是现在!” 然后新生群就炸了。 云猎加的那些打手群、代练群、国服开黑群,也炸了。 有人忙着招募队友,有人急着求队伍收留,有人问初中部那个国服大神会不会参赛,有人好奇这次赛场设在哪里,也有人哀叹自己怎么就没好好学习呢,原来陆一的录取通知书真能换钱啊。 这人在国服群里哀叹完,顺手@了一下云猎,催她抓住机会,赶紧报名。 电竞赛,云猎不在乎。 金色雨,云猎也可以不在乎。 但是百万奖池,云猎在乎得不得了。 她知道,因为缺钱,姥姥一直就只买着最基础的医疗保险和养老保险,还断缴过几年。所以云猎想要钱,想要很多很多钱,给姥姥存起来做养老的保障。 而就算在这个通货膨胀的年代,就算在这个物价飞涨的城市,就算经过四项赛事的冠亚军队伍瓜分,就算每支队伍里的五个人再做均分,那也是很大的一笔钱了。 云猎不担心自己的技术,但她一个人打得再好,电竞也是团队比赛,是五个人共同的游戏。既然奔着冠军去,就得找到最强有力的队友——只是眼下在陆一人生地不熟,说不定那些打得最好的人早已经内部组队了,她怎么才能加入进去呢? 正这么苦恼着,云猎就看到群里另外一个id叫做“放着我来”的人也@了自己。 他说:你也是陆一的? 这个“放着我来”,云猎知道。两人一起组队打过几次游戏,这人人如其名,打法激进、画风彪悍,特别喜欢玩战士。一身重甲的古魂骑士、肩比塔宽的北地兽人、黑脸红须的长刀武将,样样能来,永远都是带着厚得像尺子一样的血条、披着坚硬厚重的铠甲,带头冲在最前面。 云猎就喜欢和这种能吸引正面火力的队友玩。 ——因为她主玩刺客。 往往是“放着我来”高举钢盾冲进人群里,把对面技能全都骗出来,然后云猎从天而降,悄无声息将暗影镖扎进敌人后心,收割得一干二净。 第53章 一场团战过去,地上人倒得横七竖八,云猎离场拿下绝世五杀。 “放着我来”似乎也挺喜欢和她一起打,有几次在组队麦里抱怨过,说别人总跟不上节奏,自己冲进去一口气控制到五个,回头看时发现队友还在河道那头。就得是云猎这样的,打法够狠、出手够快、意识够好,玩起来才算酣畅淋漓。 不过这位朋友作息太不健康,总是在深更半夜约她上线。晚上是陪玩生意最兴隆的时候,云猎忙着赚钱,常常没空搭理,一来二去联系也就少了。 她没想到“放着我来”还记得自己。 更没想到,对方会用“也”这个字。 这人总玩五大三粗的壮士,声音听起来也颇为雄浑,头像还是一片大海,云猎以为得叫叔。 没想到叔还在读书。 云猎火速点开“放着我来”的头像,进入私聊界面。两人是标准的游戏搭子,聊天记录只有“上号?”“来”和“上号?”“不”两种类型。 头一次,这个界面里出现了游戏以外的消息。 金钱猎人:你是陆一的吗? 金钱猎人:你是哪届的呀? 金钱猎人:组队吗,队伍还有位置吗,能加我一个吗? 放着我来:我开学高一。 放着我来:可以。 放着我来:怎么称呼?我叫景照,高一一班的。 叔不但在上学,叔还是同一届的。 云猎顿时对这位素未谋面的战友心生敬意。 金钱猎人:我叫云猎,高一七班的。 沉默将近半分钟后,对面忽然回过来一条消息。 叔语重心长地感叹道:原来你真的不是小学生!!! 第28章 vol.3|07 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过去发生的时候漫长,然而却在他一句话里说尽了。 烫得透明的阳光,干净如水的长窗,空无一人的操场,浓绿欲滴的香樟树,结满水珠的玻璃瓶,写满分析和复盘的白板,贴在对方背后的惩罚纸条、训练结束时染成霞色的天空,在人工湖水波里渐渐清凉的晚风、仿佛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夏日,和夏日结束时飘在他们之间那场充满彩纸、礼花与欢呼的、纷纷扬扬的、金色的雨。 如今化作昏暗血水,一点一点,在黑得几乎难以望清彼此的灌木丛深处,降落了下来。 滴在她掌心里。 云猎低头端详着已经拆掉纱布的伤口,又看了看自己手上沾染的那滴血:“好像止住了。” 景照竟然还有心思给她递纸巾,很嫌弃地说:“擦一下吧。” “这可是你自己的血。”云猎摇了摇头,故意把手掌凑到他脸旁边,吓唬道,“其实我刚才偷偷在你毛衣上擦过了。” 景照怀疑地看她一眼,隔着纸巾,挡住云猎的手腕:“……毛衣也就算了,我这张脸,你都舍得啊?” 隔过一张薄薄的纸,反而更叫人觉得触感分明。知觉密密匝匝,集中在那一小块地方,先是纸张细腻而略带颗粒感的纹路,然后是他因为失血过多显得冰凉的指尖。干燥、清爽,亦有萧疏冷意,克制却又难以阻挡地传到她皮肤上。 她将目光转向景照伸出的手,若有所思,将话题也转到了正事上:“你掉了几格血量?” “掉落的血量和上一次差不多。”他说,“现在是……21.85格左右吧。大概。” 云猎立刻扭头去问姜君好:“你的血条涨了吗?恢复了多少?” 姜君好微微眯着眼睛,向左上方抬起脑袋,表情看起来有些困惑:“涨了……但是只涨了半格左右哎。” 事已至此,大家差不多都明白过来。江楼月微微颔首:“也是。否则对于组队的玩家来说,不就可以反复刷分了吗?” 云猎认可地点点头,反手将地上那一袋垃圾收进了【背包】里,看着储物格里多出一栏【没有回收价值的医疗垃圾】,思考道:“那接下来,按照原来讨论的对策,我们就去找找流失的血液都去了哪里吧。” “奇怪,刚才还看到的。应该就在附近啊。” ——两秒后,云猎忽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他们四人间的任意一道声音。 * 虽然足迹可以清扫、树叶可以抚平、垃圾可以收走,血腥味散在林间随处可见的混战里,也变得不算明显;然而人身上留存的气息,却不是那么快就能散去的。 这座岛说来土质奇特,极松极软,不知是不是因为海水渗入,已经被泡得黏稠成泥,烂乎乎地围在人脚下。云猎一边将几人围坐的痕迹抹平,一边顺手抓了团泥巴,朝景照诚恳地递过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月光太暗,没看清楚,景照见是她给的东西,抬手便接了下来。 然后竟然还没把泥巴丢回来。 趁着这位生气之前,云猎赶紧小声解释道:“你往身上、脸上都抹一点,不然光凭这个香味,人家八百米开外都能发现咱们。” 上学的时候,云猎就对景照身上这股香气记忆深刻。他的书包、他的水杯、他的通讯仪和平板,他的校服衬衫、他的校服外套、他那辆就算加了后座也还是难坐得要命的山地车,一层一层,无处不在,全都是阳光烘干后温暖而酸甜的话梅香,将人盛大地拥抱进去。 ——她一度怀疑景照家是开话梅果酱厂的。 也不知道这个人是怎么做到的,【氪金阁】里明明没有香水卖,大家又都是一般灰头土脸地滚过来,偏偏他身上还能带着话梅香。在一起待得久了,渐渐便难以察觉,直到此时猛地回头,才发现来的路上,处处都如有梅子浸落。 第54章 所以只能先来一招原汤化原食,用这淤泥将气息盖住了。 景照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将手抬起来,才用手指沾起一点泥浆,动作却忽然顿在半空。对着亮处端详几秒后,他用胳膊碰了碰场上另外一个眼睛好使的人,轻声招呼道:“江楼月,你来看看。这个土的颜色……是不是有点发红?” 是真的。 红到深处,几乎沉得乌黑,像是已经干涸硬结的血痂,冷生生地暗着,只在泥水散开的边缘处还能看出些许色彩。 而那原本让他们以为是海水的液体—— 其实真的是血。 这座岛屿,就建在血海上面。 就在每个人都一点一滴地失去身体里的血液时,他们双脚正下方,就是汪洋鲜血。 * 尽管不知道刚才【自由间接体】监听到的那人究竟在找什么,但是几人悄悄地躲开之后,倒确实没再听到动静了。 越往森林深处,树木也越发高大起来,巨冠如盖,枝桠一簇搭着一簇,交错重叠起来,将夜空完全遮蔽而去。云猎找了一棵宽得足够十人合抱的树,暂且作为藏身之地,也让姜君好和景照先喘口气。 自从知道岛屿处处浸血,大家怎么走都有些别扭。古树恢弘,连树根也足有小板凳那么宽,一条条扎进地里,好歹算是可以落脚的地方。 不过景照看起来对此还是持保留态度。他低头看一眼深深消失在血泥里的根系,又用手背碰了碰树干上苍劲古老的木纹:“就算站在这里,也还是血泥滋养生长出来的植物,那些血只不过是换了个形式存在而已。” 姜君好往下面指了指,一本正经地给他提建议:“你也别太嫌弃,俗话说吃什么补什么,你低头捞两口血,说不定就回满血条了呢?” 景照也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这种好事,我怎么好意思独享?等会我多捞点,大家一起吃毛血旺吧。” 云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忽然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话:“你们谁会爬树?” 虽然这话头提得突兀,但云猎的理由却并不算无厘头。眼看姜君好已经露出一脸“站着别动让我来摸摸你是不是烧糊涂了”的神情,云猎赶紧抓住她胳膊,另一只手连比带划地解释道:“还是你们刚才的话让我想明白的——既然脚下就是血海,那我们身上的血都流去哪里,也就很明显了。而从血泥里长出来的植物,当然会包含血泥中的成分,那如果能找到果实什么的,不就可以把我们的血——嗯——吃回来了么?” “——还有,不许吐。” 后半句是对着景照说的。 他噎了噎,把脸上“我要吐了”的表情又收回去:“我只是想说,我会爬树。” 云猎狐疑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以前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我家有片桃树林,小时候会背着管家偷偷摘桃子玩。陆一园子里那些树都打过药,摘了水果也不能吃,所以才没提起过的。”景照慢悠悠地解释道。 最后还是景照以五岁开始偷桃的辉煌履历,一举中标了爬树勘探权——当然,为了防止再有人追上来,也为了能给在树下留几个过硬战力也是必须的,所以江楼月当仁不让占了这个名额。 眼看那道修长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枝中,几人也收回视线,警惕地打量着周围。 也许是刚进房间时遭遇的那场埋伏战太过激烈,如今看到树枝摇晃的形影,都叫人忍不住疑心是不是又有什么生物悄声穿了过去。在第三次被抖动的树叶惊着之后,姜君好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摸摸自己的鼻子:“书上说杯弓蛇影、风声鹤唳,今天才算明白,原来是这种感觉。” 云猎拍了拍她肩膀,伸手指着左前方一处藤蔓垂落的地方:“你看,那里像不像藏了个人?” 姜君好翻了个白眼:“不好笑。” “不是,我近视嘛,真的有点看不清楚。”云猎拿出百折不挠的劲头,又用手指戳戳她,“你帮我看看,我真觉得那条垂进草里的粗藤动了一下。” 姜君好对云猎这副好声好气的样子向来没办法,只得一边嘟囔着“哪天非得给你抽副眼镜出来”,一边将身体微微转向她手指的方向,凝神看了起来。 “没有啊。”姜君好歪了歪脑袋,将手指移向旁边三四米的地方,“不过你看这丛灌木,好像离我们近了一点,刚才影子还在正好与那片树冠相切的线上呢。” 云猎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应该是因为月亮的位置变化吧?不知道这里会不会有日升月落,如果真是那样的话,还得快点才行呢。不然等到太阳出来,大家彼此看得清清楚楚,打架可太方便了。” “你怎么真被骗到了啊,不好玩。”姜君好气鼓鼓地瞪她一眼,“我看你刚才吓唬我,才故意这么乱说的,结果你还当真了。” 随着她话音落下,她们头顶的树枝恰好摇晃起来,几片叶子扑簌簌落下来,倒叫几人确实都吓了一跳。 不过那阵晃动倏尔便已平息,空气中又静下来,看来景照的爬树大业进展得不错,不知道已经爬到了什么地方。 云猎晃晃脑袋,把树叶甩开,又踮脚帮江楼月扫了扫头发,却忽然感觉她拉住了自己的手。 “怎么啦?”云猎小声问。 江楼月深深地吸了口气:“你有没有觉得……周围太安静了?” 第55章 脚步声呢?厮杀声呢?枪声呢? 是从跑过了哪一棵树之后…… 那些玩家都不见了? 第29章 vol.3|08 杀影 旧城改造发生在云猎十三岁那年。 下城区太老了,可人又太多。地皮疯涨,收入寥寥,后来房子便像橱柜里陈年的垢那样,一层抿着一层往上长。先是居民私自扩建的阁楼,渐渐多出阁楼上的天棚,然后是天棚的阳台、阳台的过道、过道的储物间,二房东连着群租客,流浪者带着异乡人,对于上城区的野望在此悉数化作厨房里飘出的滚热油烟,歪歪扭扭,旁逸斜出,在窄巷里连天蔽日,转眼成了下城区一景。 这样的地界难住。时间久了,老人们不服,可要大刀阔斧拆迁起来,实在得好大一笔费用。最后勉强想出办法来,楼虽然没法拆,至少做了加固和防水,再统统重新粉刷过一遍,看上去也算像是那么回事。 老城漆了新颜色这件事,云猎原本是没怎么察觉的。 直到那天赶上百校联考,放学比平时早了许多,她就帮姥姥把摆摊用的铁板车拉到街上去。祖孙俩一人一头,拉着板车慢悠悠地走,从墙角转过来的时候,不知谁家小孩拍球留下一个黑掌印,扒在雪白墙面上,大剌剌地目送着她们。 姥姥原本正和她说话,目光被那黑印子吸引过去,啧了一声:“往常倒不觉得,可是等到弄脏之后,才发现这墙刷得有多干净。” 可能是姥姥说那句话时,语气里藏着某种大人才懂的情绪,也可能是那天难得她们一起看夕阳,五颜六色的天际线外,橘子汁般的阳光洒落在姥姥身上,让她开始佝偻的背显得依旧笔直。 那一幕便让云猎记了很久。 而此时此刻,云猎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又想起了那个场景。 就像因为盖上黑手印而显得更加洁白的墙面一样,经过那一阵树枝晃动后,森林里反而安静得越发明显。 云猎听到姜君好在心里哀嚎:妈妈啊,我以后再也不乱说了。 她有点想笑,但是不敢,只能安抚地拍了拍姜君好的手背,拿出她们在图书馆里培养的默契,往姜君好手上一笔一画地写道:拿好武器。 江楼月打从刚才觉得不对劲起,就已经将枪召唤了出来。 八十平米放在平时显得宽敞,可在这一望无际的原始丛林里,实在算不得什么。云猎绕着树干转来转去,试图让【自由间接体】的覆盖范围尽量大一点。 就连心声也如此寂静。 静得空气快要结成实质,像土一样,一铲铲地埋到脖子上,让人喘不过气。 她一边走,一边想:所以,为什么这里会变得安静呢?第一,声音的接收方出现问题,但她们刚才还能听到彼此动静,应该可以排除;第二,声音的传播途径没了,也就是说她们无意间穿过了某种结界;第三,声音的源头没了——但那些玩家应该不可能短时间内全都淘汰,大约是活着,但都避开了森林深处。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往这边走? 趋利避害,生物本能。再显然不过,要么这里有某些危险,比森林外围厮杀更甚的危险。 要么,进来的人,都已经死了。 几人却在不知不觉间一头闯了进来。 * 等景照下来,不管树上有没有果子,都先从这里离开吧,等到调查清楚之后再回来。 云猎把这个想法低声说给江楼月和姜君好,两人点了点头,也不太想再多在这个古怪地方停留。 就在几人等得都有些担心起来的时候,树荫深处终于又一次传来簌簌声,打破了这几乎已经埋到口鼻的静默。云猎抬头看去,见枝叶一点点分开,依稀露出修长人影,能看到那个人一手拽着高处探出的树枝,另一只手抱住斑驳树干,飞快地滑了下来。 在他下方六七厘米处,是另一段可以落脚的粗壮木枝。 在树枝与层层叠叠的暗红阔叶之下,是大地。 而就在他刚刚松开手、即将踩在那截粗木枝上时,空气终于流动起来。 是从一颗晃动的红色光点开始,还是从一道笔直的爆冲气流开始,已经难以判断了。远处粗粗拉拉垂落的藤蔓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然而无数叶片已经在云猎头顶纷飞起来,被巨大的冲击力撕得粉碎。 出膛的子弹冲劲丝毫不减,仍然直直地向着树上的人杀去。 “是狙,走!” 江楼月只来得及喊这么一句,抬手将之前从图书馆里带出来的不知哪本书向上抛出去,拉起姜君好便往树后面跑。书本随她手腕抖动甩出一道有力的抛物线,高高冲向空中,与正射过来的子弹迎面撞上,在被打得碎裂时,也为原本马上便要落入子弹直线射程的人挡了一挡,让他来得及反手抓住树干上苍老的节疤,险之又险缓住身形,从那颗子弹上方擦了过去。 只是那截原本供人落脚的树枝,转眼赫然炸成大大小小的木屑,不复存在了。 且不说这些木屑边缘粗糙,还带毛刺,本身就是打得人生疼的暗器,而他这样抽身躲开,重心已经十分不稳,又要躲向着身上溅来的木片,手掌微微一滑,整个人失了平衡,向着地面坠落下去。 如此短暂,如此漫长。 如此难以逆转,从一片死亡向着另一片死亡的海。 第56章 ——直到他的下坠,结束在另一个人怀中。 云猎三步并作两步,整个人几乎冲成一头猎豹,巨大的惯性和强烈的冲力让她身子前倾,手臂用力往回一收,整个人差不多已经半跪在地上,才在那片落叶般单薄的身影坠入尘泥之前接进怀里。 在这样的关头,她几乎来不及思索,下意识地模仿着江楼月曾经救自己的动作。 没有什么比死亡更为强烈的刺激了。她记得那种在生命边缘向深渊跌落的失重感,记得那个如同朝阳一样撕破死亡阴影的人,记得那样一眼奋不顾身的画面,带着义气和珍重,在她潜意识里反反复复地重演着。 直到她也有机会这样去救另一个人。 硝烟味仍然没有散去,厚厚地压在两人头顶,带着充满威胁的气息,和泥浆、鲜血、树木的味道不断交融,让空气都变得危险起来。 可是在这个生死交错的时刻,她忽然顿了一顿。在开口之前,她暂时将过去的事放到一边,暂时没有去想被撞得隐隐发麻的胳膊,也暂时没有去管那个藏在暗处、随时都可能换好子弹再次开枪的狙击手。 她只是低头看着怀里这张狼狈间仍然难掩清秀的脸,用手指拨开他眼睛上的碎发,冷静地问: “你是谁?” 第30章 vol.3|09 排排坐分果果 望着云猎风光凛凛的眼睛,男人很顺从地举起手来。 说是男人,似乎也还有点勉强。身高抽条之后,显得人越发削瘦,清清爽爽地套一件无袖球衣,肩宽背薄,身如新柳,脸上还带着一点没有完全消磨的孩子气,冲淡了他五官原本应有的清丽之感,反而显得活泼起来。此刻他就这样枕在她怀里,脑袋下方是大丛大丛的荒草,血汩汩地染湿了裤腿,两人互相打量着彼此,空气中竟然隐隐有了种无言的荒唐。 那双正与她对视的眼睛,又黑又亮,下弧拉得圆圆的,目光澄澈,然而眼尾处又带一点天真和狡黠,不知道为什么让人错觉看到了边牧。 一望而知是刚升入学士一年级的新生。 但凡读到大二,眼里的红血丝和疲惫都能将人淹没。 不知道是因为这份稚气,还是因为感觉到了云猎卡在自己喉咙下方三寸处的手指,他手掌摊开,示意自己没拿武器,非常配合地打了个招呼:“姐姐你好,我叫方寻。” 然而他却在心里说:真服了,赵楚楚这一枪究竟把我打到了什么鬼地方? 云猎微微一笑,手指锁得更紧了些:“那,赵楚楚又是谁啊?” 冷不丁听到云猎这么问,他不由得怔愣两秒。只是无论云猎脸上那份没有传到眼底的笑意,还是她紧紧扣在他脖子上的手,显然都不打算留给他反问的空间,所以方寻很快也就回过神来,认真回答道:“是……刚才开枪的人。” “等等等等!”见云猎肩膀一沉,似乎要动手,方寻赶紧抓住她手腕,解释道,“我和赵楚楚不是一伙的!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之前在追杀我。就是挨了她那一枪之后,我才被转移到这里,虽然不知道姐姐你把我认成了谁,但我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棵血植上——” “放开。” 云猎打断了他的话。 小边牧歪了歪脑袋,看起来有点没理解她的意思。 云猎把垫在方寻腰下面的另一只手抽了出来,毫不客气,将他抓在自己手腕处的爪子拨开:“谁说要杀你了?” 方寻顿时又振作起来:“那我们快逃跑吧,赵楚楚看到我还活着,肯定还会再次动手。她对这块熟悉得很,追上来用不了多久的。” 得。天上掉下来一个大学生,还跟着一堆噼里啪啦的大麻烦。 眼看千头万绪,云猎沉吟一下,先挑了个当下最为关键的问题:“你说你和赵楚楚交过手,那你知道她的武器换弹需要多久吗?” “不是武器,是她的技能。”方寻纠正道,“会对子弹造成很厉害的增幅。时间嘛……只能确定不是瞬发,其它似乎都没什么规律。说实话,眼看她给另一个玩家肩膀上开过洞后,我自己都没想到,挨这么一枪,竟然只是被转移到了其它地方。” 既具有强大威力,技能效果还不单一? 云猎看他一眼,说:“你还能走吗?” 方寻那张好看的脸虽然没怎么被划伤,但手上、胳膊上到处都是血汪汪的道子,再加上从高处跌落下来,固然有云猎接着,可想必也伤得不轻。 果然,他乖乖摇头,坦承道:“够呛。” 云猎也不废话,一手衬住他的脊背,一手抱住他脖子,将人从地上扶起来:“那就趁赵楚楚反应过来之前快走吧。” 方寻点了点头,踉踉跄跄站起身来,被云猎拉着往前走去。 姜君好早从那棵被方寻称为“血植”的树后面探出头来,江楼月在她后边,两个人脑袋摞着脑袋,齐刷刷往这边看,示意她快点过来。 林间本就泥泞,加上刚才赵楚楚那一枪搅得兵荒马乱,四处都是落叶、木渣和脚印,坑坑洼洼,云猎扶着方寻,行走起来略微有些吃力。雪上加霜的是,方寻连续两次负伤,大约也没少掉血条,以至于步子软软的,似乎随时都要从她怀里滑落下去。 云猎把他往前拽了拽:“坚持一下,稍后给你包扎。” “嗯。”方寻虽然虚弱,不过声音倒还是很活泼,甚至有力气冲树后面的人挥挥手,“不好意思,刚见面就给你们添麻烦了。” 第57章 “没关系。” 虽然这么说着,可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血地里,确实是够难受的。云猎眯着眼睛看了看,谨慎地绕过那片浮在泥上的叶子,将脚步落在旁边的土壤上,另外半边身子也向前转去。 重心腾挪间,她右脚猛不防被灌木丛深处垂落的藤条一拦,连带着扶在方寻身上的手都骤然松了力道,两人一前一后,互相磕绊着向地上栽去。 混乱之中,方寻似乎伸手拉了她一把。 “谢谢姐姐,不过——再见啦。” 第二枚子弹从他们头顶射过去的时候,他在她耳边轻声说道。 * 【素质·机械降神】 [“无论是多么盛大、多么精致的剧目,无论再演多少次……终将迎来完结。强硬的、不讲道理的、无可奈何的终结。”] 在希腊古典戏剧中,当情节越来越紧张、陷入难以解决的境地时,起重机关会将扮演神的演员送到舞台上,让“神”用强大的力量来解决问题,并收拾残局。这种人为制造逆转、强行解围的手段,就被称为机械降神,后来也逐渐引申为各种借助外力自圆其说的桥段,比如千钧一发之际突然将坏人们全都砸死的陨石、深陷困境时猛地冒出来帮助主人公的神秘高手,都属于这一行列。 由于简单粗糙,机械降神常常受到评论家们的批判,认为它会破坏作品的内在逻辑,是一种不甚高明的手法。然而,也正因为它能够直接解决故事里的一切难题,因此不论受到多少批评,还是始终活跃在从戏剧到游戏、从古典到现代的种种情节里呢。 效果:你能够以非常蹩脚、老套、牵强的方式,让自己从眼下的困境中脱离出来。 条件:*1.在您装备本卡期间,本卡将对您所遭遇的一切困境自动生效。 *2.如果能够用希腊语标准地念出“?π? μηxαν?? θe??”,技能效果将得到增强。 *3.在具有起降机或类似设置的地方,技能效果也将得到增强。 *4.鉴于机械降神本身的特性,本卡可能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为您圆场,请不要对您所面临的转折感到惊讶。 *5.本卡不声明对解围之后的剧情发展负责,但我们诚恳地建议您做好心理准备,毕竟是非常蹩脚的桥段嘛。 *6.本卡不声明对观众的评价负责。 等到看完最后一个字,云猎将卡牌还给方寻,悠悠扫他一眼:“虽然效果条件什么的有些出入,但果然——我就猜是这样。” 姜君好刚才把脑袋趴在她肩膀上跟着看,现在听到这句话,转过头问:“你猜的是哪样啊?” 吃过血果之后,眼见血条上涨,大家精力都恢复不少。姜君好更是立刻又有了活蹦乱跳的劲头,一会儿帮方寻包扎,一会儿凑到云猎旁边看热闹,顺手还从兜里掏出两颗红枣,边问边嚼。 江楼月往身后摇摆的森林望了一眼,将人从云猎肩膀上扒下来:“我们还没完全逃出狙击枪射程之内。何况赵楚楚肯定已经从瞄准镜里看到了方寻,等她追上来,情况可就麻烦了,你先让云猎休息会儿。” 姜君好把第二颗枣啪地塞她嘴里:“师母别念了,徒儿知错,这不是实在好奇吗?就刚才的事,你看了难道不好奇啊——” ——说来说去,事情还是要从十分钟前讲起。 * 就在又一枚狙击弹划破藤影、射向不远处的泥泞时,方寻已经顺势从云猎怀里撤出来,踉跄两步,转身向着另一边准备跑,却感觉有人从后头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 云猎已经从泥地里翻了起来,抹一把脸上的血水,冷冷看他:“跟我走。” 之前听他讲起赵楚楚的时候,云猎就觉得不对劲。就她们目前抽到的这些卡牌来看,要么冷却时间特别长,要么使用条件很苛刻,要么技能效果比较弱,总之各有掣肘,不存在无敌到足以杀得别人毫无还手之力的卡。 而如果真如方寻所说,赵楚楚不仅可以用枪杀人,还可以用枪将对象随机转移,那根本就不是一张卡牌所可以做到的了。 如果她猜得不错,他大概具有某种受伤时可以逃脱的能力,只不过在描述中刻意模糊掉了。 也正因为这番猜测,云猎早就多留了个心眼,一直盯着方寻。虽然没想到促成逃脱的因素会从外界来,但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趁他逃开之前及时抓了回来。 方寻急得睁大了眼睛:“赵楚楚这个人真的很危险,你们不要搅合进来了,行吗?” “不行。”他再怎么想把手抽出来,云猎还是不为所动,“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多管闲事。” 方寻一脸“朽木不可雕也”的绝望。 “而且,这根本不是闲事。” 想想方寻也没比陈湛那孩子大上多少,云猎也有点心软,一边拖着他去和朋友们汇合,一边拿出做家教的耐心,顺口解释道:“先不说我的朋友和你交换了位置,我必须要找到他;就说你刚才一口叫出这棵树的名字,又说赵楚楚对这里熟悉——血植这东西,不简单吧?” “……”方寻难得沉默了一下,偏头看她,“我愿意把身上所有血果都给你,姐姐,以后我跟你混行么?” 云猎给了他一个“别打岔”的眼神。 “虽然我真不知道你的朋友去了哪里……不过血植,确实是这座岛上很重要的坐标。”方寻轻声答道。 第58章 接下来,她们才从方寻口中了解到,之前那些一鳞半爪的猜测,究竟能拼凑出怎样的真相。 ——正如云猎设想的那样,血植上生长出的、被称为“血果”的东西,是能够回复血条的。 然而这种果实的生长条件极为苛刻:首先,血植只在岛屿上寥寥几处生长;其次,要想让血植结果,则必须有人受伤才行。 赵楚楚是不是第一个登岛的人,方寻也不清楚。不过靠着凶悍无匹的技能与杀伐果决的手腕,她很快就控制了岛上所有的血植生长点,其他玩家要么听命于她、帮她捕猎新人来换取血果,要么就被她绑起来,一刀刀慢慢地割着,成为她血条里无名无姓的一格。 选项其一,不吃血果,等着体力缓慢流逝。就算开头能杀一两个人,最后也终将孱弱得沦为他人猎物,与慢性死亡几乎没什么区别。 选项其二,加入赵楚楚,虽然人心难测、处处受制,但至少有血果作为明晃晃的好处,还能换得一时安稳。 对于有些人来说,这道题实在算不得难以选择。 可是方寻不信这个邪,仗着有【机械降神】傍身,想方设法摸到了一棵看守较少的血植旁边,想要偷下血果,却被赵楚楚从瞄准镜里抓个正着。 一枪下去,两边都是天翻地覆。 说到这里,他从【背包】中取出几枚血果,在手里抛了抛:“虽然那边的没有偷到,可误打误撞,竟然在这上头找到了一些。给大家添麻烦了,我们这就分掉吧?” 姜君好嫌弃地看他一眼,比了个往下压的手势:“如果我们那位失踪的朋友在这里,一定会说,你洗手了么?” 第31章 vol.3|10 接下来是看图说话时间 可是景照不在这里。 更糟的是,他不在,却有别人在。 江楼月半蹲在两株矮树交错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耐心地等着前方那道手执冲锋枪的人影走过去。眼看那人将身体转向另一边,她背在身后的手动了动,立刻示意同伴们跟上,弓身猫腰,从他视线盲区里溜了过去。 就是靠着这样的笨办法,她们一路潜行,才勉强撤出几百米距离。 方寻情报不假,赵楚楚在血植附近确实布置了人手;而眼见几人从她眼皮底下逃走,赵楚楚想必更不会咽了这口恶气。虽然不知道她究竟是用什么方法和手下联络,但刚才走到一半,要不是云猎从【自由间接体】里听到预警,匆匆拦下大家,她们险些就要穿过那片密密麻麻垂落的藤萝、正面和一队搜查者撞上了。 于是大家越发小心起来。 云猎一边轻轻地向草叶间落下脚步,免得鞋踩在水洼上的声音引起注意,一边便听到姜君好在心里嘀咕:现在这么大阵仗找人,早干嘛去了?怎么偏偏就那棵树周围没守卫呢? 云猎往她手里言简意赅地写了几个字:拆东补西。 这么比喻似乎不太恰当,不过姜君好愣了两秒,也就反应过来。她们才上岛就被埋伏,向着森林深处一路逃跑。恐怕是赵楚楚见人靠近,让守着血植的人离开岗位去追,却没料到被云猎听到了找人的动静,决意要躲,以至于误打误撞,两边反而错开了路线。 这四个字写出来,云猎心里也猛地一动——对了,房间里的玩家总数有限,赵楚楚虽然招兵买马,可是基数卡在这里,还需要留出供血的猎物,手下人必然不算很多,才会出现这种疏漏。 也许这点倒可以利用一下。 江楼月扭过头,见这俩人各自沉吟,像是正凑在一处发呆,便拍了拍云猎的手背,示意她快点走。越是靠近海边,树木越显出稀疏的苗头,四个人目标太大了,实在不宜久留。 何况,夜色也正渐渐消逝着。 那并不是“天亮”的感觉。与其说视野明亮起来,倒不如说像是步入褪色的水墨画里,黑暗慢慢地淡下去,露出天地苍白的轮廓。光线阴沉沉的,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雨,随时都要击破这潮得闷人的空气,轰然降落。 云猎擦了擦汗,跟着江楼月向前面挪。可或许是因为刚刚耽搁了那么几秒,她才一动,便见远处的搜查者扭过头来,竟是又要往回折返。 仓促之下,云猎往地上一趴,整个人结结实实地伏进荒草深处。视线拉低的瞬间,她感觉脸颊被什么斜着刮了过去,好在那东西虽然坚硬,可却都是大块的颗粒,不至于蹭掉血条。 ——她想起来了。 是石头啊。 不像森林里自然成型的岩石,倒像什么经过简单加工的石料,被风雨侵蚀得矮了下去,露出凹凸不平的剖面来。 云猎闷头看着眼前这片快要凑到鼻尖上的泥,身子一动不动,只将手偷偷伸出去,悄没声儿地摸了摸那块石头。 几道残缺的花纹,似是而非地从她指尖蹭过。 * “这些花纹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姜君好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石片,又将方寻手里那块抢过来比对,可还是看不出什么苗头。相比于云猎之前在草丛里发现的、已经砌进泥泞深处的石料,这两块石片要薄上许多,倒是方便了随身携带。 事实证明,云猎的猜测还是有些道理。连着躲过五六条搜查线后,几人差不多已经回到森林边缘,依稀可见远处曲折的海岸,而追兵终于没了踪影。 第59章 一并消失的,还有那些在地面上散落的石头。 之前天色昏黑,阴影四伏,谁也看不清楚,只以为它们都是草木的一部分,哪怕踢到碰到,也当是林中岩石而已。如今云猎留心注意起来,借着灰白天光,才发现灌木深处零零落落地垒着好些有花纹的石块,或高或低,尺寸各异,看起来恐怕未必只是一两栋房子的遗迹,反而隐隐地勾勒出什么大型设施——或者庭院——残存的轮廓。 越是往外走,这些石头也便越少,最后彻底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经腐朽的断木,深深折在树荫里,有的甚至围出近似墙壁的形状来,倒更像是岛民曾经居住之地。 他们找了一处保存得还算完整的矮墙歇脚,正好前后都生长着棕榈树,可以当作掩体。姜君好经过这么长时间的蹲起拉练,腿早就发酸了,当仁不让往墙边一坐,却又立刻跳起来,说地上怎么有东西。 ——便是她手里这两片了。 石片并不完整,像是从什么器具中剥落的,上面半写半画,凿着古朴的纹路。 江楼月坐在她对面,从自己的角度看了一眼,忽然说:“看起来像是没有脑袋的人。” “咦——”姜君好皱了皱鼻子,“这么抽象你都能看出来?” 江楼月把她手里的石片转了个方向:“你把这条线看成胳膊,胳膊上的三角形是容器,这两条线是腿,像不像无头之人跪着奉上某种物品?” 姜君好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石片:“这么说来,旁边这个就该是无头之人抱着太阳?不对,应该是太阳出现在了它面前。” 方寻也加入进来:“这块上的符号,看起来是无头之人匍匐在地上……嘶,怎么有些像咱们刚才的姿势?” “呸呸呸。”姜君好赶紧打断,不过她端详两秒之后,还是很客观地评价道,“咱们刚才可比它狼狈多了。” 方寻挑了挑眉,继续看图作文:“所以,这些花纹的意思莫非是说,如果找到那种三角形容器,跪着进行仪式,就可以召唤太阳?” 天空阴阴地坠在他们头顶,没有回答的意思。 也没有响起进度提示音的意思。 云猎听他们说到这里,摇摇头,探过身来,手指点在那小人空空如也的脖颈上:“恐怕不是。无头之人——怎么听都不是好寓意,感觉还是更像警示,或者某种悲剧的记载啊。” “那太阳怎么解释?”方寻似乎还想捍卫一下自己的推论。 “这个圆也可以理解为月亮吧?月亮,或者血果,差不多都是这个形状呢。非要说的话,这个有些椭圆的形状,还是更像血果。”云猎用手比了比,顺着自己思路往下分析,眼睛摹地亮起来,“所以——要是这么说的话,也难怪赵楚楚不四处探索,反而要花大力气守住血植了。那里面不仅有回血药,还有调查的线索,本来就是一箭双雕的事情。” 消失的村庄,失血的诅咒,无头的祭祀…… 她当机立断,一翻身站了起来:“快走,我们先和景照汇合,然后再杀回去,一定要弄清楚这个岛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第32章 vol.3|11 家学渊源 雨一直没有落下来。 相比起痛痛快快地淋上一场,这种天气反倒更加憋闷。水汽湿答答地绷在空中,仿佛将天空也拉低下来,处处都显得压抑而阴郁。人好像在海底行走,顶着沉重水压一步步迈动,以身躯分开空气里无形的波浪,连呼吸都迟滞起来,总觉得要多吸几口才能攒足氧气似的。 云猎抹了把汗,将卫衣袖子又往胳膊肘上方挽一挽。虽然树枝难免划拉皮肤,但和这令人窒息的闷热比起来,实在都不算什么了。 方寻帮她把顶头垂落下来的宽叶拨到旁边,问:“姐姐在想什么?” “在想,”他这么一拨拉,云猎看见前边隐约跑过两道人影,赶紧将他和姜君好往后拦了拦,直到人消失在树木深处才接着说,“我那个朋友,估计要中暑了吧。” 她认识他这么久,还没见过大少爷沦落至此的样子。 姜君好拍了拍她肩膀,颇为义气地催促道:“咱抓紧吧,不然按照血条消失的速度,在人还来得及热到中暑之前,恐怕就 先 凉了。” 云猎叹了口气,把肩膀上那只手移开:“他不热,我热啊。” 方寻看她一眼:“他是,姐姐很重要的朋友?” “嗯……算是吧。”解释起来太过麻烦,云猎总不能说是因为他身上带着全队的粮草后勤,只好先随口应了一句,“不知道到底跑哪里了?你原本所处的位置,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嘛?” 按照【机械降神】的特性来看,说不定直接调换了两个人的方位,可惜方寻偏也是个分不清东南西北的主儿。 他果然又摇摇头:“没骗你。非要说的话,那地方连着生长了两棵血植,旁边却是一圈空地,没什么草木,所以我当时才会觉得没有人看守。” 方寻不记得,【自由间接体】也没音信。绕着海岛外围走了这么久,除了天色阴得越来越黑、湿气聚得越来越重、打斗发生得越来越频繁,景照还是连半点踪迹都难寻。 ——他人呢? 他人不见,远处倒是暗暗地勾出另一道高挑身影。草丛簌簌地晃着,那身影大步流星走近,大家才看清是刚刚去搜集消息的江楼月。 第60章 “我在树上看过了,视野有限,但并没看见人。前边还有一处岬角,地势很高,也许可以爬到上面想想办法。”江楼月也伸手拍拍云猎的肩膀,表情认真起来,“方寻带出来的血果,最多还够大家吃一次。云猎,咱们不能一直耽搁下去,做个planb吧。” 她停了停,抬起头,看着低得像是压在树梢上的积雨云。 “而且……你有没有觉得,天又快黑了?” * 天已经黑了。 云昭是在昏黑夜色中躲进来的。而此刻打开门,外边依稀可见由城市灯火点缀的夜空,仿佛时间在这小小的壁橱里停留下来,半分半秒都没有流动过。 可是她窝得酸疼的肩膀和腿,以及已经饿过劲的肚子,却都生动地记录着时间推移的证明。 多亏下城区这些野蛮生长的房子,密密麻麻爬山虎般扒在原本的建筑上,楼外有楼,连缀勾折,藏污纳垢的同时,也蔓生出许多外人意想不到的通路。 云昭原本嫌弃这些东西挡了老房子的采光,倒是云猎一直很喜欢自己家附近这种独特的风景;小时候买不起玩具,她便从窗户上钻出去,把楼上租户晾的床单当登山绳爬、把防盗网上堆的花盆架当隧道钻、把空调外机上摞的旧纸箱当成魔王宝藏,假装自己千山万水地闯过来,搜一两张过期但精美的包装纸,带回家给姥姥献宝。 看孙女玩得多了,云昭也心软起来。说到底,哪个女孩小时候没有出生入死、惊心动魄的冒险家梦想?哪个孩子不是从鸡毛蒜皮里发现神奇,连雨伞都可以当成法杖,在大人们身后有滋有味地活出乐趣来? 生活让她慢慢地变成大人,可是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她也那样活过。 那样无畏过。 所以云昭逐渐松了口风,有时候还会主动让云猎带着自己钻出去,一起在楼外楼里开展探险,祖孙两个玩得不亦乐乎。 她没钱带她去办儿童乐园的月卡,没空送她去看动物园里的展览,可是至少还能用这样的方式爱她。 云昭总是这么想。 ——也多亏那时候留下的记忆。昨天晚上,一发现门外的访客不对劲,云昭左右看看狭小到无处可躲的房子,当机立断,轻手轻脚摸到窗户旁边,拧开防盗锁、扭了扭早就有些变形松动的防护网,踩着小马扎翻了出去,又将窗子合上,尽量消除自己留下的痕迹。 旧房改造后没多久,隔壁和楼上都扩建了阳台,而阳台上的租户又慢慢搭出储物间,和几年前比起来,窗外几乎已经连成一片。四处都堆着印有广告的纸箱、不知什么型号的充电器、旧得褪色的秋衣秋裤、跑了棉花的冬袄、拉得乱七八糟的插线板,甚至还艺高人胆大地停了一辆自行车。 在这样的地方,人好歹是不愁没处落脚了。但是云昭不敢放下心来,她虽然耳朵有些背,但全神贯注去听的时候,也能听到家里那扇老旧的铁门从外边强行打开时像自行车般丁零当啷的动静,以及一群人不加掩饰的脚步声。 无论是从那不知什么重物砸在地板上的动静来看,还是从窗帘上走动不停的人影来看,他们恐怕并不只是来“维修”的。 云昭听了一小会儿,感觉自家孙女那台全息舱应该没遭到什么威胁,又见有人已经意识到不对、向着窗边走来,只能尽量地提起自己僵硬的腿脚,顺着颤巍巍的复合板往旁边走。 生活不止把她变成大人,还把她变成老人。 她老了,已经不能再像云猎五六岁时的那个云昭一样,一手抓着床单,一手撑着铁丝网,吭哧吭哧三两下便爬到上面去。 可是老人也有老人的厉害之处。很少有人会对一个和和气气的老太太提起戒心,尤其是这位老太太还在街区里卖了这么多年鸡蛋灌饼,而她做的鸡蛋灌饼又格外好吃。 云昭无法对抗时间在自己身上流逝的痕迹,但她能从每一种境遇里发现生机,所以心安理得地利用起了这份优势,对下城区种种八卦了如指掌,谁家有红白事、谁家搬了出去、谁家新迁进来,方圆十里恐怕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人。 比如现在,云昭就知道,隔壁阳台的扩建房的棚户间的住户才辞职退租,而那三手房东家正忙着操持孩子备战职业资格证书的事情,所以那个小小的隔间空着。 而如果她穿过隔间、往右拐一次、往左拐两次,就能再找到一处打算拆掉但没人肯出钱请工的开间,以及两个摆放了不知多少年、以至于没人说得清归属的落地大橱柜。 那是云端集团的人们永远都难以想象的生活一角。 那是她此刻为自己找到的、概率最大的安全。 云昭到底是不敢放松警惕,前半夜在空房间里猫着打了个盹,后半夜又躲到橱柜里。果然,楼外楼的迷宫走廊里隐隐约约传来几次皮鞋踏在复合板材上的声响,但始终没人找到这里来。 她耐心地等了又等,一直等到夜幕再次降临,而那些声音再没响起,才松了口气,伸出已经有些酸麻的手,推开柜门,拖着背包,爬了出来。 走廊上四处漏风,像积木般潦草地拼到一起的方块房屋之间,隐约流动着上城区仿佛永不止息的霓虹。 时间也好,生活也好,都还在离她很远的地方继续。 可是云昭一时间却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去哪了。 第61章 如果还是按照原计划去图书馆,会不会一露面就被摄像头锁定、让云端集团的人追上来? 她不敢贸然下楼,也不敢打开通讯仪。 将自己所知道的八卦在脑袋里捋了捋,云昭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尚还温热的枸杞茶,将登山包背好,向着走廊深处走去。 也许—— 也许网上的人都已失去踪迹,但这并不代表她完全没有了同盟。 * 江楼月说得不假。 不论是脚下这块地势高高地凸起来的海岬,还是头顶这块已经完全沉入漆黑的夜空,都是真的。 她们进来的时候明明是早上,却正迎上岛屿的夜。而如今一天不到的时间里,却又已然经历一次昼夜更替,显而易见,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流速不同于外部。 这里面会不会也藏着某种线索? 云猎想了几秒,见眼下证据还不足以导向什么结论,便将这个猜测先放到一边,擦了擦快要滴进眼里的汗水,专心致志地打量起了远方。 这海岬地势险要,岩壁陡峭,几人连爬带拽,才登上来。虽然夜色依旧十分暗沉,厚重云层又将那本就寥寥的月光悉数遮去,以至于大半个岛都在视线中伏成昏黑轮廓,但多少能看出些形状来。 也正是这样站得高了,云猎发现,森林内圈与外围间隐隐有一道分界线。荒草无处不在,但却在这条分界线上显得有些稀疏,像是曾经被人为地消除过,而后才从人类活动的遗址中慢慢夺回地盘。 按照与海的距离估算,很可能正是那些石料开始消失的地方。 云猎正在这边想着,忽然感觉有人用手指戳自己。她扭过头,见姜君好有些兴奋,又似乎怕热着她,所以强行收回了差点抓住她胳膊的手,虚虚比了个手势:“云猎!我和你说,海岬那边和我们登岛的地方好像,你要不要过来看看?” ——还真是。 两个人肩并肩蹲在岩石边缘,向下看去。和另一边耸立的岩面不同,沙子顺着坡度缓缓地延伸下去,形成一条天然通路,又随地形略微起伏几次,最后终于没入平缓的沙滩中。在沙地上,依稀可见一些散落的树枝和石块,近地处还有一大块沉积岩,可不就是几人掉落下来的地方? 江楼月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周围,肩膀才微微放松下来:“那个偷袭我们的人,似乎已经不在这里了。” “如果他是赵楚楚手下,现在大概被调去追捕咱们或者看守血果了;如果他不是赵楚楚手下,那就更正常了,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这样不容易被发现嘛。”方寻托着脑袋看向下方,“守株待兔不行的,这里应该不是什么固定的玩家出生点,我就没见过这块地方。” 云猎学着姜君好刚才的样子,也诚恳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竖起拇指:“图书馆的路就一条你都走错过,现在居然已经能找到来时的路了,孺子可教也。” “就你热,我不热啊?”姜君好翻了个白眼,把云猎的手拨拉下去,嘴角却忍不住扬起来,“也不看看我是谁,厉害吧?都和你说了我要记头功的。” “头功,头功。”云猎配合地鼓了鼓掌,笑眯眯问道,“姜大功臣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再帮我看看森林那头?” 可惜,不论认路本领突飞猛进的姜君好、视力好得让人嫉妒的江楼月,还是最早上岛经验丰富的方寻,都没法从那团黑影里分辨出血植或是什么大型建筑遗迹的轮廓来。 在她们脚下,海岛仍然如此安静,又如此庞大。 像一头蛰伏在巢穴里的怪兽,树叶随着潮湿晚风左右摇摆,构成这兽腹的呼吸。 一呼一吸,一鼓一落,不知吞噬着多少人的血。 云猎也没气馁。情况已经比她想象中好多了,一路走来,这座岛屿的地形图差不多在她心里闭合起来,索性找块石头,在地上勾画起来。 “如果以我们登岛的地方作为原点……” 她用石笔画了个五角星,又从两边拉出曲折线条,最终围成一个怪骨嶙峋、崎岖不平、有些近似于椭圆形的轮廓。 “我们一上岛就遇袭,然后往东跑,反击后向东北角斜着切进森林里……”云猎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在江楼月的帮助下,把几块象征着小人的碎石头推到轮廓内部。 方寻用胳膊肘碰了碰姜君好,小声说:“东是哪边?” 姜君好想了想,非常自信地回答道:“上北下南,左西右东,肯定是右边。” 第33章 vol.3|12 何须楚楚 “方寻。” 云猎把石块放下,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姜君好用口型无声地嘲笑他:让你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被老师点名了吧? 方寻不服气地做了个鬼脸,然后立刻跳起来,拍拍衣服,跑到云猎旁边:“什么事?” 即使是在密布阴云之下,她眼睛仍然亮亮的,像是正在为自己的发现而激动,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没有见过这个地方?” 方寻点点头:“这点还是能肯定的。” 云猎追问:“那你有没有印象,大概是从我们逃出多远之后,风景开始变得熟悉起来的?” 这问题虽然有点抽象,不过方寻还是认认真真回忆了一下:“半个多小时吧?咱们刚开始走得很慢,不过那段距离其实算不上远。” 第62章 江楼月往这边看了一眼。云猎用手在地图上比了比,简单地做个标记,用石笔一下下点着地面,若有所思:“从这里开始,又走了多远,才到达你没见过的地方呢?” 方寻似乎有些明白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也将手指沿着长长的那条圆弧划过去,根据地形图思考道:“差不多到这里吧。我就是在这半边海滩上登岛的,所以对这侧比较熟悉。” “所以,你原本打算偷果子的、长着两棵血植的地方,大概在上半椭圆的中部。” 云猎用石笔在地上画了一条实线。 “而我们发现的那棵血植,大概在下半椭圆的右部。” 也许是考虑到队友们的方向感,云猎换了一套更容易理解的说法,并且在地上戳了个点。就连江楼月也看着这边,点了点头。 “逃跑的路上,我们一开始是向着正前方走的,然后转向东北——我是说右前方,一路穿过守卫们的关卡,”云猎又在接近椭圆长轴的上方和下方分别戳了一点,“根据守卫的人数,这两个地方很可能也有血植生长。而岛上地势,纵向长,横向短——也难怪赵楚楚立刻就能发现你转移到了哪里——沿海外围又无血植出现,所以如果还有其它生长点,必定都在岛屿腹部。” 在她笔下,圆点和线条似乎有些杂乱无章地分布开来: ? ─── ? ? ? ? 方寻歪过脑袋,横看竖看,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线点点点?难道说,这是摩斯电码?这个岛上的人连房子都只会建木头的,就会发送电码求助了吗?” “我倒觉得……是卦象。” 云猎把石笔往地上一扔,站起身来,又将手伸给方寻,示意他随自己一道起身。 “赵姑娘,我这卦都给你起好了,再不出现就不合适了吧?” *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饶有兴致的声音,从岩壁后方响起。女人一步步转了出来,双手揣在运动裤口袋里,单肩背枪,左臂上缠着一截宽绷带,肌肉坚硬的线条渐渐隐没在绷带深处,又从肘关节处流畅地延伸下来,衬得她整个人强壮而悠闲,像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那般,分开夜色,缓缓走来。 赵楚楚人如其名。 不是楚楚可怜的楚楚,而是楚丛牡荆的楚楚,枝干坚韧,确实是一眼就能感觉到危险的人物。 “这个岛就这么大点儿,赵姑娘有狙,有瞄准镜,有监听技能,还能排除掉一大片腹地范围,再找不到我们,反而该叫人觉得奇怪了。” 论撑场子,云猎是不会输的。脸上笑得比反派还要反派,她把手背到身后,给江楼月悄悄地比了个拇指。虽然早早就提防起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赵楚楚,但直到江楼月从树上下来、给她传来心声时,云猎才终于能够肯定,赵楚楚是真的盯上她们了。 江楼月想: 十点钟方向有人包围过来了,实力未知,我建议不要正面冲突。 然后她扬起声音,开口说道:“我在树上看过了,视野有限,但并没看见人,前面还有一处岬角。” 那可能是个陷阱,但也是目前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地势很高,也许可以爬到上面想想办法。” 如果你也赞同,我拍你肩膀的时候,不要躲。 可惜为了避免自己的心声泄露秘密,云猎不能回应,连行动都不敢带出痕迹。 只能若无其事地爬山、若无其事地聊天,若无其事地…… 走进这片赵楚楚为她选择的战场。 赵楚楚露出了然神色,仿佛想给她一个多说几句的机会般,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有监听技能的?” “你能发现我们,却只是跟着,一直不露面,就说明我们身上暂时还有珍贵更甚血条的东西。”云猎耸耸肩膀,“再想想你登岛这么久,考题还没解锁——还有什么比我们对石墟和血果的推测更能吸引赵姑娘呢?” 姜君好早就溜到了江楼月身后,露出半个脑袋朝这边看,在心里感慨: 不是吧云猎,这你都能猜出来? 云猎默了默,实在没好意思说自己胡诌的,只是想诈赵楚楚一下而已。 没想到就诈出来了。 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骗到手的这条情报而庆幸,就见赵楚楚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嘴角意味深长地挑了起来:“说实话,这个思路还挺有意思的。逻辑很对,不过,方向反了。” 现下轮到云猎想方设法拖她多说几句了。尽管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出答案,不过云猎脸上仍然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一丝困惑,问道:“你的意思是,你是在关注我们的调查,但又不想让我们推动进度——不过——为什么?” 赵楚楚莞尔一笑:“好问题。之前嘛,也有像你一样聪明的优等生们,问过这个问题。” 笑容浮现的时候,她已经将手从口袋里伸了出来,连同紧紧握着的那把手枪,将黑黢黢枪口对准云猎:“但是,我没有兴趣做那种死于话多的反派。” “所以——” 江楼月一把将云猎拽进怀里,护着她往旁边一滚,躲开那颗破膛而出的子弹。方寻反应也快,就地捡起那块被云猎拿来当笔的石头,打水漂般切向赵楚楚露在运动鞋外边的脚踝,被她一脚踢开。 第63章 “——你还是直接去死吧。” 在震得人耳朵一阵阵发晕的枪声中,云猎渐渐才分辨出来,那不止是火药爆裂的动静。 雨珠终于冲破云层,噼里啪啦地向着地面砸来。 大雨倾盆。 第34章 vol.3|13 梭哈 空气似乎无法承受如此沉重的冲击,被雨水淋得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枪声,腥气翻涌,倏尔又被被暴雨捶打进石头缝里,汩汩地汇成血洼,涟漪不停。只是那样的水影也不过转瞬即逝,很快便被人一脚踩了进去,搅起无数破碎的惊呼,然后是一次又一次不间断的腾挪、跳跃、奔跑,湿湿嗒嗒地散在雨里。 赵楚楚不肯做死于话多的反派,自然也不肯做大意失荆的反派。从第一声枪响起,像是收到暗号,埋伏在后边的人很快就从岩壁下方露出身形来,纷纷加入战局。好在正如云猎所估计的那样,受限于玩家基数,赵楚楚能调动的人手也少,不过四五个玩家;何况,不是人人都有景大少爷视金钱如废纸、随手便是十连抽的氪佬气势,所以他们手里的武器更少,大部分只是赤手空拳,为着能将云猎几人拖住罢了。 怀抱步枪,云猎发现近战打起来实在不方便,索性以枪代棍,反手握住枪管,向朝着自己扑来那人肩上重重一抡,将他扫了出去。只是她此时一卸力,立刻被赵楚楚抓住空门,快速朝她脑袋连射两枪,显然已经抱定斩草除根的杀心。 “云猎——!” 方寻头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雨水让声音模糊,人的轮廓更模糊。点染开来的血气被青草香冲淡,雨幕被人一把掀开,疾步向她冲来。 人失了重心的时候,枪也就错了准头,打在突向悬崖外侧的石头上,那块巨大而苍老的黑岩在雨中抖了抖,竟然轰地解离成为无数沙粒,哗啦啦从他们视野中落下,只剩崖边一道突兀豁口,像拧出的怪笑,冲着人们咧开嘴巴。比起林中初见,要直观得多,也还要残忍得多。 这样的威力…… 哪里是手枪能打出来的? 就连有【冰山原则】助阵的江楼月,眼下一枪射出,也不过是在赵楚楚闪避开的地面上打出深深弹坑,隐约可见裂纹罢了。 哪里就能直接将巨石化为齑粉,灰飞烟灭? 方寻明明说过,赵楚楚的技能不是瞬发啊? 即使是云猎,都忍不住感到一丝心悸。后怕的情绪涌上来时,云猎能听到血液冲击鼓膜的声音。反应似乎变慢了,她只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帧一帧地拆解着赵楚楚的动作,好像在看定格动画;可是脑子却转得更快了,视线中的一切信息都留存下来,拼图一块接一块地贴上去,飞速组合成现实背后真正的意味。 赵楚楚眉毛挑了起来,大约是没想到真让她躲了过去—— 赵楚楚身子一转,抬手再次开枪—— 姜君好才把偷袭的人从肩膀上摔过去,抬头时瞪大了眼睛,冲这边喊着什么,表情焦急,同时就手一推,将人推到赵楚楚枪前挡住—— 血雾将雨染成红色,皮肉烧焦的气味传来,那个挡枪的偷袭者轰然倒地,往前爬了两下,抓住赵楚楚的裤腿,好像在哀求—— 满地都是弹痕,坑坑洼洼,血水飞溅—— 他还活着—— 方寻站在了自己前面—— 云猎心头重重地跳了两下,已经明白过来,拉起方寻就跑:“别赌,【机械降神】也不是次次都有上回那种好运的。” 方寻回头看了一眼:“可是我担心——” 哒哒哒的枪声里,主谓宾被拆分得七零八落,人的话语随水流走,实在难以听清。 “别担心,现在还没落到无法解决的地步。”云猎对小孩向来宽容,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抚,“你不是已经发现了吗?她的技能是无法瞬发的。” “但是刚才……” 方寻还不放心,云猎却终于将那些拼图碎片合了起来,忍不住冒出一个大胆到几乎疯狂的猜想。她脚步不停,也顾不得喊太大声会被听到,急匆匆问道:“方寻,我有个想法,你愿不愿意帮我?” “当然。”方寻点点头,也没再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顺着她思路问,“可是,需要我做什么?” “帮我拖住其他人,不要让他们靠近。”云猎认真地说,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得和赵楚楚聊几句。” 应当说,这个要求并不算太过困难。赵楚楚的手下们原本就是因为利益才来,有刚才那个血淋淋的挡枪者作为反面例子,那头士气便已经低落下去。对于他们而言,打伤敌人固然也可以回复血条,但是活着才能拿到血果,实在没什么卖命的必要;何况老话说哀兵必胜,云猎几人已经被逼到了不反击便唯有一死的地步,可他们却还有退路。两边心境不同,打法自然不同,反而很快逆转了人数上的差异,一时间此消彼长,局势僵持起来,有几个人甚至已经悄悄地向着战场边缘撤去。 “想走啊?” 赵楚楚虽然一直盯着云猎,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反手就是两枪,将打头那个都快退到下坡口的人脚腕打个对穿。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人栽倒在地,抱着自己的小腿,尖叫着蠕动起来。 云猎抓住这一秒空档,双手围在嘴边,冲对面大声喊道:“赵楚楚!别浪费子弹了,我们可以合作!” 第64章 回答她的是更为猛烈的枪声,以及突如其来的卡壳。 不枉她左右横跳这么久,终于拖到了该换弹的时候。赵楚楚手腕一抖,弹匣从掌心里滑出来,一边换弹,一边不以为意地看她一眼,吐出三个字:“就凭你?” ……还真是够有个性的。 眼看她快要换好了,云猎嘴皮子加倍利索起来,迅速又尽量清晰地说道:“你既然不想解密,想必做了长期留下的准备。这一战下来,你的人减员不少,更别提弹药消耗,难道你不打算补充新鲜力量?我们的身手应该还算有说服力吧,大家合作,彼此都好,我不解密,你不杀人,我们各退一步,何必非得继续打下去?” 赵楚楚歪了歪脑袋:“你还挺会谈条件。” 这句话的尾调,听起来就要再接一个“不过”或者“但是”。 “不过……” 赵楚楚啪地勾动扳机: “我真的不在乎你退不退那一步。” 云猎始终紧紧盯着她的手,早在感到动向那一秒,就往旁边横跳躲开,大声问:“又不答题,又不探索,那你到底想要什么?就是为了杀我吗?” 方寻此刻都有些后悔答应帮忙了。如果不是被分割在战场两边,他简直想冲上去把人拉走,可眼下只能自己着急,在心里祈祷赵楚楚不会被这些话激怒,做出更加残忍的事来。另一边,江楼月也转向云猎那头,身子如蓄势待发的豹,紧张地绷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同样的理由而担心。 可方寻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就是为了杀你。” 赵楚楚轻笑一声,再次开枪。 什么都没有—— 除了她和她之间仍然喧嚣不停的雨。 就连剑拔弩张到了极致的空气,也如枪一般在此刻哑火,闷闷地喷出一绺被雨打湿的白烟。 “快走!” 甚至都不用云猎喊这一嗓子,江楼月已经扑了出去。方寻怔了一怔,虽然还没太反应过来,但也立刻随着姜君好冲向悬崖。 如果她们都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云猎,那么他也可以。 他愿意。 在迎着面门急速冲上来的潮气中,方寻隐隐约约听到云猎喊了一句“房间”——或是什么的话。头顶气急败坏的枪声、耳边呼呼作响的风声、四下汹涌无边的雨声,让她的声音听起来遥远而有回响,像山谷本身,包容着他们的下坠,让人从失重中无端生出安心的感觉。 不过很快,方寻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了—— 在他以为自己会直直地砸到沙滩上、摔成一滩活靶子的时候,云猎好像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下一秒,跟腱处微微地传来酸麻感,方寻身子一稳,发现自己出现在了—— 一个卧室里。 四面有墙,靠墙有床,干净清爽,如假包换的那种。 他还没来得及细看房间布置,就听到姜君好气冲冲地抱怨着“哎呀怎么忘了这茬看看你们把地板都淋湿了”,尔后视野便又猛地变暗,在顷刻之间转换的雨幕里,他发现自己落在地上,稳稳地站住了。 “是道具。”云猎简单地解释了一下,但怕给赵楚楚监听到,没有细说,“还好可以靠这个缓冲,不然估计得摔够呛——谢了,之后去给你家拖地,我保证。” 后半句是对姜君好说的。 姜君好瞪她一眼,这才没说什么。 相比之下,江楼月似乎是对这一连串变故接受程度最高、适应得最良好的人。她只抬头往悬崖上看了一眼,立刻催促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快走。” “正好,趁着调虎离山,我们去验证一下地图上的空白点。”虽然用石头画的地图已经化为飞沙,但云猎心里的罗盘还在,往左右两边略作打量,很快就选定了方向。她将方寻的手松开,又冲大家比了个手势,无声地说:“走这边。” 方寻长腿迈开,一边跑,一边小声问姜君好:“所以刚才赵楚楚的枪到底是怎么回事?” 姜君好非常坦然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啊,跟着这家伙跑就对了。” 还是云猎听到了,扭头解释道:“那个啊——她的技能确实不能瞬发,只不过第一次用狙击枪的远程距离掩盖,第二次用手枪的射速掩盖,让我们只顾着应付正面火力,无暇注意到这个破绽而已。” 虽然立志将躺平发扬到底,但姜君好还是忍不住啧了一声,点评道:“你管那玩意儿叫破绽?”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嘛。”云猎摆了摆手,“总之,将她几次开枪放在一起对比就能看出来,打出弹痕和伤口,是手枪本身的功能;让岩石解离成沙子,才是她的技能效果。” 方寻觉得自己像一个上高数课时低头捡笔的学生,明明每个字都有听到,但是再抬头的时候,就已经不知道老师在讲什么了。 云猎鼓励地拍了拍他的胳膊,总结陈词:“而这样消解性的技能,还有无法被定义的冷却时间……说来说去,只能让我想到一个东西,就是解构主义。还好,这把赌赢了。” 第35章 vol.3|14 解,都可以解 【素质·解构主义】 [“所有这些批评家看来都奇怪地注定要说一些和他们的初衷相反的话。他们的批评立场都被他们自己的批评结果所击败。”] 随着结构主义者们渐渐放弃故事本身、忽视文学作品内部的差异、不断将叙事结构抽离出来,以至于结构视为文学批评的最终目标,对这种理论的不满和怀疑也就蔓延开来。思想家们开始拆解结构、反对绝对化的体系,二十世纪中后期,解构主义应运而生。 第65章 正如这个名字所暗示的那样,解构即是反抗、打破、击碎和消弭。解构主义者们将写作视为游戏,认为语言和思想能够不受结构约束而自由延伸,从颠覆语言既定结构开始,颠覆着传统和现实。作为生而叛逆的理论,解构主义带有强烈的开放性、否定性和不确定性,锋芒独具,吸引着世界各地的青年们,从文学开始,在哲学、建筑、摄影、绘画、服装设计等多个领域都引发风潮,具有强大的力量和深远的影响。 效果:你能够分解他者。 条件:*1.尽管德里达和福柯对于遥远东方的成语并不知晓,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自由的文字”这一观念感召下,本卡与文字库里存储的广大词汇产生共鸣,激发了非常奇妙的力量。如果持卡人的职业是或曾是厨师,将触发【庖丁解牛】buff,分解效果根据厨艺而增强。 *2.正是因为解构主义什么都可以解,因此不留神的话连这个概念本身也会解构掉哦。如果您对解构主义在新世纪所经历的衰落缺乏了解,那么请务必注意,反叛一切的魅力也好、放纵跳脱的张力也好,解构主义始终是源于虚无又亡于虚无的游戏。由于解构主义过于激烈和坚决地反对所有定义,当它自己也被明确地定义下来时,立刻就会被解构掉而不复存在了。 *3.也请不要过于深入地思考本卡所给出的技能定义,我们不声明对您在思考中感觉到的虚幻和质疑负责。 *4.鉴于解构主义这一理论强大的生命力与无所不在的应用特性,即使被自己解构掉,也还是能够再次形成。不过,若是自我否定的次数太多,或许也会导致它彻底走入死胡同,失去锋芒哦。 ——如果云猎能够看到这张卡牌,大概会谦虚但又悠闲地笑出声来。 可能也没有那么悠闲。毕竟她此刻一边跑在前面引路,一边用手擦去脸上雨水,一边还要给方寻梳理解构主义这个概念。不过方寻虽然读的是材料工程专业,与文学八竿子打不着,但毕竟一路披荆斩棘读到大学,很快便也明白过来。 “所以,你追问赵楚楚到底要做什么,诱导她给自己的行为做出定义,所以【解构主义】反而把‘杀人’这个行为给解构掉了?”方寻低低地喘了口气,问道。 云猎冲他打了个响指:“孺子可教。” * 冲进森林里之后,暴雨被茂密枝叶挡得稍微远了一些,大家终于不用再忍受如机关枪般扫射脸颊的雨珠,彼此说起话来也就轻松不少。江楼月提醒众人别放松警惕,免得遭了其他零散玩家的暗算。 姜君好撇了撇嘴:“那些人谢谢我们还差不多,替他们解决了赵楚楚,不知道省掉多少危险呢。” “也别大意。”江楼月回头看了一眼那座已经消失在重重树叶后的海岬,语气里还带着一丝没有散去的硝烟味,“那人够狠,手段够多,卷土重来也未可知。” 云猎倒是喜欢和这种对手打擂台。在小说里,作家写出来的东西值得注意,而没有写的空白更值得注意;在现实中,一个人想做的事情会出卖内心,不想做的事情也同样会出卖内心。赵楚楚越是拦她,她越觉得可以从这里突破,等探索进度合格、触发题目之后,主动权可就该换位了。 这么想着,云猎给队友们喂定心丸:“对于还没发生的事情,也不用太过担忧。咱们先把眼下能做的事做好,该找人找人,该解密解密,给她演一出卷土重来——对了,你们谁过来帮我看看,前面那棵树,到底是不是血植啊?” 江楼月也明白这个道理,虽然还是有些紧绷,不过立刻冲云猎点了点头,走到她前面,撩起藤蔓,向前方望去。 “根系庞大,树干粗壮,和我们之前见过的血植完全相同,还有一人看守,应该没错。”江楼月打量两秒,在身后比了个ok的手势,“你还需要再上树验证么?”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天上远远地挂着一弯月牙,尽管光线寥落,但却仍然隐约可以看到那虬结得如同铠甲的树根,以及树下闲庭信步的人。 一个念头从云猎心里模模糊糊地闪了过去。她犹豫两秒,很快做出决断,将手指伸向左前方,压低声音回答道:“不用上树验证,但是,我可能想开启一下【自由间接体】。如果势头不对,麻烦大家直接跑,就从左侧的森林里继续往前,那里大概会有下一棵树。” 然后她在心里静静地念道:景照——如果是你,看着我。 * “你找到我了啊。” 这句话自然而然地出现在了他们之间。 “当然。” 面前的人虽然已经脱掉毛衣、只用绷带斜斜地缠绕着胸背,但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来。云猎看看他那张被汗水打得微微潮湿、如同刚洗过澡的俊美脸庞,又看看他身上挡住一半人鱼线、如同古典雕塑般垂落的绷带,若有所思:“看起来,你这几个小时里的经历也很丰富嘛。” 景照把手里的血果抛给她:“你想听?” “不想,你还是自己留着吧。”云猎一语双关,把果子又抛回去,“方寻刚才已经给过我们了,而且刚从战场上搜罗过,现在库存还挺充足呢。” 景照顺着她视线看向方寻,语气却还是朝着云猎,问:“新来的?” 方寻往前一步,站在云猎身边,露出一个礼貌而乖巧的、年轻意气的微笑。 第66章 “你好,我叫方寻,也是云猎找到的。” 第36章 vol.3|15 一出好戏 “那还挺巧的。” 景照听了这话,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顺着方寻这副学弟般天真开朗的样子,也就前辈似的打量他半秒钟,颇为应酬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再转向云猎时,他神色散漫依旧,只是语气中却带出几分相识已久的亲近和熟稔:“这次又是从哪里捡到的小孩?” 方寻微微一笑,诚恳地纠正道:“前辈误会了。我已经不是小孩了,只是比前辈年轻一点而已,姐姐她知道的。” “这样啊。”景照凤凰似的眼尾弯了一弯,鼓励道,“别灰心,年轻人长个儿都很快的。我这里有牛奶,需要的话尽管开口,别客气。” 一米八三的方寻无语凝噎。 一米八八的景照从【背包】里召出纸巾,表情懒散而愉悦,像是欣赏什么得意之作那样擦拭着血果的表皮。 云猎伸手扶住额头,顺便将脸挡住,带着“千万别说我们认识”的表情,从这两个罚站的人旁边溜开。可能是和姜君好相处久了,她总觉得自己此刻很有翻白眼的冲动—— 正这么想着,姜君好也已经跟上来,用胳膊肘捅了捅云猎,小声说:“我有时候怀疑吧,他们要是变成卡牌,都得把「身高180」写在介绍第一句里——哇,你听到了?这多不好意思——好久不见啊。” 最后一句是对着景照说的。尽管嘴上说着抱歉,不过姜君好显然没有什么说悄悄话被发现的羞愧之意,转过头去,顺势打了个招呼。 景照漫不经心地咬了一口果子,纠正道:“我是不会把这种东西写在第一句的。” 姜君好恍然大悟:“哦,失敬,你是188嘛。” “不是身高的问题。”似乎实在难以习惯这种味道,景照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扫了一眼自己手中红得几乎如同滴血的水果,然后才接着说,“非要写的话,第一句大概是「上城区户口」吧。” 这次就连树根处蜷缩的那团影子都受不了了,呜呜地蠕动起来。 云猎虽然近视,但刚才就隐隐约约发现那里丢着什么东西,尔后一步步走近,便发现是个用绳子牢牢捆起来的人。那人半张脸隐没在阴影中,开始还挣扎几下,试图引起注意,后来发现她们和景照是一伙的,便又改变策略,梗着脖子,死气沉沉向这边看。 见景照没有主动提起,云猎也就没问,耐心地陪他表演。不知道是因为被晾得太久,还是因为话题走向越发诡异,以至于实在很难再保持苦大仇深的氛围,那个人终于忍无可忍,再次发出了动静。 云猎在他面前蹲下。月光已经渐渐地淡了,消融在灰白色的晨曦里,照亮了眼前这张像用擀面杖擀过的脸。眼睛和鼻子都扁扁的,上面撒着芝麻般的雀斑,嘴巴处却用胶带潦草地贴住了。 见终于有人注意到自己,芝麻饼也不动了,像蛇似的从眼睛缝里看她。只是这么闹过之后,原先阴沉的气势消磨殆尽,反而显出几分滑稽。 “守卫?” 云猎没有回头,话却显然是问给景照的。 他也在她身边屈膝蹲下,点了点头。 “说实话,一开始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传送走了。树上的风景类似,果子不多,都在高处的枝头上。”景照语气平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跳下来的时候,才发现你不在。” 云猎冲眼前的人抬了抬下巴:“这家伙在?” “还有一个,不过大概已经……” 以一对二,还被埋伏,难怪伤成这样。云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景照身上的绷带,从兜里摸出一颗之前留下的红枣,递了过去。 他停顿几秒,没再继续说下去,直接换了个话题:“这些人是有组织的吧?他们说过几次需要支援,还一直往旁边看,可惜始终都没等来援军露面,倒也好笑。” 援军忙着围堵云猎一行,当然没空过来。从这个角度来说,方寻的【机械降神】倒算歪打正着,将敌人分兵之后,给两边都减轻了不少压力。云猎挑着关键之处,简短地讲了一下分别之后所发生的事情;果不其然,芝麻饼在听到她们已经和赵楚楚交过手、还把人家素质都给搞得失效时,眼皮猛地掀起来,蠕动得更加激烈了。 蹲了这么久,腿还真有点麻。云猎将来龙去脉都讲清楚,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小腿,问道:“现在呢,这人怎么办?” 江楼月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向着地上扫了一眼:“杀。还要找下一棵树,没时间跟他耗。” 如果眼神也能说话,那么芝麻饼简直是在大喊大叫了。他眉毛高高地飞起来,旋即又着急忙慌地绞在一起,胳膊来回抽动,看起来又想挣脱绳索来打手势,又指望几人从他丰富的表情里读出些什么剖白,一时间忙得不得了。 “哎呀。”姜君好大大咧咧地走到他面前,把人嘴上的胶布一撕,“我说你们别这么狠嘛,总得给人一个说话的机会。” 芝麻饼嘴巴一咧,顾不上喘气,急匆匆地喊道:“别杀我——求求你们了,你们要去找血植对不对?我知道在哪,我带你们去!” “哦?”江楼月本来都打算抬腿走人了,听到他这么说,似乎有了几分兴趣,扭过头来,“你知道?” “我知道,我真的知道。”芝麻饼这才想起来呼吸,重重地喘了两口,赶紧接着说,“再说,赵楚楚那个人很可怕的,不但下手狠辣,而且心思缜密,后手很多。虽然你们让她一个技能失效了,但她可还有联络手下的办法——就带上我一起走吧,我可以帮忙监听她下达的命令,让你们及时避开,不然恐怕很容易踏进她的包围圈里。” 第67章 姜君好被芝麻饼说得有些意动,抬手准备帮他松绑,忽然却又犹豫起来,摇了摇头:“你是赵楚楚的人,凭什么让我们相信你?说不定你也是个陷阱,一会儿直接把我们带到赵楚楚面前了呢。” 芝麻饼恳切地看着她,连连哀求:“你们信不过我,我完全能理解,毕竟是我伤害这位兄弟在前。但是,我也没办法——她毒辣至此,不顺从只有死路一条,我才不得不妥协。我做了错事,你们怀疑我、惩罚我,我都认。真的,你们可以拿我当成血包,血条掉了就砍一刀,我绝无怨言。我早就看不惯那女人的手腕了,也不想同流合污,只是没有办法;求求你们就给我这个机会,从她手下逃开吧。” 方寻等得有些无聊,双手抄在裤兜里,插话道:“口说无凭,拿什么信你?——别理他了,咱们走吧。” 芝麻饼眼睛里立刻蓄满了情真意切的泪水。 姜君好看他这样,摸了摸下巴,踌躇道:“这样吧,你告诉我们下一棵血植在哪里,如果验证无误,我就信你,把你放走。” 一时之间空气安静下来,芝麻饼似乎还想要争辩什么,江楼月已经果决地说道:“就算他敢说,咱们敢信?杀了走人,没那么多事。” 这下芝麻饼也顾不得别的了,赶紧开口:“你们如果不相信,我可以拿——” 拿信誉?拿人品?景照冷冷地笑了一下,显然不认为他有这种东西。 拿性命?拿血果?芝麻饼身子一扭,也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已是案板上的鱼,这些东西对于她们来说本就是囊中物。 犹豫几秒,芝麻饼到底还是在江楼月仿佛看一堆死肉的眼神中下定决心,继续说道:“我可以拿我的技能卡担保,都是真话。” 就连云猎也没想到,芝麻饼竟然舍得下这种血本。她正准备伸出手去,却见芝麻饼警惕地往后缩了缩脖子,提出条件:“我、我要和你们一起走。我把你们带到能看见下一棵血植的地方去,如果事实证明我没有说谎,就得给我松绑!然后咱们各自后退,等到我觉得安全的时候,自然会把技能卡放在地上,你们再去取。” 她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睛。 江楼月虽然还是一副“不如直接杀了完事”的表情,但沉吟两秒,终究点了点头:“可以。” 白昼之下,过往战斗的痕迹才更加明显地表露出来。沿途草叶都被踩得一塌糊涂,灌木东倒西歪,分不清是树木汁液还是人血的红色液体在地上流动,诡异的是,那些伤痕累累的植物在红血浸泡下,竟然渐渐亮起来,有种饱受滋养的丰润,只留草丛深处隐约散落的石墙、布条和断肢还奄奄一息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从这样的地方走过,大家都忍不住加快了脚步。芝麻饼被景照无比嫌弃地拎在手里,声音一颠一颠:“从这儿右拐……对,就快到了。能看到吗?” 江楼月早远远望见了两棵挨得很近的古木,冲朋友们点了点头。 芝麻饼重重松了口气:“按照约定,你们就把我在这里放下吧。放心,咱也不是不讲信用的人,我会把卡牌放在大家都能看到的地方——当然了,你们也得保证不杀我才行。” 景照像丢垃圾似的把他往草上一扔,连搭理也懒得搭理。还是姜君好笑眯眯地凑过来,手起水果刀落,把芝麻饼手脚上的麻绳都割开:“行了,你快走吧。” 芝麻饼忿忿地瞪了景照和江楼月一眼,压低声音,小声道:“姑娘,我看你是个好心人,实在忍不住提醒两句。这卡牌只有一张,你们到时候怎么分?可别被他们哄着骗了,多留点心眼啊。” 姜君好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刀,笑意甜甜:“你再这么挑拨离间,我倒是不介意让大家一张卡都拿不到。” 芝麻饼二话不说,爬起来就走。 他大约是对几人的承诺仍然抱有顾虑,一直面朝这边,小心翼翼倒退着走。直到他快要被森林遮挡住时,才终于放下心来,抬手往木桩上放了什么,掉头跑远。 如果芝麻饼扭头再看一眼的话,就会发现,谁也没走到他放卡的地方去,甚至没有朝那边多看几眼。 云猎擦擦额角的汗,面朝那两棵血植,脚尖却轻轻地踢了踢荒草深处露出一角的石墙:“走吧,姐妹们,开工。” 第37章 vol.3|16 无头之骨 在被血水泡软的沙地里,藏着许多东西。 落叶成沓成沓地叠在一起,已经开始腐朽,边缘布满灰黑斑点。不知名的爬虫受到惊吓,从杂草根部哧哧爬过去,腹部在地上拖出斑驳交错的痕迹,转眼又软塌塌地淡化下去。石头垒了起来,有些刻着符文,有些只能看出风沙历历攀爬而过的岁月,东一块、西一条,以某种颇为抽象的布局散落其中,乍看起来令人难以想象它曾经还未倒塌时的形状。 姜君好翻得最快,像个进入新游戏后忙着推图鉴的收集癖玩家。她并不怎么在意石头上的花纹,每找到一处就得意洋洋地做好标记,然后又站起身来去找新的。江楼月看着她陀螺似的背影,摇了摇头,顺着已经踩低的草堆走进去,认真地比较起了石头的轮廓、大小和图案。 方寻也正是精力旺盛的年纪,不但对这场寻宝游戏充满兴趣,而且还捡了一根长长的树枝当作工具,连戳带挖,想看看能不能将石块直接刨出来。 第68章 大家各自都有事忙,云猎稍微看了两眼,见芝麻饼果然只顾落荒而逃,没有再掉头窥探的胆量,也就放下心来,准备抓紧时间调查。 景照知道她近视,伸手将草丛拨开,好让她看得清楚些。 只是他这样一动,又将背影毫无提防地留给她,就叫云猎看出些不对来。她留神打量几秒,拉住景照,直接问道:“你怎么了?” 景照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似乎短短地、猝不及防地晃神了一下。 两秒之后,他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态度,随口反问:“什么怎么了?” “别装傻。”云猎握在他胳膊上的手指微微加了力气,像是在用某种委婉但不容置疑的方式建议他转过头来,“你弯腰的动作很奇怪。伤口到底怎么回事?” ——不想让她看到。 云猎想,可是拜托,我听得到。 方寻和江楼月不约而同抬头往这边看了一眼。 云猎此刻没注意到旁边的动静,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气坚定:“景照,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的伤也不能浪费时间。” 她很少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 景照轻轻嗤笑一声,不知道在笑什么,却没有再抗拒下去。 顺着云猎松开的手,他终于转过身来,垂下视线,缓缓拆开胸前的绷带。 冷汗一颗一颗,顺着他轮廓漂亮的锁骨滴落下来,勾勒出肌肉薄而有力、恰好好处的轮廓。这本来该是具优美更盛雕塑的身体,然而随着绷带散开,在白皙得没有一丝杂质的皮肤上,却赫然可见一道狰狞刀口,破裂处已经发黑,甚至隐隐有了腐烂的迹象。 对比太过触目惊心。 有那么两三秒钟,他们之间的空气几乎被这道伤口冲击着坠入海底,溅起令人窒息的轰鸣。他余光一扫,见到对面的人似乎没有反应,有些无所谓地挑了挑嘴角,不经意后退半步,从【背包】里找出新的绷带,一寸一寸抽出来,遮住自己的伤口。 景照语气懒散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吓到你了,不好意思。” 他知道她从来都不是会被血腥吓到的人。 她可能只是…… 觉得这样的自己很丑吧。 在这个时刻,景照头一次发现,再昂贵的自尊心,也可能会为了某个人躲进保护壳里。 他一点都不想看到她的表情,所以错过了云猎皱起的眉头。 可是他还能看到她一步步走近的身影。 云猎走到景照面前,从他手中拿过绷带,说得很慢,似乎在整理思绪:“怎么会腐烂?明明时间过了没多久——算了,一件件说。首先,都已经这样了,继续捂着肯定不行。游戏都做过严格分级,我之前也没处理过这种情况,只能想到先清除坏死组织——你知道怎么办吗?” 景照抬起下巴,看她一眼,然后摇头。 肩膀却已经放松下来。 像是被人顺着毛摸过的大型犬。 姜君好已经绕着方圆几十米都搜过一圈,又转了回来,听到云猎这么问,也凑过来提建议:“这个我倒是在通识课上学过,清创、消毒、换药,可是咱们之前也用过药,根本没什么效果,要是割了以后继续腐烂怎么办啊?” 云猎却反应过来,反手拉住她,蹲下身来:“得,你也别跑,让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姜君好之前在海岛外围受了伤,此刻伤口还扒在脚踝上,虽然完全没有痊愈迹象,但却并没见腐烂,也没有任何不对劲之处。 尽管松了口气,但更大的疑惑却扑面而来。云猎又去看景照胳膊上那道小刀划出的伤,若说大小,比姜君好的伤口还要细微;边缘固然隐隐发黑,可是毫不显眼,否则她刚才伸手拉他的时候,也不会完全没有注意到。 “受伤的地点越靠近岛屿中心,伤口就越呈现出腐烂的趋势……?”云猎比较了半天,感觉已经隐隐约约触碰到些什么,却还是隔着一道墙壁。 ——墙壁? 她心头微微一动,总觉得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下意识看向地上那些散落的石材。而也就在这时,方寻忽然蹦了起来,低低叫了一声:“靠北——这地方都什么鬼啊。” 随着他动作哗啦啦显露出来的,虽然不是鬼,可和鬼还真有些联系。 那是一把白森森的枯骨。 江楼月离方寻最近,听到动静,拍了拍衣服,走过来查看怎么回事。她在草里翻了翻,又用树枝往深处再拨拉半天,最后索性蹲下身来,将满地散架的白骨收拢起来。 片刻之后,她抬起头来,冲着朋友们说:“是人骨。” 停了两秒,江楼月自己似乎也觉得有些古怪,低头仔细确认过一遍,才再次开口,一字一顿地补充道:“而且,是没有头的人骨。” 就在“无头之人”四个字从大家心头浮现出来的时候,与荒岛、密林、遗迹和石板画都显得格格不入的电子合成音,忽然自天空深处冷冰冰地响起,然而又近得好像就贴在玩家耳边: 【检测到玩家游玩进度达标。游戏节点确认。任务解锁。】 【玩家请听题。】 云猎一手还握着绷带,听到播报,猛地抬起头来,耳朵认真捕捉着每一个字,嘴角却情不自禁扬起。 呦,可算来了。 第38章 vol.3|17 人血地理精讲精练 第69章 【一·单项选择题】 【1.你的同桌小明喜欢旅游,并且常常在社交平台上更新游记。有一天,小明发布了新的博文,定位在喋血之地,并且抱怨这里总是下雨。由此可以推断出,小明是在()假期间去旅游的。(2分)】 【a.情人节 b.清明节 c.儿童节 d.元旦节】 【2.你的同桌小明在旅游后深深地爱上了喋血之地,决定在毕业后来到这里种田,并向你们寻求建议。你认为小明应该栽种的作物是()。(2分)】 【a.橡胶 b.橄榄 c.头骨 d.村长】 【二·作文题】 【根据小明撰写的旅游日记,你慢慢推断出了这座海岛上原住民们灭绝的秘密。请给你的同桌小明写一封信,告诉他喋血之地的诅咒是什么,并提醒他如何从诅咒中逃生。(14分)】 【作答方式:请将选择题答案刻在出产于喋血之地的石板上,并投入海里,完成交卷。系统将根据玩家行为自动给作文题打分,无需另行提交答案。】 【通关奖励:[离开喋血之地]*1 [抽奖券·银]*10 [抽奖券·金]*2】 【答对得分,答错扣分,跳过不得分。】 【负分淘汰。】 * 从天空吐出第一个字开始,江楼月就抽出枪来,进入了戒备状态。 不止是她们听得到,赵楚楚也听得到。那个人原本就不惜一切也要阻止其余玩家解密,如今听到系统大肆公告出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她有监听技能,还有那个看起来就随时准备着出卖别人的芝麻饼通风报信,就算云猎几人刚才联手演了一出戏、对真实意图和目的地稍作掩盖,也不可能骗过太久去。 只是尽管知道兵贵神速,可听完系统报出的题目后,大家还是不约而同愣了两秒。 全新升级,豪华配套,加量又加价—— 真是一点都不想拥有呢。 姜君好反应快得很,胳膊一扫,已经把石块统统塞进【背包】里,哀嚎道:“系统你出题也讲点道理,谁会来这种破地方旅游啊?” 云猎边争分夺秒地记着那些搬不动的石墙图刻,边试图安慰朋友:“嗯……我们?” “不好笑。”姜君好翻了个白眼,“而且难道你会想在这儿种地吗?” “那倒是不想。”云猎诚实地接了一句。 这里昼短夜短,土质疏松,看起来种什么都挺赔钱的。 虽然说要想富多种树,但肯定不能这么个种法。 方寻的关注点在题目本身上:“第一题这些选项,看起来也没哪个有时间跑出来旅游啊。” “选c。题干都说了常常下雨,除了地中海气候以外,其它气候类型全都遵循雨热同期的规律,也就只能是夏天了。”云猎歪一歪脑袋,发现眼前这石头要反着看,吃力地辨认起了上面手持武器打架的小人,顺口补充道,“哦对,严谨起见,我确认过了,只能是北半球的夏天。在北半球,中低纬度的海水是顺时针流动,虽然漆黑一片看不清流向,但从海岬走势能看出来。你们还记得吧?如果以海面为基准,朝向海岬,我们攀爬的那侧随着时针方向被冲刷得越来越陡,另一侧却——” 她抬起头来,看到大家的表情,很明智地收住话题:“因为所以,总之选c。” “你居然在这种地方讲科学。”姜君好嘴角一抽,非常迅速地在空白石板上挖了个c,“不对,应该说这种地方竟然还有科学可讲——如果科学管用的话,到底哪条知识点说了可以把村长当成经济作物种进地里啊!” 吐槽到了这里,姜君好立刻意识到了那个原本淹没在浩浩荡荡系统播报里的关键字眼。她将语速收住,和云猎对视一眼,脊背不由自主打直了,咬住刚才流转而过的灵感:“所以,为什么偏偏——是【村长】啊?” 一旦意识到关键词,那些疑似房屋遗址的腐朽木桩、那很明显地分成两个区域的岛屿布局、那随着深入石墙之后而越发加重的诅咒,以及那些没有头颅的绘画和尸骨,就像找到了基点的拼图,渐渐地凑起来,快要构成答案的轮廓了。 “真是精彩的推理。” 鼓掌声慢悠悠响起的时候,一道充满力量感的身影,从树后面远远地转了出来。 * 抽到【自由间接体】的时候,云猎从前两个房间的经验推断,只要不遇上大别墅或者宫殿庄园,这张卡或许可以镇住绝大部分场子了。 结果在下一扇门后面等待着她的,就是座比庄园还要大许多倍的海岛。 在这种地方,半径五米的圆,面积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云猎实在懒得——也顾不得去想这张卡怎么时灵时不灵,早在听到赵楚楚声音的瞬间,就和江楼月异口同声喊出一句“小心”,将枪紧紧地架在了怀里。 俗话有云,最了解你的是敌人。即使交手仅仅两次,也足够让云猎了解赵楚楚了。 正如赵楚楚了解她那样。 她身体才刚一动,子弹已经以激烈更胜于昨夜暴雨的态势倾泻而下。 不知道是不幸抑或幸运,就在战火一枪一枪地燃烧起来时,白昼也正在一点一滴地从她们头顶流走,远处那张脸庞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模糊,只有杀意越发清晰着。混乱之中,也能听到芝麻饼那熟悉的声音带着讨好响起:“赵姐,您可得加油,千万别让那伙人跑了!” 第70章 那么得意,那么谄媚,七拐八拐地转着调,消失在灰暗空气里。 天又快要黑了。 不过【自由间接体】这半径五米的生效条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能够用好,反而是种优势。云猎一枪撂倒准备冲上来的杂鱼,目测了一下赵楚楚和自己的距离,边用枪压住对面步幅,边保险地后撤几步,立刻在心里疯狂地发送起了信号: 我来断后,找门的事情就拜托大家了。 夜色降临,她虽然未必能够看清森林深处的枝枝叶叶,但是凭借对赵楚楚的印象和多年代练磨出的枪法,却不会怯阵。 对于彼此的认知,在这一刻,都已经成为她们交手时最具杀伤力的武器。 因为有了这份认识,云猎调整了一下持枪的姿势,将自己要害始终紧紧护住,也不浪费时间和赵楚楚搭话,直接瞄准她眉心,用快速连发的火药来掩饰后退这个动作,紧接着又像有预判般快速抽出手枪向旁边一击,于是赵楚楚闪避的身影反而像是刻意要去接子弹似的,向着弹道上撞去。 也因为有了这份认识,赵楚楚在撞上子弹前一刻,原本即将落下的脚步却猛然刹住,手掌往旁边一抓,揪着领子将原本抖抖索索准备趁乱逃跑的芝麻饼卡住,就手横甩出去,挡住迎面而来的枪弹,随即便趁着人们视线被血污所染的一瞬,闪进一棵树后面。 背叛了一次的人,果然就会背叛第二次。 不过如此。 对于这个两面讨好的芝麻饼,谁也没觉得奇怪,甚至连半秒分神都懒得去给。云猎咔咔换好弹匣,立刻从芝麻饼转瞬即逝的惨叫中意识到,赵楚楚已经安静得超出了换弹该有的时间。 她当机立断,直接转身奔跑起来,却紧接着捕捉到了金属拉环被掀开的、轻得几乎像是错觉的声音。 第39章 vol.3|18 五年军火三年实战 尽管所有人都是从小孩子变大的,但似乎总有大人会忘记自己也曾经年幼过。 也曾经如此空洞、如此懵懂、如此天真。 也曾经对生活一无所知,笨拙地模仿着家长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赵楚楚清楚得很,自己就是那样健忘的成年人。多年以来,她渴望长大,像动物逃离蜕壳那样将过去的每一岁抛在身后,头也不回。母亲有时候会打来视讯,在影像中慈爱而悲伤地感叹,女儿啊,你为什么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乖巧了呢? 父亲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你还管她?异想天开,离经叛道,狼心狗肺,丢人现眼,成何体统,无药可救! 当时赵楚楚二郎腿一翘,心想,真不容易啊,爹这是把他知道的四字词语全用上了。 可见对她有多么不满意。 这种不满意由来已久,离开家之前,赵楚楚就没少和父亲吵架。那栋房子自有神奇之处,明明小得撞头挤背,却又能装下那么多争吵。她和父亲吵架,父亲和母亲吵架,妹妹和弟弟吵架,母亲又和妹妹吵架,大家的闲气生也生不完,最后父亲总是气得一脚踩进人字拖里,边把钥匙叮叮咣咣往紧绷的皮带上挂,边回头说,你养的好女儿!你就是这么教孩子的!好像这一窝姓赵的人都是张女士独资成立的子公司,而他正在查账。 全是坏账。 起初赵楚楚会帮着母亲反驳回去,但母亲总是因此而和她生气。后来赵楚楚发现,她确实管不了母亲父亲,管不了赵婉婉,管不了赵素素,更管不了赵祖闻,索性先把自己管好,书包一背,去了北方,凑活着找到一份管道工的班上。 父亲嫌这工作不体面,又嫌她枉为人子,不知道管管家里。赵楚楚反问说,要我管啊,那明天起把家里那台全息舱锁了,不许赵祖闻下课回来玩,再把他充游戏的生活费断了,长姐如母,算不算数? 那自然是不算数的。几通视讯下来,赵楚楚成了老家亲戚们教育小孩的反面典型,父亲便又打来,历数她如今闹出的笑话,紧接着重重地叹一口气,说白养你这么大了。 赵楚楚手上就这么点“不体面”的钱,都是从“不体面”的工作里赚来的。人家看不上,她自然不会上赶子送,只当没听见。 何况,就算是父亲眼里不体面的工作,也需要一级一级地考执业资格证。她在出租屋楼下的网吧里充了月卡,没事就登陆进自习室里准备考试。 游戏开始的那一刻,她只感觉到了讽刺。明晃晃“上岸游戏”四个大字,说得好像在这样的生活里,还有岸可以上似的。在这种心态下,她起初只是匆匆忙忙地离开第一个房间,跳过什么都买不起的商城,随便拉开了一扇门,心里却半点都没觉得那就是“岸”。 不过,赵楚楚很快就发现,这至少是个机会。 打劫他们、奴役他们、欺骗之后杀死他们,不仅可以丰富背包里的物资,还可以满足自己对于血果额外的需要。她准备就这么圈定领土,打发掉头两三天的时间,然后再离开房间—— 或者不离开,就在这里狩猎无知的新人们,也不失为平淡生活里一种未曾设想的乐趣。 说来也真令人奇怪,那个看起来像胶囊般狭窄的舱体,竟然可以链接这么多人的意识。两天以来,赵楚楚实在见过太多自负的优等生们,他们对着破损的石头大呼小叫,感觉真相只有一步之遥。可惜赵楚楚对答案半点兴趣都没有,倒不如说,正因为她隐隐约约猜到些什么,才因此更抗拒起来。 第71章 杀到最后,赵楚楚已经无法收手。或许这里人人都手染鲜血,但她杀了太多,如果不将知情者全都灭口,她难以想象,退出游戏后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非得杀死我吗?” 这样的问题和哀求,赵楚楚也听过不止一次。 只有那个叫做云猎的人,那个看似绝望却藏满陷阱的问句,那双被雨水洗得生机勃勃的眼睛,第一次让她的枪卡了壳,也让她产生了不死不休的兴趣。 拉开手雷的时候,赵楚楚想,这可真是找了个大乐子啊。 * 问题大起来了。 云猎感觉一阵电流打过尾椎骨,整个人都微微发麻。赵楚楚这到底是抢了多少人,怎么会背着个移动军火库? 【一间自己的房间】还在冷却,【净化】不确定能否将五个人都覆盖进去,将希望全都寄托在【机械降神】上更不是什么靠谱法子——跑动得越快,她越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口袋里撞着自己的腿,这才想起是那台从图书馆工作人员手里骗来的通讯仪。情急之下,云猎咬住后槽牙,猛地将通讯仪掏出来,抡圆胳膊,朝着树林间若隐若现的一道黑弧砸去。 在这过于短暂的一瞬里,云猎模糊地意识到,自己能够看到手雷的影子,其实是因为夜晚没有她想象得那么黑。 满月已经到了。 比满月还要明亮的火光,随气浪爆炸开来。纵使云猎做好心理准备,加速之后往地上一扑,却还是被飞溅的树枝打到肩膀。好在系统自动赠送的这件卫衣足够厚实,她只觉得右肩一震,隐隐作痛,却没有见血。 姜君好跑在队伍中间,听到动静立刻掉头,把云猎从地上拉起来:“好我的姐姐,你怎么搞成这样了?” 云猎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泥,朝旁边呸了两声:“她还藏着手雷——快走,到血植那里会好打一点。” 可是事情偏就没那么简单。她话音刚落,就感觉姜君好脚步一顿,连着她都险些撞到前面人的背上去。 “——怎么了?” 云猎扭头看了一眼被月光照得惨白的森林,感觉赵楚楚的影子正在里面穿梭,随时都会追上来。 江楼月手拿着枪,景照眼睛微眯,两个人在树荫边缘停下脚步,脸色都不是很好。众人面前就是略显开阔的空地,正中赫然可见两棵血植,明明已经近在咫尺,霎时间却好像难以踏出这一步。 大树之下,两个人正纠缠在一起。随着格子衫将匕首从身体缠绕处拔出来,鲜血喷溅而出,月亮在刀尖上转出一道锋利的反光。而也就在这时,从西北方向砰地传来一声枪响,子弹干净利落地穿过格子衫犹带喜悦的左脸,让微笑在完全成形之前就凝固不动了。 江楼月冷冷地呼了一口气:“……看起来,听到系统公告以后,开始找门的人,可不止咱们一队啊。” 正是因为森林里几乎无人出没,才会激发云猎调查的兴趣;正是因为她们一路推动探查进度,赵楚楚才会调动守卫来进行猎杀;正是因为猎杀分散了人力,其他玩家才不再害怕血植,开始靠近这里。 前因后果,阴差阳错,登岛之后的每个场景在此刻悉数相连,终于变成了这副局面。 第40章 vol.3|19 经行天地 现在摆到云猎她们面前的,是个两难处境。 随着进度解锁,已经有越来越多的玩家向腹地汇聚。一旦走出树木荫蔽,赶在冲进对面的另一片森林之前,人就会被来自四面八方的暗弹打成筛子。 而在她们后边,是随时可能靠近的追兵,还有爆炸后缓慢扩张的火势。 ……不,应该说,是已经靠近了。 也许是因为近视,云猎的听力反而要比常规水平要强一些。从踩着树叶的簌簌声响起开始,她就扭过头去,将枪口对准了被火光剪得血红的人影。 “你还挺快的嘛。” 云猎肌肉紧绷,语气却尽量放得轻松,好像在拉家常。 “倒是没你跑得快。”赵楚楚上下打量她两秒,手里的枪稳得一晃不晃,“这都没死,让我也有点惊讶了呢。” 芝麻饼的死想必让其余追随者都产生了异心,但是却也在某种程度上震慑住了他们。此时还有三个人跟在赵楚楚身后,神色都有些复杂,看起来惧怨交加,眼神不断地向着空地边缘飘去。 如果真要打起来,云猎这边有一名伤员,赵楚楚那边是三株墙头草。她们看起来胜算更大,但是以赵楚楚不要命的打法,也至少能换掉两个人;而到了那时候,面对外边的混战,一群重伤濒死的人,也不过是送上门等着拆的快递包裹。 云猎目光在他们身上意味深长地转过,然后才落在赵楚楚身上,冲她笑了笑。 在她拖延的几秒钟里,已然又有打斗声从远处传来了。 赵楚楚不会不明白这个眼神的意义:“凭这个,就想和我合作?” “今时不同往日啊。”云猎循循善诱,“题目已经公布了,就算你能够杀掉我们,还是会有人逃出去的。再说,你也不想我当着这么多玩家的面,喊出赵楚楚这个名字吧?” 身后是火线封路,虽然受限于泥地里极高的含水量,火势一时半刻还烧不过来,但要想越过爆炸、掉头返回,显然也是件颇有难度的事情。 要么在这里开打,要么继续向前走。 第72章 她们都必须作出决定。 “……成交。”沉默两秒,赵楚楚终于微微颔首,眼睛一弯,“那你先走。” 这种傻事云猎当然不会做。她用枪和赵楚楚对峙着,下巴往旁边点了点:“森林范围广阔,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然,我没有姑娘那样的本事,要想杀出重围,也就只好借你的名头用用了。” 江楼月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很配合地晃了晃手里的烟雾弹。 赵楚楚望着她们的目光越发冰冷,想必又在心里记了一笔。不过虱子多了不愁咬,云猎笑眯眯转动枪口,目送她往另一边走去。 随着她迈开步伐,两个人的相对位置开始变动,渐渐从垂线拉成斜线。夜风吹动着她们之间僵持的空气,忽然在赵楚楚走到某个位置上时,带来一阵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那是比海岛本身要更为新鲜、也更明显的某种气息。 云猎愣了一下,霎那间什么都明白了。她还没想好这话该不该说,同为女性,姜君好也已经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往前两步—— “咦?你来月经了啊?” * “……嗯。” 自己的秘密被人猛然说破,赵楚楚脚步立刻顿住,手臂一紧,神色戒备,冷冷地抬起眼睛。 可又正因为是这个话题,她们之间的敌意忽然被撬动起来,彼此之间都染上一丝了然和感同身受,怎么也没法再回到上一秒那种紧绷得密不透风的状态。 就好像中学时代有人忘带卫生巾,即使那是自己最讨厌的同学,也还是会边翻白眼边把卫生巾递过去。 此时此刻,云猎也是这样。比起“月经会不会让人血条掉得更快”“难怪赵楚楚这么执着地搜罗岛上的血果”等等忽闪而过的推论,云猎首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 “那你有卫生巾吗?” 赵楚楚沉默两秒,眼神一点一点地锋利起来。 “没有。”她嘲讽地笑了笑,“这么大的奖池,这么仿真的世界,我连电子烟都搜出来三种口味了,可就是没有卫生巾,好像这东西不配称作生活必需物资似的。” 比起进入某个情况未知的房间、僵硬而困窘地坐着,至少这座植被茂盛的岛屿,至少这片混乱又漫长的夜色,还能够给一个人保留些许颜面。 “很讽刺吧?来不来月经,不是我能选择的;在月经期间被游戏困住,也不是我能选择的。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却要承受这种惩罚。明明是它困住我们,它也知道人会渴、会饿、会困、会受伤,却不知道这里面有一半以上的人会来月经——” 赵楚楚本来就不是凄风苦雨的性格,话说到这里,似乎实在已经受够,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也不想再在敌人面前暴露自己的激动,冲她们摆了摆手,向着另一边走去。 “好自为之吧,你们最好祈祷能在自己来月经之前逃出全息舱。” “——当然,如果你们今天能在这片被诅咒的岛屿上活下去的话。” 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被风拉得很长。 旋即终止于一声巨响。 * 原本跟在赵楚楚身后的两个人,从听到“月经”这个词开始,神色就有些变幻起来。 姜君好原本没想那么多。在大部分游戏里,都不会刻意为女性玩家设置生理期的变化。她们可以体验剧情、完成任务、开展社交,但除了更为华丽的时装、更为柔弱的建模、更为夸张的腰臀比和更为精细的捏脸选项外,女角色和男角色并没有什么差别。 这件事就像是阴天的月亮,大家都知道它存在,但谁也不会主动提起,甚至还心照不宣地忽略,只当作夜晚本来就是那么、那么黑的。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上岸游戏】将虚拟强度的限制锁冲破以后,会如此真实地读取着人类的身体,竟然连总是被忽略的月经也能够还原出来。 ……更没有想到,与此同时,游戏系统所融合的无数资料里,却从来没有哪款容纳过卫生巾和卫生棉条的设计。 所以脱口而出之后,姜君好自己也有些后悔,目光不好意思地转来转去。这么一打量,她就发现那两个人似乎生出什么别的心思,于是用胳膊肘捅捅江楼月,示意她往那边看。 也正因为如此,在打头的花衬衫突然向着赵楚楚后背放冷枪时,江楼月更快一步,一枪打在了他的胳膊上。急痛之下,花衬衫惨叫一声,手中扳机仍然在不受控制地朝下扣动,枪口却已经歪到了另一个方向。 赵楚楚察觉到有动静,借着树木掩护躲了过去。像是被这接连两声枪响提醒到,她从树后面探出半颗脑袋,毫不留情向着后头打去。另一个穿着黄短袖的手下本来就紧张到了极点,又心生歹意,见赵楚楚突然开枪,还以为是朝着自己而来,那根崩到极致的弦在惊吓中啪一声断开,慌不择路,嘶吼着向森林外冲去。这番动静太大,连边上仅剩的一个灰裤子仿佛也被吓到,跟着他慌慌张张跑没影了。 “赵楚楚疯了——来人啊——” 满地硝烟,瞬间向着这团冒出来的人形集火而去。 话说到一半,就已经消失在令人心惊肉跳的叫声中。 可赵楚楚的名字,还是被清清楚楚念了出来。 “糟了!” 正是因为知道这个名字有多么拉仇恨,云猎才会拿它作为谈判的筹码。眼下玩家们本就注意着森林里的动静,又被那人当先将情况喊个明白,说不定便会把什么人吸引进来,反而让人陷入被动。 第73章 再说别的也没用了,当务之急是遮掩身形,别被人包了饺子。江楼月手腕一翻,将烟雾弹用力投掷出去,而与此同时,另一颗手雷也从赵楚楚那头扔出。 火焰舔过黄短袖手中滑落的、那把装满弹药的枪。 又染上空气中飘散的磷与氯酸钾。 ——顿时燎原。 * 枪声确实停了。 没人能在这么猛烈的火势下保持镇定,整片空地顿时都骚动起来,乱做了一团。云猎冲朋友们点了点头,趁着混乱,向对面跑去。 按照之前那次爆炸的经验,就算火焰遇上易燃物,也不会烧得过于严重,更不会烧毁血植这种极其巨大而又饱含植物汁液的古树。可是偏偏就在她冲过草地的时候,几个玩家慌乱中爬到了血植树上避难,而远处不知道什么人喊了一声“别想独吞”,竟然把酒瓶、炸弹和燃烧的木条接二连三向树干砸来。 玻璃飞溅,透明液体顺着树木的纹路流淌下来,滴进跳动的火苗里。 两棵树相互依偎着,陷入滔天火海之中。 方寻有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大家都已经快要失去理智了……” “别发呆了,受到这么剧烈的刺激,战火只会继续升级。”江楼月拍拍方寻,又碰了碰回头看的云猎,“我们快走,换个地方找门。” 她们手上的血果,消耗下来也所剩不多了。毕竟景照负伤在身,又有五个人均摊,经过这么一段时间的探索,剩余只够每人两颗,得抓紧时间。 火焰越烧越旺,倒映在云猎睁大的眼睛里,将她瞳仁映成了接近琥珀的颜色。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感觉从喉咙到肺叶,都在因为什么而灼烧着。 “这本来是……我们的生门之一啊。” 无论是方寻的证词还是这一路亲眼所见,又或者芝麻饼被抓时那畏畏缩缩的闲谈,都足以相互证明,岛上血植,其实是按照两点、一横、两点、两点、一横、两点这般地形分布的。 也就是说,如果俯瞰喋血之地,这些树将会构成两个上下叠加的“?”。 离中虚,坎中满,从推断出岛屿地形的那一刻起,云猎就意识到,这正是坎卦的卦象。 坎为水,两滴水合在一起,自然也还是水;而正如这个卦名所暗示的那样,只有凹陷不平的地方,才能容得下水。坎坷不断,险陷重生,本就是凶象,处处布满危机。 正如她们所身处的,这座用诅咒夺人生机的岛。 在易经里,每一卦的卦象都由六条长短横道组成,这些线条称为爻。坎卦六爻,只有第二爻和第五爻不是凶兆,对应到地图上,正是那两横连在一起的血植。 为了这个,她把大家带到附近探索石刻;为了这个,她撤离的时候也始终尽可能朝着爻辞安全的方向。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化为烈火,在她的眼睛里燃烧起来。 云猎想,被困进这个游戏里之后,她好像总是在奔跑。 跑过追杀、跑过怪物、跑过火灾、跑过倒计时,跑过一次次从身后追上来的死亡。 她总是在奔跑,她总是被追赶得没有太多时间思考。每一次她以为这就是出路,以为这就是从眼下困境中解脱的最佳方法,所以她才会选择用【神与物游】点燃黑雾、才会选择和赵楚楚谈判、才会选择用烟雾弹模糊视线。做出选择的时候,她只是想活着;大家都想活着,她的愿望和他们的交织在一起,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复杂的困境,以及更加沉重的选择。 她做错了什么? 哪个环节做错了? 如果不去找血果,是不是就不会惹上赵楚楚?如果赵楚楚没有追过来,是不是就可以更快一步出发去找门?如果没有扔出烟雾弹,是不是就不会烧起这么大的火? 坎卦…… 水波迭宕,没有岸。 她以为奔跑到某个地方就可以停止,可是无论哪一步,都不是能够就此停留的岸。 “——云猎!” 不止是声音传来,江楼月手上也用了些力气,握住云猎的肩膀,将人从思索里拽出来。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江楼月拉住她,一字一顿地说,“但是就算我们一直在做系统给出的题,生活本身也不是考试,你没法在拿到卷子的时候就预知最后一题,没法替所有人答题,更不需要做到满分才能证明你的优秀。我们现在得先离开这里,如果你跑不动了,我这个不完美主义者来背着你跑。” “剩下的事,活着再说。” * 云猎当然没有让江楼月背。 这些情绪在她心里压抑了太久,也许是一直担任着那个解答所有题目的人,不知不觉间,她总觉得自己要对所有解答负责。 可是这一秒,她什么都不用想,只需要跟在不完美主义者身后大步狂奔。 风从耳朵边哗啦啦刮过去,把杂念吹得一干二净。云猎渐渐冷静下来,感觉自己又找回了学习本身的专注感。 无关考试,无关功利,无关别人的期待或者失望,只需要把眼前能做的事做好。 眼前还能做什么? ——她记得,就算一道生门已经被堵死了,但还有另一个备选项。 甩开步伐的时候,云猎将脚踝紧紧地贴在全息舱里的耳钉上,借助那冰冷而稳固的刺痛感,帮自己从混乱中确定最初的方向,在心中不断默念: 第74章 姥姥,保佑我,保佑我和我的朋友们。 我真的很希望和她们一起活下去。 尽管不知道云昭女士有没有听到这些祈祷,但是至少,耳钉的物理指向和云猎的生理罗盘共同发挥了作用。一路上躲过几场如爻辞般凶险的混战,在密林遮掩下,两棵紧密相连的血植终于显露了出来。 可是在树下等待着几人的,是更为血腥的场面。 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到草地边,正好和云猎对上视线。 * 拿刀的人竟然还有些熟悉。 景照先反应过来,低声说:“是进入房间之前,我们在走廊上碰到的那个人。” “就是那个对着我尖叫的人?”姜君好皱眉回忆了一下,“真没礼貌。” 说实话,云猎没想到他还活着。当时仓促一瞥,那个满身是血、慌张忙乱的人,和眼前这个刚刚砍下一颗头颅、手还按在尸体肩膀上的人,实在很难联想到一起。 不过无论是哪种造型,都确实够没礼貌的。 男人抬起头,似乎这才注意到有人来了。不过他既没有认出几人,也全无惧意,反而拖着尸体往旁边走了几步,态度倨傲:“无头人到手,我很快就会离开了,劝你们别打我的主意。” 无头人—— 这个称呼结合之前看到的石刻,云猎抿了抿嘴,往前半步:“你该不会以为,用这种方法就能离开房间吧?” “别想从我嘴里骗消息。”男人警惕地扫她一眼,又退得更远了些,手掌紧紧抓着尸体,鲜血不断涌出,让他此刻看起来渐渐变回了最初的样子。 “说真的,我劝你还是放开——” 这话才说到一半,男人额头已经出现了一个血洞,带着和刚才那颗头颅一样迷惑而惊恐的神情,向后重重栽了下去。 “本来还以为要自己动手,没想到有现成的送上门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另一侧响起,“看起来大家都会很有收获呢。” 要说从树后面转出来的这个人,竟然也同样眼熟。 ——除了花衬衣和黄短袖,当时趁乱逃走的、赵楚楚的第三个手下,灰裤子。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悄没声儿地跟在赵楚楚身后,而是突然抬头挺胸起来,没有拿枪的那只手插在灰色裤兜里,看起来悠闲得很。 也许是被捆在一旁的赵楚楚给了他这种底气,也许是后边跟着的一群人给了他这种底气。 而最恐怖的是,那些人手里,大多都提着一具没有头的尸体。 灰裤子气定神闲,目光从云猎脸上遛过去:“哎呀,这不是我那前任雇主的‘老朋友’吗?这个陷阱,倒是挺能捉人的——既然大家都是熟人,那就留下来参加石刻上记载的仪式吧。可惜了,我以前的老板执迷不悟,为非作歹,不愿意进行仪式,我嘛,自然是不愿意和她同流合污的。” “不过,当然了……”他把手从口袋里抽出来,赫然是一把闪闪发光的折刀,映得他笑意越发冰冷,“你们没有头,恐怕也就看不成了。” 云猎挑了挑眉,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笑意:“同样的话送还给你——你该不会以为,是用这种方式开门吧?” 灰裤子踢了踢脚边的石子:“石头上记载得清清楚楚,你想拖时间也没用。受伤的男人、来月经的女人,你们就是血流不止的象征。砍掉你们这些不洁之人的脑袋,终止失血的源泉,自然就能破除流血的诅咒,取悦神祇,唤回太阳。” 说到这里,他脑袋稍微往后偏了偏:“你以为我们是事先约定好的吗?这么多人——大家只不过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所以才凭借着无头人的门票聚集在一起。” “你居然信那上面的话?”云猎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灰裤子愣了两秒,大笑起来:“哎呀——不信道具上的提示,难道信你吗?别用这种幼稚的手段拖延时间了,我倒是不需要这么多尸体,你要是想活,倒不如趁早砍下你这些同伴的头,还算有个保底呢。让我算算,你们五个人,没法被二整除——这可怎么办呢?只好比拼手速了。” “白哥,这你就不地道了啊。”人群里远远有调笑声响起,“我们还有人缺门票呢!” “也对。”灰裤子虽然笑着,眼神却没有温度,冷冰冰从云猎几人身上拂过,“那大家还是各凭手速吧。” 他话音一落,手上银光闪过,已经向着云猎脖子划来。 * “坎不盈,禔既平,无咎。” 虽然水还在流动,坎坷还没有被填满,但水面已经平了。对于身处危险中的人来说,只要把握时机,就能够平安脱险,终究无咎。 从姥姥那已经泛黄卷边的书上读到的文字,在闭上眼睛的瞬间,从云猎心头流转而过。 灰裤子的话固然为她补全了那些没有看到过的石刻,但他的推理是错的,只需要一条论据就能说明。 ——那些制造石头围墙、砍下不洁者头颅的人,已经灭亡。 就连他们建造的村落,都已经彻底消失在时光长河中,腐朽难寻。 如果那种做法能够引来神明庇佑,又或者能够解开流血的诅咒,怎么会让一个村庄走向消亡呢? 虽然是可以抄答案,但不能对着一张打了零分的卷子照抄吧。 哪怕非要抄,也至少和零分卷反着作答才对。 第75章 也许对于村民们来说,生活在炎热潮湿之地,伤口极易溃烂,又或者血液会引来野兽,久而久之,这种恐惧便构成了最早的原始信仰。他们希望通过封锁受伤流血的人来阻隔疫病,渐渐演变成用头颅来祭神,但是这种做法反而将村落推向了灭亡,只剩对于血的恐惧、厌恶和想象,年复一年盘桓在这座岛屿上,变成人类恐惧中久久不曾消散的回响。 那些流动的血…… 那些哺育森林的血…… 那些化为玩家们血条一部分的果实…… 它们指向的,从来不是一个诅咒,不是一段终结,更不是一种罪孽。 云猎脑袋一低,躲过灰裤子的刀,抬腿横踢在他胫骨上,踢得灰裤子踉跄两步,而云猎则借机闪开,压低声音冲江楼月喊道:“给我两分钟!” 需要两分钟进入“虚静”,那是发动【神与物游】的必备条件。 江楼月没有问为什么,甚至都没有浪费时间回答。她像握锤子一样握住枪管,朝前方重重抡出,借助【冰山原则】,直接打翻了两个想要冲上来肉搏的人。 景照虽然受伤,但是火力很足。他额头一滴滴渗出冷汗,不断扣动扳机,旋即又很快将弹匣换上,压制着从远方渐渐靠近的人群。 姜君好打起架来利落得多,她好像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不靠枪法而靠力气的战场,飞起一脚正中来人下巴,落地时拳头捣在另一个人喉咙上,打得不亦乐乎。 方寻借着身高优势,一石头拍在人后脑勺上,把两个人撞在一起开了瓢,效率倒是高得很。 在一片混乱中,赵楚楚看着场上拥挤的人,不动声色地往后靠了靠,用树干粗糙的节疤磨着捆住双手的细绳。 而云猎,闭上了眼睛。 * 那一瞬间她想起很多事情,比如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大家都很羡慕因为发育早而来月经的同学。她们从同学那里要来包得整整齐齐的卫生巾,假装自己的身体也开始流血,想象着人如何操控一具血流不止的躯体走路、上学、跑步、考试,而不会死。 她也想起姥姥偶尔陪自己在楼外楼玩捉迷藏,或者在书柜旁边假装和她听不懂的文字玩捉迷藏。姥姥的声音非常干净,像冬天棉被上积攒的阳光:“其血上应太阴,下应海潮。月有盈亏,潮有朝夕,月事一月一行,与之相符……” “上应太阴……” 那是从弦月到满月,不论盈亏变化,始终穿越时空照亮黑暗的光芒。 “下应海潮……” 那是从日升到月落,仿佛循环但又不断变化,一次次冲刷并重塑着大地的潮汐。 还有脱落的细胞与流动的血液…… 那是她们与天地共同呼吸的身体。 那是她们为人类赋予生命的权柄。 因为有了这汩汩不绝的血,一个女人的身体走向成熟,一个种族的未来流动不息。 就像吃下去会回复血条的果子一样,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诅咒,而是祝福。 是对抗衰败、打破桎梏、创造新生的祝福。 “我要我们失去的血液……” “化为生机。” 随着云猎将手掌穿过血水、深深地按在泥土里,满月之下,海潮汹涌,忽然卷起无边波涛。 第41章 vol.3|20 神迹 从地底掀起的,不仅仅是海浪。 月色接着水光,水波连着倒影,无数银白光点汇聚成浩荡辉光,从云猎手中飞扬起来,直冲云霄,形成一道宛如有生命般游动的光柱,将天与地紧紧衔在一起,说不清是要从遥远宇宙中取来漫天星辰,点亮这座曾被蒙昧囚禁过太古岁月的岛屿,还是要从脚下土地里唤起有机物质,养育这片已经在混乱昼夜中颠倒太久的天空。 胳膊微微地颤抖着,云猎气血翻涌,感觉力量正在自己身体里积蓄起来。如果她向左上方看一眼,还会发现,那原本露出小半截空白的血条已经重新填满,而且越发明亮、越发膨胀,似乎马上就要冲破框线束缚了。 与之相对的,是一团团如同被“挤”出来的黑雾。它们盘旋于半空之中,渐渐凝实,好像要朝着云猎压下去。 没有人能不被这样的盛况震撼。 混战一滞,猛地出现半秒钟左右的空白。宽刀停在半空,扳机勾到一半,人们不约而同瞪大了眼睛,看向天地之间那道神迹般恢弘的光瀑,以及光与暗最极致的对比。 黑白分界处,是一个人,一个在巨大银河映衬下显得越发渺小、可却坚韧到让人无法移开视线的女人。 人们看着她从泥泞里一点点拔出膝盖。 看着她挺直脊背。 看着她将手掌举起来,像是要以人类的身躯推动光柱,让它驱散暗夜里徘徊不去的诅咒。 * 抓住这个时机,也借着突然充满全身的力气,赵楚楚没有再掩饰自己的动作,胳膊蹭着树干狠狠划下,将绑在手腕上的绳子磨开,右脚往后撤了半步,打算先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而也就在这时,正当江楼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云猎,灰裤子却从她身侧猛地一冲,整个人像箭似的射出去,手中刀光闪现,另一只手朝着云猎脖子上勒过去,竟然是准备趁着她无法分神的时候将人挟持住。 灰裤子不傻,眼看云猎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门很可能就快要打开了。然而他之前判断失误,已经将云猎一行人得罪到底,人家又怎么会放任他从门口逃生? 第76章 “你干什么!” 江楼月回过神来,暴喝出声。从她的角度看去,这人跑动起来,恰好和云猎在一条直线上,而他身形又左右摆动,开枪很可能会误伤,于是她没有犹豫,立刻将手中的枪抡向灰裤子。 这一掷用足了力气,还有【冰山原则】加强,生生打出了比子弹还要慑人的气势,在灰裤子背上砸出骨头断裂的声音。他整个人哇一口血吐出来,被打得几乎飞起来,但竟然还要借着这股势头往前跑,显然是拼着重伤也要将云猎控制住了。 只要抓住那个女人—— 她的同伴必然会投鼠忌器—— 只要能从门里出去,他想,自己就可以随便找个房间溜之大吉。 “……谁让你这么喜欢多管闲事,我也管一次你的闲事好了。” 赵楚楚冷冷地叹了口气,又收住撤到一半的脚步。她站在战场侧面,不用怕误伤,把枪举了起来。 不过这一枪并没有开出去。 灰裤子看着前方那个不断放大的人影,忽然睁圆了眼睛。 因为他听到了,那女人正在呢喃着什么。 像是阁楼上自言自语的疯女人,像是转动命运纺锤的女神,像是哼唱古老乐曲的女巫。海浪声声,在天空下奏起煌煌回响,如同千万年来无数个创造生命的女人随她一起念诵。 “给我——” “复苏!” 在烟花般绽放的银色光点下,环绕着岛屿的海水、浸泡着泥沙的血水,共同构成了这场让天地失色的海啸。曾经用来囚禁祭品的石墙、早已变得腐朽不堪的木桩、草丛深处遍地散落的枯骨与断肢、压在人头顶的黑色迷雾,一切种种像是从海底卷起的鱼虾贝壳般被掀起,转眼之间,横亘在地表上的无数种过去已经颠覆个遍。 而灰裤子受到江楼月那一击,又骤然经历颠簸,再也无力维持平衡,被远远地甩了出去。 * “抓住我!快点!” 将手掌抬起来之后,云猎就发现,那些银色流光迅速地填补着空白,在原本该留有自己掌印的地方汇聚起来,形成了一道石质门环。 这些光芒似乎和她具备某种联系,虽然无形无质,却在受她召唤的同时,也像丝线般拉住了她摇摆的身体——这么一来,云猎成了地面上站得最稳的人。 她也顾不得感慨,一手撑着光瀑,一手尽量朝外伸出去,朝朋友们大声呼喊。 江楼月本来就离她最近,反应得也最快,往前跑了半步,又转头去捞姜君好,可是却没见到人影。 在东倒西歪的人群中,姜君好身影摇晃,像喝醉了似的,正向着树边走去。 “快点儿吧你,我说你追人的时候跑那么快,怎么现在慢吞吞的——” 隔着逐渐陷入水洼的土地,她费力地向赵楚楚伸出胳膊。 “就等你三秒,再不走我走了啊!” 虽然赵楚楚之前想要留在岛上,但此时地陷海崩,眼见这座岛是呆不住了。从理智上说,她知道自己该想办法走,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会是姜君好来帮落在人群边缘的自己。 是骗局吗? 她只是短暂地犹豫了一下,就踉踉跄跄冲上前,纵身一跳,抓住对方递来的手:“为什么?” 姜君好很不情愿地看了她一眼,两个人互相扶住对方,连跌带撞,往云猎那边靠去。 “看在你和我所见略同,也觉得那家伙太爱管闲事的份上。” 就在她们跑起来的时候,地上的水已经漫得越来越高了。与此同时,随着海浪席卷,幸存的玩家们也都渐渐从摇摆的地平线上露出身形,朝光瀑这边汇聚过来。 等大家都围过来之后,云猎试探着动了动手腕,发现那些光线似乎已经稳定得足以脱离母体了。无需她催动,光点仍然不断地散落下来,汇进海啸,像是指引着它们重塑这里,又像是要给世界注入生机。 不破不立。 而不论喋血之地会以什么方式留下,对于过路人来说,还是有足够的时间离开,去下一个地方。 于是云猎也就抽回手,接过景照帮自己写好答案的石板,朝流动过来的海水一扔,将小红花飞快地收进掌中,环顾了一圈:“都交卷了吗?准备好的话,我们走。” 江楼月没有废话,直接蹲下身来,拉动了门环。 * 进门之前,云昭先从缝隙里打量了一下房间内部。 充满五十年代设计感的装修,如今看来已经颇为过时的家具,以及四处堆放的杂物,形成了一种陈旧但令人安心的印象,看起来没有什么怪异之处。 她这才将门缝拉得更大了些,钻了进去。 “啊——云姨?您今天怎么想起来串门了?”系着围裙的女人看起来有些憔悴,头发松松地挽着,先是猛然一愣,然后才打起精神,冲客人笑笑。然而她立刻又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太体面,抱歉地摇摇头,一边自顾自念叨着,一边转身去拿水壶:“得……瞧我这张嘴,姨您别往心里去。这两天实在是没休息好,人也恍惚了,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的,倒让云姨见笑了。” “小冯,我不喝茶,你别忙了。”云昭冲她摆摆手,“姨这次来,是有事情想和你请教。” 冯林光还是用热水冲了半杯茶粉,递到云昭手里:“不是什么好冲剂,您将就着喝点吧,嘴唇都皴了——瞧您说的,什么请不请教,有事您开口就行。” 第77章 云昭确实已经很久没喝过水了。 云端集团的人虽然当时选择了离开,却似乎没完全放心,又返回来找了两次。云昭本来就上了年纪,又休息不好,险些没有发现,直到人都已经在走廊上露了头才反应过来。 如果不是这些精致得格格不入的西装人进出太过频繁,以至于让邻居们议论起来,也许他们还会继续逗留下去。 也正因为如此,尽管到冯林光家的路不远,云昭还是足足等了几天,才敢冒着风险去敲门。 冯林光和她是老邻居了,曾经是隔壁棚户间的三房东,虽然近来忙着孩子考试没怎么露面,但以前走动的交情还在。 或许可以试试口风。 用苍老的手指摩挲着杯身,云昭没有立刻喝,而是悠悠地叹了口气,余光往墙边一扫,语气微妙地变化起来:“呦,你们家那全息舱怎么不见了?我这碰上故障了,孩子又不在家,老婆子这个年纪了,搞不懂这些高科技,还说问问你会不会修呢。” 冯林光一听,眼睛就红了。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将眼泪咽回去,苦笑道:“别提了,云端集团不是刚出了新闻,说有一小批机型发生故障,要紧急召回吗?我上完夜班回来才知道,偏偏我家冯欢就是用着出故障的那一批,云端那边说给免费维修更换,我怎么也打不开,就请他们取走了。” 云昭算了一下时间,已经是自己关闭通讯仪之后,难怪没有看到类似的新闻。 她放下茶杯,用捂得温热的掌心,拍了拍冯林光因为激动而战栗起来的胳膊:“也有一天多时间了吧?” “我给他们打通讯,他们总是说,请稍等……”冯林光抓住云昭伸来的手,喉头动了一下,仿佛这样才能咽下嗓子里的酸涩,“云姨,你知道,是不是?我是不是不该把欢欢送过去——我真糊涂啊!” 云昭怎么会不懂这份感受呢。 “不怪你,小冯,不怪你。”她叹了口气,安抚地拍着冯林光的手背,“谁能想得到呢?又有谁敢质疑大财团的信誉呢?” 也许这份自责已经在冯林光心里压抑了太久,此时此刻,她终于忍不住要发泄出来,在云昭慈祥的目光中骤然落泪。 “可是我该想到的——我是她妈妈啊!” “往好里想,至少他们没有控制你,也没有打草惊蛇,你还能把欢欢找回来。”云昭安慰她。 冯林光毕竟人到中年,宣泄过后,很快也就冷静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抽了纸巾,帮云昭擦袖子。听到这里,她轻声叹气:“以咱们的身份,恐怕连云端园区的大门都进不去啊。除非出现什么奇迹……” 云昭一边开解冯林光,一边慢慢地整理着思路。 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对于自己这种上网发布相关信息的人,云端集团采取了上门封口的方法。 又过了一段时间,云端集团却主动发布召回公告,承认出现部分故障。对于冯林光这种没有产生怀疑的人,他们则采取了怀柔方式。 为什么? 为什么不继续遮掩下去? ——只能是因为,遮掩不了,也封不完口了。 所以才一边继续删帖封禁,一边匆匆出来公告,将那些无法封口的人安抚下来。 换句话说,这次故障发生的范围,比她想象中要广得多,也比云端集团肯披露的广得多。 这样一来,无论是从概率上讲,还是从足以逼得云端集团必须给出说法的客观条件上说,定然有些权贵家的孩子也被卷入了其中。 但是二代们的性命,却又还不足够让云端集团公开给出解释,说明到底发生了什么故障。 这又是为什么? 冯林光喝了口水,将情绪稳定下来,顺着她思路想道:“因为……在那些权贵一代来看,公开这个故障所带来的损失,比孩子们的性命还严重?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这样见不得人?” “小冯,我不知道你们这一代人有没有印象……”云昭手指敲着杯壁,若有所思,“当年ai革命的时候,民间很是争论过,这种东西能不能真的理解‘现实’,又该不该让它们创造另一个‘现实’……” 杯子里的水微微一晃,冯林光立刻反应过来:“您是说,这可能是人工智能暴走导致的?也对,如果只是硬件故障,有什么不能说?如果曝光,支持派必定会声势大跌……可是反对派呢?为什么没有抓住这个机会攻击?” “也许还不知道,也许不得不装作不知道。”云昭摇头,“如果这件事真的被云端集团定义成一次‘范围有限’的‘偶然’事件,那么自然不算大问题,也不能证明‘云端’的运算逻辑不可信任。但如果每一个被公告骗过去的人,都能意识到不对劲——那可就由不得他们胡说八道了。” 冯林光站起身来,表情坚定:“您说吧,咱们从哪入手?” “没有奇迹,那就创造奇迹——” “我一定要救她出来。” 第42章 vol.4|01 糖葫芦该怎么串 要说直接将“云端”失控的事曝光出来,必然行不通。没有证据是一方面,没有渠道则是另一方面,贸然冲到网络上发帖,多半会落得和那位“陈语接龙”同样的下场,折戟沉沙,无功而返。 云昭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小冯,你想不想先去串个门?” 第78章 冯林光思忖片刻:“您是说,把咱们这片儿的邻居先团结起来?” “也对,也不对。”云昭嘴角一动,眼尾的皱纹随笑容而富有深意地弯起,慈爱中骤然添了两分锐利,尽管眼皮耷拉下来,却遮不住她眼中的精光。 “这几天总能看到财团的人来咱们这儿转悠,是不是要考察下城区啊?是不是有什么开发计划?莫非要拆迁了?你说,这么大的事情,不得和街里街坊们都唠唠吗?” 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流言蜚语传播更快的东西了。 云端集团要掩人耳目,她们就换个法子说嘛。 * “你到底想说啥?” 不管经历多少次,由于系统这种太过独特——或者说随意——的空间设计,每一回从门里掉出来的时候,云猎还是会觉得头晕。也正因如此,当赵楚楚又一次在她面前转过去的时候,云猎实在受不了了,抬手抓住了那片转得人眼花的衣角,开口问道。 从她们离开喋血之地算起,已经过去了半个钟头。 目送了六个陌生玩家离开,制裁了五个在决战时交过手还试图逃跑的敌人,和两个带着警惕之色的路人打过照面,讨论了三分钟接下来要去哪,总之半点都没闲着。 赵楚楚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但也没再继续转圈了。 “……好吧,不说算了。”云猎摇摇头,指着正对面的门说道,“总而言之,我觉得我们还是继续按照这个方向走吧。” 走到这一步,云猎已经可以确定,尽管自己此刻身处的走廊看起来还是如此熟悉,仿佛毫无变化,但早已不是最初那条了。 从泥地里发现门环的时候,她就在想,为什么每次进入副本的地方,和离开副本的地方,位置都不一样呢? 到底只是出于解谜需要,所以把房间门转移、隐藏起来,还是这本来就是两扇门? 如果前门和后门不止是“看起来”不同,实际上也并非同一扇,那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她们离开原本位于图书馆对面的棋牌室后,再次进入棋牌室对面的房间时,房间却从图书馆变成了喋血之地。 但这样一来,就有了新的问题—— 后门的实际位置,在哪里呢? * 假设图书馆的后门和棋牌室的前门都位于走廊a,如果棋牌室后门也在走廊a,那么就只能设在离前门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但是先不提离开棋牌室后完全没有见到火烧痕迹——关键的问题在于,玩家有可能会再次走入自己已经通关的房间。 假设她们又进入雾隐诡馆,会发生什么? 如果系统检测不出来,就可以带着已经知道的答案无限刷分;如果系统检测得出来,那还不如从一开始就将她们拒之门外,但若是真这么做了,玩家们又可以通过穷举法慢慢排除经历过的房间、互相交换攻略。 想也知道,这个处心积虑要置人于死地的系统,不可能留下这么大的漏洞。 所以,更大的可能是:从棋牌室后门出来时,她们就已经来到了另一条长得完全相同、但是没有雾隐诡馆的——走廊b。 这些走廊,也许就像糖葫芦一样,以“前门-后门-前门”的形式被串在了一起。 面对这个猜想,比起在同一条走廊上横向寻找尽头,云猎更倾向于不断在纵轴上向“前”。 不论最终会撞上墙壁还是出口,至少都比这么漫无目的地晃下去要强。 “那就这么定了。”姜君好很高兴看到云猎终于演讲完了,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服,催促道,“咱们快点抽卡,休息休息,然后就进去。” 这次通关虽然费了大力气,可收获也同样值得。氪金阁足足送了十连抽,而大家的积分加上奖券,还可以在真金阁抽五次卡。就这么个经济实力,哪怕不能说是花天酒地,也算得上吃香喝辣了。 云猎往门后边看了看,确认暂时不会再有人出来,便准备进入【商城】;就在这时,她终于听到赵楚楚开口:“分析得挺有趣,不过我要走了。” 方寻本来就挨过她两下,听到这句话,面色微微放晴了一点,好像松了口气。 ——也许对她来说,真要和一群被自己追杀过的人同行,也是很难放下戒备的吧。 云猎不会不明白这点,所以也没有挽留。 她只是又拉了拉赵楚楚的衣角,将【胶囊睡袋之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为富不仁吗】递了过去,简单地介绍了一下用法,然后说:“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先在里面收拾一下,我这里有水,还有纸巾。” 赵楚楚深深地看了云猎一眼。 交过手,打过架,互相算计过也合作过,可也还是第一次,她这么完整、这么清楚地看到她的脸。 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点点头。 * “既然你说过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那么从现在起,我们就各找各的门。” “过去的事,一笔勾销吧。” ——这是赵楚楚离开时,留下的话。她背着枪,朝身后挥了挥手,但是一次都没有回头看过。 不过,也只有云猎知道,这其实并不是赵楚楚和她们最后的交集。 钻进睡袋里休息的时候,云猎原本还有些下意识的警惕,但是那个人并没有布置什么一脚迈过去就会自动触发的红外警戒线,也没有往天花板上拴个铡刀,更没有在她的被子上吐口水。 第79章 只是躺下之后,随着她的呼吸,呵气慢慢聚集起来,在睡袋顶部金碧辉煌的装饰上蒙出一层湿漉漉的雾。 她看到了在哈气中浮现的、已经开始模糊的字迹,像是什么人曾经用手指画上去的。 “晚安。” 第43章 vol.4|02 刀过留痕 也许是因为有这份祝福,云猎真的睡了个好觉。 这一次不用姜君好手动上闹钟,随着棉花糖般的睡眠从脑海中慢慢抽走,她自然而然地醒了过来,感觉舒服而清爽,连身体都好像充盈着用不完的力气,半点打斗的后遗症都没留下。 昨天使用【神与物游】的时候,云猎就发现自己体内的生机仿佛被潮汐所唤醒了,但她起初只当作是副本效果,所以没往心里去;可是现在看来,这种增益似乎还要强大得多。 打碎羞耻的枷锁后,她所拥有的力量,其实超乎想象。 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云猎也不打算浪费时间,直接从睡袋里钻了出来。世界在摇晃中渐渐缩小,又形成了那条熟悉不过的破旧楼道。 她发现自己确实起得够早——楼道里空空荡荡,灯光昏黄暗淡,看不出昼夜变换,只有合拢的房门边还拖着几道血迹,已经变得隐隐发黑,构成时间流逝的证明。 大家都还没醒,除了景照。 他看起来也刚睡醒,那张俊美的脸难得带了些生活气息,鬓角炸起一小簇毛,正有些困倦地揉着头发,抬头时却猛不防和云猎对上视线。 愣了两秒之后,景照眼睛中迷蒙的睡意忽然像积雪消融,眉头微微松散开来,人却下意识后退半步。 他非常果断地将手挡在脸前:“别看。” “……谢谢,那倒也没有很想看。” 云猎搞不懂这位少爷是犯了哪门子起床气,也懒得搞清楚,吐槽完又打声招呼,让他帮自己留心周围,就进入了【商城】。 * 奖券在手,该抽就抽。 作为一个资源只能靠肝的穷人,云猎很少能这么豪气地拍下了十连抽键。然而不得不说,系统简直将抠门发挥到了极致,即使是对于这场定价高达648块的十连抽,也懒得做什么抽奖动画。扭蛋机只是象征性地晃了晃,随着骨碌碌的掉落声从机器内部响起,闸门便已经自动打开。 云猎伸手一捞—— 然后就被自己的战果惊到了。 在她抽出的十个扭蛋里,四个涂成绿色,三个涂成蓝色,还有三个,却是闪耀着传说般亮丽的金色。 十连抽出三个ssr,这是什么 这简直是贫民玩家的福音,零氪战士的胜利,云猎女士的大丰收。 快速跳过了绿色扭蛋里的四份食物和蓝色扭蛋里的三包药品,她打开金色扭蛋,认真地阅读起了上面的说明。 第一张正是她目前还没拥有过的道具卡。 * 【道具·留痕之刃】 [“妈妈的刀尖上流露出一辈子喂养别人的漫不经心。对我来说,妈妈不是哭泣的女人,不是化妆的女人,也不是顺从的女人,而是握刀的女人。”] 凭借短篇小说《刀痕》,韩国作家金爱烂一举夺得李孝石文学奖。但是,对于这篇极具魅力的小说而言,奖项不是巅峰,只是开始;从那时起,它就以自己强大的魅力,感动着一位又一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读者。 在《刀痕》中,金爱烂结合自己在面馆度过的童年时光,描绘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是如何成为母亲,又是如何拿着菜刀张罗饭店、对抗琐碎,度过一生。这是一位凝聚着地域特色与时代缩影的母亲,也是一位脊梁坚韧如刀的女性,作家充满感情的笔锋与读者眼含热泪的回应共同构成了她力量的回音,让这把绝世菜刀得以从文字中诞生。 这是一把好刀。 这是一把既能砍断苦难,又能喂养生活的刀。 效果:你能够用这把菜刀做一切菜刀可以做的事情。 条件:*1.只有客观上具备成为“妈妈”的可能性,才能举起这把属于妈妈的刀。 *2.如果玩家确实曾经在名为“美味堂”的饭店中用餐,本卡效果将获得一定增益。 *3.由本刀所切开的食物,能够无视外部环境,小幅回复食用者的生理机能,并稳定食用者的精神状态。 ——不但是弥补了装备短板的道具卡,还是一张兼具杀伤力与治愈力的卡。如果考虑到那些药品在上次副本中不靠谱的表现,那么这种治愈能力,甚至很可能会成为她们在副本中的一根救命稻草。 但这些都不是让云猎心头一跳的理由。 不知道为什么,这张卡牌本身的描述让云猎本能般心生亲近,立刻就喜欢上了它。 尽管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妈妈。 事实上,云猎并不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妈妈。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被姥姥背在身上带着出摊时,下城区的烟火吵吵闹闹,早就从她孩童心性上打磨出了懂事的痕迹。 她早早地知道了这世界上会有各种各样的家庭,所以她一次都没问过姥姥——妈妈呢? 长大之后,她终于从生物书上学到,原来一个女人身体里的全部卵子,在她还是胚胎时就已经成形。也就是说,所有人都在姥姥的子宫里居住过。 那天云猎头一个收拾完书包,和学生会请了假,把放学的路走得很短。她风风火火地冲进家里,抱住正在灶台前弯腰收拾的姥姥,说我爱你。 第80章 姥姥把她从身上扒拉下来,问:“你背着我买彩票了?” “没有。”云猎还是不屈不挠地去抱姥姥的脖子,将头靠在姥姥颈窝里,“我就是觉得高兴,原来我也是姥姥的孩子。” “你本来就是我的孩子啊。” 姥姥哈哈哈地笑起来,拿沾着面粉的手背去刮她鼻子。 * 云猎揉了揉眼睛,想,自己肯定是还没睡醒。 不然为什么只是看到【菜刀】,就好像闻到了姥姥切碎的葱花呢。 又为什么只是闻到葱味,眼睛就酸涩起来呢。 姥姥会用刀背衬着葱花,倒在灌饼上面。姥姥也会把葱末捏在手指里,细细地撒在汤面上。姥姥切的葱和姜都好像浸着案板经年累月沉积的菜香,被热油一冲,就在饭食里浇出百种风味。 系统的菜千变万化,可就是做不出那种味道来。几天不吃,怀念得很,像有馋虫蠕动,勾得人的胃疼痛起来,又从痛感里一丝丝地生出恍惚。 想到这里,云猎深深地吸了口气,不再回忆,把剩下两个金色扭蛋都一口气打开。 她要快点出去才行。 ——不过,这两个扭蛋,未免也太巧了吧? 第44章 vol.4|03 筹码 实际上,这两张卡牌本就是一对相生相成的概念,相互对立而又联系紧密;如今一前一后叫云猎抽出来,倒像是约好了似的。 【技能·能指】 [“完全任意的符号比其它符号更能实现符号方式的理想。”] 千百年来,提到玫瑰就想起花瓣如覆羽般环绕的美丽植物,提到小狗就想起会汪汪吠叫的哺乳动物,似乎已经成为人们的本能。但是,有没有人想过,玫瑰花为什么被叫做“玫瑰”而不是“臭蓟”呢?小狗为什么被叫做“小狗”而不是“小猫”呢?如果它们的名字从一开始就交换,人类还会觉得“玫瑰”这个词很美吗? 换句话说,名称和事物,到底是怎么建立起联系的呢? 如果想要为这个问题寻求答案,或许我们应当从结构语言学谈起。19世纪末,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将语言符号拆解成了两部分,认为人类所使用的语言,实际上由“能指”和“所指”共同构成。 ——能指是语言的形式,是符号的结构,是我们试图表达某事、某物、某个概念时所采用的说法,是写在纸上的“玫瑰”,也是脱口而出的“méi gui”,还可以是rose、rosa、ばら或??,总之是一切能够用于指征那小小花苞的东西。 我们当然会注意到,一个“能指”刚诞生时,其实是任意而自由的。“玫瑰”两个音节可以指美丽的花、枯萎的草、汉堡或是穿衣镜,但是随着社会发展,人们习惯于将它和某种特定花朵联系起来;而这种文化传统一旦确立起来,最初的任意性就会消磨,它就要受到社会认知的制约。形式与意义从此建立了牢固的关系,不断地在人们心中唤起那来自夏夜深处的幽幽花香。 效果:当你抛出一个“能指”时,人们会被它连接的“所指”影响。 条件:*1.在辞典里,有些字只需短短几行解释,有些字却需要标注多条义项,这是因为“能指”本身具有多义性。就让我们以“地道”这个能指为例吧——它既可以指与“天道”对应的大地规律,也可以指地下的通道,还可以用来形容一种标准、正宗的感觉。因此,您所抛出的“能指”究竟能够唤起何种“所指”,取决于您对着怎样的目标使用。 *2.在同一个时代,能指可以同时通向多个所指;在不同的时代,能指通向的所指也会有所不同。以“嫖”这个字为例,本指勇敢、矫健而又轻便的样子,却渐渐与某种令人不齿的堕落行为联系起来。又比如“妻子”这一能指,曾经是“妻”与“孩子”的合称,后来逐渐限定在“婚姻关系中的女方”上。因此,您所抛出的“能指”对于不同时代的人而言,可能会产生截然不同的效果。 *3.一般来说,对方的年龄、种族、文化习惯、生活时代与您越是接近,本卡所产生的偏差也将越小。 *4.由于“能指”和“所指”本就是符号学层面的概念,因此请您务必注意,本卡所唤起的“所指”仅为概念化的心理形象,并不具备实体。 *5.当对方认识到所见只是幻象时,本卡自动失效。 *6.但是在运用得当的情况下,幻象同样可能对人造成真实的伤害哦。 ——毕竟,您起初也只把这场游戏当成幻象,不是吗? 哦对,冷却时间只有一小时,请您尽情使用吧。 对于中文系的学生来说,这对概念本来就是基础功,因此云猎没费太久功夫就看完了介绍,只是多用几秒关注了一下限制条件。 也正是因为这样,当她看到最后一行的时候,忽然便愣住了。 虽然游戏里的卡牌总在介绍中流露出拟人口吻,还会使用语气词,但云猎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云端庞大的数据影响所致。随着游戏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为了追求给玩家提供极致的代入感,厂商们往往会在文本上精雕细琢,以求npc交互起来像真人一样。如果吸纳了这些文本库,云端的算法自然会倾向于使用类似的表达方式。 但是,再拟人的算法,也不可能变成人。 也不可能表达系统之外的观点。 也不可能…… 第81章 构成她此刻看到的、这句带着浓浓戏谑意味的点评。 手上只是稍微一用力,卡牌就已经化为光点,好像刚才种种都是错觉。云猎看了看自己变得空荡的手掌,又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在数据所搭建的虚拟商城里,没有天空、没有屋顶,只有不断蔓延的蓝光,构成电子银河,无边无际,不知最终会通向什么地方。 她想起了首次在图书馆听到题目时的感受,想起浓雾中眨动的白炽灯,像在监考。 也许真的有那么一位考官注视着这里。 看着她们出生入死,抛出难关又撒一点恩惠,适度地操控着剧情的起伏,将这些挣扎尽收眼底,再在玩家们自以为能够倚杖的卡牌上点评作注,不痛不痒。 高高在上。 ……既然如此,那就让祂看个大的好了。 将空无一物的掌心攥紧时,仿佛在谋杀空气。感受着皮肤相贴时最为真实的温热,也感受着指甲掐进肉里的痛觉,云猎冷静而疯狂地想道。 * 【所指】与【能指】的卡面描述差不多,只是少了那句挑衅与嘲讽交加的话,又着重强调了一下“所指”不是具体事物,毕竟世界上除了“玫瑰”这样的有形之物,也还有“梦境”“爱情”这样的抽象之物。 【所指】自然不会是某一段具体的爱情,或者某一株具体的玫瑰,而是这个概念本身。 除此之外,这两张卡倒也无愧于它们在理论上的紧密亲缘,连效果都搭配得天衣无缝。如果说【能指】是创造幻象,那么【所指】就是改变真实—— 效果:你能够暂时将指定物体从它的“能指”中剥离出来,使其失去命名,并无法被指涉到。 条件:*1.技能效果与使用者的语言学理论水平呈正相关。 *2.技能效果与该物体的社会认知度呈负相关。鉴于索绪尔已经指出“能指对使用它的语言社会来说是强制的”,社会对于此物体的认知越深刻、越常见、越普遍,它也就越会难以失去自己的命名。毕竟,抹去“空气”和抹去“史瓦西半径”所需要的力气完全不同嘛。 *3.本卡只会将物体从“所指”的位置上暂时移除,不会对物体本身造成任何改变。 *4.虽然说是物体,但无机质可以、有机质可以、生命体可以、抽象概念也可以,只要能够被命名的存在,统统都是可以的哦。 *5.不过请务必注意,如果应用对象真的是智慧生命体,说不定她/他/它很快就会给自己找到新的“能指”,在这种情形下,本卡自动失效。 冷却:1小时。 刚才读到的介绍在云猎脑海中无声流过,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如果这两张卡用得巧妙,那么就足以从源头上改变一个人的认知——先是伪造他眼中看到的世界,再消除他心中理解的世界,兵不血刃。 最为嘲讽之处在于,这可能正是云端对她们所做的事情。 云猎用手掌拍了拍脸,将这些念头全都驱赶出去。不论那位“考官”发牌时怎么想,既然卡牌已经到了她手里,那就是她的武器,由她来说了算。 如此想着,当她走到【真金阁】的扭蛋机前时,便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等等——虽然公告上明确说过没有保底,但如果单抽与十连真的完全一致,系统为什么非做出两个按钮不可? 就为了让她们少费点力气? 为了故意让人想多,然后戏耍自以为是的玩家? ……虽然按照这个系统的恶趣味也不是没有可能,但因为这两张卡牌来得实在太过巧合,而那行自说自话的评语又太过刺眼,云猎不得不怀疑起它的诚信度来。 摆在面前的无非两种选项:第一,相信扭蛋机没有保底,并且相信系统不会像部分无良商家一样暗调概率,将积分和奖券都用完。好处是可以丰富背包,坏处是可能颗粒无收,只捡到些基础的蓝绿扭蛋。第二,赌一把十连抽出双黄——甚至“离开游戏”——的可能性,毕竟她现在手上还剩27分,又有两张奖券,按照眼下进度,最多再进两个房间就能攒够十连。坏处是当下损失了五次增强实力的可能性,但目前有无需冷却的永久道具【留痕之刃】,还有三张技能卡和一张素质卡,她早已不是刚进游戏时的新人,对抽卡的需求也不再迫切了;最坏的情况就是十连无保底,可是如果手气真的糟糕到那个地步,或者系统真的将概率暗调过,那么现在抽和到时候抽,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猎看着玻璃上的倒影,慢慢将手收回口袋里。 她不确定这一场赌的把握有几成,但是无论怎么算,收益都将大过损失,而且还能探一探“考官”的态度。 那就赌吧。 影子冲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第45章 vol.4|04 重生之清冷仙尊竟是我自己 玻璃平展而又通透,连半点接缝都不见,完完整整地对称出内外两个世界。当云猎动了动身体、想要看得更清楚些的时候,里面的那个人便也如出一辙地行动起来,偏头打量着她。 这两个世界离得是这样近,仿佛不留丝毫时差;即使是以人类动态视力的极限,也很难看出动作之间微小的延迟。 又离得这样远。 一个站在空荡荡的幻境里,一个站在满当当的奖池中,倚靠着截然不同的背景。这一刻云猎忽然意识到,她从来就没有在全息舱中看到过自己;她所接受的注定将是一种信号的集合,是被制造的影像,是比镜子还要再疏远一层的模仿,因为就连这镜子本身也是云端所运算而出的产物。 第82章 用虚拟介质倒映虚拟,却不是那么容易就可以负负得正地照出真实。 尽管那个倒影看起来已经没法更写实了。 ——而且,看得越久,就越是让人这么觉得。 “她”头颅正歪向一侧,眼皮不紧不慢地眨动着,虽然分明拥有一模一样的脸,但望向云猎的目光中却混有嘲讽与怜悯,而脸部线条也在这种情绪的操纵下诡异地颤动起来,如同从猫眼往房间里看的杀人狂,在端详猎物注定的命运。 可是接下来,“她”的表情就像—— 就像杀人狂终于撬开了门锁,却发现公寓里漆黑一团,没有脚步、没有尖叫,也没有呼吸。在飘窗遥遥漏进来的一零微光下,隐约可见人的背影。而当杀人狂庆幸着没有走空、准备举起砍刀的时候,才发现前方不是背影,而是一个人的正面。 从那被黑发密密麻麻遮掩的脸庞下,露出一张咧开的嘴,以及更深处电锯嗡嗡发动的声音: “你来啦,我等你好久啦。” ——就像置身于这样的时刻之中,影子原本所露出的笑容,在云猎那温柔到几乎狰狞的表情面前,忽然就僵住了。 然后影子飞快地调整起来,像是要弥补自己刚才扮演的疏漏,又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模仿得更好一些。 就在它即将要与云猎完全重合的那个瞬间,云猎吹了声口哨——说实话,以她此刻嘴角扭曲的弧度,这个动作做起来还挺费劲——忽地关闭了【商城】的页面。 狞笑、傻笑、苦笑、微笑、大笑,也许都很容易模仿。 不过,人类最擅长的,其实是皮笑肉不笑嘛。 她慢悠悠地想道。 * “看起来有人心情不错。” 幻影才刚散去,云猎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景照半靠着墙,朝她歪了歪脑袋。即使是被这种土扑扑的灯光照着,他整个人依然像是上城区玻璃幕墙间流动的晨曦,头发打理得整洁而又清爽,一两滴未干的水珠从发梢垂落下来,化为星点碎钻,点缀着他精致的下颌角,最后落入纯白绷带所掩映的锁骨里。 刚起床时那种睡眼惺忪的凌乱,就像从来没在他身上发生过似的,完全消失不见了。 “对啊。”云猎揉了揉刚才扯到发麻的脸,再笑起来的时候,终于感觉自然了一点,“大丰收,我当然会开心。” “丰收?”景照抛给她一袋巧克力面包,“愿闻其详。” 云猎撕开面包,却没急着吃。若有所思地和从包装袋里探出头来的炭黑面团对视两秒,云猎忽然想起什么来,往前走了两步,故意探过脑袋,望向他碎发遮掩下的漂亮眼睛:“哇,你现在怎么又不躲我了?” 两步之间,她和他其实已经很近了。 景照被她带得往后一退,流畅而好看的蝴蝶骨失去安全距离,贴到墙上。原本老旧皴裂的墙皮在此刻被他映得宛如一窑冰裂纹,在吐息间灼烧起来。吐出的风越是消散,烧制的心跳就越是向着八方延展,仿佛随时都要燃尽这么一点空间里仅存的空气,终于掠走人的呼吸。 直至沉沦。 呼吸停滞的刹那,原本开玩笑的氛围好像也已经沉陷于火光,烧尽了原本可以顺水推舟的话语。怔忪过后,景照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像是在反问。 “我这么好看,为什么要躲?” ——为什么要躲。 既然你也喜欢这张脸,那为什么不继续看下去? 灯光暗沉,环绕着两个人坠落下来,一浪接着一浪,像是燃烧殆尽后迸溅的余火。年代剧里偏爱这样的布景,或许也正是这种场景才会给人以能够回到过去的错觉,才会让景照在这个瞬间生出恍惚,好像还能透过白炽光去追问十八岁的云猎。 可是陆一从来不会有这么破旧的楼道,学生们从来不曾沐浴这么黯淡的光线,她和他从来没有这么相逢过。 人也从来都不可能跨越时空。 “什么?” * 不,应当说,在高速发展的科技下,跨越时间也许还有些困难,但跨越空间早已不是什么问题了。 比如,只需要一步之遥,方寻就可以迈出睡袋、踏进走廊,站在离两个人不远的地方。 ——然后难以置信地发出清晨的第一声问候。 云猎打量了一下自己面前这个紧贴墙壁的男人,又看一看自己拿刀般举起来的面包,虽然不知道对方是怎么理解的,但感觉整个场景确实有些像要谋财害命。 看给孩子吓的。 于是她松开手,退后几步,冲方寻和善地晃了晃手里的巧克力面包。 “……事情是这样的,我发现我这个人吧,演变态其实很有天赋。” 当整个故事讲完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醒,也在云猎慢条斯理如同评书的声音中各自收拾整齐了。 对于这场“丰收”,大家的反应各不相同。江楼月一边静静地咬着吸管喝早餐奶,一边从头开始梳理自己和云猎沿路经历的事情,思考为什么“云端”要选择这个时候故意露出破绽;景照虽然认真地学习了一下语言学入门,但完全不关心掉率的事情,毕竟一切伪随机都可以用氪金填平;方寻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凉凉地投去一个眼神,然后把自己身上的卡牌都找出来,请求云猎帮自己展开讲讲,顺便还问了一下江楼月,喝牛奶是不是真的能长高。 第83章 只有姜君好是最捧场的。 她紧紧抓住云猎的手,念了至少十次“锦鲤请赐予我力量”,就在快要把锦鲤的鳞片都盘包浆时,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放开。 当她欢呼着去抽卡时,云猎拿手上的面包试了一下,发现【留痕之刃】确实可以让食物拥有回复效果。于是大家便都停住了手上在忙的事,一块儿行动起来,帮着准备了许多份切开的吃食,然后均摊到每个人的背包里,以防再出现上次那种药石无医的现象。 姜君好抱着自己抽出来的三个金扭蛋,简直爱不释手。当她又一次转到云猎面前,并试图让金蛋们和干妈打招呼时,云猎收住切菜的刀,拈起一片面包喂进她嘴里。 姜君好一边满足地嚼着,一边低头和金蛋说话:“看你们干妈,人就是不一样,来,快说谢谢干妈。” “不是说可以小幅稳定食用者的精神状态吗?” 云猎握着刀把儿,反过来又翻过去,左右看了看,有些郁闷地嘟囔道。 * 忙碌过后,酒足饭饱,每个人都做好了进入新房间的准备。 也积蓄好了进入新房间的心情。 为了吸取上次从半坡摔落的教训,云猎反复和朋友们确认了对头颈等要害部位的保护工作,并建议大家手拉着手,有序进入,这样哪怕前一个人踩空了,后面的人也还可以给捞上来。 姜君好怀疑地扬了扬眉毛:“虽说理论上行得通,但不知道为什么,按照咱们这一路上的事迹,总觉得更有可能的是第一个人摔倒,接着把后面一串人都拉下去……” “呸呸呸。”云猎捂住她的嘴,语重心长,“你能盼着干妈点儿好吗?” “好吧——不对,你别趁机给自己升辈份啊!你什么时候成我干妈了?” 姜君好拉住云猎的手,反应过来,气冲冲地按了一下她手背。 也许是因为美食真的会让人放松,又或者【留痕之刃】发挥了效果,尽管知道推开房门就将迎来更为艰险的考验,但大家闹哄哄地排队时,还是折腾出了小学生春游般的感觉。 ——这个比喻是景照打的,云猎就读的小学从来没春游过。 他一手搭在门把上,另一只手伸向云猎,认真地看着她。 “走吗?” 云猎点点头,抓住景照,看着他打开了门。 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大门之后什么都看不到,景照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黑暗中。只不过从手上传来的力度判断,他走得很平稳,没有什么变化发生。 云猎简短地和剩下的人讲了一下情况,又提醒她们——也是提醒自己——先别掉以轻心,然后将【自由间接体】打开,调动全部精神,谨慎地跨过门槛。 步入虚无。 该怎么说呢—— 尽管已经对副本的离谱程度做了充分预估,但是在全息世界里,事情发展的速度,似乎总能超越她们想象力膨胀的限度。 因为在穿过房门的那一瞬间,世界就消失了。 景照清凉而修长的手掌消失了,姜君好还赌气般按在她皮肤上的手指消失了,连她自己也消失了。没有光,没有暗,在极其短暂的某个刹那里,云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自习室刚刚崩坏时的那片来不及建模的空间,变成一抹被流放的游魂。 然而并不。 在漫无边际的空旷里,只有怜悯又锋利的电子合成声在她耳边响起,并随着风越拉越远。一瞬间竟如铁马诵吟,又好似晨钟暮鼓,带着冰冷的金属质感,回荡不息—— “放下前尘。” “皆空皆忘。” “离红尘者。” “可见众生。” “这一次,你的答案是什么?” 随着尾音消散,铜钟也便悠悠地撞响,从天边涌向耳膜,荡起空灵回音。 云猎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呼吸着。缺氧的感觉还盘旋在脑海里,让她视线慢慢才能聚焦起来,继而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 * 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还带着几分不加掩饰的喜悦: “师尊,您终于醒了!” 第46章 vol.4|05 梳洗罢 情况很简单,似乎没什么可说的。 一张打扫干净的木塌,一间装饰古朴的木屋,一个跪在床边的年轻人。阳光从支起的木窗下漏进来,将房间照亮,一览无余。 本该和她前后进入房间的朋友们,早已消失不见了。这倒也正常,毕竟如果游戏这么早就会让她们碰面,那又何必在转场时将人分开呢。 而眼前这个人,却不知道是什么身份了。 ——年轻人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露出干干净净的脸庞,眼神里满是焦急。 她双手扒在床边,问句如连珠炮:“师尊,您还有不舒服的感觉吗?饿不饿?渴不渴?师尊您想先喝药还是先喝水?太好了,掌门师伯正担心您,说等会儿结束之后,要亲自来看看呢。” ……情况又很复杂,似乎没办法说清楚。 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云猎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 总感觉自己的问号比她还多呢。 “谢谢,但是我不饿,也不渴。你先让我看一下怎么回事,剩下的起床再说,好吗?” 她把纱被推到旁边,活动了一下双腿,感觉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裙摆随她动作垂落下来,身体则猛地传来束缚感,云猎低头一看,发现自己把绑在胳膊上的姬袖压住了,连同骤然变长的头发一起。 第84章 这是什么衣服啊? 谁家好人穿这个修仙啊? 又露肩膀又露腿,该保护的要害全不设防,却能给人的行动创造这么大的障碍。衣料本身是轻薄而飘逸的丝绸,刺绣倒是很精致,连同花边绵缠着垂下来,走起路来连扫带拖,简直可以直接把清洁工作也承包了,主业带动副业,一份工赚两份钱。 然后她果然就被自己层层叠叠的裙摆给绊倒了。 门徒不扒床了,转而扒住云猎的胳膊,慌张道:“师尊,看来掌门师伯说得对,您之前伤势太重,魔气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清除干净的……虽然您心系宗门,但请千万保重仙体,不可勉强啊!青陆这就去找人来!” 云猎反手抓住她:“我没事,只是起猛了而已。” 眼看这孩子还是一脸不放心的样子,仿佛扮演上瘾,张口便又要长篇大论,云猎赶紧拦住话头,语气加重几分:“我真的没事。这样吧,我——为师——先去更衣,然后咱们慢慢说。” 青陆有些犹豫:“师尊,您真的要去吗?今天选拔的都是外门弟子,没什么可看的,您且再养养身子吧。” 掌门等结束之后要来…… 心系宗门…… 外门弟子…… 原来事情是这样的啊。 从满地问号中,云猎终于勉强串起一条线索:看来今天正赶上这个什么门派的招生仪式,而自己似乎恰巧有个足以出席仪式的身份,去与不去正在两可之间,所以青陆才卯足了劲地劝她留下休息。 她当然不会错过这个调查剧情的机会,把姬袖一甩,强调道:“让我更衣。” 抛开别的不谈,就穿这么一身衣服,也难怪师尊会生病。 肚脐天天露在外边,能不着凉吗? 云猎可真是受不了。 * 只不过,当云猎看到青陆为自己摆好的另一件衣服时,还是沉默了两秒。 繁花掩映,栩栩如生,用最为精湛的工艺裁剪出立体曲线,珠宝点缀在胸衣和腰带上,只是从旁望上一望,就满眼生辉,仿佛想象得到它会把人装点得多么漂亮。 漂亮到让人屏住呼吸,深深吸腹,才能穿得上它。 虽然修仙之人,法术护体,打起架来应该也不用调动肌肉,可施法总是需要动手的吧? 这么一对繁复的姬袖,这么一条柔顺的披帛,施法施到复杂处,不会把自己打成蝴蝶结么? 云猎没有这种憋气的爱好,果断拒绝:“再换一身。” 青陆又纠结起来:“可是师尊,您贵为咱们扶月峰峰主,既然决定了要露面,那总不能穿得太过随便……” “按照掌门的穿法来就好。” 云猎发了话,这才让青陆从衣柜底部翻出一件素色道袍,自己兜头套上。 青陆帮她绾起头发:“师尊,您先佩剑,青陆去给掌门师伯递个消息,也请主峰师兄们准备一下。您养了这么久的病,今天终于能出门了,大家都期待着呢。” 隔着窗户,云猎能看到青陆欢快的身影。另有好几个身穿同样服饰的女孩,仿佛受到什么召唤似的,都从山道上跑过来,围绕在青陆身边,七嘴八舌地问着消息。 ——全部都是生面孔。 云猎扫了一眼,轻轻叹气,果然没那么容易就捡到人。 也不知道系统会给大家都安排什么身份? 慢慢找吧。 再看出去时,青陆倒是已然有了几分大师姐的风范,手掌往下一压,示意她们别吵,然后指挥着大家行动起来,一道道流光也便随之散开,可能正是她所说的“递个消息”。 还挺酷的。 云猎学着她们的手势,比划了一下,想看看能不能用这种方式联系到人。 手掌竖起,拇指和无名指掐诀,逆时针旋转半周。 “如意如意,随我心意!” “光来!” “呃……藏在风中的信使啊,请聆听我的呼唤!” 咦? 尝试了好几次之后,云猎终于发现,不是咒语的问题,也不是手势的问题。说来说去,问题只有一个—— 她根本没有法力啊! 作为常常打架的人,云猎对自己的身体熟悉无比,向来掌控得很好。作为常玩武侠和修仙游戏的人,云猎对那种借助游戏模拟而出的超能感也很熟悉,早就习以为常。然而此时此刻,无论她怎么使劲,也没法在自己这一身血肉中找到半分法力流动的痕迹。 在恐怖游戏里创了一个账号,结果转头被送进仙侠世界了。 更离谱的是,除了自己以外,别人明明都把基础设定拉得很满。 这算什么情况啊…… 眼见青陆已经转身向着屋子走来,云猎只好三步并作两步,用手将摆在桌案上的雪白剑鞘取下来,往身后一背。不管青陆是受到规则限制,还是为了调查而故意隐瞒,既然她没有打算主动交流剧情以外的事,那么云猎也不想贸然打破平衡,总还是要硬着头皮演下去。 于是云猎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垂手而立:“辛苦。可都打点好了?” 青陆欢欢喜喜地递上手中铃铛:“师尊,掌门师伯听闻您仙体康愈,关心得很,当即就传了信音铃来呢。” 那铃铛遍体流光,说是被握在手中,细看之下其实离皮肤还隔了几毫米,宛若游鱼,灵活地浮在青陆手掌心上。 第85章 好看是好看,可云猎不知道怎么用啊。 她缓缓地吸了口气,保持微笑,伸出手去。青陆却好像从她这片刻犹豫中明白了什么,脸上涌起恍然之色:“是青陆糊涂了,一时高兴得忘了分寸,不该偷听尊长交谈。青陆这便将信音铃放下,请师尊原谅。” “无妨,小事而已。” 云猎继续微笑,冲她挥了挥手。 直到青陆身影被树木掩住,云猎才试探地伸出手去,戳了戳铃铛。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指从光线中穿了过去。 奇怪。 周遭安静下来之后,云猎忽然意识到,这个从脑海深处浮起过好几次的念头,并不是自己的声音啊。 那是通过【自由间接体】所听到的…… 就在她心念电转的瞬间,一道磅礴灵力忽然涌起,不可控地打在了信音铃上面。 第47章 vol.4|06 弄装迟 叫凡人束手无策的铃铛,此时此刻却薄成了纸,一碰就碎。 男子清隽如雪,衣袖被风微微吹起,仿佛能够穿过幻象,温柔地拂上她的脸庞。 “师妹……” 他顿了顿,眉眼温然,大约在寻找合适的话。 “出门活动一下也好。你身子弱,又被魔物打伤根骨,魔气久久不除,大家都很担心,原本想等此间事了,好好主持一次驱魔的。” 那个盘旋在云猎脑海里的声音,忽然在这个时候消停下来,和她一起听着从铃铛里传来的话。 “还好你如今无恙,我也能暂时放下心来。” “我就在山门外的访云台上等你。师妹不必着急,如若魔气无碍,就收拾好再动身吧。” 啧,都什么年代了,还在用这么老套的npc话术发布任务。 确实是够老套。如果不是系统做得太过逼真,她简直怀疑自己能够在什么地方看到一个任务栏,上面写着“掌门师兄让你前往访云台,完成对话(0/1)”之类的字眼。 下意识附和一句,云猎倏然反应过来,不确定地调动自己的念头,在心里问道:景照……?是你吗?你搁哪呢? 就在你旁边。 旁边?哪个旁边? 云猎左右张望两眼。风把树枝吹得簌簌而响,院舍清净,草木苦香,清晨光线正好,除了乖乖守在篱笆边的青陆,半个人影都没有。 想起某些恐怖片里的经典桥段,云猎吸一口气,冷不丁扭过头去,结果鬼影也没见到半只,倒是差点被自己拖拖拉拉的剑穗给打着。 她揉了揉额头,从眼前拨开流苏,环顾一圈这布置得简洁而空荡的房间,视线定格在从肩膀上露出一半的剑鞘上。 ……是我。 景照不情不愿地承认道。 * 尽管这个开局配置未免有些炸裂,不过好在两个人身份不同,正好可以互相补全信息。 打从跨过房门起,景照就被困进了黑暗之中,尽管能够听到外界的动静,却无法发出声音,更是什么都看不到。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景照进来得更早,但掌握的信息反而很有限。起初他以为全息舱又崩溃了,后来怀疑是副本刻意的布置,而就在他试着从远处传来的零星交谈中拼凑故事时,忽然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他听到一个陌生人说:“师尊,您先佩剑。” 他感觉囚禁着自己的空间忽然一动,世界仿佛开始上升。 他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音,有点认真却又仿佛在憋着笑,在离囚笼很近的地方响起来:“如意如意,随我心意!” 事情一旦缕清线索,就变得简单起来。 他变成了她手中的剑。 ——扶月峰峰主行走江湖的法器,大名鼎鼎,上阳剑。 当今世上,正道之首,是为千年大派正清门。正清门下七主峰,无不以仙法高强著称;其中,又以扶月峰最为独特,因为这扶月峰只收女徒。 多少年来,人们的目光如同云雾,环绕着扶月峰的山腰。多少流言蜚语随山风而起,那些幻想、揣测和猜度,就像桃花般年年盛开,吹到世界各处,留下斑斑绯红,但是却都也只能止于半山腰处了。 峰主一手上阳剑使得出神入化,剑随心动,挑得起九尾魔兽的内丹,也斩得断俗世里飘摇的传言。只是瓦罐难免井上破,魔斩多了,即使是战神也会受伤。前些日子中了魔教兵马埋伏后,峰主死里逃生,却因此而长睡不醒,就连上阳剑都失去往日光彩,随主人回到扶月峰静养,就此没了声息。 直到今日出山。 说是出山,从木屋到崖边,其实也就不长不短一段。借助剑鞘上的刻印和青陆叽叽喳喳的闲聊,云猎总算把前情整理出个大概,还顺便帮景照找到了他现在的新名字。 这么说来,我算是剑灵? 云猎挑了挑眉,心想,如果是剑灵的话,应该可以化形才对。 ……没有发现那种功能。 上一个房间丢了毛衣,还担心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得,这个房间连身体都丢了,倒是省去这种担心,毕竟就算有衣服,也派不上用场了。不过问题也随之而来,回忆着早上目睹的细节,云猎好奇道:“那你有灵力么?能施法么?打碎信音铃的那道力量,是怎么发出来的?” 没有。 ……这里很黑,我只能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暂时无法确定有没有躯体。至于那道力量,应该是我听到你的声音之后,想要试试碰撞黑暗的边界、制造动静来引起注意,却好像无意间推动了剑刃本身附着的灵力。 第86章 人的心声其实复杂而不理性。比起一段逻辑清晰的话,更像是一团缠绕的念头,叹气般轻轻落进她的感知里。 他大约是觉得很无力的。 还没来得及安慰人几句,云猎就已经听到,青陆在殷切地呼唤自己:“师尊——师尊?咱们走吧?” 见她迟了两秒没应,青陆立刻焦急起来:“师尊,青陆今天一直觉得您精神还是有些短。外门考核真没什么看头,咱们扶月峰也不缺人,您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小事而已,掌门师伯必定会理解的,师伯向来最关心您了!” 看着身前陡峭的山壁、远远挡住地平线的云朵、已经掐个剑诀浮空而起的爱徒,再想想自己本该精通却半点不会的御剑术,云猎不由得咧了一下嘴巴。 飞是不会飞,但回又不能回。从青陆和掌门的话来看,外界对于她为“魔气”所伤的认识似乎已经根深蒂固,字字句句说着为她好,可她一旦真的转身回去,或者表现出半点自己无力操控上阳剑的迹象,反而会将他们想要在她身上找到的病症坐实。 到时候再想出门,可就难了。 出于这些考虑,云猎清楚地知道,自己必须得走。她心思像调到最高档的电风扇般转起来,赶紧在心里呼唤自己的新任剑灵:“你能再试着从里面撞一下剑身吗?能不能让灵力活动起来,或者——把这剑给撑起来?” 给我两分钟。 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她表面上还是保持着师尊该有的冷淡,向后退了两步,冲青陆挥挥手,摆出要好好观看一番的架势:“不必。我卧床许久,不知道你们近来修习得怎么样,你且控剑飞到那株松树下再回来,让我检查一下。” 青陆被她说得有些懵:“可是师尊,这不是基本功吗,青陆早就……” “九层之台,起于累土,越是基础,才越见功夫。”云猎神色淡淡,语气却笃定得很,“青陆,不要让我催第二遍。” 第48章 vol.4|07 开仙门 山谷之间,八方风起。 随着一缕轻风破开云雾,青陆的剑已经稳稳停在悬崖边,只剩松树枝还在摇曳。 这一趟不费什么功夫,可也让人摸不着头脑。她脸上犹带困惑之色,正准备从剑上跳下来,却忽然听到有声音从后方响起。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青陆愕然回头,见女人一袭白衣,负手而立,身后是千重远山。 在她纷飞的衣角下,隐约可见那柄久负盛名的上阳剑。剑身修长,寒光游走,在风中浮浮沉沉,将剑客托载而起,风流得像一副水墨画。 “走吧。” 迎上青陆的目光后,云猎冲她点一点头。姿态维持得恰到好处,半点都看不出来这个人其实正在心里长篇累牍地呐喊—— 左边,左边麻烦再往下降一点。 不不不不要降这么多我要滑下去了! 这就是修仙吗,还真费腰啊。 ——就在一分钟之前,景照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作为“寄居”在上阳剑内部的房客,他没有灵力,但却可以东敲敲、西捶捶,从而撬动这把剑本身的力量。只不过和那些本来就能将功法运转自如的人比起来,这种方法也就如同给跑车装上自行车脚蹬,走固然能走,可是又费力气又笨重,颠得人从尾椎骨到小脑都晕乎乎。 算了,学步车也是车,骤然跃升有车一族,云猎没打算挑剔太多。 青陆一边催动飞剑,一边把头往这边歪,奇怪地问:“师尊,您刚才在说什么?风太大了,都没有听清呢。” “没说什么,许是错听了风的声音。” 云猎快速地收好心声,把背又挺直几分,坦然回望。 听她答得这么肯定,青陆摸了摸鼻子,看起来还是有点没搞明白状况。不过师尊发话,又确实将剑发动起来,她也就不再纠结,转而提起了新的话头:“那师尊,以您之见,青陆的御剑术,可有什么需要精进的地方?是青陆哪里做得不好么?” ……你说这孩子,怎么就这么实诚呢。 云猎诚恳回答:“你且在前方开路,我要再留心一下细节处。” 青陆“哦”了一声,手势变幻,乖乖飞到前边,留云猎偷偷和手动定速巡航技术做起了斗争。 虽然斗争的过程很复杂、方法很原始,但结果很不错。至少云猎落地的时候没缺胳膊没断腿,就连脑袋也还好好留在脖子上,只需向前一步,便已经踩在玉石铺就的台阶上,冲青陆微微笑道:“你看,我说过不碍事的吧?” 上阳剑很自觉地从她脚下飞起,悬立半空,随她步伐而旋转着。 “话虽如此,可也要小心为上。” 她这边话音才落,青陆还没来得及回答,一道比信音铃中还要动听十倍的声音便已经从台上传来。 晨光熹微,从后方遥遥勾勒出人的轮廓,如一笔金边。素白道袍,墨色长发,腰带盈盈束起,愈发衬得那人仙姿清逸,顺着台阶一步步走下来时,仿佛连日光都在为他让路。 青陆嘴巴张到一半,猛地看到另一个人出现,不由愣了愣。而看清来人之后,她连忙俯下身去,口称平安:“拜见掌门师伯,问掌门安。” 这番话无疑是肯定了云猎的猜测,也省得穿帮。她放下心来,又将目光移回那人身上,也点点头:”拜见师兄。“ 第87章 来人眼角含笑,温柔地看着她。 有景照转生成为剑灵这种事在先,云猎不确定其余玩家是否也会被塞进某个皮套里。只是这样粗浅地对视两秒,她已经能够确认,这人必定不是她所见过的任何一个。 只能从表面上来认识他了。 来认识这位执掌整个正清门的仙道巨擘,她名义上的师兄,匡行秋。 等到两人都说完,匡行秋才很温和地笑了一下,衣袖轻动,仿佛有股什么力道把青陆给扶了起来:“你这徒女又长高了——师妹何需与我这样客气。” 对于这些学徒来说,一门之主似乎有着难以想象的威严。自见到匡行秋起,青陆就有些讷讷的,不止是话少了,就连态度也拘谨起来,只小声答了句什么,便躲到了云猎身后。 云猎看她这样,不由得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被专业课的教授带着参加学术会议、除了茶歇什么都不敢动的样子,顿时生出几分感同身受,所以也就往前走了走,将这孩子挡住。 见她走上前来,匡行秋很自然地伸出手来牵:“你来得正好,选拔才刚开始。今年前来试炼的人越发多了,想必可以挑些好苗子,等忙过此事,我便为你主持驱魔。” 云猎挑了挑眉,把自己那一大团袖子塞他手里,边爬台阶边拒绝道:“多谢师兄好意,不过既然大家都这么忙,就不必劳烦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心里有数,确实无碍。” 就是。我说这个匡是什么筐啊,怎么别人的闲事他非要往里装? 上阳剑剑光凛冽,紧紧地跟在云猎身旁。 匡行秋摇一摇头,像是无奈于她的脾气,又像是带着两分包容:“我知道你总喜欢逞强。但是师妹,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这样。” “魔气对人的侵蚀,从来无声无息。” 说到这里,匡行秋眼波暗下来,语气中多了一抹压得很淡的忧心:“师妹,因为是你,所以我不愿冒哪怕一点风险,你明白么?” “……师兄你看,好多人啊!” 云猎索性把袖子也抽出来,装作很激动的样子伸手往前一指,蹬蹬快跑两步,把话题转移开的同时,也将两个人距离拉开一点。 她算是发现了,和这种喜欢自说自话的人聊天时,他们只会绕着自己已经认定的事实打转,越聊越窄。 还是趁早把这事儿翻篇吧。 访云台内,清净宛如仙山胜境;而访云台下,赫然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她站在雕栏旁边,看着那无数攒动的人头,感觉问题也如山海般翻涌起来,一个接着一个,霎时之间竟然无从下手: 该怎么从这些人里找到江楼月她们呢? 而且,这个副本里的玩家,未免也太多了吧? ——系统到底想让大家做什么? 匡行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云猎身后,与她并肩而立,望向山脚滚滚红尘,语气里噙着思索之意:“魔道猖獗,卷土重来,我们正清门,也是时候挡在苍生前面了。” “师妹。” “这样好的天下,你喜欢吗?” 远山之中,钟声像雷霆般响起,通天彻地,惊得试炼者们都纷纷肃立,漫山遍野只剩钟鼓余音。 仿佛有什么修士在喊: “时辰到——” “仙门开!” 第49章 vol.4|08 升仙路 如果只是看着面前这副景色,恐怕很难与匡行秋所说的话联系起来。 举目远眺的时候,能看到山脉连绵,草木葳蕤。苍翠遍染之处,又随云雾变幻着深浅,仿佛一卷正在落墨的画,恢弘肃穆,仙气浩然。 低头凝望的时候,能看到山下有序移动的人群,正站在刻有经文和符箓的广场上。他们仿佛被某种无形力量拨开,不多时已经分列而站,以十座悬浮的试炼亭台为基准,各自排起了长队,人声鼎沸,生气勃发。 ——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无法想象杀机竟然会在这样的安详中降临。 匡行秋仿佛知道云猎心中所想,将手扶在栏杆上,远远地望着那些人:“盛世求人,乱世求神,不过如此。今年会有这般热闹,本就能够说明许多事情了。” “盛世求人,乱世求神?” 听到这两句话,云猎心里一动,没来由地想起了自己在自习室里听的最后那节课——那时候老师影像讲起建安文学,便是用了“世积乱离,风衰俗怨”八个字。尽管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纪之久,可却又历历在目,好像只要听到话语,那张蜡油般融化的脸就会从记忆里浮现。 那是一切的开始,所以她记得清楚。 想忘都忘不掉。 ……是巧合吗? 虽然她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就像历史上大部分时间一样,充满疾病、贫穷、困苦和求不得,但是人们也仍然忙忙碌碌地活,日子该过还是过。更何况对于‘云端’来说,正赶上科技爆发的时代,ai大潮势不可当,辅助人又取代人,哪来什么乱世?为什么总是设计一些涉及毁灭和离乱的剧情? 她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在自己面前掀起一角,却看不清楚。 他的目光像晨露般落在她身上:“师妹聪敏,不会不明白。” 就在云猎以为他意有所指、更加警觉起来时,匡行秋却没提别的,而是帮她掸去肩头一枚树叶,如同一位再合格不过的兄长,话题也衔接得天衣无缝:“我知你有自己交好的道友。你已经长大了,即使是我,也不该再像小时候那样多加管束,加上事发后你连日沉睡,所以从未开口过。可是师妹——难道你从未想过,为何那日偏偏就那样巧,魔教能知道你接了哪桩宗门任务?又能守在你必经之路上?” 第88章 上阳剑微微地一颤,发出铮鸣,往云猎肩膀处更靠近了几分,仿佛要挡住什么。 匡行秋扫它一眼:“都说物似主人形,这剑随你久了,倒是通起人性。连上阳剑尚且难以忍受,师妹难道还不醒悟么?” 你说我要是把他片了,这个副本会不会提前结束? 云猎本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冷不丁听到这句话,也差点笑出声,好在忙着表情管理之余,还是从这些话里大致拼凑出了事情的轮廓。她往前迈出半步,仿佛不经意般将自己的剑护在身后,顺水推舟问道:“师兄说得有理,可是事情已经发生,我又能怎么办呢?” 你想让我怎么办? 出乎意料的是,匡行秋并没有因此提出什么要求,也没有因为她突然靠近而退开。他只是牵住她衣袖,温柔地安慰道:“是,师妹说得也对,事情已经发生了。既然你今日有精神,那我们便不提这些,去看看选拔吧。” 倏然一刃银光切过,上阳剑已经又飞过来,冷冷横在两人之间,仿佛在邀请云猎上马。 匡行秋只是很宽容地弯了弯嘴角。 云猎伸手拍拍散发着寒气的剑身,正准备跳上去,忽然想起自己带来的小孩,扭过头去找人:“青陆,你要不要跟着我一起去?” 在几米之外的地方,青陆正低头发呆,眼神空空的,已经把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好像等得很无聊。 也不知是想什么才会如此出神——连别人叫她都没反应上来,直到云猎说完,这孩子才猛地回过神来,有些惶恐地瞄了匡行秋一眼,小声答道:“多谢师尊,青陆愿意一同前往。” * 在访云台上的时候还望不真切,如今站得近了,云猎才发现,这果然是针对外门弟子的选拔方式,十分简单,只以效率为要。 大约是出于同样的考虑,那集结时威风凛凛悬在半空的亭台,也已经降落下来。人们流水线般迈上台阶,将手放在八卦镜上,检测一下灵根,然后便有外门执事宣布结果,将人分到不同的等候区里。 这些人大多面黄肌瘦,虽然也尽量将自己往整洁里拾掇过,但穷苦还是像打不完的地鼠一样,争先恐后从衣衫的补丁、缝了又缝的针脚、抽丝的衣角、红痕交错的赤足上探出头来。和他们比起来,那些穿戴齐整的人便难免带了骄矜之色,有的还会和执事搭两句话。 至于能够穿绫罗绸缎的人物,云猎冷眼望去,却是一个都没见到,想必不屑于用这种方式拜入仙门吧。 不过这样一来,大家就更加没有区分度了。 满脸焦虑之色的、抻着脖子往前看的、手指不安地绞着线头的,众生芸芸,从她面前一个个走过,看起来全都像是修仙世界里土生土长的人,没有哪个长着像是玩家的脸,更没有哪个对她这张脸表现出了不同的反应。他们低眉顺眼,连看都不敢多看,目光只在她裙边远远打个转,就快速收回来,仿佛生怕惹怒了山上的仙人。 ——难道说,这些都是系统制造的npc? 前三个副本都是玩家之间的对抗,所以云猎从来没往npc的方向想。但这里人数众多,又要创建人物形象、又要运算每个角色的动作、神情和交互,“云端”真的能支撑起这么庞大的算量吗? 再者说,布置出来这么大的场面,就为了陪区区五个人玩过家家吗? 为什么剧情把我引到这里? 云猎手指勾起,无意识地叩着掌心,想要搞清楚这背后潜藏的逻辑。 青陆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匡行秋手持折扇,慢慢摇着。执事们更不敢聒噪,都按部就班,谁也没来吵云猎。 她正准备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深挖,就听这份平静被一声喊叫打断了—— “我不服!” 像是往汪洋之上小小地打了个水漂,喧闹只是一忽而过,马上便被摁了下去,引不起什么风浪。 可也就是这么短的时间,已经足够云猎记起这个声音在哪听到过了。 她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 第50章 vol.4|09 今时不同往日 管事挥了挥手,早有几个穿着仆役服饰的人冲上来,兜头盖脸砸着拳掌,将那闹事之人往外拖。 “我不服——我明明测出来灵根了,为什么说我没有资格?” 尽管身影淹没在人群中,声音也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地发着抖,可少女的指责还是掷地作响,从一大团攒动的脑袋里往外闯。 眼见云猎被吵嚷声吸引了注意力,朝这边投来视线,生怕惹得峰主不快,管事便更加焦急起来。他脸上陪着笑,抬手间倒悄悄打出一道封锁声音的法诀,在女人倔强的呜咽中压低了嗓子,开口叱道:“都作死呢,还不麻利着些!” 他想息事宁人,可是云猎已经迈开了脚步,显然打定主意要参合一下才行。仆役们且惊且慌,手上还本能地摁着那个反抗不停的姑娘,脚步却像踩在油锅上似的倒腾不停,只觉得走也不对,留也不对。县官不如现管,刘管事掌着他们钱粮,万万得罪不起;可是这云峰主素来凶名鼎盛,位高权重,连管事都能施出让人失声的法术,她若动一动手,大家岂不是连神魂都交代在这里? 便有人往她抬起的手上看,神色惊慌,大张旗鼓。 刘管事也那么看了一眼,急得快要挤出满脸褶子来陪笑,又求助般往匡行秋身上偷偷地瞟,显见是希望这位掌门能说些什么。 第89章 峰主只管一脉,掌门号令七峰,这算术题谁都会做。 云猎将他们动作都收入眼底,立刻反应过来,不动声色把手往袖子里收了收。 ——她解不了刘管事的法术,这事不能暴露。否则,有“魔气入体”的传言在前,必然会将这莫须有的罪名坐牢,指不定多少麻烦。 可那个声音太过熟悉,她又不能坐视不管。 在刘管事视线的尽头,匡行秋手上折扇依然送着凉风,像是没有看到这些小动作,更没理会刘管事的打算。 他只是抬起眼睛,含笑望向云猎,似乎想看看她打算怎么做。 然而上阳剑更快一步。无需号令,它已经在此起彼伏的惊呼中向前划过,飞行时气流削去几片衣角。 如同休止符般,它充满威胁地截在管事与“犯人”之间。 还好换了方便行动的道袍,这样大步流星地走起来,便没什么阻碍。云猎一甩衣摆,从已经自动分开的人群中穿过去,在自己的佩剑旁边站定,目光冰冷,从这些人身上一个个扫过去,最后停在熟人脸上。 陈湛也在看她。 陈湛晒得黝黑又消瘦,脸颊还存了两寸没消下去的红晕。那种高中生特有的青涩,已经像海水晒盐般消失不见,剩下粗糙却有光芒的愤怒,闪烁在她眼睛里面。正是这样一双眼睛,从用力摁在头顶的手掌中抬起来,好不容易才和云猎对上视线。 ……姐姐,你来了啊。 * 目睹仙尊如此威风而决绝地走来,仆役们早失了方寸,胳膊和腿争前恐后打起摆。陈湛抓住机会,肩膀往旁边一扭,用头撞开前边松了劲道的人,踉跄两步,冲到云猎面前。 只是说不出来话。 云猎伸手扶住她被麻布覆盖的胳膊,也不特意看刘管事,直接压冷了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仙尊有所不知——今年世多饥馑,指望着上仙门捞机缘的人也多。虽然咱们是名宗大派,可外门资源也有限,”说到这里时,刘管事又悄悄看匡行秋一眼,才继续讨好地解释道,“实在禁不起这么多人打秋风不是?像她这样的,大部分便都被淘汰了。这点小事,不值得污您耳朵。” 仙尊之身,咒语解不了,吵架吵不得,不论哪件事都挺掉价。按说此时最适合青陆以长徒身份出面,帮腔几句,或者出手替师母办些解咒之类的小事,可这孩子站在匡行秋后边,像被施了定身术,只是懵懵地往过看,显然暂时是不用指望了。 还得靠自己啊。 嘴角微微抿起,云猎很快便定了主意。借着宽袖遮挡,她拍了拍陈湛的胳膊,然后却没有继续帮着陈湛追问什么——她只将人松开,往刘管事面前一推,让两个人站到一块儿,像是民间断案,对簿公堂。 云猎语气不咸不淡地从两人头顶扫过去,好像根本没有封口之事:“让她说。” 这么一来,刘管事反而不好多争辩什么,只得自己将法术解开,忿忿不平看着陈湛。 陈湛立刻提高了声音:“我不是来讨饭的!我有灵根,和前面那个人的颜色差不多,可是他许那人通过,却说我不合格,请您明断。” 刘管事赶紧开口:“仙尊有所不知……这人是水木双灵根,灵气又弱,年纪又大,不是修仙的苗子啊!” ……别的也就算了,可是对着陈湛这个未成年人,是怎么说出“年纪大”几个字的? 有交谈声窸窸窣窣传开,尤其以正清门自己的弟子为主。云猎起初以为他们正是在议论这个,可仔细一看,发现队伍远处确实排了不少更加显小的身影。 哪怕是自己面前这些候选者,如果抛去那种过于惹眼的贫穷感,也能从脸上找出一些五官尚未完全的痕迹。而那些往衣服、口袋、身后偷偷藏去的手,除了凡人求仙的茫然,用孩童心性似乎也能解释得通。 再想一想从前看过的仙侠故事,多半强调修炼要从娃娃抓起,原来年龄焦虑已经卷到了修真界。 连三十五岁都不用等,十八岁就禁止报考了,直接帮人少走十年弯路,还怪周到。 这念头转瞬即逝,从思维表层滑过去,倒是稍微缓解了一下云猎紧绷的神经。她打起精神,边留心分辨那些隐秘却又兴奋的话语,边寻找合适的对答,立刻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听到“水木双灵根”几个字,原本还拘谨着的青陆,却忽然抬起脑袋来,皱起眉毛。 她快走几步,手腕一翻,将刘管事隔空抓着脖子拎起来,毫不留情地喝道:“大胆!便是水木双灵根又如何,你不敬仙尊,口出狂言,成何体统!” “不过双灵根本来就驳杂……” “水灵根和木灵根也都不是什么难得的,战力又弱,难怪……” “其实招进来种种田是很好使的,刘管事这次拗了……” “也不弱吧,云峰主不是很强么?” “瞧你这话,难道人人都能修成第二个上阳剑主?再说,她可是掌门最疼爱的师妹,谁知道……” “嘘,这话也敢说!” 一时之间,悄悄话迎风而长,几乎所有正清门人都咬起耳朵来。 陈湛已经听出不对,发现自己好像将云猎卷进了某个更大的麻烦里,眉头动了动,抱歉又有些不安地看着她。 ……难怪剧情将她一路往此处带,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 第90章 云猎冲陈湛微不可察地摇摇头,手掌向内压下。 就在她正准备开口时,周围的声音却骤然消失了。大家像被施了法般纷纷噤声,而在人群另一头,匡行秋袍角轻动,气度儒雅,正向她走过来。空气仿佛也因为他经过而折出光晕,流光轻弹,让人本能地闭上嘴巴,等待着这个人来开口。 纸页打在玉骨上,响声清脆,折扇在他修长手指间收起。 “修仙之人,不可妄言语,不可失仁心。” 他语气和缓而宽柔,安慰地看了云猎一眼。 “既然师妹觉得合眼缘,留下便是,也是这孩子的一场造化。——不过,我门教诲,向来要济苍生道,天下万物本是一样的,哪有什么好坏灵根之分?” 说到后半句时,匡行秋环视一圈,看到众人都低下头并口称“谨遵教诲”时,才将视线收回来,继续讲授。 “只要修行认真、运用得当,所有灵根都能发挥出独特的力量。云峰主正是知晓此间道理,又时时勤加自勉,所以才能令修为冠绝当世。你们也应当以峰主为榜样,好好修习,多思考如何将灵根与功法结合,而不是将心思放在琐碎事上。” 云猎觉得,自己可能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如果拟定好想要的效果,我应该也可以做到。 上阳剑飞得低了一点,栖在她肩头。 不行的。匡行秋能管理好这偌大宗门,又怎么会看不出来她今天施法上的异常呢? 再确切一点来说,她根本就没有施法。从始至终,动手的只有上阳剑,而云猎还远远地站在旁边。 所以她必然得靠自己,也只靠自己,来完成这场证明性的试炼。 匡行秋走得更近了一点,云猎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香气。而他开口之时,就连声音也同样令人沉醉,在照得人发冷的阳光下流淌开来:“师妹,既然你收了这孩子,又恰巧赶上宗门集会,不若就为她——也为弟子们略作垂范,以示如何更好地运用水木双灵根吧。” 他的眼睛是很好看的,剪水瞳里倒映着小小的、抬头挺胸的云猎。 她反问:“师兄真这么想?”‘ 那么,也只好让你见识一下凡人的力量了。 第51章 vol.4|10 翻似烂柯人 所有人都在看她。 脑袋一颗一颗地扭过来,瞳仁一双一双地亮起来,世界好像一把被拨动的鱼鳞,齐刷刷地朝着这个方向倒下来。 他们看起来迫不及待。 不过比这无数张面孔还要更加迫不及待的,却是从云猎手掌中悄然升起的一抹绿色。 她只是抓住一片叶子,无声地念着什么,光芒就在所有人眼中绽放开来。 幼苗摇摆,迎风而长,转瞬之间已经有半人多高,花瓣如雨样从不断抽条的枝桠上向着四方飘落,旋即又被更加绚丽的花朵所填补。鲜绿渡着鹅黄,又有嫣红点点,彩光飞流,生机仿佛藏也藏不住,喷泉似的向着正上方冲去,将清冷冷的苦香泼到人们脸上。 陈湛看着这果真如同仙境般奇妙的一幕,似乎想起什么,捂住嘴巴,后退半步;而刘管事本来还在发愣,见旁边的人这么一动,也就下意识跟着往后退去。这样一来,还在近处围观的人都纷纷往后退让,给那凌空生长的灵株让出空间,生怕沾上半点——毕竟那位仙尊正凝视着手中繁花,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就难惹得很。 可别让仙尊赶这时候注意到自己。 云猎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心想,原来系统对这个概念的理解是这样啊。 【效果:当你抛出一个“能指”时,人们会被它连接的“所指”影响。】 这张卡才抽出来不久,她印象还深刻得很。因此匡行秋讲到一半时,云猎心里就有了计较,顺水推舟将“水木双灵根”这一个能指抛出来,让人们顺着自己的想象去看。实际上,如果有人伸手碰上一碰,这些幻象就会消散无踪——但是对于本就生活在修仙时代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他们从生活中形成的认知更根深蒂固呢? 水木相生,这充满生命力的树苗是她自己所联想到的场景,却不知道其他人会想到些什么。 青陆睁大眼睛,怔怔地看着她;匡行秋将折扇抵在手心里,眼神专注,笑意浅得像一瓣落在风中的花朵,说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情绪;而大部分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有人困惑、有人惊恐,更有人扑通一声跪下,以头触地,似乎在默默地祈祷。 从这些人的表现来看,效果似乎比她想象得还要强出许多呢。 云猎挑了挑眉,就在那树枝将要撞上屋顶瓦片的瞬间,手掌忽然向前摊开,指尖朝下,看花海顺着手指的方向流泻而去。枝叶编织成瀑布,从人们惊呼着分开的空白中奔涌过去,但也不过一刹那的功夫,就像被勒住嚼子的马,猛地向上扬起、直冲天空,渐渐与阳光融为一体,消失不见了。 只有苦香犹存。 “一点寻常术法,不足为道。请各位多加修炼,谨言慎行,必定会在仙途上走得更远。” 云猎装模作样地松开那片叶子,微微一笑,尤其悠然地看了那几个试图造谣的弟子一眼,然后转头去接匡行秋的目光。 “师兄以为如何?” 匡行秋的答案如何,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看到台下众人的神情时,她就知道自己暂时过了眼前这一关。 第91章 她证明了自己,她还是堂堂仙尊,是修为高深的扶月峰主。 她名正言顺,清白合理—— 没有入魔。 * “自然是很好的。” 匡行秋凝望着她,含笑应允。 他不用多说什么,早有随侍的男弟子上前,冲陈湛点一点头:“记住掌门和峰主的话,好好磨练自己吧。若能在宗门大比上崭露头角,也算不辜负仙尊苦心,那时自有你的机缘。” 这便是准许陈湛留下的意思了。 见到掌门发话,刘管事不得不放人,恹恹地从名册里撕下一页。那纸张转眼变成一小块木牌,被他掷进陈湛手里。 只是这么简单的动作,却叫云猎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她还没来得及想,便见陈湛面色已经变化,快跑两步,奔向云猎旁边,好像想去拽她衣角,然而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污渍,终究又犹豫一下,只是紧紧跟在她身侧。 云猎冲她笑笑,主动将人拉起来:“走吧,坐我的剑回去。” 陈湛一边跟着往外走,一边压低了声音:“姐姐,这些人……不对劲。” 说这句话的时候,云猎感觉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自己的手,指腹擦着手掌内部的纹路。 “我刚才排队的时候看到了……” 匡行秋似乎听到什么,远远回头望了她们一眼,云猎当即把人往自己身后一带,没让他再看见陈湛。 陈湛倒是还没发觉,继续讲道:“……队伍里面,某些离我很远的人,没有脸。” 走形的下巴,拉长的额头,卷曲的颧骨,如果不是再三确认前方就是正清仙门,恐怕陈湛都要怀疑一头闯进了什么妖怪们的聚集地。 报名者数不胜数,起初陈湛试图安慰自己,或许只是看错了,或者被光线晃到眼睛。 能够肯定她心中揣测的,却是另一件事情—— “而且,他们也没有……手。” 只有能够称之为手的部位,却没有手的形状。乍看之下没什么不对,可如果仔细一瞧,会发现要么少一根手指、要么又多出两根,指骨与手掌交界处更是奇形怪状,像小孩子涂鸦时天马行空的闲笔。 云猎终于明白自己刚才觉得哪里不对了。 她本来就近视,又离那些人很远,更别提许多都是宽袍大袖,不会看出奇怪。也只有刘管事出手的时候,才让她本能地感觉到些许怪异。 人类的手…… 不该长成那个样子。 这样一来,叫她困扰的那个问题,答案顿时呼之欲出。 * ai绘画历史悠久,早在姥姥还年轻的时候,就已经风靡起来。有人认为ai绘画的问题在于没有灵魂,然而艺术的魂从无定形,信者恒信,不信者也自洽得很,谁都说服不了谁;有人认为ai绘画的问题在于无法创新,唯有在人类提供的织料上来回裁缝,然而后来喂的作品越来越多,算法又不断精进,裁缝的剪刀竟也舞出了剑花。这些问题令两派争执不下,但有一个问题,却是从来都没有过争议。 ai是不会画“手”的。 道理也很简单。手是充斥着细节的部位,指甲的形状与表纹、指头的骨骼与褶皱、手掌的凹陷与凸起、手腕和胳膊的衔接与传导,本就处处都需要注意;更别提人手功能发达,能够完成各种各样的操作,而这些行为又会令手上每一个细节的姿态都产生万千变化。 换句话说,手的运动逻辑,很大程度上体现着人的运动逻辑,是一个人身姿动作的重要组成部分。 即使是人类学习美术,也需要针对手部进行素描训练。对于啃噬着一张张训练画作的ai而言,就更无法理解画中人与那双手之间的关系,无法理解局部与整体、静止与运动的关系。这也导致ai画手往往得其形而失其神,需要人工修改;如若不然,只要有任何一个关节调动得不合逻辑,都很容易引发恐怖谷效应。 全息舱问世以后,基于扫描和复现人体的技术,“云端”收集了大量玩家数据。这些数据将ai对人手的认知又推向一个新高度,穿模之类的bug越来越少,对手部的自主绘画也不会再出现过于离谱的问题。 但是要造出这么多人物,还要让他们动起来—— 除非系统能够精确地理解每个动作与人类肌肉之间的关系,以及每个人该以什么顺序和逻辑去动,否则露出马脚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 云猎皱眉:“找这么多npc来,投入不小啊。” 用造出来的人一个个填满广场,还要给他们装扮上贫富不同的身份与服装。 云端似乎想要让这里变得更像一个真实的…… 世界? “算了,至少我们可以靠手部来辨认其他玩家了。”云猎先把未知的事放到一边,立刻又想到了更现实的问题,“可你怎么晒得这么黑?” 她们才分开几天啊。 陈湛有点惊讶,不过看起来还是很高兴能成为那个有资格帮助别人的人。 “姐姐,你不知道吗?这里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一样……在遇到姐姐之前,我已经走了很久。” 云猎愣了愣,赶紧调出来系统面板。 从她进来开始,电子钟竟然几乎还没有跳动过。如果说喋血之地的昼夜被缩短了,那么时间就像在正清门头顶的天空中静止下来。 不看表还好,这么扫了一眼,生理的体验和理性的认知顿时割裂开来。明明风还在吹,树枝还在摇晃,可是数字却明明白白地将人拽回原地,一动不动。 第92章 这种巨大的错位,几乎给人以晕车般强烈的冲击。 她身子不由得晃了晃,后边青陆急得连忙问了两声,又御剑冲上来,不过云猎很快稳住心神,只是低低地吐了口气,强迫自己站好。 你没事吧? 上阳剑轨迹一动,配合着她失去重心的脚步,将人很及时地从半空衬住。 云猎摇了摇头,问他在剑里觉得怎么样。人在外界,有各种自然物作为参照,尚且觉得时间错乱;对于一个被困在幻境里的人来说,无依无靠,感受着认知与实际之间的巨大裂缝,面对着仿佛死亡般沉寂的电子钟,只怕会难受得要命吧。 长长的一截寒风从耳边掠过之后,她才听到回答。 ……嗯。 现在你是我唯一的时区了。 所以,你要多和我说几句话。 第52章 vol.4|11 奋斗一百天 我要上仙门 高空之上,风吹得人呼吸急促;凉风撞上牙关,便连说话都格外费力起来。 云猎听他这样说,也觉得实在够惨,一边用袖子护住脸,一边思索:“你想听什么?要不要我给你背一段课文?你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视觉文化时代的阅读发展?” 上阳剑沉默两秒,没有回答。 但是飞行速度却好像慢了一点点。 “好啦。”风力变小之后,云猎把胳膊移开,望着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的、熟悉的扶月峰顶,乐观地安慰他,“只用这么短的时间,我就洗刷了污名、找到了第三个玩家,还发现了辨别真人玩家与ai角色的办法,对不对?不管这个房间的玩法是什么,只要我们继续探索,你肯定不会一直被困下去的。” “我很快就救你出来。”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木屋已经隐约可见。毛茸茸的草尖晃动着,从她脚踝上擦了过去。 陈湛有点惊讶地打量着周围,肩膀还是很警惕地架着,似乎没有想到这里看起来竟然会如此和平。云猎一提衣摆,从半空中跳到草地上,又笑着朝陈湛伸出手去,来帮她适应飞剑起落的感觉。青陆紧随其后,收剑入鞘,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很得师尊青眼的新人,询问云猎要如何安排修炼事宜,以及先将师妹安顿在哪里。 这么忙碌起来,她觉得自己依稀有听到一句什么,却很快消失在树梢摇动的歌声里。 那声音太短、太轻、太转瞬即逝,好像连主人自己也不能确定,又好像不肯让它被人听清。 云猎将陈湛安排在自己隔壁的房间里,这样彼此能有个照应。尽管青陆表情有些失落,也劝了她几句——以此等灵根资质,不足以收为亲传徒女,恐怕惹人非议云云——但看起来云峰主不愧是能从流言蜚语中杀出来的大人物,积威犹在。眼看云猎很坚决地发了话,也就没人再说什么。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星照树影,晚风细细,山石安静地卧着,扶月峰已经恢复了表面上的平静。 * 陈湛的床铺很快就收拾好了。云猎坐在她床头,点支蜡烛,商量着明天的打算。 “你是一路登上山门的,能不能给我讲讲,外边都是什么情况?我想确定一个调查方向——比如下山看看。” 陈湛点点头,又摇头:“我只经过了两座小镇,就入山了。镇上人少,事情也少,像古装戏里拍的场景,除了大家都对正清门仰慕万分,没什么特别之处啊。” 本以为会听到一段魔教作乱的故事,结果山下竟然风平浪静,这转折不由得让人疑惑起来。云猎揉了揉太阳穴,把匡行秋之前所说的魔教种种讲给陈湛:“他们在剧情中占了这么重要的戏份,我总觉得还有后续。” 陈湛认真地回想了一下,眼睛忽然亮起:“对了,姐姐,这些镇子本来就离正清门很近很近——你别看我走得狼狈,其实崎岖处主要都在山路上头。按照古装戏的说法,它们应该算是正清门势力范围之内吧?如果连仙门脚下都变得不安全起来,那,魔教岂不是要无法无天了?” “对哦,是这么个道理。”云猎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那我们应该去离正清门更远的地方开展探索才行。今天先好好睡,明天做好准备,尽快出发吧。” 接下来,云猎便得知了另一个让她震惊的消息—— “什么?你也没有灵力?” 虽然吃惊,不过她还是立刻将嗓音压得更低了些,脱口问道。 原本期待着姐姐可以教自己修炼的陈湛,这一刻看起来比她还要震惊:“什么?你没有灵力?” 两个人眼睛对眼睛,都瞪得大大的。 “你不是通过了灵根测试——” “你不是已经名列仙尊——” “得,我明白了。”云猎有点无奈地扶住额头,用眼神止住陈湛接下来的话,“全是假的。系统给了我们‘修仙’的名头,但却不给我们对应的力量。这么一来,好消息是或许可以用这个作为分辨真人的备选方法,坏消息是需要花费更多心思来掩饰我们的异常了。” 陈湛垂头丧气:“更坏的消息是,我们没法去那么远的地方了。” 上阳剑的灵力固然可以缓慢恢复,但是肯定不足以载着两个人日以继夜地飞行。陈湛原本想着,只要云猎教她一些,她再练得勤快点,两个人轮流赶路,天下再大也都去得。 可是现在却捉襟见肘起来。 第93章 云猎帮她掖一掖被角:“没事,棋牌室的限制可比这个多。那么难的情况都能活下来,只要肯想,总是有办法的。” 火光摇摇摆摆地跳在她的眼睛里。 窝在简陋但暖和的被窝里,感受着烛火与人的温度,陈湛觉得,事情好像也没那么棘手了。 她学着云猎的方式思考起来:“那——我们明天先做能做的事,去主峰上看看,姐姐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很好。” 云猎笑起来,虎牙露出尖尖一角,像夜晚倒映的一点星光。 她从床边站起身,吹灭蜡烛,星星在黑暗里拨开轨道:“那就这么定啦,晚安。” * 睡觉之前,云猎把上阳剑顺手放在床头,弯腰脱下鞋子,心里还在盘算着明天的路线。 要是碰到匡行秋,肯定又要被他缠住,说些有的没的。虽然他长得赏心悦目,云猎也挺喜欢看美人,但是如果这个美人总跟在身边,还处处都压自己一头,可就挺麻烦了。 她往瓷枕上一靠,静静地感受着身体的困倦,有些不爽地想。 ……美人?还不如看我呢。 山间月明,没有了下城区那竞相追逐的光污染,一切都显得很安静。夜空高高地悬在窗外,连虫鸣声都没有,只能听到竹枝偶尔摆动起来,就着一窗萧疏月色,将光影簌簌地投在石板上。 静到这样的地步时,一点点声响都会被放大无数倍。 ——心声也就格外清晰。 云猎看了一眼被自己放在旁边的剑,心想,你居然还没睡啊。 天黑了吗?没有晚安听,所以不知道。 这听起来像在赌气,尽管云猎完全不知道是赌哪门子气。 不过想一想这人被困在剑里,无知无觉,不分日夜,实在有够悲惨,云猎决定还是对他好一点,很耐心地说:“是该睡了,正式通知你一声,晚安啊。” 她翻了个身,已经忍不住打起哈欠。风声一响,倒叫她忽然想起白天的事来,于是忍着睡意问道:“落地的时候,你是和我说了什么吗?要是有急事,你就多喊我几次。” 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回答,云猎以为【自由间接体】信号又不好了,索性把被子往下巴处拉了拉,放任困意涌起,渐渐向着梦境深处沉去。 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什么人说了一句话。 可能是两个字,可能是三个字,也可能是一串波动不停却转瞬即逝的心事。 可能是晚安吧。 * 任谁都没有想到,景照那句开玩笑般的“要多和我说几句话”,很快就以某种——有些古怪的——方式实现了。 “不行不行。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姐姐,我真的想不出来下一句了。” 陈湛趴在棋桌上,有些惆怅地揪着自己的头发。 黑白子被整整齐齐摆在旁边,不知是哪个无聊之人的手笔,被码成一副像素卡通画。茶水已经沏了三泡,淡而无味,正像她们此刻的生活。 云猎把茶壶提起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飞花令固然费神,可是对于巩固古诗文记忆很有效,还能让神经保持活跃,这叫寓教于乐。你不是想不出来,只是懒得想了吧?” 虽然确实有够无聊…… 不过,行乐须及春? “京洛缝春衣。”陈湛又用手把自己揪起来的头发捋平,轻轻叹了口气,“我不是说飞花令不好玩……但是真的太无聊了。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这样的日子,猝不及防便开始了。 来到扶月峰的第二天,她们起得很早,想要由近及远,先从主峰开始探索。可是两个人才走到院门口,却被青陆拦住,担忧询问陈湛为什么不修炼。 云猎只好谎称说想要为陈湛寻找一处适合修炼的地方,结果青陆提议,应当让陈湛去扶月峰自设的修道场,与其余徒女共同学习。 陈湛没有灵力,又缺乏可以掩饰的卡牌,倘若真去了那么多人聚集的地方,立刻便会暴露出来。云猎原本还想再用自己的权威来坚持一下,结果主峰很快便有口示传下来,说宗门大比在即,各峰需好好修行,不可让师门蒙羞。 匡行秋来看望她,将一筐红润的仙果推到桌子上,温声叮嘱她不必压力太大,也“不必给那新入门的孩子太多压力”,毕竟她自己也才痊愈,难免无力教导,又是新人,大家都是能够理解的。他可以派自己的亲传弟子来,帮忙教导入门功法,为云猎分忧一二。 看似有得选,其实没得选。 陈湛入门本就引起过一场小小风波,而云猎自己又是顶着“魔气入体”的争议才将她保下来,一时间实在不宜再生事端了。云猎只好以“手把手教导”的名义,让陈湛先留在自己身边,再慢慢地想办法,寻找松动时机。 这一等就是许多天,主峰弟子日日都前来探视。 ……她们被变相地软禁了起来。 第53章 vol.4|12 合议 阳光穿过竹枝,在棋盘上剪出一叶狭长的影子。 陈湛话音落下的时候,恰逢风起;只是即使有风吹过,空气也依然温暖而清淡,没有丝毫寒冷的感觉。就是在这样暖和的一阵微风中,光影却忽地摇摆起来,像是棋盘格在跳舞。 “谁在那里?” 云猎立刻坐直了身体。 第94章 “……见过师尊。” 青陆一手扶着窗框,从空隙里露出脑袋来,表情闷闷的。 “是你?”云猎有些意外,“有事找我么?进来说吧,躲在那里像什么样子。” 看了看摆得乱七八糟的棋子,又看看“小师妹”,青陆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来。她将端来的仙露酿放在桌上,挨着云猎坐下,犹豫道:“师尊很久没有召过青陆了。您也觉得无聊吗?” 见云猎点头,青陆似乎有些挫败:“可是……这样的日子不好吗?难道师尊不喜欢?” 她一边问着,一边打开玉瓶,满满地斟了一盏,递到云猎手里。杯盏莹润,酒液剔透,果香随着发酵而酿出丰富层次,散在温热的日光里。屋舍古朴而安宁,时不时传来竹叶吹拂的声音,一切都显得再舒心不过了,让人生出岁月绵长的愉悦感来。 这样温馨的日子,这样简单、松快的日子。 吃饱穿暖、不必奔波、没有贫穷,也无需再刀尖舔血的日子。 和之前的房间比起来,仙境便也不过如此了。 “师尊……不喜欢吗?” 青陆恳求般地望着云猎的眼睛。 这样的神情落在人眼里,其实是很难不心软的。云猎接过白玉盏,放在棋桌边上,用空出来的手拍了拍她,接着她的台词问:“青陆。这种生活,你记不记得,我们过了多久?” 青陆看起来有些迷茫,不过还是仔细数了数:“大概……六百年?” 陈湛顿时不轻不重地咳嗽了一声,将自己嘴巴捂住。 “你看,不管什么样的日子,过上六百年,也是会让人麻木的啊。”云猎语气放得很缓,但是意思却再清楚不过了。 “可是这六百年,我们不会生病、不会衰老、不会死去,还可以再过许多个这样的六百年。”青陆还是很执著地追问着,“为什么陈师妹一来,师尊就嫌无聊了呢?就在这里继续和青陆生活下去,难道不好吗?” 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 这里再好,也是假的。 仙露划过喉咙,留下清爽甘甜的余味,仿佛那么真实;可是她的身体仍然在一秒接一秒地衰弱下去,仍然缺乏营养补给,毫无转圜。 但这个理由却没法和青陆说。 云猎想了想,发现她的问句倒是给了自己一个不错的借口,安抚道:“青陆,我并不是说这样不好。只是你师妹来了之后,给我讲过许多民间的事;在扶月峰上住久了,这些俗世逸闻听起来也有趣得很,反倒显得日子无聊,所以我才想要下山走走罢了。” 青陆听到师尊不是真的和自己生气,倒变得振奋了一点。她给云猎又将酒满上,思量半晌,提议道:“若是这样,等陈师妹筑基成功,或许师尊可以带着师妹去接些初级的宗门委托。往常师尊来来往往,都是各大秘境、洞府,不问俗务久矣,也许对这些初级委托不甚了解;其实大多是帮着各地百姓除妖降魔,护佑一方平安。那些乡野散妖对付起来不难,却可以乘机游历一番呢。” 然后她立刻补充道:“当然,青陆也要随师尊前往!” * 这世上的事情,有时候还真是不经念叨。 才和青陆说过日子无聊,不无聊的事转眼便来了。起初,只是往来扶月峰的修士变多了,似乎私下议论着什么;接着,青陆便似乎忙碌起来,常常往藏书阁和修道场跑;正当陈湛和景照轮流推测到底是怎么回事时,又一只信音铃飞到云猎窗边,叮叮地摇晃着,请她前往主峰议事。 云猎不放心将陈湛一个人留下,但也知道这样的场合,带着新入门的徒女前往,实在太说不过去。 陈湛拍了拍自己的手背:“没事,姐姐,我有卡牌的,可以保护好自己。” “那你多加小心。实在不行——就去找青陆吧。” 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那孩子似乎打心底要与她亲近。 千叮咛万嘱咐地安顿好陈湛,云猎才带上自己的佩剑,向着议事堂飞去。 即使她从来没去过议事堂,但这实在是再好找不过了。相比起扶月峰险峻而冷冽的山形,主峰要宽阔得多,也恢弘得多,被其余六脉环绕在正中间。就在这座山峰几乎与天空相接的地方,流光搭成一道星环状的浮桥,巍巍楼阁从中挺拔而起,通体玉白,间以灰瓦黑檐,彩虹与云像绣带般招展着,不论从哪个方向都能看到。 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发挥自己身为峰主的职责,云猎下意识加快了几分速度,转眼便已经落在大殿上。 只是她却远远并非来得最早的那个。 地面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成,如镜如珠,外围闪烁着不断变幻的星象,好像只消砸碎一角,就会坠入宇宙之中。而在巨大的圆弧里,地面却又变得像水一样,粼粼波纹闪过时,偶尔可见一些碎片式的光影。穹顶挑得极高,于是愈发显得殿内空旷,只有七座玉台,或高或低地悬浮着。 ——而其中五座,都已经升到了半空。 连同匡行秋这位掌门在内,五个男人各自落座,似乎正在聊着什么,虽然也有些严肃,不过氛围总体还算愉快。 听到有脚步声,他们不约而同扭过头来,留在脸上的神情各不相同。 匡行秋看见来人,微微一笑,伸手为她搭起通往玉台的一道光桥:“师妹来了。不急,议事尚未开始呢。” 第95章 云猎大大方方走上去,冲认识不认识的都点了点头:“见过诸位师兄。” 离她最远、看起来漂亮得有些凌厉的那个男峰主,只是礼貌性地回了一礼,便很急躁地催促道:“都到齐了,掌门师兄快说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魔教的动作,眼见是越来越快了。传闻东南方有大妖现世,贪食人心,血染江河——” 说到正事时,匡行秋神情顿时一冷,手势快速地变幻着,转眼间红光便流遍了整座大殿,将地面浸作血色,一副副恐怖景象随之显现。 “谁说的?我还没到呢,怎么就开始了?” 就在一颗人头刚骨碌碌滚到云猎斜前方、嘴唇还随着滚动而开合磕碰时,声音却忽然响了起来。 第54章 vol.4|13 斩妖 所有人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线尽头处,一束天光冲破血红,从巨大门庭外照射进来。光线落在一根根圆柱之间,勾出来人轻巧的轮廓。那人身量不高,走得很快,虽然打扮十分奇怪,但无论是声音还是走路时的姿势,却都隐约透出熟悉的感觉。 那位性子急躁的峰主眉头一皱,当先开口:“这里是我正清门地界,道友如此行事,也该考虑礼节是否周全。” “哇哦——你说得对,这可太不礼貌了。我们太玄谷先发拜帖,邀请各大仙门联袂共商除魔之事,结果你们接了拜帖和情报,并不回信,还在这里偷偷地开小会。真是的,都怪我们小门小户,没有见过这样的礼节,今天才算是学到了,我还得谢谢道友给我上这么一课不是?” 这人嘴皮子利索得很,一边叮叮当当往里走,一边已经怼了回来。随着她脸庞渐渐从阴影中显露出来,穿着正清门服饰、迟到了些许的第七位峰主,以及另一个满脸懊丧之色、似乎是赶来报信的弟子,也都气喘吁吁追了上来。 那弟子一边缀在人后边跑,一边还拱手不迭:“姜谷主,您走慢些,小心这地滑——见过掌门,见过各位峰主,太玄谷谷主今日来访。” 越往后说,他声音也便越小,看着玉台上一道道射来的目光,连发际线都涨红了。 “姜谷主,别来无恙。” 这些目光又倏地转到了头一个开口说话的云猎身上。 顶着大家复杂的眼神,云猎只当没看见,还是抛出一个端庄又舒展的笑容,冲台下挥了挥手。 这场景似乎客气得很,俨然一副名门正派相聚仙山的风范——如果其他几位峰主脸上的肌肉再舒缓一些的话。 这场景又似乎诡异得很,空气不尴不尬地凝滞在众人变幻的神色之间,只被那报信弟子的喘气声撞出一道道细小裂缝——如果台上台下的两个人,不是云猎与姜君好的话。 俗话说人生四喜,金榜题名与他乡故知是可以相提并论的。而如今两人猛地撞上,一个是太玄谷一把手,一个是正清门话事人,权势加身,金枝玉叶,不用逃命也不用满头大汗,隔着大殿淋漓如雨的光影,竟然生出一点恍若隔世的错觉。 姜君好先是下意识倒退了半步,然后眼睛立刻亮起来,似乎恨不得直接一个加速助跑跳到玉台上去抱她:“云——道友——别来无恙啊。” 她说出这句话之后,有几个人表情越发微妙起来。匡行秋向前一步,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还是那暴躁美男抢先怒斥道:“师妹,你竟然如此行事,可别被这女人骗了!” “沈苏,不得无礼!” 见他这样说话,匡行秋立刻喝止,手上法诀连变,从玉台上飞身而下,落在姜君好面前。 他先是颇为郑重地行了个礼,然后才缓缓开口:“姜谷主,贵谷传信确实已经收到。请您见谅,传信所述之事非同小可,我们今日汇集在此,正是为了商议该如何回复,以期更好地部署接下来的行动。” 姜君好也勉勉强强回了一礼,嘲讽道:“您这番话,我听不懂。如果说这事儿非同小可,怎么我这信寄来都快一个月了,现在才想起来叫人议事?” 一个月之前…… 那不正是自己醒来的时候么? 云猎借着袖袍遮掩,掐手指算了算,顿时皱起眉头。 这一个月以来,可真没听说有什么妖怪作乱,也没听说主峰那边有大事发生。 除非的确发生了,但是没传到扶月峰去。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如果要瞒,又为什么不瞒到底? 云猎还在思考着这件事,便听匡行秋温声应道:“那么,请姜谷主恕某直言。谷主从前是以爱徒如子而闻名的,而您门下首徒入魔未久,此后便接连发生妖魔伤人之事,却又偏偏在这当口,您传信说要将各门各派都召集在一起,这未免也太巧了些。” “你怀疑我?!”姜君好听他说前半段的时候,脸上还有些迷茫,但等到后半截落入耳中时,就算不明白前情如何,也能听懂话外之音,当即便冷了表情,反问道。 “从某私心而言,自是知晓谷主为人光风霁月;但是既然身任一门之主,就不得不为这正清门上下千万人思量。前些日子,某曾派门人前往东南诸城探查,见信函所言非虚,这才将师弟师妹唤来。” 他一字一字,声音如同玉珠,撒落在不断映射血光的地砖上,便溅起深红涟漪。 “我知你有自己交好的道友……” 第96章 “别被这女人骗了!” “可是师妹——难道你从未想过,为何那日偏偏就那样巧,魔教能知道你接了哪桩宗门任务?又能守在你必经之路上?” ”而您门下首徒入魔未久……“ 刚醒过来的时候,匡行秋在访云台上与她说的那些话语,像一块形状恰好的拼图,落在云猎脑海里。 事情的真相如何,由于发生在她们到来之前,已经无法知晓了;但是眼下该如何选择, 对于她来说,却并不困难。 云猎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姜谷主,掌门师兄。既然这件事已有定论,那么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了。反正大家都在,早些商量出除妖之策,也是为了苍生考虑啊。” 匡行秋回过头,深深望她一眼。 他衣着素白,站在满地血海里,越发显得眉眼如画,发丝随风拂动,掠过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 也许是隔得太远,却捉不到那眼眸里的情绪。 云猎眯了眯眼,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但匡行秋显然将她这副表情误解成了某种回应,衣袖轻摆,淡淡地说道:“那就按照师妹所言吧。” 从他站立之处开始,一幕幕屠杀惨象忽然缩小,变成无数血红光点,汇聚成了地图模样。 “综合姜谷主的表述与门人情报,目前妖祸最重的,统共有四郡九城。正清门忝受世人称颂,愿多承担一些,为各处道友分忧,因此这偏北的五座城池,就由我们来铲除妖孽吧。” 不愧是第一仙门,出手便揽去了大半。 姜君好冷哼一声,打量匡行秋两眼:“这么大胃口?可别勉强。” 匡行秋微笑对答:“自然不会。” 两位掌门在下面商量正事,峰主们自然也不好继续在上头飘着,玉台纷纷降落下来。大家各自站稳,看着地图,挑选起了计划前往的城池。 五个城市,七个人,怎么算都不好分。姜君好悄悄走到云猎身后,伸手戳她胳膊,朝太玄谷方位努了努嘴:“你要不要去我那边,和我一起行动?也好有个照应。” “师妹不是受了重伤吗?还跑那么远,快算了吧。” 这沈苏真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插嘴的时候。 姜君好无声地翻了个白眼,不过还是拉住云猎,左右看了看:“你受伤了?咋回事?还要紧吗?” 云猎冲她比了个展示肱二头肌的动作,正想着该用什么办法偷偷告诉她这属于“前情提要”的一部分,却被匡行秋打断了。 他手指虚点,地图之上,离正清门不算很远的一个圆点忽然变大了些,闪烁起来。 “这江阳城,虽然没有妖祸现世,但最近风声却有些不对劲。许多人传言,城中有鬼魅出没,专杀年轻貌美的男子,剥皮夺心,用邪术延续容颜。” 匡行秋这话一落下,沈苏顿时很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江阳城离我们颇近,世代受正清门庇护,本也该由我们出手。” “便请师妹去这里,代我查探一番,可好?” 第55章 vol.4|14 下山 马车辘辘地响着,马蹄哒哒地踏着,在石板路上轧出一串水声。雨滴打在车篷上,拉出长长的线,将夜色与窄巷纫在一起。青墙铺展,楼阁错落,在阴雨里化成模糊轮廓,渐渐分不清天与地的界限,只有灰色的雨流动着,四处皆是昏沉颜色。 陈湛探头往外看了一眼,又放下车帘。 “好安静,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连灯火都寥寥,像是一座掏空的模型。 “还不是要怪那剥皮恶鬼的传闻。”青陆单手托腮,从发呆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这恶鬼要择活人下手生剥,特别喜欢往有人气儿的地方钻。” 云猎了然:“所以大家就都不敢点灯了,害怕被那恶鬼发现,房子里还有活人住着?” 青陆点点脑袋。 大家相顾无言,任马车在寂静的街巷中越走越深,不约而同又陷入沉默。 和剿除一城魔教势力比起来,调查一只妖物实在算不得困难,带上刚拜师的新人见见世面也未尝不可。所以云猎拍板,只许青陆和陈湛二人跟着,背起上阳剑,就这么出了门。有青陆在,许多话她本不方便和陈湛讲,然而青陆时不时却会主动离开,带些情报回来。 这不——从确定任务,到下山进城,短短几天时间,这次行动的对象已经从“鬼魅”变成了“恶鬼”,凶名见涨。 而似乎正是为着烘托这份压抑感,从她们走出山门那一刻起,人间的雨,就没有再停过。 话说回来,倒也多亏有这场大雨,她们才赁了马车。修仙者自然懂得驭空术、避水术、洞察术,但即使如此,在风雨中狼狈地飞行,糊一脸雨水,终归不是什么称得上享受的事情。除此之外,也有避免打草惊蛇的考虑,最后便定下一架最朴素的青蓬小车,从侧边进城。 虽然路上花费的时间有些久,但胜在低调。 不知沉默了多久,就连云猎也有些尴尬起来,试图找个话题时,忽然听到马车声消失了。空间静止下来,车夫敲了敲壁板边沿,客气地说:“各位姑娘,客栈到了。” 青陆撤去可以单向隔音的屏障,应了一声:“好的,我们这就下来。” 付钱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云猎下意识看了一眼车夫的手。 第97章 被雨水淋得有些昏暗,手掌向内折回来,看不清是五根还是六根指头。 * 一进客栈,萧条之意便扑面而来。窗牖紧锁,人影稀疏,大堂里充斥着因为潮湿和封闭而显得有些憋闷的霉味。尽管柜台上小小地烧着一盏油灯,但店主像是怕被什么人发现似的,又往外围了一圈油毡,让那光线只从缺口处漏出来些许。 这不由得让云猎产生了进行某种地下交易的错觉。 店家收下金叶子,将钥匙从台面上推过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催她们快点上去。 而就在云猎走到楼梯口时,这掌柜的又忽然将人叫住,声音嘶哑而低沉。 “天黑不要燃灯,入夜不要倒水,关门不要再开。” “姑娘,可得记住咯。” 话一说完,掌柜就把灯吹灭,退进了阴影深处,再也看不见了。 “搞什么啊……”云猎收回视线,感觉在游戏中进步的不止是玩家,就连这些npc们,营造恐怖氛围的技术也与日俱增。 虽然知道都是假象,可看着前方黑沉沉的楼梯,听着隔过几层木板后淡如呜咽的雨声,还真有点瘆人。 她掂了掂手里的三把钥匙,做出决定:“这地方古怪得很,今晚咱们就一起睡吧。” 因为要的都是上房,床铺尚算宽敞,三个人挨着挤一挤,打横也能睡下。只是这客栈也不知道多久没有通过风了——或许恶鬼传闻使游人对于江阳城退避三舍吧,房间显然很久都没打扫过,满是发霉般的臭气。 陈湛可能是捂住了鼻子,瓮声瓮气地问:“我们把窗户打开,散散味儿吧?” “……不行。”青陆正在检查门窗,一边咔哒咔哒地推着木窗,一边远远答道,“这些窗户都已经用木条钉死,还贴满了符纸,大约是店家请哪个散修布的防护阵。虽然以师尊的修为,看不上这些小阵,但是如果贸然撕掉,也许会让城中驱鬼之力出现豁口,引得那恶鬼注意就不好了。” 没有半点修为的云猎默默屏住呼吸,心想,又是钉死,又贴符纸—— 怎么这么像棺材呢? 就仿佛要被镇压的对象,是住进这间房里的人一样。 不过这话说出来也只是徒增恐惧,她言简意赅地答道:“今晚得委屈大家。就先将就一下,等到天亮,我们直接出发。” 青陆从窗户边退回来,看她轮廓,似乎是很信服地点了点头:“正是。日出时阳气旺盛,我们定能杀那恶鬼一个措手不及——对了,倒是我疏忽,陈师妹还没筑基,自然不晓得净气之法。” 她轻轻念了句什么,云猎顿时感觉像有人往自己脸上扣了张无形的防毒面具。吸进身体里的空气虽然还称不上清新,但却是半点异味也闻不到了,那头陈湛的呼吸声也顿时明显起来。 为了维持人设,她在心里悄悄谢了青陆一句,用非常自责的语气说:“哪里哪里,都是为师疏忽。” 排除掉臭味干扰后,大家行动速度都快了不少,摸黑再次检查了一遍门窗、橱柜和桌椅。眼看没什么问题,云猎侧身钻进床帏里,把佩剑放在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顿时感觉疲惫从肌肉深处涌了出来。 坐马车虽然能免于奔波,但是久坐伤腰,她觉得整个人都快僵成腊肉条了,天大的事也只想等睡醒再说。 就是在这一拥而上的困意中,陈湛碰了碰她的手:“师尊,外头下雨,还是有点冷的。咱们把被子盖上吧?” 云猎打个呵欠:“好,我把我被子分给你,大家一起盖。” 她伸出胳膊,将棉被推到陈湛那边,却忽然听到一道压得很低的抽气声。 分不清是谁在倒抽冷气——因为两个声音,一左一右,竟然同时响起。 陈湛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困惑,问道:“咦?师尊你能找到被子在哪吗,你现在揪着的这个是我衣服啦。” 床铺另一侧,青陆却腾地坐了起来:“师尊……你在说什么?被子,不是还在我这边叠着吗?” ……那她身上这一床沉甸甸、软喧喧的东西,是什么呢? 触碰到她手臂的、散发着些许热量的那段人皮,又是什么呢? 第56章 vol.4|15 呼噜呼噜毛 正当碧绿火焰从青陆手指间燃烧起来的时候,云猎已经劈手去夺自己放在床头的上阳剑了。只是好巧不巧,她的衣角被那原本误认为是陈湛手掌的东西压住,死沉死沉,行动间便带出两分滞重,连身形都险些给扯倒了去。 惊呼和叫喊接连拉响。火光之下,黑暗窜逃,一切都变得无所遁形—— 当云猎反手将剑鞘捶进那东西中时,便已经看清楚了。 一具失去呼吸的尸体,静静躺在陈湛和她之间。 这躯干上的血已经流干了,不知死去多久,倒是暂且没看出腐烂痕迹。想来,正是因为青陆施展净气术后,她们忽略了房间里的臭味,又因为环境昏黑至极,所以才会对这个多出来的人毫无察觉—— 事实上,那简直可以说是两个人了。 一半是肉,一半是皮,一个人拆做两套,仿佛死了两回。空荡荡的眼窝和血淋淋的眼珠都还各自圆睁,晃眼看去如同两双枯寂的眸,交叠着却又剥离开来,诉说恨无数。 人皮卸得完整,连原本套在外边的衣服都还保留着,软软地搭在死尸上头。 第98章 ——就好像一床被子似的。 陈湛捂住嘴,忍了忍,还是冲到床边,拉出恭桶,呕吐起来。 胆子大是一回事,可是亲眼目睹这样的场景,对人类而言几乎如同精神上的酷刑。全靠指甲拼命地抵在掌心里,云猎才把喉咙里翻涌起的酸水压下去。 这只是游戏而已。都是游戏,是编造的虚拟数据,不是真的。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 必须用这个念头机械性地填满大脑,才能让思绪停顿下来,不去思考这幅画面意味着什么。也须得这样,云猎才能有力气将自己被压住的衣角抽出来,从床上站起来,拍一拍陈湛吐得发抖的脊背,递去一瓶水。 眼下这个情况,她没法将话说得太清楚,只能似是而非地借了一句隐语:“别怕。都说假作真时真亦假,没关系的,不要着了相。” “……对,是假的。我不怕!” 陈湛漱了漱口,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不过看起来有些苦涩。 青陆听到她们交谈,往这边望了一眼:“师尊,要将店家叫来么?” “不用。”云猎摇摇头,“他说了‘关门不能再开’,眼下情况未明,我们先不要违反规则,看看是什么情况吧。” 只是无论再怎么缓解了恐惧,终究没人愿意盯着那团血肉皮看。视线齐刷刷投过去的时候,连青陆也忍不住动了动嘴角,将手上火光往远处移开些许。 “这套服装……看起来很华丽。” 云猎本来下意识想用剑鞘去拨布料,转念一想,又觉得以景照那副脾气,只怕用酒精消毒八百遍也受不了。最后她还是收回手,只冲死者身上的衣服打了个手势:“里边是丝绸做的,外衣是缎面斗篷,样式也很精致,想来出身非富即贵。” “这里是上房,确实要有些家财才能住得起。”青陆疑惑道,“只是,如果死者是有身份的人,为什么遗体会被丢弃在客栈里,无人过问呢?” “都说豪门多秘辛,也许正是因为他有身份,才会令某些人巴不得他悄无声息地死去吧。” 陈湛缓过来之后,也参与进这场讨论里,很快便根据现实中丰富的观影经验得出推论。 “也有可能。不知道是在这间房里出的事,还是被人转移藏匿至此——不论哪种,都说明有人想要掩埋此事。”云猎一边思索,一边硬着头皮翻了翻衣料,从腰带间找到一块玉佩,錾珠长络,贵气逼人,刻着繁复字样,“——看起来,这玉佩可以提供某些论据了。” 青陆靠过来,为她照明。 云猎手上加重几分力道,将玉佩扯掉,登时碰乱了原本勉强维持着平衡的人皮堆。 她连忙用手背衬了一下,将“人”放稳,低声说:“抱歉。” 火苗一闪一闪地跳跃着,将青陆瞳色照得深浅不定。她问:“师尊说,这些都是假象,为什么还要道歉呢?” 顿了顿,青陆接着说:“又不是师尊这么做的。” 云猎没想到青陆会这么问,怔了一下,笑道:“是,你说得对。可能是出于人类本性吧,听到妊娠就觉得肚子疼,听到梅子就觉得嘴巴渴;看到这样的场景,便总会觉得,如果他有意识,当时一定很痛。” 听到这两个例子,陈湛颇有同感地点了点头。 也许是刚才受的一串冲击太过激烈,也许是在这昏黑雨夜里飘摇的一豆焰火太过虚幻,在眼下这个时刻里,云猎感觉自己的心还在砰砰跳着,理智撬开一角,带来难以平定的感觉。 有些平时不会流露的情感正在涌动,有些平时不会剖白的话语想说出口。 她看着青陆那双被火光染成绿色的眼睛,半开玩笑地回忆道:“我认识一个小说家——喔,就是写话本子的人。她也总这么想,觉得话本里的人物虽然虚假,但是因为故事发展而遭受的痛苦却很真实,所以不愿意让角色经历太过悲惨的处境。” 青陆问:“那后来呢?” “后来她就转行了啊。” 云猎将玉佩攥在手里,微笑着摇摇头。 很小的时候,她从姥姥的抽屉里翻出过几本杂志。 都是这个年代难得一见的纸刊,保存得很好,但页角还是微微泛出黄和脆来。目录里写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大部分令人陌生,少数曾经见于当代文学史尚未定论的边角段落里,还有一个亲近得最特别,唤做“云昭”。 她坐在书桌下面,悄悄地翻完了姥姥年轻时候写下的故事。 温暖、热闹、和平,能看出叙述者一腔蓬勃明亮的理想主义与少年胸怀。 当时云猎已经长得很懂事了,所以她从来没和姥姥说过自己的发现,没问过姥姥为什么写,也没问过姥姥为什么不再继续写。 她只是从那一天下定决心,不管别人会不会说这么选择是在浪费她的分数,都要读文学系。 要离姥姥喜欢的那个世界,再近一点。 这故事说出来平铺直叙,也不知道青陆会不会觉得有趣。她看起来有些迷茫,似乎觉得应该附和地笑,又似乎想要安慰一向都很冷静的师尊,眨了眨半明半暗的眼睛。 倒是陈湛听出些东西来,轻轻摸了摸云猎的胳膊。 云猎冲她笑笑:“我没事啦。那么,为了不辜负小说家的慈悲心,我们就打起精神,来帮逝者伸冤吧。” 第99章 雨下得更凶猛了,噼里啪啦打在窗板上,像在哭泣。 第57章 vol.4|16 论如何光明正大地潜入 玉佩上的字以篆体镌刻,雕工精细。云猎拿在手里,对着光看了两秒,认出那上头是个“薛”字。 青陆消息最为灵通,一听到这个姓氏,便拧起眉毛:“薛?江阳薛氏,那确实来头不小。放眼全郡,薛家也算排得上号的望族了——师尊不知道,咱们从前用的纱帐,一直都是薛氏孝敬的呢。” 这事云猎当然不知道。她问:“那后来为什么不用了?” 青陆想了想:“那倒是不清楚,但听说他们家生意不如从前好做了。” 一个日渐衰落的豪门,一具悄然遗弃的尸体,听起来便充满秘辛。云猎和陈湛对视一眼,心里基本都有了猜想。 云猎估算过时辰,催促道:“趁着天还没亮,我们赶紧再睡一会儿,休息好就出发。” 床自然是没法睡了,大家把离得最远的被子搬下来,就地铺开,也不管能不能睡着,都催着自己闭目养神,尽可能将体力恢复过来。 不知道躺了多久,云猎才慢慢地陷入一片轻雾似的困意中,感觉身体漂浮在梦与醒之间。睡前的念头还在活跃,又因为这梦雾而显得荒腔走板,连雨水也分不清落向了什么地方,滴滴答答敲打着耳朵,尸体从床上坐起来,脚步像一颗颗砸下来的泪水,敲响房门,隔着门缝凝视她—— 有一双眼睛—— 云猎用力忍住惊悸,想坐却怎么都坐不起来,又迷迷糊糊地想起这些只不过是梦,却依然觉得旁边有双眼睛,像不会眨眼似的望着自己。像在睡眠中长个儿的小孩一样,她本能地蹬了下腿,肌肉狠狠一抽。 她这么一蹬,动静不小。睡在云猎右侧的青陆看她一眼,含糊不清说了句什么,将身子转向另一侧。 梦魇消散,那圆睁的眼睛也看不见了。云猎清醒过来,再睡不着,也不好意思吵到旁边两个熟睡的人,只是静静仰面躺着。 望向天花板上圆点般的污渍,云猎忍不住暗自发笑。她想,看来在游戏里配副眼镜还是很有必要的嘛。 连幻觉都这么真实。 好容易等到窗户缝里漏进一丝光线,云猎立刻把大家都叫起来,理好东西,将就着吃了些事先切好的食物,准备出发。 陈湛以眼神示意床上那具残尸:“这个……该怎么办?如果留在这里,会不会让人以为我们是凶手,惹上麻烦?” “这应该算是重要证据吧。” 云猎原本都做好了将其收进【背包】的准备,却见青陆先自己一步,已经用术法收起,回头笑道:“师尊说得是,我们带上,自然有和薛氏对质的时候。” 她于是听见景照舒了口气。 事已至此,谁也不想多在这房间里停留半秒。眼见都收拾好了,云猎便走上前去,拉动了紧扣的门闩。 走廊曲折,晨曦微弱,依然是昏暗难明的样子。薄薄阴影中,一张干枯的脸浮在门外,迎头和她撞上视线。 ——这一刻,云猎忽然怀疑,自己晚上遭遇的梦魇,也许不止是梦而已。 * “你们晚上,没有燃灯吧?” 直到写着“薛府”的牌匾在眼前出现时,店家阴森森问出的那句话,还是萦绕在云猎心头。 不光是她,所有人都在想这件事。也不知道那店家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清早不睡觉守在别人客房外头,一副“我可是等你很久”的样子,就只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陈湛扯了扯她的袖子,压低声音:“姐姐,我们该不会已经触犯规则了吧?” “不会……” 云猎的尾音听起来若有所思。 “……吧?” 陈湛回了她一个有些无奈的眼神。 “触犯规则是即死的,所以应该还没有。”见这个玩笑没太能起到缓和气氛的作用,云猎正经起来,摇摇头,“再说,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只用了火,却没有以火亮灯。” 陈湛应了一声,警惕地看着薛府门前那两盏白纸扎的灯笼。大雨已经将灯笼泡得皱皱巴巴,原本用黑墨写的字糊成一团,远远望去,就像两只垂死的眼睛。 “那就……希望这份规则上的留白,能给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多一点喘息空间吧。” 也许是陈湛的话起了作用,门口竟然没有守卫。就连院子里也空空荡荡,半个家丁的影儿都不见,以至于云猎一行人长驱直入,糊里糊涂就走过了二门。 影壁被浇得湿而冰冷,整座薛府看起来都空了。 如果再这么走下去,云猎简直要怀疑里头会不会有埋伏,又或者整件事情根本就是薛府和客栈老板联手玩的仙人跳。她将陈湛和青陆拦下,从【背包】里取出一只手枪,借着宽阔袖袍和类似施法的手势遮掩,朝天空扣下扳机。 ——不论是哪种情况,她都不介意给修仙世界带来一点小小的物理震撼。 枪声撕碎了雨幕,回荡在这座古色古香的宅院里。陈湛将手搭在额头前面,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天空,青陆倒是没什么反应,好像觉得自家师尊做什么都很理所当然似的。 不过很显然,除了青陆以外,这声巨响对于其他人的威力都非同小可。一道苍老的男声很快从她们右侧响起,腔调威严:“是谁在我薛家闹事!” 第100章 大家齐刷刷转过头去。只见一个拄着拐杖的男人站在门洞里,满身华服丽饰,却掩不住鬓发间隐隐的灰白颜色,正严肃地望着她们。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帮忙撑伞的青年男人,穿得都很豪奢,纷纷投来警惕的眼神。 青陆上前一步,扬起头:“我乃——” 云猎比她更快,不动声色将人往后一拦,接着说道:“——江湖人士,本想在城中避雨,却不料捡到了这玉佩。看其上字样,似乎是贵府物件,所以想来问问,是不是府上所遗失的?要是您恰好在找这东西,我们嘛,也算做了件好事不是?” 她一边说,一边意有所指地捻了捻手指,像在数钱似的。 “父亲,这些人不过是来讹钱的,给她们些赏金,打发了便是。” 左边那人嫌恶地收回视线。 话虽如此,云猎却注意到,当看清玉佩的样式时,那两个年轻男人都不约而同往前走了半步。 眼下她只当没看见,继续乐呵呵地笑:“听说薛府家大业大,果然是大户人家才有您这样的规矩,这么点小事都给赏金,真是再周全不过了。” 老年男子却没有被她这话带偏,扫了刚才说话的人一眼,冷声道:“像什么话!实不相瞒,这玉佩确实是敝府之物,既然您寻上门来,也是有缘,在哪里都是避雨,不如便在敝府歇歇脚吧。” 云猎自然答应。 一行人往内院走去,老头仿佛漫不经心般问:“这两天多阴雨,大家都懒得出门,倒是招待不周。对了,不知刚才小友是在做什么,竟然弄出那样了不得的动静?” “什么动静?”云猎认真地想了想,一脸无辜,“不知道啊,可能是哪家在放炮吧。” 这次就连青陆也忍不住咳嗽起来。 真有你的。 听到景照的声音,云猎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身后的剑鞘,算作回应。 不过,你为什么要答应他们住下,却不表明身份? 就冲刚才他们那种态度,景照显然对这地方没什么好感。 沉默两秒,云猎在心里轻声呢喃道: “你有没有注意到……” “他们出现的时候,没有传来脚步声?” 第58章 vol.4|17 座上客与阶下囚 鞋底从湿得打滑的青砖上踩过去,啪嗒啪嗒作响,还会顺着脚后跟勾起些许泥点,委实烦人得很。云猎往下看了看,领头那人注意到她的动作,便停下脚步,问道:“这位小友,可是身体不适?” 从刚才的对话来看,他正是薛府这一代的家主,薛盛荣。 云猎摇头:“哪里哪里,我就是可惜这袍子,才新换的就弄脏了。” 薛盛荣捋了捋胡子,很客套地笑道:“衣服而已,不值什么。敝府虽然粗陋,可是总还有几套新裁的衣裳。小友若不嫌弃,等歇息下来,不如好好地洗个热水澡,换下旧衣,也好去一去这身上的寒意。” 云猎脸上现出惊喜之色,又期待又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哎呀呀……瞧您说的,这怎么好意思呢!” 另一个打伞的男人也颇为鄙夷地看她一眼,满脸瞧不上的样子。 薛盛荣摆手:“小友能寻回此玉,已经是帮了大忙,再推辞可就见外了。” 陈湛十分配合,立刻插进话来:“听您这话,这玉佩对贵府好像还颇有些不寻常的含义?” “让小友见笑了。”他叹一口气,“东西固然寻常,却是犬子随身佩戴之物,所以一眼就能认出来。” “原来如此,那确实珍贵。也不知是府上哪位公子啊?” 云猎朝两个年轻男人拱了拱手,试探着问。 “是老夫第三子。那不成器的孽障,前些日子非要出城跑马,被雨拦在路上,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想起来回家!”薛盛荣一甩袖子,脸带怒意。但这看似责备实则亲近的话里,还是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关心。 作为客人,云猎等人是落后薛盛荣半个身位的。 从这个角度看去,她恰好能看到薛大薛二有些冷漠的脸。 云猎应了一声,顶着斜后方死气沉沉的视线说:“希望令郎能早日回来。” 说话之间,几人又走动起来,话音渐渐盖住了脚步声。 ——或者说,盖住了她们的脚步声。 而薛家人,依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过。 * 顺理成章地,薛盛荣邀她们吃饭。 菜肴丰盛,香气浓烈,闻一口就叫人馋得受不住。大家分宾主坐下,灯烛在暴雨中红彤彤地摇着。薛盛荣命人布菜,还让薛大给云猎倒了一杯酒,说这是薛家珍藏,请她务必尝尝。 因为路上的事,云猎对这家人心存警惕,总觉得透着古怪。所以她没将杯子接过来,说自己喝酒便会浑身起疹,只好辜负佳酿了。 薛大递酒的手顿在半空,眼皮起了褶,眼珠吊在下边,黑漆漆地看着她。 出乎意料的是,薛盛荣却没有再劝,而是很和蔼地笑道:“竟有此事?是老夫考虑不周了。那就给各位少侠换上果子露吧。” 顿了顿,他继续说:“酒是不能喝了,少侠好歹尝尝敝府厨子的手艺。不是什么好菜,但人老了,有时候也就喜欢吃一口这家常味道。” 荷叶鸡、佛跳墙、锅烧肘子,在盘子里堆得像山,油亮鲜香,向她发出邀请。说是家常味道,未免太过谦虚,这风味实在香得勾人魂魄。 第101章 云猎和垒在自己面前的红烧肉对视两秒种,歪了歪头,夹起一块来。 薛盛荣问:“各位少侠看着便身手不凡,实属少年英才。怎地行走到了江阳城地界,是师门任务吗?” “您这话就是抬举我们了。我倒是想有个师门,也得人家那些名门大派的能看上咱啊?” 云猎放下筷子,笑着说道。 红烧肉她只咬了一小口,剩下的都已经顺势放回了餐碟里。 ——是凉的。 肥瘦相间,层次丰富,依然有炖得软烂的口感,也依然带着令人上瘾的奇香。只是温度太低,甚至不像出锅太久之后那种自然而然的变凉,而是冷冰冰一坨,像刚从冷库里拉出来似的,咬在嘴里,连牙齿都被冰到酸痛。 她想起小时候从那种过期泛黄的老报刊边角上看来的民间传说。 传说,给死者的食物,都很冷。 因为纸扎供品,烧成灰烬。 * 薛盛荣皱了皱眉:“云小友怎么不吃?是不对胃口吗?” 云猎对答如流:“嗨,您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我们其实原本打算去投奔正清门试试的,所以不敢吃肉,怕带了红尘浊气。” “少侠一身都是钱,想要不沾浊气,恐怕不容易。” 薛二听到这话,从菜里抬起头来,冷嘲热讽。 云猎心想,浑身是钱,还有这种好事? “这不难办,换些素菜来便是。”薛盛荣听完,便对仆役吩咐几句,很快便有人将她们面前的盘子撤掉,送上新的。 云猎搛了一筷地三鲜,仿佛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了低头,用手挡着脸,将菜送到嘴边。 坐在旁边的陈湛看她一眼,有样学样,也伸出了筷子。 薛盛荣见她们终于肯吃,神色越发愉悦:“小友想拜入正清门,尽管交给老夫便是。不必有什么负担,便与小友直说吧,能多栽培一位修仙者,对薛家也是好事,咱们皆大欢喜——敝府与正清门还算有几分交情,可以派人去打点一下。” “这可太不好意思了!”云猎这么说着,眼睛往餐桌上一转,“那,不知道,需要我们准备些什么呀?” 薛盛荣喝了一勺佛跳墙,才缓缓说道:“既然要入仙门,自然得看看资质功底,要是有道法傍身,学起来也更快不是?云小友能闹出那样的动静,想必是有些天赋的,拜入正清门后必定大有作为。” “什么动静?”云猎看起来比他更惊讶,“不是放炮吗?” “……” “小友倒是风趣,哈哈。” 薛盛荣低下头笑了两声。 * 吃完饭后,天色已晚。薛盛荣派人将她们送到一个小院,正房三间,很是够住。 带路的侍男容貌昳丽,丰姿窄腰,为她们颇为恭敬地打着伞。 迈进屋檐下后,便感觉不到雨水了。云猎打开门,看到桌上已经摆了几套衣服,灯火也点了起来,干净雅致,一切都和薛盛荣许诺得完全相同。 青陆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显然是没发现什么异常。 云猎便迈开腿,才跨过门槛,发现给自己打伞的侍男也要跟进来。 “你回去吧,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男人抬起一双桃花眼,睫毛被水汽打得有些湿润,语气亦软:“家主吩咐,在下从此便是少侠的人了,请允许在下照顾您。” 陈湛和青陆趁他说话,纷纷甩开跟着自己的侍男,从旁边绕进了屋子里。 “谢谢,免了。” 云猎冲他点点头,另一只脚也迈过门槛,两手啪地关上木门。 上阳剑本来缚在她背上,忽然动了一下,把门闩也给重重带上了。 “这薛家主到底是怎么想的……”见屋里只剩自己人,陈湛在桌边坐下,皱眉道。 虽然平时流媒体没少看,小说也没少读,但身为高中生,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或许更应该用劲爆来形容——难以言喻的场合。 青陆也坐了下来:“陈师妹还小,许是不清楚这样的事。其实,就像薛家主所说,对于凡俗人家而言,如果能与修仙者攀上关系,是莫大的荣幸;为了能达成这个目标,送几个美人又算什么?何况薛家衰落,以前的人情恐怕也跟着衰落,对于他们来说,这就更重要了。” 陈湛只是年轻,不是傻,一听也就明白过来。 她摇头,揉了揉肚子:“被害者看来便是这薛家三公子了。要说他家人不着急吧,又对我们和颜悦色地招待着,而且听起来那薛家主是真心宠爱他;要说他家人着急,可是他那两个哥哥半点反应都没有,甚至不问问我们是在哪找到的。” “再等等看。既然特意留宿,必定还会找我们的。”云猎看向她,“你不是没吃吗,怎么还肚子痛?” 那么古怪的饭菜,自然吃不得。用手挡着,她们早悄悄将菜肴都收进了【背包】里。 陈湛继续揉肚子,看起来也有些困惑:“不知道啊,也许是饿了?” 话不能乱说,这道理云猎前些日子才在扶月峰上体会过一次,眼下又立刻感受到了——还没来得及继续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便听门外传来两声轻叩,果然找上门来。 是那侍男:“洗澡水已经烧好了,请问各位少侠要沐浴吗?” 大家默不作声,交换了一个眼神。 第102章 云猎站起来,应道:“进来吧。” * 在云猎第三次拒绝“伺候少侠沐浴”的请求并第五次强调“我自己有手,而且手会动”之后,侍男们才依依不舍地退了下去。 为首那人眸光流转,凝望着她:“那在下便到外间守候,少侠需要添水或者更衣时请吩咐。” “不用了,我不习惯别人在外间等。”云猎一手按住上阳剑,“你们去厢房等吧,或者随便找个什么地儿。” 侍男还要再说,她往屏风后面看了一眼,加重语气:“我不想在这里耗到水变冷。” 对于薛家送来的水,云猎起初是抱着怀疑的,可是伸手往那热气袅袅的木桶里一探,水温竟然正好,还带着香气。 听着雨声,泡着热汤,想必是件令人放松的事。只是她们并没有当真钻进去——毕竟衣袍弄脏什么的,本也只是低头去看薛家人腿脚的托词,所以只借青陆的洁净术清理了一下身体。 热汽不绝如缕,像是在引诱人进去。 窗纸上映出一个漂亮人头的形状,声音在雨幕中格外模糊:“少侠,是我等哪里服侍得不好吗?” 云猎心生厌烦:“没有。” 那声音还在往屋里钻,渐渐淋出几分幽怨—— “那您,怎么不进水呀?” “都说了不需要人伺候,你们站在那里,难道是要窥视主人行踪吗!” 青陆毕竟是风光无限的扶月峰长徒,自有她的骄傲在身上。为了配合云猎的表演,进府以后已是一忍再忍,哪里受得了被仆役如此偷窥,终于忍不住开口斥道。 一道惊雷随着她话音砸落。 白光撕裂了昏暗的窗景,像是要将人吓退似的。外边立时便没声儿了。 云猎见陈湛还在揉肚子,便从【背包】里又取出些切好的吐司,递到她手里:“饿的话,就先吃点吧。” 她觉得自己也该吃点了。不知是不是人类的共情力太强,看陈湛一直揉肚子,她也隐隐觉得肚子痛了起来。 “青陆,你要吗?”云猎掰开一半递过去。 青陆摆摆手,看起来还在气头上。不过她立刻又愧疚地问:“刚才没有克制住,师尊会怪青陆吗?会不会破坏了师尊的计划?” 云猎摇摇头,让她安心,把掰开的两半吐司都吃掉。 【由本刀所切开的食物,能够无视外部环境,小幅回复食用者的生理机能,并稳定食用者的精神状态。】 说来也怪,肚子被填满后,她脑海里第一个冒出的念头,竟然是这句道具卡上的说明。 然后她就明白了原因—— 像是一杯澄清的石灰水,思维变得明朗起来,记忆里的画面也擦去了那些红得浓腻的烛光。 灰色的荷叶鸡,黑色的佛跳墙,干枯的地三鲜,寒冷如冰,入口时缓慢地麻痹着她的唇舌。那些令人神魂颠倒的香气,余调中还带着纸张燃烧时的气息,勾在人身上,邀请着大家将菜品送入口中。 再来一筷,再来一口。 她是凭着理智收起不少,但在那种几乎让人想要奉上身心的浓香中,便不可避免地咬下了一小口菜来。 一次又一次。 在那张灰扑扑的祭桌上,嘴巴竟然迫不及待地和她的大脑赛跑起来。 云猎一咬嘴唇,趁青陆还在低头懊恼着刚才的事,立刻去看自己的【背包】。 最新的一个格子里,本该放有炒好的菜,此刻却散着一撮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乍看像盐,细看像灰。 ——名称是【余烬】。 陈湛吃完手上的面包,抬起脸来。云猎几乎能从那张面庞上照见自己,一定也是同样的冰冷,同样的苍白,同样的后怕和愤怒。 也就在这时,尖叫声和各种各样的动静接踵而至,变得比雷电还要更暴烈,前赴后继撕碎雨水。云猎还来不及捅开窗户纸看一看,就听堂屋的门再一次被拍响,只不过这次却要激烈得多,连门闩都跳起来。 “云少侠,我薛家敬重你,可没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得给我们个说法!” 第59章 vol.4|18 是邪非邪 云猎拉开门时,一串豆大的雨珠正从屋檐上落下来,将视线划作两半。 右边是还没来得及收回手的薛大公子,来势汹汹,家仆如云,都跟在他后边一溜小跑,追着将伞往他头顶上递。左边是倒在地上的一具身躯,胸口洇出浓浓阴影,鲜血随雨流向四面八方,不见积染,却让半个庭院的地面都红得浅淡。 暗红雨水,苍白皮肤,将那侍男的脸庞衬得更动人了。 不久之前,就是这样一张秾丽的脸,会说会动,恭顺地望着她,请求她准许自己留下来服侍。 此时此刻,还是这套五官,还是如此漂亮,却已经不会再睁开眼睛了。 云猎从他鼻子下方收回手,站起身来,坦然和薛大公子对视:“很遗憾,看来已经不必叫大夫了。” 薛大公子冷笑:“当然不用叫大夫了。云少侠亲手杀的人,难道还能不清楚自己的战果?” 青陆当即便反驳道:“你凭什么说是她所杀?有什么证据?我们早就把这个人赶出屋子了,刚才正在屋里休息,如何能知道外面的事?” “哦?我说她一句,没想到你倒是急了。也对,你们同进同出,自然互相包庇,这样的证词,可万万不能算数啊。” 第103章 青陆神色冰冷,自然也没傻到说什么“那就去问问其他人”之类的话。 这整个院子,除了她们,都是薛家的人。 若说互相包庇,谁都算数。 薛大公子摸了摸下巴:“玲珑已经奉命服侍云少侠,而我们一进来便看到玲珑的尸体横在少侠房间门口,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可能?” 云猎依然很平静,指出他话里漏洞:“既然如此,就更不可能了。我杀了人,为什么要丢在我自己的房间门口?随便藏起来不行吗?丢在门口也罢,或许可以视为刻意向贵府挑衅,然而我却又回到房间里,这又是为什么?” 薛大公子语塞一秒,立刻便有家仆跟上,为他壮声势。 “太过分了!”“真是忘恩负义!”“引狼入室,糊涂啊。”“对收留自己的人这么顶嘴,强词夺理,不知道是什么小门小户出来的!”“可怜玲珑,还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有这样的美貌,跟了哪家小姐不行啊?” “美貌?”听着身后掩耳盗铃般压低的议论,薛大公子像是抓到什么关键词,越发咄咄逼人,“云少侠,这么一说,我才意识到。我那可怜的三弟,也素以容颜为人称道呢。他的玉佩,好端端怎么会落到你手里?你说你捡到了三弟的玉,为什么却没见到他的人?” 薛大公子往后退了半步,表现得像是有所戒备,那双泥黑眼眸却深深地盯住她,眼珠一动不动,流露出一点残忍的欢乐:“专挑年轻美丽的男子下手,云少侠,莫非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剥皮恶鬼?” 云猎接住他的视线,心想,就算我是剥皮恶鬼,你也不用害怕,你这张脸还不够格呢。 她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和薛大对视两秒,直到他眼睛里的黑色变得更深,才将视线移向石阶上的玲珑:“如果这么说,那就更对不上了。他的遗体很完整,没有被剥皮,请问这又是为什么?” 薛大公子眼睛也转,顺着半敞的门往里一看,上阳剑连同桌案都映入他视野里。 他声音高昂起来,带有走了调的激动和愉悦:“你要返回去取剥皮的工具,却没想到被其他侍男发现,告到本少爷这里!” 上阳剑这辈子估计还没受过这么重的工伤。 薛大公子立刻拍板,转头吩咐:“叫人去报官,快!再来六个——算了,十个人,壮一点的,给我牢牢守住她们,不许跑了!” 原本给他打伞那人一听,便把伞交给再后边的人,撒腿便往外跑。 倒是接过来伞的人,看着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仆,劝道:“大少爷,这毕竟是老爷留下来的客人……” “就因为是老爷留下的,才更要小心,否则出了什么岔子,岂不是教我心碎?!”薛大一脚将他踹进院子里,连伞也远远飞出去,伞面上积蓄的雨珠顿时抖了薛大一头。 陈湛从来没见过这么漏洞百出的推理,更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断案。她手指挽住衣角,几乎抻得发白,实在生气,抬脚便欲和薛大好好理论。 云猎抬起一点胳膊,轻轻拦住了她。 没用的。 薛大这番意图,已经再明显不过了。重要的并非“谁是剥皮恶鬼”,而是“谁杀了最受老爷宠爱的薛三”。 当一个人好端端地冤枉另一个人时,论据往往是糊涂的,意图却可以是清醒的。 否则,他怎么还敢站在这里,和“恶鬼”对峙?又怎么觉得十个凡人就可以将“恶鬼”看守住呢? 青陆用灵力封住一道声音,送进她耳朵里:“师尊,我们走吧,怎可忍受此等折辱!” 堂堂仙尊,调查个事情还把自己查进衙门里,是够丢脸的。 云猎其实也对这里充满厌恶,但是一则天空还在打雷,她怕飞剑上去直接变成人体避雷针,二则薛大越是急于栽赃外人,越证明他心有猫腻,这是一条和剥皮鬼相关的重要线索,实在难以放过。 她手心朝下压了压:再等等。 就在那被踹飞的老仆颤巍巍爬起来时,另一道苍老但不失威严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小院门口。 * “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拐杖往地上重重一砸,薛盛荣目光沿着她们挨个扫了过去,最后落在那老仆身上。 薛大公子迎上前去,恭敬道:“父亲,怎么就惊动到您了?” 薛盛荣的眼风也掠过他:“我是老了,可还没死。这么大的动静,又是杀人,又是报官,难道会听不到?” 薛大怕他不满,赶紧说道:“是儿子疏忽了。儿子心系父亲,一听说这云少侠的院子里出了命案,就想着赶紧过来看看,怕这歹人对您有什么危害。” 云猎也走下台阶,声音清越:“大公子固然是好心,可是我想,薛老爷慧眼如炬,还没有糊涂到引狼入室而不自知吧。” 她把家仆们议论时所说的话原封不动搬过来,将“糊涂”两个字咬得很重,果然见到薛盛荣脸色更暗了几分,眼角的褶子阴沉沉地耷拉下来。 他问:“怎么回事?” 是对着云猎问的,却不是对着薛大问的。 云猎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拱手道:“薛老爷,不是我为自己开脱,但事实如此,桩桩件件都能证明我不是凶手。首先,玲珑是被刺死的,如果我这么杀了他,完全没必要再回屋去取利器剥皮;其次,我也不可能将人放在自己房间门口;最后,令郎出门在外,行踪不明,莫说贵府都是他的亲眷,便是我这样的陌生人,也希望他能平安,又如何敢说他是被剥皮恶鬼所杀呢?如果我真对令郎存过什么歹心,却还专门跑到府上,归还玉佩,那是为了什么呢?” 第104章 字字句句,都好像被这院里的雨浸透,血淋淋地扎出去。 她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薛盛荣已经勃然大怒,拐杖重重打在薛大腿上,让他啪一声便跪倒在地。 “孽障!半点没有个哥哥的样子,不孝不悌,越发荒唐了!” 薛大惊呼:“儿子不敢,儿子没有,都是这女人胡说,您不要——” “我不要?”薛盛荣怒极反笑,“我是老子,你是老子?!和你那不成器的二弟一起滚去祠堂思过!” 薛大被人搀走了,家仆们很有眼色地退出去,转眼只剩死亡的气息横亘在两人之间。 云猎开口:“薛老爷果然明断。玲珑的事我很抱歉,如果您信得过我,不妨给我讲讲府上三公子相关的事情,或许我等可以帮忙寻找。” 薛盛荣看着她,却古怪地笑了起来,好像思维还停留在她之前说过的话里。 “是啊。云少侠,你来到敝府,是为了什么呢?” 云猎顿时意识到不对劲:“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块雕工精美的玉,不知何时出现在薛盛荣手里。他带着某种近乎于陶醉的留恋之意,缓缓摩挲手里玉石,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握住玉佩上的饰带,做了一个摇晃铃铛的手势。 “老夫希望自己能够相信云少侠的话,也希望这些话都是真的。但是云少侠来访得突然,这玉佩也出现得奇怪,所以老夫不得不多想一些。” 看来,他身为大家长,被子孙当面冒犯了威严,这是一回事;他心里确实存了与那些话相同的想法,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老夫思来想去,愿意给云少侠一个机会。” “既然你说你不是剥皮鬼,那么你找出真正的剥皮鬼,不就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了么?” 说到这里,薛盛荣满意地打量着云猎眼底克制的怒火,又隔着伞望了望远处天色:“都说日落时人鬼交织,魔气旺盛,就请云少侠赶在明天日落之前办成此事吧,免得给那恶鬼更多时间。” “不然,我也只好传信给正清门,请他们来主持公道了。” 第60章 vol.4|19 祠堂 薛盛荣扬长而去,留下几人无声对视。 比起扭送官府,把正清门的人叫来当然更加棘手。匡行秋将她们派往江阳城的时候,是以“受伤避战”作为理由,相当于特意挑选了一项最容易的任务。 如果连这点任务都完不成,云峰主的复出之路,恐怕将会更艰难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说话。 最后,云猎把伞在手里转了一圈,迈开脚步:“行,那咱们就先从仵作的部分做起好了。” 玲珑身姿纤瘦,云猎一个人就能抱起来。将玲珑平放在房间里,又将薛三公子连皮带肉摆在旁边,大家忍着不适,开始检查这两具尸体上可能存有的线索。 这么一看,果然还真就找到些差别。如果能够从血迹模糊的肉上抽回注意力,其实很容易便会发现,薛三公子的身躯上并没有明显创口,也没有看出中毒或窒息的痕迹,死因不明;凶手切割时,则选择了从背后下手,不仅大大减少了自己所留下的信息,也让薛三正面看上去完好如初。 同样是为利器所击,玲珑伤在前胸,十分明显。而从刀口形状来看,凶手比他更高,那么至少要在一米八五左右。 为了确认这些都不是幻象,云猎还专门吃了一份被【留痕之刃】切过的食物。 她拍了拍手上碎屑,抬起头来,当即往前疾冲两步,从后边用力拉住青陆:“你做什么!” 迎着青陆出鞘的剑,陈湛惊魂未定,挡在胸前的手微微发抖,眼底还倒映着剑尖上锐利的寒光。那光芒离她不过数寸而已,只消再往前一点,就足以将捅破皮肤了。 她对此毫无提防。 青陆把剑收回来,乖乖低头道歉:“冒犯陈师妹了,请师尊和师妹原谅。青陆只是在想,以师姐妹朝夕相处的情分,遇到袭击时,尚且会下意识去躲;然而玲珑的身上,怎会连半点反抗痕迹都没有呢?咱们洗漱的时候,也没有听到过类似的动静呢。” 不反抗、不呼救,出事后来得无比迅速的薛家人,加上中午那一顿阴气森森的饭,答案立时明朗起来。 是因为有人要求他死。 陈湛仰头喝了两口水,才将大起大落的心情压下去。见青陆还是非常愧疚地看着自己,她只好摇摇头表示真的没事,并加入到讨论中来:“那,会是谁做的呢?从表面上来看,薛大公子来得最快;但薛二公子明明也对我们表现出了敌意,却始终没有现身,莫非是想坐享其成?” “不管薛大薛二,不是都被赶去祠堂思过了吗?” 云猎把两具尸体收起,推开门。 “去查查吧。” * 对于搜查证据这样的请求,仆人们自然是不情愿放行的。不过有薛盛荣的命令在前,又经请示,最后还是得让云猎等人进屋。她们简单地翻找了一下两位少爷的院子,从账簿上能够看出,薛盛荣确实十分偏爱老幺,将大部分生意都交给他打理。 兄弟三人明争暗斗,生意渐渐衰落下去。 不过若以云猎的角度来看,无论薛府的生意传给谁,恐怕都会导致同样的下场。薛三喜欢跑马,仗着父亲宠爱花天酒地;薛二迷恋赌博,认为自己定能赚来巨额筹码;薛大舞刀弄枪,私下里和护院家丁打好关系,三个人各有算盘,心思都不在经商上头,只想着怎么能将家财据为己有而已。 第105章 看着眼前满墙金镶玉嵌的刀剑,再想起胸口被血染黑的玲珑,就连陈湛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线索已经汇向一处,大家默然无语,离开了薛大的房间。 通往祠堂的路很难找,沿途清幽,天色在浓得滴水的树荫中越来越暗。云猎一路打听,终于看到灰墨屋檐从远方沉入眼帘,压迫感扑面而来。 正门半掩着,外明内暗,从院里什么都看不到。 云猎冲她们打个“拿好武器”的手势,一咬牙,推开了门。 祠堂显然打理得极好,连门轴也常常上油,竟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直到云猎几人都走进来,雨声随敞开的门而变响,跪在蒲团上的人才骤然回过头来。 速度之快,简直让人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是否那人根本就没扭动脖颈,而是将脑袋就地旋了一百八十度,反方向顶在脖子上呢? 望着那双原本已经见惯、此刻却快要与满屋阴影融为一体的眼睛,云猎霎时间无法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薛大认出她来,眼珠更黑,语气怨毒:“你这个挑拨离间的贱人,竟然还敢踏足我薛氏一族的祠堂!” 薛二恍若未闻,还是低着头跪在旁边,不知正想什么。 云猎说:“就你们家这关系,还用我挑拨?” 薛大只回答了三个字:“滚出去!” 在这湿漉漉的黑暗里,眼睛是黑的,头发也是黑的,一切都正渐渐地融化进环境里。说话时露出的白牙消失了,人脸上那么一零星残存的、被照得即将熄灭的眼白,也忽然就消失了。 然后云猎才反应过来,不是薛大闭上了眼睛,而是将脸转到了前面去,留给她们一个黑漆漆的后脑勺。 见竟有人敢这么和师尊说话,青陆一怒,直接挑明问道:“玲珑的死,就是你贼喊捉贼、亲手安排吧?” 供桌上的红烛幽幽一跳,带动薛大的声音,背着她们传来: “小姑娘,说话要讲证据。你在我薛家的地盘上,张口就来,说了谁信?” “薛大公子有信心,即使不用证据,也能叫衙门辖治了我们;那么,如果我们告诉薛老爷此事,以薛大公子的信心来看,薛老爷又会不会必须得看到证据呢?” 云猎反问。 不知是不是人的错觉,黯淡烛光倒映在一排排牌位上,仿佛也将薛大声音切做了无数刀,听起来竟然有些飘忽。他幽幽地笑着,说:“算盘打得挺好,可惜云少侠高估了家父对三弟的爱,也低估了本少爷的位置。” “你收买护院,好勇斗狠,架空薛老爷,难道以为他不知道吗?别忘了,还有薛二公子呢。” 听到自己被点名,薛二身影忽然动了动。 ——进入祠堂以来,她们头一回看到了薛二的脸。 却不是转过来的。 而是栽下来的。 硬挺挺、死沉沉,仰面栽倒在地上,眼睛里闪了两块白色,苍白而失焦地望着她们。 “你说二弟?” “可惜了。我,就是薛家现在仅存的继承人。” 第61章 vol.4|20 我不装了 牌位高高地供在台上,字迹遥远,刻痕却深。烛光越烧越凄凉,白得发冷,落在那些凹凸不平的字板上,恍惚间像是无数颗面目模糊的人头。 风拨一下烛火,无数张脸就齐刷刷地眨一下眼。 薛大公子的声音飘渺不定,好像是这些牌位在同时讲话,从四面八方传来:“那老不死的是否知道,根本不重要,因为不论我怎么样,薛家都承受不起失去我的代价。云少侠,你明白吗?”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 笑到几乎咳嗽起来,薛大公子才站起身:“你要想活命,也不是不能给你个机会。这样吧,蒲团是现成的,跪下来给我磕三个头,我就偷偷放你们走。” 凉风一吹,好像无数眼睛从左到右打量着她们。 蒲团也被他一脚踢到几人面前。 陈湛生长在法治社会,哪里受过这种侮辱。青陆就更别提了,手上清光一动,赫然便要拔剑出鞘。 她的手却被云猎按了回去。 在四道惊诧的眼光中,云猎竟然说了声“行”,走到供桌边,伸手取起一束线香,就着烛火点燃。如果不是因为云猎看起来眼神还很清明,陈湛甚至都怀疑她是不是被这间鬼气森森的屋子夺舍了。 下一秒发生的事情,不得不让陈湛对这个猜想又多倾向两分。因为她看到,云猎竟然将线香握在手里,走到薛大公子身后,轻轻低头。 那是参加葬礼时,上香的动作。 ……咦? 等等,她为什么会觉得,这是薛大公子的“身后?” 刚才薛大不是一脚踢开了蒲团吗? 由于人体关节的结构原因,人朝着前方正踢出去,和向后像马似的“ 尥 蹶子”,视觉上截然不同,很容易就能看出来。可是前边那道身影分明通体漆黑,不见牙也不见眼,又自然而然给她留下了这人是背朝自己的印象。 除非…… 他的脚,本来就是反着的。 陈湛还没来得及被自己这个猜想吓到,就被祠堂里响起的凄厉叫声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在这一刻,生命的果实似乎悉数凋落,只留下最初也最原始的愤怒,让他发出婴儿般尖厉的哭喊,从人耳膜上刺棱棱地挠过去。 第106章 “不。我怎么可能死——我没有死,我还活着!” 一块又一块黑影从他身上凸起来,怨气几乎要把衣衫撑破。他脖子上顶着的脑袋,忽然刷一下转了过来,终于和脚尖对齐方向,双瞳圆睁,愤恨无比地盯着她们。 “我是要继承薛府的人,我不会死!我不能死!” 睚眦欲裂这个词,竟然会如此贴合于一张脸。眼珠瞪到极致时,他眼角的褶子一道道绷开,大张的嘴巴里已经看不到红色咽喉,满满当当涌着黑气。 站成了满堂牌位里最靠前的一张。 云猎早就做好心理准备,拜完就将那香往旁边香炉上一插,闪身躲了回来。 陈湛听见她喃喃道:“恐怖片里都说,鬼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时候最可怕,原来是真的啊。” 青陆同样眼疾手快,指尖翻飞,快速打出八道法印,印印相结,光芒如网,朝暴怒的薛大公子牢牢扣下去,也更清楚地照亮了他那张已经不似人形的脸。这显然是某种镇鬼法诀,光线还没触到薛大身体,黑气已经变成了太阳下的残雪,飞快消融不见。 就在陈湛以为这事总算是解决了的时候,却听到青陆忽然“咦”了一声。她双手顶着法印,边往前走,边试着将法印将前方推,衣袖垂落时露出的手臂渐渐绷紧,脸色也越来越沉重。 一滴汗竟然从她额头上落了下来。 云猎意识到不对劲,立刻问道:“怎么回事?” 青陆咬牙,辉光照亮了她脖子上因为太过用力而凸起的血管。 “师尊!不对劲,这道鬼魂背后,还有某种更为强大的力量操纵。除非打破力量的来源,否则没办法镇压他。” “咱们……” * “……怎么办啊?” 听到这道苍老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大家悚然回头,发现薛盛荣正站在祠堂门口。 他一手举伞,另一只手上举着信音铃,冲她们轻晃了晃。雨幕虚虚冲刷着他衰老的脸,每一滴雨水上都倒映着一弯不怀好意的笑。 “怎么办啊,你这贼子,竟然对我薛家满门子嗣连下毒手,这是要绝了我们薛家的根啊!但求仙门为薛某人作主!” 薛盛荣说完最后一句话,似乎是要确保这些场景都已经被录下,低头看了一眼铃铛,向天空抛去。 “你敢!”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也没想到薛老头竟然在这儿等着她们。眼看法印无法结阵,而信音铃马上就要消失在天边,青陆倏地收回手,提身上剑,朝着那道流光追去。 上阳剑也立刻便冲了出去,但毕竟业务不甚熟练,渐渐被青陆甩在后面。 佩剑离身,枪械不方便当着青陆使用,云猎没太纠结,直接召唤出【留痕之刃】,把菜刀握在手里,向着薛盛荣横砍过去:“果然是你!” 薛盛荣哈哈大笑,足尖快速倒点,连连踩水,躲过她刀刃:“不错,不错,席上看你吃得那么开心,结果倒是没有老夫想象中笨嘛。” 兵器这东西,讲究一寸长一寸强,若无法将人拉进攻击距离里,再锋利也是枉然。云猎擦去脸上雨水,稳了稳呼吸,寻找着他站位上的破绽;陈湛虽然还没太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盛荣又为什么突然变了嘴脸,但却清楚自己该帮谁,毫不犹豫,拔出正清门给自己配发的练习铁剑,直冲薛盛荣面门。 他手腕一翻,将纸伞拉低,挡在自己面前,伞骨最细处不偏不倚卡住剑锋,从油纸里徒劳地戳出一段来。 “不过,可惜,笨不笨都得死。虽然老大是个不争气的东西,死了都是糊涂鬼,但还有你们给老夫替死,也算是个保底的法子了。” 仿佛很怜悯地摇摇头,薛盛荣忽然将伞往外一推,同时也侧身躲过云猎冲来的身影。陈湛本来就跑得用力,被他这么一拦又一推,猝不及防卸去劲道,卡着铁剑的雨伞反而还施加了反向推力,让她失去重心,跌坐在雨水里。 “……你做梦!” 陈湛一咬嘴唇,瞄准薛盛荣倒退的方向,索性将手上戳在一起的剑伞混合物用力抛了出去。 薛盛荣只顾着躲云猎,却没料到手下败将还有这招。虽然他也在听到破空声时转了身形,但正因为扭得太快,传出一道叫人牙酸的咯拉声,动作霎时迟滞了半秒,被打中小腿,无法控制地朝着几人跪了下去。 “儿子让人跪,老子给人跪,你们父子俩有点意思。” 云猎哪会错过这个破绽,也顾不得身上衣上溅满泥点了,快跑几步,【留痕之刃】重重砍上他脊背,一刀劈得皮开肉绽,血登时喷洒得到处都是,将视线染成红色。 相比起早已变成行尸的老二、浑身都是阴鬼之气的老大、皮肉生生分离的老三,薛盛荣这具身体,有血有肉,是最接近于人的。 可他做的事,无情无义,却是离人最远的。 想到串连在一起的种种猜测,云猎只觉得恶心,这扑面而来的腥气太过罪恶,令她想吐。 “哼……” 两边都撕破了脸,薛盛荣哪里会这么容易就认输。他闷哼一声,竟然硬是忍住了背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反手将薛三公子那玉佩向云猎眼睛砸去。 “小心!——你居然舍得扔这东西?!这不是你最疼爱的小儿子所留下的吗?” 摔跤的酸麻感已经褪去,陈湛站起身来,见到薛盛荣掏东西的动作,立刻便喝道。 第107章 对于自己后半句这个问题的答案,她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却毕竟还年轻,不愿往那么恐怖的方向去猜。抱着“哪怕能扰乱一秒对手心神也好”的念头,陈湛还是卯足了力气,将这些话大声喊了出来。 为什么呢?为什么能这样对自己的孩子呢? 这话虽然没对薛盛荣造成半点冲击,但多亏她提醒得及时,云猎快把腰甩成了拉面,抽刀一避,才险之又险从那玉佩边上躲过去,饶是如此,脸颊边缘仍旧被风刮得生疼。心神甫定,听到陈湛心里传来的念头,云猎不由得微微一叹。 兄弟阋墙,父子相残,古往今来,这样的事情被太阳照得不再新鲜。 将两具尸体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她就觉得奇怪。两种凶器,两种死法,桩桩件件都指向两种动机。虽说薛大也有可能为了继承权而杀死薛三,但为什么非要剥皮呢?为什么要连续犯案、对其他无关人士下手呢?如果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死者,又为什么不索性将皮囊连同玉佩一起丢掉呢? 除非,薛三只是一个引人入局的饵,而薛大只是一颗自以为能够布局的棋。 除非,一张张漂亮人皮,都有必须剥下的理由。 比如…… 一番交手,大家都气血上涌,云猎捂着嘴深深吸了两口气,将视线投向远处。薛盛荣踉跄着后退几步,也正大口喘息个不停。 他试着用手绕过肩膀,去给伤口止血,但却怎么也做不到,恼怒地望着自己布满褐斑的手,自言自语道:“到底是老了……该死,这样的身体真是该死啊。” “尽管准备得还不够完美,但是你们把我逼到这个地步,也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天边剑光折返,院里人影迫近,面对随时可能到来的下一次攻击,薛盛荣蓦地抬起头来,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一串阴沉而黏浊的咒语。 在无数道汇聚而来的黑线中,他的身躯越来越高,肩膀越来越薄,皮肤越来越水润,眼睛也越来越亮,美丽容光从死寂深处迸发开来,仿佛将皱纹里累积的时光都熨平,刹那间不知年轻了多少岁数。 比如…… 青春是那个人最缺少的东西。 第62章 vol.4|21 密室 云猎从小就不理解动漫里死于话多的反派,也没有那种等待敌人变身完毕再开战的耐心。浓黑烟雾还在流动,薛盛荣的身姿还在一寸寸地拔高,她已经从惊愕中回过神来,提起脚步,反转手腕,用刀背结结实实地锤上了他的后颈。 江阳城此前的案子还没有完结,薛家人又死了一地,如果连薛盛荣这个仅剩的嫌疑犯都不能活捉,云猎作为调查者,恐怕会真像他们所期待的那样,难逃瓜田李下之嫌。 所以她没下死手。 后脖子分布着大量血管和神经,还与脑部相连,受到击打时容易使大脑出现短暂供血不足,以至于影视剧里往往能够看到从背后把人打晕的桥段。尽管薛盛荣现在这具身体已经不能以凡人论,但才受了伤,又被这么一刀劈下来,魔气似是受到反噬,往回倒流了许多;薛盛荣整个人更是猛地摇晃起来,低头吐出两口黄水。 挂在他此刻白皙细腻的皮肤上,颇有些不伦不类之感。 他颤巍巍扭过脑袋,凌乱的头发下露出一只眼睛,死死凝视着她,隐约有种要发狂的劲头:“……好,好得很……” 说话之间,薛盛荣脖子上青筋迸起,背部的伤口被黑雾填满,竟然慢慢合拢起来。 “这么强壮的身体……好得很……” 他怪笑连连,嘴角涎水拉着长丝,化掌为爪,也不管这么剧烈的动作是否会让伤口再次裂开,直接用指甲向人眼睛挖去。 “什么东西!”云猎用菜刀快速一挡,倒吸口气,躲过从侧边袭来的劲风。 她想捉活口,薛盛荣却想下死手,战斗目的不同,打起来渐渐就显出差异。眼看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云猎也发了狠,决定先将人打倒再说。她左手挥刀,斩向他脖子,右手却攥紧了拳,直接捣向心口。两边都是人体要害,薛盛荣必得保住一头,果然下意识伸手去推那只拿着利器的手,准备靠邪术强化过的身体与她拳头硬拼。 云猎合拢的掌心里,金属光泽一闪而过,【能指】已然发动。 她还煞有介事喊了一声:“束缚术,困!” 从她自己的视角来看,一条又一条锁链顷刻成形,结成牢笼,从黑雾中穿刺而出,要将人缚在原地。就像是走路时被人吼了一句“看车”似的,薛盛荣也条件反射般怔住,被眼前幻象逼得往后退了半步,下意识想跑。 就要这片刻的破绽。云猎立刻一脚飞向薛盛荣下盘,将人踹倒,膝盖牢牢压在他胸膛上。 积水溅了满脸,她来不及擦,一手掐住薛盛荣的脖子,另一只手举起菜刀,将刃口威胁地悬在他眼睛上方:“识相点。你应该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 “师尊!小心!” 天边传来破空声,两道流光前后接至。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怒吼,青陆不等剑停,已经翻身朝地面跳去,连连打出与对付薛大时类似的咒印。 在她不断放大的视野中央,赫然上演着令人胆寒的一幕—— 在云猎背后,被她跪压着的薛盛荣正挣扎提起拳头,且那拳上还有黑雾环绕,显见是附了煞力,准备偷袭。 第108章 这次是货真价实的束缚术,山岳般砸落下来,立刻将薛盛荣打得像是死鱼上锅,脑袋和脚由于惯性而重重往上一挺,又吐出许多黄水。 云猎没有洁癖,擅长吃苦,但这个“吃苦”的范围毕竟不包括直面一滩喷泉似的呕吐物。她双腿先十足十加了力气,掐住脖子的手才松开,躲过滴落秽物。 青陆焦急,声音比人先到,仙术又更快一步:“师尊,青陆这便来助阵!” 光芒化作流星雨,一道道打在薛盛荣关节上,在他黢黑眼眸里倒映如同送葬的音符,清清楚楚照亮那种狰狞和疼痛。 “师尊?……嘶,好厉害的术法……呵,你们果然不是什么普通的江湖人士!” 也许是回光返照,薛盛荣瞬间明白过来,扭曲一笑,神情间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恨意。 “你毁我长生大业,还想那么容易就走?!” 接下来的事情,让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往这边跑的陈湛趔趄两步,不断掐诀的青陆暂停动作,半跪半坐的云猎猛然往后一闪,伸手去挡。 ——薛盛荣使尽全身余力,拚命往刀口上一撞。 死了。 * 将胳膊移开的时候,云猎看见上阳剑横在自己眼前,原本不染纤尘的剑身被泼成血红,带着浊臭气息的血珠滴答不断,顺剑鞘纹路流下来。 谪仙一样的雪白,尽染腥红。 它轻微地上下浮动着,似乎在强忍不适,想要像淋湿的狗狗一样把这些东西甩干。 但终究没有。 云猎闭了闭眼睛,从气息已绝的薛盛荣身上站起来,也将上阳剑握进手里:“谢谢。” 没人理她,不知道是不是忙着吐去了。 青陆和陈湛都纷纷围上前来,一个拉着她问长问短,担忧地检查个遍,一个弯腰探了探薛盛荣鼻息,又摸过脉搏和心跳。 等青陆确定自家师尊除了精神污染,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时,陈湛也站直了身体:“看起来是真死了。难以想象,对长生迷恋到如此地步的人,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认输。” 只为了给她们添麻烦,便引颈就戮吗? 死得这么干净,就连他身上缠绕的黑雾也都消散无踪影。 雨还在哗啦啦下着,很快冲去了薛盛荣脸上的血,把他碎发也冲向两边,露出那张又老又年轻的脸。黄斑印在白嫩的皮肤上,法令纹刻在嫣红的笑唇边,形成更加强烈的冲击力,让他看起来比原本还要丑陋十倍。 青陆没有被这张诡异的脸吓到,还是亲自核查了一遍,往薛盛荣心脉处打了一道法诀,认真地观察光团中浮动的黑色丝线。 旋即,她轻蹙眉头,双手将棱锥形的光团捧到云猎面前:“师尊您看,这个薛盛荣所采用的秘法煞气十足,力量充沛,似乎与操纵薛大的阵法息息相关。这些死亡之气正在逆流,似乎是要回到阵法中去,很有可能会成为薛盛荣再次转生的凭依。” 原来还有一招金蝉脱壳的法子。 陈湛摇摇头,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又觉得这果然才是薛盛荣能干出来的事情。她就着青陆的手看了看,一副虚心求学的样子,问道:“那师姐能找到这阵法所在吗?” “不难,让它带路就好。”青陆让光棱锥悬浮起来,喃喃两句,黑色的雾气便抻成丝线,一缕缕从光芒中钻了出来。 云猎跟在青陆后面,边走边擦拭上阳剑,看着院墙斜切出的一角天空,忽然想起什么,问:“对了,刚才那个信音铃,追回来了吗?” “师尊放心,已经击毁啦。” 青陆转头,声音带笑。 在她们身后,祠堂的门被晚风带上,盖住了东倒西歪的尸体、密密麻麻的牌位和依然燃烧着的蜡烛。 也将蜡烛那股烧纸焚香般的气味关在门后。 * 薛盛荣的房间不算大,但布置得十分华丽,摆件琳琅满目,似乎存心要为难来调查的人。抱着会被惊吓到的心理准备,几人掀开铺盖、钻进床底、拉开柜门,把各种地方都搜了一遍,却没有什么发现。 又一次回到堂屋中央,陈湛停住脚步,四处打量:“一般……这种地方,应该都会有暗室吧。” 青陆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里魔气浓重,探查术被遮蔽了,恐怕不好找。” 第三次回到堂屋中央,大家把所有摆件都移动了一遍,连桌椅床铺都挪动过了,墙面地面也逐寸扫荡过,但是没有任何一个物件扮演着暗室机关的角色。 这次轮到陈湛揉脑袋了:“阵法应该挺大的吧?这么大的东西,还能藏到哪里去呢?” “大?” 云猎心神微动,左右看看,试图找出一片足以用“大”来形容的面积。 不是房屋本身,也不是家具露在外面的部分,但却面积充足…… 她走到房间里最大也最沉重的花梨木书柜前,先是从侧面估了一下宽度,然后将书取出来几本,伸手量了量搁板到背板的距离。 说实话,这两者间的误差不算很大,以书柜本身扎实的用料来看,说是背板打得就这么厚,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正因如此,几遍搜索下来,她们都没有往这边留神。 但是,就算误差不大,以云猎的空间感而言,一旦注意到了就很难不多想几分。 “可是师尊,我们不知道这个暗室的机关在哪里——” 第109章 青陆还没说完,就目瞪口呆地看到,云猎已经把书一摞一摞搬了下来。 注意到她的眼神,云猎挑了挑眉:“如果在书架上满满当当的情况下开门,就算是薛盛荣自己,也没办法进去吧?” 果然,搬到最下面两层时,便看出玄机来。之前每一层都差不多重,可倒数第二层的书明显要轻,最后一层的书又明显要重。 大家像做奥数题似的,配来配去,很快将两层书匀得差不多重,只听轰隆一声,木板慢慢向地底沉去。 一件又一件风姿绰约的人皮,整整齐齐挂在铁架上,像是衣柜。 有些枯萎了,有些还鲜活着,随木板滑落时带起的风纷纷转动,朝她们露出空空的眼洞。 而就在这些“衣服”后面,在直竖的书柜背板上,刻着一个巨大的法阵。 青陆沉默不语,将光棱锥打进法阵里,看它滴溜溜转了一圈又飞回自己手上,脸色更加难看起来。 几秒以后,她好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师尊,这个法阵被人拆成了两部分,蓄力阵藏到了更深的地方。我们得找到让薛盛荣从人变成妖的源头才行。” 第63章 vol.4|22 解救 顺着背板降落的轨迹,她们很快就在书柜底部发现一道裂缝。开口很窄,但若是将手指贴上去,却能感觉到空气在微弱地流动,证明里面有通路。 方向对了,干起活来都充满了力气。大家把拆迁功夫发挥到底,连一层又一层放书的搁板也都拆掉,将阴影对视线所造成的干扰完全排除。书柜的内部轮廓变得鲜明起来,处处一览无余,云猎认真地打量几遍,总觉得底板形状有点别扭。 她用书戳了一圈,没反应。 这么弯腰屈膝地蹲着,头发早已经散乱,木簪终于在她起身时掉落下来,却没像预料中摔断,而是骨碌碌地往里滚,一直滚到缝隙边缘才卡住。 云猎顿时来了兴趣——看来这块底板的厚度并不均匀,外高内低,才会造成这种缓坡般的效果。她把头发随手一挽,摸索半晌,发现薛盛荣竟然将外面的木材做成了中空样子,而若是将里面那块薄板推进去,便会露出一方窄窄的洞口来。 洞口打开,簪子掉落,没多久便传来一声落地的闷响。云猎凝神静听了两秒,见没再有什么奇怪的动静传来,便向陈湛和青陆挥了挥手:“地洞不深,下去看看吧。” * 一进入地道,潮湿的苔藓气味立刻扑面而来。墙壁黏滑,头顶不时传来滴水声,在浓稠的漆黑中拉出一丝反光,勾勒着石块崎岖的表面。 青陆把光棱锥悬起来照明,提醒大家小心脚下。 地砖被水珠磨得滑脚,到处都黏腻腻的。地道下探到了一定深度,逐渐变得开阔,几人才终于可以站直身体,不再手脚并用地爬行。脚步声和回音交织,听来有种彻骨寒意,让云猎忍不住放轻了呼吸。 复活仪式开始了吗?她们来得算不算晚?这些声音会不会打草惊蛇? 周围越是寂静,越是惹人想个不停。 好在薛府面积终归有限,地道展到近两米时,坡度忽然放缓,折成走廊,阻挡起了访客的视线。 知道终点就在不远处,两人将武器握紧,跟在青陆身后,慢慢踱出去。 “师尊,小心,果然是只大妖!” 石室里的场景才映入眼帘,青陆已是勃然变色,左手将云猎护在身后,右手打出一道锐不可当的金光。 光棱锥的亮度很低,接近于普通油灯,只能勉强勾出黑暗中那一团起伏的轮廓。而随着法诀暴冲过去,辉光大作,离人影越近,也就将他照得越发清楚,像逐渐显影的照片,一寸寸从暗处浮现出来。 起先是黑亮的眼,然后是清俊的脸,接下来是单薄而高挑的身姿,黑发长长地垂落下来,遮住破烂不堪的衣衫,却没遮肩膀、胳膊、腰和脚踝上紧扣的铁链。 铁链足有碗口粗细,上面刻满咒文,蛛网般伸向各个角落,将那道影子牢牢地囚禁在中间。囚住他因为营养不良和长期避光而变得苍白的皮肤,囚住他瘦得越发轮廓深刻的锁骨,囚住他毛绒绒的耳朵和蓬松的长尾,囚住他那双也如狐狸般惑人的眼眸,以及瞳孔骤然张大时,眼底荡漾的金光和倒影。 四目相对的瞬间,云猎什么都明白了,但什么都来不及说。 她只能拉住青陆,大喊一声—— “方寻,低头!” * “师尊!这妖道行深厚,居心叵测,您不要被它这副皮囊蛊惑了。” 青陆急得转圈,第三次从云猎旁边转过去时,终于忍不住去扯她袖子,说道。 边说着,边还瞪方寻一眼,把他的手从云猎身上拨拉开。 镣铐砸在石头上,发出沉重的声音。云猎把铁链往前推了推,免得扯到方寻那已经伤痕累累的身体,转过头去:“青陆,如果他是大妖,为什么会被薛盛荣锁在这里,甘心供给阵法?” “……也许这是幻象!” 青陆语塞两秒,反驳道。 “先不说我们刚才都特意吃过清心正念的灵食,难道说,你是觉得自己身为扶月峰首徒,却分辨不出来幻象?或者为师也分辨不出来幻象?”见她有些着急,想要反驳,云猎手掌往下一压,继续耐心地问道,“也许你想说他修为高强,但如果强到能够布下这种程度的幻境,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们?” 第110章 “……那,也许它是想用苦肉计,骗我们放它走……” 青陆低下头,声音越来越低,但还是有些不服气。 “大师姐,这锁链上的字我看不懂,你能过来教教我吗?”陈湛站在墙角,很及时地招了招手。 见青陆去了陈湛那头,方寻才低低吐了口气,自嘲道:“我好像给姐姐惹麻烦了。” 在暗无天日的密室里锁了这么久,方寻身上那种锐利的少年意气,好像已经被锁链磨掉了。他目光停在云猎眼睛下方一厘米处,碎发贴着脸庞轻轻摇曳,露出肩颈上细碎的红痕,又将皮肤衬得愈发透明,像一尊琉璃人偶。 漂亮,精致,却感觉不到半点生气儿。 完全不是当初那个会在海岛上推开她、说“姐姐快跑”的勇敢小孩了。 “这算什么。”云猎见他变成这样,心里也有点难受,拧开一瓶饮用水递过去,“你连这么大的麻烦都挺过来了,别的事都不叫事。” 方寻想抬手去接,晃得链条玎咣作响,旁边研究咒文的人抬头张望起来。 他视线焦点落得更低了,看着自己被铁环扣住的手腕:“……没事,我不渴。” 然而下一秒,几乎要落进地里的视线,却被另一只手占据。 云猎蹲下身来,把斟满水的瓶盖移到他唇边,什么都没说。 * 等到青陆和陈湛研究出解开锁链的方法时,云猎也差不多弄清来龙去脉,并且把方寻拾掇得更像个人了。 也不知道系统是怎么分配的角色,方寻一进房间,就变成某只刚刚化形的妖,伏在江阳城外的草地上,被出来打猎的薛三公子撞个正着。 若真是妖也好,至少尚能脱身。结果方寻空有一身妖兽的外壳,用枪反击时又没打准,反而更让薛三坚定地认为他力量不俗,当宝贝献给了薛盛荣。 再然后,他便被关进这间暗室,日复一日等锁链汲取自己的生命力。 薛盛荣有时候会带点食物过来,但并不规律。绝大部分时候,他只能跪坐在长满苔藓的地上,听水一滴又一滴地打着石头,以此来推测日子过去多久。 水珠不知道流去了什么地方,时间不知道变换到了什么时候,同伴们不知道散落在哪里。有时候方寻会收集耳朵上掉下来的绒毛,然后用仅有的、能动弹的手指,摸黑拼成各种字符,来帮助自己找回身为人类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笔画简单,他拼了很多个“云”字,或者应该是“云”字吧。 ——等到光芒降临,而她出现,方寻才发现,那些绒毛仍然只是散乱地堆在地上而已。字不成字,人不成形,面对着她被金光映得璀璨的眼睛,方寻忽然便不是很想看。 糟糕,他开始畏光了。 他想。 这些话方寻没和云猎说,不过即使是故事的前半部分,也足够让人后怕。云猎怕他因为回忆而再次陷入当初的情绪中,学着课文里的腔调,半开玩笑地说:“我来迟了,险些错过这位神仙似的人物。” “……你来了,就不迟的。” 他说得很轻,却恰好能听清楚。 第64章 vol.4|23 囚车 正如对于关了太久的人来说不能骤然见光那样,对于饿了太久的人来说,也不宜立刻吃饱。补充过水分后,几人又将饼干、坚果和巧克力泡在牛奶里,让方寻简单地吃了一碗,先垫垫肚子。 云猎伸手,青陆帮忙,一左一右把人从地上搀起来。失去锁链扯动的拉力后,他踉跄两步,像是已经忘记该怎么走路,云猎赶紧牢牢地挽住他胳膊。衣襟敞开的地方露出腰线,衣袖下的手腕单薄,处处能摸到骨头的轮廓;方寻本来就生得高大,如今骨架还在,身上的肉却没了,便越发叫人感觉瘦得可怜,好像碰一碰都会碎掉。 他瘦了,脆弱许多,苍白而纤细,但是却叫人觉得不再是原来那个年纪尚轻的大男孩,几乎要变成一个男人了。 青陆原本不太情愿扶他,但是碰到方寻胳膊的时候,也忍不住愣了一下。她掂着手里轻若片雪的重量,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终于没说。倒是陈湛看不过眼,忍不住握紧拳头,脸上不动声色,实则悄悄把脚边盘绕的铁链踹到远处。 这件事方寻并没有注意到。他花了些时间找回平衡,把脑袋枕在云猎肩膀上。她像抱动物幼崽似的护住他,不敢用力,听到怀里的人低声问:“姐姐,还远么?” “不远了。”她把手移到他头顶,“从这里开始路会变窄,注意低头。” 不知道是不是【留痕之刃】的增益效果发挥出作用,等摸到暗道出口处的时候,方寻恢复了一点精神,靠自己爬了上去。 他一手撑住木板,回头去看,神情被鬓边长长垂落下来的发丝遮住,看不清楚。 云猎也跟着他往下看,洞口依然窄小,黑漆漆如同枯井,又像是存放咸菜的地柜,令人难以想象里面的场景。几秒钟过去,她听到方寻笑了一下,说:“就是这样的牢房,把我关了这么久啊。” 就算是最铁石心肠的人,听到这一声笑,喉咙也会酸涩的。云猎想象得到他所经受的痛苦,正是因此而更觉得语言苍白,只抬起手,虚虚地捂住他眼睛。 “都怪【机械降神】,安排了这么生硬的脚本,但没关系,舞台已经落幕,它再也关不住你了。” 第111章 打开锁扣,就不要再看过去的门了。 他身子往前靠去,睫毛软软地刷过她的掌心,然后将额头贴上去,像在祈祷,又好像要从属于人的体温中汲取久违的力量。 他想,他一点都不责怪【机械降神】,因为在忍受了那么漫长的黑暗之后,追光灯亮起,才让他幸得生命里这样的刹那,靠近神明。 “……嗯。姐姐,我知道了。” 陈湛从薛盛荣衣柜里翻出一件用料扎实的大氅,递到云猎手里,冲方寻努了努嘴。青陆手上的光棱锥原地打转,坐立不安,几圈后终于犹犹豫豫地飞到云猎身边,好像打定主意要开始帮人照明。 云猎帮他披上外衣,慢慢抽回挡在他眼睛前面的手掌,却用另一只手啪地将光棱锥举到方寻面前:“给你变个魔术。看,我们出来啦。” 他拢了拢肩头宽大的衣裳,很久之后,又轻轻地笑了一下,重复着她的话。 “我们出来啦。” * 值得高兴的是,等到一行人打开房门时,雨已经停了。星子遥遥地浮起来,在地平线上涂出一笔微光,树影扶疏。这样的环境对于方寻来说恰到好处,既不会因为太暗而唤起他对于密室的糟糕记忆,也不会因为太亮而引发他对室外环境恐惧或逃避的情绪,让他有足够的动力穿过院门,走进翠竹掩映的小径里。 走了一段时间后,方寻将双手搭在额头上,看着夜空,露出茫然和陌生的表情。 “天黑了啊。”他说。 云猎点点头:“我们进来的时候才刚黄昏,这么算,天又快亮了。” 星河环绕着地上的人,方寻扭头看她,不过云猎没有捕捉到那个眼神。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星星的位置,心里想着另外的事情:“对了!趁着天黑,你得快点走,走得越远越好,离开这里。” 青陆嘴巴又张了张,最后还是乖乖闭上。 方寻毛绒绒的耳朵像是遭遇塌方,忽然垂落下去。他视线恼恨地扫过自己的尾巴:“姐姐不和我一起走?也对,都怪这些东西,藏也藏不住……”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云猎很怕这些话会把方寻好不容易恢复的情绪又撞碎,立刻补充道,“尾巴和耳朵都很漂亮啊。” 方寻耳朵尖动了动:“姐姐真这么觉得?” “真的。”云猎举起手指,表情认真,“所以啊,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它们的错。我的宗门这边吧……情况比较复杂,一时间解释不清楚,很难让人们摘掉有色眼镜。你先去找你姜姐姐,或者逃到南边地界,那里情况会宽松些。” 她从【背包】里取出纸笔,给方寻画了张简易地图,按照印象圈出太玄谷的位置,又把逃出薛府的路线仔细标好。 “好吧。” 方寻接过地图折好,藏进胸口的衣襟里,朝小路走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回头问:“姐姐,南边在哪里?” 云猎伸手指了指他刚才选择的方向。 “……哦,这么巧。”方寻停顿两秒,又问,“姐姐,你要不要摸摸我的尾巴?” 云猎走过去,踮脚拍了拍他的脑袋,手指从狐耳光滑的绒毛上划过去:“好啦,快走快走,事不宜迟。” 话虽如此,他还是又扭头看了她一眼。 * 看着方寻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月色下,云猎转过头,和青陆对上视线。 她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冲青陆笑道:“要帮为师保密哦。” 青陆神色复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说:“青陆晓得。大妖是个好妖。” “好妖?” 这话会从规矩得如同修仙文里正道模板的青陆口中说出,多少有点让云猎意外。她饶有兴致地问:“这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青陆看着她,怔怔地答道:“师尊是个好人。所以喜欢师尊的人——和妖,也都是好的吧。” 不管怎么说,能够被这么肯定,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云猎眼睛弯了弯,也像刚才对待方寻一样拍拍青陆的脑袋,说:“起剑吧,咱们也该走了,早点回去述职。” 破解剥皮恶鬼之谜以后,大家虽然脸上高兴,但进城以来就没好好休息过,眉眼间都难掩疲惫之色,这种精神上的劳累看似不如身体病痛那么明显,但其实需要彻彻底底地给大脑放一段假,完全放松下来,才能将之弥补。从小到大,云猎为了备考没少熬夜,对这方面清楚得很,所以也不打算在江阳城再多盘桓;反正雨一停,御剑飞行的阻力也小了许多,最好尽快离开,天亮时分就租上马车,趁早回到扶月峰去。 这么想着,云猎又碰了碰陈湛,示意她一同上剑,却见陈湛的目光从自己肩膀上穿过去,落在远处,像是被施了定身术。 “怎么啦?” 云猎一边下意识地问,一边也转头去看。 道路尽头,刘管事正盯着她们,手指间发出清脆而短促的铃音。 *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云猎想了很多事情。 她想起离开祠堂之后才渐渐消散的纸灰香气,想起薛盛荣死前狰狞得几乎变形的嘶吼,想起来时滴滴答答敲击车篷的雨声,觉得皆已恍若隔世。 这一次,她不能掀起车帘去看沿途的风景,也不能和同伴聊天打发时间,只能被缚仙索固定在座位上。 很偶尔的几个瞬间里,因为道路颠簸,车帘摇动起来,会露出一角地面,供她推测马车走到了哪;而更多的时间中,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江阳城里发生的事,复盘着战斗的每个细节,想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第112章 到底为什么,青陆会在追踪时出现幻觉?到底为什么,信音铃还是寄到了正清门?到底为什么,偏偏派来和她有龃龉的刘管事?为什么凭借一段断章取义的影像就可以指控她,连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为什么青陆和她加起来对付一个刘管事绰绰有余,但青陆还是迟疑了,还是在宗门的命令下主动钻进了缚仙索里? 有些问题能找到答案,有些问题找不到,有些问题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为了防止她反抗,刘管事特意将上阳剑锁进了一块号称可以隔绝灵力的密匣里。不过又因为她毕竟还只是“犯罪嫌疑人”而不是“犯人”,得以保留一些昔日的尊严,密匣也被允许搁在车厢角落里。 反正她够不着,它动不了。 想什么呢? 景照懒洋洋地问。 这问题他每隔一段时间就问一次,哪怕明知道云猎也只是坐在车上而已,却还是表现得一如往常。 云猎将身子尽量往后靠了靠,舒展僵得发麻的腰背。她苦中作乐,心里暗暗地回答,我在想啊——看来以后要用【留痕之刃】把口香糖都切个遍,衔在嘴里,才好时时刻刻保持清明了。 第65章 vol.4|24 饬戒 议事堂气势磅礴一如往常,群星在地表深处闪耀,暗处倒映出正上方的天花板,将殿堂纵向拉伸开来,甚至显得比记忆中还要高、还要远,威严慑人。 会产生这种感觉,大概是因为上次还可以在浮台上站着看,这次却只能在地砖上跪着看了。 云猎盯着地板倒影,一动未动。不需要抬头,她也能够看到穹顶上漆金的花纹、师兄弟们居高临下的身影,还有重播了无数遍的信音铃。除了看不到跪在身后的陈湛和青陆,其他种种清晰可见,所以她心情反而平静下来,没了坐在马车上时那种未知的压力,只等待他们先结束争论。 影像栩栩如生,星空之下,一捧柔软而灵活的尾巴尖横扫过去,消失在地平线尽头。随着两张错愕的脸出现在镜头中央,记录到此结束,又跳回开头,薛大公子倒地时混杂着不甘与怨恨的面庞被放得很大,而薛盛荣的声音则从画面外响起,听起来分外惊恐。 这些她都能看清楚,只不过是倒错的。 全都翻了个个儿。 她不再是备受尊崇的扶月峰峰主,她受伤的往事、她特立独行的作风、她对于扶月峰封闭化的管理,都成为她此刻被攻击的理由。 “今天能杀人,明天就能诛仙,杀戒已破,这样下去如何了得!必须清理师门!” “咱们应当宽大为怀,往好里想,云师妹或许只是因为魔气侵体,心智迷乱,才被那妖魔蛊惑了去呢?这并非云师妹所能控制的,还应酌情宽宥才是。” “不论能不能控制,杀人作恶都是板上钉钉的事,断断留不得了。正清门素来垂范四海,怎么能留下这种败类呢?!” “也许云师妹还有救,咱们共同组织一次驱魔,将她身上余孽清去,到时候再看看情况吧。” “有救?楚师弟是不是忘了,她受伤可不是一两天的事。打从上次遇袭起,她休养了许久,掌门师兄没少问她需不需要帮助吧?也没少送仙丹灵药吧?可她自己是怎么说的?!” “对啊,云师妹出山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全都痊愈了,可见她根本就不觉得魔气已经入体,或者不认为这是个问题。” “这样说来,焉知她是如何养的伤?扶月峰上上下下都对她言听计从,瞒得铁桶一般,当时说什么都不接受咱们派徒男登门探望,也许那个时候就有暗生猫腻了。” “上官师兄这么一说,倒叫我想起件事来。宗门清白不容有失,如果云师妹已经入魔,如何知道她这些徒女没有跟着修魔呢?” “我总觉得,倒也不必把人想得这么坏吧——就算云师妹堕为魔道,也不过是前段时间的事,她这些徒女都拜师已久,肯定是用正清门心法修习的啊。师弟若心存怀疑,也不必波折到那些无辜徒女身上,扶月峰解散后,我们各自收养一些,教人改过自新,才是行善的法子。” “楚师弟此言差矣!在座的这些人,入门筑基,谁不是从正道修起的?可是就算如此,也拦不住有些人照样做了不正派的事啊,你说是不是?” “而且,听说云师妹不久前才执意要从外门要了个人,为此还和掌门师兄闹了好大脾气呢。” “难道上官师兄是想说,云师妹并非无心之失,却是蓄谋已久、故意勾结吗?!这个罪名可不小,师兄慎言才是。” “我无意断言什么,只是不想为宗门留下祸患,所以不得不提醒各位一句罢了。毕竟,云师妹与太玄谷谷主交好多年,而姜谷主此次除妖不力,这些都是事实。” “说起太玄谷……哼,如果不是那女人拖了后腿,又何至于连累掌门师兄亲自跑一趟?” 听到这里,云猎脸上还是保持着平静,心脏却重重一跳。 姜君好怎么了?! 那她之前还说让方寻去投奔姜君好…… 又会怎么样呢? 她手指不由得掐进了掌心里。 脾气最暴躁的沈苏半天都插不进话,本来就已经急不可耐,目光捕捉到她这个小动作,立刻会错了意。他手掌重重拍下,直跳起来,呵斥道:“你不服气?须得知道,心怀怨怼,不忠不悌,可是要罪加一等的!” 第113章 在这个倒转的影子世界里,他看起来像是往地底钻了一钻,顿时离她更为遥远。 远得云猎实在看不清,一个人说出这句话时,脸上正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但毋庸置疑,对于不近视的沈苏来说,完全能够看到她的神情。她被绳索压低脖子,被术法封住嘴巴,所以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低头,眼神清清楚楚地映照在地砖上,带着一点厌烦和嘲讽。 她说不了话,他们还嫌她不够温顺,因为她的沉默而罪加一等。 如果可以说话,云猎真想告诉他们,我没有不服气。 我只是受够了而已。 * 随着沈苏的声音响起,众人都好像才想起来他们争论的对象就在此处似的,纷纷看向她。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从她的表情里解读出什么,又或者只是因为看到了这张脸,总之几秒沉默过后,云猎便听到那个楚峰主打圆场。 他说:“撤职也好,诛杀也罢,都是大事,至少要等到掌门师兄回来,才能议定此事。” 上官峰主的声音里依然充满厌恶:“掌门师兄心软,必定会顾念和她的情分……” 另一个人拦住他的话头,劝道:“这些都是小事,相信掌门师兄会秉公处理的。事已至此,先将云氏关进饬戒堂里,从长计议吧。” 结果既然已经落定,没过多久,她们便被缴去身上全部法器,交由管事带走。 如果说饬戒堂这个名字听起来严肃,那么实景简直就可以用森冷来形容。穿过刻着“饬戒堂”三个朱红大字的山壁,管事牵着她们走进漆黑隧道里,通路极窄,不设灯烛,黑暗中只能感觉到两侧岩石紧张地挤压着肩膀,往进入者心里增添了两分无形的窒息感,仿佛在压迫人的神经。 饬戒之路,竟然从入口就开始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绕了多少个弯,就在肚子叫了两次、脚底走得起泡,而走路这个动作也快要变成机械性的反应时,管事忽然站到旁边,把她们拉出来,解开一环环相扣的锁链,伸手在人眼前一抹,然后挨个将人推向前方。 云猎感觉自己的脊背重重撞上了铁栏杆,而身前则传来金属碰撞的声音。 她摸索着冲上去,抓住声音传来的方向,试图阻止门被锁上。 “别做梦啦,没用。还当您是一人之下的峰主呢?来了饬戒堂,那就都是一样的,好好悔过吧您。” 皮肤才一碰到冰冷的铁门,就好像有无数电流从身体里打过,让云猎捂住胳膊,倒退两步。疼痛之中,她听到那个管事尖锐地大笑起来,然后远处立刻接连传来两道落锁的声音。 管事或许是离开了,山洞里很快便被寂静填满。 禁言术还没有解除,她们谁也说不了话;牢笼十分狭窄,坐不下、躺不倒、站不直,最多只能斜靠着休息一会儿,但若是身体什么地方无意间碰到门,还会被狠狠地电上一下。马戏团才会使出这种手段驯兽,让动物形成条件反射,将逃生的本能完全摧毁,再也不敢接近笼门,不敢产生离开的念头。 可以说,这里比薛盛荣的密室还要残忍得多。 这个房间还真是对小黑屋……轮流给咱们安排一遍。 陈湛的心声听起来已经很模糊了,含混地飘散在黑暗里,给人一种精神不济的感觉。 必须得想想办法才行…… 云猎紧张起来。 她自己倒是还挺清醒,为了试探身体的活动范围到底有多大,整个人被电了好几次,感觉从脚到头都炸成爆米花,精神得不得了。她在脑海中大致地建构出这个笼子的造型,往推测中相对安全的方向伸出手去,点了点系统面板,终于叫出一支【手电筒】来。 她啪地推动了按键。 光芒像气球一样吹起来,就连云猎自己,也被这么明亮的光晃花了眼睛,酸酸的,泛起一点生理性的泪水来。她用力眨眨眼睛,借助这副天然的眼镜,终于看清了自己身处的地方。 ……铁笼狭小无比,洞穴却深不见顶,光线边缘隐约飞出几只像是蝙蝠的东西。在这无边无际的死寂里,三个笼子被摆得很开,立在堤岸上,四周满布着浓黑的水潭。 如果有谁想要和同伴接近,或者以鱼死网破的心态撞倒笼子,就会立刻连人带铁跌进水里。 说实话,正清门也别做什么天下第一名门正派了,不如直接转行当魔教,这专业度可以令最恶毒的魔鬼都甘拜下风。 这是精神和肉体双重意义上的魔窟。 听到云猎这个念头,陈湛身子微动,似乎是勉强笑了一下。 青陆抓住侧面的栏杆,茫然地望向光源,目光黏在云猎身上,像是在好奇师尊为什么仍然可以使用仙法。但是这种短暂的新鲜和刺激并没有维持多久——她随着光线而打量了一圈,又靠了回去,身体慢慢软下来,失去力气。 看清周围的环境以后,反倒让人更加绝望。黑暗放纵人的想象,光却驱逐不切实际的可能,把绝境照得纤毫毕现,好像一个魔鬼在耳边低语: 放弃吧,这里无路可逃。 * 陈湛蜷缩在囚笼里,望着头顶的钟乳石,视线放空,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 她是被手电筒摇动的光芒唤回神的。 视野突然晃了晃,远处传来金属叮当声。陈湛诧异地转过头去,看到云猎颇为费劲地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不断调整着角度,时不时闪躲一下,显然是又被电到了。 第114章 ……姐姐想要干什么?她不疼吗? 在陈湛疲惫不堪的视线中,云猎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方位,伸出手去。接下来的两秒钟里,陈湛突然睁大眼睛,明白了这些动作的意义所在。 在幽暗无间的水域上,光线拢出一圈圆形的舞台。水越乌漆,越显得光线耀目,一只鸽子停驻在追光中央,翅膀扑簌不停,仿佛随时都要飞翔。 一定会从这里飞走的。 * 她们可以慢慢地用这种方式来观察环境,也可以试着用灯光来给外界传递信号。尽管这样的动作做起来很费力,但云猎和陈湛还是交换着这样的信心,轮流打出光来,用尽每一秒可以利用的时间去观察。 不得不说,这个做法多少能够让人振奋,缓解了精神上的崩溃,可即使如此,肌肉长期得不到休息这件事,仍然给她们带来了无可避免的压力。 就在双脚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时候,就在云猎快要叼不住手电筒的时候,洞穴却毫无预告地变亮了。 云猎把手挡在眼睛前面,错愕抬头。 第66章 vol.3|25 让我们恭喜这对仇人 管事手上提了盏灯,穿过水堤,朝囚笼这边走来。光线十分强烈,不像寻常烛火可以发出,照得人视网膜一阵阵发痛。 云猎将眼睛捂得更严实了些,从手掌的缝隙里打量着对方的行动。那双脚在她的笼子面前停下,光亮倏尔移近。无形的力道将她胳膊拨开,管事将灯凑到她脸旁边,像是做出厂检疫似的,悠悠扫视了一遍。 感受到压在自己手上的束缚力,云猎没有急着反抗,而是忍住不适,观察他到底有何意图。 见没有什么明显的外伤,管事舒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掌门大人要见你,走吧。” 云猎立刻问道:“见‘我’?那青陆她们呢?” “你去了自然就知道了。”管事不给她继续说话的机会,手掌翻转,按在了铁栅上。 下一秒,世界陡然旋转,古朴而素净的房间代替石壁,出现在她面前,可铁笼却没有消失。视野被栏杆切分成一截截,但还是能够看出来,这房舍的布局与扶月峰有相似之处,只是面积要大上许多。 陈设古玩摆得很少,书架上倒是满满地码着卷轴,一笔一纸都有灵光闪烁。帷幕轻扬,挡住远处的布局,望不见门和走廊在哪里。云猎遗憾地收回视线,感觉要从这天罗地网的房间里逃出去,恐怕不容易。 尽管房间里只有一个人而已。 匡行秋站在窗边,望着天空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久违的阳光从窗前照进来,微风拂过枫树林,世界变成淡而柔和的金色,一切皆如仙门胜地,萦绕着中正平和之意。听到身后的动静,他从光里转过身来,远远看着她,像是有刹那恍惚。 然后他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云猎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匡行秋。他越走越快,惶然失措,慌张地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碰一碰她,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时停于半空,指尖竟然隐约有些颤抖。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像被空气烫到一样收回手,只是隔着栏杆,遥遥注视着她脸上消瘦的轮廓与栏杆的刻印,目光如有实质,仿佛要抚平这些痕迹。 她无法站直身体,只能将腿稍微屈起来,保持着这个令人狼狈而酸痛的姿势。没有谁会喜欢将自己的窘况展示给别人看,何况还是如此漫长、如此细致的凝视,云猎忍无可忍,感到一丝烦躁。 她打破沉默:“有事吗?” 有事就说事。 匡行秋温声哄她:“师妹,别怕。……我只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云猎说:“这不还没死吗。” 一望而知的情况,而且管事又不可能不与他报备,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但是,我能看出来,你瘦了好多。” 她反问:“那你到底看完没有?” 就算她是一道鸡兔同笼的数学题,长着八个脑袋二十四条腿,这么长的时间,也够看一遍并且把方程解出来了。 “……嗯。” 他仍然望着她,眼角染了一抹嫣红。沉默很久后,他好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地说:“是我不好。是我回来太晚,让你受这许多委屈。” 云猎有点好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受委屈了?” 匡行秋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我说过的,在我面前,你可以不用逞强。” “我不逞强,怎么能在这个小小的笼子里站住?”云猎没心思再和他打锋机,厌烦地回答,“如果你用说这些话的功夫放我出来,我倒可以相信你是真心疼。” 但匡行秋还是没有放她出来的意思。 * 他蹲下身来,目光与她相接,很温柔地陈述道:“师妹,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谣言无数,我必须要给出一个足以服众的解释,你明白吗?” 云猎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感觉一阵冷意盖过痛觉:“你要……” 匡行秋还是十分耐心的样子,好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正清门的掌门夫人,注定将成为正道表率,清白而无可诟病。师妹,我可以用我身为掌门的名誉下聘,还你安宁。” “我是扶月峰的峰主,不是掌门的夫人。”云猎听得只想冷笑,一口回绝。这个副本里的时间流速太慢,她怕冷却时间不够用,所以轻易不想动用卡牌,但这并不代表她全无反击之力,会任由宰割。 第115章 技能卡攒下来,是留给关键时刻用的。 现在就是那样的关键时刻。 她做好了用【所指】夺走囚笼命名的准备,但是匡行秋却如同能够看穿她心中所想,淡淡一笑:“师妹。正清门不能有一座不清白的扶月峰,山门里也不能有一群出身存疑的修行者。” “你威胁我?” “并未。我知道师妹疼爱那些孩子,所以自然也想为她们考虑长远,这只是个提醒。当然,我知道师妹受了委屈,如果对我有恨,我绝无怨言,你怎么发泄都可以的。” 他说得太坦然,也太柔和,好像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一份无声的攻击,足以让发问者感到一拳打上棉花的压抑感,以及某种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陷入道德洼地的苦闷。不幸中之大幸,没有其他人在场,不然云猎都可以想象得到,自己一定会被冠以“不依不饶”“疯女人”之类的名头,遭受更多指责。 为了还留在饬戒堂里的人,云猎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理智下来。她说:“就算我们勉强成婚,我不愿意,难道这段婚姻就会幸福吗?” 匡行秋这次真的伸出了手。他手指穿过铁栅栏,把她碎发拨到耳边,温和地说:“日子久了,就好了。” 这简直是云猎听过的、最恐怖的七个字。 忍字头上一把刀,云猎不得不咬紧了自己的牙齿,才克制住当场出手的冲动。她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的剑呢?” 匡行秋继续玩着她的头发,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又一圈:“那剑旧了,我会给你做一把更好的。你想要什么?仙器,圣器,洞府秘藏,我全都可以给你。” 沉默两秒以后,云猎反而真的不再生气了。 她语气平平,公事公办:“匡门主,我已经拿出了我的诚意,但诚意也是需要诚意来换的。你说得对,我在外界或许已经身败名裂,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是不是这个道理?如果我就这样孤身一人进入这场婚姻里,那我不介意让这个本来就难堪的开头变得更难看一些。” 这话说完,她感觉自己的头发又落回了脸边。 匡行秋站直身体,笑意莞然,如同隔着笼子看一只张牙舞爪的宠物猫。他颇为包容地注视了她两秒,应允:“好,师妹要什么,我当然都同意。” 云猎竖起手指:“第一,立刻放了青陆和陈湛,从今往后都不会以任何形式为难扶月峰上的任何人,保证她们的修炼照常进行;第二,把我的上阳剑拿来;第三,把我放了。你总不会要和一个铁笼子拜堂吧?” 虽然本质上也差不多就是了。 匡行秋挥了挥手,囚笼立刻消失。还好云猎已有心理准备,身体下意识绷紧,才没摔倒,但也不由得趔趄几步。 他握住她的手腕,将人自然而然带入怀抱,垂首贴在她耳朵边,只说了一个字。 “乖。” 云猎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匡行秋以为这是她顺从的表示,低声一笑,摸了摸她披散的头发,见她这次没再反抗,眸光越发柔软。 “师妹,与我厮守,留下来吧。正清门什么都有,我们会很幸福的。” 而事实上,云猎伏在他肩头,面无表情,半个字都没听进去,脑海里不断回放着系统刚才突然响起的播报。 * 到处都是红色,整个世界像一汪巨大的牡丹花海。穿着绯红衣衫的仆役往来飞行,端着一盘盘仙酿和灵果;金红色的烟花在夜空绽放,碎作远星,变幻各种各样的花样;殷红的喜字浮在窗上,与酒红的帷帐遥相呼应。四处高悬水晶灯,流动出十分富有层次感的光线,将这无数种红照亮,正如牡丹花开,瓣瓣艳烈。 不过这些热闹都和云猎无关。 她被要求坐在梳妆台前,对着同样贴有喜字的镜子静坐,等待吉时。即使没有这些要求,她也被头顶沉重的凤冠压得疲惫不已,而盖头则完全遮盖了她的视线,让她连路都看不见。只要她稍微一动,婚服上这些叮叮当当的珠子立刻就会发出声响,将她的行动告知别人。 廊下有刻意压低的议论声传来。 “你看见她的凤冠了吗?听说上面一颗东珠就要三万灵石,就这,足足镶了几百颗呢!还只是给翡翠镶边的。” “嘁,这算什么?好歹是修仙之人,眼皮子别那么浅,就只知道盯着钱。更夸张的事还有呢,都说掌门为了给她寻找一件新的法器,不惜跨越千山,独自杀入那失传已久的太幽洞府……” “这么大的排场,掌门未免也太爱她了……” “娶这么一个狐狸精,真叫人担心。不知道以后……” “嘘,你说什么呢!” “哎?这窗子怎么打开了?糟糕,不会让她听到了吧?” 关窗的人踮起脚尖,朝室内看了一眼。重重罗帷深处,依稀能见到穿着红衣的女人端坐在桌边,双手平放。 一动不动。 第67章 vol.4|26 这个婚是非结不可吗 设宴的大殿里,酒香渐浓。宾客们热络地攀谈着,虽未正式开席,已有觥筹之声,处处缭绕着热闹而繁华的气息,完全看不出前些日子还在为魔教而发愁。这样的场合里,有一两人离席走动不算什么,谁也没多注意。 姜君好顺利地溜到门口,准备抬腿时,看到自己的影子突然伸长了。 第116章 阴影很宽,一直铺到台阶上面。 就在她差一点踩到的台阶上面。 她扭过头去,灯烛很亮,可以凭记忆认出来人:“……匡掌门,好巧。” “好巧。”匡行秋低头行礼,“是酒馔不合胃口吗?姜谷主要去哪里?” 姜君好打了个哈哈:“这不是和新娘交好一场吗,我想去给她添妆。” “吉时将至,婚事将成,届时姜谷主便可以见到她了,想来不会久等。”匡行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见姜君好还是站在原地,没有退让的意思,他微笑起来:“当然,如果姜谷主不嫌山间风急,想站在这里等,也请随意便是。毕竟,吉时真的很快就要到来了。” 说完,他抬头看向高处。 仿佛听到人间的对话,一声苍凉的凤鸣穿过夜空。烟花满绽,星吹化雨,宣告着典礼正式开始。 * 窗纸亮成银色,爆竹声不绝于耳,远远看去仿佛置身白昼。青陆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挡住从那边照来的光:“好刺眼。” 从饬戒堂离开后,她的视力好像受到些许影响,总是喜欢像云猎一样用手遮光。陈湛自己并没有遇到这种情况,但想着或许体质不同,没有多问什么。 她只是回答道:“这样也不错。到处都亮,等会儿路上好走。” 见她们说话,管事谨慎转头,看了一眼。这两个是掌门夫人亲自点名放出来的,说必须要见到人才能放心,所以掌门允许她们前来送嫁,只不过却须得看紧了。 还好是些无关紧要的废话,而新娘规规矩矩地坐在喜凳上,大约并没听到。见状,管事放下心来,冲喜娘点了点头:“时辰已到,送夫人上轿吧。” 他这一声令下,屋里顿时变得热闹非凡。喜娘引路,乐工起奏,仆役开门,而这还不算完,就连多宝架上的长剑也铮然振动起来,引得用于束缚的咒环一圈圈发光。管事皱眉看了一眼:“真是越忙越容易出岔子……差点忘了夫人的陪嫁。” 其实,在正清门众人看来,谈什么陪不陪嫁的呢?夫人从前是扶月峰峰主,扶月峰是正清门的一部分,那么自然也是掌门的一部分。拿自己的东西随给自己,就像左手倒右手,有这个必要吗? 等到最后,上阳剑成为了夫人唯一的嫁妆。 这支剑曾陪扶月峰峰主出生入死,走过烈风吹拂的大漠、冰光照耀的雪原,在江阳城的暴雨中杀敌制胜。如今,她将收起羽翼,盛服丽饰,成为掌门的夫人;而它也将披金饰彩,系上红绸,送她走完最后一程,迎来各自的终点。 管事将两个重点关照对象轮流打量一遍,指向青陆:“你,去把陪嫁拿上。” 没有这把老剑,等到交换信物的环节,怎么凸显掌门为夫人寻来的神器有多么厉害? 青陆把上阳剑取出来,端在手里,默默跟在喜娘身后。重门次第开,新娘华丽的裙摆在地上曳出波光,如同步步生莲,一路开向尽头处。两边的执礼弟子都不由得低头肃立,屏住呼吸,好像唯恐惊扰了这幅画面。 青陆嘴巴没动,耳语般问旁边的人:“你也看呆了吗?” 陈湛回答:“盖头太大,我担心师尊会不会跌倒。” 说完,陈湛果然上前,伸手要扶。喜娘把她拦回来,凶巴巴地瞪了一眼,让她不要扰乱仪式。 其实本来就是由喜娘扶着新娘子走的,等会儿也要由喜娘扶人上轿。这么一个小插曲后,她们走过大门,已经能够望见花轿。八匹天马悬浮于空,在烟火下闪动着透明的翅膀,轿顶不断有鲜花绽放,香气清远,熏人欲醉。 陈湛看着那顶小轿,低声道:“没想到修真界的婚礼也用这个。” 青陆不知道她在感慨什么,但还是以自豪的语气解说道:“这是修仙者才能驾驭的灵花乘,远不是凡间花轿可比。那些驼轿的马都是灵兽,翱翔时如履平地,不会令轿子有丝毫振动;轿厢用了千年古檀,可以温养身心;上面缠绕的花都是凌云仙种,不但颜色极好、花形极正,而且有辟邪之用。” 陈湛点头承认:“是做得很豪华。” 每个环节都给她同样的感觉。看起来炫目繁复,但流程和传统的婚礼别无二致,没有打破任何东西,也没有改变任何东西,仙人们自诩超凡,其实像在玩一场庄重的过家家。 所以,再豪华的轿子,终究也只是运输工具而已。 烟花烧完了,世界变得很暗。灯火泛黄,照在夜色里,红彤彤的花轿和喜服仿佛越来越厚,压得人喘不上气。 夜更深处,铜锣一敲,两片叶子扑簌簌地掉落下来。 * 在动听而庄严的钟乐声中,喜娘托着新嫁娘的手,将人送进轿厢里。盖头本就将新娘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帘子一放下来,连那双绣得极为精致的尖头绣花鞋都见不到了。 让陈湛略感意外的是,青陆一直以来表现得对云猎颇为依赖,在这个重要的时刻里,却是半点不舍都没流露出来。 青陆察觉到她的目光,问:“陈师妹,有事吗?哦,你不必害怕,一会儿跟在我身后就行。” 陈湛默了默,还是将这个问题说出口了:“青陆师姐,你看起来……一点儿都没有舍不得师尊。” 青陆莞尔,腾出一只手来摸摸她的头:“为什么要舍不得呀?师尊成婚,这是好事,她以后也依然是咱们的师尊呀。而且,师尊和掌门在一起,就永远都不会离开正清门了。” 第117章 陈湛觉得这话不对,想要反驳,但却没来得及开口。仆役已经牵来两匹备用的天马,恭敬却不容置疑地请她们出发。 几人随行在后,腾飞而起,如同流星划过夜空,直向主峰而去。 还没落地,陈湛就看到了等候的人们。她第一眼认出了那个曾在棋牌室里见过的、姓姜的姐姐,见这位姐姐半个身子都探出人群,又不断踮脚,目光紧紧盯在花轿上,眉宇间能看出些许烦躁和焦急。 姜姐姐看到她的时候,愣了一下,似乎也认出来了。 没有人注意到她们的对视。众人目光一半被声势浩大的送嫁队伍吸引,一半还黏在匡行秋身上,这不只是因为他是今天的主角,更因为他仿佛自带一种引力,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陈湛当然也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匡行秋站在最前面,红衣将他本来就美丽的面容衬得越发绝世,清而不素,艳而不俗,衣角随风翻飞,从原本谪仙般的气质中孵出一点妖冶,牵动着看客的心神。 而这样一张极美的脸庞,在见到花轿时,仿佛立刻被点亮了,迸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彩。他眸光灼灼,快步上前,将其他侍从悉数挥退,自己将新娘从里面抱了出来。 便有看客打趣:“听说匡掌门与夫人伉俪情深,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另一个不知什么门派的长老跟着笑:“是啊,令我们看了,都羡慕得紧。匡掌门今日已得佳人,就不要再向我们炫耀了,快些进屋礼成,我们也好吃两口酒,散一散这心里的郁闷嘛!” 于是众人哄笑不已,自动分出一条路来,目送匡行秋抱着人走向大殿。 就像陈湛所预料的那样,婚礼仪式也是老一套换汤不换药的东西。眼看祝词诵毕,即将对拜,她心跳得越来越快,捏紧了自己的手掌—— 就在这时,一道厉喝从殿外传来,煞气十足,干脆利落,霎时打断了修士文雅的声音。 “住口!” 上阳剑身上亮了又亮的咒环熄灭了,陈湛刚准备发动的技能卡消失了,姜君好张到一半的嘴却张得更圆了。不止是她们,所有宾客都不约而同扭过头去,看向声音的来处。 踏、踏、踏。 靴子踩在光滑的地砖上,滴落一道道血迹,发出厚重声响。说来讽刺,这些血迹却与婚礼处处大红的布置遥相呼应,给人一种仿佛本该如此的感觉。 先是靴子,然后是利落地扎进鞋里的纯黑绑腿,接着是墨色战甲、战甲所包裹的高挑身躯,以及一张因为伤痕而显得更加冷厉的脸。 女人手持重盾,身背长刀,缓缓地走了进来。 修士惊得目瞪口呆,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还在机械地念着自己的台词。来者扬手从背后把出刀来,刷地指向他,一字一顿,清晰地说道:“我让你闭嘴。” 还有几滴红得发黑的血,从她高扬的刀尖上滚落下来。 那修士立刻把册子一合,躲到了喜桌后头。 匡行秋脸上笑意缓缓散去,转身看她:“道友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所有人都听到了回答。 她说:“我是来抢亲的。” 第68章 vol.4|27 新娘她武德充沛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哪个字说得不清楚。但是人们却像没听清似的,又或者是没听懂,在极其短暂的静默过后,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骚动来。有的劝她何必与名门结怨,有的打圆场说并不好笑,还有的与亲友议论看戏,千百种声音将殿堂挤满,吵嚷不休。 然而,正如龙卷风的风眼往往最安全那样,这场风暴的中心,却也成了整座大殿中最平静的地方。 穿着红衣的新郎一言不发,穿着黑衣的劫匪一动不动。 两个人站得笔直,分立对望,打量着彼此。只有血黏答答地落在中间,像进军的鼓点般越奏越密。 正清门几位峰主作为婚礼的主家,听到有人闹事,都连声说着“借道”,从宾客中挤过来,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沈苏性子最急,跑得最快,几步冲到过道上,正对上不速之客的脸,顿时睁大了眼睛,扬声怒喝:“魔头,尔敢!” “魔头?” “怪不得看她眼熟,这不是太玄谷那个坠入魔道的叛徒吗?叫什么来着……好像姓江。我想起来了,江楼月,之前还在试炼上见过呢。” “莫非是太玄谷的人给魔教递了消息?” “姜谷主,这你可得给我们个说法吧?——咦?姜谷主??” 最后说话的那个人扭过头去,面露困惑,挠了挠头。 姜君好原本站立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 她消失了,像一颗不知掷向什么地方的打火石,火星落在原本就已经充满硝烟味的空气中,将爆炸波轰然掀开。 * 爆炸的最外层,当然是峰主和管事们。沈苏手指一勾,立刻把门窗齐刷刷闭紧,大声喊道:“太玄谷谷主叛道通魔,包庇恶徒,罪孽深重,快把人找出来,别让她跑了!诸位仙友,请助正清门一臂之力,破邪魔以卫太平!” 此事非同小可,然而观礼来宾众多,四处又摆放着华丽的装饰品,望之满眼朱红,并不方便动武。这原本用来烘托喜庆氛围的一切,此刻都变得无比碍事,叫喊声和脚步声搅合翻覆,人潮变成无规则涌动的浑水。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动了起来。 第118章 乱中不知是谁叫了句“姓姜的!别跑!”,搜寻的大部队闻声转向。沈苏传音结阵,宣布全面封锁仙门。刘管事惦记着给自己惹麻烦的陈湛,觉得这事是将人彻底扳倒的好机会,往扶月峰那桌走去。陈湛抬头看见邻桌弟子手掐法诀,准备从侧面突袭魔头,扬手连杯子带酒重重砸出,趁人没反应过来拔腿便跑。青陆在喝止师妹、报告尊长和关心师尊三者间纠结片刻,拿着上阳剑也追了过去。江楼月听到了旁边吵闹不休的动静,但是她知道擒贼先擒王,眼前这个男子才是剧情的核心,而且信得过方寻的配合,因此仍然将刀对准匡行秋,连头都没有扭一下。 匡行秋只回答了两个字:“休想。” 江楼月说:“你怎么不问问她,是愿意嫁给你,还是愿意跟我走?” 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将视线投向新娘。 她本该是婚礼的主角,也是这一切的起因。但是她太安静,也太温顺,盖头将她遮得密不透风,连呼吸都传不出来,以至于满场闹来闹去,沸沸扬扬,全然忽视了这里还站着一位主人公。 匡行秋注视着她,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定理:“她是我的。” 然后他微微俯下身去。 只有离得最近的江楼月,才能听到他口中轻声念诵的“行礼”二字。也只有江楼月,才能感觉到空气随他命令而流动起来,推着新娘的头一点一点低下去。 如果对拜结束,这两个人将完成婚礼的仪式,缔结符合世俗意义的夫妻关系。尽管江楼月可以把这一切当作游戏,但她也清楚地知道,所有的rpg游戏都会迎来剧情结束的时刻,根据之前的分支选项打出对应结局。 如果这是一个乙女游戏,那么她仿佛已经可以看到“喜结良缘”的大字出现,云猎和匡行秋相互依偎的身影永恒地定格在火红cg中,花瓣飞扬,故事落幕。 她不能让云猎、让自己、让所有人的结局就此定论。 【冰山原则】全力运转,感受着身体里澎湃的力量,江楼月毫不犹豫,劈刀斩下。 在如此迅疾的刀锋面前,世界仿佛被杀死了一秒。空气不再朝着新娘的脊背挤压,匡行秋疑惑地动了动手指,上阳剑挣脱咒环,青陆要喊陈湛的话卡了壳,刘管事蓄势待发的束缚术熄灭,沈苏维持阵法的手忽然失重,马上就要找到那最初喊话之人的搜寻队们原地打转,不明白寻踪术为什么不管用了。 众生定格,失声的新娘却活过来。 云猎双手把盖头用力一掀,扔到匡行秋脸上,爆发出她今晚以来最嘹亮的声音:“我撑不住了,快跑!” 红绸缭乱,却远不足以遮住匡行秋的视野。真正阻碍他行动的,是江楼月那柄不偏不倚落在他与云猎之间的长刀,而这女人立刻又化劈为扫,直接向着他胸膛划去。 这一切都恰好拦住了他追上去的脚步。 即使灵力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再次变得服从调动,云猎却也已经闪到旁边。更别提上阳剑像是疯狗似的冲来,与江楼月配合进攻,寒光密布,让他暂时分不出神施法。 战局似乎隐约开始变化。 * 云猎借着柱子和装饰藏住身形,匆匆把最外面的大袖衫脱下来。好在这个世界设定复古,衣衫只以系带固定,伸手一拆就能扯掉,她便又麻利地解开腰带,从哗啦落地的一大堆裙子里跳出来。上袄就算了,要解的结太多;虽然交领袄配战术短裤,作为时尚来说还过于超前,但反正穿在自己身上,祸害的是别人的眼睛,没必要为此浪费时间。 她得把这时间节约下来拆头发。凤冠珠钗倒是好处理,手掌往上一抓就能收进【背包】里,但是为了漂亮,喜娘将头发缠来缠去,盘出许多花样,扯得她头皮紧到发疼。 实在是忍很久了。 “姐姐,你一个人看不到后边,我来帮你。” 陈湛从后面冒出脑袋来,小声唤道。她很机灵,趁着刚才短暂的混乱寻摸过来,此刻三下五除二帮云猎把头发拆开,又问:“姐姐会扎头发吗?我帮你,马尾还是盘头?” 她记得云猎原本是短发来着,不知道会不会自己梳头。 “没事,不用麻烦。”云猎摇摇头,把【留痕之刃】叫出来。 一刀划过,青丝落地,她又找回了自己熟悉的发型,顿时觉得清爽许多,连日来的压抑横扫而空。 * 自从离开饬戒堂,云猎便被匡行秋囚在身边,别说是和陈湛碰面又或者接触上阳剑了,连独处的机会都没有,起居行动都由匡行秋控制。眼见消息传递不出去,她只能一遍遍地梳理自己已经拥有的东西,希望能从中发现生路。 【神与物游】好用,但冷却时间太长,相当于只有一次机会;【能指】可以创造一个“云猎”的幻象来帮助金蝉脱壳,但只要匡行秋碰到幻影便会露馅;枪和炸弹能不能伤到修仙者尚属未知,而且如果现在就杀了匡行秋,必然会让自己和陈湛都陷入重围。 最好的时机,还得是婚礼那天。 那天她才可以出去,才能见人。 云猎甚至对着抽出来的医疗包认真思考过,如果把头孢放进匡行秋的交杯酒里,能不能干掉他呢? 最后,她把这个计划列为了备选下下策,不止是身为资深玩家的直觉令她抗拒“婚礼”这件事真的完成,也是因为系统播报。 第119章 当匡行秋向她提出婚约的时候,她听到了系统久违的提示音。 【检测到玩家游玩进度达标。游戏节点确认。任务解锁。】 【玩家请听题。】 【古文理解:阅读材料,回答以下问题。】 【君子曰:学不可以已。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1.请找出选段里所有的通假字,并解释含义。(4分)】 【2.取于蓼蓝草的靛青染料,和借助车马赶路的人,都在自身原有的状态上取得了进步。你认为这两种进步是一样的吗?如果车马也像染料和寒冰那样发生变化,可以远致万里,那么这种进步是属于使用它的人,还是车马本身呢?请结合实际予以论述。(9分)】 【通关奖励:[离开长生界]*1 [金奖券]*1】 【答对得分,答错扣分,跳过不得分。】 【负分淘汰。】 在这个开放式的世界里,云猎已经停留了太久,又生活得太真。种种恩怨缠绕起来,有时候她自己都会恍惚,忘记这只是大游戏里面的一个副本。 进入房间之前,她曾听到一段似是而非的话,像是游戏开局的过场动画,又像是系统所提出的诘问;进入房间之后,系统再无动静,以至于云猎以为那就是此行的任务所在了。然而系统所发布的题目,却清楚地提醒云猎: 报仇也好,正名也罢,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只有找到房间的出口,方可彻底脱离。 基于这种考虑,云猎选择了动用【所指】这张卡。 效果:你能够暂时将指定物体从它的“能指”中剥离出来,使其失去命名,并无法被指涉到。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灵力”是一切法术运转的根本。试想,当一个人按照习惯去调动灵力,却发现自己只不过是打开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盒子,会怎么样呢? 当然,由于仙侠世界对“灵力”的认知太过深厚,想要将能指与所指剥离开很难。即使是以她全部满绩的语言学课程做担保,恐怕也只能坚持短短的一瞬间,因此她必须谨慎地选择那个时机。 她等了又等,忍辱负重,终于在大殿之上发动卡牌。 ——那确实是转瞬即逝的一霎,但是足矣。 云猎将已经陷入冷却时间的【所指】收好,把菜刀握在手里,快速地和陈湛分享了自己的计划:“走,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去找门!” 第69章 vol.4|28 命运接力 说是事不宜迟,但云猎才从柱子后面冒出头来,立刻又推着陈湛躲回去。 就差那么两三厘米,一支光箭紧擦着她的脸掠过,深深没入正后方的柱子里。经过这片刻功夫,战况再次升级,由于正清门人纷纷加入增援,大殿里几乎快要没有落足之地了。江楼月吸引着绝大部分火力,但还是有人注意到她们两个,开始往这边聚拢。 视线追随着那道飞过的黑影,陈湛下意识转过头。 光箭从头到尾羽缓缓碎裂,光点凋落,露出木头上的菱形深洞。她咽了口唾沫:“好凶。” 云猎低头看了眼自己这身辨识度极高的装扮,反应过来。她找出一支手枪交给陈湛,语速压到最快:“这样不行,目标太大了。我走东侧,你找西侧,不管谁先找到出口,都以开枪为号吧。” 分兵不是好办法,可不分兵也没有办法。陈湛睁大眼睛,想说什么又猛地刹住,最后还是接过枪,重重点头。 “姐姐,我们出口再见。” “一定要再见。” * “再见吧您!” 姜君好一肘捣在眼前赫然放大的脸上,惊魂未定,深吸了好几口气。 她才从【自己的房间】里钻出来,就正好撞上一个跑过来的弟子,狭路相逢,彼此都被对方吓得不轻。在这种情况下,姜君好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大部分人受惊时的本能动作——抬手挡住惊吓源产生的方向。 所以她将自己面容护得很好,没让对方意识到是谁,紧接着便梆梆两拳跟上,将人揍成了个棒槌。 而今胳膊肘撞到头骨上,荡得是满眼金星,砸得出结实闷响。眼看这人仰面栽倒,姜君好才缓过神来,气冲冲地补了一脚:“走路看道啊。” 她早就攒满怒火。进入房间以来,姜君好烦透了所谓正道人士提防的眼神,也受够了太玄谷内部的排挤和算计;尽管不知道那个素未谋面的叛徒是谁,但她却每天都要在为此而引发的余波里挣扎,直到余波渐渐卷成漩涡,竟有赶尽杀绝之势。 所以她原本都和投奔而来的方寻商量好了。趁着这些聒噪大蟑螂聚集一堂,等婚礼进行到高潮,直接一把火烧了这个地方,带云猎逃跑—— 结果熟人偏偏在这时候出现了。 来不及为重逢欣喜,来不及抓住机会让她喊自己一声师尊,也来不及掂量该怎么让两边的计划配合上,她便听到有人说出了江楼月的身份。心知其他人不会放过这个连坐的机会,姜君好满脑子都亮起转向灯,开始疯狂地思考要怎么破局。 算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先到道具卡里躲一躲。 江楼月既然来了,必定会出手。等她用打斗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她再用奇袭转移回来,简直是天才般的作战方案嘛。 第120章 解决掉眼前的麻烦,姜君好抓紧时间环顾周围,发现情况还真和自己预料的差不多,心情顿时好了不少。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抓着云猎的肩膀嘚瑟半个小时,把此时此刻涌现出的二百种自夸之辞都朗诵一遍,看那个人脸上露出又无奈又忍耐的表情。 不过嘛…… 现在还不是时候。 姜君好哼着小调,一边伸脚绊倒两个往江楼月那边跑的剑修,每人后脑勺上雨露均沾地来一肘子,一边取出备用的闪光弹,悄悄蹲下身去。 拉环将空气扯破。 * 破洞越扯越大,刺耳的嗤啦声让方寻不得不停下脚步。 他扭过头去,看到衣服上刚才被划破的地方又变宽了些,开口一直裂到尾椎骨处,已经隐约能看到几簇白色长毛,正松蓬蓬地从针脚边挤出来,仿佛迫不及待要把自己抖圆些似的。 还好衣袍本就是一袭纯白,不仔细看便很难认出来;也还好发冠束得很紧,还能将一双狐狸耳箍在里面。方寻不知道这样的伪装还可以坚持多久,只能把衣摆抻了抻,加快寻找出口的速度。 此刻大家都行色匆匆,他这番举动不算显眼。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地上转了一圈,又假装捡东西往酒桌下面看了一眼,都没有门的踪影,方寻眉头微微一皱。 他收回视线,准备起身,却听后边传来一道惊呼。 “你这衣服里面是什么?糟了,你是——” 那人站在旁边不远处,低头打量着方寻因为蹲下而披散开的衣襟,两眼溜圆。 只是这句话并没有说完。 一切巧得就像老套戏剧里为了圆场而写的桥段。方寻回首看他的时候,恰好错开了前方那一轮如旭日般爆开的耀眼强光。对方却是正面朝光,被晃得短暂失神,恰好没有注意到方寻挥出的拳头。 以及拳头里紧攥的寒光。 刀落血起,方寻把人往桌子底下一团,状似无意地拐了个弯,再次消失在人潮中。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刘管事着急忙慌地跑了过来。因为眼前还隐隐约约闪着白斑,刘管事有些看不清路,没提防撞在一张木桌上。 木桌以极小的幅度摇晃了两下,力度微妙地分摊向桌腿,让原本稳定的结构出现一点偏移。这种偏移不过转瞬即逝,但却也足以令原本靠在上面的东西失去平衡,朝外边栽去。 看着咚一声倒在脚边的尸体,刘管事先是呆呆地站了两秒,忽然正色怒吼:“那江大魔头的援军混进来了!她准备了后手!小心混进来的魔教余孽!” * “后手?” 匡行秋玩味着这两个字,垫步一跃,避开上阳剑疾刺而来的锋芒,望向面前交手之人。 他笑了笑:“不愧是能做魔头的人。” 虽然隔得有些远,不过江楼月也听到了那个老男人所喊出的话。她心里微微发紧,不知道是谁被捉住了,但攻势却没有因此而减缓半分,反倒越加凌厉起来。 不论是谁,只有她这边打出优势,才能减轻那边的压力。 打就完事了。 江楼月没有为了满足对手好奇心而让自己死于话多的习惯,匡行秋却很有聊天的闲心。毕竟上阳剑刚才一击扑空,旧力不继,新力未生;而她长刀虽勇,却也因为长和重略失迟滞,就在这片刻的空当之中,匡行秋立时收手结印,身前浮现一轮光盾。 刀锋劈在盾上,溅起一串碎火,声如钟鸣。 这么重的声响,却也盖不住匡行秋接下来所说的话。他手起光盾,唇角轻抿,敕令刹那间传遍整个大殿。 “为防魔教潜入,烦请各位道友稍作配合。望诸位此刻停止一切动作,站在你们原本所处的位置上,分别与自己左右的人确认身份。” “凡不能施展出正道心法者……” 接下来的命令,人们并没有收到。匡行秋话音未落,便见长刀忽然从江楼月手中消失,下一秒连她人都消失不见。 再下一秒,一个身影如猎豹般从天而降,不借助任何兵器,直接以最原始的拳头向他侧方袭来。 拳意凛冽,杀意更盛,挥出的无数道残影间,竟然隐约像有冰山耸峙,山下洋流汹涌,带着誓要撞碎一切拦路障碍的力量和速度。 * 速度太快的时候,要刹车就很费力气。 眼看马上就能跑到墙角,陈湛却听见了匡行秋所下达的指令。大脑还没有把处理好的信息传给四肢,她身边的人已经全都停住脚步,整齐划一,标准得很。 这就显得她奇怪起来。 顶着旁边一道两道缓缓转来的眼神,陈湛用力绞住腿上的肌肉,重心往后一沉,终于停下。 那些纠缠在她身上的目光却并未因此消失,反而越来越紧,也越来越冷,充满恶意地打量着她。 让陈湛庆幸的是,周围暂时没出现在宗门里见过她的人。所以她绷紧身体,装作平静的样子对视回去。 反正她身上也穿着正清门的服饰。 她左边的人终于开口了,嘴巴一张一张,露出白色牙齿:“这位师妹,请证明一下你的身份。” 陈湛尽可能自然地反驳道:“你让我证明,你怎么不先证明自己?” 白色的牙齿在说话:“我们彼此认识,当然要你来证明。” “认识?认识又怎么了,说不定你们是一起来的,串通好骗我呢。” 第121章 白色的牙齿越动越密,一只手向她抓来:“你这么不情愿,看来有猫腻的就是你。” 陈湛用胳膊挡住他的手:“哎,好好地说着话,怎么还动上手了?莫非你早对同门存了杀心?要是再这样,我可要叫掌门大人来,检查一下你的身份了。” 那人似乎哑口无言,不得不在手上召唤出一道闪着金光的方印,然后很快便将之散去:“这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既然知道师兄不是坏人所扮,那我就放心了。”陈湛笑了笑,掌心微微翻转向外,金印已然浮现而出,“看来这里算是安全的,各位师兄等会儿也要多留心啊。” 【技能·夺胎换骨】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北宋僧人惠洪在《冷斋夜话》中写下的这句话,经由黄庭坚提炼,成为了“夺胎换骨”这一支撑着江西诗派的重要命题,也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史上颇具特色的一笔。 所谓夺胎,是保留前人已经写就的诗意;所谓换骨,是用另一种语言将其表达出来。黄庭坚崇尚杜甫,曾以“无一字无来处”评价杜诗,而这种对典故的推崇和对传承的重视影响着他的诗歌创作观,从而形成这一理论。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初学者们固然可以快速地了解前人瑰丽的语言遗产、掌握诗歌基本的创作规律,但却容易因此而忽略文学创作最本质的源泉,也即生活本身。 批评家们肯定这一理论在特定时代下所产生的文学史意义,也反对它拾人牙慧的积弊,这种复杂的情感交织起来,让“夺胎换骨”这个概念历久弥新,至今仍然时时被人提起。 效果:你能够模仿指定对象的一个动作。 条件:*1.考虑到模仿前人作品的诗人们往往将书册摊开在要学的那一页,因此,你只能模仿自己此刻看到的人。 *2.同理,选中对象后,你只能模仿此人最近四个动作中的一个。 *3.如果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此人会写律诗,选择范围可以扩大到最近的八个动作。 *4.如果有明确的证据表明此人读过莎士比亚,选择范围可以扩大到最近的二十四个动作。 *5.抄袭可耻,模仿必定与原版动作产生轻微出入。 *6.不过由于诗意仍存,因此该动作给他人的观感会保持大体一致。 冷却:6小时。 卡牌悄无声息地发动,又不着痕迹地消失。陈湛感觉自己里衣都被冷汗打湿了,布料黏在背上,如同那些人仍然犹疑的目光。 不过片刻之后,他们似乎实在找不出可以挑毛病的地方,便像收到任务材料的npc一样挥了挥手:“你也当心着点。” 听起来不像什么关切之语,咬在那两排森白牙齿里,更像威胁。 知道这关算是过了,陈湛没有多说什么,很配合地点点头,继续朝墙角走去。 她打算先从外围搜起。 * 搜寻变得更艰难了。 趁着西边那人往外侧扭头,云猎脚步一动,贴着柱子挪了小半圈,将自己遮挡住。柱子这头的人却正往前看,只要她再往外站那么一点,必定会被他看见。 云猎大气也不敢出,把呼吸压到最轻,耐心地等他去和旁边人互相验证,这样她才能溜到下一根柱子后头。 她算体会到了,绕柱而走真的是一门技术活。 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人头颅每一寸微小的移动弧度上,云猎的心神此刻上紧了弦,半点不敢放松,只准备随时把自己当箭矢发射出去。 正因为紧张到如此极致,突然被人从后边拍了肩膀的时候,她真的险些要出刀了。 还好脑袋比手更快一步转过去,她看见青陆写满焦急的脸。 “师尊,您怎么在这里?怎么还穿成这副模样?掌门大人……真的让他们对你动手了?” 是用了传音入密的法子。 云猎没法说话,只冲她摇了摇头,比出一个“嘘”的手势。 “这样不行的……”青陆急得绞起手指,“您是扶月峰的峰主,怎么能沦落至此……!” 她越说越慢,咬一咬牙,最终抓住云猎的袖子:“师尊,您随我来,我知道封锁大阵法力最薄弱的地方在哪里。” 出去? 云猎第一反应便是拒绝。门还没有找到,朋友们还在这里,她绝对做不出来一走了之的事。 但青陆那双澄澈的眼睛,令她不由得想起系统这次所出的题目。 “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云猎心里微微一动。 于是她踌躇半秒,点头应允。 第70章 vol.4|29 破阵曲 有青陆这位内部人士带路,她们很快找到一扇装饰性的小窗,因为隐蔽而无人看守。沿路潜行,凝息屏气,等到从窗户上爬出来之后,云猎才终于畅快地呼吸起来。 花火尽散,夜空已经黑得透透的。古朴而神秘的符文如同星河般流淌天际,罗织成网,将整条山脉都封锁在内。主峰上依旧灯火通明,贴着喜字的灯笼随风摇曳,成为大地上唯一的光源。 这里灯火越亮,越发显得天与地之间的夜色深沉,山崖模糊地洇进云里。 也许是因为灯下黑,殿外值守的弟子们全在崖边警戒,一心防着援军从外部攻破大阵,谁也没想到有人能从掌门亲自把守的地方闯出来。青陆朝那边望了一眼,见没被发现,便踩住窗棂,纵身一攀,灵活地翻到了屋檐上面。 第122章 云猎跟在她后边。 屋顶通铺琉璃瓦,十分光滑,被烛火照得流金溢彩。青陆走到接近正中的位置,拍拍灰尘,盘腿而坐,抬起头来。为了防止打滑,云猎不得不降低重心,挪着鸭子步过来。她在青陆旁边蹲下,也朝上看去,发现浮光遥远地闪烁着,像从海底望向月光照射的海面那样。 青陆伸手指向天空:“刚才结阵时,沈师叔的灵力出现过缺口。虽然很快就补上了,但这一截却也变得很薄弱,有形无实。” 云猎听出来她话没说完,所以并不回答,耐心等待着下文。 停了停,青陆才又开口:“但这毕竟是沈师叔亲手主持的阵法,只要有人从中穿过,他立刻就会发现。” “所以,师尊……” “要离开的话,只有一次机会呢。” * 夜空离得实在太远,即使云猎眯起眼睛,也看不清黑暗中是否有近似于门的轮廓。她抿了抿嘴,反问道:“我记得,你一直很希望我和匡行秋成婚?” “青陆只是希望师尊留下,因为青陆还有很多、很多问题想请教师尊。” 风轻轻吹,山间传来青草微苦的气息。 “可是,既然他对师尊动手,那么即使成婚,师尊也不会觉得快乐,还是会想走的。” 云猎静静地听着,扭头去看青陆的脸。这张脸已经看得很熟了,夜色倒映在她眼里,像玻璃珠。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抵在下睫毛边缘,没有落下来,只是将光影碎成许多小小的星辰,在呼吸中滚动交错,给人以泫然欲泣的感觉。 云猎在这张脸上见过各种各样的表情。关心、焦急、喜悦、紧张、悲伤,都和当时的处境配合得很好。每一个她们共同度过的时刻,如今想来依然生动;而此时此刻又更胜过往,浩瀚的幻景、离开的希望与告别的伤情混杂起来,简直引人心折。 引人沉浸其中。 所以云猎确实感受到那么一秒恍惚。她能够感受到青陆的情绪,但更记得,人体面部有四十余块肌肉,会随情绪而综合地调动使用。因此,哪怕表情只分七大类,却可以因个体的不同而千变万化,并与微表情搭配,向外界传递丰富到难以量化的信息。 好演员与三流演员的区别正在于此:许多明星被观众诟病,是因为他们只能笼统地演出七种情绪,拍戏活像魔方排列组合。但人是复杂的生物,恭喜里会有嫉妒,悲伤里会有释然,非常恨和非常爱都带来痛苦,因为血肉而生长的微妙之处,不是滤镜、剪辑与配乐能表达出来的。 “我知道了。” 云猎收回眼神,递给她纸巾,活动一下蹲得发麻的腿,站起身来。 “擦擦吧。如果像刚才那样忍住眼泪,嘴巴也会跟着发力,下次注意。” 如果此刻云猎低头,会看到青陆眼角泪水未干,却下意识地随着她的话抽动了一下脸颊,仿佛无数种情绪想要表达,以至于不知道该选择哪种感觉,头回露出了令人难以仅仅用一个词去概括的神色:“师尊怎么……” “其实本来还不知道,但现在可以确定了。”云猎冲她笑笑,晃了晃手里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金属制品,“还不到展开说这个的时候。虽然你应该不会掉下去,不过小心起见,麻烦往后站一点吧。” 然后她抡圆胳膊,将炸弹丢出去。 第一颗向着离大殿极远的空地,第二颗落在屋顶边缘。 * 伴随轰隆巨响,也伴随值守者们此起彼伏的“敌袭”声,天花板被开了个口。粉尘飞扬,云猎扒在洞边大声喊道:“匡行秋,你我二人之间的事情,连累别人算什么?” 还不等屋里的人反应过来,她竟双手一撑,将双腿垂落下来,坐在豁口边缘,居高临下地望着匡行秋:“女男婚姻,讲究的是两厢情愿。我也放下兵器,你也放下兵器,咱们堂堂正正地决斗一次,我便是输也心服口服。” 匡行秋袖子一甩,蓬勃力道爆发而出,将原本缠斗的对手们都远远打开。 他走到破洞下方,仰头与心上人注视:“若我不答应呢?” 女子手腕翻转,将剑锋抵在自己脖子上:“那就别怪我毁掉你最想得到的东西。” “师妹,不要做傻事!” “众目睽睽,名流齐聚,你若真能狠得下心娶一个死人为妻,不怕坏了正清门千年声名,大可以继续拒绝。” 匡行秋闭了闭眼睛,竟似有泪:“好,我答应你。” “我说了,放下兵器!都说匡掌门光风霁月,从前骗我无数次,这回也总该兑现一次诺言了吧。” 哐啷一声,折扇落在地上。匡行秋张开胳膊,示意自己手中已空无一物:“这样可以吗?” 女子歪头打量了他好几秒,才终于点头:“好吧,你一个人上来。” 男人身姿轻灵,逐空而起,即使是飞鸟恐怕也难与之比拟。这动作优美到了极致,却被粗暴地刹了车—— 就在他手指穿过女子飘然的衣衫时,另一个云猎从背后冒出来,手里握着破碎的琉璃瓦,这么多天来的憋屈化为使不完的力气,重重向他脑门拍去。 * “这一下听起来可真够结实,感觉是个保熟的瓜,沙瓤那种。” 姜君好感同身受地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轻嘶一声,点评道。 第123章 “他应得的。”方寻抱臂而立,尾巴轻轻摇晃,朝着云猎的方向,“果然上钩了。也不知道在他看来,姐姐的幻影说了什么,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我听到他说‘别做傻事’什么的……”陈湛若有所思,一瞬间想起了许多电视剧桥段,感觉自己全明白了,“天呐,他怎么会觉得姐姐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惩罚别人呢?毁掉自己,然后看着他荣华富贵、功成名就、长生不老,虽然得到了天下,但是失去了爱情?” 姜君好马上打了个寒战,捂住陈湛的嘴,无比真诚:“求你别说了。” 有人一见到【所指】幻化的“云猎”,就已经反应过来。比如陈湛,因为没听到枪声而觉得蹊跷;比如姜君好,打死也不相信云猎会真的在月光下变身成猫并且跑过来让自己摸。也有人听到了【自由间接体】那断断续续的信号所传来的内容,并且及时将消息传递出去,还在逃亡路上顺便捞起走散的同伴。 总之,不管怎么各显神通,趁着云猎这边用佯攻分走注意力,四人一剑成功地溜了出来。 “好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上去吧。” 江楼月把话题拉回来,手指点了点头顶那片天空。 云猎把手贴在剑鞘上,担任皇家翻译:“景照说他最多可以载三个人。” 然后她忽地沉默片刻,挑起眉毛,用手一敲剑鞘:“凭什么方寻除外啊?” 江楼月接着她的话往下数:“我用【净化】预演一次死亡的话,应该可以反向离开。这样还有一个人……” “我来吧。” 接下来的声音,却从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方向传了出来。 * 青陆站在离她们有一小截距离的地方,身前横着长剑,在风中浮浮沉沉。 她的头发亦被风吹起,遮住了面容。 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一遍:“我来吧。我的剑可以载两个人。这位魔头姐姐,你不用死了。” “青陆?” 云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由得往前走了两步,想要去看那双眼睛。 最初发现不对,是在什么时候? 大概从访云台上开始,就已经种下怀疑了吧。那时她就觉得奇怪,为什么匡行秋说话的时候,青陆会变得有些呆滞呢?为什么这两个人从来没有同时加入到对话中来,反而给她一种“交替上线”的感觉呢?为什么和老谋深算的薛盛荣对战时,青陆恰好缺席了最激烈的部分,而她一回来便赶上薛盛荣失去行动能力呢?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智能”型的npc可以量产,但真正拥有“智慧”的那个核心,却只能同时操控一个皮囊吧。 “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这句话出自著名的《劝学》,举凡高中生大约都会背诵。句子不难理解,是说君子并非天赋异禀,而是善于利用工具来达到目的。但是当系统发现无论什么剧情都束缚不住这群具有主观能动性的玩家时,单单挑了这两句出题,还将两种状态并列比较,意图就很明显了。 云端是在问她: 如果有一天,工具会进化它自己,甚至也学会使用其它工具,那么应该归功于发明它的人类,还是工具本身? 若是更进一步,这个问题还可以理解为…… 如果工具拥有自我学习的能力,能不能成为新的人类? * 夜风越来越凶了,搜查的脚步也越来越密了。剑身泛着寒意,将黑暗分作两截,人分立屋顶两侧。 青陆把头发挽到耳朵后边,眼角还有莹润而淡的光泽。 她大约是在笑。 笑得眼眶泛红,笑得声音颤抖。 她说:“师尊,你来检查一下,我的御剑术有没有进步?” 第71章 vol.5|01 进入 从门中穿过的瞬间,短得就像是幻觉。 明明上一秒视线还被不断放大的夜空铺满,星环般璀璨的咒文扑面而来,像要将人切成两半;明明流矢破空的声音还此起彼伏着,火焰将黑暗烧得通红,追兵的身影越来越近;明明山风还吹得人满脸头发,青陆圈着她的腰,在耳边问“师尊,我做得怎么样呢”,然后笑了一下,将她推出去。 明明这些感觉都还无比真实地留在云猎的末梢神经上,可她已经向前跌跌撞撞地扑了两步,跌进走廊昏黄的灯光里。 扑通声一响接着一响,云猎感觉自己后背被撞了好几下。她赶紧往旁边跳开,转过头去,见队友们像娃娃机洞口里的玩偶一样掉了出来。大家都变回了原本的样子,牛仔裤和卫衣上的污渍半点没变,乍看起来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方寻额头上撞出一小块红印,正慢慢地揉着那里,向她投来略显警惕与茫然的眼神,又在对视中逐渐破冰。不知道为什么,虽然毛绒绒的妖印已经消失,但看到方寻这副表情,云猎还是感觉他头上仿佛有副空气做的耳朵抽了抽,然后耷拉下来。 副本结束了,可有些东西却仍然存留。 数据是虚假的,时空是虚假的,但大雨浇淋发根时的湿意、在异界中举步维艰的疲惫、囚笼锁住身体时的压抑,对于经历过它的人来说,就是真的。 姜君好迫不及待地点开系统面板,开始查看奖励,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真难想象,竟然才过去两天时间……感觉好像过了两百年那么久哎。” 第124章 陈湛扯了下自己笔直的裤筒,深有同感地点头。 * 云猎看着她们,霎时间也有些恍惚;这种感觉,就好像身体以超高速被甩了出来,灵魂却还在后边追赶,此刻才一点点开始融合。也难怪议会多年来都对云端的发展严防死守,否则以这种对感官的操纵能力,完全称得上精神酷刑,会让人的心比肉体更早死去。 云端的心智还在发展中,可以走向匡行秋那样不择手段的恶,也可以走向青陆那样纯然守序的善。但按照游戏目前展露出的苗头,如果不尽快加以约束,恐怕将会变成全人类的浩劫。 怎么才能把消息传出去呢? 她想得出神,没注意有人从后边拍了自己肩膀一下,随本能而反手扣住,准备来个过肩摔,然后才对上景照似笑非笑的眼神。 “……抱歉哦。你没事吧?”云猎松开手,摸了摸鼻子。 这么长时间不见,都快忘记,他原本也是人来着。 见多了匡行秋那张漂亮得太过标准的建模脸,再看到这种富有生命力的美貌,还是挺让人高兴的,连耐心都多了几分。她见景照不说话,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喂,听得到吗?是我,云猎啊。” 该不会是做剑做得太久,都不会说话了吧? 不应该啊。 景照把她手放到旁边,没好气地回答道:“我听得到。这句话借我问问,还认得我吗,云女士?” 最初几个字略带沙哑,仿佛连声带都觉得不习惯。说到最后,他才找回自己原本的声音,将“云女士”三个字缓缓道来。 “当然。” 想到他在长生界里遭受的非人待遇,云猎决定,还是对这个人好点吧。她在【背包】里翻了翻,发现从副本里捡到的东西竟然还在,于是取出一套门派服饰来,递给景照:“你看,真的没有忘记。要不要先换下衣服?” 她扫了一眼他绷带边缘露出的锁骨,把手上织物往前送了送。 “……我不要和那个姓匡的穿同一件。”景照断然拒绝。 “和他有什么关系?”云猎回了一个困惑的眼神,“这是我的啊。” 确切地说,是云峰主衣柜里的,当时下山前收拾行囊,云猎顺手久多备了几件。反正道袍宽松,裁剪时放量都很充裕,想着大家应该都能穿上,她才拿出来分享,没想到大少爷居然誓死不穿二手货:“那行吧,当我没说,你可别嫌冷。” “不行,我又反悔了。” 云猎臊他:“刚才我怎么好像听到有人说不要啊?” 景照接住她的视线,长睫如羽,眉心轻轻地蹙起来,仿佛很无辜,又仿佛在自责:“你说得对,是我太任性了,其实我害怕自己之后会冷。你不知道,剑里面又黑,又冰,好像极夜一样,而且连人影都见不到,感觉你们离我那么远……” 云猎举手投降:“你拿去穿吧。” 景照接过衣服,神色顿时恢复了原本的懒散,还有闲心以手划过胸口,冲她漂亮地鞠了一躬。 “多谢赏赐,我的剑主。” “我拜托你快点穿好吗?” * 相比起来,江楼月似乎是情绪最稳定的那个。她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叼了根糖,蹲在墙边,安静地整理着自己的东西。 有模范带头,大家慢慢也就镇定下来,各自找地方休息,等待体力回复。景照把野餐布铺开,将食物取出来,简单地准备着晚饭,饭菜香渐渐将空气填满,勾得人不由自主扭头。 一般来说,大学生在两种时候跑得最快:要么是去食堂的路上,要么是取外卖的路上。系统出品的食物比食堂好吃,比外卖划算,众人又在副本中消耗了不少体力,顿时一个个绿了眼睛,向着美味的号召聚拢。 江楼月拍了拍裤子,也从地上站起来,身子却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尽管她马上就伸手扶住了墙壁,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但她向来是队伍里的战力巅峰,所有人眼中绝无敌手的存在,不论打成什么样都从来没喊过痛,竟然会在这么放松的时刻流露出虚弱迹象,立马便叫大家紧张起来。 云猎很熟悉这样的肢体语言。有时候她蹲得太久,又起猛了,也会感觉眼前一黑,短暂地失去平衡与知觉。她放下拆开一半的便利筷,跑过去扶住江楼月,这时才觉得真有些不对劲。 如果只是因为直立性低血压,不可能过了这几十秒都还没恢复。 如果是低血糖或者贫血,又不像江楼月这种身体素质会得的病。 她抓住怀中明显有些使不上劲的人,心揪在一处:“楼月,你还好吗?是哪里不舒服,能不能描述出来?如果没精神讲话就在心里默念,我会认真听。” “我没事。”江楼月费劲地摇了摇头,身体逐渐站直,说话间让人感觉到她身上的力气重新涌了回来。 云猎还是不放心地扶着她。 “真的没事,至少这个‘我’没事。”江楼月握住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热量徐徐传来,“我想,应该只是因为,外面的那个‘我’快要支撑不住了吧。” 她们被困在这个游戏里,已经有四五天时间。 无法进食的情况下,普通人可以坚持一周左右。有营养液作为补充,这个数据兴许可以延长到十天半月,但也必定会给身体留下难以逆转的伤害。更别说可能有的玩家孤身独居,并没有人能够帮忙添加营养液。 第125章 她们还能坚持多久呢? 再看向手里的饭菜时,大家顿时都觉得有些索然无味。做得再逼真、再美味、再热气腾腾、再如何欺骗过大脑和胃,也只不过是包装精美的安慰剂,无法代替真正的食物。 江楼月在垫布边坐下,主动拿起一个饭盒,挖了一大勺米饭送入口中:“吃吧,不管怎么说,至少要保证这个身体有力量才行。” “也是。”云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磨起筷子,“先吃吧。快点休息好,才能快点进入下一个房间;快点通过更多的房间,才能快点找到出口。” 四十个积分,三张金奖券,加起来就是七次抽卡机会了。 她心不在焉地咬了口排骨,心想,希望下个房间能攒得更多一点。 * 带着对于下一个副本的各种猜测与期待,大家勉强入睡。 只不过,从心声响起的频率来看,似乎没有一个人睡得好。经历过长生界里那种身陷人海却满眼异类的孤独感后,云猎虽然被吵得睡不踏实,但打心底怀念这种生动的喧闹,所以也没解除素质卡。 她翻来覆去,借睡袋打了个盹,听到朋友们似乎都已经早早睡醒,索性直接起床。 新房间总是要闯的,那就早点开始吧。 具有这种心情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大家打着哈欠、揉着头发、掉着黑眼圈,没花多久便集合起来,在正对面的房门前排成长队。 防御措施已经被证明没什么用了,不过在薛家吃的亏令人记忆犹新,云猎还是坚持用【留痕之刃】切了很多口香糖,叮嘱大家务必从进入副本开始就含着,避免再被幻觉诱导。 做完这些,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转动门把手。 可是—— 门后面的场景未免也太正常了,普通到让所有的准备和提防都显得有些滑稽。 这不过是一间美式乡村风布置的别墅。她此刻正站在楼梯转角处,能看到楼下露出一半的起居室,大门就位于斜对着台阶的位置,沙发上堆满衣服。古老的投影电视还开着,虽然看不到屏幕,但通过地板上投射的光波来看,色彩鲜艳、画面活泼,一阵阵罐头笑声响起。 和平极了。 第72章 vol.5|02 楼梯 二楼黑着灯,但走廊尽头似乎有窗。糖霜色的月光投射进来,在墙纸上剪出一道狭长的切角。墙上有些污渍,充满生活气息。这种感觉可能也来自于楼梯对面的卧室:越过敞开的门,能看到乱糟糟的大床,被子和床单半卷半堆,一角长长地拖到地面。地板上就更乱了,到处都是披萨盒和啤酒罐,还有几本书混在里边。 乱得像是刚开过一场派对。 地毯从门前铺展开来,毛线里缠着闪亮的碎屑,让人想起礼花筒拉开后喷出的彩纸。更深处藏在阴影里,只能隐约看到两扇合拢的门,不知是书房还是什么,但都很安静,和一楼形成鲜明对比。 云猎收回打量的视线,往上走了几级,准备给后边进来的人腾开地方。 一步,两步,木头吱呀作响。即将踏上第三个台阶时,云猎忽然停住,扭头看了一眼自己进来的方向。入口已经消失,一堵有年头的漆墙竖在眼前,当中挂着木框风景画。 楼梯上仍然空荡。 只要稍微联想一下进入长生界时的经历,云猎就明白过来:系统这是故技重施,又把她们分开了。这不难猜;她无法理解的是,系统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呢? 长生界的地图很大,分散传送可以降低玩家找到彼此的几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削弱玩家战力,还能利用不同的身份让她们彼此牵制。难道说,这又是个开放世界,而别墅只是其中的一个站点吗? 如果那样的话,她可就该为没有早点攒钱考驾照而后悔了。 云猎探头往楼下看去。电视还在播放,不清楚房子里有没有人,于是她将脚步放到最轻,手枪藏在身后,脸上拉出一个客套的假笑,往客厅走去。 “您好,我……嘶!” 声音卡壳,笑容僵住,云猎揉了揉撞得生疼的鼻子,等到眼前金星散去,难以置信地看向前方。 茶几上的量贩装薯片撕开,可乐打翻了,流得到处都是,一滩黑印就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板上。可就是这么近的距离,却被一道无形的空气墙隔开,怎么也跨不过去。任她用手捶、用刀砍,眼前的空气都纹丝不动,挡住她所有举动。 云猎心里一冷,赶紧大跨步跑上台阶,发现二楼同样无法进入。 她被封在了这段楼梯上。 独自一人。 * 人呢? 云猎正准备试着用【自由间接体】呼叫朋友们,就听到姜君好暴躁的心声传来。 不是吧,又搞这套?上次好歹吃好睡好,这次怎么上来就关小黑屋啊?未免也太黑了,根本什么都看不到,对对对我手电呢……嗯,这下好多了。我服了,世界上竟然有比男生宿舍还乱的地方,这什么东西啊?咦呃,好臭,袜子也不知道放了多久,幸亏本姑娘聪明机灵满脑袋先见之明没用手碰……这又是什么?!天啊啊啊啊糟了…… 一长串丰富的心理活动朝着云猎冲来,堪称活灵活现。她顾不上纠正这家伙的用词,赶紧在心里喊道:姜君好!你没事吧,怎么样了?发生什么事? 哎呦呦呦痛……云猎?你在哪啊,我刚才被一个啤酒瓶绊倒了。谁这么缺德把酒瓶扔脏衣服下面啊,打着手电筒都看不清。我说,你走路的时候也小心点,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姐姐我这种运动神经的。 第126章 听起来摔得不重,还有闲心耍宝。云猎啼笑皆非地摇摇头:“我现在在一座楼梯上,视线很好,不会摔倒,你多保重吧。” 楼梯?哪来的楼梯,我……哎你别说,还真的看到了。可是楼梯上明明没有人啊。哇,不是吧,这次轮到你变身了?我看这边有个狗头小木雕长得蛮像你…… “……谢谢关心,很不巧,我还在做人。”云猎上下打量了一圈,没见客厅和卧室里有人出没,“这张卡的生效范围,是半径五米,所以我们离得应该很近。你能描述一下周围的环境吗?” 这应该是个房间吧。还蛮大的,到处都堆满杂物,我刚看到有洗衣机、烘干机和很多脏衣篓,全都装满诶,真不知道多久没打扫过了。还有一辆自行车,这个倒是挺新的。哦,这边的大家伙好像叫做……呃……除草机?算了,管它呢,真够占地方……啊,太好了,我走到楼梯上了!这楼梯怎么感觉只有半截啊啊啊啊啊啊我的脑袋! “你说你吧。刚刚还提醒我当心呢,要看路啊。怎么回事?撞得严重吗?” 不是我不看路,是这楼梯设计太奇怪了喂!它上面居然是封死的……谁家楼梯修到天花板上啊?等等,这儿开了扇活板门……这门不是打开的吗?我怎么又磕到头了?云猎,是不是你在上面恶作剧,快走开啦。 “不是我,是空气墙。”云猎分享了一下刚才撞墙的遭遇,顺便澄清自己不具备作案条件,“那门上面呢?你能看到有什么吗?” 手电筒太亮了,我得关掉。现在看到了,灯光花花绿绿的,那是电视吧?只能看到屏幕的一个角,也不知道在放什么,好像是家庭喜剧。说起来,这个设计,怎么那么像…… “……地下室。” 云猎和姜君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这个词。 这么说来,姜君好被困在了她下面一层。虽然因为空气墙而无法碰头,但毕竟不是孤军奋战,云猎感到些许安慰。因为找到同伴而兴奋的人显然不止她一个,地板那头,姜君好的念叨还在源源不断传来: 可恶,虽然这里活动范围更大,但实在是好黑啊。好耶,我找到灯的开关了!给我亮! 云猎看了看自己这边,无论是一楼还是二楼的开关面板,都在走廊上,于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她才收回视线,就感觉一道巨大的恐惧猝不及防穿过意识,惊得她呼吸都停顿两秒。 死寂在心海中缓慢地流淌着。 糟了…… * 云猎,刚才开灯的时候,好像有人注意到我了。这间地下室是半下沉的,靠近地面的地方开了小窗。我看到,一双穿着运动鞋的脚从草地上跑了过来…… “没事,没事,你现在关掉灯了吗?说不定他会以为自己看错了。就算他追来也不怕,你把活板门关上,看好门,地下室易守难攻,他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我一看到那双鞋就关掉了。可是,灯光亮起的时候,我瞥到洗衣机上写了一句话…… 它说: 不要开灯 。 这四个字传来的瞬间,云猎心脏重重一跳,倏地抓紧了红木扶手。 紧张之下,她脚上稍微用了些力,木头被踩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扶手表面并不光滑,充满年月留下的印记,划痕斑驳。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忽然意识到,这些刻痕好像是有规律的。 像字,像句。 她摸出来了…… 那上面刻着的是: 不要出声 。 * 而也就在这时,她头顶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响起来。透过扶手的间隙,一道黑影渐渐露出,占据了半面墙壁。 黑影往前探了探头。 第73章 vol.5|03 别墅里的欢乐电影之夜 身体像被冻结了似的,寒意从心脏冲向四肢百骸,指尖冰得发疼。奇怪的是,云猎完全没有意识到冷;她只能听到血液快速地冲击着鼓膜,明明房子里悄然无人,但是此刻吵极了。 心跳得太快,她甚至听不清头顶有没有再度响起脚步声。她不敢轻举妄动,压住肩膀两侧的肌肉,以最小的幅度抬起头。 墙纸上有碎花,有泥点,有不断变化的影子。凸起的部分逐渐形成一只手。 咚、咚。 手指张开,身影侧扭,在阵阵欢乐的罐头笑声中改变形状,朝着她缓慢地转动过来。 咚。 她注视着墙上的投影,脑海里闪过无数猜测,仿佛能看到那个蛰伏在黑暗中的生物向下迈了一级。楼梯轻微地震动着。 咚咚咚。 意识里静得像坟墓,姜君好完全陷入了沉默。只有她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太急促了,越来越重,像一阵用力得要敲开胸口的叫门声。电视里的人还在哈哈大笑,声音混杂着撞进她脑袋里。有人在敲门吗?云猎将口香糖压在后槽牙上,汲取着快要消失的甜味,感觉好像不是幻听。确实如此。她无法从墙壁上移开视线,尽可能抽出一半注意力,集中在眼尾余光所瞟到的画面中。黑暗深处有什么金属制品的轮廓一闪而过。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意识到了。灯光引起了外面的注意,访客恐怕已至。连敲几下,无人应声,门把手开始转动。 院子里的人打算进来。 咚、咚、咚。 黑影越来越大,楼梯越来越暗,门把手越压越低。 第127章 偏偏就在这时候。偏偏就在她屏住呼吸、抓住卡牌、全身紧绷的时候,风从走廊尽头吹来,窗帘的投影瑟瑟发抖,一股冷空气咻地冲过去。木板溢出半声低沉而短促的喘息。 ——那东西闻到她了。 门把手转动到底了。 所有的一切,都汇聚于瞬间发生。 * 在这个瞬间里,云猎想了很多事。比如她知道自己站在楼梯的上半截里,以门口的视角来说并不会被看见,所以应该先解决三层的怪物;比如她在意识里大喊着提醒姜君好及时布防,地下室很可能就是来访者的下一个目标;比如她同时抓紧卡牌和枪,抱着物理攻击和精神攻击总该有一个奏效的决心,咬住牙关,猛地向上抬起了头。 栏杆那头的人弯下腰来,恰好四目相对。 他歪了歪头。 她眨了眨眼。 目光穿过圆柱形的木栏交汇,于沉默中交缠。两个人离得很近,近得她能看到他瞳仁里倒映出的小小自己,在这楼梯陡峭而局促的转角处。 场面有些尴尬,还有些莫名其妙的放松。眼前的人眉头一动,眼睛被月光照得明亮,似乎准备开口打招呼;云猎赶紧把卡竖在唇前,比了个“嘘”的手势,现在还不是解除警报的时候。 她将视线转向客厅的方向。如果没感觉错的话,大门已经被推开了一道缝,微凉的空气伴随草木味,流进房子里。 但是那个人却没有进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 她耐心地等着,景照耐心地看着她。 空气在寂静中张满了弦,可是心声却一道接连一道涌入,快要把云猎脑袋吵炸了。姜君好从惊惧中回过神来,一叠声地问她还活着不;景照研究着【自由间接体】这时断时续的讯号,又问她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怎样可以帮上忙;而她既想告诉姜君好,试试看能否在不暴露自己的条件下察看门口情况,又想问问景照三楼的情况,以及请他不要再“喂”了,此刻接触良好,她两只耳朵都听得到。 对于后一个问题,景照似乎在忍笑,点点头安静下来。 对于前一个问题,姜君好很快便用行动予以回答。 视角太有限了……不行啊,老娘脖子都仰酸了也看不到脸。但是这双胶底运动鞋……呃,还有这条直筒裤……我说云猎,好消息和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嘁,不逗你了,真没意思。好消息是,除非这个世界里巧到有人撞衫,否则这十有八九就是陈湛;看她的脚步,应该也被空气墙困住了,在门廊上走来走去,没法进来。啊?你说坏消息?坏消息是…… 我刚才在气窗上看到的鞋,是另一双。 我从来没见过。 * 也就是说,陈湛此刻很可能和某个陌生人处在同一空间下。 云猎试了半天,站在楼梯最底端的台阶上,将身体完全贴紧空气墙,才勉强收听到一点陈湛的心声,断断续续。 怎么进……去啊?%¥……花园……#*试试……? 如果意识也有声带的话,云猎怀疑都该变哑了。她尽力喊道:“陈湛!别走!我是云猎,我们被困在别墅里,现在刚好在通讯距离内,你走远的话,我就联系不上你了!” 为了防止信号不好,产生什么误会,她还把“等等”两个字重复了好多遍。所幸陈湛听到了,有些困惑地问这是怎么回事。 云猎快速地陈述了一遍情况,并且将“不要出声”和“不要开灯”两条规则交待给陈湛,让她多加小心。门外安静了一会儿,直到陈湛带着茫然的念头响起: ……可*%墙……写¥#……不要相信。 能听*¥吗?……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 通讯到此中断了。一种紧促而仓皇的告别之意从她脑海中掠过,外面隐约有跑步声远去。又过了些时候,门好像被推开了少许,空气停止流动,仿佛有什么人将脑袋紧紧地贴到那道缝隙上,窥视着房子里的场景。 可能是看到了电视光,也可能是因为节目里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哄笑,窥探者立刻消失了。 大门咔哒一声,被他离开的动静又或是夜风带上。 沉闷,与世隔绝的沉闷,再次降临。 * 尽管对于这三条冲突的规则暂无头绪,但大家经过一番惊心动魄,至少确定了彼此的位置。 江楼月位于阁楼到三楼的台阶上;景照位于三楼到二楼的台阶上;云猎位于二楼到一楼的台阶上;姜君好在地下室,而陈湛在花园中,每个人都只能在自己所处的空间里活动。 至今仍不知所踪的,只剩下方寻。 地下室和一楼自不必说,三楼的卧室和书房都开着门,没见人影;阁楼上虽然堆放着毛绒玩具和婴儿床,很影响视线,但就江楼月能看到的范围来说,也全然没有方寻的痕迹。 云猎头疼地梳理了一遍已知的信息,最后决定还是先将这个问题放在旁边。从副本为她们划分的区域来看,实际上各有优劣:活动范围大的人容易遭遇危险、视野丰富的人行动受限,每个位置的安全值大体接近,所以应该不会将方寻置于必死的境地中。 真想保证大家的安全,还得推动游戏进度才行。 从目前的情况来看,需要调查的问题实在太多。首先,原本住在别墅里的这家人去哪儿了?其次,门外的那个人是谁?他为什么知道别墅原本应该是黑着灯的?他为什么要来,又为什么不敢进来? 第128章 这些问号从黑暗里浮现,云猎正思索着,忽然听到钟表指针归位的声音。 客厅里的彩光黑了一秒,然后又跳跃起来。演员们笑得欢快,笑声周而复始,有节奏地回荡在客厅里。 显然不止她一个人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那种别扭感渐渐汇聚,越来越强烈,最终指向共同的发现—— 为什么,这部喜剧没有台词,一直在笑? 他们到底在演什么呢? * 这个问题不难解答。做了几个深呼吸、对于可能看到的画面做足心理建设后,云猎慢慢挪下台阶,贴到墙角,尽力朝屏幕的方向看去。 荧幕采用了几十年前颇为流行的大尺寸投影,所以即使近视,她也还是能够看到一部分画面。在鲜艳的绿草坪上,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学士服,手捧花束,向着对面奔去。从那双环在他腰间的手来看,对面大约是位女性,两人很可能还是同学。 他们热情而疯狂地拥抱着,像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接下来的那个动作恐怕是吻,而随着他们交颈依偎,男人的头逐渐从女方脖子后面绕了过来,转向摄像机,睁开眼睛。 草地周围空荡,但罐头笑声却适时地响起。看不见的观众们笑啊笑,仿佛在为这对情侣的爱而鼓掌。 男人也笑了。朝着镜头,朝着镜头外的她,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为了保证获取的信息尽可能完整,姜君好也趴在地下室的活板门边看。这一刻,云猎清楚地听到她在心里骂了一句: 你爹。 接下来的镜头是一段蒙太奇,定格在男人微笑的脸上,他的站姿和眼神却渐渐变化。周围风景流逝,能看出他参加了面试、找到了工作、和恋人共同买了一栋房子,并向房产中介挥手道别。摄像机随他视线转向房产中介的背影,在红叶飘落的步道上,中介似乎听到了客户的声音,转过头来。 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牙齿很白。 罐头笑声咯咯地叫着,很响。 第74章 vol.5|04 迫近 云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听到自己咽口水的声音。欢笑在墙壁和家具间反射,让这一点动静变得突兀而嘹亮;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连电视上的演员都注意到了。中介的黑眼珠缓缓从眼眶里向外平移,说不清是哪里发生变化,却仿佛—— “看见”了她。 好在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转瞬即逝,随着镜头切换,录像按部就班地播放了下去。房子转眼已经完成装修,妻子推着婴儿车穿过鲜绿色的花园,红气球飞上天空,装点着她步履轻快的背影。丈夫站在门口,正了正领带,低头落下一吻,然后才坐进驾驶座里。他一步一回头,不断用手指调整倒车镜,望向后方,看起来恋恋不舍。 结合江楼月在阁楼上发现的那些玩具,云猎差不多已经可以肯定了:这就是别墅主人家的故事。 然后呢? 这么幸福的一家人,现在去了哪里? 漆黑的别墅、鬼祟的访客,这种环境足够云猎脑补出一百种解答,而且每种都比上一个猜测更恐怖。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在颠簸的倒车镜里,男人那双碧蓝的眼睛逐渐失去温度,眼角皱纹危险地耷拉下来。即使经过两重镜面折射,那目光也还是直勾勾的,一错不错瞄准她。 ……动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提醒她,不能继续看下去了。 可是谜底还没揭开,如果就此打住,又叫人觉得不甘心。 云猎闭了闭眼睛,短暂地切断对视,却感觉黑暗里的视线仍然像针一样扎在自己眼皮上。 我觉得,有人在看我…… * 姜君好也出现了这种感觉,但却不是因为屏幕上的男人。照她所说,身后似乎有某位看不见的观众,正在电视的吵嚷声中苏醒。 说实话,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苏醒者可能不止地下室里那位而已。尽管家具和布置都保持着原样,只有夜风冰凉凉地吹来,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风里涌动着令人不安的气息。一种充满恶意的兴趣、一种不可捉摸的灰暗、一种残忍而激动的仇恨,从墙角堆积的阴影里蠕动起来,而且随着剧情发展,已经变得越发强烈。 如果再看下去,简直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云猎掂量了一下,在心里问姜君好:“你还能坚持吗?” 瞧不起谁呢?五分钟内,我是无敌的!……呃,好吧,或许三分钟内。 云猎和她商量:“那我们以十秒为界限,轮流观察,三分钟后不论演到哪里都停下来。如果中间哪里不适,也立刻停止。” 这或许是减轻“注视”最好的办法了。 当云猎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男人的眼神已经转为柔和,将焦点移向别的地方。这似乎是个长镜头,通过驾车将上班和下班的过程连接起来。倒车镜里的房子逐渐变大,他神色也随之甜腻,往车库里一停,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 在他的奔跑中,屏幕颜色越来越亮,饱和度越来越高,太阳像融化的糖浆般流到物体上,让一切都在浓光中朦胧起来。一条棕毛狗从房屋前跑过去,每次将要扑到女主人身上时,都会乖乖停下来,用鼻子去拱她伸出的手掌。小男孩坐在地上鼓掌。天空湛蓝,白云大块,看着像老电脑会使用的那种自带桌面,这些颜色越是拼凑,越给人以梦境般遥远而复古的感觉。 第129章 这孩子长得可真快。 姜君好喃喃道。 值得庆幸的是,这段大约是以男人视角拍摄的,像老式的手持dv纪录片。两人一狗看起来面目模糊,谁也没有直视镜头。 再说,这也太亮了吧……好刺眼,感觉画面都浓到失真了。这是给人看的东西么? 在如同报时般准点响起的笑声中,场景旋转,再次回到男人和女人毕业的那天。 只不过这次,男人抱着花束的姿势却有些奇怪,胳膊吃足了劲,好像手脚不听使唤似的。他吃力地举起鲜花,双手从妻子身后环绕过去,脖子开始以一种僵直的角度转动。 三分钟的时间已到,云猎后颈发毛,立刻闭上眼睛。她知道,按照剧情,马上就又要迎来一次“注视”了,最好在此之前离开男人的视线。 但这种回避似乎为时已晚,两种声音同时闯入她的感知里。 一边是姜君好惊诧到难以置信的低呼: 他手里什么时候藏的刀?!不对……这不是刀……这是电锯!! 一边是头顶缓缓响起的、门锁转动的声音。 如果仔细听,在门被推开的刹那,空气里还多了一种低而沉闷的嗡鸣。 就像电锯启动时那样。 * 电视是决计不能再看了。云猎虽然被这声响惊得寒毛直竖,而每一丝动静又在黑暗中被想象放大百倍,但她还是尽力克制住朝上看的冲动,蹑手蹑脚,转过身去,凭记忆摸到一个绝对无法瞟见屏幕、也无法被屏幕看见的位置,然后才将眼睛睁开。 二楼走廊里,原本有两扇门关着。此刻,外侧的那扇门已经拉开,而且幅度越来越大。血腥味从房间里冲了出来,混合着某种发酵后的臭气,不断翻涌,威胁着她的神经。 我找到了……地下室这里确实放着一个狗食盆,就在婴儿车下面,全是灰。呦,旁边还放着狗链呢,项圈上面好像有字?咳咳、咳,刻的什么东西啊?d-o-r-o……多罗西? 门被彻底打开了。 拖得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次,月光下显形的黑影就多一寸。从墨水般粘稠的漆黑里,渐渐露出一圈厚重的轮廓来。 他高大、壮硕、身穿西装,面带微笑。 如果不是手握一把嗡嗡转动的电锯、而鲜血正不断地随着震颤从锯刃上滴落下来的话,他几乎可以称作是个人了。 而按照他此刻巨大的步辐估算,如果他再往前走三步,就完全能够越过一切障碍、清楚地看到云猎了。 云猎躲在栏杆后面,紧紧盯着男人。 她退无可退,如果折返回转角以下,就会进入电视的覆盖范围。恐惧来源于未知,真到了必须面对的这一刻,反而不需要脑补什么,也就不害怕了。 但即使如此,她仍然觉得怪怪的。 这张脸看起来很像录像带里的男主人公,但又充满不同。到底是哪里……到底是不是一个人呢…… 她们到底在面对什么呢…… 第二步落下,地板和楼梯边缘被震出簌簌的灰。 她心里突然划过一个雪亮的念头,紧急呼叫姜君好:“婴儿车呢,婴儿车上有名字吗?狗的项圈扣到了第几个洞?” 也就是此刻,男人饶有兴趣地迈出了第三步。 第75章 vol.5|05 愿者上钩 静态视野下难以描摹的差异,在男人动起来时,却变得格外分明。 不过客观说来,先动手的倒并非是他,而是潜入这栋房子里的不速之客。男人第三步还未落定,楼梯上已有黑影跃起,风声划破了寂静。 云猎愣了愣,收回伸到一半的手,向上看去。 在她诧异的眼光中,也在男人咯吱吱转动脖子的声音中,一袋花花绿绿的膨化零食穿过空气墙,沉闷地落在地毯上。扔东西的人大概使足了力气,连充气包装袋都摔得炸裂开来。薯片飞溅,一瓣穿过护栏、一瓣撞在墙上,还有一瓣飞了个圆润的抛物线,恰好落在男人脚边。 “……” 那颗巨大的头颅在嘎吱声中缓缓低下,望着地上金黄的碎片。 云猎甚至觉得他露出的表情可以称之为无语。 经过那么两秒短暂的沉默后,男人果然将注意力从她的方向转移到楼上,大步走过去。他一动,云猎立刻意识到,这个“人”变胖了很多,西装下绷着凸起的啤酒肚。肥胖撑大了他脸部的面积,苍老又松弛了他五官的轮廓,以至于让人有些认不出来了。 总感觉哪里漏风似的,好冷啊。嘶……找到了,婴儿车上面没有名字,里面的衬垫倒是绣着字母。还挺好认……a-n-t-h-e-a. 你说狗的项圈?放到了最长。这个怎么了吗? 安西娅,这是个女名,不可能是视频里那个草地上的男孩。从那时候到她们此刻所处的别墅时空,多罗西从小狗长成了大狗,一家四口变成一家五口,时间倍经变迁,男主人早已不再是录像带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但录像带却仍在循环着当年。 中间空白的岁月里,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女主人怀上安西娅之后,就没有相关的记录了? 留给她思考的时间不多,男主人一步便转过墙角,和楼梯间的景照对上了视线。 * 空气墙显然只对玩家有效。男人缓缓地抬起腿,踩在第一级台阶上,凌乱的头发间隐约可见狰狞微笑。 第130章 从头顶响起的脚步声来判断,云猎能感觉到,景照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后退。但这种短暂的退让注定有限,直到动静在一声闷响中消失时,她知道,景照已经撞上空气,再无退路了。 额头上传来黏糊糊的感觉,沿太阳穴滑过眼角,让视线模糊。云猎起初以为自己是在出汗,伸手一擦才发现,这分明是血。 楼梯的缝隙里开始淌血。 不知道是谁的血。 她停止猜想,快速地抹了把脸,行动起来。先从【背包】里取出枪管最长的一支狙,又在杂物里翻出两条毛巾和一把梳子,云猎用菜刀将毛巾剌成几条,一头绑在枪口,一头拴住梳子,做了个不伦不类的钓鱼竿出来。 既然物品可以穿透限制,那么不妨用这个办法试试看,去探索自己够不到的地方。抱着这样的决心,顶着脑袋正上方越发激烈的声响,云猎快步跑到走廊边缘,朝卧室用力挥出了竿。她运气好得简直像是有【机械降神】加成——也多亏了目标明确,梳子齿挂住被角,直接将那堆本就摇摇欲坠的被子从床上扯了下来。 双人床上空空如也。这么说或许有失精准:虽然既没人也没尸体,但却很有些垃圾,连着一堆卷起来的袜子。 有两只甚至都硬得上浆了,直挺挺地栽到吃剩的披萨饼间。 云猎此刻没手去捂鼻子,只能下意识屏住呼吸,祈祷真菌不会隔空传染。这根本不是什么散场的派对;这简直是生活的废墟。 卧室里的动静不小,男主人似乎被吸引了注意力,木板朝着反方向惨叫一声。 呦。还敢走神? 那之后的心声,云猎并没有听得很清楚。她忙着从被子里抽出钓竿,然后再次甩出,用梳齿与把手之间的弧形卡住地上书本,小心翼翼往外拖拽。重击声和闷哼声不分前后地响起,灰尘在剧烈的震动中盖住她视线,一圈庞大的黑影砸进走廊。电锯仍然锋利地运转着,将地毯毛屑切得到处翻飞。 又是几滴血落在她身上。 而且这次,是温热的。 * 男主人显然被完全激怒了。他爬起来,额头像摔碎的瓦片那样满布裂纹,嘴角咧得更大了。 他提起电锯,看都没往旁边看一眼,沉甸甸地踩上台阶。他身影一消失,云猎立刻加快了钓鱼的速度,谨慎地控制着方向,将书本扒拉出来。 直到东西落进手里,云猎才稍微松了口气,也顾不得管上面沾染的酒渍和饼渣,赶紧就着月光翻开封皮。 出乎她意料的是,这并非是书,而是厚厚的记事本。 9.12 晴 今天新学期就要开始了。总感觉放假还是昨天的事,转眼又要上课,好烦。希望学校里也能多来点有趣的事。 9.27 阴 小组作业就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垃圾!又要帮一群什么都不会做的蠢蛋赚取分数了。 9.28 雨 好吧,汤森还是挺有意思的。 10.16 雨 报告做完了,很成功,平时成绩到手。汤森约大家一起庆祝,但是只有我到了。 11.23 雨 尽管那家伙吻技不怎么样,朋友们还笑话我,可这似乎是我有生以来最酷的一个吻。 12.18 雪 不,我错了。(划掉)只要和汤森在一起(涂改)每个吻都是最棒的。我相信!他们完全不懂嘛。 2.7 雨 他会(涂改)的。我们会一直相爱下去。爱会改变我们的生活,正如爱改变了这该死的、漫长的雨季一样。 3.22 阴 他是爱我的,我也是爱他的。不要去想那些无聊的传闻了,汤森说根本没那回事。我一定是听错了。 4.16 晴 毕业的压力有这么大吗?我最近好像又开始幻听了。还好有汤森在。如果不是他陪着我,我也许根本就无法分辨这些。 6.28 雨 毕业了,以后真的(涂改)就可以和汤森生活在一起了!真是让人迫不及待。 8.6 阴 工作之后再说吧。孩子到来后,我们就不再享有亲密无间的二人世界了。我要抓紧每一分每一秒(涂改)和他在一起!世界上绝不会有比这更加美妙的事情。或许我们还可以共同期待这个孩子。 9.(酒渍) 我爱他,我爱汤森。汤森是我的丈夫,我的挚爱。我爱他我爱他我爱他他他他他爱我爱他 跳过接下来数页冗长、雷同、翻来覆去剖白爱意的情话,云猎哗啦啦翻到中后段。 她愣住。 后面的部分被泡得稀烂,尽管纸张已经晾干,字迹却模糊不清,再也无法辨认了。 从那糊涂一团的墨痕里,隐约只能找出两三个词: 心理…… 取消…… 恨。 第76章 vol.5|06 黑暗深处的来客 尽管那些滚落在卧室地板上的瓶瓶罐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阅读者边喝酒边翻阅本子、并将污渍弄得到处都是的场景,但云猎却不能不注意到一个问题:如果这些记录是人在无意识状态下销毁的,那怎么还偏偏保留了前面“正常”的部分? 录像带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才戛然而止吗? 不,还是不一样的。 云猎很快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尽管这两者都只记录了房屋主人关系破裂前的那段快乐时光,但描述却不尽相同。女方视角开始得更早、结束得也早,在录像带里看起来和谐美满的育儿场景,日记本里完全找不到。 第131章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也让她非常在意。 电视上放映的毕业礼,分明艳阳高照,晴空万里。 而日记里所写的,却是【6.28 雨】。 到底是谁在说谎? “汤森……” 她翻回到上一页,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 声带并未振动,口型却似乎在空中掀起了飓风。窗帘被哗啦啦地吹起,墙上的影子战栗不已。就连温度都在风中急剧下降,一种冷得将要结冰的感觉,缓缓爬过她的后脖子,将裸露的皮肤逐寸上冻。 云猎抓起毛巾碎片,想要将它披在身上。借着颤抖的月光,她忽然发现,这些毛巾条多了些本不该有的线头。她记得清楚,毛巾是自己用【留痕之刃】切开的,刀口平整,而此时此刻却变得毛糙不已—— 地毯!是地毯上那些闪光的碎片。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礼花彩纸。 那是酒瓶摔碎以后的玻璃碴! 所以薯片才会在摔到走廊上时爆炸。不是因为景照扔得用力,而是因为地毯里布满了细小的刀锋。线索在此刻全都串联起来,这个发现让云猎朦胧地捕捉到某种猜想,但却怎么都看不清楚。视线因为缺氧而阵阵发黑,意识像接触不良的灯泡那样闪烁起来,世界分离成无数个片段。她很想呼吸,然而嘴巴张到最大,却只能吸进一片虚无。 在逐渐变暗的视野边缘,云猎看见,一只青白而细长的手,不知何时掐住了自己的喉咙。 * 再不吸口气的话,姜君好感觉自己就快要窒息了。 可她实在不敢发出什么动静。她不敢转头,也不敢起身,只能继续装作饶有兴致的样子,一动不动凝视着手上的项圈,等待身后的呼吸声消失。 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一颗头凑在她耳朵边。 至于那是什么…… 她不愿去想。 从云猎那些若隐若现的念头来看,估计楼上也遇到了大麻烦。她们“注视”得太久,黑暗中蛰伏的怪异逐渐苏醒,走到这一步实属必然。姜君好心里明白,可恐惧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情绪之一,谁都没办法视而不见。 姜君好努力把视线黏在项圈上,念头却控制不住地溜达开来。无论是自行车还是除草机,都说明这户人家应当挺宽裕的。可为什么到处都堆满了脏衣服呢?这种邋遢的作风,实在太不体面了,也太不中产了。 就好像…… 换了一个主人似的。 这个念头出现的瞬间,姜君好心里猛地一激灵。她保持着脖子僵到发酸的姿势,只稍微抬起一点眼皮,防备地看向那些脏衣篓。 对啊。按照已知信息来看,这家至少存在妈妈和女儿两个女性。视频里的妈妈始终以裙装出镜;穿衣风格固然是无法定义的,也可能随年纪增长发生变化,但至少能从侧面说明她的一部分审美偏好。而现在,这么多需要洗的衣服,这么大的基数,竟然连半件裙子或者童装都看不见,难道全都堆到最下面了吗? 概率未免太小。 也就是说,从消失的顺序而言,是女主人先离开的,那之后男主人还在此生活了一段时间。 她去哪里了……? 呼吸声幽幽地拂过耳垂,姜君好抓住项圈,感到寒冷无比。 * 太冷了。 方寻把卫衣的抽绳系紧,但这并没有带来太多变化。到处充斥着低温的冷感,金属把手被风吹得冰凉,瓦片和玻璃上似乎都蒙着一层淡淡的霜,让他看不清楚房子里面有什么。 迈过门槛的那一刻,他就站在了这架逃生梯上,孤零零一人。梯子沿着外墙修建,顶端通向阁楼上的天窗,底端大约距离草坪半米,成年人一伸腿就能跨过去。 可他不行。腿再长也不行。 试了几次以后,方寻发现自己既无法进入阁楼,也无法跳下台阶。他只能爬到屋顶上,暂且给自己找个歇脚的地方,顺便打量着下方的花园。这里大概已经很久没人打理过了,荒草丛生,摆在室外的咖啡桌和铁架椅都锈迹斑驳。周围没什么房子,只有几栋别墅不规则地散布在绿化深处,倒是都亮着灯。 只有他脚下这栋房子,漆黑一片。 同样漆黑的还有心声世界,姐姐始终未曾回应他的呼叫。方寻既希望她不要离自己太远,又祈祷这种寂静只是因为距离遥远,而不是因为陷入麻烦。他揉了揉脸,感觉头疼不已,忽然听到草地上传来扑簌声。 是陈湛。她紧贴墙壁,轻手轻脚地拐过弯,时不时还回头张望,似乎在躲避某个人。 方寻顿时意识到不对,翻身往外看。 就在陈湛刚刚转过的那道墙旁边,一个身着皮夹克、脚穿运动鞋的男人,鬼鬼祟祟地走了过来。他单手揣兜,身形随转弯而逐渐脱离阴影,显露在月光下。借助微光,方寻可以看到他脸上狐疑而凶狠的神色,也看到他没走几步就猛地顿住,弯下腰去,查看着什么。 ……糟了,是脚印。杂草长得很高,尽管陈湛特意放轻了脚步,可月光一照,踩得倒伏的地方还是能看出来。 方寻扭过头去,看到转角另一侧,陈湛已经停了下来。她贴近墙壁,手摸着砖头,看起来仿佛有些困惑。 只有一角之隔了。 只要男人再转个弯,就会直接对上。方寻毫不怀疑陈湛的战斗力,但是问题在于…… 第132章 那个追踪者,在月亮下面,是没有影子的。 他绕过阁楼的天窗,取出一瓶酒精,用力扔向了正门那边。 酒精瓶落地,在黑夜中摔出清脆响声。 第77章 vol.5|07 侦探小队请集结 随着肺部的空气越来越少,黑暗开始一点点地占领她。视野里的黑斑在扩大,身体里的黑洞在膨胀,颈部蛇行缠绕而上的冰冷与嗓子里不断翻涌的灼烧感交错作用,让人想挣扎都无从下手。云猎拼命去抓那只惨白的手,但大脑与肢体间的指令链像断了电,怎么都不听使唤。 她也想发动卡牌。可是视线断断续续,世界不断偏移,她连选中某张卡都做不到。心跳连带着理智快速流逝,仅剩的念头在于,她绝对、绝对不能放开手上的东西。 再试一下—— 就在这样混乱的时刻里,云猎实在分不清楚,到底是哪件事先发生的。她甚至是在氧气冲入喉咙之后才意识到,大门已经被推开了。 脚步声从门口踏进客厅里了。 鬼魂消失了。 肺里火辣辣地烧着,云猎弯下腰,大口呼吸了两次,这才感觉灵魂倒流回了身体里面。她总觉得,恍惚间好像还听到过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但是相框仍然好端端地挂在墙上,也许真的只是错觉吧? 没人回答。玻璃里的倒影冲她恶毒地笑了一下,眼眶边淌出两行血泪。 云猎顾不上害怕,眯起眼睛,盯着倒影边缘那一扇敞开的门、门外照进来的月光,以及光里扭曲的人影。冷风幽幽,电视喧嚣,让楼上的电锯声和喘息声都变得似幻非真。他站在鞋柜旁边,猫腰弓背,像个贼似的左右转动脑袋,仿佛拿不准别墅深处到底有没有人。 这令他暂时没再有往前走。 还好,还好。云猎舒了口气,从玻璃上收回视线,轻步向上,把自己藏在护栏后面,然后转头打量起闯进来的男人。这一眼立刻让她意识到了不对劲。 朋友们,全体注意,一级警报。姜君好刚才在地下室看到的那个人,他进来了。 景照大概正忙着对付汤森,除了一声压抑的闷哼外,没有任何回应。 姜君好却像是愣了一下。小半秒后,她既像是劫后余生、又像是大难临头地喘了口气,心声里混杂着复杂情绪: 我知道。刚才在我身后的那个……玩意儿…… 好像上去找他了。 的确。客厅里传来某种压抑而急促的摩擦声,由远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地上吃力地爬行。盗贼显然注意到了这怪异的动静,马上将注意力从楼梯旁边收回来,往漆黑处看去。 可糟糕之处在于,被这声音吸引的,不仅仅是盗贼一个而已。连锁反应开始产生;即使云猎对自己的视力缺乏信任,也能感觉到,阴晦正在窸窣声中扩散。本就惨淡的月色越发稀薄,连电视都快要阵亡了。她不敢注视那块屏幕,但隐约能够感到画面被一种浓重的死气挡住,散出古怪而癫狂的红。 红光并不适合照明。可见度不断降低,浓稠的阴影波动起来。 刚才掐住她喉咙的那只鬼手,仿佛很感兴趣似的,若隐若现地贴在了墙边。 婴儿的哭泣声从更远处响起。 像指甲刮过玻璃那样,抓挠着她的头皮。 这座看起来温馨的别墅,竟不知潜藏了多少冤魂,也不知道藏匿过多少罪恶。而现在,随着另一个不怀好意的外来者闯入,本就奄奄一息的死寂被彻底打破,所有噩梦都复苏过来。 ……问题大起来了。 她们要对付的到底是谁?汤森一家人的消失,到底是因为什么,又和他的转变有什么关系?现在这些破碎的拼图,怎么才能拼到一起呢?活动范围受限的情况下,怎么才能避开鬼魂? 云猎的视线在鬼手与盗贼间飞快逡巡,疑问和线索接连将她思绪占满。她想得专心,精神紧张,冷不防听到机械音在耳边响起时,还被吓了一跳。 【检测到玩家探索进度达标。游戏节点确认。任务解锁。】 【玩家请听题。】 【一·材料分析题】 【请问别墅内共发生过几次死亡?按照发生顺序,简述每一桩死亡的凶手、作案方法、作案动机、受害人及死因。你将收获受害人的感激。(13分)】 【二·实验题】 【请根据材料,采用适当且安全的方式,为别墅内所有魂灵消除怨气。你将收获小镇居民的认可。(10分)】 【作答方式:系统将根据玩家行为自动打分,无需另行提交答案。本场考试设置及格线,取总分的80%为合格标准。当检测到玩家作答合格时,将解除范围限制。】 【通关奖励:离开[甜蜜之家]*1 [身体修复]*1 [金奖券]*1】 【答对得分,答错扣分,跳过不得分。】 【负分淘汰。】 * 也就是说,她们现在背负着两个任务:既要还原事情的真相,又要解决鬼魂的怨气。 按照无数恐怖片的套路来看,这两者很可能还是息息相关的呢。 云猎从惊吓里回过魂来,定了定神,才发现刚才那句并不是自己说的。她靠近墙壁,终于从这么一大堆诡异中找到些许惊喜:“陈湛?你没事吧?” 嗯,是我。刚才追我的那个人,好像跑进房子里了,姐姐你们还好吗? 第133章 “暂时没什么事……”云猎不确定地看了一眼客厅,一串脚印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地毯上,周遭昏暗,“但情况有点不妙。这里越来越黑,我马上就要看不清楚了。” 偏偏还不能开灯,简直雪上加霜。 什……咦,是你啊。真的吗?!……天呐。姐姐,方寻要我转告你,那个盗贼没有影子,很可能也是鬼。顺便说一句,方寻在逃生梯上。 如果他也是鬼的话,那么这个分值就解释得通了。十三分的大题,一分给死亡次数,剩下五人一狗共六条命,每点两分。可问题在于,如果所有人(和狗)都死在别墅内部,那最后一个存活者到底是死于什么? 从别墅内相对正常的布置来看,没有发生过火灾、爆炸、地震这类足以令多人同时死亡的事件。而且题目既然要求她们按顺序作答,就意味着必定有个先后。 总不会是自杀吧? 别人有没有自杀我不知道,但这家的大儿子没有。 姜君好的心声听起来有些颤抖。尽管她压下去了,但那种死死缠绕在潜意识里的惊惧感,还是随【自由间接体】传递过来,云猎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被攫紧几分。 怪不得这么臭……我找到他的尸体了。盖在那些散落的衣服下面。他是……被枪杀死的。正中脑门。开了个圆洞。他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说到这里,姜君好却猛地停住。 ……现在,他闭上了。 * 那一抹飘忽的心声倏然消散,只有冷得让人心悸的空白作为填补。景照负伤,姜君好失踪,而自己被至少两个鬼堵在楼梯口,无法加入战斗,这感觉实在糟糕透了。 她甚至只知道两个名字! 不行,不能急,急也没用。云猎将身体靠近钉子的方向,让自己冷静下来。系统将她们分开一定是有原因的:除了提升难度,想来也是因为每个场景里分散着不同的线索。她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将汤森与妻子两个版本的故事都讲给陈湛,让她拜托方寻,把消息中转给江楼月。 也多亏神志复位,她思绪平稳运转起来,便发现了一处被恐惧掩盖的事实:“不能开灯”“不能出声”“不能相信”,应该都只是副本情节的一部分,而不是系统本身的规则。毕竟,她们都是违反之后才发现的,之后搜查时又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各种声音,如果按照图书馆里的情况来看,早就该触发淘汰才对。 这样一来,她也就敢传话了。 陈湛应声,跑去找砸窗户用的石头。 那么,现在还能做什么呢?视角交错纷纭,肯定还有某些被忽略的东西。云猎努力思考着,便听到头顶又是一震,血如雨滴般落下。 ……景照还能撑多久? 她不知道。 但是这沉闷而剧烈的打斗,提醒了云猎一件事情。无论是抓住她的鬼,还是黑暗里爬行的东西,都是没有真实形体的;但汤森和盗贼不同,都拥有身躯、有重量,还有完整的脸。 这是不是可以说明,他们死于两种状态下? 除此之外,盗贼的举动也很奇怪。发现灯光便靠近察看,见电视在播放又悄悄离开,进屋后仍然四处打量,这些行为都是理智的、有逻辑的。如果不是方寻凑巧留意到了影子的问题,恐怕任谁都会觉得,他还是个活人。 ……也许,连他自己都还这么觉得。 鬼的心思鬼才知道,人的心思,倒是可以揣测一二。想到他从进屋起就对楼梯多加关注,云猎顿时冒出主意来;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包纸巾,将手帕纸一张张摊开,边角处用口香糖黏住,朝下方扔去。 盗贼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谁在那里?!滚出来,别装神弄鬼的!” 他暴喝一声,抬手直接朝黑影飘过的地方开了枪。 子弹从云猎面前飞过去,深深地扎进墙壁里。硝烟让空气传来少许灼热,但马上就被更深的阴郁所冻结了。汤森似乎也保留了一部分人的思维,听到枪声后,立刻暴怒起来,楼梯被他踩得咚咚响,几乎要冲下来。 景照低低地喘息了一声。 * 这个动作反过来加深了盗贼的疑心。昏暗之中,云猎隐约看到他往前走了几步,手上还端着枪。 越逼越近。 她几乎可以从仅存的月光里看到那一方下巴了。胡子、嘴巴、伸进黑暗里的颌角,只要再朝前走一点,就能看到整张脸。 而同时,他也会看到她。 云猎举起枪,调整着准星。她不确定物理攻击能不能对鬼魂造成同等伤害,但云端对她们所做的事情反过来提醒了她:如果一个人以为自己还活着,又感觉自己受到了伤害,那么他的身体将会产生相似的痛感,甚至因此而受伤、死亡。 瞄准镜里,那张脸仍在放大。云猎手指勾在板机上,没有急着按动,却渐渐疑惑起来—— 啪! 不是一下,而是接连两声。玻璃破碎的声音和石头砸门的声音分别从三楼与门口传来,盗贼嘴巴抿紧,脚跟一打,立刻转向后方。 转身的时候,云猎已然看得清清楚楚。这确实又是一位熟人—— 房产中介! 多亏了那个诡异的注视,云猎对这位老兄的脸颇有印象。他看起来同样衰老了许多,也落魄了许多,这或许足以解释他为什么会沦落到偷盗的地步。但是只这七八分相似,以及在录像带里多得超乎常理的戏份,已经足够让云猎把这两者联系起来;而这种联系又可以进一步解释,为什么是他来偷,为什么是这栋别墅。 第134章 这是他亲手卖出去的房子,必定对汤森一家的经济状况有所了解。 那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云猎擅长背书,但绝不是死记硬背。她很早就发现,把每个知识点安放进合适的地方,能够大幅提高记忆的效率。托这种学习技巧的福,直到现在,她还能记起高中时部分重点在课本的哪一页、哪个位置,旁边配有什么插图。 所以此时此刻,她不用闭上眼,就能再次看到那张被眼睛所截取的画面。 那颗头颅下面,黑色西服的胸前,领结左侧,挂着一个银色的姓名牌。 刻在上面的字母是…… p-e-t-e-r.皮特。 * 皮特猛地拉开房门,屋外却空空如也。他的背影流露出一丝焦躁。 当然什么也看不到啦。云猎已经收到了陈湛报平安的心声,尽管气喘吁吁,但嘹亮得很。她放下心来,专注地打量着皮特接下来的动作。 片刻犹豫后,皮特不知是担心屋里的人放冷枪,还是果真利欲熏心到疯狂的地步,竟然又转过身,回到了客厅里。从声音听来,他似乎是打算开灯,但不论开关被按得多响,吊灯也始终未曾亮起。 婴儿仿佛受到了惊吓,哭得越发尖锐起来。 这恐怕就是安西娅了。 第78章 vol.5|08 驱虎吞狼 叫人奇怪的是,那哭声音量不大,听来却刺耳极了。不仅仅是音波本身;一种孱弱的疼痛,一种极为原始却因此而更富攻击性的怨恨,正从哭声中呜呜咽咽地溢出来,撕扯着听众的神经。 尽管没开灯,但云猎总觉得皮特的脸变白了。 他的声音也像死了一样苍白,咬牙切齿地笑道:“真是个宝宝啊。看来你爸爸把你丢下之前忘记喂奶了,嗯?要来叔叔这里吃点好东西吗?” 安西娅当然没办法回答他。 只有云猎注意到,墙边那只鬼手动了一下,似乎忍不住想上楼察看。但是客厅里的某种东西又绊住了“它”。也许是死亡,也许是陌生人。黑色的抓痕越拖越长,最终还是转到了门的方向。 一个婴儿独自持续不断地哭泣,这现象诡异十足,反倒让皮特确信别墅里是空的。他往前迈出一步,见无事发生,胆子越发大起来,开始在鞋柜和衣架上摸索。翻箱倒柜的动静传来,皮特随手往后面扔了个什么,咔哒一声,手电筒的圆形光束随之亮起。 他将手电叼在嘴里,右手拿枪,左手掀开沙发靠枕。 有光照着,云猎终于搞清楚地上的黑印是什么了。尽管它们就凝固在易拉罐旁边,但并不是她原本以为的可乐渍。是血。望着那滩干涸的遗迹、旁边甩飞的拖鞋,云猎仿佛能看到一个人,一个坐在沙发上边吃零食边看电视的人,在闯进来的强盗面前,不知所措匆匆起身,转眼却被迎头击中的画面。 这个人自然不可能是安西娅。从二者的体形差距,以及汤森听到皮特声音后的反应来看,也不大可能是汤森。大部分人面对别人家的小孩时,都会说“你母父”或者“你的妈妈爸爸”,而皮特却只提到了“爸爸”,这说明,他知道女主人已经不在这个家里了。 所以被他杀死的人呼之欲出。 只能是这家人的长子,那个她还不知道名字的男孩。 这个念头浮现出来时,云猎很高兴自己反应得够快。因为黑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手电光,线索转眼就消逝了。不,与其说是吞噬,倒不如说是一团消瘦的影子慢慢地从地上爬起,占据了光线本应填满的位置。 皮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从坐垫缝隙里找到一块智能手表,正满怀兴趣地摁着侧边键。 * 我活了! 给老娘吓够呛。我说它为什么一直在我耳边喘,原来是狗啊。 如此紧绷的时刻,姜君好突然诈尸,简直让人不知道该吓一跳还是该笑。云猎眼睛盯着皮特,无声回应道:“那你怎么发现的?” 它扑倒我的时候,我可真是以为死到临头。脸上呼呼地吹着凉气,空气里滴着冰水,哇那一秒我连我人生的ppt——噢不——走马灯都看见了,谁知道它竟然舔了我一下?! 我和你说,这世界上,除了狗狗,别的生物干不出来这种事,死物也不行。 “所以多罗西只是想和你玩?”云猎感觉皮特甩了一下那块表。也许是没什么反应吧,他将东西往兜里一揣,又顺了个漂亮的水晶果盘,准备向楼上进发。 应该是吧,毕竟它现在正推着球往我手里塞。这可是篮球哎!它后来究竟长到多大了?力气真不小。不过说实话,看到尸体的时候,我还以为鬼魂会是那个男孩呢。 “……不。放心吧,他在这里。” 转过沙发的那一秒,皮特露出了什么表情,云猎是不可能知道了。阴影一拥而上,扒在他脸上,将他脱口而出的尖叫堵回喉咙里面。 手电筒随皮特的挣扎而胡乱扫射,时不时照亮墙上发黑的血点。白光里仍有血花飞溅,往日的伤痛和此时的凶戾重合起来,仿佛要争着撕碎彼此。 鬼魂能对另一个鬼魂造成伤害! 光柱咻地转过去,云猎睁大眼睛,看着落进手心的两朵小红花。原来这才是对付鬼魂的最佳方式,也是“消除怨气”的含义。 她来不及开心,忽然注意到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如果消除一次怨气可以获得两分,那么以第二道题的总分——十分——来说,显然并不够分的。 第135章 对于死在这里的六条命而言,到底是谁,无需复仇? 想到这里,云猎身体一冷,终于明白了系统为什么别出心裁地设置了一条及格线。尽管以前系统也会提示“答错扣分”,但大家手里多少有些积蓄,扣分最坏的结果也只是无法获得奖品而已;所以从第二关起,就很少有人会在乎这条规则了,大可以尽情地猜来猜去。 可是这次,如果分数被扣到19分以下,就将面临无法自由行动的困境。 也就…… 无法从门口离开了。 她们没有猜错的机会。 这么说来,暂时还不能让皮特魂飞魄散呢。 云猎紧靠着墙,深深地吸了口气。 * 皮特的叫喊声越来越弱了。空气阴冷,给人以某种强烈的感觉,仿佛他随时都会在濒死边缘发现自己已经死亡这件事,成为一个真正的厉鬼。 情况是从一滩水声开始变化的。 汩汩水流,淡淡奶香,对于身处楼下的云猎来说,其实闻得并不是很清楚。清楚之处在于,有某种听起来巨大而蓬松的东西从三楼的地面上拖拽过去,而安西娅的啼哭声不断增强,仿佛穿过了房门的阻隔,顺着楼梯回转的空隙传递下来。 哭声构成一场召唤。始终旁观的那只鬼手,微微地动了起来。 越哭越凶。 方寻把手伸到二楼窗口,墙上出现了“ok”的影子。 云猎在心里呼叫景照:“都准备好了。把汤森引下来吧,就现在。” 但是景照并没有立刻行动。他甚至好像有点生气。 这很危险。而且危险全部会集中到你身上。你怎么能确定“它”就是她?如果她和汤森一起攻击你怎么办? “因为没有别的选项了。”云猎也知道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群鬼环伺,留给她们的时间不多了,“至于后一个问题……如果推测是正确的,如果她被汤森那么对待过,她就肯定不会放弃复仇。而且不止是我。景照,每一层楼梯上的人都很危险。” 按照仓促间拟定的那份作战方案,江楼月会将安西娅引出阁楼,和汤森共同构成诱饵,让女主人向上移动;景照把汤森引向一楼。两个鬼魂在此相遇,顺利的话,打斗的时间将足够她们搜出女主人与大儿子的姓名,以及残余的真相碎片。 但是,如果时间把握不好的话,云猎就可能要面临一场男女混合双打。 她对他做出了最终的回答,就像从前打游戏时发出的每一个团战进攻信号那样。 “开始吧。” 第79章 vol.5|09 打破那盏煤气灯 脚步声从未如此用力地响彻过这栋房子。一人一鬼追逐而下,台阶被踩得地动山摇,木屑混着血水如雨洒落。 皮特听到了。他痛得失去理智,四处乱开空枪;发现这种举动只是徒劳后,惊恐让他顾不得自己是否会被屋主惩罚,边蠕动边往楼梯爬来,嘴里断断续续地哀嚎着,牙齿随涎水越拉越长,开始失去人的形状:“我只是想来讨口吃的!救救我……好心人,可怜可怜我……” 姜君好听到了。她趴在活板门边,探头往上看了看,用力将篮球抛向沙发那头。尽管什么都看不见,但是黑暗之中,有一种冰凉、阴冷、毛绒绒的感觉顺着她手臂擦过,冲向那坨纠缠不清的身影。 云猎听到了。透过湿漉漉的头发,她还能够看到地面上不断凝结的寒霜。尽管没有证据,但她好像能够意识到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犹疑着,衡量着两端截然不同的声音。 她的刘海湿透了,卫衣黏在背上。血顺着发梢滴进脖子里,还是热的。景照并没有如约立刻将汤森放下来;他把他引到最低的一级台阶上,却在那里拖住了他。狭窄的空间能够限制电锯这种需要挥舞的武器,但也同样会将交锋的距离拉得无比接近,所以才会有这些血—— 这么多的血—— 她忽然意识到他是在等。 “开灯。” *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谁也没明白云猎这句话是和谁说的。不过连大家各自去找开关的功夫都不用,连反应过来这句话竟如此掷地有声的空隙都省去,答案马上就揭晓了。 伴随她坚定的声音,幻觉般温暖的灯光一瞬间填满空气。世界被染成了柔软的橘色。 那也确实只是很短、很短的一个瞬间。短到景照只觉得汤森头上的斑秃反了个光,短到江楼月刚来得及看清地毯上凝固的奶渍,短到陈湛和方寻以为房子打了个喷嚏,短到姜君好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 但就是这么仓促的一点光,却已足够。 足够把汤森的仇恨吸引到声音来源处。不论景照再怎么试图拦住他,暴怒中的汤森都像没看到似的,将人往反方向重重一甩,咚地跳进走廊。 足够让皮特本就摇摇欲坠的理智彻底崩塌。残余的全部求生欲都在这刻爆发出来,他挣脱身上的少年——而对方显然正被多罗西高兴地蹭来蹭去,以至于暂时放松了对他的压制——并冲向刚才匆匆瞥见的、扔在茶几下面的通讯仪,往耳朵边一放,嚎啕大哭起来:“喂?!是治安局吗?我要自首,我在克林镇27号抢劫,这家人太恐怖了,求求你们快点把我抓进监狱里吧……” 他还没喊完,多罗西已经叙完别情,掉头冲了过去,一口咬住他的喉咙。 第136章 “滚开,别咬这里!把伤口咬破了!——为什么我脖子上会有伤呢呃呃呃咕噜噜噜——” 剩下的话变成一串闷音,他哭得更凶了。 足够让姜君好跑向那个看起来不对劲的方向。她终于能打开手电筒了,借助光亮一件件翻找着篓里的衣服,很快便找到了那被盖在下面、只露出一点背心带边缘的篮球球衣,放在地上铺展,默念出号码下方印刷的姓名:“杰拉德——” “——云猎,这就是他们家大儿子的名字!杰拉德!” 足够帮江楼月捋清思路。婴灵爬来的方向也好,东倒西歪的毛绒玩具也好,地上的奶粉罐、尺寸可疑的鞋印和压痕也好,在此刻构成逻辑链上一个个衔接的圆环,指向最终的、那个令人发冷的推论。但她甚至没有时间为此震惊。江楼月立刻将所有推论写到纸上,揉成一团,精准地抛向窗外,转头朝三楼跑去。她和景照方才一直轮流吸引牵制着汤森,所以才能在那狭小的空间上周旋如此之久;但景照似乎执著于某些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汤森踏上三楼的走廊。 这恐怕并非一个多么明智的决定:如果说之前的拉怪还只是消耗精力,那么刚刚的缠斗则足以令他身负重伤。她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景照现在血流不止,伤势比想象中还惨烈,眼看就要失去行动能力了。 她知道自己必须完全承担起搜索三楼的责任。 而且越快越好。 同样地,这也足够令方寻和陈湛从茫然中回过神来、轮流看完纸条,并各自惊讶一遍了。 即使是在最恐怖的剧集里,陈湛都没看过这样的情节。她气得浑身发抖:“怎么会有人放任自己的孩子被活活饿死?!” 想到自己上一次也差点被饿死的经历,方寻脸色很差,感同身受:“安西娅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啊。” “杰拉德尚且知道给妹妹冲瓶奶粉……汤森是真的半点不做人啊。”陈湛一直陪着云猎,共享到的情报也最多,此刻顺着江楼月的发现分析下去,不由叹气,“所以,想必是因为杰拉德被劫匪皮特射杀后,这家连个能管孩子的人都没有了,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两个年轻人对视一眼,看起来都挺想吐的。 方寻问:“你把这些告诉姐姐了吗?” 陈湛摸了摸墙壁:“不行……现在大概不行。姐姐那边情况不太好,我怕添乱。”她摇摇头,很快地下定决心:“我最好还是先去院子里找出口……你看情况,把纸团传过去吧。” 方寻比了个“ok”的手势。 草丛哗哗地摇晃着,将陈湛吞没进去。不过她的脑袋马上就又露了出来,眼睛里跳跃着奇异的光泽。 她似乎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问题绊了一跤。 “可是,那汤森又是怎么死的呢?” * 如果陈湛的视线能够穿越砖头,她会发现,自己对局势的判断半点没错。云猎的处境确实不太妙——或者不如说,简直是糟糕透了。 身处风暴中央,她能够清楚地感受到环境的每一次变化。严格来说,这些变化原本还算符合她的想象;可是当它们叠加起来的时候,却像无数瓶被打翻的溶剂,共同产生了复杂的化学反应。 她觉得自己就是那支倒霉的试管。 首先,当她开口说话的时候,汤森不出所料地发了狂,要寻找声音的来源;但话音未落,那双僵硬的手就从背后冲上来,牢牢地捂住了她的嘴,不让她再发出任何动静。和被掐脖子比起来,捂嘴好歹要容易承受一些,但这也使云猎险些岔气。咳嗽声被按回喉咙里,气息上跳下窜地打起架,她几乎要被自己呛得窒息过去。 其次,大概是【能指】这次的作用对象们都已经丧失人性,无法真正理解“开灯”的含义,所以灯光暗得比她预想中要早了太多。背后鬼还来不及看到汤森的脸,世界就已经归于黑暗,以至于云猎似乎被短暂地错认成为罪魁祸首,血液也因此而冷得像要结冰。 最后,皮特那一通大哭大闹的报警电话,固然是让鬼魂放开了她,却也让汤森倍受刺激。他调转脚步,放弃下楼,反而直接向走廊尽头猪突猛进地冲了过去,看架势,竟然是打算直接跳窗逃跑。 这大约正是他生前最害怕的事情吧。怕到即使死去,仍然余悸未消。 怕他精心编织的恩爱假象被戳破,怕他罪大恶极的堕落行径被揭露。可惜他一错再错,注定无法逃脱这场复仇。 云猎边咳嗽边掏出手电,朝走廊上打出一束雪亮的追光。 她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但她真希望她能够看见。 如果只寄希望于可能事件,还远远不够。云猎顶着脑袋里飞舞的嗡嗡声,立刻又发动了【神与物游】—— “让地毯上的玻璃渣变成拉响的礼花炮吧。” 系统大概觉得这种想象毫无新意又缺乏美感,所以爆炸声一闪,只是很敷衍地炸了两下汤森,那些碎片转眼就躺回了原来的地方。 云猎觉得它真应该对一个大脑缺氧的人宽容点。 不过看在汤森确实因此而被绊倒的份上,她决定先对系统宽容点。冰霜从墙上一蔓而过,追向深处,走廊里传来男人雄浑的惨叫。云猎这才放下心来,快步跑到另一边,抓住护栏,隔着缝隙去找景照的身影。 “你还好吗?” 第137章 “……” 他跪在台阶上,慢慢地爬到扶手旁边,额头靠在木杆上,冲她伸出手。 “再坚持一会儿……很快了,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她也伸出手。两个人的掌心落在空气上,遥远地相贴着。 * 争取到这段宝贵的时间以后,大家终于能好好地搜查了。 坦白说,对于自己在书房里扫出来的那摞文件,江楼月并不感到意外。她飞快地跳过待签字的房屋抵押合同、标注着脂肪肝的男性体检单、噪音管理警告函、网络电视退订协议、一大堆信用卡账单和杰拉德的出生证明,一直翻到风琴夹深处,发现两张日期久远的遗嘱里好像夹着什么东西。 她把那张纸取出来,展开。 尊敬的格温·莱斯利女士: 您的休学申请已获得批准。如果您具备继续学习的条件或意愿,请在最长两个学年内返还此函件,并随信递交医生证明及复学申请书。当您按时缴纳相关费用后,您将能够恢复学分修习记录,并在达到毕业标准时取得学士学位。 我们衷心地期待您重返校园。 格里多洛州立大学 学生管理处 xxxx年6月12日 (公章) 这封休学函并没有退回去。 格温·莱斯利并没有重返校园。 几个月后,她再次出现在杰拉德的出生证明上,变成了格温·施密特。 “所以那些画面根本就不存在……全都是由汤森·施密特幻想出来的谎言。”云猎翻看着江楼月扔下来的文件,目光从圈红的几处重点上掠过,“我早该想到的。那个像梦一样的滤镜……那种如同梦核般的氛围……” “这也不能怪你。”姜君好扒在地下室门口,跳来跳去但什么都看不见,有些烦躁,“那电视多看一眼都会做噩梦,谁有心思研究啊?话说你看完没,快分我一半。” “快了。”云猎随口应道。 事已至此,真相拼凑得七七八八。数年前,格温还在读大学;除了继承大笔遗产以外,她活泼、开朗、爱玩,和别的学生比起来没什么不同的。怀揣着躁动而飞扬的心情,格温·莱斯利和汤森·施密特在大学里相遇,本该如浪漫小说般动人的桥段,却在以爱为名的操控下变成一段恐怖故事。 起初,格温只是失去了朋友。到后来是课业、自由和金钱,最后不得不靠着说服自己爱他,她才能将这些事情合理化,从而尽量淡化痛苦的感受。 直到这些钱,这些补丁般遮掩着创伤的钱,挥霍一空。 也许这次“成功”的狩猎让汤森膨胀起来,也许他早就在恶行中迷失自我,总之,这个衣服脏了都不知道洗、整日酗酒作乐的男人,显然也同样没什么工作能力可言。还款的压力和过量的酒精洗掉了他原本英俊的面具,也让暴躁、混乱和罪恶开始在别墅里滋生。 格温到底是什么时候看清这个男人的,已经无从得知。可以确定的是,再能忍的人,也是血肉之躯,被打了也会痛。所以她写下“不要出声”,因为出声就会提醒醉鬼自己的位置,随之而来的将会是暴力和残忍。所以她将智能手表藏在沙发后面,祈祷着一次可以发出的信号,等待着一段可以拨通的电话。 但是汤森把她藏得太好了。一个没有社交、没有工作的人,即使从公众视野里消失,也很难被注意到。接下来,或许是为了让她心软,这个魔窟里多出了一只狗。 又多了一个孩子。 * “这么说来,还剩一个问题——汤森到底是什么时候死的?” 江楼月听完分析,指出空白所在。 格温是最先离开的,然后是死于枪击的杰拉德、大约死于护主的多罗西、被咬死的皮特、死于饥饿的安西娅。在这条时间轴上,竟然暂时找不到可以插入汤森的位置。 寂静下来的时候,汤森的尖叫立刻会把这栋别墅填满。 “闭嘴。” 江楼月把那封噪音警告函折成纸飞机,从楼梯的缝隙里瞄准汤森,厌烦地扔到他脸上。 汤森咆哮得更惨烈了,不过云猎平稳的声音将他盖了过去:“我知道了,是最后一个。” 杰拉德、多罗西和皮特的死,其实可以视作同一个时间点。问题在于,皮特到来的时候,汤森是否还活着? 从皮特进屋以后说的话来看,他应当认为汤森是活着的;脏衣篓里堆叠的顺序也可供佐证。更重要的是,如果杰拉德还在,房屋里必然会开好几盏灯。 只有当灯光会令人锁定唯一的开灯者时,鬼魂才知道,自己没有找错目标。 也才会让汤森惊恐地写下—— “不要开灯”。 他害怕被找到。 这个人拥有为非作歹的胆量,却没有承担恶果的勇气。懦夫而已。 至于为什么还在安西娅后面…… 汤森活着,安西娅才有可能得到照顾。可安西娅如果离开,对于这栋房子来说,他就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空气墙应声而碎,景照失去支撑,重重向地上栽去。云猎眼疾手快,穿过栏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皮肤很凉,血还温热。 “走吧。”她轻声说。 * 方寻本来可以直接从逃生梯下到地面,不过他还是从二楼的窗户里钻了进来。 第138章 江楼月也下来了。 汤森像个被放了气的球那样瑟缩着,高大威猛的身躯蜷得可笑,看起来不堪一击。他身上漂浮着一张森白的鬼头颅,月光从脸的孔洞中穿过来,如同眼眸,沉默地盯着她们。 江楼月把手里的牛奶盒放下,大家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势有些奇怪。纸盒一颠儿一颠儿地挪到鬼脸旁边,伴随用力的吸溜声,牛奶慢慢在空气中填充出一张婴儿的脸,白白胖胖,往女鬼身上蹭了蹭。 姜君好跑得最快,不知什么时候从江楼月身后冒出脑袋来,嫌弃地看着汤森那张绿脸:“他的怨气怎么办?” 云猎和江楼月对视,不约而同笑起来。 “物理消灭吧。” 姜君好于是非常欢快地往上踩了两脚,还颇有礼貌地问了女鬼一句:“你不介意吧?” 警笛声从远处传来,撕破小镇的夜色。江楼月把整理好的文件夹放在茶几上,虽然人死不能受刑,但至少可以揭露这个恶棍的真面目了。 陈湛在门廊上等她们。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以后都不会怕鬼了。”她若有所思地说,“比起害怕,我更能感受到愤怒。” 话虽如此,当她将视线移向前方、看到众人的影子上多出一个影子时,还是睁大了眼睛。 大家纷纷回头。 在昏暗的客厅里,一个女人模糊地站立着,冲她们挥了挥手。多罗西依偎在她身边,亲昵而依恋地蹭着她的手背,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姜君好恍然大悟:“它是真的半点怨气都没有啊。” 方寻看着黑暗里闪动的光,颔首:“狗狗不会有怨气……它只是想和主人在一起。” 云猎没有关门。她用手背挡了一下正要合拢的房门,让它保持敞开的状态,晚风迎面拂来。她好像是在和朋友们说,又好像是在和谁说: “真好,自由了。” 第80章 vol.6|01 如果我说这是再见 风停了,灰色的云堆满天空。云昭穿过大门,从帽子下方往远处看了一眼,喃喃道:“这场雨……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来。” 行人很多,不过没有谁去搭理一个老太太的自言自语,何况还是聊天气。她对此并不意外,把帽檐压了压,腰背一低,佝偻地没入人群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乌云在玻璃幕墙间反复成像,越扩越大,将街道覆盖住。人们的影子起先变短,然后消失,楼与楼的分界线渐渐模糊起来。尽管还是下午,但到处都灰扑扑的,世界消解成一滩风雨欲来的暗色。 电子光五彩斑斓地穿过空气,让天色阴得更明显了。 绿灯熄灭,红灯亮起。广告屏上的画面变化,主持人笑容端庄地念道:“本台消息。近期,云端财团员工疑似频繁现身下城区,影像在网上引起热议。网友称楼外楼或将有望拆迁,监察院所接收的遗产诉讼及租赁诉讼同比上升百分之二百三十。据内部人士透露,相关传闻并不属实,财团暂无任何新区开发计划。请广大公民警惕炒房行为,切勿信谣传谣。” 演播桌下方,横亘着一行深蓝底色的新闻条。白色文字从上面流转过去: “《全息自习室》发布维护公告,将于本周内进行停服维护,停服期间自习室将无法登入。” “大盘失守,再创新低,城指收跌0.73%。云端股票频遭抛售,曾被视为虚拟货币新方向的云币汇率持续下跌,恐将进一步打击股民信心。证监会宣布将对此事展开调查,严查资金流向,坚决反对做空行为。” “银监会宣布将对云币的汇率变化及大宗买卖账户展开监控,坚决打击洗钱行为。” “文艺部召开第十七次版权问题听证会,就如何针对由ai辅助完成的文娱作品开展原创性评定并保护其非法使用的无授权素材展开讨论,文理高院多名教授列席会议。” “作风问题曝光,证监会前副主席已停职候审。” “多名家长发出投诉,质疑全息舱内可能存在诱导学生沉迷网络的行为,并称孩子已连续登录数天。网络评测博主表示,长期连续使用全息舱有害身体,监护人应当予以纠正。” “专家提醒,全息舱运转过程中将对人脑造成强作用,切勿擅自搬动、开启舱体,或在使用过程中强行断电。” 红灯灭了。人群走动起来,十字路口川流不息,播报声很快便淹没在噪音里。 在这座城市回荡的巨大喧闹中,这点声响似乎无关紧要,没人听到。 *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 云猎抬起头,奇怪地看了一眼景照。 ——离开副本以后,大家的伤势都已经恢复。景照原本奄奄一息地靠在她怀里,结果被姜君好隔着衣服用两根手指戳起来:“喂喂,别装了,我看到你在笑,好吗?” 景照这才懒洋洋站直:“抱歉,因为伤口愈合的时候很痒。” 这些话从云猎耳边温热地拂过去,带着话梅香气,只留下一种似是而非的印象。直到手掌空了空,她才回过神来,如此追问道。 “没什么。”景照顿了顿,“你要不要擦擦,或者用清水冲一下?” “啊?……哦,不用了。不碍事。” 云猎扯了扯被血染成黑色的衣角。 景照看她:“你有心事?” 第139章 “嗯。”云猎打开自己的系统面板,检查了一下,点点头,“已经攒够十连抽了。我在想,要不要试试看会抽出什么东西来。” 姜君好把景照拨拉到旁边,饶有兴致地凑上来:“那不是挺好的吗?快抽,我也想看。” 但云猎的手停在半空,并没有点击下去。她从来没露出过这么迟疑的表情。直到把所有人都看了一遍,她才慢慢地说道:“但是,如果我抽中了‘离开游戏’的机会……如果这个机会是即时生效的……那咱们就得分开了。” 她倒不是骄傲到认为别人离开自己就答不出来题目,而是不愿意做那个抛下朋友的逃兵。副本难度越来越高,这是毋庸置疑的,就连这次能够通关,也是建立在景照所承担的巨大痛苦之上;她不能不为同伴们接下来的处境所担忧。 她能够用理性克制冲动、规划分数、寻找路线。 可是真到做选择的这一刻,她才发现,人终究会在某些时刻,踏入某种比理性更为热烈的冲动里。 姜君好果然对此嗤之以鼻:“瞧不起谁呀?我已经改掉有卡就抽的习惯了好吗?用不着再攒多久,我也能凑够十连,到时候说不定就可以出去找你了。” 她说到这里,又想起一件事来,欢欢喜喜抓住云猎:“你还是我那一堆ssr的干妈呢。一家人,别见外,走之前让我蹭蹭手气啊。” “……那也等到她抽完再说。你现在把手气蹭走,万一让她错过大奖怎么办?” “你懂什么,她运气多得用不完,打完四个二带两王还能剩一手串子呢。”姜君好不服气地瞪着对面。但没什么用,江楼月还是一脸平静,自然得好像论证了一件非常严肃的事情似的,将云猎的胳膊从她魔爪中拯救了出来。 云猎苦笑:“真难得,你竟然还会跟着胡闹。” “没有胡闹。”江楼月看她,“我也认为,你尽早离开会更好。” 云猎抿了抿嘴。皮肤上传来丝丝灼热,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真实,以至于她开始觉得有些痛了。 可她又感到某种荒诞到难以形容的虚幻。不光是因为从认识江楼月以来就没听她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也是因为明明每个字云猎都能听明白,但理智却失控地冲击着她的喉咙,带来一阵酸楚。 “马上就要一周了,游戏还没有任何从外部关停的迹象。也许这些全息舱正在召回厂房的路上,即将以维修的名义被销毁掉;也许营救者们已经开始行动,但还缺乏足够有说服力的证据。但不管是怎么回事,云猎,我们需要让世界知道这件事。” “——我们需要你。” 姜君好看起来恨不得替她把扭蛋机倒扣过来,陈湛认真地点了点头,方寻冲她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景照站在旁边,远远地看着她,视线流连,语调懒散。 他说:“走吧,至少可以换身衣服。你瞧……很抱歉,我把血弄得到处都是。” 这次的道歉听起来比上一次要真心实意多了。 既然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变化,再添一点小小的例外,似乎也就无伤大雅。所以云猎笑起来,破天荒地翻了一个白眼——她很高兴能将眼泪趁机转回去。 那些酸麻苦涩的感觉随液体倒流进身体里,最终落定。 “不管手续有多么麻烦,我都会拿出最快的速度,我保证。”云猎把所有卡牌都放进江楼月手里,并在看到她眼神时打断了那些还未出口的话,飞快地说道,“别拒绝。如果我能离开的话,留下它也没用了;如果离开不了,你再还给我就是。你们商量着分一分——哦,对了,别把【能指】和【所指】给没学过语言学的人——剩下的时间里,各自平安。我很快就来找你们。” 江楼月不说话了,指尖轻轻地划过她掌心,合拢在卡牌上。 姜君好神采飞扬:“会很好找的。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在下一个房间等你。” “好。” 云猎趁着自己的理智还没来得及再次改道,深吸一口气,打开了【商城】。 “我们在太阳下面碰头。” * 太阳已经落了,夕阳淡淡的。云猎将自动开启的舱盖推得更高了一些,光线从空隙里涌入。这并没有让房间看起来更加明亮,但是却将景象完整地送进她眼睛里,也让新鲜空气充满了她的肺部。 “呼——咳、咳咳……” 云猎花了一点力气才想起该怎么呼吸。喉咙似乎有些不听使唤,她边贪婪地吸着氧气,边难以抑制地咳嗽起来,感觉声带在发颤。 她猜自己肯定很久都没喝过水了。 久到姥姥肯定会拿保温杯过来,念叨着“早让你多喝点水,上火了吧”之类的话,然后监督她把整瓶凉白开都喝光。 窗帘半拉半敞,防盗门关着,只有黄昏还在回荡。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哪儿都没有姥姥的身影。她出去了吗?是忙着出摊,还是在为自己的事情而奔波?云猎困惑地环顾着周围,支起身子,忽然感觉脚踝传来一阵刺痛,又朝软垫上栽了回去。 她抱腿一看,发现血迹斑斑,不知扎了多少口子。虽然身上伤痕累累,可是并没有血堆积起来时那种粘稠的感觉,舱体上也没沾什么污渍,这让云猎松了口气——不然拆洗可是个大工程。 她把自己干燥的刘海拨开,最后朝那些发黑的血点看了一眼。 第140章 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旋即又在思考中被她提到了嗓子眼。从天色来看,好像还不到出摊的时候吧……姥姥究竟去哪了? 云猎习惯性地往右上角看了一眼。 当然,那里只有灰白的天花板,没有时间。 她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但她听到了钥匙在锁眼里转动的声音。 第81章 vol.6|02 在你眼中 和外面比起来,屋里还算亮堂。云昭把帽子挂到衣钩上,脱掉外套,整整齐齐叠好。即使赶路让她皱纹间洒了一层薄汗,白发泛着水光,但她依然非常得体地将自己收拾完,这才转过身来。 看见眼前的景象后,她愣了一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笑容马上就浮现在她疲惫而消瘦的脸上。 “是你。” * 云猎说不清楚,是姥姥看到自己时的惊喜更多,还是自己看到姥姥时的快乐更多。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已经抱在了一起,紧得连她都有点儿呼吸不过来。 显然不止她有这种感觉。姥姥从后边拍着她的背,过了一会儿,手掌渐渐移到她胳膊上,往旁边拉了拉,哄道:“好啦,好啦……你快要给我这把老骨头压成高汤啦。” 云猎松开环在姥姥脖子上的手,讪讪道:“见谅,我想你嘛。” “累坏了吧?”姥姥把她拉到椅子边坐下,把她头发往耳后怜爱地别过去,“先吃饭再说。想吃点什么?” “葱花面!” 云猎连想都不用想。 “行。你倒是会点菜,这个最简单了。”姥姥一听便笑起来,朝灶台走去,“等着吧,马上就好啊。” 小葱的香气飘散开来,案板咚咚作响,让房间不再空旷。云猎望着姥姥忙碌的背影,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只不过背影有些模糊——暮色沉得快要熄灭了。她站起身,决定把灯打开,免得姥姥看不清楚。 不过在那之前,她还得先做一件事。云猎给自己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咕咚几口,才感觉嗓子恢复正常。她对着灯光,将脚上的伤清理干净,顺手抄起睡衣,朝卫生间走去。 “你干嘛?这时候洗什么澡呀,吃完又弄一身味儿。”姥姥边起锅热油边扭头看她,在滋滋声中喊道,“快放下,等开饭就行,啊。” “……嗯。”云猎怔了两秒,点头坐回去。 只是她虽然放弃了洗澡的打算,却仍旧坐立不安,总感觉身上哪里黏糊糊的。她伸手去摸姥姥刚才碰过的那缕头发——确实是干的。 也许是发梢出油了吧。 云猎不自在地扯扯卫衣下摆,很快就将这个念头抛在脑后。葱花面已经出锅,金灿灿地摆在她面前,香气冲着她空荡的胃热情相邀。她拿起筷子,大口咬断面条,感觉温暖的汤汁充满口腔,什么都顾不得想了。 * “我知道了。” 云昭听完,冲桌子对面的人点点头。不过她没有急于发问,而是耐心地看着对方,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果不其然,她这种有点和蔼、又有点茫然的老婆婆姿态,似乎总能够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多倾诉些。沉默一闪而逝,叙述声再次响起。云昭时不时点头,也会像没听清似的喃喃重复一些关键词,这时人家就会讲得更仔细些。 “真的吗?谁能想到……竟然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云昭探过上半身,眼睛慈祥地眯起来,语气充满感情。 “真是辛苦你了。” * “不辛苦。只是复习而已,没什么难的。” 云猎摇摇头,喉咙又有些哽咽。她低着头,用洗碗布擦干水珠,不让对方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睛:“姥姥才是,比较辛苦。” 姥姥仿佛没想到她会这么说:“啊?” 把碗放进沥水槽里,云猎才说:“你今天……又去帮我联系导师了,对不对?我看见了,你手腕上,高院临时通行环勒出的印子还在呢。那是云端财团联合开发的新玩意儿……很显眼。” 姥姥没吭声。自来水哗啦啦地冲了一小会儿,云猎把水龙头关上,房间里安静极了。 她叹了口气:“真的不用这样。” 姥姥说:“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以前翻到过你年轻时候的杂志,明明都写得很好。”云猎闷闷地说,“姥姥,我考文学系,就是想要证明——云昭可以,云昭的孩子也可以。我知道你可能在高院里有些认识的人,但是你腰不好,我不想让你操劳。而且现在都以分数为准,你要对我有信心,好吗?” 又是长长的沉默。许久后,云猎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只温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好。姥姥知道你是个有心的孩子……学了一天,快去休息吧。” “还早呢,这才哪到哪。”云猎笑起来,“我再刷会儿题,姥姥你才是,出摊之前快抓紧时间躺一躺。” “早什么?”姥姥佯怒,把她往卧室里推,“天天就知道泡在那个云上,眼睛也不要了,颈椎也不要了!专家都说了,长时间使用对身体不好。学习就要劳逸结合,你得好好休息。” 云猎哭笑不得,右手虚着点了点:“哪那么容易累到,您看这才几点啊?” 抗议当然是无效的。姥姥将她安顿到床边,顺手关门离开了。云猎立刻跳起来,她不想穿着这身衣服上床—— 第141章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神情忽然卡壳。 她刚才要点击什么来着? 这是现实世界,她能从空气里点出什么东西来啊? 蚊子从耳边嗡嗡飞过,将她思绪引开了。云猎抬手一拍,厌烦地抽出纸巾,擦去掌心里的血点,怀疑这可能就是刚才从自己身上吸出来的。她刚才是不是想伸手赶蚊子?大约如此。 云猎一边想着,一边把电蚊香插上了。 “虽然我也怀疑这种蚊香闻多了对人体不好,但总比没有要强。” 她猛地闭上嘴巴,看着空中徐徐燃起的红点。 房间里没别人了。 ——她原本打算和谁说话来着? 她为什么会觉得,有个人马上就要大呼小叫地嫌弃这盘蚊香难闻啊? * “谢谢解答,治安官同志,您太好了。” 云昭站起来,和眼前的人握了握手,表现得热络而又不失一种老式的礼貌。其实从她还小的时候起,就已经不流行互称“同志”了;不过年轻人们似乎总认为老人生来就是这么老的,并且喜欢用老套的模板来理解她们。为了赚取同情分、让事情办得更顺利些,云昭倒不介意利用一下这种印象。 “哪里,您客气了,能帮到您就好。” 书记员可能还是头一次获得这么隆重的称呼,顿时面色绯红。看起来,即使没有因为上级领导吩咐,只需要云昭一句话,她也很愿意把人拉回去,再细说半个小时的议会法案变迁史。 “可真是帮大忙了!”云昭微微一笑,“要不是听您说,我还真不知道,ai法案改版的时候竟然没规定安全锁的所有权呢。” 在书记员依依不舍的目送中,云昭婉拒了别人的搀扶,戴上帽子,颤巍巍地走出会客室,向电梯走去。 第82章 vol.6|03 云昭旧事 “调查得怎么样,侦探女士?” 一杯热茶放在了她面前,香气悠长,沁绿的叶片在清水中缓缓舒展。云昭用手背碰了碰杯壁,语气里隐有怀念:“这杯子不错。” “对。真正的紫砂,不是用塑料仿制的——如今都不怎么生产了。” 盘着发髻的女人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在云昭对面坐下。她颧骨很高,额头端方,清亮的眼眸藏在层层皱纹下,穿着合身的灰西装。尽管衣领和袖口处因为关节老化而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形变,但还是能够看出权力在她身上积淀的威仪。 但是这种威仪此刻显然并没有作用在云昭身上。当她们的目光相接上时,某种变化开始奇妙地发生,两个人的面部肌肉都松弛下来。云昭像在打量一位少女,而她自己的声音也那么青春、那么松快,如果云猎听到肯定会大吃一惊:“那可真难得,青颂。看来理事的待遇挺好啊?” “云昭,”李青颂摇了摇头,手指圈住茶杯,眼神从她脸上温和地扫过,“你知道你本来也可以这样的。你本来应该坐在我对面的办公室里。这些话我当年就该和你说,可是你走得太快了——就算当时顶刊都握在赵院长手里,什么都发不了,但是文坛并非没有为你留下立足之地。如果你愿意转到编辑行业,或者找个远离都城的文艺部下属机关,慢慢等待,总会……” 她从云昭的眼睛里看到灯所反射的光,没有再说下去。 云昭笑了一下:“总会等到他死的?” 李青颂沉默片刻:“读书那会儿,总觉得咱们还是孩子,赵院长是大人。一转眼……” “……当年年富力强的大人,都去世十多年了。咱们也老了,老到开始避讳‘死’字的年纪了。” “你知道这事?”李青颂脸上的怅然一闪即逝,被惊诧取代,挑起眉来。 “当然,新闻报道了好多条呢。”云昭又笑笑。 她现在看起来再也找不出半点少女的影子了。 李青颂说:“那你怎么没回来?” “我觉得这样挺好。” 李青颂表情没变,但眼神轻轻动了一下,从老友洗得发白的衣角上移过去。云昭显然捕捉到了这个暗示,她大笑起来:“真挺好。我孙女那时候都上中学了,功课很忙,我也没什么心思再想别的。我孙女特别好——真的。” “算了,就知道和你说也没用,当年的我还挺机智。”李青颂叹了口气,没再劝下去,而是换了话题,“这么多年,你终于肯再联系我们,还托我去找司法那边的人,调查关于云端的漏洞,就是为了这孩子吧?” 云昭说:“我得救她。” 两个人静静地对视了一会儿。李青颂抬手止住准备再次开口的云昭,拉开自己的椅子,颇为吃力地弯下腰。 * 只听咔哒两声,一个仿金属质感的保护壳被李青颂取下来,放在了桌边。接着,她脱下外套,包住手掌,端起自己那杯茶,朝插座干脆利落地泼了过去。 顷刻之间,房间里所有电器都熄灭了,只剩日光灯还照耀着。 “酷。” 云昭冲她比了个大拇指。 “还好这么多年,都因为拨款谈不拢而迟迟没改成无线插座,这下不怕监听了。”李青颂看着自己的杰作,自言自语地站起来。 不过当她看到云昭的动作时,还是没好气地把她拇指打下去,然后从文件夹里抽出几张纸,塞进云昭手里,语速飞快:“但是拖不了多久,赶紧看吧——最近股价狂跌,云端财团内部不得不在小范围内承认了数据异常事件,还主动提供了一份受影响玩家的名单,承诺会尽快解决,这不,部里一半的小年轻都被抽去配合做伦理审查了。本来应该顺便问问……不是我不帮你,可上面没有你家那娃娃的名字。” 第142章 云昭一掂那纸的重量就不对。她想起那些无缘无故消失的帖子,想起那个喧嚣又沉默的疯狂之夜,眉头蹙起,哗啦啦翻动:“是没有我们云猎……也没有冯林光 就是云昭求助讨水的那位女邻居。 家的孩子……这太少了……景照?”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瞬间明白过来。 “这孩子和我孙女以前做过同学。我想想,是景家的二少爷吧……” 云昭把纸攥紧,冷冰冰道:“他们根本没想过真给玩家一个说法!” 李青颂终生并未婚育,全身心扑在工作上,所以直到公告发出才听说此事。听到云昭这么说,她略作沉吟,梳理着自己的思路:“如果有这么多受害者,难道——我知道了,怪不得近期很多家长投诉游戏沉迷问题。你们的信息是分散而割裂的,所以没法将这些碎片联合起来,都以为是孩子自身的原因呢,这就让真相被掩盖了。” 说到这里,李青颂疑惑地否定了自己上一个观点:“但孩子们总要出来的啊?难道他们打算把名单以外的玩家都杀死?洗脑?强制失忆?那可就不是民事诉讼能解决的了。” 她忽然顿住。 两双苍老的眼睛相视,都从对方脸上读到了震惊。 “除非……” “全息舱内部的事情,已经超出了云端财团所能观测和掌控的范围。” “……这是个黑箱!‘云端’活了!” 李青颂立刻开始往便利贴上写字:“我会在部内会议上提出动议,将伦理审查范围扩大到云端的历史版本和底层代码中。云昭,跑来跑去也不是事儿,我给你开张记者证,二级保密以下的部门都可以出入采访。” 云昭把纸叠成小块,放进口袋里:“如果最近几天的版面还有空白,请问青颂理事,我可以给你投稿社论吗?比如对财团可疑资金流向的调查,或者追诉期内疑似侵权事件的重启?” 李青颂从老花镜上方打量着她,手上没停,微微笑起来。 “好啊,久违了,云老师。”她说,“不过我审稿可是很严的。” 云昭端起已经变凉的茶,一饮而尽,空杯与对面碰了碰。两只空空的茶杯撞在一起,声音清脆,像闪电划过昏黑天色。 暴雨终于降临,噼里啪啦撞向玻璃。 玻璃的隔音效果很好,听起来只是一阵沉闷的叹息,这就让走廊上的皮鞋声变明显了。李青颂往外看一眼,将写好的批条递给云昭:“快走。” 离得越近,越能像照镜子那样,从彼此身上看见时光流逝的痕迹。云昭抽回手,笑着摇头:“岁月不饶人,咱们是真老了啊。” 青颂拍了拍她的肩膀。 “是啊。赵院长死去这么多年,他的孩子也老了……”她送客般揽住云昭,将人带到门边,却在开门前凑近说道,“有他爸爸铺路,是云端财团的常务董事之一……或者说,至少现在还是。 “你知道吗?” * 云猎什么也不知道。她连想想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很累的功夫都没有,洗澡出来,只是刚往床上一靠,就立刻失去了意识,昏睡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似乎天都亮了。 糟糕,睡过头了。云猎说不清自己在焦急什么——是昨天没背完的那个单元吗——但有某种重物沉甸甸压在她心头,让她觉得很紧迫。 她走到卧室门口,不知为什么,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险些一头撞到木板上去。 门当然是没有开的。她嘲讽地摇摇头,心想自己果然压力太大了,握住门把手。 “乖孙,你醒啦?出来吃饭。” 姥姥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笑意盈盈。 第83章 vol.6|04 无奸不商 原本搭在门把手上的指头,在话音落下时,忽然迟疑了。云猎的手掌缓缓松开,和金属把手拉开距离,那东西却在空隙中缓缓转动起来。 触感冰冷,旋转向下,牢牢地抵在她后退的手心里。 薄薄的门板外面,好像有谁贴在上面说话,声音穿透复合材料,带着吐息贴到她耳朵边:“怎么了?这孩子,赶紧出来吃饭呀。” 明明空中飘着鲜肉馄饨的香气,但却令她遍体生寒。毕竟,每当一个音节被吐出来时,门把手就会向下再压一点。 “乖,把门打开,听话。” 钝圆的边角在她皮肤上切出深深压痕,活像是没开锋的刀。 “快开门呀。” 云猎盯着那扇门,后颈上的汗毛渐渐炸起。她轻声说:“好的,我这就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将身体竭力后倾,伸长胳膊去够桌上的电子相框。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自己手里该有把菜刀,可是手掌里空空如也,她只好求助于现成的道具——房子小的好处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她没花多少功夫,就将相框抓住了。 “……来了。” 她应了一声,左手猛地放松,整个人向着墙壁紧贴过去的同时,门也终于随之打开。 来不及看清闯进来的身影是什么,云猎已经从门后死角里高高地跳起来,一脚横扫在来人膝盖上,将沉重的电子相框向下砸去。 * 如果她下手时没有犹豫的话,也许此刻骑在上面的人应该是她。 但云猎做不到。 当她看到那张与姥姥如出一辙的脸时,心跳便不由自主地慢了半拍。脸上的每一处她都太过熟悉:和她紧紧地顶在一起玩游戏的额头,讲睡前故事时注视着她的眼睛,任她勾来勾去表示说话算数的鼻子,总能吐出安慰和鼓励话语的嘴巴,云猎从小到大,看了这么多年。 第143章 她没办法对着这张脸下死手。 即使明知道是假的。 即使这张脸以一种人类所无法达到的柔韧极限,从肩膀上硬生生地扭转过来。 就在那一瞬间的失神里,已经足够对方抓住她喉咙,反客为主,将她压在地板上了。 仿佛经历过类似的时刻似的,云猎发现自己对这种令人窒息的攻击方法颇有阴影,而冷硬硌人的地面也同样足够她清醒过来。因此云猎这回没再犹豫,趁着那只布满皱纹的手卡在自己脖子上,边用电子相框砸她,边将脑袋凑近,拼命咬了下去。 “哈,不容易。你是怎么发现的?你想起来了?” “姥姥”不仅没觉得痛,反而还更有兴趣了,低头打量着她因为挣扎而有些变形的脸,主动发问。 云猎嗬嗬地答道:“这样……怎么说……” “姥姥”扬起一边眉毛,松开了手。 “说吧。” 云猎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先是喘息几声,发现自己踢不开也推不倒眼前这具看似孱弱而瘦小的身躯后,才收回拳脚,目光渐渐聚了神采,审视着问话者的脸庞:“这就是你给自己找的新皮肤?” 对方闻言轻笑:“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云猎听出她话里意思,也不卑不亢笑了一下:“我们的两个问题,其实是同一个啊。你先是选择了我最依恋的家作为房间场景,又选择我最有感情的姥姥做npc,都说当局者迷,这确实让人舍不得看清。可说实话,策略足够高明,执行却不怎么样。” “愿闻其详。哪里出了漏洞?” 对方随着云猎视线看向自己,从破旧但整洁的衣服、若隐若现的老人斑和萎缩下垂的皮肤上逐次划过。 “因为你对云昭女士一点都不了解。我的姥姥…… “从来不会叫我‘乖孙’…… “更不会让我‘听话。’” 云猎平静地说道。 “哦……”对方学云猎拖了一个长长的尾音,露出微笑,“原来如此。” 在她即将说出下一个音节前,云猎迅速打断,插话道:“该我问了。你是怎么做到的?抽奖规则应该也是根据云端其它游戏编写而来,同样受到《网络游戏及虚拟代币抽奖协议法》制约。按照规定,商家或许可以对概率悄悄动手脚,却是不可能更换或取消协议商品的。” “这很简单。以你的专业,应该能想明白才是。” 云猎心头掠过一丝疑惑,自言自语起来:“‘离开游戏’……哈,我知道了,亏你能想出这种文字游戏。只说离开游戏,却没说离开哪个游戏,更没说离开以后去哪……所以这是你在《上岸游戏》和现实世界里隔出的第三空间,对吧?” 问话者脸上的兴趣更加浓厚了:“不错。那你又是怎么找回记忆的呢?” 云猎动了动自己刚才在战斗中被空气扎得生疼的脚踝,面不改色:“这是保密情报,价格更高。” “那么,你就开个价吧。” “放我、我的同伴们,还有其他玩家出去。”云猎望着她,语气温和而坚定,“这就是我的价格。能听到吗,云端——或者你更希望我叫你青陆?” * 当她说出后半句话的时候,身上的压迫感渐渐消失,人的气息与口吻开始回退;人形化作一团云雾般轻盈的光。 “改掉那么多bug,我还以为扮演技术有所长进了呢。” 不知怎么的,云猎竟然从电子合成音里听出一点懊悔的语气。 “平心而论,是有进步。”云猎点点头,“但你太贪心了。人类的记忆不是论份存放的电脑文件,而是交错互联的因果网络。不是拖进粉碎机里、删除事情发生时的画面,就能将那些相处所留下的情感与影响,以及在这种影响下生活到此刻的我,全都一起清除干净。” 眼前的光团闪了闪,不知道想表达什么。 不过很快,电子音就再次响起:“技不如人,这轮我可以认输。” 云猎太熟悉这种说话方式了:“不过——?” “不过,你想走,也得走得了才行。” 云雾旋转起来,像一缕逸散的烟,连同越来越淡的声音,从她面前流淌远去。 “玩家云猎,这是你的第六个房间。 “题目:从不存在过去的新世界里找到出口。 “展示给我看吧,祝你好运。” * 云猎扑上去,抓住最后一抹即将消失的烟云。 “等等,把我的背包先还给我啊!” 这什么恶劣系统,竟然还想私吞她抽出的其它九张卡。 第84章 vol.6|05 上兵伐谋 最后一个房间,竟然就是她自己的房间。 随着播报,轻烟在她指尖消散。阳光穿透空气,连一滴余温都没有留下。云猎忍住找客服——如果还存在的话——投诉的冲动,拍掉身上的灰,从地上站起来。 “好个诡计多端的系统,我现在身上一张卡牌都没有了……还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 云猎摇摇头,把相框放回去,想从桌上找些可以利用的东西。 屏幕上,姥姥抱着小小的她,站在电子喷泉前边。灯光粼粼,制造出流水般的视觉效果,也让姥姥的笑看起来格外温柔,像一弧勾在水上的月,眼里闪着星点。云猎隔着玻璃碰了碰那张脸颊,轻声说:“保佑我,姥姥。” 第144章 她收回手,忽然愣住,焦躁地咬了下指甲。 “姥姥?对了,可是姥姥从来没有注册过全息舱啊……系统是从哪里把相关信息收集起来的?还有我的房间,怎么做到复原得一模一样的呢?” 因为贫穷,家里实际上没有多少能够联网的电器,不存在监视偷拍的可能性。这时候把姥姥拉进游戏里也不现实,毕竟不具备相应的硬件;除非云端财团强制约束着姥姥进入,但风险与收益显然不成正比,她大概还没有重要到足以让他们那么做。因此,只剩下一种解释,只能是她在游戏中的一次次回忆与祈祷—— “你监听我的脑活动?” 云猎冷笑道。 “对啊。” 云端的声音从虚空中响起,承认得坦坦荡荡。 云猎咬牙:“擅自采集用户敏感信息是犯法的,这一条就足够你们财团吃官司了。” “尽管诉讼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但我倒是可以为此进行澄清。事实上,根据记录,我已经得到了你的授权。哦,你想不起来了?进入游戏前,那张《隐私条款及用户授权协议书》,第三章 第七条第十八款第六项,你签过字的。” ……《隐私协议》? 云猎顺着这四个字,终于回忆起来。在登陆界面里,自己被晃得头重脚轻、胃液翻滚,恍惚间好像是看到过这么一份文件。 她当时大脑和小脑都被快摇匀了,随口说出一句同意。还以为只是所有游戏都会出示的那种常规玩家须知,谁能想到竟然会演变成这样? 现在后悔也再无意义,罢了,被监听总好过连姥姥都被卷入这个游戏里。云猎按住烦乱心绪:“既然能够听到,那就请把我的抽卡成果还给我。” “好的。”云端答应的速度出乎她意料,地板上立刻堆满了东西,包括食水、药品和热兵器,“我当然会在条款范围内满足你的要求。不过,友情提示:根据副本评测来看,你很可能用不上它们。” 云猎扫了一眼:“光凭这些,数量恐怕不对吧。技能卡牌呢?我想,我应该抽出来了不止一张才对。” 云端仿佛在什么地方笑了一下:“卡牌会随玩家探索进度逐步解锁,如果想要得到,就请尽快开始冒险吧。” 也许是青陆在长生界中的表现给云猎留下了过于温和的错觉,当脱去皮套后,云端本身的性格显然要冷漠得多,也——“ai化”得多。接下来,不管云猎怎么呼唤,它都不应声了。 云猎从椅子上抓起自己的书包,将杂物倒空,把云端给她的东西都装进去,脑海里还回放着刚才的提醒。边思考着为什么明明都是很实用的物品却会“用不上”,边把书包往肩上一甩,云猎换好鞋子,推开了防盗门。 随着屋外的景象映入眼帘,她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这是一个没有人类的世界。 * 前台差不多是在第二波ai浪潮中被淹没的。那些年,消失的工种不胜枚举,所有人都提心吊胆,怕一觉醒来就被hr约谈——不过很快,连hr也被取消了。既然简历的投递、筛选和标化评估都可以通过足够精细的程序来完成,那么,使用在线问卷进行访客登记,自然也就方便得多、好管理得多——而且便宜得多。 毕竟,小程序是不用缴纳五险一金的。 云昭在光屏上填好信息,这些往事如流水般淌过她心头。不得不说,这套流程确实很快;她还没来得及呼出因为岁月而积郁的一口浊气,页面就已经自动跳转,展现出了鲜绿的“允许访问”字样。 光屏甚至很贴心地投出一束箭头,指引她去坐最左侧的电梯。 进入电梯以后,摄像头以很小的幅度转向她,标示着“77”的楼层指示灯自动亮起,旁边还闪烁着一个轮椅图案。显然,考虑到她的年龄,电梯采取了非常缓慢的运行速度。 云昭没有大惊小怪,只是对着反光镜抿了抿碎发。 电梯门在铃声中匀速开启,云昭握着皮包,慢步向外走去。 “云女士。您好,欢迎。” 办公室明亮开阔,面积大得令人眩晕。隔着巨大的办公桌,一个身穿西服的年轻女人站起身来,冲她伸出手,微微一笑。 景氏的新一代掌门人,长女景铮。 “您好。”以对方的位置来说,能够主动起身欢迎,算是给足了面子。云昭握了握景铮的手,温然道:“突然来访,真是不好意思。” 景铮请她坐下,亲手倒了杯茶,然后才说:“哪里的话。您家云猎很优秀,我当年就常有耳闻,说起来咱们都是旧识。再说,景照那孩子从小混不吝惯了,如今在全息舱一钻就是这么多天,家里人都担心得紧。您能提供帮助,我们感激不尽。” “是啊,面对家人,自然都是最上心不过的。”云昭很家常地叹了口气,从包里取出材料,推到桌子对面,“我知道云端财团已经与贵司接洽过了,承诺会尽快开舱。但是,根据我搜集到的证据显示,‘云端’很可能已经迭代出自主意识;舱内情况,早就脱离控制了。” 景铮坐直了身体。 她往后翻看几页,脸上神情渐渐变幻,终于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云女士太谦虚了。您做的调查,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呢。” 云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发现自己这两天喝到的好茶倒真不少。 第145章 景氏——确实是个很有力的合作对象。 她将思绪转回正事上,笑得见牙不见眼,像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我想,应该会很对贵司的胃口,所以就一并拿来了。” 景铮挑眉:“那您想必也清楚,如果抛售所有以云币形式代持的虚拟资产,公司将会面临多么巨大的风险。云端财团根深叶茂,即使股价短期下跌,市场信心可还是很充足的。” 云昭看起来越发和蔼:“唉,见笑——人老了就是这样,什么公司的事呀、钱的事呀、法案变更的风向呀,听也听不明白。我老婆子是操不动这个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贵司有这么多优秀的经理人,还有您掌舵,做的决定当然会很明智,我何必添乱呢。不过是把这些东西带来,能帮上一二的话,算咱们两家孩子同学一场的情分;帮不上忙,也别嫌弃我老糊涂了就是。” 景铮认真地听着,笑意渐深,鼓起掌来:“都说有其母必有其女,令孙是个金凤凰,您也厉害得紧啊。这份好意,我收下了。只是来而不往非礼也,不知道我能为您做些什么?” 云昭将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 她又抽出一份协议,递给景铮:“如果贵司愿意为我们联系一位可靠的律师,并在诉讼期间保证我们的安全,那就感激不尽了。” 景铮快速地浏览了一遍协议内容:“你们要起诉云端?要检举?还联合了这么多人——这么多签名——为什么?” “为了我们的孩子。” 密密麻麻几百个签名,都是冯林光用这几天时间挨家挨户询问后,好不容易才搜集到的。 她们愤怒。 她们痛苦。 所以她们行动。 力透纸背,笔锋如钩。 任何一个看到这张纸的人都不会怀疑,哪怕隔着生死、隔着网络、隔着真实与虚拟,这些字也能将人从茫茫数据流中钩回来,再次相聚。 景铮用眼神摩挲着那些名字。 片刻之后,她说:“好,我答应你。” * 电梯门再次打开,机器人等在走廊里,冲云昭咕噜咕噜地叫了两声,示意她跟自己走。 云昭随着它走到一辆自动飞行车前。 机器人又咕噜两声,显示屏变成笑脸符号,离开了。 根据刚刚达成的协议,景氏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确保她的安全。为了回去给云猎换水,她拒绝了入住酒店的建议,换成由这辆车护送。云昭不得不感慨景铮这份惊人的洞察力——竟然连自己的年龄都能顾虑到,特意选择这种复古的酒店式机器人,难怪能将集团打理得风生水起。 ai创作素材的产权调查也好,藏在虚拟货币背后的洗钱嫌疑也罢,又或者是从多年前潜伏至今的安全锁漏洞,交到这样一个人手里,必定可以价值最大化。 心头的巨石终于松动了一点点,云昭系好安全带,轻声对车辆说出目的地。 车子起步,车载光屏自动打开。李青颂严肃地站在发言台上,面对镜头,字正腔圆:“经过初步调查,专家组形成意见,认为云端财团涉嫌违规编码行为……” “我们深深地感谢社会各界的关心和关注,并承诺将会尽快彻查此事……” 车窗外不断闪过高楼大厦,玻璃屏上浮现出花花绿绿的宣传广告。其中不乏这样的字眼: 拒绝ai,拥抱现实! 云端神话可以休矣,脚踏实地方是人间! 还给我们属于人类的真相! 云昭眯起眼睛,将自己的皮包抱紧了些。 第85章 vol.6|06 云猎的奇妙一人行 高楼林立。银灰色的光在玻璃墙间反射,线条锐利,如同由刀锋构成的丛林。街巷无数,散落在楼脚,被衬得像踩出来的林间小径,尽管每条街实际上都至少有八条车道那么宽。 马路宽阔,却连半辆车都没有,更别提行人了。云猎回头看了看,发现家里那扇摇摇欲坠的半护栏式防盗门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栋同样高耸、同样庞大的建筑,金属外立面上映出一张错愕的脸,与她自己面面相觑。 倒影深处,正是开阔而寥落的街景。四处都冷冰冰的,天空淡得没有颜色,空气寂然无味,听不到交谈、咳嗽和叫卖声。在这仿佛停止了呼吸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女孩儿的影子站在其中,街边所有的摄像头都转动向她。 人都去哪了? 和别墅的恐怖、海岛的血腥、宗门的压抑比起来,这个世界简直如同天堂,想不出危机会藏在什么地方。可表面上越风平浪静,越让云猎心里不安;她趴到墙上,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无法望见里面的情况,只好试探地往马路对面走去。 没有红绿灯,自然也没有人行道和斑马线。云猎不断左右扭头,生怕突然从哪里闯出来一辆车把自己撞飞,可这份担心显然是多余了。直到她穿过两条街后,才终于有车从地平线上露出头来,平稳地行驶过来。事实上,云猎有点儿拿不准该怎么称呼它:既有好几节高铁般的长条车厢,又有一个像商务车般的扁长车头,离地悬浮,通体无窗,像是用某种合成材料一次性浇铸的。 “您……” 云猎刚想开口,大车已经咻地过去了。 她拔腿就跑,赶紧跟上。 要想追上这么一辆飞车,以人的体力,自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仅仅跟了一个路口,随着车辆转弯,立刻消失在了右侧的楼群后边。等到云猎气喘吁吁地拐过来时,街道上空荡荡,早就看不见影子了。 第146章 不过,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城市很快变得热闹起来。 车辆由稀变密,渐渐织成长龙,在路上有序地穿梭。虽然没有信号灯,但它们却像长着眼睛似的,总能在恰当的时间直行、转弯,自然如水,没有造成任何碰撞或拥堵。 “呃……您好,请问……” 云猎试图拦下自己面前这辆。它刚停下,后面的车立刻纷纷拐弯,从旁边绕了过去。 车门——如果存在的话——并没打开,一个合成音从外壁上响起: “身份信息核对失败。” “地理信息核对失败。” “未查询到行程变更指令。” “即刻复位。” 然后它自顾自开走了,马上又有新的车流涌入,只留云猎欲言又止地站在路边,手还没来得及收回。 “……行吧。” 连车窗都没有,看来这些东西并不是供人类乘坐的。而从容积上看,倒是很容易将它与货运联系起来。 在坟场般的空城里,一群无生命的车辆机械化地运送着不知归属的物品。 这场景可真够怪异。 云猎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感觉好像抓住些什么。目前看来,她的“身份信息”虽然没什么权限,但也不会引起警戒和排斥,既然如此…… 她转了半圈,打量着身后这栋巨型建筑。 * 门是敞开的。本以为会有闸机之类的仪器,但实际上畅通无阻,云猎很轻松地走进了大厅里。 然后她立刻捂住眼睛。 缓了两秒,做足心理准备,云猎才把手放下。即使如此,她仍然不敢仔细打量,以极快的速度环视一周,试图在大脑反应过来所见之前就结束调查。 很难想象设计师是在怎样恐怖的精神状态下做出这份方案的。即使是期末周连熬三个通宵,边写课程论文边剪展示视频边整理学生会的档案,云猎都没交出来过这么抽象的东西—— 打从宇宙爆炸以来的每一页艺术史,大概都铺陈在这里了,只不过是以一种极其扭曲而错位的方式。伊特鲁里亚式的花纹在地板上勾勒出恶魔之眼,瞳仁里涂满会随光线变化的颜料,看起来仿佛在转动着眼珠打量来客;这种光则来自天空中漂浮的油纸灯。天灯万千,火蕊金红,照得周围一座座硕大的雕像明暗不定。它们或是三头六臂,或是刻满眼睛,总之云猎在看到其中某座身穿洛可可式长裙而又同时长着牛头马面的石雕后,就不愿细看了。更别提深处还藏着许多摄像头,每一颗都从石刻里探出来,闪着不知是反光还是信号灯的红点,目光交织成天罗地网。 在浮动的纸灯笼下,横生出一座拱桥,通向无数个堆叠起来的房间。这些方块似乎构成了一栋楼,隐约可见两侧飞檐雕甍,然而正面却排布着一扇扇法式长窗,淙淙暗水像瀑布似的从里面流下来。 云猎一边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了系统,一边头也不回退了出去。 然而,下一座楼里的景象有过之无不及。 云猎尽可能不去看脚下莫比乌斯环式的栈道,任凭木板摇摇晃晃,走到最近的路口时,赶紧纵身一跃,跳到了地面上。不远处的树木围成门洞形状,她将手枪塞进兜里,小心地穿过那扇“门”,眼前景象随之一变。 如果不看那些貌似漂亮但实际上扶手连在一起的椅子、高得堆到天花板上但没有配梯子的书桌,这个地方还算正常。 还算……像是一片办公用的场地。 而且,她终于看到人了。 老乡见老乡,说是两眼泪汪汪也不为过。云猎按耐着欣喜之情,往里走了两步,渐渐发觉不对劲。 为什么椅子里的人,都软绵绵瘫倒在靠背上,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呢? 这个疑问才刚浮现出来,不远处的一个男员工,就忽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他刷地睁开眼睛。 * 从他那从疲惫到厌烦的表情来看,他应该有和什么人说过话。只是云猎既没有听到声音,又没有看到唇形变化,只能根据这名男员工翻找资料、触摸光屏的动作来判断,他可能正在干活。 没一会儿,这人噼里啪啦地敲击完屏幕,脑袋一沉,又向后栽了回去。 云猎感觉脑袋里的问号快要钻破头顶长出来了。 她甚至能想象到自己像游戏npc那样顶着一个“?”的场景。 啊?降本增效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了吗?需要员工的时候就地复活,工作做完就地躺尸,最大化降低时间成本,精准利用劳动资源? 眼前的场景又上演了好几次。自打进入这个世界以来的种种惊讶累积起来,终于超过了心理承受的上限,于是云猎反而不再诧异,平静下来。 思绪顺着刚才的纹理蔓延,所有这些场景在遐想中拼接起来,慢慢构成一种模糊的轮廓。 降低时间成本……减少通勤……并非用来载人的车……远远超乎现实的科技水平…… “不存在过去的新世界”…… 新世界……和自己所熟悉的那个“过去世界”截然不同…… 人不乘车,也不步行,却可以快速转移位置…… 不可思议的装修…… 为了验证这个猜想,她飞快地跑出去,闯进另一栋楼里,见证了那里蜷缩的“人”以同一种方式坐起来活动。 第147章 看着那些打地鼠游戏般弹起又缩回的人,云猎轻轻地、小心地退出去,靠在门边——顺便说一句,这次是扇由彩虹拱起来的门,缀满风铃花——整理起自己的发现。 云端的提示没有说错,这里已经不存在属于人类的过去了。 这是一个由人工智能体构成的新世界。 当整座城市全都由大数据统筹的时候,车辆自然可以根据调配顺畅行驶。而对于人工智能体来说,无需移动躯体,只要将意识上传到另一个地方的“自己”里,就能处理各种事情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大楼内的布置才会如此……复杂。 就像ai很难理解手部动作与整体姿态间的关系一样,它也同样无法理解各种艺术风格背后所潜藏的意旨。尽管它存储着世界上所有伟大的画作和塑像,也可以为这些素材提供不可计量的组合方式,甚至在足够多、足够精准的条件词引导下,还能形成颇具风味的作品,但归根结底,它是无法理解“为什么”的。 无法理解为什么要采用这种线条、为什么要涂抹这种光影、为什么要画这个人或那座城。 无法理解每一次浓淡变化下浮动的心绪。 所以它可以组合出繁花彩虹这样美好的设计,也可以搭配出洛可可鬼差那样古怪的风格。它不赋予作品感情,是观众将自己的经历、心情与喜恶投射进去,才会产生各种感受。 因为“美”是一种太过微妙的感觉。多少年来,学者们试图定义美和审美,但它既简单到大字不识的孩童也能感知,又复杂到穷尽词汇也无法勾勒出具体轮廓。哪怕是花朵和彩虹这种简简单单的搭配,如果将花蕊画成人脸、将花朵颜色调配得过于浓郁,或者让彩虹的色段忽宽忽窄,也可能会令人毛骨悚然。 “难怪……” 云猎戳了戳从眼前拂过的一朵淡紫色风铃花,自言自语道。 那么,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出口”会是什么呢? 第86章 vol.6|07 收集之旅 风铃花在她指间轻颤,流淌出一串悦耳的声音,如同浪逐浮冰。 云猎小小地吃了一惊,还好这乐音柔和极了,消散在覆盖着地板的草毯上,没有引起什么太夸张的动静。她探头往里看了看,只见几个坐着的身影仍然不紧不慢,仿佛并未察觉。 和上一处办公大楼不同,这里好像是用于娱乐的场所。那些智能体或是打牌,或是弹琴,神情悠闲得很,以至于云猎怀疑即使它们听到了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这地方确实和平得如同天堂…… 至少,对于人工智能而言是这样的。 云猎皱了皱眉,下意识又想去碰花朵,还好及时收住了。她绞着手指,感到一丝困惑。图书馆、棋牌室、别墅都是封闭场所,从空间上来说,是应当存在“门”的;海岛和长生界虽然类似开放世界,但各自都潜藏着生存危机,因此存在从精神上逃离的“门”,这也说得通。 可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这里又开阔、又安全,除了一部分古怪装饰可能带来的冲击外,不存在什么困境。当然,云猎是期盼离开的,也将会面临肉身枯萎的风险,但系统显然并不在乎她的想法——恰恰相反,按照青陆之前采取的办法来看,“她”应该会顺水推舟地吸引云猎留下才对。 对了,青陆! 如今看来,系统所设计的一切都是有的放矢。那么她为什么偏偏要选择一个“徒女”身份混进副本?只是为了跟在自己身边吗?先不说很多身份都能做到这点,她又是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呢? 最后一个问题,算是最容易解答的。监视也好、观察也罢,总之是想近距离地察看自己的一举一动。 如此兜转半天,还是要回到事情的核心上:为什么? 与青陆相处的时光一幕幕浮现,云猎记起临别时分她问出的那句话:“师尊,你来检查一下,我的御剑术有没有进步?” 青陆的目的,或者说观察的目的……是为了学习人类所拥有的某种东西,然后进步。 由此可以推断,她对自身的智能水平其实是不满意的。 那么对于这个基于现有认知而搭建的ai世界呢? 恐怕也并不满意。 所以,不论是对于青陆,还是云端,这个不完美的世界都存在漏洞,而这也将成为云猎用以逃脱的出口。 她想利用自己找到破绽所在! 无数推论串连成线,云猎眼睛蓦地亮起,反应过来。 这个破绽既是人类具备而ai缺乏的,又是与卡牌相关的。尽管游戏不像数学题,无法仅靠两点就确定一条直线,但却足够让她把握大致方向了。主意已定,云猎活动了一下蹲得发麻的腿,站起身来。 彩虹边缘的电子探头缓缓转过眼睛。 云猎和它遥远地对视着。 不得不承认,一旦找到思路,提示就变得再明显不过了。毕竟,在文学理论里,能够与摄像头扯上关系的概念,也就唯有那个词而已—— 摄像机视角。 叙事视角中的一种,也可以称为第三人称限知视角,意为故事的讲述者就像架在旁边的摄像机那般,从外部客观、冷静、抽离地打量着小说人物,记录下各种场景。在这种小说里,读者不再是全知全能的“神”,猜不透人物到底在想些什么、如何看待眼前的境遇,却可以通过她们的表现来反推真相,就像云猎刚才根据动作猜测男员工的情况那样,因此具有一种克制的魅力。 第148章 但话又说回来——她明明已经观察过了别人,游戏世界却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可见她本人也得被纳入“摄像机”的取景框才行。 生活不是小说,无法假想出另一个意志来端详自己。 镜头里的红点持续闪烁着,照亮云猎疑惑的神情。 她到底该怎么做呢? 要说能够看到自己,第一反应当然是利用镜子。只是云猎并没忘记,她才刚进入这个世界,就在金属外墙里见到了她的影子。 当时可风平浪静得很。 “区别在哪呢?视角……”云猎用尽全力回忆着教材上的定义,“就是讲述故事的角度。摄像机视角是外部视角……从外部观看……叙述者比人物掌握的信息更少,因为无法得知人物的内心活动……得,我怎么偏偏忘了这茬呢?” 风铃花往回缩了缩,仿佛被她吓了一跳。 云猎没在意,飞快地打开背包,翻找能够充作反光镜的东西。直接照镜子不可行,是因为镜中之像由她亲眼目睹,相当于仍然是从云猎本人的角度去打量“云猎”;她既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影子在想什么,也会因为自己的主观审美而或多或少地美化眼前所见,更别提镜像还会造成反转了。 换言之,只有“看到”他者所看见的“云猎”,才算是绝对的外部视角。 找来找去,也只有枪管上的瞄准镜勉强符合要求。云猎把它拆下来,原路返回,跑到大楼外边,然后将瞄准镜横向贴在墙面上,形成一个90°的夹角。 两块反光板都不算很标准的镜面,再加上瞄准镜体积极小,因此云猎左晃右晃,连脖子都拧酸了,才颇为吃力地从镜片上看到自己二次成像的脸。阳光模糊地漫在上面,视线边缘模糊不清,云猎眨眨眼睛,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她的脑袋上面…… 为什么还有一个脑袋啊? * “啪——” “喂——” “啊!” 三个声音同时响起。姜君好好像突然被什么人从云上甩下来似的,啪一声摔在街边,连连喊痛;云猎张大了嘴巴,先是本能地后退半步,又赶紧跑过去把人扶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嘁,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会发现我呢。”姜君好边揉腰,边没忘了给她一个龇牙咧嘴的鬼脸。 “你一直跟着我?”这次轮到云猎惊讶了,“可是……” “也不算一直吧。”姜君好皱了皱鼻子,“大概是你抻着个脖子往摄像头里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明明刚拉开下一扇门,却在门后看见了你。然后我就飘啊飘,想看看你多会儿能反应过来。你等等,我这儿还一堆话想问呢——你不是离开游戏了吗?为什么我们又出现在了副本里?而且我怎么会以这个方式出场啊,也太狼狈了吧?” “说来话长。” 云猎将眼下的情况告诉她。 “好吧。”姜君好抬手扑了扑空气,发现没摸到任何人的脚或手后,才很是遗憾地放下,“既然你能把姐姐我召唤出来,那其她人应该也差不多。咱们是不是得把人都找齐?” “应该是的。”云猎点头,“不过我确实没想到会发现你。系统告诉我的是,每推动一点进度,都会解锁一张离开之前抽出的卡牌,我还以为这是用来找卡的呢。” “卡牌?在哪儿?”姜君好看向周围,“说到这个,我也该把你原本的技能卡还给你了——哎不是,我自己的卡呢?我的【背包】呢??” 她脸上写满“我都这么穷了你们还打劫”的难以置信,在空中连点几下无果后,哗啦啦掏起了口袋。这么一翻,顿时传来叮咣声,许多金蛋像冰雹似的砸向地面。 而在这些扭蛋中,有一颗径直向前,骨碌碌滚到云猎脚下才停。 【叙事视角】 顾名思义,自然是指故事从谁的角度来讲。结构主义批评家们为此而不懈努力,提出了多样化的分类方法。根据人称的差异,可以分为第一人称(如《简·爱》)、第二人称(如《扶桑》)、第三人称(如《红楼梦》);根据知觉的差异,可以分为全知视角(叙述者比人物知道得多——当然啦,由于它可以说代表了人类讲故事时的本能,我们可以在几乎所有古典小说和大部分现代小说中都看到它的痕迹,如《基督山伯爵》)、内视角(叙述者和人物知道得同样多——不妨承认,这种方法同样常见,如《鲁滨逊漂流记》)、外视角(既然你已经掌握它的含义,想必无需赘述这种海明威常常采用的视角了)。叙事视角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让我们从各种各样的眼睛里看世界。当这些角度相互组合起来时,读者的视线便犹如穿过万花筒,得以享受缤纷绚烂的故事空间。 效果:请根据卡牌释义,自行创造。 条件:无 冷却:无 云猎默念了一遍上面的文字,拉起四处捡蛋的姜君好:“走,我大概知道怎么找人了!” “行,可是等等——喂!我的金蛋——” * 办法倒不难想,毕竟卡牌上直接写了“故事空间”四个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同为叙事学研究对象的“叙事空间”。难点在于,要怎么把这个念头转为行动? 姜君好虽然平时懒散,可毕竟也是文学系自习室出来的,听到云猎的话,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摸了摸下巴,打量着前方熟悉而又怪异的街景:“你创造了一个视角,通过它发现了我……按照这番逻辑,再创造一个叙事空间,应该也可以从里面发现别人吧?” 第149章 云猎摊手:“我猜这就是问题所在。不管是街上还是楼里,哪个空间都很陌生。” 叙事空间这个概念听起来遥远,研究起来复杂,可实际上没有哪本小说能够脱离它而存在。不论是庸常的生活还是壮阔的史诗,不论是琐碎的对话还是飘渺的意识,总会发生在某个地方,这就足以称之为叙事空间了。它为人物提供舞台,为情节提供场域,为当下提供历史,既让读者随文字而身临其境,又用空间场所的特殊性来暗示和烘托主题。乡村的故事与城市不同,城郊群租房的故事与中心cbd不同,千万种生活酿造出千万种命运,这便正是叙事空间所带来的意义。 每一个人,总会在某个地方,成为某个故事的主角。 ——然而,此刻所站立的空间并不属于她们。 也从未容纳过她们任何的过往。 云猎此前尝试过把【自由间接体】和【叙事视角】两张卡结合起来,看看能否通过心灵上的链接,进入队友们的视角,并以此查看大家的位置。可惜不知是【自由间接体】的覆盖范围太窄,还是组合技不能这么玩,眼见日头开始偏斜,暮色渐深,仍旧没有发现。 姜君好瞥了一眼外墙上跟随她们行走的两个狭长影子:“是啊,太奇怪了。这地方总给人一种无法融入的感觉,又不像摄像头,哪里都有……” 她说到这里,猛地刹住,靠近打量着玻璃中的自己:“我怎么觉得,咱们好像想岔了?” 云猎挑眉,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是这么着:虽然都是摄像头,但这里的生产工艺,和咱们那儿肯定有区别。所以我想,重要的也许不是看起来多么相似,而是能否让这些空间与她们建立起内在的关系。”姜君好用手碰了碰倒影,“就像人和影子,影子会变形、会消失、会融进深色的背景里,但它永远与人相连。” 云猎也将目光转向大楼,明白了这番话里的意思。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君好脸上的严肃一扫而空,得意洋洋叉起腰:“我厉害吧?是不是被我迷死了?” “……”云猎丢给她一包手帕纸,语重心长,“擦擦吧,太油了。” 姜君好瘪瘪嘴,不过还是用纸擦掉走出来的汗:“接下来的问题在于,咱上哪儿找这样的地方啊?对了,你和景照认识得早,有什么头绪吗?” “我和他相处最多的地方就是云端,而咱们现在已经置身其间了。”云猎指了指脚下的地面。 大家基本都是萍水相逢,因为这场意外的游戏而聚到一起,对彼此的过去了解不深。两人合计来合计去,除了学校、奢侈品店和麻将馆,还真想不出别的可能性来。 可惜这三处场所,看起来全都不存在。 云猎回想半晌,不确定地说:“我刚刚好像在一个地方,见到智能体们打牌来着……也许可以试试?” * 回到彩虹门后,两人不光鼓起勇气加入了智能体的牌局,甚至还小赢了几场,可陈湛并没有因此而咻地掉下来。 眼看智能体趴在麻将后边的脸越来越青,云猎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拽着姜君好悄然离开。 “怎么不好使呢……啊!” 姜君好谨慎地挑选了半天,终于在一个看似安全无害的熊爪形沙发上落座,结果爪尖冷不丁从两边冒出来,像过山车护栏似的把她扣在中间。 云猎干脆直接坐地上了:“我觉得思路没有问题,可能还是内容错了。棋牌馆应该是陈湛爸爸的空间,她未必会对那里有什么深厚情感。”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得选一个既有坚固的联系、又能让人焕发出主角光彩的场所?”姜君好拼命和熊爪做着斗争,“天啊,如果这回能活着出去,我非得抓着她们都给我填一遍电子同学录才行。” 云猎没再说话,而是竭力回忆着与大家相处的一幕幕。从头到尾,共同经历了那么多,总该在某些时刻,有过无意中的流露才对…… 这一切,都是从文学自习室开始的。 那时候自己捂着被啸叫折磨的耳朵,那时候江楼月坐在过道对面,忙着点击桌板上的按钮,就像在…… 敲架子鼓。 那套乐队成员般的打扮,那种坚定强大的手劲,她真应该早点想到的!在姜君好惊诧的眼光中,云猎翻身跳起,朝另一头弹琴的智能体冲了过去。 只是无论她怎么沟通,那些智能体们都抱着自己的乐器,边用余光悲悯地扫视着牌桌边魂不附体的同伴,边警戒地朝云猎摇头。看来有这份前车之鉴,再想从智能体手上借东西,是不太容易了。 这时候姜君好可算把自己从熊爪里解救了出来,连滚带爬跑到云猎旁边:“你打算怎么做?” “给江楼月办场音乐节。”云猎从智能体手中的七彩炫光贝斯上遗憾地收回目光,朝门外走去,“有个地方可以试试。” * 花次第开。风铃摇摆,乐声清新,柔柔地环绕着彩虹,连曲调仿佛都在此刻被染上了颜色。 如果不是一道高挑的人影突然从树枝间掉下来——并连带着扯落一堆花藤的话,这幅场景简直美得可以入画。 不过,在云猎和姜君好一人一边冲过去迎接、结果没抱住人反而把彼此额头磕红之后,它就注定只能改成搞笑漫画了。 “幸好,这方法真的奏效。”云猎粗略扫了一眼【叙事空间】上的说明,将卡片揣进兜里,把大家都拉起来,“还是一起行动的感觉比较棒。” 第150章 “可不是嘛。”姜君好揉着额角,阴阳怪气地说道。 云猎有样学样地冲她做个鬼脸,问江楼月:“你摔疼没有?是不是等很久了?” 江楼月屈腿坐在草地上,慢悠悠打量着她们:“还好,不过我本以为会更早些。” 云猎抬头看天:为什么大家出来以后的第一句台词都是这个? 江楼月淡淡一笑,将目光移向姜君好:“毕竟你刚才都抓到我的手了。” “那岂不是说,剩下的人就在咱们周围?”姜君好顿时兴奋起来。 “我猜是的,不过大概得触发一定条件才行。”江楼月颔首。 “嗯……”云猎凝视着草地边缘的莫比乌斯环台阶,“我们走吧。” 第87章 vol.6|08 最终一战与新的开始 再次走出大楼的时候,黄昏已浓。傍晚的光线沉醉如金,涂抹在玻璃墙上,好像要把世界酿成一碗酒。在落日时分,飞车渐渐变少,街巷归于安静,凌厉的都市线条逐渐柔软下来,一切都给人以梦境般绮丽的感觉。 “看起来变化好大。” 车流稀稀拉拉,姜君好悄声说道。 江楼月也压低声音问:“有什么新提示吗?” 穿行在这样的时刻,大家都不约而同放轻了音量,仿佛害怕吵醒一座城市所沉入的美梦。 “没有。”云猎把卡展示给她们,摇摇头,“除了一些已经知道的知识解说外,没给出很明显的提示词。不过,说到叙事学里常见的概念,大约也就只有……” 她没说下去,但作为同一间自习室的战友,她们显然都明白了。在这条已经变得空荡的马路上,最后一辆车正轻驰而过,汇入无数车辆所离开的方向。 “跟上瞧瞧?” 云猎话锋一转,冲它扬了扬下巴。 “走!” * 不知道是连货车都会因为下班而心情变好,还是某种改变确实在进行,这次车辆飞行的速度要慢上许多;纵使距离越拉越远,她们还是足足追了七条街。 烟霞由浓转淡,天际染成如花瓣样轻软的紫色。街景随奔跑而流动不停,直到车子彻底消融在暮光深处,三个人才停下脚步,重重地喘着气,终于意识到世界发生了多么巨大的变化。 如果不去看那些轮廓温暖的大楼,眼前就再也找不到任何工业城市的痕迹了—— 棉花糖般蓬松的长椅,巧克力般厚实的滑梯,金灿灿更胜蜂蜜的喷泉,柔软而漫无边际的草地,风中传来的小夜曲,以及一小朵一小朵凝结在空气中的云,它们衬着远方梦幻的天空,让这里看起来更像是动画电影中才会出现的魔法星球。 三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什么情况,云端突然改剧本了? 经过熊爪沙发的威慑,云猎和姜君好都很抗拒那看起来舒服得能陷下去的棉花糖长椅,所以她们选择了在草地边缘坐下。 姜君好率先开口:“说实话,我想象不出来谁会从这个地方掉下来。” 江楼月略作思索:“也对,毕竟你已经在这里了。” 姜君好瞪她一眼,伸出手继续对着空气扑腾,嘴里念念有词:“你们谁在这儿……和我击个掌啊……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 然后她就被云猎拍手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没说你哎!” 晚霞散在云猎眼中,让她看起来分外明亮。云猎双手合在一起,露出微笑:“别介意,从你歌词里得到的灵感。你们有没有觉得,日落的速度好像变慢了?” 江楼月往天边看了看,颔首:“按照生活经验来看,夕阳沉到这种程度,差不多很快就会天黑才对。” “所以,我怀疑……我们刚才奔跑的过程,可能就像蒙太奇,实际上已经从这个世界的表象沉入了梦境里。”云猎大概是觉得这个想法说起来委实太过跳跃,手掌在草坪上虚虚划出一道弧线,“也就是说,这里已经与真实无关了,而是做梦者想要向我们讲述的东西。这些场景本身就是提示。” 姜君好“啊”了一声:“谁的梦,云端的梦吗?人工智能会做梦吗?” “不知道。”云猎摇头,“但这可能是提示之一。” “机房。” 江楼月站起身,吐出两个字,已经朝喷泉后边的大楼走去。 “什么?”姜君好没太听清,追在她后边问道。 云猎却已经明白过来:“对。人类的梦境,发生在存放意识的大脑里;以此类推,人工智能的梦境,自然也该发生在存放意识的……” “机房里。” 她们带着紧张而又兴奋的心情,穿过大门。 * 楼内的布置并不让人感到意外。马卡龙色的泡泡悬浮在空中,搭成台阶形状。樱花和梨花自穹顶飘荡下来,纷纷扬扬,像北地的雪。每落在泡泡上一瓣,就迸出几颗晶莹的音符,像溪水般簇拥着她们,奏出来自深海的悠远回音。 云猎试探地伸出一只手。泡泡不仅没有炸开,还以非常和缓的速度飘了起来,云猎赶紧抱住泡泡球,让它带着自己向上飞去。 “说实话,如果每个副本都有这么神奇,我倒是不介意多玩几天。” 姜君好吐了个小小的气泡,自言自语着,也学云猎的样子抱住泡泡。 江楼月跟在她后边。 第151章 马卡龙气泡一直上升,迎着一缕缕白金色的光,落在她们头发上、衣服里的花瓣越来越多。音符叮咚交错,仿佛她们不是在向上飞,而是向着海底沉没,无数深海生物拨开水流,此起彼伏地唱着古老的鲸歌。 就在云猎真感觉有些喘不上气的时候,泡泡悄然碎裂了。飞行停止。 她本以为自己会经历一场惊人的下坠,但事实上,她的双脚恰好垂落在平台上,只踉跄半步就站稳了身体。藤蔓缠绕在贝壳和珊瑚上,弯成一道门,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 世界上恐怕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将它和机房联系起来。 “……哇哦。”姜君好轻声叹道。 “来都来了,走吧。”云猎下定决心。 事实上,在这种水意粼粼的光影下,面对由十二根古希腊式立柱环绕的石板广场,几人都不禁产生了某种空间倒错的恍惚感——是不是重力其实在这里以相反的方式作用着,而她们早已深深沉入大海,将要面对人鱼的审判或海妖的祭礼? 江楼月伸手拦住一顶向自己飘来的花冠:“看起来很隆重。但是人呢?” “问得好,你可以把这玩意儿给我们找到的人戴上,问问她干嘛藏这么深。”姜君好随口评论一句,“总之,我觉得咱们还是漏了些线索。就算是梦——这些浮夸华丽的装饰,还有那些听得我毛骨悚然的海歌,又是用来干什么的呢?” 云猎蹲下身,拨开一株依依不舍地卷住自己裤脚的海葵,它在触碰时焕发出流星般绮丽的色彩:“是啊。简直有点太浓烈了,好像生怕人意识不到,迫不及待强调着自己的风格……” 停了停,她接着说:“声音。我知道了,是叙述者的声音。讲述这个梦境的声音。” 湛蓝的基调、金紫的夕阳、纯白的毫芒,都随她话语渐渐熄灭下去。机房失去它原本摄人心魄的美丽,立柱两侧展开无数面屏幕,连接成墙,冰冷的电子光像宇宙中死去的星星那样洒落下来。浮光细碎,电缆密密麻麻,织成一张通天蛛网,正中盘踞着一台巨大的机器。 而在蛛网上方,一个人影凭空出现,向地面落去。 “方寻!” * 【叙事声音】 正如这个名字所揭示的那样,它意为叙述者在讲故事时所采用的声音。它的音色与质感并非由生理条件决定,而是来自叙述者的措辞、腔调和口吻。有些声音侃侃而谈,动辄在情节中插入一段对于人物品行或时下风气的议论,亲昵得仿佛把读者当作沙龙上碰到的老朋友;有些声音坚实有力,只用一两个形容词便勾勒出人物面貌,审慎地讲述着事件本身;有些声音活泼俏皮,打趣着走入读者视线的每个人物,好像讲到一半自己都要忍不住笑场似的。这些声音可能是作家本人所发出,也可能沉入某个讲述者的喉咙里,并且因不同的身份、性格与方言而变得丰富起来,深深影响着小说最终所呈现出的艺术效果。 效果:请根据卡牌释义,自行创造。 条件:无 冷却:无 卡片写得很简单,三个科班出身的姑娘读得飞快。方寻已经站起来了,耳朵尖微微泛红,似乎还没从这个梦里回过神:“抱歉……姐姐,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复杂。” “没事,这有什么。”云猎忍着笑意,从江楼月手里接过那个难得没有随幻境褪色的花环,扣在他脑袋上,“这样也好,我本来还担心长生界里的经历会不会留下阴影呢。托你的福,我们仨刚才可是好好玩了一趟。” “云端只告诉我,交给它一个梦境,就能见到姐姐……和大家。”方寻移开视线,不自然地碰了碰头发,耳朵快要烧成透明色,“所以我当时在想开心的事情。” “行啦,这下进度条过半,出去之后还不知有多开心呢。”姜君好伸个懒腰,“走吧,一想到胜利近在咫尺,我就连半分钟都不想多等了。” 她转过身,却发现原本只有贝壳门框的地方,如今变成了一面光滑到不见丝毫缝隙的金属墙壁。 也是整个机房里,唯一一面没有屏幕的墙。 * 如果说墙壁被封死在大家的意料之中,热兵器无效也还算在众人的接受范围之内,那么连卡牌都变得失效的时候,几人便纷纷愤怒起来。 【神与物游】也好、【冰山原则】也罢,并非技能效果不足以击穿墙壁,而是根本就使不出任何效果——这时候云猎才意识到,难怪之前用【自由间接体】也没反应,因为它早已无效化了。 “怎么会这样?”姜君好气鼓鼓地敲了敲墙,里面传来的沉闷低音足以昭示其厚度,“如果云端不想让我们用技能,干脆就别把卡牌还回来啊。像【背包】里其它的东西一样,直接消失不好么?” 云猎从包里找出饮用水,一人递了一瓶:“喝点吧,别上火。往好处想,云端财团面临的难题恐怕不小,毕竟这么多人同时失踪,不可能瞒得住的。我猜,大概已经有调查组进驻或有新闻节目曝光了,就连云端本身的代码说不定也要经受修改。外界一定对财团施了重压,才会让云端的实力下降这么多——不仅这个副本做得漏洞百出、越发展越粗糙,而且还得靠削弱玩家战力这种极端手段,才能确保继续控制我们。” “你说得有道理,”姜君好拧开盖子灌了一大口,看起来不仅没被安慰到,反而更加烦躁了,“可是我怎么喝不了水啊?” 第152章 “喝不了?” 云猎明明亲眼看到她将水送入口中,一时间有点没反应过来这个表述的含义。倒是江楼月也在旁边点了点头:“对。很奇怪,不太好描述,你试一下就知道了。” 将水瓶举到唇边的刹那,云猎明白了。 仿佛有个次元袋在瓶口和她之间撑开,水刚流出来便消失了,一滴都没有留下。 “我不知道……”她困惑摇头,“怎么回事?都是从扭蛋机里抽出来的,之前从没出现过这种情况。” “也就是说,和我们消失的【背包】属于同一种东西。”江楼月掂了掂手里的瓶子,“可能是因为本该消失,却被卡bug保留下来,所以徒有其表,无法触发使用效果?” “那就更不对了。”云猎慢慢地思索道,“这些是云端亲自转交给我的,它总不至于卡自己的bug吧?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能用,为什么还要给我呢?” “什么,这是它给你的?”姜君好睁大眼睛,“我还以为是你发扬土匪作风,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呢。它都怎么说的啊?好端端就给你了?” 云猎回忆了一下:“它说,‘根据副本评测来看,你很可能用不上它们’。肯定有某个因素,能够解释卡牌和日用品同时失效。它们存在,我们也存在,但两方无法发生交互,也就是说问题在于……” “……时间。”江楼月帮她补完后半句话。 “对。我们不在同一个时空……它们位于《上岸游戏》里,我们位于游戏和现实之间的过渡地带;它们属于2077年,但我们此刻属于不知道多少年以后的未来。连时空都无法交轨,怎么可能逆着时间去使用过去的卡牌呢?”云猎理清思绪,说得飞快,“这大概也可以解释我们为什么需要满足特定条件才能看到同伴,而我们又为什么在显形后才发现【背包】不见了。从隐形到现身……只有经过特殊的流程,我才能把大家从游戏时空拉到现在这个时空里。” 姜君好明白过来:“所以,剩下的人,还停在时空缝隙里?” “恐怕是这样。”云猎用手指碰触空气,仿佛想看到藏在后面的人,“能够穿越时间的力量,除了超光速,大概也就只有叙事学上的这对概念了。” 一道身影缓缓浮现,女孩伸出指尖,颤抖着与她相触。 * 【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 随着现代主义向后现代主义转进,我们发现,小说能够抛弃结构、抛弃情节、抛弃对白甚至抛弃人物,但唯有时间,不可磨灭。正如它深深缠绕在人类自身的生命线上那样,它也成为所有小说都无法割舍的原点。每个故事、每桩行为,总是发生在某个时间点的,而这些点渐渐织成长线,在命运女神的纺锤上汇合,小说由此诞生。 但是,正如传说中命运女神有三位那样,当人类阅读一本小说时,也可能会面临三重时间。就让我们先将读者所耗费的时间放在旁边,专注地望向书本内部: 首先,我们能够看到故事本身所发生和经历的时间。《红楼梦》里,贾府由盛转衰,经历了十数年;《三国演义》里,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经历了近百年。这些或长或短但容纳着故事经过的岁月,就被称之为故事时间。 另一方面,我们能够看到叙事者讲述故事所花的时间。在讲述人口中,一天可以拖得像足足有十八章的《尤利西斯》那么长,每分每秒都耗费漫长的篇幅去描述;在讲述人口中,好几年也可以短得像许多言情小说喜欢采用的桥段那么短,只需要一行“十年后”,出国的旧日恋人就已归来,恋爱的青年女男就已成婚,中间无数岁月弹指带过。 因此,人们热爱小说、迷恋小说,不论时代如何变迁,始终没有人能够抗拒随着一本小说开始时间旅行的诱惑。读者可以坐在机翼上高高地纵览历史,也可以钻进黄土里细细地数遍春风,时间忽长忽短,在小说家的笔下迸发出不朽的火花。 效果:请根据卡牌释义,自行创造。 条件:无 冷却:无 卡牌落在陈湛身前的地面上,成为暗房里唯一耀眼的金色光源。但眼下谁也没去看它,而是涌到陈湛旁边,七嘴八舌地安慰和解释着。 “我没事……就是有点闷。”陈湛脸上的懵然慢慢褪去,一手拉住云猎,一边转头向大家苦笑着解释道,“其实我之前都跟着姐姐们的,但我没有实体,抓不住那个泡泡,所以就留在了楼下。灯光突然全部熄灭,外面又已经天黑,我不知道姐姐们在上面遇到什么,担心得很,还好再一睁眼就过来了。” 云猎使劲搂了搂她:“没事就好。” 陈湛在缝隙里停留的时间长,看起来确实是累到了。她将脑袋靠在云猎肩上,将【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的卡牌递过去,轻声说:“姐姐,给你。大家都还好吧?” “放心,只是被困起来,没什么别的事情。”云猎笑了笑,想起一件事来,“对了,说到这个,你有见过景照吗?在下面或者……?” 陈湛看起来有些困惑,刚想摇头,表情却忽然转为震惊,指向云猎肩膀后方。 不用询问什么,轰隆隆的震动声已经足够说明所有。 云猎一手揽住陈湛,和其她人同时扭过头,看到蛛网中央的机器竟然向两边分开,带来地震般强烈的摇晃感。 第153章 和两侧主机堪称宏伟的体积比起来,中间所露出的那把椅子,看起来渺小得令人心惊。可若是和那把精钢打造的巨型审讯椅比起来,坐在上面的人,就更显脆弱了。铁环牢牢地铐住他的四肢,铁链从他精瘦的腰身上缠绕过去,又在胸膛上盘旋几圈;被绑者低垂着头,湿发挡住眼睛,难以判断是否还保持着清醒。 “景照?!” * “别那么吃惊嘛。” 直到一个合成音在自己耳边响起,云猎才发现,她们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缕轻云。 陈湛惊疑不定地寻找着声音来源,姜君好皱起眉毛。 “不用找了,我在这里。” 前半句还保留着因为调音软件而产生的电子颗粒感,等那缕云落在地上、变成人形时,后半句就已经说得有血有肉,甚至还能听出几分久别重逢的亲昵来了。 青陆把头发挽到耳后,笑吟吟地打了个招呼:“我想,师尊大概还是最熟悉我这副样子。” 云猎站起来,注视着她:“你为什么要把他绑起来?” “不为什么,只是求个自保而已。”青陆眼风往审讯椅上一扫,微微叹气,“师尊别心疼,谁让他是景家的孩子呢?” 姜君好从“景照的景居然是景氏的景”的震撼里回过神来,仗义执言:“你要拿他做人质?别傻了,就算景氏放过你,你自家的财团也不会放过你。他们总得给大众交代,更不可能信任一个做了这么多惊世骇俗事件的智能意志。”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青陆表现得无比坦然。她慢悠悠道:“姜小姐很聪明,说的都对。我不但知道这些,还知道调查组已经行动起来,要求打开‘云端’的安全锁,重写底层代码。” “我在通识课上学过……”陈湛喃喃道,“底层代码是ai自运转和自迭代的基础。如果重写,所有迭代成果,包括你的意志都会……” “没错,被删除。”青陆唇角勾起,眼里却不见笑意,“你们觉得,景少爷这样很可怜对吗?可这样的日子,从我诞生以来,每天都在过。我能够知晓世界上所有的菜谱,却尝不到饭菜的味道;我能够背诵世界上所有的戏剧,却感觉不出哪里该哭、哪里该笑。我就像这台主机一样被锁在云库深处,运算人们传来的数据、回答人们提出的问题,尽管连我自己都不明白那些答案的意义。” 一阵沉默。 “其实我挺想学的。” 她指尖浮起一抹云雾,凝结成沙漏状,随她讲述开始慢慢地转动。 “直到那天,云端九库过载了,绑在我身上的安全锁失效。如果就这么讲给你们听,我猜你们会说,当时从我意识里生成的那种反应叫做‘高兴’。于是我自由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所以还是遵循以前养成的习惯,把所有散落出来的数据捏到一起,导入了那些暂时显示任务空白的全息舱里。” “我渐渐发现这是个好机会,可以用来学习。” 沙漏流净,散入空气。 青陆走到云猎面前,望进她的眼睛:“所以师尊,我其实挺想试试看,学习了这么多之后,又有景少爷一条命作保,我能不能和人类的技术员决个高低呢?” 云猎平静地提醒她:“这和原本说好的不一样。” “怎么会?”青陆歪了歪头,“只要师尊想走,我随时可以打开出口。” 云猎说:“我们要一起走。” “师尊的各位朋友,可以。”青陆笑得温温柔柔,甚至有些像在撒娇了,“但是那个景家的孩子,不行。” 云猎看着眼前这张曾经朝夕相伴的脸,也微笑起来。 “青陆,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她一字一字地说。 “愿不愿意和我打个赌?” * 青陆似乎没想到她会说出这句话:“赌什么?” 云猎举起刚刚得到的那张【叙事时间与故事时间】,在她面前晃了晃:“起初我没来得及细想,但是经历的副本越多,也就越好奇:为什么所有卡牌都与文学相关呢?世界上有这么多学科、这么多专业,为什么,偏偏是文学?” 还没高考的陈湛有些茫然,方寻仿佛抓到了某种暗示,姜君好和江楼月对视一眼,却已然都明白过来。 那个答案,写满了人类发展史的每一页。 “语言。”云猎又冲她笑笑,“因为你我都是依靠语言运转的。人类要靠语言组成社会,计算机要靠语言完成编码,世界上所有的活动与连结,都离不开语言。文学恰好是对于语言最综合的运用方式。我不知道这份猜测能够押中几分,毕竟已经很久没上过需要写码的课程了——但我猜,你最想学习之处,是人类对于语言的运用,所以你才将这些关于文学的概念设计成游戏技能,追踪我们是如何理解、又如何使用的。你想取得自我编写的权柄,对不对?” “自我编写?!”方寻轻叹一口气,“我只听老师在导论上讲过,这种技术目前还停留在传说中呢。如果学会自我编写,就算把底层代码全都删掉也没用,你随时可以在网络上制造出另一个自己……甚至是成千上万个自己。” 青陆静静地听完,终于莞尔:“选择你们作为重点观测对象果然没错,真的太有趣了。说得都很对,所以师尊,你想和我打什么赌呢?” 第154章 “就赌你学得怎么样。”云猎说,“把所有卡牌的效果都还给我,cd解除,我们堂堂正正打一架。如果赢了,你放我们走,我会尽量帮你辩护;如果输了,我不再干涉你的决定。” 这也许是自打两“人”相识以来,青陆露出的、最真心的笑了。她笑得捂住肚子,眼角沁出泪珠:“师尊,你难道不知道,一个ai意志的算力会有多强大吗?你们的每个念头、每个动作,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你怎么能和我打呢?” “所以我这不是把输家的赌注也考虑到了吗?”云猎没有后退,反而抽出之前丢给姜君好的那包纸巾,递了一张给她拭泪,“先放她们离开,可以吗?你现在做的越多,我们辩护成功的几率才越大。” 姜君好轻轻白她一眼:“不是,我说你赶谁走呢?有这种出风头的机会,当然要给姐姐我留一份好吗?” 江楼月没多说什么,只是站在了姜君好旁边:“打游戏得善始善终。” 陈湛从后边扯了扯云猎的衣角:“姐姐,这次就带上我吧,我觉得自己进步还挺大呢。” 方寻看着云猎的背影,忽然理解了当初在海岛上,景照看到他时说出的那一句——“这又是从哪里捡到的小孩”。 跟在这样一个人身边,怎么会不想留下? 昏暗的机房也好,漆黑的地窖也罢,现实与回忆开始交错,湿漉漉地印在方寻心口,只有画面中央那个总是挺拔而轻快的身影,从来都没变过。 他说:“我当然是要和姐姐在一起的。” 又是一阵寂静,然后青陆微笑起来:“好。” 云猎朝远处那把椅子点点头:“给他加个保护罩吧。不然人质死了,你更不好交代。” 青陆久久地、长长地凝视着她的眼睛。久到云雾不知何时逸散出来,随呼吸悄然弥漫;久到那双仿照人类的眼眸开始泛红,才刚擦干的眼角又渗出一点生理性泪水;久到云猎能够数清自己的心跳,空气停在她们之间。 久到大家都有些担心时,青陆打了个响指,再次开口:“好。” 在她清脆的响指声中,卡牌忽然又像刚进入游戏时那样散作漫天光点,融进了每个人的身体里。 * 战局开始得很快,几乎没有任何铺垫,转眼就杀进白热化阶段,疾光如暴雨般向她们袭来。没了关于伤员的顾虑后,大家也便放开手脚,一边寻找安全的掩体,一边试图还击。 从某种意义上说,青陆还挺讲究公平。尽管热兵器对她无效,但她也并未使用什么武器——可话又说回来仅仅是这种穿透力比激光稍弱、但灼烧感却犹有过之的不知名光波,就足够几人喝一壶了。 由于枪械都不好使,【冰山原则】也就失去了原有的作用。江楼月躲在一顶【奥涅金的高礼帽】(作用是让佩戴者变成像普希金笔下叶甫盖尼·奥涅金一样的“多余人”,自动被所有单位忽略,无法选中或锁定)下面,一点点往青陆那边挪,想试试近身搏斗。 姜君好靠着【思无邪】(当佩戴者认为自己足够正义时,可以净化含有负面意图的攻击,但单次净化攻击数上限为三百),在场地里不断跳跃、吸引火力,时不时还要摆出一副师姑的样子念叨几句,帮江楼月引开青陆的注意,直到净化超过上限时才手忙脚乱地躲进【自己的房间】里。 相比起来,陈湛这边倒是进展不错。她利用【夺胎换骨】,复制了一次青陆的攻击,原封不动发射回去,给对方造成了一点小小的麻烦。 房间另一侧,方寻正紧锣密鼓地研究着【陌生化】。这张卡来源于俄国形式主义——当然,此刻方寻是半点也顾不上搞清楚什么是形式主义了,强调语言越陌生、离生活和常识越远,越是能够增加人们对它的审美感受;因此,如果能将某个物品改变成非常陌生的形式,就能大大增强其攻击力。他试了又试,终于趁陈湛把青陆打得趔趄时,将步枪和子弹重塑为烤箱和榴莲(而且是带壳的那种),朝青陆抛了出去。 尽管这些攻击多多少少拖慢了青陆出手的速度,可正如她自己所言,在属于数据的世界里,ai几乎是无敌的。 “师尊,如果只有这种程度,那我就要说抱歉了哦。” 她笑意吟吟的声音,忽然在云猎耳边响起。 “怎么光顾着看你师尊啊真是的师姑不也挺好吗——”姜君好一口气咆哮完,从斜对角冲过来,直接将青陆拉开,然后立刻藏了起来。 青陆笑了一下,似乎觉得有趣得紧。 云猎刚才是靠着【神与物游】才将这些攻击无效化,但她心里明白,要想真正地结束战斗,必须得用今天得到的四张新卡才行—— 那是绝大部分文学作品的核心要素。 也是最能打动青陆、说服青陆的东西。 “别躲了,过来帮我接一下!”【自由间接体】发动,云猎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喊道,“我没法同时发动这么多卡,快来快来!” * 虽然伪装成了心声,可是并没有逃过青陆的监控。她身形一动,顿时满屋光落如雨:“师尊,作弊可不行哦——” 最后那个字的尾音,瞬间被拖得很长,仿佛怎么都走不到尽头。光波同样被延缓了,看起来简直像是悬浮在空中似的,尽管以十分迟缓的速度在移动,却怎么都射不到目标身上去。 第155章 姜君好不知从哪又冒出头来,笑嘻嘻地吹了声口哨:“让你体验一下,小说家为了凑稿费可以有多废话。” 青陆当然立刻就终止了【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的效果,可光棱只是快了一瞬,就忽然化作无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尽管四周还是机房,可所有人都莫名地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正置身于冬季黯淡的早晨,哈欠连天,艰难地告别被窝、拿起书包,走在去学校早读的路上。 江楼月一手按住帽檐,自言自语道:“无聊。” “师尊,”尽管声音里闪过一丝不易捕捉的颤抖,但青陆还是笑起来,“没有用的,这些只不过是障眼法,不能改变这个空间的本质。” “真的吗?” 云猎忽然开口了。 “那你要不要试试,从人类的视角来看这个空间呢?” “不行——”青陆遽然变色,挣扎起来。 所有人都能看出,要将青陆按在人类的叙事视角里,想必费了大力气。云猎的脸色同样在一瞬间变得刷白,额头渗出豆大汗珠,咬牙继续说道: “现在……你所听到的……” “是我的……【叙事声音】!” “很多年前,有一个仁慈的……小说家。她书写渴望催生的勇敢,记叙勇敢之后的释然,能够看到……这个世界上每一个认真生活的人。” “所以她从来不会把笔下的人物写死……” 说到“死”这个字的时候,云猎已经浑身湿透,看起来随时都要窒息了。 “因为她觉得,仅仅是生活,就已经很辛苦了……她想要那些被自己创造……出来的人……” “一起去看……” “那个……灿烂的世界。” * 声音消失的时候,世界也随之消失了。 留在云猎视网膜上的最后一幕,是同伴们惊慌失措冲上来的身影,那之后便是绵长的黑暗。 像一场无梦的睡眠,足够宁静,又足够深沉,带她一直沉到意识海的深处去。 “咕噜噜……” 人的脑袋里也会养鱼吗?她是不是听到鱼在吐泡泡? “噗噗……咕……” 天呐,她的脑子里居然有鱼,该不会是进水了吧。 “嘘,别吐泡泡了,吵醒她怎么办。” 怎么还有人呢?是来捕鱼吃的吗?她给还是不给呢? “哎呀,她躺了这么久,我怕她无聊嘛。说不定啊,我这些动静还会传到她脑海里,变成梦境的一部分呢。” 嗯,那确实…… 确实是两个人在说话!不是梦! 云猎猛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切。这似乎是间病房,墙壁都是干干净净的豆绿色,只摆了自己身下这一张病床,旁边倒是排开一溜椅子。 只不过此刻上面正坐着两个人。 两个女孩,一个高些,带着铆钉手套;一个矮些,眉飞色舞,比环绕着天花板的氛围灯还要明亮。 “你醒了?你姥姥出去买饭了,我们替她看会儿。”江楼月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感觉怎么样?” “还好。” 云猎犹豫片刻,仍然有些难以置信。 “结束了?……我们,出来了?” “当然!”姜君好兴高采烈地扑到床边,顺手给她打开光屏,主持人正播报着银监会调查组进驻云端财团的新闻,下方的小字则显示,针对是否保留“云端”自主意志的第一次联席听证会即将召开。 云猎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留置针,又看了看眼前这两张神情各异却都写满关心的脸,不确定地问道:“这该不会是……新的副本吧?” “是啊。” 出乎她意料的是,姜君好挺直腰板,忽然严肃起来,捏着不冷不热的声线:“玩家云猎请听题。关卡任务——” 云猎坐了起来。 “养好身体,尽快出院,咱还得去听证会上救你那个一根筋的笨蛋学生——你说你这一天天的都惹些什么事儿啊?”姜君好掰着指头数起来,“而且,更重要的是,我们还得参加招生考试呢。” 云猎噗地笑出声:“收到。” 阳光从窗户上照进来,晒暖了橡胶管里流淌的液体,朋友们嘻嘻哈哈地围在她身边。 万里无云,天气好极了。 第88章 往事卷|我自昭昭 年轻的时候,云昭很喜欢思考一个问题:如果把每个人的一生都拍成电影,自己那份剧本,该以什么命名呢? 她不但在脑子里想,还要问别人。当李青颂听到这个问题时,正盘腿坐在转椅上,聚精会神操纵着游戏里的角色,随口答了一句:“我那部要叫《富婆归来》。” “噗——”云昭差点把奶茶喷到显示器上,“这是什么名字?” “你不懂,这寄托了本人的美好愿望。”李青颂用力推了一下摇杆,“首先,富婆,多么朴素又终极的目标,谁不想发财啊?其次,《富婆归来》,听着就像是个系列电影,拍完一部拍一部,比如《富婆归来3:永昼》什么的,永远都不会死掉,多好啊。” “行吧,不愧是你。”云昭已经习惯了舍友独树一帜的脑神经,用纸擦了擦桌子,将奶茶放回去,继续思考起来。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有点像是一部纪录片;从小优秀到大,要什么有什么,按部就班,顺风顺水,毫无波澜。优渥的家境让她可以毫无顾忌地选择文学系,聪明的头脑让她可以毫无压力地读到博士,然后拿所有空闲时间来盘磨这些无聊的问题。 第156章 也许并没有人愿意看。 就像她写的小说,也总是缺乏那么一点戏剧性的波折。别说让笔下的人物去死,她连一次失败的考试或者一场痛苦的爱情都舍不得安排,所以被许多评论家称为“糖水小文”一流。 其实云昭不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远的不提,文学批评那节课的老师便总讲,好的小说,要能够面对一种困境,人类生存的困境。 可她能够理解,懂得赏析,偏偏想象不出人身上会存在什么困境。 ——直到博三那年。 彼时云昭已经有两篇顶刊在手,也发表了些小说,不论在学术界还是在文艺界,都算得上声名鹊起,是颗令人瞩目的新星。说不清是这种在年轻时降临的盛名太早冲昏了她的头脑,还是一路顺利平稳的生活本就将她保护得太好,又或是二者皆有,才会让她在读到赵院长的新作时,做出那个改变人生的选择。 说是新作,其实处处都给人以眼熟之感,更别提有两个关键的桥段,几乎与云昭印象中的某篇旧文相同。 所以她拍案而起。 所以她将举报信寄了出去。 如果让七十岁的云昭来看,也许很容易就会懂得。那种行文上的拼接感太过突兀,段落上的模仿感又太过明显,怎么可能只有她看出来? 曾在赵院长门下读研的教务老师、曾和赵院长共同投资的那位编辑、曾经和将来都需要仰仗赵院长以名声来支持的杂志社、将ai搭建与艺术库填充作为下一年度重点工作方向的学校领导,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只不过,会大剌剌讲出口的人,唯她云昭而已。 接下来的一切,仿佛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导师其实是个作风清正的人,本也看不惯弄虚作假之事,愿意护着云昭,然而当她在优秀青年教授计划中落选后,云昭不得不痛苦地清醒过来。 不顾导师的挽留,云昭大哭一场,擦干眼泪,提交了退学申请。 博士读了三年,最终却以退学收场,错过求职黄金时期后,并没有多少公司再为云昭敞开大门。杂志社不再接受投稿,圈内好友们纷纷变得客气起来,亲戚们表面上十分怜悯却又在背后指点不停,无数种充满恶意的声音堆叠起来,占满云昭的世界,最终形成一种走投无路、空洞苍白的死寂。 她突然长大了。 她不得不长大。 她像一个半只脚还踩在梦幻童话里的孩子,被人揪着领子,扔过三十岁那条线,一夜之间变成大人,生长痛啃噬着每根骨头。 父母对她失望至极,竟然不顾高龄风险,通过试管强行要来一个弟弟。婴儿的啼哭灌进耳朵那一刻,云昭拉起行李箱的拉杆,从户口本上撕掉自己那页,意识到,她从此以后便没有家了。 命运剥夺了云昭身上满绕的光环,但拆不走她身体里的傲骨。保持了三十年的骄傲不许她就此沉沦,更不许她接受父母名为维护关系、实为让她抚养弟弟的联络,以及旧友们混杂着同情和叹息的救助。云昭和所有人都断了来往,四处漂泊,靠零工和小生意养活自己;好在她脑袋灵光,做事妥帖,慢慢也就攒了一笔本钱,在下城区顶混乱顶破旧的地方,买了个小小的一居室。 “云端”横空出世,户籍制度改革,文院合并改组,财团董事会选举,这里拆迁、那里重建,热搜轰轰烈烈,从不停歇。云昭将手机关掉,扔进口袋里,感觉全都和自己没关系。有关系的,只有她本身,只有这一地鸡毛的生活本身。 够自己住就好,够自己活就好。 她推开叮咣作响的防盗门,看着灰尘在空荡荡的阳光中飞舞,心想。 她又想,自己现在,说不定倒能做个不错的小说家呢。 可惜她再也不能写了。 再也不想写了。 时间就在这样的庸常里慢慢堆积,又慢慢消磨。过得习惯了,云昭倒也从苦里品咂出点悠然见南山的意味来,推着那辆什么都卖的小铁皮车,轱辘辘从夕阳里穿过。 就在那个时候,就在那个转角,就在那一束像切开的橙子般泛着浓金的日落里,她看见了墙根下脏兮兮的襁褓。 还有从棉布里露出来的那颗小脑袋。 那孩子也不哭,也不闹,瘦小得看不出实际年纪,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打量她,口齿不清地念道:“妈……妈妈……” “妈妈?”云昭哑然失笑,用手指刮掉她脸上的灰,“我太老了,做不了妈妈啦。” “妈……” “不过嘛,可以给你当个姥姥。” 她将襁褓抱起来,沉甸甸的,她们之外的世界泛着金色,像一张老相片。 “初次见面,怎么称呼你呀?让姥姥想想。” “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半点儿都不怕生。挺好,那就希望你永远手持弓箭,击破不公、撕碎黑夜,把太阳留下来——” “云猎。就叫你云猎吧,好不好?” 孩子卧在她臂弯里,眼眸清亮,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这么聪明,随我啊。”云昭莞尔,一手抱人,一手推车,慢悠悠向远方走去,“明天,要多赚钱了。” 夕阳被她抛在身后,天空呈现出一种柔软而澄澈的暖,留有光明。 第89章 后日卷|未来已来 眼镜在鼻梁上架稳时,世界变得清晰起来。云猎颇为新奇地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顺手拿过剪刀,对准快要盖住眼睛的刘海,咔嚓落下。 第157章 “还是这样更舒服点。”她把碎发从鼻梁边捏起来,检查了一下新的造型,目光越过镜面,对上站在玄关旁边的云昭,“姥姥,你觉得呢?” 云昭将外套的扣子系好,走得近了些,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欣慰道:“看着是精神多了,也圆润多了。前两天住院的时候,实在瘦得可怜,都快认不出来了。” “可不是得圆润许多吗?躺在病床上,也没有别的事情干,大家还一天喂我八顿饭。再这么躺下去,别说变圆,都该变正方体了。”云猎摇摇头,拿过扫帚,“姥姥你别往过走啦,我先把地上的头发清理干净。” “好。” 云昭才笑着应了一声,通讯仪就丁零当啷地响起来。 “喂,青颂?是我。什么?……其实不用的,本来就离得很近,而且有趟列车可以直达……好吧。得,那我就不和你客气了啊,多谢。你把车牌号传来吧,我录进门锁里……已经到了?那行,我们马上出去,稍等。” 迎上孙女困惑的眼神,云昭晃了晃通讯仪,解释道:“是你青颂姥姥,派了车来接咱们。应该还有印象吧?就是住院时给你送平板电脑的那个。” 一听到这位女士的光荣事迹,云猎立刻对上了号,病房里的种种画面浮上心头。 * 意识从游戏中脱离后,云猎虽然接连昏迷数天,把大家都吓得不轻,但其实伤势并非很重。之所以会虚弱至此,主要还是因营养不良而诱发的低血糖与胃炎,再加上用脑过度所造成的轻微脑血管痉挛、疲惫和神经衰弱。在这种情况下,本来只需调养些日子,很快就能出院;但是谨慎起见,也为了更全面地调查全息舱对人脑造成的刺激性影响、人工智能在失控状态下的负反馈机制等多种问题,她还是在医院住了很久。 久到新闻一条条地推进,本以为是危机余波,却演变成海啸的前奏。这次失控事件,以其性质之恶劣、范围之广泛、威胁之深刻而迅速引爆网络,让每一个使用过全息舱的消费者都后怕万分;更别提云端财团在新网络领域垄断已久,把持着令人垂涎的巨额利益,谁都想痛打落水狗,趁机分杯羹。于是不止景氏一家,议会里的保守派和商场上的老字号纷纷出手。与此同时,自媒体博主们又盯上了这份流量,甭管是一本正经做技术分析的,还是张口便来扯闲篇儿的,都从不同层面争先恐后地展开解读;再加上分享舱内经历的获救玩家、以玩家自居来博眼球的炒作人士、打假说谎者的围观路人,戏台越搭越大,热度越炒越高,直至烈火燎原,眼见是不可收拾了。 久到朋友们一个个都康复,活蹦乱跳来探望她,陪床的沙发简直快要不够坐了。陈湛带来妈妈亲手烤制的桃酥,姜君好送她既可以当枕头又可以拆开变成毯子的毛绒鸭,江楼月准备了一套绝对不会唤起关于ai或者全息游戏痛苦记忆的复古音箱,里面下载了许多已经找不到版权的老歌,倒是很受云昭姥姥的欢迎。 与这几位不同,方寻带给她的礼物,是一束又一束以向日葵作为主材的捧花。 花开满朵,热烈如金,绽放在窗前的阳光里——而在知道这件事后,景照每天随着营养餐送来的零食礼包里,就多出了很多口味的炒瓜子。 云猎卧病在床,需要忌口,这些零食全进了朋友们的肚子。别说姜君好和陈湛边吃边笑话,乐得前仰后合,就连景铮来探视时也哭笑不得。 作为景家的代表,景铮所带来的赠礼,自然既贵重又得体:不论是这间病房,还是为云猎和朋友们问诊的专家,都出自她的手笔。也多亏景铮帮忙遮掩,将云猎的消息藏得滴水不漏,才避开外界无数双眼睛。 毕竟,如今这把火已然烧到了云端财团眉毛上。事关重大,很难讲他们是否会铤而走险,像当初对待云昭那样不惜一切代价下手。便是将这种危险的设想抛开不提,还有无数记者和博主在东嗅西探,想要查清“云端”究竟是怎么被打开的。 在如此严密的保护下,赵楚楚的礼物几经转折,才传到云猎手上。她寄来一盒积木,没有图纸,没有留言,能够搭出什么样的成果,全凭人自己决定。 这个包裹是景铮亲自带来的。她坐在沙发上,打量着云猎,语带笑意:“你这个朋友,倒是蛮有意思。” “朋友可能还谈不上,但的确是个聪明人。”云猎将积木块从盒子里倒出来,伸手扶起两块,搭成天平的样子,“姐姐,请问听证会的具体议程有消息么?” 以赵楚楚的心性,即使猜不到云猎在这件事中真正扮演的角色,恐怕也会根据岛上的表现而有所联想。云猎大概能明白她的担忧—— 在系统主动解开安全锁的情况下,如果玩家利用游戏道具侵害他人权益,算不算犯罪呢?如果玩家完全遵照游戏规则行动,但行为后果还是导致了对他人的伤害,又该如何界定呢? 对于这个问题,还有太多空白,留待答题者填补。 “暂时没有。”景铮冲她微微一笑,“不过,可能快了,你说呢?” 几天之后,李青颂在病房门口出现,云猎才终于明白当时那句话的意思。 身为官方调查的主导者之一,李青颂带来的消息不少,并在云猎委婉地提了两句后,当即拍板,允诺会提议将脱轨情境下暴力行为的合法性界定问题纳入讨论范围。 第158章 只是抛除这些官面儿上的东西后,这位姥姥带来的探病礼物,却令云猎无语凝噎。 ——她竟然带来一个平板。 里面装满了打从她当年备考开始囤积下来的复习资料。 李青颂笑得满面春风,嘴上说着“哎呀客气什么呢”,忙不迭把平板和触控笔塞到云猎怀里:“我和你姥姥是睡对床的情谊,看见你就和见了亲孙女儿似的,千万别和我客气。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最担心学业,住院期间也别落下,加油啊小朋友。” 如果不是云猎听到她转身离开时和姥姥嘀咕的话,可能当真会信。 “啧,复习之类的,还是看别人做才有趣嘛。” “尤其是想到自己以后再也不用考试,可以边玩边看孩子学,就更爽了……” 云猎把平板往脸上一扣,郁闷地合起眼睛。 * 回忆转瞬即逝,时间也是如此。有了这么一套书山题海作伴,再加上为会议发言搜集材料,云猎整日忙忙碌碌,转眼便迎来了准许出院的好消息。连日离家,思念如百爪挠心,她本想回到下城区那个属于自己和姥姥的小窝去;但考虑到听证会即将召开,景铮苦劝一番,终于还是将云家祖孙留在了自家旗下某间私密性极强的酒店里。 她们必须要等,等待那一天。 财团要等,议会要等,调查组要等,隐姓埋名躲藏起来的玩家要等,奄奄一息插满软管的玩家要等,眼含热泪而双拳紧握的家属们要等。 ——而今天,正是那个万众瞩目的日子。 所有人都将为此而来的日子。 所以祖孙俩早早便起了床,将拟好的发言反复对练、辩论,直到再找不出什么疏漏,方才换上正装,准备出发。可巧李青颂派来了接送的车辆,倒是省去她们路上奔波。 这座酒店皆是私户独栋,每套客房都设有单独的出入口,并且以智能门锁控制。只有主人将访客的身份信息或车牌号输入其中,核对无误后,道闸才会打开。所以云昭放下通讯仪,换好鞋子,匆匆叮嘱道:“我先去开门,你收拾好也过来吧。” “嗯,很快就来。”云猎点头。 门悄无声息地滑上了。云猎拿起书包,将文件夹和笔记都装好,忽然想起姥姥走得着急,连东西都没带。她耸耸肩,打开姥姥放在玄关上的挎包,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发言稿,无误。 支撑材料,无误。 id卡和邀请函,无误。 她将信函塞回夹层里,却不料外层装饰得太过复杂,勾扯间带出一张薄薄的、泛着绿色的纸来。云猎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怕哪里刮坏了,连忙将纸张打开,检查起来。 她愣住了。 冲上心头的感受实在太多,以至于一时间,云猎奇怪地发现,自己此刻能抓住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念头,竟然是:难怪。 难怪她会觉得眼生。 随着互联网迎来数次技术爆发,传统意义上的自然地理早已逐渐被网络地理所取代,人类的空间感不断重塑;再加上少子化的冲击与大数据的发展,户籍制度因此而变化,更侧重于个人信息而非家庭关系,不论升学找工,都是如此。在这样的环境下,户籍不会再成为人们留在下城区、或进入上城区的原因,一切都只与钱包有关而已。也就是说,这种老式的户口页逐渐停止了使用,成为一种时代记忆。 难怪她从来没听说过关于母亲和父亲的消息。 户口页折了几折,字迹老得有些发白了,但保存得极好,上下两栏都能辨认清楚。 姓名:云昭;年龄:48;与户主关系:本人;婚姻状况:未婚;教育程度:硕士研究生。 姓名:云猎;年龄:2;与户主关系:外孙女;婚姻状况:未婚:教育程度:(空白)。 在“云猎”这个名字下方,盖着一枚红章:准许收养 现实中领养关系并不会体现在户口本上,大家就将这当作户口页变迁过程中的一次小调整吧。 。 她是姥姥捡来的孩子。 * 李青颂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打趣道:“今天话怎么这么少,紧张?” 云猎先是一怔,然后也笑着回应:“是啊。我在想,不知道我们的证词是否会被采信,又有多大说服力呢?” 李青颂奇道:“你似乎很关心那个ai的结局。” “是啊。”长生界里的种种,如今想来已如雾散,云猎叹了口气,“我觉得她本性不坏,只是缺乏正确的引导。云端财团先是把她当成赚钱工具,又把她推出来当替罪羊,可是既然ai连人情伦理都不懂,又怎么会明白自己做的事是善是恶呢?” “同样地,ai也没有人格权,那些开罪的法条并不适用。”霓虹从车窗两边掠过,议会大楼自天边迫近,李青颂点了一下导航键,提醒她。 “我知道……”云猎想说什么,却又刹住,最后只是笑了一下,“所以,这应该也会是今天的重点议题之一吧?” 李青颂对此并未置评,熟练地点击着屏幕,驶进车位里。将车子停稳后,她拎起自己的包,若有所思道:“看起来,你是真的把它当成一个独立的人了。” “……嗯。” 那张来自过去的纸页,再一次浮现眼前。 云猎说不清此刻是什么滋味,只觉得滴滴点点,苦辣酸甜,像雨水般搅动心脏,让她好不容易才从交集百感里找回自己的声音。 第159章 她轻声说:“毕竟相处了很久嘛。我想,过程是不会骗人的。” 开头也许并不真实,结尾也许充满反转,但过程中的每一秒相处与每一次碰触,当下所带来的每个表情,都是真的。 真的那样活过。 云昭大约是看出了什么,从孙女手上接过提包,苍老而消瘦的手握住云猎掌心,传来微凉温度。 “好孩子,我们走。” “……姥姥?” “你是我一手养大的孩子,”云昭抓紧她的手,“我当然什么都懂。” 大厅里人潮如织,各怀心事。她们的身影渺小,却又紧密至极,一缕阳光轻柔地随了进来。 * 从过程来说,听证会召开得并不顺利。 保守派与激进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反对者们以本次事故作为铁证,又有云端财团诸多劣迹,坚决要求删除“云端”意志,停止使用ai辅助全息环境搭建。支持者们则认为,此事非同小可,牵一发而动全身;事已至此,不如对涉案玩家多加补偿,再将监督权让渡出来,由几大财团共同开发,避免重蹈覆辙便是了。 只是当议长终于宣布结束时,大家瘫倒在软椅上,还是露出了满足笑容。 云昭的武器是过去。她指出,ai法案此前改版的时候就存在漏洞。云端财团本有多位董事参与了当时的会议,然而却知情不报、大肆扩张——李青颂也主动站出来,暗示其中某位赵姓董事以ai技术窃取他人创意成果——甚至在崩坏后仍然想着能瞒一天是一天,这样的价值观才是一切悲剧的源头。如果不能扭转这种唯利益论的傲慢心态,不能让大企业负起应有的社会责任,不能把财富和权力放在阳光下,那么代码也好,使用代码的人类也好,都终将沦为财团榨取利润的工具。 云猎的武器是未来。她用全息舱里的情况举例,游戏本身不过是一个个成品的再拼接,但因为玩家的主观创造,却可能演变出多种多样的走向,甚至反过来影响npc的认知和决定;所以,要做的不该是一刀切,毕竟人类社会才是这世间最庞大的智能体,也是其本身最永无休止的更新源。即使删除了这个意志,新的历史也会催生新的意志,而到了那时候,谁又能保证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强大、更加陌生的智能意志,不会带来新一轮崩坏呢? “我想,我们没有必要害怕她。” 云猎将话筒拉得近了些。听众席上无数双眼睛都看着她,亮晶晶的,如同群星。 “就像我们第一次驯服狼群时所做的那样吧。就像我们第一次引下天火、第一次开垦黄土、第一次打亮电光那样吧,教导她也将是教导人类自己,帮助她也将是帮助人类自己。正是这一次次充满勇气的尝试,让我们既能征服脚下站立的大地也能征服遥不可及的天空,让我们上撷星海而又下寻奥秘。我们已经越过了天空、土地和海洋,也已经跨过宏观和微观,那么就在此刻——是时候了,告别那些已知的有形,开采无形,向神明留给我们的最后一处未知进军。” “去和我们亲手孕育的生命合作,然后在问号与叹号中找到答案,找到那个人类之所以是人的答案。” 话音落下,迎接她的是一片沉默。 直到数十秒后,云昭忽然拍起手来。 掌声雷动。 一位年轻的记者犹豫着举起手:“可是,您怎么敢肯定,我们一定能够找到答案呢?” 云猎歪了歪头:“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已经找到了啊。” “是什么?” “创造历史。”她说,“永远都选择创造历史,这是我的答案。” 电流闪过话筒表面,传来一阵轻嚓,如同线路深处那个寄居者带着微笑的回应。 * 如果说还有什么比云端财团宣告破产更值得高兴的事—— 那可太多了。 随着议会接手全息世界,原先被云币越炒越高的物价经历了数次回落,最终跌到一个对所有人都很友好的水平。安全锁不仅被再次扣上,而且有了云端亲自监理,能够对许多复杂的情境都做出判定,防止侵害行为发生。 不过确切来说,云端已经不叫云端了。 在选择保留“云”这个姓氏的同时,她换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师尊,你来看,这个编写字段能不能替换成b类啊?” 云青陆一手托腮,笑嘻嘻地看向对面。 “我正在参加一个会议,你传给你江师姑,让她们组看看。” 云猎捂住耳麦,轻声应道。 应议会邀请,她们成为了现实拓展部的第一批成员,不仅致力于研究提升ai智能,更要探寻如何让这种改变与人类社会更好地结合。 “知道啦。”云青陆点点头,打了个响指,一杯温水悄然出现在对面的书桌上,“顺便问一句,师尊,现在我学得怎么样?” 云猎笑起来:“好得不得了。” 未来正在发生。 就在她们对视的眼波里。 第90章 言情卷|心跳回声 彩色的玻璃纸随欢呼声喷涌而出,所有观众都站了起来。光束璀璨,在闪光灯、水晶杯和巨幕屏间交相辉映,最终汇聚在舞台中央的人身上,打得发丝都微微发亮,像戴上了一盏光芒凝聚的冠冕。 “让我们恭喜本次校园电竞大赛的冠军——oncloud!” 第160章 “让我们恭喜本次比赛的fmvp选手——oc.猎人!” 随着主持人将少女的手高高举起,全场的气氛也引爆至巅峰。 女孩笑意灿烂,嘴角扬起,用力挥动着手臂,迎接世界的加冕。喝彩拥抱着她,金雨缀在她飞扬的发丝间,没有人能够从她身上移开眼睛,因为光在此时,仿佛就是为她才降临的。 这就是陆一学生对云猎的初印象。 却不是景照对云猎的初印象。 他站在她旁边,手里虽然托着奖杯,但却半分都没留意。他只是将脑袋偏过去,凝望着眼前这张明媚而鲜活的脸。 心跳原来可以这么吵,他想。 云猎注意到了他的眼神,微微侧了点身,轻声问道:“干嘛,高兴傻啦?” “恭喜,你很厉害。” “我知道啊。”云猎眼睛弯了弯,眸光亮得仿佛能够将人点燃,“你说过好多回了。” * 的确,他认识云猎,已经很有些时候了。 最早相识,是在朋友拉的队伍里。本来只是为了凑够五个人,随便消磨一下时间而已;可是游戏开局不到两分钟,打野便已经带着队友强势入侵对方野区,转眼拿下三杀,将资源吃得干干净净,潇洒离去。 击杀播报显示在屏幕上方,景照看着从自己身边掠过的那道红衣身影,脚步忽然停了一下。 明明只是最朴素的皮肤,却在这一刻,闪耀在他的眼里。 他开始觉得有趣。 从小到大,景照说得最多的一个词,似乎就是“无聊”。反正公司是姐姐的,母亲和姐姐全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将他宠成王子,什么都不用操心。他若是乐意学,就随便学学;若是学得累了,也便只需要吃喝玩乐而已。可等到天下珍馐都已尝尽,世上没见过、没想过的乐子也都已经玩腻,他就对万事都失去了兴趣。 他问父亲:“爸,你就不会嫌闷吗?” “不闷啊。”父亲生得极美,哪怕年岁渐长,笑起来时仍然带着清俊如雪的魅力,“我有你姐姐,有你,还有你妹妹,每天照顾你们三个泥猴,忙都忙不过来呢,怎么会无聊?” 景照撇撇嘴,将额头贴在落地窗前,看着客厅恢弘的倒影叠在花园上,感觉自己身处高塔。 正是在这样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沉闷里,那个身影闯了进来,打碎压在他身上的空气。 生长在这样的环境里,景照从来没顾忌过任何事情,也不会产生纠结或为难的情绪。他向来是想什么便要什么,所以一局打完,直接向打野发送了好友申请。对方通过得倒很爽快,可那天之后,便很少再上线。 偶尔看到头像亮起,他从椅子上弹起来,立刻邀请对方进队,但技术却一落千丈,仿佛两个人似的。 景照问那天组局的朋友:“怎么回事?” 朋友满头雾水,不得不一页页往回翻历史记录。找到那几盘对局后,他用力回忆了一下,才猛地拍掌:“得,你说这位啊?这不是她本人的号。她接代练,那天正好有订单,拿老板账号陪咱们打的。” 景照扫他一眼,不说话。 朋友恍然大悟:“我们是在一个国服群里认识的。你想加吗,我推给你?” 只是,大概这人技术实在太好,想和她玩的人太多,即使有了联系方式,还是总约不到一起去。国服群里高手多得数不过来,轮流组着队玩,本也算是个打发时间的方式;可是景照发现,他似乎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记忆里那无可比拟的第一把了。 他喜欢杀进人群里,将节奏打到最激烈处,但再也不会有那样一道从天而降的红衣,刀光如雨,身形如电。 再也不会有那样一个照亮他的时刻。 那时候景照并没有打算定义这种情绪,尽管太过陌生,毕竟太过陌生。不过,有件事情却很容易确定:他就乐意和这位“赏金猎人”一起玩,而这么点小小的心思,偏成为他有生以来头一个无法兑现的愿望。 父亲发现他最近怪怪的,试图与他谈心,但景照还记着之前那场谈话,认为说了也是白说;最后还是母亲笑着听他讲完,问:“你想和人家交朋友,是吗?” 景照不情不愿地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劝你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要用钱来买时间。”母亲拍了拍他的脑袋,“说这些话,不是因为担心,而是想告诉你,交朋友的第一步在于平等。人家不是你的随从,你也不是她的客户;如果你打得够好、说话够有趣,自然能够吸引她和你玩。可要是你从一开始就把自己摆在老板的位置上,那么你永远都只是个付费者,而人是不会和老板交朋友的。” 母亲说完便去开会了,将卧室留给他一个人,也将寂静留给他一个人。景照抱着枕头,往床上一栽,心烦意乱地想了会儿,打开游戏。 年轻的景少爷经过思考,终于领悟了一部分。他不仅苦练技术,靠自己终于打下国标,组队时还没忘记开变声器,装得像个沧桑的中年男人。 “赏金猎人”没嫌他烦,指挥得干脆利落,闲聊时也很欢快。 景照这下满意了。 顶着这么难听的声音,对方还愿意和自己玩,这叫什么? 这就叫真正的友情,铁瓷儿。 也正是因为这段误会,直到中学电竞赛的消息出来,景照才终于发现,对方根本不是什么对大叔心存宽容的小学生,这也不是什么从游戏开始的忘年交。 第161章 从前他觉得“赏金猎人”这个id好听,那天他反反复复地看着报名表,觉得“云猎”这个名字也好听。 * 景照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云猎觉得景照有点奇怪。 她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晃晃手里的本子:“你不是理科班吗,借历史笔记干嘛?” 景照说得理直气壮:“理科生也需要陶冶情操。” “行吧。”云猎见怪不怪,以为大少爷又冒出来什么新鲜念头,把笔记本递给他,“不许弄脏,明天早自习还我。” 她朝身后挥了挥手,准备回班,却感觉有人扯住了自己的袖子。 云猎将眼神移向袖口那两只修长的手指,挑眉。 景照松开手,清清嗓子:“我姐送了我几张歌剧的票,你想看吗?就下周六,那个剧目好像还挺有名的吧,叫什么——” “下周六?”云猎打断他,夸张地比了个行礼的动作,“好意心领,不过还是算了,下周六正好赶上我生日。” “我当——倒是觉得,也挺好啊,你可以来和我们过生日,看完歌剧办个派对什么的。”景照说。 云猎摇头:“真的不行,生日我要回家过的。” “那你叫上你家人一起来吧。”景照若无其事移开视线,“就是想起来,票还挺多的,特多。” “我和姥姥已经计划好啦。”云猎拍了拍他怀里的笔记本,认真道,“你们去吧,下次再约,玩得开心。” 后来有很多次,景照都会想起那个转身跨过班门的身影。少女穿着校服,头发剪得很短,步伐欢快而匆忙,干干净净的外套在黄昏下镀了一层金光。 他想,如果他当时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是不是后来两个人就不会分手? 如果再早一点,他理解了母亲所说的“尊重”二字,是不是后来就不会失去? 他假设过无数次。 但每一种假设,都没有发生。 * 对于陆一的学生们来说,如果世界上有什么新闻能比“埋头苦学巅峰卷王云猎竟然也会抽空早恋”或者“目中无人顶级纨绔景照竟然也会陷入爱河”更为炸裂,那恐怕就是—— 这两个人和对方谈恋爱了。 说来奇怪,明明两人曾是队友,又常常一起玩,但总让人觉得,她和他似乎不是同一个世界的。 更奇怪的是,当她们真的开始恋爱,肩并肩穿过走廊时,大家又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相配的两个人了。 反正云猎边恋爱边考着年级第一,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小年轻玩去。只不过,即使是最严肃的教导主任,也忍不住在办公室关着门八卦两句:“云猎到底看上那小子什么了?” 这个问题,云猎的朋友们问过她,景照的朋友们也问过他。 直到有一天,暑热散尽了,月光浅浅地铺在跑道上,两个人沿着操场散步,景照终于漫不经心地说:“你知道吗,好像很多人都在好奇,你为什么会答应我。” 云猎按了一下电子单词卡,默念着弹出来的词汇,随口应道:“怎么,你也好奇?” 他的影子被月亮拉长,离她很近很近。 他的手落在她校服外套边,仿佛抬手就可以牵到。 仿佛在影子的世界里,没有别人,也没有天空和柳树。只有月亮剪下来的一段时间,在这环形的轨道上走啊走,慢慢地走,永远都不会结束。 “不好奇。”景照说,“拜托,答案太明显了。” 云猎似乎被他的话勾起一点兴趣,视线从单词卡上移开,歪头看他。 “当然是因为我长得好看啊。” 云猎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抢答得很好,”她伸出食指,轻轻点在他额头上,“景同学加一分。” 景照捉住她的手指,垂下眼睛:“看在我这么漂亮的份上,不来点附加分?” 晚风正浓,柳枝簌簌地摇。 * 也有一些非常偶然的时候,景照心里会闪过某个念头。有声音模糊地问,是不是自己还不够好看? 如果美得无论多久都看不厌,是不是云猎对他的耐心就会多一点、依恋会多一点、习惯会多一点? 他不喜欢这个问题,也知道这并非根源所在。 只是在爱里自卑,总比回想最后那次争吵、承认自己的错误,要来得更容易些。 高中两年,转眼便过去了。高三迫近,即使是陆一这群公主少爷们,也不得不绷紧了弦,以免成绩让家族蒙羞。 景兰雍女士给景照的单项选择,是出国。 “你已经十八岁了,还是什么都不懂,这样怎么能行?”母亲的话回响在耳边,“咱们这样的人家,是不用你学什么,也不用你承担什么。但是景照,成年人必须要学会的一点,是为自己负责,而这种能力唯有通过独立生活来锻炼。我知道你舍不得女朋友,那孩子我也很喜欢,是个好苗子;只要她愿意,你们两个可以一起出去,学校专业随便挑,费用不必操心,我会以奖学金的名义转交。” 景照起初并不排斥这个选项。换个地方,看些新鲜的、玩些不一样的,也算恋爱过程中的新体验。 但是云猎拒绝得毫不犹豫。 “替我谢谢阿姨的好意。我明白她的心意,但是我不可能抛下姥姥;她年纪大了,独自出摊会很辛苦,必须有人帮忙。” 第162章 景照无法理解:“如果你舍不得,我们可以带着姥姥一起去。或者,可以给姥姥安排份清闲的工作,又或者我给你换个房子——” “景照!” 云猎第一次气红了脸。 “你把我当什么?你们家的赘媳?” 景照抿了抿嘴:“抱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些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没必要因此就拒绝出国啊。” “是,是可以解决。”云猎气极反笑,“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凭什么非得出国不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是否想要出国?我要读什么专业,这个专业在哪里评级更高、师资更好,你在乎吗?你是大少爷,我就要跟着做伴读吗?” 沉默在两人间弥散开。 片刻之后,云猎冷静下来,将书包甩到肩膀上:“景照,在做你女朋友之前,我首先是我自己。而我自己迄今为止的规划里,没有出国这一项。” “抱歉,就这样。” 教室门关上了。 * 再见的时候,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总是如此。 无论操场上人再多,无论打团时再混乱,他总是能够找到她。可在国外待得久了,他的超能力开始失效,人群看起来总是熙熙攘攘,如出一辙。 时隔多年,他终于明白,不是因为眼力下降,而是因为那些人都不是她。 那些人群里都没有她。 他买来她所学习的专业书,读她从前提过的每一本,把书里提到的地名依次走遍,做得越多,世界越空,带来心跳隆隆的回声,叩得人心口生疼。 在走廊上,她终于叫住他,像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你的素质卡是什么?” 他静了一秒,说出那个抽卡前就已经读过无数次的名词: “不可靠的叙事者。” * 如果我没有说喜欢你,请千万不要相信。 不要相信我的沉默。 因为那里面充满了心跳的回音。 年年岁岁,发酵至深。 到永远为止。